烈日-下霜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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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早上起来却看到地上有一层盐巴一样的白颗粒,还没有等你看仔细,这层白颗粒就在阳光下变成了水珠。你可以用手指醮些水珠用舌尖舔舔,会发现它并不咸,是涩涩的苦苦的,这时你就应该明白这个早上下霜了。下霜时,你听不到一点动静,但它却比任何大雨大雪都厉害,霜是对夏天绿色最致命的一击。下过霜后,无论是地里的庄稼还是野地的树和草,全会失去生命,变得焦黄变得干枯。天和地在下过霜后完全变了个样子。

    下过霜后,你让大家去庄稼地收苞谷。每一个人背一个柳条编的背蒌,在苞谷地里走,边走边把每一株苞谷上的棒子掰下来,扔进背上的背蒌里。背蒌满了,就送到营地边上一个大晒场上。眨眼间,大晒场上耸立起一座山,一座金黄色的山。有了这些苞谷,这里的人就有了饱饱的日子可过了。

    没有棒子的苞谷杆子,再用镰刀砍下来。苞谷杆子又粗又高,堆起来是一座比苞谷棒要大得多的山。这些苞谷杆子可以用来做饲料,可没有那么多的畜牲。有一部分苞谷杆子会用来当柴禾,烧火做饭取暖。

    雪儿说,老冯真死了?

    你说,是死了。

    雪儿说,他不会游水,他要是会游水,就不会死。

    你说,一个人,心不能太坏,太坏,老天爷就不让你活得久。

    雪儿说,别人也说,一个人不能太善,太善也不能活得久。

    你说,这为什么?

    雪儿说,人生下来,要做多少善事,是定好的,你早早做完了,没有可做的了,老天爷就只好让你先走了。

    你说,看来一个人不要太坏,也不要太好才对。

    雪儿说,那你就坏给我看看。

    你听雪儿这么说,你就把雪儿往身子底下压。

    雪儿说,你真坏。

    有了吴克,队部总是有人守着。你在时,吴克也在,你不在时,吴克也在。有人来队部,只要是来找你的,你又不在。吴克就叫来的人留下话,你回来了,吴克就把话转给你。你在,有人来找你,吴克会悄悄地走出去,让那个人和你单独说话。不管谁来了,吴克都这样。让你觉得吴克挺懂事。

    你和别人说话时,吴克走出去,有时会到医务室坐一会。和雪儿天南海北地扯一阵。那首白居易的长诗,吴克已经抄在白纸上,给了雪儿。雪儿有些字不认识,还有些话,看不明白,见你来了,雪儿就拿出那张纸,问这个字怎么念,又问那一句什么意思。你们在一起,从不说队上的事情,你们说的都是些离这个年代很远的事情。不管正说着什么,只要吴克看到和你说话的人从队部里走出来,他就会马上站起来,走出医务室,回到队部继续做你让他做的事。

    雪儿去队部了,只要你在。吴克也一样站起来走出去。雪儿在队部,不在医务室。吴克就不去医务室。吴克在操场上走,走到前边一条人工栽植的树林里。栽得树全是白杨树,排列得很整齐。吴克靠在一棵树上,头仰起来向上看。树梢尖尖的,把很大的一个天划成了许多碎块。看久了,觉得它们会象碎了的玻璃一样掉下来。

    没有老冯,你去打猎没有了伴。打猎是一种较量,是人和野兽之间的格斗。没有人在一旁看,就象是唱戏的上了台子,找不到观众,一定不想唱了,就是唱了,也唱不好。你当然想带雪儿去,可有了上次在河边被老冯看见的事,你也不愿再冒这个险了。

    看到吴克坐在队部看书。你说,别看书了,跟我打猎去。

    让老根牵了两匹马来。你上了马,吴克不上马。你让吴克上马,吴克说,我不会骑马。你大笑起来,真是够可笑的。还有男人不会骑马的。连雪儿都会骑马,你这个大老爷们不会骑马。你觉得骑马是男人天生的本事,根本不存在会不会的问题。

    吴克说不会骑。你还是要让吴克骑。

    你的话,吴克不能不听。吴克踩着马蹬子,在老根的帮助下,上到马背上。马没有跑出十几米,吴克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你说,没事,骑马的,没有没被马摔下来的。吴克又上到马上。马跑出营地,过一条小渠沟时,马一跳,又把吴克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吴克的眼镜都摔到了地上。

    你还在一旁大笑,笑过了,又大叫,上去,再骑。这个地方,不会骑马的男人,不是男人,连女人都会看不起你。吴克又上到马背上。再往前走,吴克就没有再摔下来了。

    你在一旁说,看看,多简单的事,这不,你会骑马了。

    吴克在马上,脸上有股从来没有的兴奋。

    你看着吴克说,小伙子,放心吧,跟着我,不要多久,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让马撒开四蹄飞奔,你喜欢让马飞奔,马飞奔起来后,你有种感觉象是自己在飞腾。

    你让马驮着你一直奔向荒野深处。

    吴克不敢让马跑那么快,只能远远地跟着你。

    你站在一个高坡上,四周如浪的野草在你的脚下翻滚。

    过了好一会,吴克骑着马也赶到了。

    你问吴克,见过狼吗?

