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行动-走出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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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的夜晚

    别了,三峡。明天我们就要永远地离开你,到一个陌生的新地方,去建新的家园。

    别了,三峡。明天我们就要踏上迁徙的旅程,一百里,二百里……一千里,也许再不会与秀美的三峡相伴,更听不到三峡的清风和水声。

    别了,我的三峡,我的至爱。

    别了,我的三峡,我的生命。

    …………

    千万不要以为上面的这些话是我这个作家写的。

    它是我一路采访时,从行将离开故土的那些三峡移民们口中不经意听到的。

    那是诗,那是歌,那是滚烫的眼泪和离别的心声……

    “来,喝一杯!看得起我,你就把它喝了!”在一位移民家,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端起满满的一碗自酿的米酒非要我喝。

    虽然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无法拒绝。因为我听说,有位移民在临别三峡的最后一个晚上请一位干部上家喝酒被拒绝,他把那干部狠狠打了一拳,咬着牙说:“你还是干部吗,你不想看到老子当三峡移民光荣啊?你不想看老子将来还要回来看三峡大坝啊?”

    喝!喝喝!几乎所有外迁的移民都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在自家的老房子前办上几桌酒席,请来村上的乡亲和邻近的亲戚吃上一顿“离别宴”。

    男人们喝着酒,嚼口辣椒。

    女人们嚼着辣椒,喝口酒。

    峡江人,离不开酒,是因为江边和山里的湿气重,雨水多。这是祖辈传下的习性,虽然今天已不怎么打鱼和拉纤了,但没有酒的日子绝不是峡江人的生活。

    峡江人,离不开辣子,没有辣子就不是三峡人的性格和脾气了。

    移民们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迁徙的新地方,多数不会再有那么多辣子等着他们。新生活环境和文化,逼迫他们有朝一日改变吃辣子的习惯,也许他们最后一代人还留下这吃辣的习性。孩子们容易变化,容易被麦当劳、肯德基所诱惑。而这种诱惑即便再过10年20年才发生,他们的母亲还是非常的害怕。

    老人们知道不会再有机会回三峡,峡江风吹硬的一把老骨头,到了新地方兴许根本经不起那种汽车声和迪斯科声交杂的现代文明风的吹打,不几年就酥软了。于是他们默默地坐在晚风吹拂的江边,时而低头倾听着汹涌的江涛声,时而抬头遥望神女峰掩蔽的点点繁星与缕缕月光……

    壮年们知道兴许还有日子回到三峡,但那时的他们只能当三峡水库的旅游者或大坝的参观者了。那时大江的风、大江的潮,甚至连路边的辣子都对他们陌生了。他们端着大碗,一次又一次地痛饮,谁都劝不住他们——他们要喝个够,喝到天明,喝到远迁的“移民船”起程……

    妇女们知道三峡从此只属于她们跟别人闲聊时的话题,那圆圆的背篓、长长的扁担,即使带到新家,也只能挂在墙上作为对子孙讲述家史的道具。于是她们把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全部用在整理那些带不走的东西上,因为这好让过去自己特别珍爱的用具能体体面面地留给本乡那些不走的亲戚朋友们……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一族,他们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只知道这个晚上一向管得严厉的父母们也会放任他们到处乱蹦乱跳去。于是他们显得格外活跃,藏猫的、钻桌的,甚至还有的在那些空空如也的旧房子墙上用毛笔或彩笔,无拘无束地涂抹着,画着汽车,画着高楼,画着火箭,画着他们对明天的所有憧憬与希望……

    最后的夜晚是美丽的、迷人的;是丰富的、多彩的。

    最后的夜晚又是苦涩的、沉闷的;是伤感的、凄凉的。

    那一夜的移民故事特别地多,也特别地紧张和躁动,让人感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移民福生家的酒席上“乒乒乓乓”乱响一气,接着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骂和抄家什的声音。剑已出鞘,人们为一对同胞兄弟的恩仇捏着一把冷汗,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出意外——

    “几十年了,你孝敬过父母一次像样的饭菜吗?”明天就要走了的福生终于把闷在心头几十年的话说出了。

    “哥,你有种!今天你这一拳算打醒我了。今后我要是再敢对父母不尽孝心,你回来把我往长江里扔,我绝不会探一下头!来!哥,嫂,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临走时给我一个清醒的机会!”

    福生与别扭了近30年的弟弟抱在了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原本一个跟大儿子走的老父亲,一个跟小儿子留下来的老母亲,也搂在一起又哭又笑起来。老两口在月光下合计暂时都留在三峡,等大儿子新家安顿好,明年再一起上江苏去。

    “来来,祝贺你们全家安康幸福!”镇干部和村民们,纷纷过来举杯祝福。

    “走走,你们男人回家喝酒去!”这一夜的大宁河属于女人们,几个在水中游泳的男人被一群明天要走的女移民赶上了岸,赶回了家。

    “姐妹们,别那么羞羞答答了!脱!全脱!今晚上我们女人也要潇洒潇洒嘛!咯咯咯……”一位脸蛋漂亮、身体丰腴的小媳妇干净利索地从上到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给其她姐妹们一个个扒光。

    “哎哟,你慢点行不?像男人一样要我咋啦?”有人尖着嗓门叫喊起来。

    于是水面上又传来一阵欢笑。

    村上的男人说,今晚的女人最可爱,也最搅他们的心。瞧她们一个比一个无拘无束地赤条着身子在水中嬉闹取乐,并不时抚摸和欣赏着自己和别人的婀娜多姿的身材与体态。

    这一夜,河滩上比村头更热闹,更欢快。女人们从未有过这样的自由自在,她们仿佛想把自己的身体溶化于母亲河里,又仿佛要将身上留下的汗渍与奶渍洗个清澈,以便在新的家园让另一些男人们看看她们这些峡江女是怎样的秀美与清纯!

    “喂喂,岸上有人偷看!”有个姑娘突然发现“情况”。

    “哪个?嗨,肯定是只不会叫的馋猫。别理他,咱只管开心!”

