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长江三峡工程,从孙中山最初设想的宏愿,到后来关于上与不上的问题争论了近半个世纪,再后来在技术问题上又论证了一二十年,当决定上马三峡工程时,人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给予这个伟大工程的施工时间是17年。
17年的工程时间可以列为“超长工期”了。但真正了解三峡工程实施的全过程,你会发现17年对具体的工程执行者来说,简直就是弹指一挥间的工夫。
17年已经够漫长了,国人不愿用更长的时间等待那期盼已久的“高峡出平湖”的时刻,我们的第三代领导人同样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那雄伟的“世界第一库”建成。
于是,17年的三峡工程“倒计时”,从全国人大通过决议的那一天起,就像高悬在所有三峡建设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这个时间对百万三峡移民的概念又是什么呢?那是催马的鞭,那是出弓的箭——
根据工程设计,三峡水库必须在2009年之前全部完工,在这之前的三峡工程建设有几个大阶段:1994年正式施工,1997年大江截流,2003年第一次蓄水、首次发电及永久性船闸开通,2009年大坝建成,发电机组全部安装完毕和全面发电。这是工程技术的进度表。百万移民是与之紧密相关的另一项工程,同时又是完全不同的人文工程。对任何一个水库来说,引水是它的终极目标。移民工程则不同,它虽然也必须有时间表,可它不可能有终极目标。移民之所以被称为“世界级难题”,其根本意义也在于此。
移民的时间表必须跟着工程建设的时间表走,然而它又必须有自己更超前的时间概念。历史上有多少教训已经让决策者吃过“水赶人走”的苦头。人必须远远地将水甩在后面,才是成功的水利工程,才是成功的移民事业。
可17年的三峡工程并没有给百万移民工作留下多少空隙时间。1992年年初人大的决议刚刚通过,人民大会堂里的掌声尚在神州大地回荡,年底三斗坪的百姓突然看到家门口来瞭望不见尾的施工大军……
移民外迁,家搬人走,是一夜间的事。
库区人民有些措手不及,至少心理准备远远不够。更何况,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想通想透,结婚的日子是选在移民之前还是移民之后?生孩子是选在搬家之前还是等移民后再说?年轻人想的是这些。老人想得更多:儿子的婚事到底早办好还是等安好新家再办?死了后是埋在自己的故土还是到新的家乡去火葬?
然而,村前门口有块长江三峡移民的“倒计时”牌在告诉大家:时间已经一天比一天少了,你想好了得走,你没有想好也得走。三峡建设,国家决策,全民必须服从!舍小家,顾大家,当个移民很光荣!那些听起来像口号,可对库区百万移民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战斗动员令,又是紧紧张张的离家远迁的限时令。
不走不行。晚走也不行。赖着拖着更不行。
不行也得容我想一想嘛!你问为啥要容我想一想?因为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想不通,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想跟政府说一说、算一算。
移民提出的理由和想法,比决策者和专家们考虑与谋划的要多出十倍百倍。
“倒计时”却并没有将这些问题和因素考虑在其中。
它,每天照样快速地走着自己的步伐。
一切的任务和问题,统统留给了我们的干部和移民们。
于是三峡工程的“倒计时”有了如此复杂、如此丰富、如此多彩的内容和实质——
书记使神招
倒计时:本年度
责任人:党委书记刘敬安
任务:让每个移民都能自觉自愿地搬迁
可以说,认识刘敬安,也就使我认识了三峡库区的移民形象和党的干部形象。
这位从当地一个叫中弯村的小山村走出来的农村青年,从他成人起就有了一个改变家乡落后面貌的强烈愿望。他用十几年时间实现了自己的这种愿望。当过生产大队支部书记,1987年就以优异的综合素质成绩考取了乡镇级干部,22岁时开始当书记,一直当到现在。年轻的“刘书记”在百姓中威望很高,这与他能力有关,也与他同农民的天然感情有关。他非常得意地告诉我,在他第一次出任乡党委书记时,仅用半年时间改变了当地祖祖辈辈因为交通不便而无法走出大山的穷困落后面貌。
“那是我在龙溪镇出任党委书记的事。那儿的落后主要是交通闭塞,交通的闭塞使这个峡江腹地的秀美山区在解放后几十年间基本上没有大的发展。百姓们别说致富,就是给孩子上学换几个学费钱都极其困难。住在山里的村民们好不容易养了一头猪,想抬到镇上卖几个钱,可就因为没有路,抬一头猪要走一两天工夫。大山崎岖不平,险峻陡峭。半道上猪崽一个翻斗,跑得无影无踪,抬猪的人却掉进了山崖,成为另一群野猪的美餐。于是有人说,龙溪人养猪,山里的野猪多了,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大山深处有个丰富的煤矿,也因为交通不便,使得当地人只能望煤兴叹。在我到任龙溪之前,曾有七任书记想改变这里的交通落后问题,结果都是因为无钱修路而未能解决。我到任后心想自己能比别人强到哪儿去呢?但经过调查和与农民们促膝交谈,我强烈感受到的是老百姓中蕴藏着一种希望改变自己落后面貌的巨大力量,这力量是我们任何干部个人能力所无法比拟的。
我们党的事业能否成功,就看我们干部们能否引导和组织起群众的这种力量。龙溪镇党委书记的职位给了我这种发挥能力的机会。我在到任后的一次研究全镇经济发展的党委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思路,即依靠群众力量,为全镇修一条致富之路。这个建议得到了镇干部们的一致支持。之后,我们就深入到群众中去做动员工作。当时有人笑话我,说你刘敬安真的有能耐啊?是不是有啥子关系能从上面弄到钱呀?有人还说这家伙可能他的老子是县里省里的大干部哩!我说我啥能耐都没有,父亲也仅仅是个农民出身的教书匠。我的全部本领就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农民们开始也不相信,说镇政府不拿一分钱出来咱咋个修路?我就跟他们算一笔账:你一年养两头猪,没有修路前,你每卖一头猪不算其他意外得损失150元左右。
这150元是这样一笔账:从家里抬到镇上收购站,得需要8个劳力,这有一笔劳务费;8个劳力从山上帮你把猪抬到镇上,起程时吃一顿,中间要加一顿小餐,猪卖了不更要在镇上馆子里招待一顿?这是第二笔费用;每个劳力一包烟或者一瓶酒你还是要给的吧?这是第三笔开销。这还没有算任何意外,假如猪半途中打个翻斗逃跑了或者帮工跌伤病倒了损失就更不用说了。其次,猪从山上抬下来,折腾一两天,不瘦掉三五斤膘?农民们一听我给他们算的这笔账,连连点头。我就接着说,修路每户花的钱其实就是你两年三年在卖猪上所花去的这些损失掉的钱。这只是一笔简单的账。如果把路修好了,山里的煤矿开发了,你们各家各户的炊事用柴的旧生活方式会彻底改变,镇上的经济搞上去了,大伙儿得到的就远远不止是卖猪损失的钱了,孩子们获得教育机会多了,大伙儿防病治病的机会多了,你们说说合算不合算?农民们最讲究实际,这么几笔账算下来,他们对修路一下来了信心,天天追着干部问啥时候动工修路呀?于是修路的集资款基本有了着落。
接着我们就按人头、按村庄划分任务,包干到户。是你家的任务,从路基用料到开山劈岩要的炸药等全部由你自己解决,我们干部和镇政府就是帮助大家统一规划,分段检查,做好服务和后勤保障。干部们除了做上面这些事外,便是全部下去给百姓当义务工,哪里困难最大,干部就在哪里带头干活。这样一来,群众就把修路当成自己家里的事一样认真对待,那种积极性主动性是前所未有的,我一生也无法忘记那段时间里他们所表现出的感人情景。有个妇女,家里没有劳力,便卖掉三头猪,到外乡叫来民工帮她修那段承包的路。卖猪的钱花光了,民工也走了,她独自蹲在路头哭了三天。村上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修路任务,腾不出人手帮助别人,这位妇女就自己一个人干了起来。白天平地整路基,晚上她出不起钱拉电灯,就弄点油倒在一个竹筒里,再用一根线做灯芯,点亮这样一盏绿豆大的小灯,在风雨飘打中去凿岩开石,几十天内天天如此,直到凿完最后一方峭岩……百姓们就是靠这种精神,用了半年时间修成了龙溪镇历史上第一条全长25公里的公路,而且修得质量特别的好。
当宽阔的大路像条金色的彩带明艳艳地出现在祖祖辈辈只能依靠拐杖走山攀岩的百姓面前时,沿线的群众简直沸腾了,天天有事没事地跑到公路上,那种喜悦的心情是从心底里奔涌出来的。有一位从小双目失明的老大娘对村上的人说,通车那天,你们一定要把我抬到公路上。老人家说她有两个愿望:一是要听一听汽车的声音是什么样,二是一定要亲手摸一摸我这个‘刘书记’的脸,看看是不是跟她想像中的共产党一个样。你说咱们的老百姓多么可敬可爱!我们当干部的就做了这样一点动员和组织工作,他们竟然对我们怀有如此深的感激之情!可以说,从那一刻起,我就坚定了这样一种信念:再大的困难,再难的事,只要充分地相信人民群众,并依靠他们的力量,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中国的老百姓最通情达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的干部要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事情,做事情。百万三峡移民,世界级难题,靠谁?我想最终依靠的还是我们的人民群众,我们的移民自己。当干部的要完成好动员百万移民‘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的目标,能做的就是把心放下,放到老百姓的心坎上,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的利益想事做事……”
书记刘敬安的思维与他的人一样帅气,充满着活力和创造性。
2001年2月,他从区委书记的岗位上抽调到一个移民大镇当镇党委书记。从表面上看,他由过去统管六乡一镇的一个区委调到一个镇上工作,任务轻了不少,可实际上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官小了,担子重了”。当时他面临全镇5000个移民有4000人不愿走的局面。
三峡移民不像修路那样直接让百姓们可以看到对自己有那么多实惠,相反更多的是需要他们作出牺牲,不仅是物质的,还有精神方面的。刘敬安和千千万万个从事移民工作的干部一样,他们面临的不是群众的拥护和欢迎,而是冷淡和抵触,有时甚至还有非常激烈的对抗。
“智慧书记”刘敬安还能不能在这种局面下应付自如,神算出奇?
刚刚上任的新书记刘敬安,正在主持党委会议,突然听到会议室外面吵吵嚷嚷,而且有人在大声冲他说话:
“新来的书记快出来!你躲躲闪闪算咋回事?”
“哼,听说他还是个要提拔的年轻干部。呸,我们坚决不同意!”
“对,姓刘的,不解决我们的问题,你就别想在咱镇上待下去!”
“出来!出来呀!”