    吴克说,没有。

    你对吴克说,我要打一只狼让你看看。

    你把望远镜递给吴克,你说,你戴了眼镜,一定比我看得远,你给我看看狼在什么地方?

    吴克说,我可没有见过狼?

    你说,你见过狗吧。

    吴克说,见过。

    你说,这个地方没有狗,你只要看到象一只象狗的东西,那一定就是只狼。

    吴克举起望远镜。

    你知道吴克找不到狼,你让他找只是让他长长见识。你就是要让他找不到,等会你找到了,他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会比一个读过书的人做得更好。同时,你也利用这个机会,抽一根烟,彻底放松一下身心。这是在和野兽较量前必要的一种状态。

    就在你前面三百米的草丛里,有一只大公狼也和你一样,也在打猎。它猎获的对象是一只野兔子。它不知道有一只望远镜正朝它处的这个位置移动。当然它更不知道这个正在逼近的危险又悄悄地消失了。

    世界上很多事情会因为一些意外改变它进程和结果。

    举起望远镜的吴克在草浪里寻找着象狗一样的狼。但找着找着却找到了一匹马。再仔细看,马上好象还骑了一个人。离得远这个人的面目还看不清,只有等马再近些才能看清。吴克的望远镜不动了,在等马儿走近好让他看清马上的人。

    看吴克举着望远镜不动了。你说,看到什么了,不会看到狼了吧?

    吴克说,没有看到狼。

    你说,那你继续看呀。

    吴克说,我看到了一匹马。

    吴克说,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你说,这怎么可能呢?说着,你从吴克手里拿过望远镜。

    真有一匹马,还有一个人。

    你看呆了。

    看呆了,不是因为一匹马,也不是因为马上坐了一个人。你发呆,是因为马上的那个人不是别的一个人。

    你放下望远镜,一动不动,等着那匹马走近。

    吴克看到你神态的不同寻常,也退到一边等着那匹马走近。

    马走到你跟前。

    你看清了马上的人,马上的人也看到了你。

    你喊了声,梅子。

    这一声很轻,但却象雷一样滚过古尔图荒野。

    梅子回来了,第一个扑上去把梅子抱住的是兰子。

    兰子流眼泪了。

    梅子却没有流泪。她好象并不太激动。她不象是离开了半年多才回来的人,她的表情好象就从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上去,梅子好象并没有多大变化,脸没黑没白,身材没胖没瘦。看不出受了什么苦,也看不出享了多少福。

    只有仔细看梅子的眼睛,能看出梅子比离开以前更亮了,好象让天上的雨水洗过了一样。

    兰子拉住梅子,想说好多话。梅子却把兰子推开。梅子对你说,队长,我有话要和你谈。

    队部里只有你和梅子。

    你说,梅子,这半年多你到底跑什么地方去了。

    梅子说,我没有想跑出去这么长时间,我当时就想出去转转。

    你说,那你怎么没回来?

    梅子说,我迷了路。我以为我是往家走,结果越走离家越远。

    你说,那后来呢?

    梅子说,后来我遇到了狼群。

    你说,再后来呢?

    梅子说,再后来,来了三个男人,他们赶走了狼。

    你说,他们赶走了狼,却抓走了你?

    梅子说,不是这样的,他们救了我。

    你说,再后来呢。

    梅子说,再后来,我和他们一起到了山里。

    你说,直到现在?

    梅子说,是的,直到现在。

    你说,你要给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梅子说,不是的。

    你说,那三个人呢?

    梅子说,我要给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梅子说,这三个男人,也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军装,我以为他们是另一个开荒队的同志。进到了山里才知道。他们曾经是我们的敌人,后来被我们解放了成了我们的同志。可他们不想做我们的同志还想做我们的敌人。他们就重新拿起了枪和我们对着干,可他们的人少打不过我们,被我们的队伍打散后,就跑到了天山里躲了起来。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我不吃不喝让他们打死我,可他们不打死我还给我喂水喂饭。没有想到其中那个军官竟是我们湖南人。他的一口乡音说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象是见到了亲人一样。我接过了他递来的饭和水,我和他用湖南话交谈。他让我跟着他们走想办法走到台湾去。我让他们跟我回到开荒六队,和我们一起开荒种地。我说在开荒六队也有好多起义过来的国民党的兵。他们说他们其实也后悔了想还回到队伍里,但是怕你们不会接受他们跟他们算老帐。我说不会的我说共产党的胸怀可大了,那么多的国民党的将领投降后都没有杀头,我说你们这些小兵娃子算个啥。有你们没你们共产党照样把江山坐得稳稳的。我说就你们三个人一人给你们一门大炮也成不了气候,我又说什么这个党那个党这个主义那主义的,一个人活着不就图个吃得好穿得好心情好,人活一辈子只有一次只有那么几十年多不容易,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放着现成的平安日子不过,跑到深山里担惊受怕不知哪一天还会被抓去坐牢。我说的话他们慢慢地接受了。他们放我出来就是让我来和你谈,要是你同意让他们到开荒六队来落个脚,答应不对他们追究,他们就再起义一次。保证从此以后做一个安分守已的人。