    姐妹们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照样旁若无人地在水中和滩头畅游与玩耍。她们时而击水嬉闹,时而跃出水面展示丰韵,那幅“月下裸女戏水图”,是此时的三峡最富情调的风景。

    月色下,深夜的小镇街头依然灯火辉煌,无论是明天要走的移民,还是留下后一批走的移民们,这一夜谁都没有闭门熄灯的意思。男人们继续畅饮着,女人们继续唠叨着,孩子们玩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眯一刻后又蹦跳去了。长长的小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沙哑而狂喊似的歌声:

    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儿去

    明天我们要走了

    走了不知能不能再回来

    啊,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儿去

    我的心儿永远随着你

    你的身影在哪儿

    啊哈——你的身影在哪儿——

    “唉,狗宝这孩子怪可怜的,这一走,怕是再也招不回珍珍的魂了……”小镇居民们听着这熟悉而凄凉的歌声,不无叹息。

    关于狗宝的故事,可以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来诉说,但谁也不愿把故事的细节重复,因为那实在是叫小镇居民不忍回忆的一幕……

    那一幕其实就是前两个月的事。那一天正是狗宝与一位相亲相爱数年的姑娘的新婚之日。入夜,狗宝刚刚谢别镇上的那些喜欢起哄取闹的小青年们,与新婚妻子开始洞房花烛夜,忽然,外面雷声隆隆,随即大雨倾盆。

    “泥石流啦!快出门逃命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打破了雨夜的寂静,喊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山区居民不怕虎不怕狼,就怕泥石流,只要听到泥石流,便会惊慌失措。

    “跑啊!快跑啊——”

    居民们纷纷从房屋中奔跑出来,有住楼房的人竟然裹起被子直往下跳——那一刻就是在与生命竞争时间!

    “狗宝,好像外面有人在叫唤?你听听……”新娘推醒新郎。

    狗宝定了定神,似乎感觉耳边有人声。“准是我的那几个调皮朋友在门外偷听我们的洞房,别管它,睡我们的。”狗宝一把搂过新娘,重新回到了如醉的梦境。

    “不对,狗宝,好像外面出什么事啦!你快去看看!快出去看看!”这回狗宝被新娘彻底地弄醒了。他侧耳一听:可不,外面有哭喊声!

    狗宝顾不得穿上外衣,“噌”地从床上蹦起来,当他打开房门的那一瞬,就听对面的邻居大声向他喊道:“狗宝快跑啊!快快!”狗宝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身后一个极其可怕的声音“轰隆隆——”地朝他压来。

    “坏了,泥石流!”狗宝刚刚意识到,就见脚跟下一条滚滚而来的“巨龙”已蹿进他的房屋。狗宝下意识地往上一跳,然后又连蹦三下,飞步攀上了房屋前的一棵树上。

    “珍珍!”狗宝拼命地喊着仍在屋里的新娘,可未等他喊出第二声,那奔腾的泥石流已像头凶猛的野兽,将房屋和小镇的大半条街全都吞没了……

    “珍珍!珍珍——”狗宝的嗓门喊哑了,也无法将埋在几丈深的泥石流下的新娘唤醒。

    这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灾害,它无情地吞没了小镇上二十多户居民的财产。最惨的自然是狗宝,他不仅失去了房屋,更让他悲痛的是失去了新婚妻子。“你们摸摸,我身上还有她的体温呀!”狗宝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让乡亲们摸着自己的衣衫,直到声音彻底地沙哑……

    小镇居民知道,狗宝原本打算是在后年结婚的,因为三峡移民,他把与珍珍的婚期提前了两年,为的是能够与心爱的人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建设新家园。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他的一切。然而三峡移民是不可改变的。狗宝从此在每晚夜深人静时,在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身影,沿着小镇的街道,用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自编的歌儿,在不懈地寻觅着新娘的魂儿……

    这是离别三峡的最后一个夜晚,狗宝依旧唱着沙哑的歌儿,在长长的小镇街头走了一遍又一遍。

    不一样的是,这一夜他的身后多了几位移民干部。

    “你们别跟着我行不行?我想一个人呆着!”狗宝突然怒吼起来。

    干部们悄然走开了。小街上再次响起狗宝那沙哑的歌声……

    “妈妈啊,我明天不走了!”冯家的大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举杯时,他们的娃儿突然哭起来。

    “这娃儿,啥子事嘛?”年轻的母亲过来询问道。

    “我的咪咪跑了,我明天不走了,我要跟咪咪一起留下,呜呜……”这娃儿,移民们在此当儿最忌讳的话她给说出来了!

    “死妹子!”母亲愤愤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娃儿的脸上。

    娃儿不由大哭起来,这让孩子的父亲动了肝火:“干什么呀你!娃儿有啥子错?咪咪是她的伴,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你不是不知道。凭啥子你抽她的脸?”

    “一只死猫算个啥子事嘛!丢了就丢了,反正明天都要走了。瞅她的伤心样,我死了她也未必这么个样!”女人白了一眼男人,将娃儿推到一边。

    男人更火了:“你算个鸟?今晚不给娃儿把咪咪找到,明天老子也不走了!”

    “这个熊包,你看你像个娃儿似的,说话没一点正经。”女人嘀咕道。

    “啥没正经,告诉你,明天老子就是不走了!”

    “你不走就不走,到山上找个死婆娘再成个家得了!”

    “我成不成家关你屁事?”

    “我是不管!我不管你好跳进长江翻江倒海。呸!淹死你个狗日的!”

    “我淹死,你也不得有好!”

    男人和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相让,最后酒桌倒,凳椅飞,两人扭抱在一起厮打开了。

    “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行不行?我不要咪咪了,呜呜……”娃儿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现在就行动。今晚不给娃儿找到小猫,你们就别来见我!”乡长知道此事后,立即调来7名干部,严厉地命令道。

    于是“搜猫”大行动开始。

    后来又有二十多个村民主动加入了行动队伍,那阵势在村上从未有过……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搜索,终于在一棵老树底下发现了“咪咪”。

    “嘻嘻,咪咪,我们明天可以一起走啦!”娃儿破涕为笑。她的父亲母亲也高兴地笑开了。

    “瞧,东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走,我们到新家去吧!”