“……”
“不像话,刘书记刚来,你们也不放过!”会议上,有人站起来要去给刘敬安讲几句公道话。
“别别,还是我去。”刘敬安一边宣布“暂时休会”,一面夹起笔记本往外走。
“喂喂,就是这个人,他来了!”移民见刘敬安出现在他们面前,便窃窃私语起来。
好嘛,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二百来个“上访”移民!再瞧瞧他们的表情,个个怒气冲冲,火冒三丈。刘敬安见此情景,一脸笑容,然后不慌不忙地动手给移民们倒开水,招呼大家能坐的就坐下,能找个地方靠一靠的就靠一靠。
“看看,这个人还蛮会来事嘛!”
“啥子蛮会来事?看他能不能解决我们的事才是真的!”
人群里议论声不小。
“你是刘书记吧?我们想问你:你们这些当官的,还管不管我们的事了?光说让我们搬迁搬迁,就是不办正事。今天我们来找你,就一句话:如果满足不了我们的要求,就别想让我们搬走一个!你这个书记也别想在我们移民身上捞一点点政治资本!”
有人出言不逊。随即几百双眼睛看着这位年轻的书记有何反应。
刘敬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见他静静地转过身,不无激动地开口道:“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刚才听到你们讲的话,我确实非常激动,心头真的难以平静。但细细一想,是你们说得对,如果我们当干部的,不能满足大伙的要求,又硬逼着你们移民搬迁,还想通过牺牲你们的利益给自己捞取些政治资本,那确实会很招人恨的,换我当移民也会跟你们一个样的!不过我想,今天大伙百忙中丢下自己家的活跑到镇上来找我,我觉得大家还是信任我的,信任我们政府和党的,所以尽管你们说什么的都有,但我还是高兴多于不开心。我想你们肯定是想来解决问题的吧。既然是来解决问题的,那么我建议你们不要这么多人他一句你一句,弄得我也无法回答清楚。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把想解决的问题集中一下,然后派几个代表,我们再一起商讨,你们看如何?”
方才还吵得不亦乐乎的场面一下静了。
对啊,人家刘书记讲得有道理嘛!咱是来解决问题的,吵架吵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有啥子结果嘛!
派代表吧。瞧这书记年纪轻轻,还真有两下子嘛!
就是,要不怎么到咱这个移民大镇来嘛!
有人对刘敬安开始产生好感。
“刘书记,不是我们不响应国家的号召,可既然让我们搬迁到他乡,有些事我们认为有必要弄弄清楚再走也不过分吧!你说我们村一走就是五百多人,不能说走就走,村上的集体建设从解放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改革开放后的村级管理也有一二十年了,过去大伙对村级财务一直有意见,主要是干部不公开,现在我们人都要走了,该不该公开呀?这是其一。其二,村上有个村办企业,既然是全村百姓集体所有,那该不该在我们走之前对它的财产进行一下评估,对以后所产生的经济效益有个说法?第三个问题是,过去村上搞了集体互助性质的这‘基金’那‘基金’,现在我们人要走,总该把这些基金分拆分拆好让我们带走啊!再有,解放到现在几十年来村上修了路,建了小水电站等等,我们人走了带不动它们,也不再享用得着了,也该补偿我们一些现金吧?我们提的这些要求该不该满足呀?刘书记你说句公道话!”
听完移民们反映的问题,刘敬安心头久久不能平静:是啊,移民问题真的太复杂了,有些是政策和法规上无法考虑到的。可移民们反映的那些事情多少是有些道理的,即使是他们对一些公益设施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也应该说都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不仅说明移民们想得到某些利益补偿,同时还应当充分看到他们对集体事业、对家乡一草一木所怀有的那份同样不可割舍的感情!
“同志们,乡亲们,刚才大家反映的问题,有的是政策上有明文规定的,有的则是没有说明白的。但我总的感觉,你们提的意见多数是完全合理的,因此我个人认为政府和组织也是应该满足大家的。说实话,今天我从内心感谢大家,因为你们给我给我们所有移民干部上了一堂生动和实实在在的课。有人说我们镇上多数移民不愿走,为啥不愿走?我看就是因为我们干部的工作还没有落到移民们所想所求上,有些实际的具体的问题没有很好地得到答复,得到满足,得到一个公平合理的结果!就凭这一点,我应该好好谢谢你们,我给你们鞠一躬!”刘敬安书记说完这番话,向二百多位兴隆村的移民深深地弯下腰。而这一刻,让所有在场的移民感动了。
“刘书记,你说到我们心坎上了!”群众纷纷说话。
“说到还远远不够,必须做到。”刘敬安直起腰板,提高嗓门说:“我在这里向大伙表个态:半个月内,将你们刚才反映的4个主要问题全部解决。如果半个月内没有解决,你们以后就别信我这个人,我也不配当你们的书记!怎么样,大家说这样行吗?”
“行!行行!”
“刘书记,我们在村上等你,你一定得来啊!”移民们情绪高涨,脸上也纷纷露出了笑容。
“我肯定去!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还等着给你们办外迁壮行酒呢!”刘敬安说。
“好啊,我们早等着喝你的酒呢!”移民们一边说着一边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镇政府。
当夜,刘敬安立即召开镇移民工作会议,第二天就带人到了这个兴隆村。用了不到10天时间,将村上多年没公开的村财务一笔一笔算清并公布给全体村民,对集体和民间搞的各种基金也都理清楚,同时对村办企业的财产作了核算,就连移民们没有提出的其他公有性质的一些村务事宜也一一盘点理清,该分的分给移民,该补偿的补偿给移民,属于不动迁的公益事业也给村民们说个明白。当刘敬安他们把村上的这些事处理完回到镇上不出三日,这个闹事的“搬不走”村的五百多名外迁移民,全部自觉自愿地到镇上办理了外迁手续,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离开了家乡。
事后刘敬安在镇移民干部会议上说,兴隆村从“搬不走”村到移民先进村,靠的不是谁的高明和能耐,靠的是群众他们自己,是群众给我们指出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方向。
这一年从二三月份开始宣传动员,到8月底年度移民外迁结束的五六个月时间里,刘敬安先后解决了368起移民闹到他那儿的“上访”事件,而解决这些“上访”事件最出奇的招数不是其他,是他和同事不惜跑断腿的“下访”——干部们通过深入到移民中间进行细致耐心的调查核实,把工作中出现的政策性问题和单个的实际问题,在移民的家中、村头,甚至是田头或床头,将移民们结在心头的疙瘩一一解开,让每一件关系到他们实际利益的事办到他们的心坎上。
但移民工作的复杂性难以想像,有时一些事情的出现没有任何理由,只可能是一种感觉。而感觉的东西常常是烙在广大移民心头的一块不能言说的痛处。
那一天刘敬安在乡下一个移民点工作。一位干部告诉他有个妇女说啥就是不听,谁在她面前说移民搬迁的事她就跟谁急,甚至备好了一瓶毒药,扬言再有人来她家动员,她就当场把那瓶毒药喝下去。事情僵到这个份上,干部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搬迁“倒计时”一天天地滚动着,而全村其他原来没有啥想法的移民这时也推三阻四地不到政府那儿去办销户手续,瞪大着眼睛看干部如何动员那个扬言“死不搬”的妇女。
刘敬安不得不亲自出马。他要会一会这个妇女。
“你是谁呀?别过来!我才不管你是啥官,你再过来我就喝了……”那妇女一手拿着满满的一瓶毒药,一手指着刘敬安不让他进门。
“婶子,我没有啥事,只是来看看你家的情况,你千万别做蠢事,放下那瓶子!你有啥子困难我们平静下来一起商量,你……”刘敬安一边说着,一边只好止步。
“我有啥子困难呀?没有,啥子困难都没有!你们不动员我搬迁就啥子事也没有,你们走,走!”那妇女下逐客令。
这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刘敬安笑着摇摇头,便席地而坐。可未等他的屁股着地,那妇女就拉开嗓门,又哭又闹起来:“你们别逼我,逼我就……”话还未说完,便举起毒药瓶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直灌……
“哎哎,你这是怎么啦!”刘敬安“噌”地从地上跳起来,与另外几名村民赶紧飞步上前抢下妇女手中的毒药瓶,可为时已晚,一瓶毒药已经少了小半。
“快快,立即送往镇医院!”刘敬安一边与村民们一起抬起那喝毒药的妇女,一边火速与镇机关联系派车来接应。
经过及时抢救,这位妇女终于脱了险。在日后的三天住院期间,刘敬安派出两名女干部天天像伺候自己的亲人一样给这位女移民以无微不至的关怀,自己每天抽出时间来到病榻前问寒问暖。
出院那天,刘敬安把那妇女接到镇政府,特意备了一席丰盛的饭菜,与镇长等领导有说有笑地祝贺那妇女恢复身体健康,天南海北啥子事都聊,就是一句不提“移民”的事。
吃着聊着,说着笑着,突然那妇女抱头痛哭起来:“书记,镇长啊,你们咋就不提移民的事嘛!啊,为啥子不提移民的事嘛!”
席间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那妇女看着大家,不由得破涕为笑:“我是问你们为啥子不问我同意不同意移民嘛!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在未出院之前,就已经下决心响应国家的号召,光光荣荣地当一名三峡外迁移民!今天是准备同刘书记和镇长签协议的呀!”
“哈哈哈……”沉默的饭席,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来,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感谢!祝你身体早日康复,祝你全家在新的落户地早日致富,生活越来越幸福!”眼眶里噙着泪花的刘敬安站起身,端着酒杯,十分激动地对这位妇女说。
“来,我们都祝福你和你的全家!”镇长和其他人全都站了起来。
“谢谢!谢谢你们。”那妇女已经泣不成声,她抖动着嘴唇,掏出了自己心头的话:“我所以思想转变得这么快,其实全是看在你们这些干部的面上,我是被你们的真诚所感动的,同时觉得你们做移民工作也太不容易了,我想我们再不支持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
又一个群众自我转变的精彩故事。
然而移民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并非个个都如此精彩,用刘敬安自己的话说:“我们每天都处在情绪高度紧张和亢奋之中,你刚刚为解决一件难事而兴高采烈,转眼可能又被另一件更困难的事弄得束手无策,精疲力竭,甚至欲哭无泪……”
这样的事终于又发生了:
一批外迁安徽宣城的250名移民马上就要出发了,按照规定的时间表必须在28日前起程,而起程之前的一个星期内又必须将各家各户的物资全部装运先行。23日那天,事情发生了突变,移民们突然宣布不走了,说是从迁入地那里传来消息,原先当地政府同意给每户打一口井没有兑现。
刘敬安一听心急如焚,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事。每一批移民外迁什么时候走,走多少人,怎么个走法,是经过层层严密组织并要经北京方面批准后才能实施的,一旦方案确定,那可就是军令如山的事。
“喂喂,安徽宣城吗?我们的移民反映你们原先答应的每户打一口井,是不是现在没有兑现呀?”电话立即打向千里之外的迁入地。
“哎呀刘书记,你们移民是误会了,我们本来确实准备给每户打一口井的,可后来在施工操作中发现,这儿的地质条件不允许,有的地方能打出水,有的地方就是打穿地球也不出水呀!所以我们就只好改成在移民村那儿打三口大井,再用水管接到每家每户,效果是一样的,保证户户都能用上水的呀!”安徽方面如此解释。
“原来是这样啊!好好,谢谢你们啦!我们马上跟移民说清楚……”刘敬安放下电话,心头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移民们仍然不干。
“那也得等他们把自来水管接到每家每户,瞅着没啥问题了我们再迁过去!”移民们坚持说。
“这这……”刘敬安简直觉得无话可说了。但无话也得说,“倒计时”不等人哪!