    梅子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你听着听着听明白了。你知道梅子还有许多细节没有说,六个多月近二百天,三男一女在一起不可能就这些事。但你顾不上去问别的什么事了。你必须马上处理眼前这件事,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对梅子说,这个事是个大事,我还不能完全做主,我得请示一下上级。

    你让兰子先把梅子领回家。梅子走后,你马上拨通了场部的电话。场部的首长马上做出明确的指示。

    梅子正抱着你的儿子逗他玩,你进来了对梅子说,上级首长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梅子一听高兴得在你儿子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梅子把你儿子重新放回兰子的怀里。梅子说,我这就去喊他们回来。

    你说,派几个人跟你去。梅子一听连忙摆手说,千万别,他们要是看我后面有那么多人跟着,还以为你们要抓他们呢。他们也有枪,真有误会了会出人命的。梅子说,我一个人骑马去,他们看我一个人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

    你有点担心,你说,他们要是不跟着回来怎么办?

    梅子说,放心吧,他们肯定会跟我回来的。

    你问,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梅子脸有些发红,说,因为那个叫肖开的军官,也是湖南人。

    梅子马鞭子一挥,马飞起来。

    梅子的马跑得不见影子了,你和兰子站在那里发呆。看来,梅子这半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们还不知道。

    天快黑透时,梅子带着三个男人走进营地。

    队部的门开着,从门外面能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饭菜,还有一瓶酒。看到这些东西,三个男人放心了。跟着梅子直直地进了队部。

    队部里只有你一个人。梅子先将你介绍给那三个男人。三个人几乎是一块喊,队长好。梅子又把那三个男人介绍给你。主要是介绍那个军官。军官叫肖开。肖开一说话,果然是很浓的湖南话。看肖开也是长得挺英俊。你注意到梅子介绍三个人时,一只手扶着肖开的胳膊,没有松开过。

    肖开让三个人把捆成了一捆的刀和枪拿进来,交给了你。你接过它们,看了一眼,放到了墙角。这一交一接,算是办理了投诚手续。

    喝酒。你先说话,先举起酒杯。另三个人,也跟着你举起酒杯。喝了一会,肖开他们话多起来。说他们糊涂啊,说过去不知道共产党好啊。说你就是他们的大救星啊。说他们再也不会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了。说着说着,眼泪不由得都流了下来。

    看到酒喝成这个样子,梅子的心是完全放到了肚子里。梅子对兰子说,他们大老爷们喝酒,咱们就别掺和了,咱们回屋子去,我有好多话要给你说呢。

    这正是兰子想说的话,兰子拉起梅子就往外走。兰子对你说,晚上你就住队部,别回去了。我和梅子的话,怕是说一夜也说不完。

    梅子出门时,也转过脸,对肖开说,吃好了,喝好了,好好睡一觉,明天白天我去看你们。

    他们住的房子,你也已经安排好了,刚才还是梅子和兰子去给他们把床上的被褥铺好的。

    你陪着三个人喝到半夜。看他们喝得差不多了。你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三个人站起来,往住的房子方向走。你送他们走。走在路上,三个人全摇摇晃晃,嘴里说的什么,谁也听不请。也没有谁想听清。

    到了房子跟前,门也是开着的,但外面黑,里面也没点灯,更黑。三个人往黑屋子里走。你没有跟着往里进,你站在门口。你点着一支烟抽。烟头一亮一亮的,象是在发什么信号。不一会,老根赶着马车从房子后面冒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屋子里一片稀里轰隆的乱响。接着,三个男人从屋子里被六个男人抬了出来。三个男人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破布。三个男人被六个男人扔上马车。

    六个男人站在你面前,他们身上全挎着枪。他们听你说话。你说,路上要小心。现在他们是喝醉了,等他们醒了,肯定会反抗。他们要是逃跑,就开枪。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你们必须把他们交到场部保卫股。

    其实你用不着说这么多。这六个人全是打过许多恶仗的。这样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和玩一个游戏差不多。

    就在你向六个男人交待任务时,梅子正在你的房间里,给你的老婆兰子讲她这半年遇到的故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故事里的主角已被五花大绑扔在马车上,正一点点地离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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