    一家人手拉着手,一起向江边的“移民船”大步走去。后面是那只蹦跳着的欢快小猫……

    平安江上行

    早晨8时。码头上锣鼓喧天,人声沸腾。由一千余人组成的“移民船”就要离开峡江,随长江之水一路东去。

    移民们个个胸前别着自己的“移民标签”,上面有他们的名字,有他们原先的村镇地址,也有他们新迁入地的家庭地址。从这小小的标签上,可以看出有关部门工作之细致。上船的那一刻太让人难忘:八九十岁的老人,需要几个人抬着;六七十岁的兄弟会在此刻相抱痛哭,通常他们是一个留在库区,一个当了外迁移民;妇女们的哭声几乎没有断过,被感染的孩子们或拎着书包或牵着小狗小猫也在不停哭泣。只有那些二三十岁的男人们此刻默默不语,他们把目光投向老房子,投向旧城,投向滚滚东去的长江……

    乡镇干部来了,县委领导来了。他们多数是随船而行,也有的前来向移民们作最后的道别。

    “乡亲们,你们过去是我们三峡人,以后还是我们三峡人!三峡永远是你们的娘家,我们永远是你们的娘家人!祝你们一路平安!我给大家鞠躬了!”县长和书记毕恭毕敬地向每一位移民弯下腰,握过手。

    这些父母官的眼里同样噙满了泪水。

    “呜——”载着三峡移民,载着历史壮丽画卷的巨轮,要开了。顿时岸上岸下,是一片带着哭腔的“再见”声。

    船远了,一直到完全看不清对方的人影,相互道别的亲人们仍在不停地招手致意。惟有不见边际的滔滔长江之水,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轻轻道着“一路平安”的不尽别语……

    这是出门的第一程。

    习惯于夜枕山头日朝黄土的移民们对在水中行的巨轮,从新鲜感开始到陌生感,再由陌生感转为恐惧感。加之单调和狭窄的船上生活,一些移民的情绪躁动起来——

    最先的躁动是从五等舱开始的。

    “镇长,你给说清楚:为什么别村的移民坐二等舱、三等舱和四等舱,惟独我们村的移民就只能坐五等舱?咋,到这份上了你们还一碗水端不平呀?成心欺负人不是?”一位姓罗的移民气势汹汹地冲镇长而来。

    镇长赶紧解释:本来并没有安排移民坐五等舱的,偏巧原定在广东打工直接去接收点的几十个人一下回到了库区,他们提出与大队人马一起走,这样计划就打乱了,只好有几个移民和我们护送组的干部坐五等舱。

    “你们当官的坐啥等舱我不管,我们只同其他村的移民比,他们能坐二三四等舱,我们也要同等待遇,要不大家就都别想到达目的地!”姓罗的移民转身直朝驾驶台冲去。

    “老罗,有话好说嘛!先下来,我们慢慢商量好吗?”王县长见状连忙过来相劝。

    “没啥商量的,条件只有一个:我们不坐五等舱!”对方不留余地。

    “老罗,这算是特殊情况,如果其他舱还有位置肯定让你们坐嘛,可现在实在挤不出来了!要不咱们商量商量,我们给你们补些钱?”有人说。

    “钱?钱算个屁!我们要的是公平待遇!”姓罗的说话口气里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船舱里的气氛出现一股火药味。

    王县长招呼干部们回到“指挥中心”:“这件事不能怪移民,他们有情绪可以理解。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尽快想法与船方商量,以取得他们的支持。王镇长,还有公安局的老李,我们三人马上到船长那儿,尽快争取时间解决问题。”

    “好,我先走一步去找船长。”公安局的老李转身出了“指挥中心”。

    “你们几个注意闹事移民的情绪,我们去去就来。”王县长吩咐完毕后立即与镇长到了船长舱。

    “移民无小事。王县长你放心,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把移民安全送到迁入地。既然情况像你们所说的,那么我就去做船员们的工作,让他们把自己的铺让出来……”船长说。

    “太谢谢你们了!”王县长和王镇长感激万分。

    就这样,原来坐五等舱的几名移民全部搬到了船员舱,他们得到了满足,再没有多一句话。

    “哎,同志,有没有药?我家那口子可能发高烧了。”刚刚平息“坐舱问题”,又有移民找来说家人生病了。

    “有的有的。医务组带药了,马上给你派医生好吧?”干部们安抚移民,然后带上医生进了移民舱。

    “不好,移民又要闹事了!”刚带医生进舱的干部回到“指挥中心”报告说。

    “怎么啦?为什么事?”几个指挥员着急地全都站了起来。

    那进来报告的干部则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他们见医生给病人送药,就都伸手要药,说凭什么有人可以拿药,有人就不可以拿药?公平合理嘛!人人都应该有一份,药也一样!”

    “真是气人,这不成心找茬嘛!”有干部沉不住气了。

    总指挥摆摆手,说:“移民们刚刚离开故土,心里多少还留着情绪,这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可不能同他们一样带着情绪工作啊!走,药的问题我去舱里跟移民们说。”

    “乡亲们,大伙出远门不容易,谁都难免有个头痛脑热的是不?所以我们护送指挥部专门成立了一个医务组,也带了一些必备的用药。这都是为了防止意外的,好让大家平安度过这趟长途旅程。现在真要把药分给了大家,谁得了急病想用药时又没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药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拿出去换钱,我们总共带了那么些药,真要分到每个人手里,怕连包烟钱都不到,我想我们三峡人不会是这么个德性吧?”移民舱内,总指挥风趣幽默的话,将刚才要药的沉闷气氛一下化解了。

    移民们笑了,说:“总指挥,我们不要药了,你给唱个歌吧?”

    “对对,欢迎总指挥给大伙唱个歌好不好?”

    “好!”舱内气氛转眼完全变了样。

    总指挥受了感染:“好,今天我在父老乡亲面前露一手。好不好,不过大家得给点掌声啊!”