接下去便是拉锯式地僵持在那儿:一边说保证不会成问题的,一边说那可没准。
就这么个问题,一直拖到25日。刘敬安又跟安徽方面取得联系,并再次确认对方保证尽快把自来水设备安装完毕。得到这一消息时已是深夜12点钟,为了抓紧已经失去的时间,刘敬安他们半夜将移民户主集中起来开会,征求意见。可争执仍旧,一直到凌晨4点仍没有得到解决。
干部们急得火烧眉毛,移民们看似平静但心头也非常着急。时间不等人哪!
第二天,协商会议继续召开。
“我们和迁入地的政府已经都答应一定把提水和送水的设备安装好,可你们还是不同意搬迁出发,这样就是缺少对政府的信任了,不利于解决问题嘛!”刘敬安一遍又一遍陈述理由。
移民们则认为:“啥事情都要眼见为实,一旦我们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人家会按照我们现在提出的要求做吗?做不了我们又能找谁?你刘书记到时一甩手,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三峡人了,干吗还找我们嘛?那时我们哭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可就惨嘞!”
“怎么会嘛!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共和国的公民,不会没人管嘛!”
“那你既然说那边肯定会按照要求安装好自来水设备,如果达不到要求怎么办吧?我们现在还算你的人嘛,算三峡人嘛,你给个准信!”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刘敬安以镇党委书记的身份,也愿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向你们保证:我会留在那个地方,直到负责给你们解决好问题为止。如果解决不好,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刘敬安用沙哑的嗓子,一字一句地这样对移民说。
“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光说还不行,你得用文字的形式给我们保证下来。”移民们说。
“有这个必要吗?”刘敬安感到委屈。
“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心里不踏实。”
“那好吧,你们把意见写出来,我签字。”刘敬安说这话时脸上露着的是笑,心里却在流泪。
当这份“人质”式的特殊保证书签上“刘敬安”三个字时,已是26日深夜12点。
第二天黎明的霞光刚刚在东方露出,移民们便自觉投入了物资装运。这一天是27日,全村移民的物资装运完毕起程时,晚霞已经染红了神女峰。
28日,原定的外迁大军起程时间不变,250名到安徽宣城的移民随着其他乡镇的一千多名移民浩浩荡荡地离开三峡,踏上了千里迁徙之旅。刘敬安等移民干部随队而行,他是必须同行者,因为移民手中有他的“人质”式保证书,保证书有这样一条内容:如果他不能为移民们处理好自来水设备,所有到安徽宣城的250名外迁移民出现返迁事件,及其经济损失和政治影响,他要负全部责任。
刘敬安没有退路,除非跳进滔滔的长江。但跳下后又让谁来解决这样的事?他清楚和明白这一切,所以他必须随行。移民们也明白这一切,所以他们也用不着将“刘书记”看管起来,只要手里有他签字的纸条便足够了。
移民专用的巨轮威威风风地在长江里顺水向东而驶。移民们暂且忘却了心头的不愉快,将目光投向大江两岸那些新鲜而陌生的景致,有说有笑。几天后,巨轮到达芜湖码头,移民必须上岸换乘汽车再到达移民点。其他乡镇的所有移民都纷纷争先恐后地登岸了,惟独刘敬安他们镇的250个移民就是一动不动。
“又怎么啦?”干部们急死了。
“还是老问题,如果看不到用水的事解决好,我们就留在船上不走!”移民们说。
刘敬安出现在舱门口,这回他的脸上没了笑容:“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们现在不上岸,这不是我们已经约定的内容。如果出现不测的后果,责任全在你们,我不负任何责任。”说完,刘敬安朝干部们一挥手,“我们到岸上去等他们!”
干部们全部撤到了岸上。这回轮到移民们开始着慌,“走走,快上岸吧!都闷好几天了,还不快出去吸吸新鲜空气?走走!”
这一走,全都上了岸。
轮船改成汽车,各个移民点开始分路而行。刘敬安他们镇的250名移民的队伍加上护送的干部,行驶在路上依然是浩浩荡荡的。
很快,宣城到了。移民点到了。
“下车下车,新家到了。瞧这漂亮的房子!”干部们纷纷跳下车。
当地欢迎队伍的锣鼓已响起,但车上的移民却闷着头,一个也没有下来——显然,又是一次准备好了的行动。
当着对接地的干部和百姓,刘敬安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觉得自己的脸面这辈子算丢尽了。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对车上车下的人说:“现在就剩下一件事要做:这是我的任务。谁都不怪!”
他转身跑到井边,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
当地干部明白过来后,便纷纷同刘敬安一起进入了紧张的协商和行动……5天后,一条条新架起的自来水管,满灌着清澈的水流,终于通进了移民们的各家各户。
5天后,移民们一见到水,谁也没有再动员他们下车,转眼间只见所有的人纷纷迫不及待地拥进了自家的新居,随即是欢笑和齐鸣的鞭炮声……
“刘书记,太感谢你了!”
“刘书记,真是委屈你了!我们不该这样为难你啊!”
那一晚,刘敬安重新感受到了几年前他在那个贫穷的山村为百姓们修成一条公路后的那种干群鱼水深情……
他哭了。哭得很伤感,也很痛快。他说,这就是移民工作。
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倒计时:8月30日
责任人:镇长王祖乾
任务:11582名外迁移民,一个也不能少走
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古镇叫大昌。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煌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这个古镇之美,与我苏州故乡的周庄、同里之美可以相提并论,尽管大昌比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着独特的秀美。尤其是从长江的巫峡口逆大宁河而上走完“小三峡”的雄奇峡谷之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坝子(平地),伴着碧绿见底的大宁河在这里做了一个婀娜多姿的曲腰展肢的舒缓动作,让人看去不能不有种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感。宽敞平展的河滩,白如酥胸的贝沙,嵌在群山怀抱之中,天格外蓝,地格外静,无法想像在大江汹涌滔天的险峡旁还有一个如此温馨的栖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峡像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则是伴随三峡这位猛男而生的一个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构成了大昌和三峡不可分离的天赐阴阳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诉我当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于没来三峡。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峡库区,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访移民即使一次走马观花,少则都需个把月。对我这样一个有单位工作缠身的人来说,走一趟三峡实则不易,可我却两赴大昌,时长十余天。可见大昌的秀美是多么诱人!
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三峡整个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干部可以同大昌镇镇长王祖乾承担的责任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面的一组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有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1582人,共计26825人,超过全镇总人数的70%;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外迁移民的50%,为全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几乎是全镇三个人中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外省。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位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肩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地离开这块美丽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能重复如此美丽的地方!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峡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的诀别。
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的痛苦和难舍,比别的地区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对大昌镇的移民难度从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了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与王祖乾一起调来的还有大昌新任镇党委刘书记。我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
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三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镇长,在中国的行政管理体系中,是个最基层的一级吃国家粮的官员。在移民区,每个干部都有责任,从省长市长到区长县长,但在第一线担当责任的却是镇长。镇长虽然还可将任务分解到各个移民干部头上,然而每一位移民与政府签字画押还是得面对面地跟镇长才能完事。
镇长,在移民问题上代表着国家,代表着国徽,也代表着党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责任。他的难处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对的是移民,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树,一只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鸡,他们也会拿来说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后面是国家和政府的一项又一项铁板一样的政策,铁板一样的规定。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退路,只有面对,只有去想法解决,用自己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这种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们理解。愤愤不平的照常愤愤不平,想伸手的决不退缩。移民镇长便是如此的境地,你干还是不干?不干,对得起党的信任和培养?不干,移民的问题谁来解决?
镇长必须干下去,而且必须干好。
铁骨铮铮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腼腆。他说因为见了我这个比他在部队多呆了几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个“新兵蛋子”。也许是这种缘故,他没有在我这个老兵面前掉过一滴泪。其实当我了解他所经历的移民工作艰难历程,他完全不必顾及部队的传统(部队里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摆资格),让英雄的泪水畅流又何妨?
都说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云、焦裕禄、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苦到用背篓可以盛得起满满的眼泪……
三峡一路采访,我听到无数移民干部甚至是身为省部级的高级干部们,向我讲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和平时期,工作的对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干部说的那样:“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党和政府的面上,我干吗要白白受那么多委屈和埋怨啊!每当被移民们误解时,我心想,如果换了在战场,我宁可往前一冲,死了算了。可对待移民不行啊,他们误解我们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发怒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不理解我们时,我们还得赔笑脸。这笑脸实在太难太难。我们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哪!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们在做移民工作时,只能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在心底,将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与温暖,用我们的微笑和耐心去传递给广大移民,一点都不能走样和马虎。牢骚和委屈我们也有,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移民们背井离乡那份奉献和难舍故土的情感实在也不容易,我们就啥也没有说的了。”
王祖乾更没有什么说的了,因为他是镇长。一头担着的是国家,一头担着的是移民百姓。正是处在镇长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这样原来生活环境特别好,外迁移民任务又格外重的地方,镇长王祖乾才有了比别人更无法想像的经历。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
事情发生在2001年8月下旬那一次护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护送移民刚从广东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移民外迁到安徽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请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言,是广大移民干部们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日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了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都有,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太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道。
“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来着!”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们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嘛!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这场“暴风骤雨”,他这个镇长则万不能躲。
等待吧。
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像中更加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
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几十双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三点:
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每人四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三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一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八千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捞好处了,把建好房的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不是想解决问题,是要找茬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词。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三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的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嘛,那就给我们把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
“对啊,退钱!”
“退!我们要现钱!”
“一分不能少!”
“立即兑现!”