    “哗——”歌未唱,掌声已起。

    “现在我为大家唱一首由本县著名歌手、县广播局副局长王勇先生根据《送战友》改编的《送亲人》,献给大家——”总指挥的幽默又给移民们带来一阵哄笑——

    踏宁河,出三峡

    舍了小家为大家

    迁往广东建新家

    山迢迢,水迢迢

    一路风尘为三峡

    全国同胞共牵挂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我们为你共祝福

    一路多保重

    离别愁,埋心里

    好多话儿说不尽

    夏热冬凉要记清

    心连心,情连情

    站在新的起跑线

    我们共同向前进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待到山花烂漫时

    我们再相逢

    “好——要不要再来一个?”

    “要——”

    船舱内,歌声笑声响彻江面,干部和移民们仿佛忘了这是在迁徙的旅途之中。那欢乐惊醒了长江两岸的猿猴,它们纷纷跳上悬崖驻足观望,尽管不明白那徐徐远去的巨轮上发生了什么,但它们以独特的欢快情绪编织着新的一幅“长江图”……

    入夜,劳累了多少日子的移民们已酣睡。“指挥中心”的灯光却依然彻夜通明。

    “来,我抱一会儿。你已累了几天了,休息去吧!”一个干部从另一个干部怀中抱过一位手臂绑着白绷带的孩子,轻轻地哼着“宝贝歌”……

    那是昨晚发生的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件:3岁的小移民扬扬,半夜睡觉时不慎从两米多高的上铺摔下造成骨折。孩子的父母因此异常着急,虽然经医生抢救并没有出现特别的危险,可伤痛使孩子整日哇哇直哭,因此也影响了舱内其他移民的情绪。

    “将孩子请到我们‘指挥中心’,由护送的干部们负责照顾。”总指挥又一次作出决定,于是“指挥中心”的干部们除了在移民舱内巡逻值班外,回到休息室又多了一项特殊任务:轮流照顾受伤的孩子。

    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干部们不分男女,只要谁有空,就抢着抱起孩子,或在船舱内逗他乐,或在床板上轻轻地陪着孩子入梦乡。

    “叔叔阿姨们,我下次能不能跟你们回三峡?”天真的孩子早已忘了伤痛,他的提问和笑脸,让舱内的父母和其他移民感到一种远行的安全。

    “报告总指挥,三号舱七十一床位的女移民张兰要求轮船靠岸!”值班干部气喘吁吁地前来报告。

    “靠岸?为什么?”“指挥中心”又一阵紧张。

    “她说她的婴儿没有奶粉吃了,需要上岸去买奶粉。”

    “这这……这怎么行啊?一千多个移民,全线路程和时间都是几级指挥机关制定,上至北京方面,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呀!”小小的几袋奶粉,可把护送干部们难住了。

    “马上在广播里广播一下,看哪家移民有没有带婴儿的奶粉,如果有就阿弥陀佛!”有人提议。

    “这是个好办法,立即广播!”总指挥命令。

    可广播十几次之后,全船一千多名移民竟然无人回应。显然是无货。

    “真是移民无小事!瞧见了吧,就这么件小事,可把我们难住了!”有人不免发起牢骚。

    “指挥中心”特意为奶粉召开了一个临时紧急会议。经过反复查看轮船沿线码头和时间,决定在向上级报告后临时在武汉码头作短暂停泊。

    “喂喂,你是移民先遣队老王吗?我是云阳移民指挥部刘海清副县长。现在船上急需5袋婴儿吃的奶粉,我们的‘移民船’将在明天早晨7时左右在武汉码头停靠10分钟,请你提前准备好奶粉在码头等候!千万记住靠岸时间和所需的5袋婴儿奶粉!”

    “明白。7点到达武汉码头,所需5袋婴儿奶粉!”

    次日清晨,满载远道而来的移民的“移民船”出现在武汉码头。当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干部将5袋婴儿奶粉送到总指挥手中,总指挥刘海清又将奶粉送到移民张兰的手中时,舱内的全体移民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共产党万岁!祖国万岁!

    这一幕让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也许旁人无法理解移民们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我知道。

    刘福银,1997年出任重庆市第一任移民局局长至今。在川渝未分家之前,他担任过4年的四川省政府三峡移民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当厅级干部时间已有15年。这位农民出身的移民干部,对三峡、对农民有着特殊感情,因而当年他被组织上从一个地委书记的岗位上挑来啃三峡移民这块“硬骨头”时,看中的就是他的能力和才干。用刘福银自己的话说,组织上可能认为他是“能干一点,踏实一点,可靠一点,拼命一点”。而我知道刘福银这么多比别人强“一点”的概念里包含着太丰富的内容。就说“踏实一点”吧,当年刘福银考上了四川大学历史系,有人给他“调包”换成了四川农业大学。很多人为他可惜,当过几年生产队长的刘福银却笑呵呵地说:“农大好嘛,我愿意。”至于“可靠一点”,在他身上就表现得更完美了。谁都知道移民局长是整个移民工作的“大管家”,执掌的移民资金就有好几十亿。如此有“肥水”的地方,在有些人看来可是左右逢源的“风水宝地”,即使到处“伸手”也未必显眼。刘福银则是一个滴水不进、好话说一千遍也不动摇的“铁公鸡”。

    为了把好“移民款”,知情的人清楚他刘福银要花的嘴皮子功夫用几艘轮船都装不完。至于具体的移民工作,他这个百万移民一肩挑的重庆市移民局长,担着两头的重任:一头是国家和中央的政策,一头是每个普通移民的实际利益。这两头哪一头都不能倾斜了,斜到哪一头都会出问题。为这,刘福银这位有15年厅级资格的“年轻老干部”——他今年还不到50周岁,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看看他一年中的工作分块就知道:下库区时间不少于三分之二;平均每年出席大大小小的移民工作会议和局务会议在100次以上;陪同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市委市政府领导下库区参观视察检查工作100人次以上;亲自处理移民上访事件100件以上。这几个“100”用平面排列天数,那刘局长的一年可至少是两个“365天”。那天我采访他时,原来定好用整半天时间,排来排去只能抽出中午前的一个小时。他说这一小时的“有空”也是在他精心设计下从办公室里“逃跑”的。后来因为我们越谈越投机,他决意领我到一个非常百姓化的街头吃“重庆火锅”。

    那是地地道道的马路小摊,旁边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就在一张支起的小桌子上边吃边聊。这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可我俩依然觉得时间太短。回到北京,我整理录音,发现几乎每不到五分钟,他刘局长就得接一回手机。从他“逃跑”出来进行的这次采访的接手机次数,我已经深深地领略到他平时工作的繁忙程度了!他说他作为重庆市移民局局长的身份太特殊了。整个三峡库区移民总数约在120万,他重庆一市就有100万之多。你说他这个局长身上的担子是啥分量!他刘福银因此长年生活在一种极度反差的情形之中。也许早晨还在码头上跟一批外迁移民握手告别,相互作揖祝平安;吃过早饭又得陪同某位中央领导视察库区。中午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西装,又被叫去处理突发事件。各路的专家、记者们的咨询或采访只能放在餐桌上进行。晚上的时间是召集局系统干部研究讨论工作——移民局的会议天天有,干部们习惯在他刘局长手下当“夜猫子”。多少次他刘福银一开会就是通宵。睡觉时就以为安宁了?否也。在库区我听说有这样一个规定:凡移民干部不得关手机。如果发现关机连续3次在一个小时以上的,将会受到通报批评。

    之所以规定这一制度是因为移民工作责任非同小可,随时可能发生问题,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必须通畅。当然像刘福银这一级领导,参加一些重要会议时不得不关手机,但他秘书的手机必定是开着的。刘福银局长的家在成都,从重庆市到他家也就是3个小时的车程,但他平时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与亲人小聚。前年他的妻子与儿子相继因意外事故腿脚折断重伤,一向支持他工作的妻子在电话里忍不住低泣着乞求他回成都看一眼,刘福银满口答应。可他事实上根本无法回去,那时他正在现场处理一起移民集体闹事。基层的移民干部们已经两天两夜连口水都不曾喝过,他堂堂市局局长怎么能抽身甩手回家呢!再说库区到成都的交通非常不便,走一趟来回至少二十几个小时。“不是我心里不想家,可一到库区你想走也是不可能的事。”刘福银感慨万千地告诉我。他说他当过县委书记,当过地区专员、书记,也当过省农业厅领导,但当移民局长则比这些岗位不知要苦多少!“平时你话不能多——因为政策性太强;私事你不能做——在库区几乎所有事务都与移民工作相关,你移民局长一举一动影响全局;工作你不能偷一点懒——有时稍稍打一个盹,可能就误了大事。”

    王爱祖,县委书记。一个有管理专业硕士学位的知识型县委书记,那副镜片后面不时闪烁着智慧和思想。刚到一个新的县任书记时,人家瞧他一副书生气以为他只是个能动嘴不动脚的人。那次他带着移民代表到安徽搞对接,原来选好的几个点移民们不满意,满腔热情的安徽方面顿时觉得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结果两头都要走人。王爱祖说:这事大家都别着急,我来办吧!谁都知道,给三峡移民选安置点,可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临时抱佛脚的王爱祖有能耐?当时的移民们摇头不说,安徽方面的同志也持怀疑态度。王爱祖抬了抬眼镜,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他请安徽方面的同志带路,驱车直人周围山山岭岭,6天时间内行程4000余公里,最后圆满完成了选点任务。安徽方面的同志满口称赞三峡库区的干部不简单,移民们则被王爱祖书记负责、实干的精神所感动,当场纷纷签下了对接合同。当大家高高兴兴返回库区的途中,才发现王爱祖的腿伤已经到了连抬一下都要耗他一身冷汗的地步。人们通常会把“拼命三郎”的雅号,给那些干活风风火火、说话地动山摇的人。

    但移民们也给了一副儒雅风度的王爱祖这样的称谓。在移民过程中,老百姓对许多事并不太明晰,想的也比较利益化,于是总觉得自己吃了亏。这满脑子的“亏”字在作怪,所以就满世界找干部说理。王爱祖对百姓的这些想法和做法持的态度非常明确:那是移民们相信咱政府和党,我们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点的不耐烦,是问题的要认真热情地帮助解决,是思想工作的要耐心细致,直到百姓心头舒畅为止。他身为移民大县的“一把手”,群众的来信来访自然也多。王爱祖自定一条规矩:凡移民的来信全由自己处理,每信必答,每事必有结果。凡群众找上门来的,必须亲自出面接待处理。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告诉我,王爱祖书记一年中处理的群众来信不少于300封,接待的群众不在100人次以下。“有些群众,可以为自己家里的一棵树到王书记的办公室闹上三四个小时,王书记则能自始至终保持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让我们感到敬佩,也同时学到了什么才叫为人民办实事的精神。”县委的同志告诉我,他们县上有几次移民集体闹事,就是王爱祖书记这般和风细雨的工作作风给化解的。

    有一种人格力量,可以替代钢枪大炮,可以替代金钱银元,更可以交心换心。党心体现在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之中,民心才能自觉实现万众跟党走。

    冉绍之,县移民局副局长,全国十大“人民满意公务员”之一,党的十六大代表。他之所以能到北京出席我党历史上这样一次重要代表大会,就是在于他在近10年的三峡移民工作中忠实实践了江总书记“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把党和政府对移民的点点滴滴恩情,化作具体的行动传递给了他的父老乡亲。几年前的冉绍之还是一个移民乡的乡长,三峡移民任务下达后,这个沿江的山区乡村,老百姓居住分散,想找块好地不易。为了能让父老乡亲搬迁后有个“稳得住,逐步能致富”的新家园,老冉跑遍了全乡每一条山路,查看了每一片山丘,平均10天磨破一双胶鞋,硬是给需要搬迁的移民们选中了几处地势优越、便于开垦的好地方。可移民们开始不明白老冉做的这些工作,在组织动迁时,他们不许工作人员牵线丈量土地与房屋;开荒动土时,他们不让破土动工,刚打好的炮眼又被填上,有人干脆躺在炮眼上说炸死他也不想当移民。冉绍之面对群众的这些不理解,他给自己定了一条准则:在坚定不移推进移民工作的同时,要尽量多替移民着想。要和移民“换板凳坐”。口说不算,做了再看。