对话已经演变成一场蓄意的责问和围攻了。
民警见情况不妙,立即采取措施,将王镇长和群众分为左右各一边,中间画上一条杠。
之后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移民们提出的要求,王镇长无法解决,讲理已经失去可能。
移民们大概也看出要想从王祖乾嘴里和口袋里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太可能了。
晚饭后的时间和这一夜的工夫,是移民和王镇长他们双方都在谋划对策的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二十多名巫山来的护送移民的县镇干部们包括民警在内,在出入招待所时被“行动起来”的移民们限制了。
31日上午,县领导主持召开的紧急对策会议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马副县长刚刚开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突然听得楼下楼上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并不时传来“把王祖乾揪出来”、“捶死王祖乾啊”的叫骂声。
“祖乾,又是冲你来的!你快躲一躲!”马副县长和其他干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
王祖乾正在犹豫之时,几位干部随手将他推进会议室旁边的一间茶水间。
“别再犹豫了,王镇长。他们在火头上,找到你会出事的!”同事们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就被8个彪形大汉踢开了。
“王祖乾在哪儿?”他们大声质问。
茶水间的王祖乾知道事情万分危急,必须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间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几张草席,就是一堆散放着的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已经不可再迟疑了,只见王祖乾随手捡起一张草席,一个360度转圈,恰好将自己裹圈在内。马副县长说时迟那时快地捡起一块毛巾往草席的上端一扔,便端着一只水杯,佯装刚从茶水间倒水出来。
“姓王的躲到哪儿去了?”进来的人横冲直撞,拨开干部,一边嚷嚷,一边里外寻找。
“王祖乾呢?”
“你们不是看到他没在嘛!”会议室的干部有人回答说。
“哼,谅他没那么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其他房间搜!”那群愤怒的人开始在招待所内的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祖乾,快快,上楼顶去!”这时,马副县长和另一位移民干部将王祖乾从茶水间叫出,然后乘人不备,将他推进楼道尽头通往楼顶的一个井口样的天窗里,随即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一看:虽然地方只有烟囱那么大,但不够天也不搭地,如果没有梯子谁也上不来,是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心头涌出一股对马副县长等同志的感激。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砸门摔东西的声音。后来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为找不到他,就将招待所的好几个房门砸了,还动手打了马副县长及县人大副主任,三名值勤的公安干警也没有躲过雨点般的拳头。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唆下,移民们疯狂了。围攻王镇长他们的人数多达上千人,形势万分危急。
一个个紧急的电话从安徽传到三峡的巫山老家。县委书记王爱祖用颤抖的声音在手机里跟被困楼顶的王祖乾通话:
“王镇长,让你受委屈了!千万记住: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越要冷静,再冷静。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和同志们平安回来啊!”
此时此境,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领导的声音,王祖乾心头百感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场,可不能出声,一出声他可能再也完不成王书记交代的“平安回三峡”的任务。“书记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证,群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一下手的。”王祖乾说这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嘱咐。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趁人不备之时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紧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熬着。
“这不是个办法,那样会出人命的!”马副县长急得团团转。
“可楼上楼下全是人,转移到哪儿去也不安全呀!”同志们更着急。
“无论如何得把王镇长从楼顶上转移下来!”马副县长下决心这么做。
“好的,我们想法引开楼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们以最快速度实施转移方案!”
“就这么干!”
马副县长一声命令,移民干部们分头行动。王祖乾被从天井口接下来,并迅速转移到一个房间。这是三楼的一个当地施工队负责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日,他没有出门,就在里头的床上躺着。马副县长说明情况后,他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间里。可房间很小,也很空荡。除了一张床外,就没有什么地方能躲藏的。
“我看席梦思垫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机智地拉开床垫一看,那里面是空的,约15厘米高,“我人瘦,能卧下!”说完就往里一钻,严严实实,丝缝不露。
“只好如此了。”马副县长等人谢过那位坐在床头的施工队负责人,赶紧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31日晚上7点左右。
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并没有罢休,依然在招待所里外的每一处搜索。就是施工队负责人的房间内,他们也先后进来过七八次,而且门口一直安排了专人监视。
那一夜对王祖乾来说,真是终身难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动一下身子。为了保持同外面联系,他把手机设在振动上,贴着耳朵,需要联络时像蚂蚁似的说上几句。外面跟他联系也只能如此。
此刻,远在三峡腹地的巫山县委县政府对王祖乾一行移民干部的安全万分关注,县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立即向重庆市委作了汇报。重庆市领导高度重视,马上与安徽省领导和省公安厅等部门取得联系。
“必须保证移民干部的安全!”一项营救计划很快作出,两地领导亲自指挥。
9月1日凌晨2时30分左右,王祖乾听到马副县长向他悄悄传来的信息:营救行动马上就开始,请做好准备。
未过半小时,只听招待所门外响起警笛。这时当地公安部门开始行动了,一队干警以检查治安为名,开进招待所。训练有素的干警们迅速冲进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间,动作麻利地将瘫在地上的他连拖带抬地往楼下走,这时候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警服警帽套在了他的身上和头上。当他一进警车,围攻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警笛已经响起,车子飞快驶出了招待所大门……
被困44小时的王祖乾,这才摘下警帽,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此时,东方旭日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里不由得淌下两行像开了闸门的泪水……
经历那次“劫难”回到大昌后,许多日子里同事们不敢在王祖乾面前问一声发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照样天天从早到晚忙碌着下一批移民搬迁的事。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句牢骚话都没听他发呀?王祖乾笑笑,说谁让我是大昌镇的镇长呀!我能说什么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气不向我们发又能向谁发!这就是王祖乾的胸怀!
此时,安徽方面的移民们又在想什么?他们仍然在寻找王祖乾,不过这一回他们不是要追打王祖乾,而是要对自己的“父母官”表示深深的歉意。
“劫难”的余痛仍在心头流血,大昌镇新一批的外迁移民工作已全面展开,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了,更不用说静下心来歇几天。那一天,他从凌晨4点钟被人敲开房门后,一拨又一拨地接待了三十多个(批)移民,直到深夜11点办公室里才算安静下来。11点就想休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镇党委书记过来说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下一步几个难点移民村的动员工作——半夜开会在移民区基层干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镇更不用说了,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了。
那天超纪录的接待,又加上会议的疲劳,当书记宣布会议结束,留下书记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商量些事。走着走着,书记忽然觉得不见了后面的王祖乾。
“祖乾?祖乾——”书记打着手电四处寻找,发现王镇长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一个花坛上。
“怎么啦?祖乾你怎么啦?啊?说话呀!”书记吓坏了,扶起满脸是血的老搭档,拉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快来啊!镇长出事啦!”
住在镇机关的干部们全都惊醒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将镇长火速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过于疲劳导致的休克。那个花坛让王祖乾缝了七大针,并在鼻子和嘴唇中间的位置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不行,我得回镇政府去,那儿的移民们正等着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来就跟医生嚷起来。他的手上吊着针,医生不让他乱动,可他却坚决要求回办公室。
“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耽误了你自己负责?”医生问他。
“移民们到规定时间走不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这个镇长负责?”他反过来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然后他笑着说:“求你了医生,吊针我还是打,但可以搬到我办公室去,这样我可以边治疗边处理移民们的事,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唉,当移民镇长也实在太难了!”医生长叹一声,感慨道。
2001年在河口村做移民动员工作,村主任陆某起初表现还算不错,带头到了外迁对接地考察参观和选点。这一关在整个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们在未来的迁入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较容易地回来办理正式的搬迁。可河口村的陆某从安徽回来后,不仅没有向本村群众宣传迁入地的情况,反而一溜了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王祖乾和镇上的干部非常着急:村主任撂下工作不干不说,关键时刻竟然不向群众介绍和说清迁入地的情况,这让村民们怎么想?还用问?肯定我们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呗!要不连村主任都躲着不想走了嘛!群众这么说是在情理之中的。
王镇长到处派人找姓陆的,有人说他躲在亲戚家,有人说他跑到广东打工了,总之就是见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无法开展下去。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河口村,想找个难度大一点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连门都锁死了,白天黑夜见不到人影。
“都到哪儿去了呢?”王镇长问村民,村民们对他冷言冷语:“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呗!”
就是,村主任不带头移民,还能动员其他人?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亲戚朋友,终于得知陆某到了广东。电话里,王镇长一番推心置腹,感动了陆某——
“老陆啊,现在我跟你说话,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干部跟干部说话。你就当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峡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的三峡百姓。你老哥说说,国家要搞三峡这么个大工程,世界瞩目。水库早晚是要建起来的,建水库就要涨水,就要淹没一些地方。那儿就出现了移民,你说国家总得给这些被淹的地方百姓一个新地方生活嘛!我们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说句实话:早走了心里早踏实,家也早点安下,这对家人对孩子都会有好处嘛!你说这么大的事面前国家怎么可能光照顾一个人两个人不让走呢!所以老陆啊,你得想开些,得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规定确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现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啥好办法,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安身之地吧?或许你自己能在外面长年呆得下去,可你不为家里人想一想,以后的孩子咋办?你上了年岁咋办?静下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啊?”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一丝声音。
“喂喂,老陆你听见了吗?你在电话机旁吗?”
“镇长,我听着呢!”
“好好,在听就好。我……”
“镇长你啥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个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没法过呀你知道吗?呜呜……”
“老陆,你千万别着急,有难事我们马上给你想法解决啊!”
陆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镇长亲自掏腰包为他洗尘。河口村的移民工作从此开始迎头赶上。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有一次王祖乾正在办公室处理事,突然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刚要出去看看咋回事,门口就被拥进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愤怒的脸全都冲他而来。
“你是镇长,你就得一碗水端平!”
“对啊,今天我们来就是让你端平这碗水,你要是端不平,那我们就砸碎你的脑壳!”
嘿,来者不善啊!王祖乾心里早有准备,凡是移民找上门的,几乎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应该这样理解:如果没有事需要干部解决,移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骂骂咧咧!
“有话好说,有事一起商量好吗?”王祖乾赔着笑脸,招呼公务员打来几瓶开水,又自己动手一杯杯地给在场二百多名男男女女倒上。
原来这是杨河村的“就地后靠”移民,为首的姓黎。他们提出自己是前期移民,为什么与现在的二期移民补偿有差异,要求镇长回答并如数补上,否则他们就“吃住在镇政府”。
又是一起对政策的理解偏差。王祖乾不得不重新拿出上级的文件一遍又一遍地给大家学习,学完了再作逐条解释。农民们有时很固执,他认为你亏了他,他就死活不听你讲啥子大道理,只认一个理:你补钱我走人。口干舌燥的王祖乾只好再赔笑脸继续一遍又一遍读文件,作解释。
“不听了不听了!我们饿了,要吃饭了!”
“对对,你镇长平时不是说你们干部最关心我们移民的冷暖嘛!今天我们要吃你镇长做的饭!”
“对对,镇长也不要做官当老爷嘛,我们今天也要享受享受镇长大人做的饭菜如何?”一群女移民尖着嗓门,表现得不比爷们逊色。
王祖乾还是笑脸:“好好,大家来一趟不容易,今天大家看得起我,那我就露一手。吃饱了大家有话再说。”说完,他捋起衣袖,进了镇政府的大食堂。
嘁里喀嚓不出一个小时,满头大汗的王祖乾和食堂几位师傅,抬出满满的几笼热腾腾的白馍和蒸饺,外加三菜一汤,香喷喷地端到了移民面前。
“香香!香!”
“没想到王镇长这一手还真不赖啊!”
“可不,看这人也不像是说假话哄人的主儿嘛!”
移民们边吃边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样,大家如果没吃饱,我就再下趟厨。如果都吃饱了,我们就再聊怎么样?”王祖乾见大伙吃得差不多时,依然赔着笑脸大声问道。
“你快说,快说嘛!”
“对呀,是你带我们来的,咋又不敢张嘴了呢!”只见移民们你一捅我一捅地将那个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嘿嘿,王……王镇长,大伙说你……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是骗人的主儿。所以大家请你有时间到我们村上帮大伙学学政策,解解心里的疙瘩。”
“行,我一定尽快安排时间,同大家共同学习、商讨。你们如果同意的话,今天就先请回去。明后天我一定到你们村上去。大伙说这样行吗?”王祖乾依然笑脸。
“好吧,我们在村上等你王镇长。”
“走哟——”移民们纷纷离开镇政府。几位妇女走过王祖乾身边时,“咯咯咯”地笑着说:“王镇长你这个人在家里也一定挺温存、挺孝顺的吧?”
“是吗?哪点看得出?”王祖乾非常开心地问。
“嘻嘻,刚才你给大伙做饭端水的样就是嘛!”妇女们带着一串欢笑走了。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仅仅回过两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
关于自己的家,他已在8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惟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了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辞的王镇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后来当我了解王祖乾家里的情况后,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王祖乾镇长目前是巫山县乡镇一级干部中从事移民一线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位镇长。
“百万移民,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区上,我们镇一级是必须与移民们面对面一个个落实的最后一级政府组织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级干部他们本身就是移民,镇干部还能指望往下推?推给谁?让移民们自己想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显然不客观。镇干部因此是执行百万移民‘世界级难题’的最后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绎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镇干部经过努力完成了近一万外迁移民的任务。今年任务下达后,我们组织了三批移民代表到迁入地考察对接,结果移民们都没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压力巨大,因为通过前两年的大量工作,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拖在后面的大都是些‘钉子户’,他们中间除了一部分确实思想上有问题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观困难。
可上级一旦把移民指标下达后,我们镇一级政府就必须完成,这跟打仗一样,山头拿不下来,我这个当镇长的年底只能拿脑壳去见县长呀!这话你听起来觉得重了,其实脑袋倒不一定掉下来,可我这个镇长引咎辞职是跑不了的。镇上的工作到底有什么难度,能做到啥程度,我当镇长的这一点还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务一下达,加上三批外迁对接‘全军覆没’,我实在急得走投无路了。可我是镇长呀,走投无路也不行嘛!找啥办法解决呢?在我无路可走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小时候有一次我从学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吓得痛哭时,母亲她边给我擦眼泪边对我说:娃儿,别哭了,啥时候没辙了你就找妈呗!在以后的成长岁月里,我多次碰到难事时,就找母亲,她总是给我化险为夷。母亲是我心目中最后的依靠。我没有想到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上学的时候,竟然还要把难以逾越的难题依靠年迈的母亲来帮助。想起来确实有些伤感。但为了百万三峡移民,为了我当好镇长,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别人的后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岁的老母亲……”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一千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最后一面。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一年见母亲没超过两三回,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怀着孩儿对母亲般的依恋,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在回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作了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一部分外迁移民指标给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是否能成,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上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得靠我自己来解决。我惟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做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嘛!我回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得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当时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干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流下了眼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已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经过一段时间后,有一次母亲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们以后能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面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日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烈士墓前……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叔婶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甭提了,而且特别特别地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儿办完销户手续后,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自从去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通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为三峡作一份贡献,就是献上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了她老人家的这句话,就想着一件事:如果我哪一天出色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他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格。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和旁系亲属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老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死亡”突然发生
倒计时:8月31日
责任人:派出所所长罗春阳
任务:杜绝死亡事故
我在对移民干部的调查采访中,了解到移民工作中常突然发生一些意外事件,让人棘手。
派出所干警则通常成为这类事件的主要处置者。
派出所所长罗春阳因此也比别人更多地经历了这种事件。
“报告所长,新春村支书来电话,说他们村有个移民喝了毒药,情况非常危急,让我们赶快去处理!”这一天,离规定的外迁时间仅有一个星期。值班员再报急情。
“马上出发!到新春村!”罗所长放下刚刚端起的饭碗,带上一名助手,直奔出事地点。
从镇所在地到新春村,罗所长他们整整走了一小时的山路。
“镇上来干部啦!快给罗所长他们让道,快快!”村长像盼到救星似的将罗所长引到出事地点。
“就是她?”罗所长指着被村民们团团围着的躺在地上的一位老婶子,便问是谁最先看到出事者喝毒药的情景。
“看到的,刚才我们都在吃晚饭,大婶她拿着一个大碗,又哭又嚷着说她因为同儿子的财产没有分割好,所以不愿移民到他乡。一边说着一边端着碗说她已经喝了毒药,不一会儿,她就倒在地上……”村民们七嘴八舌说着。
“有谁亲眼看到她喝下毒药?估计喝了多少?”罗所长一边蹲下身子观察倒在地上的服毒者,一边问围观的村民。
“还真没有见她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我们都闻到了她满嘴的毒药味……”
“可不,我也闻到她嘴里的药味。”
有经验的罗所长细细地观察了躺在地上的“死者”,心里基本有数了。他直起身,朝村长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提高嗓门,冲村民们大声说道:“看来是没有多少救的希望了,大家想想,喝了那么多毒药,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咱们这儿离最近的镇医院也要跑一两个小时,再救也怕是无济于事了。这大婶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快让他们回来处理后事吧!啊!”
村民们一阵骚动,有人说大婶有个儿子前阵子赌气跑到县城去了。
“那就快派人叫回来,让他赶紧回来处理出事的妈呀!”罗所长一副认真劲。于是村民中就有人飞步进屋给大婶的儿子打电话。
就在这当儿,罗所长进了村长家的门。
“我说所长,这还抢救得过来吗?”村长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知罗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罗所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村长你想,如果她真的喝了像对大家说的一碗毒药,那么我接到你电话,到现在都快两个小时了,能有办法救活她吗?”
“照你说大婶是不行啦?”村长两眼惊得发直。
罗所长终于忍俊不禁:“放心放心,刚才你没有看我蹲在地上一直在观察嘛?其实我早已发现这位大婶喝毒药是假,装死是真。”
“你凭什么?”
“凭我多年的公安工作经验。”罗所长回答得非常自信,“虽然大婶装得很像,可仍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她常常在大家不经意的时候轻轻松动着躺得麻木的肢体。这只有经常处理这种事件的人才能注意得到。”
“不像话!我马上叫人将她弄起来,别躺在那儿丢人现眼的!”转危为安后,村长一阵大骂。说着就要出门找人,却被罗所长挡住。
“不行。大婶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她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现在还不能去动她,等她儿子回来后再作安排,你听我的。”
“能行吗?”村长表示怀疑。
罗所长朝他点点头:“我有些把握。”
约4个小时左右,大婶的儿子从县城赶了回来,一见躺在地上的妈,立即哭嚎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对不起妈”、“是我错了”一类的话。那情景让在场的村民看了也觉得他是个非常难得的孝子。
这时,罗所长和村长一起把当儿子的叫到一边,做工作道:你既然还有份孝敬母亲的心,那就不该在外迁前跟自己的妈计较,该给她老人家的就应该给嘛!
是啊,是我做得不好嘛!当儿子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说如果能救回母亲的生命,他情愿什么都给老人家,自己宁可一样都不要,“我还年轻,可以靠双手创业。我不愁嘛!干吗要跟可怜的妈争嘛!呜呜……是我该死!是我对不起妈呀!”
儿子说着越发悲切。这时,罗所长郑重地告诉他:“不要哭了,只要你有这份孝心,你妈就会高兴的!”
“高啥子兴嘛!妈都喝毒药死了。呜呜……”儿子哭得更悲痛起来。
罗所长觉得不用再把“戏”演下去了,便蹲下身子将躺在地上的大婶一把扶了起来:“快看看,你妈她没事!”
“啊,妈你没死呀?!”
“儿啊,妈差点……呜呜……”“死”过一回的大婶搂住儿子,终于哭出了声。
“妈——”这回轮到儿子悲喜交加了。
“怎么样?当儿子的,你还愿不愿意把财产的一部分给你妈呀?”村长开始说话了。
“愿意!我愿意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给妈!”儿子擦着泪水,笑起来。
“那老婶子你还有啥意见?”
“没了。啥意见也没有了。”当妈的也露出了笑容。
“那好,你们两人现在就跟我出发。”罗所长说话了。
“啊,还干啥子去呀?”娘俩吓得脸都变了色。
罗所长哈哈大笑起来:“带你们上医院检查身体呀!过几天你们都要出峡江当移民了,得保证你们身体健康嘛!”
“甭甭,没事的。”母子俩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走一趟检查一下为好嘛!”罗所长坚持道,并亲切地将大婶扶上警车,又将那个当儿子的也拉上车。
当警笛响起时,一轮旭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
这一天是30日。明天,又一批外迁移民起程出发到广东。
作为移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保护神的公安干警,罗春阳他们的任务更重了。昨晚一场紧张的“假死”抢救战斗折腾了他整一宿,而这样的事打移民工作开始的几年里,罗所长他们碰到的已经不是一两起了。你不可能不重视,上级要求最大限度地保证搬迁的移民自觉自愿走出家门,并要做到一个不少,一个不死。但现实是严峻的,百姓的想法也是复杂多变的。如何防止突发事件的发生以及一旦发生后如何处置,成为罗春阳他们最艰巨的任务。
他和战友们整天把心弦绷得紧紧的。
那一次也是一位女移民,因为在对接地选地问题上与丈夫发生矛盾,说坚决不去迁入地了。这种临时改变主意的情况,在处理移民过程中几乎天天都会发生,常常是早上动员工作做后,中午答应得好好的,到晚上就变卦了,第二天醒来又是另一副腔调。某村这位女移民就是因为与丈夫在选点上出现了分歧,大吵大闹起来,坚决不愿当移民了,做工作死活就是不通。这时本来就不太主动的丈夫也跟着闹。移民干部进他家做工作,他动手就打人。干部们说你这样做不对,他说不对你们把我抓起来呀!后来在他再动手时,罗春阳在请求上级后拘留了这对夫妇。人家才不怕你呢,扬言说:抓人好啊,把我关上一年半载的,我就彻彻底底不用当移民迁到外地去了。民事拘留是不能超过15天的,这对夫妇放出来后更加得意忘形,以为谁也无法再动员他们当移民了。可移民的政策是铁杠杠,该走的就必须走。
这户的女主人又一次见移民干部登门,端起一瓶毒药就往嘴里灌……罗春阳他们接到情况通报后,立即派警车将那妇女送往医院。经过紧急抢救,终于使这位女移民转危为安。生命脱离了危险,可她的思想并没有转过弯来。罗春阳他们几个干警就像伺候自己的父母一样,轮流为这位妇女送饭烧菜,问寒问暖,关怀备至。特别是前两天,那妇女拒食,罗春阳这位平时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严厉有余的大老爷们,竟然表现出少有的柔情,总是笑脸相对,细声细语。你不吃,我就给你讲道理;你不反对,我就用勺子喂你。到最后,弄得那妇女不由“噗”地笑出了声,说:“你们几个真是比我儿子还孝敬,我搞对象时我的那个死鬼还没有你们这般温情殷勤哩!得,我啥话都不说了,广东那边我去定了。家里人愿意选啥地方你让他定吧,我只有一个字:去!”三天后,那妇女在罗春阳他们几个小伙子的热情“冲浪”下彻底地“投降”了。
本来是一个突发事件,最后却成了村上移民工作的“润滑剂”。
30日那天,罗春阳一早起来看了看天,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天边的块状云压得低低的,风也不像平时那么柔和。可能有雨呀!今天下午可是移民装车的日子,几十辆卡车届时将浩浩荡荡开进村来,停在哪儿呀?