    他的这套“土移民政策”,后来不仅感动了全乡移民,而且还成了全库区基层移民工作的经验被推而广之。76岁的何老汉一生爱钻牛角尖,冉绍之动员到他头上时,老汉远远见了就吼了起来:“你们这些干部是吃了饭没事干?我都半截身子埋在地里的人了,你偏要我搬?告诉你:我偏不搬!”老冉不吱声,只管笑嘻嘻地跟着老汉帮他在菜地里拔草施肥。何老汉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顺心时几头牛也拉不回。冉绍之跟了他三天,老汉骂了三天。第四天老汉以为这个冉乡长“投降”了,谁知冉绍之见他后笑得比前三天还灿烂。

    “你这个干部我服了,像你这样好心肠的人是绝不会让咱老百姓吃亏的。我搬,而且还要动员亲戚好友都来响应国家号召。”何老汉搬迁之后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吃一点亏,相反一分不少地拿到了国家发给的搬迁补偿。当他看到老冉为他和移民们新安置的“门前一条江,江边一条路,路边一排房,房后一片园”的崭新家园时,乐得合不拢嘴。老汉和移民们哪知道,老冉当时为了帮助移民建设这个新家园,短短几个月,白了不少头发。有一回塌方石头压弯了他的手指,骨头都露在外面,他让一个民工帮着硬是用力扳正了,吓得那民工差点晕了过去。老冉则忍着剧痛笑呵呵地说,你这个土郎中管用,否则我一住医院可就要耽搁移民的好多事了。

    “一切为了移民”,要把这个崇高的口号具体化,我感受到的绝不那么简单,它包含着十分丰富而细致的内容,就说护送移民外迁吧,有人说不亚于任何一场局部战争的作战方案。

    2002年8月末,当最后一批二期外迁移民踏上告别故乡的轮船时,我获得了一份巫山县人民政府《护送外迁广东移民手册》。这份长达40页的《护送手册》仅仅是整个外迁移民中的一个小环节,可它竟然对移民外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和安排得周到细致,旁人真是无法想像的。《护送手册》有十大章内容,它对外迁途中护送的“组织机构”、“行程和线路”、“运输中转要求”、“移民及货物编号”、“特殊护理”、“交接手续程序”、“路途中的信号标志的使用规定”、“经费结算”、“干部和移民须知”、“各职能组织部署”等,每项都制订了详尽的细则要求。翻看里面的内容,我不由得再次惊讶,因为它把移民外迁途中可能出现或估计到的问题,无一例外地列出了解决及实施的细则,并且责任到人。

    回京后我将这份外迁移民《护送手册》文本给一位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将军看,着实让老将军激动了半天,说他当年在徐州跟国民党的几十万大军打那场恶仗时的作战方案,都远没有三峡移民的《护送手册》详细。

    “党和政府对三峡移民的关怀可真是无微不至啊!”老将军感慨万千。

    呵,光荣而幸运的三峡移民,你们能在全党上下努力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伟大历史时刻,进行举世瞩目的迁徙,建设美好新家园,注定将是乘风破浪,一路平安,前景无限。

    “快快,看——我们的新家到啦!”

    巨轮的前方,就是三峡移民们魂牵梦绕的目的地……

    “到啦!到啦——!”

    经过千里行程,移民们终于盼到了日思夜想的新家。如果说几天前他们离开三峡的老家时,还有扯不断的故土恋情,那么,这一路行程中他们最担心的是未来的新家会是个什么样。

    “有没有辣椒吃?”

    “鱼是吃鲜的还是晒干了吃?”

    “听说那儿的房子是平顶的?”

    “嘻嘻,那儿结婚要隔离三天才能进洞房呢!”

    “唉,我最怕死了被人送到火葬场去!”

    “哈,怕啥?我回三峡买好一块坟地,反正有钱就行呗!”

    “我啥都不怕,就怕听不懂学不会那些‘叽里咕噜’的话。”

    …………

    美丽的家园等待你

    “到啦!到啦!”

    “欢迎!欢迎!”

    正当移民们窃窃私语,探头探脑瞅着新家是个啥样时,突然响起了喧天锣鼓,只见在他们下车的两边,红旗招展,彩绸飞扬,欢迎的队伍向他们拥来。

    “嘻,就像电视里欢迎外国总统的样子!”

    “那当然,我是江总书记的移民,朱总理请来的客人嘛!”有人格外自豪地挺起胸膛,而那一刻,几乎所有移民都挺起了胸膛。他们不愿让“新家”的乡亲们看不起三峡人。但很快发现热情的欢迎人群根本没有丝毫地小看他们,相反,那股像见了久别亲人的热情劲,如阵阵热浪扑面。

    移民们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又不是总统,你们为啥这样隆重?”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听说扶他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市长、市委书记,嘴上客气地这样说,心里却甜滋滋的乐得合不拢嘴。

    可是当他走进自己宽敞的两层小楼的新家,看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台前灶后液化气罐和净化水瓶,老人激动地擦着眼泪,直握住当地干部的手说:“我当生产队长时那会儿喊的‘共产主义’生活,在今天你们给我们安置的新家里全看到了……好啊,社会主义真的太好了!谢谢你们,谢谢政府,谢谢好心的远亲近邻!”

    “大爷,您就别客气了,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啦!”

    “对对,我们是一家人啦!”

    大爷领着全家三代九口人,满脸笑容地跟着当地干部和欢迎的群众一起走进为移民们“接风”的“宴会厅”——其实那是个由村委会会议室临时改用的餐厅。

    “这么大呀?摆得下三十几桌?”大爷又一次暗暗惊呼,心想:这在老家三峡的村子里是绝对不会有的。改革开放的沿海地区到底不一样!

    “爸,这叫‘就是不一样’!”儿子凑过来耳语了一句。

    “你这小子,早说这儿有这么好,你爸也不至于在老家跟移民干部斗闷子嘛!”

    “嘻嘻,老爸那你现在不认为移民亏了?”

    “亏啥?我乐还乐不过来哩!”

    “哈哈哈……”儿子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这一幕,发生在山东即墨市五处乡的三峡移民新村。

    “到啦,快到啦!前面就是。”

    又一队三峡移民正向福建沿海的晋江新家进发,一路上,当地的接收干部不时安慰车上的移民们,因为从重庆奉节来的移民到达晋江时比预计时间晚了几个小时,再从县城到移民村时天色已黑。

    “怎么这般黑?”

    “他们在骗我们,一定是让我们到很差很差的鬼地方嘛!”

    “不走了!我们要回三峡!”

    “爸妈,我害怕嘛。呜呜……”

    先是女人叫,后是孩子哭,再是男人们的吼。

    移民车队突然出现了意外情况:几十个从奉节来的移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面对黑糊糊的陌生之地,惊呼“上当”,并坚决要求前来迎接他们的当地干部们“立即停车”。

    “这这……这可怎么办?”当地干部们万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他们束手无策地只好将车队停下。紧接着是一遍一遍地做工作和解释,但移民们就是不信。

    “对我们说怎么怎么好,可为啥这般黑糊糊的,分明是要把我们拉到深山老沟原始森林嘛!”

    “我们不去!等天亮后我们就返回库区,不能上这个当!”

    移民们“罢走”了。

    当地干部们弄不懂移民们到底为了什么,无奈只好等天明后再说。

    那一夜,车上的女人没有断过泣,孩子没有断过哭,男人没有停过叹息……

    东方欲晓,晨曦初露。

    “爸妈,快看,这里是绿阴大道哎!”孩子们首先惊奇地发现身处一个美景之中。

    “是啊,这儿咋这么好嘛,鸟语花香!”

    “嘻,比公园还美嘛!”

    移民们纷纷揉揉眼,探出头,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风景。那绿树,那红花,那芭蕉树……而这些是他们在三峡库区从未见过的。

    “是不是你们昨晚趁我们睡着的时候给换地方了?”移民们问迎接他们的当地干部。

    晋江的干部迷惑不解起来:“没有呀,还是昨晚停的地方嘛!”

    “可昨晚怎么黑糊糊的好吓人,今儿个为啥这么漂亮?”移民们不信。

    等晋江干部们终于明白过来时,他们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们没有给你们讲清楚,咱们这儿是沿海地区,绿阴植被特别茂盛,所以晚上走在野外的路上看起来是有些黑,让你们误会和受惊了……”

    “原来是这样啊!”此刻的移民们早已被眼前迷人的风景所吸引,同时每一颗心也都企盼着早点看到自己的新家。

    “立即出发!”浩浩荡荡的移民车队迎着晨风和朝阳飞驰在广阔的田野上,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的脸上都挂满了一个个欢快的惊喜……

    2000年9月,来自重庆奉节县的三百多名三峡移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晋江市西滨镇,在这里安下了新家。起初,他们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们很快发现这里的干部群众和人民政府不仅为他们安家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且为确保移民们能够在较短时间内适应当地生活,逐步走向致富之路,提供了各种便利渠道。

    “办厂。我们也要像这里的百姓一样办厂尽快致富!”移民们为了勉励自己奋发图强的决心,干脆将“移民村”改叫为“思进村”。

    思进村从此远近闻名,因为他们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在安家的当年也办起了自己的工厂,这在三峡库区是祖祖辈辈没有过的事。

    “第一个吃螃蟹”的三位移民作为“股东”,每人投资几万元,与本地一名工艺品方面的行家联合办起了工厂,并起了个吉利的名字——万事发树脂工艺公司。厂子虽不大,总投资二十多万元,但有一百六十多位工人,除了三四十名本地的技术工人外,全都是移民。

    “腌腊鱼好吃,海鲜好吃,加点花椒的海鲜火锅更好吃!”如今已开始富裕的三峡移民回忆起初来乍到时的那个“黑夜不敢走”的往事,不好意思地笑称自己当初“太老土”。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晋江路,路路通向艳阳天!”

    ——这一幕发生在福建晋江。一位奉节老乡,用闽南话给我背诵自编的小诗,那声调圆润又甜美,不见一点奉节口音。

    8月,骄阳似火的著名侨乡——广东惠阳人民正忙碌着迎候又一批新村民的到来。

    自接受安置三峡移民任务后,这个侨乡的政府和人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挑最好的地段给移民们盖新村。可在这毗邻深圳,与香港隔岸相望的寸土寸金之地,所有沿城沿路的好地好几年前全都有主了。怎么办?

    “三峡移民是我们尊贵的新村民,代价再大也要找最好的地方给他们!”惠阳市政府作出这一决定,受到了全市人民的赞同。

    于是,一个由市长亲自挂帅的20人组成的“移民新村选点组”全面开始工作,他们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按照“五靠”即靠城镇、靠公路、靠学校、靠医院和靠基础设施好的标准,为重庆巫山的900位移民一一找到了新的家园。地处惠州市郊的水口镇,是当地工业相当发达的名镇,在此工作的外地劳务人口超过本地常住居民,用地相当紧张。为了给移民找个好地方,镇政府三番五次地跟有关土地使用单位协商,最后要过来的一块移民新村置地,竟让政府倒贴了几十万元。5月,巫山县的移民代表来到水口镇进行对接,见了当地为他们安置的新家,兴奋得当晚就要求“签约”。镇政府安排移民代表住在镇招待所,有人躺下后习惯地抽起烟来,立即被同行的几位移民齐声斥责道:“你一点也不文明,在床上抽烟燃着了不把我们政府的房子给烧了?”

    “稀罕,你们咋还没搬过来,这儿就是你们的政府了?”那抽烟的移民惊叹不已。

    “我们的政府?哈哈哈……可不,我们户口未到,心已到惠阳了啊!”

    “可不,老子恨不得马上把家从三峡搬过来。这地方,真个是天堂啊!”

    移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外迁使他们吃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那阵子,我正在惠阳采访,便问当地领导,为啥惠阳人如此大方地为安置三峡移民而“不惜代价”——我知道仅为移民置地盖房一项,惠阳这一县级市就从财政上拿出了五六百万元!