“报告所长:移民物资的运输车辆已从县城等地出发,中午前到达我镇,县局和镇党委要求我们做好安全方面的保障。”助手前来报告。
罗春阳点点头:“知道了。让全所5位同志分头检查各村的装运过程,安排好夜晚的车辆值班任务,不得有半点马虎!即使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险情也必须立即报告!”
“是。”
下午3时许,罗春阳来到停放着车辆的大宁河边,见两岸移民和干部们还有前来帮忙的父老乡亲甚至小孩子们,全都出动帮着即将出发的移民搬运物资。那场面可以用人山人海来比喻,这也是大宁河滩上从未有过的热闹情景。
也许是职业的习惯,越是看到人山人海的场面,罗春阳心头就越担心。他抬头瞄了瞄不远处的云团,心头的云团便更加沉重。老天爷千万别在这时候下暴雨啊!
“不会,瞧是啥子天气,你盼老天滴水它也不会掉一个水珠子的!放宽心吧所长同志!”镇上的一名干部拍拍罗所长的肩膀,非拉他到老乡家“喝一杯”。
“等移民都走了再说吧!我还要到河下游那村去看一看,你中午帮我多喝一杯就是!”罗春阳说完就大步流星地沿河谷向下游的村庄走去……
下午4时许,正在下游另一个村忙碌地帮助移民的时候,罗春阳手机里传来镇长的紧急通知:“上游已经开始下大雨,洪水很快进入我镇河域,务必注意移民物资。”
还没等挂机,头顶的瓢泼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快,赶快将已经装好的车辆开到河岸上去!空车也要迅速离开河床!赶快行动!”罗春阳高声喊道。
顿时河滩上乱成一片。但还算抢救及时,这个村的装运车辆全部离开河床,脱离了可能的险情。
“罗所长,你快过来,这边出事啦!”手机再次响起,是镇党委书记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罗春阳心头一紧。
“移民干部老冯出事了……”
“老冯怎么啦?”
“你快过来再说……”对方把手机挂断了。
罗春阳跟冯春阳只差一个姓,名字一模一样。老冯是县上抽调到罗春阳他们镇上搞移民工作的干部,今年57岁。按照当地干部的政策,老冯是属于可以办退休的老同志了。当听说全县移民工作处在“决战”之中,老冯向领导请缨上阵,来到了罗春阳所在镇担起了一个村的移民任务。老冯来到镇上的第一天,罗春阳就认识了这位同名的“老大哥”,而且非常敬佩老冯的工作精神。让罗春阳难忘的是老冯身为县城里的干部,下乡后为了帮助下面做好移民工作,8个月没有回过一次城,天天与移民们扎在一起。有一次老冯家里出了点事,电话打到镇政府,说为啥老打不通他的手机。原来老冯一直住在移民家,那儿山高弯深,根本没有讯号。镇领导派人将老冯接到镇上让他给家里回了个电话,询问一下有什么急事。
只见老冯打回电话后,沉默了一阵,便对镇领导说他要马上连夜赶回移民村上。“老冯,家里没啥急事吧?真要有,我开警车送你回城看一下再回来也不迟嘛!”罗春阳过来问老冯。“没事,孩子的一点小事。走,如果你的警车现在真能送我一程的话,那就到我蹲点的村里去吧!”就这么着,罗春阳将老冯送到了村上。一路上,罗春阳才多少知道了这位老冯家里的一些事。老冯的家也在农村,孩子还没有工作,女儿年纪已不小,希望在他退休之前能够在城里找份工作,老冯说我现在忙着移民的事,怎么好撒手不管这边移民们的事而回家忙乎女儿的事呢?“移民一天没走,我心里就紧绷一天,哪有时间管自己孩子的事嘛!”老冯拍拍罗春阳的肩膀,说,“等移民工作做完了,请你这位小兄弟一起帮我女儿找份工作,要不她会埋怨我一辈子的。”罗春阳一直记着老冯的这句话。
“老冯怎么啦?”到达出事地点,罗春阳见镇上的几位领导都在现场。看得出,在这个河滩上刚刚发生过一场抢险战斗,那装运移民物资的车辆还停留在浪涛汹涌的河边,散落在滩头的一些移民财物还没来得及收拾,到处一片狼藉……
“罗所长,半小时前老冯他回青云村的途中,为了指挥抢救移民的物资,被突然袭来的洪水卷走了……”镇长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啊?”罗春阳的脸色一下煞白。当他再把目光转向身边呼啸的河水时,心已悬在嗓子眼。从小在大宁河边长大的他知道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十有八九无回天之力。“老冯是县里派来帮助咱乡做移民工作的好同志呀!得赶紧想办法找啊!”罗春阳几乎是跳着冲镇长这么说的。
“是啊,我们正在想一切办法,要把老冯找回来。县里刘书记也专门来电指示,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老冯。所以我们把你召回来,想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镇长说。
“行,大宁河下游一带我都熟,建议由我带一支搜索队,沿河的两岸逐一查找,直到把老冯找到为止!”罗春阳向镇长、书记请战。
得到同意后,罗春阳当即带着几名干警和群众,分坐两条快船,开始了对大宁河的大规模搜索。
“老冯——你在哪里?快回答——”
“老冯,我是小罗,你听到快回答,我们来营救你啦——”
“老冯,你在哪里——”
一道道赤亮的灯光,划破了宁静的神女峰峡谷;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回荡在峡谷两岸。但除了大宁河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洪涛声和山谷间撕裂般呜咽的风声外,没有老冯的一丝回音,也不见他往日火急火燎的身影……一天、两天过去了,罗春阳他们寻遍了大宁河下游几十公里的每一处河滩,但始终见不到老冯的影子。据一位与老冯一起同往青云村的移民干部说,在无情的洪水吞没老冯的那一瞬间,先是老冯头上的那顶草帽被冲走,再就只见老冯抓着一把芒子草的手在水中晃了两下……老冯啊,你走得太快了!快得跟大伙打个招呼的时间也没有,你不该走得这么快呀!老冯啊!罗春阳不相信自己的这位忘年交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三天了,他再次向县、镇领导请求:继续对大宁河下游进行全面的搜索,直到找回老冯为止。
“去吧,带着我们全县人民对他的敬意,带着百万三峡移民对他的敬意,一定要把我们的老冯找回来!”县委书记、县长,镇委书记、镇长等一一过来同罗春阳握手,他们带着期待,带着信任。
搜索又一次开始。
“老冯,你在哪里——”
“请回答,老冯,我们来找你啦——”
然而任凭罗春阳他们喊破嗓子,绵延几十里的小三峡就是低头不语,好像一定要把老冯这位受人尊敬的移民干部深藏不露……直到第4天,大宁河的洪水彻底退尽时,老冯的遗体才在一处礁岩露出……
葬礼的那一天,县委书记亲自为老冯致了悼词。罗春阳坚持要为自己的这位献身于移民的老大哥抬灵柩。那场面极其隆重,送葬的队伍一直排出了几公里长……
老冯的葬礼给人们留下了悲壮的色彩。但移民工作一刻也不能停止,无论面对什么情形,“倒计时”的牌子每天都在提醒罗春阳他们这些身负重要责任的移民干部。
又一批要搞对接的外迁移民到广东去。每逢这样的任务,罗所长他们5名干警除了一人在家值班外,总得随移民而行,而且常常还得请县局支援干警。此次也不例外。
由全镇149名户主组成的对接团,代表着本年度六百多名外迁广东移民的心愿与意志走出峡江,来到南国。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一切正常。负责对接安全工作的罗春阳他们也松了口气。
15日,对接的代表到达广东高要市,当天下午移民代表们分赴各安置点考察,回到住处时,大家仍然掩饰不住预想不到的喜悦,有说有笑的。
“不错不错,这儿就比三峡大山沟里好嘛!”移民代表们对一起来的干部们说,“晚上庆贺一下,弄点酒来喝喝!”
“行啊,只要大家满意这个地方,再不说是我们骗人就行!”干部们也感到没有白累。饭桌上,频频举杯相敬。
一切都正常。可就在这时,有个姓方的移民突然用胳膊钳住移民干部曾光祥的脖子,并厉声道:“老子要找你拼命!”
“你……你要干啥子嘛?”曾光祥困难地挣扎着。
“为什么你不给我娃办对接指标?”方某说。
一旁的移民和干部们见此情景立即拉开方某,将他按在一张木椅上。
“你干啥嘛?不是早对你说了:按政策,只有在搬迁前出生的小孩,才能同样享受移民待遇。你爱人又没怀上小孩,更没生下娃儿,就不能多给你家一个移民指标嘛!”被解困的移民干部曾光祥和其他干部一起说理给方某听。
“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就不能怀上嘛?怀上了是不是就办啊?”方某有些不讲理地横蛮起来。
情况汇报到随队而来的县委常委老谭那儿。老谭随即过来同方某说话。
“对不起,是我错了。”姓方的在老谭面前显得很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不对。
“能认识到就好。”老谭高兴地拍拍方某的肩膀。
大家再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这一晚风平浪静。
第二天,高要市领导出面为对接成功摆了几桌宴席。在热烈的掌声中,代表巫山县政府的老谭上台致答谢词。这时躲在后台的方某蹑手蹑脚地走到老谭的背后,目光异常凶恶地想要动手……在这紧急关头,干警李明一个箭步冲过去为台上的老谭解了围。方某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进了一间包厢。宴会照常进行,包厢内的方某也满意地吃起了独席。
下午,移民代表返回广州火车站,准备乘车回三峡。
“李明,请你务必盯住方某,防止意外发生。”罗春阳暗暗命令李明。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明接受任务后,暗中紧随在方某身边。
移民代表们排着长队,开始进入火车站。这时,队伍中的方某趁车站内人多拥挤的当口,突然拔腿就往车站广场外的大街飞跑。
“他跑啦!”有人喊了起来。李明转过身,立即飞快地追上去,将方某拉回了队伍。
“看来问题严重,必须采取特别措施。”李明气喘吁吁地向领导汇报。
经过一番研究,老谭等决定对方某进行特殊护卫。第一个方案由两名民警乘飞机护送方某先到宜昌再回巫山,但在与机场联系中被拒绝。于是只得采取第二个方案,组成由县委常委老谭为组长的7人护送小组,依然通过陆地车辆全程护送方某安全回家。
火车上,一路平安。方某还不时与老谭说说笑笑,递烟敬茶。火车至湖南岳阳时改为“小面包”专车护送。方某表现得依然平静,车过轮渡吃面时,还非要自己出钱请护送他的老谭李明他们。
车过江陵,快到湖北荆州,一路紧张的李明见方某正在跟别人有说有笑,开始感到格外困倦,不断打起哈欠,随即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不好!李明的身上全是血了!”突然,坐在前排的老李喊了起来。他是无意间转过头观察情况时发现险情的。
“啊——我看你再叫啊——”这时,只见方某跃起身子,挥舞起手中的弹簧刀,疯狂地向老李刺去,鲜血立即从老李的左肩膀涌出……
“快下车报警!”老李一边忍着剧烈疼痛,一边大声喊醒其他同志,然后与方某展开搏斗。这时,从昏迷中惊醒的李明使出全身力气,顺势将方某手中的刀踢掉。老谭和老李等人立即将方某擒住。
“快下车,叫‘110’抢救老李和李明他们!”老谭一边与一位干警擒住方某,一边指挥另外的同志下车报警,拦住过往的车子。
公路上,过往的汽车见李明他们几个人血流满身,立即停车前来搭救。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李明由于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当医生检查他的伤口时,不无惊讶地说道:是条捡回来的命啊!
老李的肩膀则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大伤疤。
后经查证:方某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也就是说,他是个时好时疯的精神病患者。
当罗春阳得知自己的战友险些在突发事件中丢了性命时,火速赶往医院探望。看到昏迷中的战友浑身上下渗着鲜血,从不在敌人和困难面前流泪的他,不由得伏在病榻前失声痛哭起来。
“没事,所长。只要移民安全就没事。”这是李明醒来后对罗所长说的第一句话。
女人的特殊魅力
倒计时:9月1日
责任人:副镇长李美桂
任务:人走清库,不留遗憾
到古镇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这人,她是三峡库区闻名的一位女移民干部,代表着数以万计的移民女将形象。
在见到本人后,我暗暗有些失望,因为在我想像中这样一位出名的女移民干部,应当是性格特别柔情,而她倒像个假小子。有人早先给我介绍说李美桂非常会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镇里一些连镇长书记都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只要到了李美桂手里就能乖乖就范,愉快搬迁。
“我生来像男孩,性格特别。”她笑着告诉我。
“嗓门也是天生的?”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来的。”李美桂恢复了女性的一丝羞涩,毕竟她才30岁刚出头。
“听说你以前是镇里的计生干部,怎么样?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与移民相比,哪个更难?”我一直想就上面的问题寻找到一个答案。
干了十多年计生工作后又转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应该最有判别权。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来,计生工作简直不在话下。”
“真的?”我瞪大眼,笑里带着疑问。
李美桂马上明白,用这样的话回答:“计生工作确实也很难,但那是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几十年的宣传和工作做下来,全国人民都明白应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它也有比较简单的技术措施,比如避孕、结扎等。但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要动员人们把过去一切的生活环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础全部改变,甚至深连着根的祖坟都要给人家搬掉,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钱和补偿所能解决与弥补得了的。如果换了我们自己,说不准比移民更加想不通,工作更加难做。但再难也必须做,三峡建设的时间放在那儿,我们每个移民干部的任务放在那儿……”
是的,我们的女移民干部李美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镇党委从计生工作的岗位调到了破解“世界级难题”的岗位上,这一调几乎要了她的命。
都说女人泪多。其实在移民工作过程中,男人的泪水并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干部李美桂说她自己几乎没流过泪。
动员移民,需要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的耐心说服。无数刚性的男干部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敛往日的粗嗓门而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知道要动员一户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几嗓子、发几次脾气,效果绝对适得其反。男干部因此改变了自己。
把李美桂调来充实移民工作的力量,镇领导想的是发挥女人柔性的优势,以便啃掉那些硬骨头。
李美桂就是这样被派到了移民工作一线的。
然而,李美桂发现,那些移民们的所想所思,远不是女人简单的柔情所能打动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样失效。
第一年,分给李美桂的移民任务是92户,计362人。
第一天走进那个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几百个村民中竟然没有一人肯跟她搭话的。“哥,他们干啥子恨我嘛?”晚上回镇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顺路跑到哥哥家想寻找答案。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动员他们到广东去呗!”哥哥说。
“广东不是挺好的嘛,他们还不愿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们干部说好,那是光在嘴上说的事,人家能那么容易相信了?”
李美桂敲敲脑袋:“哥,照你这么说,要让移民相信,就得我们干部把工作做得实实在在才行喽?”
“这还用说嘛!”
李美桂一边帮哥哥做饭,一边寻思着方法。当她抬头看自己的亲哥哥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迁的,干脆这回你先报名到广东去,我再把这事跟我做动员工作的那个光明村村民一说,看他们还有啥说的。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哥哥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嘭”的一声将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头就进了里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进去,却被“哐”的一下关在门外。
哥哥气得三天没理她,李美桂却像找到了一把开展工作的钥匙,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跟哥哥磨。那嘴也比过去甜了许多,手脚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着我当妹妹的丢人嘛!移民任务那么重,今年的外迁时间又没几天了,你不帮我还有谁帮嘛!求你了啊,好哥哥亲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时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是不离步。
“这是求的事吗?搬迁!一搬就要搬到广东,知道吗?你!”哥哥火不打一处来。
“我懂,这才求你哥哥帮我的嘛!”妹妹也不示弱,照旧软磨硬泡。
“你把我气死!”哥哥一跺脚,说,“好了,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兴奋得高喊起来,“我哥万岁!万万岁!”
“得了,能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来。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来到光明村,面对全体村民们,她说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广东确实地方不错,比咱三峡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个例证。”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小个头的“女移民干部”。
没辙,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开始思想活动起来,有人则把大门一关,背起包裹,从此不知去向。
李美桂没想到人家对付她还有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听说有一户上县城巫山亲戚家去了。“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来一辆私人摩托车,跨上后座就出发。
弯弯山道,一路上见不到一丝灯亮。5个小时的颠簸,才赶到县城。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敲人家的房门?又饥又饿的李美桂只得畏缩身子在一个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你来干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发冲冠地抓起一根铁棍冲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为什么格外镇静:“你打死我可以,但得先请你为我准备好一口大棺材,还有两口小棺材——我两个孩子的爹前年已经死了,你打死我了她们也会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听这话,顿时软了,就差没掉下眼泪。
“我跟你回去办搬迁手续。”那人垂下头,丢下铁棍,瓮声瓮气地说。
“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进我家门,走着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气冲冲地对李美桂说。
“只要你不办搬迁手续,我就天天会来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惧地回敬道。
又一次上门。
又一次关门。
上门者一脸平静的微笑。
关门者一脸激动的愤怒。
“劝你别动手!”
“我打你咋的了?”
顷刻间,男人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闪身,但还是没有躲过,重重的拳头落在她肩膀。
“哎哟…”
“不好,打人啦——”
“谁打人啦?”
“移民干部呗!他们不打人谁打人嘛!”
哎,你瞎说!李美桂痛得牙齿“咯咯”直响。
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看着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部下被打的惨状,不由得怒发冲冠:“太不像话!命令派出所干警把那打人的家伙给我铐起来,拘留他十天半月!”
李美桂赶紧阻拦:“别别,书记,千万别抓人!”
“为啥?”
“就因为他们是移民。还是我们去做工作更好些,您说呢?”
书记不再坚持,同情地对李美桂说:“太委屈你了。”
“没事。只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两拳也认了。”
书记扭过头,擦着眼眶里掉下的泪。
第二天,李美桂忍着肩膀的伤痛,再次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迎候她的却是一张张笑脸:“我们全都同意办搬迁手续了!”
吃惊的倒是李美桂。
“美桂,对不起,我混,不该……”那天动手的户主很不好意思,不过随即他还是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将功赎罪,把村上的十几位村民也都动员好了,我们明天跟你一起到镇政府办搬迁手续去。”
这话使李美桂的脸上绽开了花:“早知道这样,我还想多挨几拳呢!”
一句幽默话,把村民们全都逗乐了。
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战争里有女人更会打得赢。移民工作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使难题更容易得到化解。
这一年,分配给李美桂的92户共计362人的移民外迁指标全部完成,一个不落。年终时她被人大代表们全票推荐为副镇长。有了官职头衔的李美桂,工作起来更是风风火火,干脆利索,因而渐渐有了“撒切尔”之称。
你瞧她那股劲:有个移民为了躲避干部找他谈话,白天开着摩托车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里一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等着。后来人家真的不回家了,东躲西藏,玩起“游击战”。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围各乡村甚至在巫山县城里,找了几十位朋友亲戚和小时候的老同学啥的,将他们全都发动起来,充当她的“线人”,布下“情报网”。一听说此人踪影,她便立即前往。最后认输的还是那位自称“谁也找不到我,谁也别想让我走”的移民,他第一个登上了远去迁入地的轮船。
“美桂,原定随移民到广东的同志有几位累倒了,人手不够,所以临时决定让你随队出发。现在是10点半,12点钟你到码头上船。”手机里,镇党委书记这样说。
“好的,12点前我准时到码头!”李美桂说。
12点整,码头上的轮船汽笛拉响时,风尘仆仆的李美桂出现了,她带给大家的还是那特有的爽朗笑声。
“美桂,这是今年最后一批外迁任务,全镇的干部基本上都用上了,可清库工作还得抓紧。所以决定由你带人执行,争取一个月内完成。你原先负责那个村的移民工作我们另找人代替一下怎么样?”镇党委书记又下达命令。
“不用了,书记,换一个人也不容易,我对那里的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还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库和移民任务我都尽力完成好!”李美桂说。
“美桂,实在太辛苦你了。千万注意身体啊!还有家里的两个宝贝女儿。”
“要得。”
到过三峡库区的人都知道,在那儿有两项工作是难度最大的,一是动员移民搬迁,二就是清库。前者不用解释,后者是指移民搬迁走后,凡175米水淹线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筑物、树木和有害的污染物,要全部清理出库,这就叫清库。
李美桂接受这一任务时,正值我到达库区采访。于是我们有了直接的对话内容——
“我们镇是个移民大镇,占全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数量大,工作任务自然也重。拿清库这项事来说,压力就够大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体任务主要是两项:厕所和坟墓。这是最难的两件事。移民走了,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污秽之物以及带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厕所和坟墓便是最主要的两大清理物。三峡水库要在2003年6月底开始蓄水,所以清理这些厕所和坟墓是一项非常紧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务后,我用4天时间,跑了10个村,掌握了需要清理的225处厕所、217座坟墓,外加339处猪羊棚的情况。当时镇里连我就给安排了4个人,而且全是妇女。清库的标准很高,为的是以后不给水库留下污染源和有害物质。别小看了处理这些厕所和坟墓啥的,其实这过程非常复杂,比如处理一个厕所,至少要4道程序:先是查看,估测出有多少粪便污秽物,然而再找人将这些粪便和污秽物转移到淹没线以外。第三步是消毒和夯实,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后是检查测定,并入档。
所有处理过程,我必须全部在现场参加,特别是第一道查看和估测,更需要亲自进厕所现场丈量其残留污秽物的容量等。干这活的时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来,臭气熏得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活一般大老爷们是不愿干的,而且干得未必细致。镇里让我这个女同志来干,可能是考虑到做得更符合上级要求吧?处理厕所和猪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坟墓还是要简单些。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坟墓任务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是最讲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坟,这工作比动员移民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难多少倍!人家说了,你们从国家三峡建设需要,说服我们背井离乡当移民也就当吧,可偏偏连我们的祖坟都要扒掉,接受不了!可水库建设的‘倒计时’牌像道无声的战斗命令,一天比一天紧地悬在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头上,不抓紧行吗?所以再难的思想工作也要做。几乎是每搬一座坟墓,我就得跟坟主的后代或亲属展开一场‘拉锯战’。说不通再动员,动员后出现反复就再动员。
这个亲属做通了,另一个亲属又跳出来你还得做工作。在处理一家祖坟时,留在村上的亲属都同意了,我们正要动手掘坟,突然他们告诉我说,死者的一个儿子在外地,正赶回来要给亡灵最后烧把香火。说起来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对我们具体的清理工作人员来说,则麻烦大多了。那么多坟墓,每一座坟都这么左一个事右一个事,来回不定,什么时候清理完呀?可为了不激化矛盾,我们还得百分之百耐心处理好这些特殊情况。那天等人家上坟祭祀完后,我们立即投入了清理工作,一直干到快天亮才完成。上级对处理坟墓是有特别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迁到175米淹没线以上;入土过15年的就地处置。这两样清理办法对我们来说都要遇上许多困难。15年以上的老坟就地清理,就意味着这些死者的后代或亲属们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来阻挠,闹得非常激烈。我们只能心平气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为止。不足15年的新坟处理起来更难,你先得给人家选好新坟地,选完后就是掘土搬棺材。
这等于重新给人家办一次丧事。本来村民在死者去世时已经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伤害,你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来重埋,不等于让人重新在伤口上拉一刀吗?我就遇到这么一户,死者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患病去世的。当时全家为这根独苗苗的突然死亡,伤心得几个年头没缓过劲,孩子的母亲因此成了半个精神病患者,男人为给妻子治病和赡养年迈的父母,出外打工时又受了工伤,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凄凄惨惨,连看病的钱都很难找到。那男人平常总在嘴里念叨着:‘如果第一个儿子不死,也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但他的这个愿望已经早早地被埋在土里。我们要将他们家10年前死去的儿子挖出来重埋,全家三代人伏在坟上哭天喊地,这情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看着落泪的。为了给这户贫苦的家庭安葬好这座坟墓,我同其他几位女同志,几乎包下了迁坟的全部活儿。那是口薄皮棺材,才十来年就腐烂了,我们用自己的钱给死者买了口新棺入葬,总算让死者的亲属得到了一丝安慰。同时我还向镇政府汇报了这户贫困家庭的情况,争取给予他们必要的经济帮助。”
“听说在搬坟过程中,你们还得替死者的亲属哭丧?做孝子孝女?”我问。
李美桂点点头:“那是常事。谁都有祖宗,谁都难免遇到亲人过世,作为死者的家属都会非常悲痛的。库区的百姓为了三峡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家园失去了,祖坟也被搬迁挖掘了。作为移民干部,我们的心情与他们是一样的,所以在清库时我们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就是在感情上为死者的亲属们分担一份悲痛。别看我是个女人,但性格很硬,平时不轻易掉泪,可为了完成清库任务,我不得不为别人做孝女,行哭丧礼,那滋味其实也很不好受。有一次在为别人哭丧时,我竟然哭得泣不成声,收不住眼泪了。原因是那个死者也是个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样,而且家里也剩下两个孩子。我在为别人哭丧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就在家里最需要人手和经济支撑时,我丈夫突然甩手离我而去。一个女人家带两个4岁小孩,多么不容易啊!当时我虽是脱产计生干部,可我们这儿工资待遇低,一个月不到400元。
我怎么养活得了自己和两个孩子呢?最要命的是我还得工作呀!后来镇上的移民外迁工作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镇干部全部投入到了移民工作中,我也被抽调去搞移民工作。大家都是有任务指标的,镇领导说我能干,给了92户的外迁任务。我可以给你一个参考数据,你就能算出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每人的工作量是多少了:我做自家的亲哥哥的动员工作,前后用了5个工作日,少说也是用了50个小时的嘴皮子。至于那些钉子户,你至少得跑上十次八次。江总书记为首的党中央对我们三峡移民特别重视,十分注重移民的根本利益,所以要求我们的工作标准也细致,一项项的规定非常具体也非常多。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就得一项一项具体落实,甚至是移民家的一棵小树,兄弟姐妹、邻里之间的一个口角,都得跑上十次八次才能协调处理得了。至于要求移民配合填写的各种表格手续等不计其数,这些你当移民干部的都得帮人家办呀!比如按规定审核你是否符合移民资格,就得看你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孩子还要出生证啥的,各种证件齐全了才行。有的移民本来就不愿搬迁,你向他要这证那证,他说‘我没证’。
这一句话,你就不知得为他多跑多少遍。是故意不给你的,你就得耐心动员他拿出来;如果真的没了或者丢失了,你就得跑这部门那部门尽力补。你说不能让移民自己去补?理论上当然是可以,但他移民都不想当,你能让他干这类事吗?还得你去跑。我们的时间有不少是花在干这种事上。这中间出现的烦心事没法用语言表达。有些人出示的是假证,他可能自己还不一定清楚,你还得先给他处理这些陈年旧账。我记得去年为一户移民的小孩子补办出生证,前后跑医院跑公安局跑民政部门不下三十多次。你这么没日没夜地跑,移民也未必会买你的账。有一户说好证补齐了就办迁出销户手续的,结果当我帮助他跑完最后一个证时,他却翻脸不认自己的承诺了,硬说软说就是不同意办理销户。我着急啊!那时已经8月份了,离外迁时间的‘倒计时’只剩下几天了!为了攻下这个移民困难户,我不得不连续5天做他的工作,那些日子根本没有时间回自己的家。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两个孩子一个交给了住在县城的姐,另一个放在身边让邻居的一位老姑当保姆看着。
咱这儿的保姆便宜些,可一月也得150元!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二呀!可我就是天天吃咸菜也得找个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么完成近百户人的移民工作?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没日没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经常不能回家。即使我有时能回家睡觉,可怜的女儿也见不着我——通常我回家时,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还没醒时,我又先起来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脏衣服洗了,便赶紧赶到移民村上。这还不说,有时半夜得知某个躲起来的移民出现在某个地方后,就连给孩子一个热被窝的机会都没有,便匆匆离家了。那次我5天没回家,到第6天晚上时,保姆突然给我打手机,说孩子找不到了。我当时一听心都蹦了出来!飞步赶回家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家伙叫向锦,我沿着古镇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来就沙哑的嗓门火烧火燎的,可我还是拼命地喊女儿的名字,但我听不到孩子叫妈妈的声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迈不开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4岁开始,小孩子就没了爸,而我这个当妈的又长年累月整天不着家,除了给她洗衣服做个饭外,啥温暖都没给她。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不得马上见到可怜的孩子。
可只有黑暗冲着我说话,冲着我嘲笑,我喊着走着,就倒在地上,一丝丝力气都没了……后来镇领导们都知道了,镇党委刘书记在县里开会,打电话通知镇上所有干部,让他们全体出动,帮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边走去,因为大伙听我的邻居说娃儿知道我是在河那边的村上工作,便经常在河的这边遥望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这时的我心都碎裂了,只有流不尽的眼泪打湿着脸颊……孩子最后还是找到了,小家伙见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个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带着孩子早早入睡了。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可当我见过孩子后,我们娘俩抱在一起哭得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流了不少眼泪。去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一天小家伙搂着我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妈你带我去报名上学。我想这是孩子来到世上第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加上我平时总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所以就答应她入学报名的那天我会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样送她到学校的。小家伙当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还给我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得我泪流满面。你说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有多苦!弄得孩子都跟着得不到温情与爱。
但我知道三峡移民关系到整个三峡工程的进度,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形象,所以也对自己能直接参与百万三峡移民工作感到光荣和责任的艰巨,也就把自己及家庭的得失抛之脑后。去年8月30日,当我把自己所担负的362位移民一个个护送到行将出发的外迁船上时,我的心就像开启了一片艳阳天。因为明天我可以带着孩子去学校为她报名了!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几年得不到母爱的孩子的大事,我能弥补一下,满足她一下,就是件好事。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镇党委书记说,护送到广东的两名干部突然病倒,需要我简单准备一下立即上船跟移民们一起出发。这对移民干部来说就是命令,我不能不服从。从接命令到我上船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我这边没跟孩子见上一面就出发了。当船开动的时候,移民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是为告别故土而流,惟独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船后,默默地为不能满足女儿的惟一一个小小的要求而流淌着同样发烫的泪……半个多月后,当我从广东回到家,孩子开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由于她太小,不像其他孩子天天有大人接送,小家伙适应不了独立生活,学习因此跟不上。加上我回来又投入了新的移民动员工作,孩子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学,老师就把她退了回来。无奈,只好让她晚一年再上学吧!
“何作家你说我怎么办?今年她又快要报名上学了,而我们今年的二期移民工作比往年更重,工作也难做得多。现在镇上已经定了,我今年还得参加护送移民到广东去的任务。现在只有三五天时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讲,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工作再重再累,再难做的思想工作,我也不会流泪的,可想起孩子一直没人照顾,我就无法忍住眼泪……”李美桂说到这里,竟然在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是啊,许多人都知道百万三峡移民背井离乡多么不易,可是谁知道我们的广大移民干部为了给百万移民一个满意的走法、一个满意的新家园、一个能够“逐步能致富”的环境创造各种条件,却默默地在牺牲着自己,也牺牲着家庭,甚至连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孩子因为自己的工作忙不过来,影响了对他们的教育,影响了他们上学、找工作,那可是耽误了一代人啊!”不止一个移民干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感觉到的是一种代价,一种不是用金钱和荣誉能换回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几乎所有从事三峡移民工作的干部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过。
只有奔腾不息的长江记着他们,只有世界级的大坝会记着他们,党和政府及广大移民更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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