    移民办主任何光胡说得非常明白:我们惠阳是叶挺将军的故乡,全市几乎每一户都有亲人侨居在海外,寄人篱下的移民生活比谁都感受深切。改革开放使我们这儿先富了起来,作为侨乡人民,当听说三峡移民要到这儿安家落户,我们惠阳的上上下下,就像迎接从海外归来的亲人一样,生怕哪一点不周到会伤害他们。再说,我们也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义务让每一位到惠阳的新居民尽快过上与我们一样的富裕生活嘛!

    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只有亲人般的真情,这就是社会主义祖国大家庭的温暖,这就是三峡移民们的时代幸运。

    “昔住长江头,今住长江尾,江头江尾皆故乡,同饮一江水……”

    中秋佳节那一日晚,现居上海崇明县新河镇卫东村的胡明祥将一家人叫到新房门前,抬头举目望明月,无限深情地吟着这首被赋予了新意的诗词。

    “娃儿,把这刻在石狮上的诗再给爸背一遍。”胡明祥对儿子说。

    儿子从木凳上站起,身子笔直地站在家门前一对石狮中央,便朗朗有声起来:

    百万移民内外迁,两头雄狮念故土。

    乡土酸甜三十载,骨肉分离故乡情。

    宇宙奇观展宏图,秦王醒来惊三峡。

    婴儿降临崇明岛,成龙成蛟父母养。

    …………

    “知道爸为啥子千里迢迢从老家带来这对石狮子吗?”

    “知道。让娃儿记住昨天我们是三峡移民,现在我们要当好上海市民。”

    胡明祥对儿子的回答是满意的,然而即便如此仍掩饰不了自己内心那滚滚翻腾的激情。作为一个有6年工龄且也算农村文化人的胡明祥,这移民崇明一年来,他有太多的感触。

    2001年初,当他家被确定为外迁移民时,便毅然辞去“铁饭碗”,举家报名外迁上海崇明。胡明祥是个高中毕业生,也是位喜欢触景生情的农民“诗人”。当乡亲们忙着搬迁前甩旧物置新物时,他从后山开采了两块巨石,然后一锤一锤地凿起来,硬是没日没夜地干了70天。后来人们才发现原来他花那么大工夫雕琢出的竟是一对石狮子。

    “那是我对故乡的全部思恋,也是对新家园的全部寄托。”胡明祥告诉乡邻,也告诉自己的孩儿。

    在胡明祥全家迁移崇明岛后的2002年末,我在他的新家看到了这对石狮。它就傲居在两层小楼房的门口,特别醒目,又特别能感受到主人那片刻骨铭心的故土恋情,以及响应政府号召当好三峡移民的坚定信念。

    石狮的手艺算不上精致,然而在胡明祥的心里是任何有价的工艺品无法取代的。孩儿背诵的那首诗虽然粗糙,可就因为它出自一位三峡移民之手并嵌刻在这对石狮身上,因而叫人感到格外的沉甸与崇高。

    38岁的胡明祥虽说是个农民,但他却有着诗人的气质,一位喜欢把自己内心的理想与现实揉碎后重新编织成美丽梦想的有着与众不同追求的人。

    在他的小楼前后,我惊喜地看到两个巨型的塑料棚,里面养着几千只鸭子。主人告诉我,这是他和另外3家移民合作建起的养鸭棚。

    “这一圈鸭已经是第5茬了。我们从三峡搬迁到这儿不到两年,就出棚了上万只肉鸭……”胡明祥颇为得意地说道。

    可不,我从陪同采访的当地镇领导那儿得知,胡明祥等几位新落户的三峡移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经营出如此规模的养鸭场并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这即便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也很少能相比。

    “这就是我和所有到上海市落户的移民们特别感到幸运之处。”胡明祥听说我是从北京来专门采写“三峡移民”的作家时,仿佛见到了可以倾诉真情的知己,一把将我拉到他的里屋,认认真真地说了句掏心窝的话:“作家同志,到了上海这个地方我才真切体会到,上海为啥能发展得比别的地方快,根本的原因就是上海人干什么事都能从长远着想,从细微入手,别人没有想到的事他们想到了,别人想不周全的事他们想周全了。就说为我们这些三峡移民操办安置的事吧,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设身处地地从移民利益考虑,把事情往深里想,往细里做,你说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世上还有啥子办不成的事?”

    移民胡明祥的一番朴实而动情的话,引出的却是在世界移民史上尚需大力倡导而在中国三峡移民过程中被上海人运用得极其精湛的深刻理念,即以人为本的理念。

    陆鸣,上海崇明县主抓移民工作的副县长,一位受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表彰的“三峡移民工作先进个人”。

    “1999年第一次到重庆参加全国安置三峡移民工作会议时,什么都不懂。会上,领导讲三峡移民工作的重要性,我听了以后感到责任重,压力大,怕工作做不好而影响三峡工程建设,影响国家政治大局,影响移民们的生活与生存,影响他们的子孙后代。当时我暗暗发誓,先把移民工作到底是啥回事弄弄清楚再开始干自己的具体工作。回到上海后,听了市领导的动员,又一遍又一遍地研读了《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等政策性材料和知识性书籍,心里才开始明朗起来:国家在进行三峡移民工作时,特别是近几年来进行大规模外迁移民过程中,始终不渝地贯彻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从移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十分明确地提出把维护移民的合法权益放在重要位置,把妥善安置移民,使其生产与生活达到或超过原有的水平作为一个基本点,把‘迁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作为移民工作的根本原则贯彻始终。说到底就是以人为本,这是我的一点学习体会……”陆鸣现在不仅是个安置移民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而且又是个移民理论工作研究者,能在大学讲台上不用讲稿便可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四个小时的专题报告。

    陆鸣所在的崇明,是上海全市安置5000余名三峡移民的试点县,也是安置移民人数最多的一个县。正是他和同事们一丝不苟地执行国家有关的三峡移民政策,一开始就充分注意从以民为本、以人为本出发指导移民的安置和管理工作,高度关注移民的需求与愿望,既从长远和大局考虑问题,又从眼前和细微处入手,才使得搬迁到崇明的每一位三峡移民在走进新的家园时,处处感受到党和政府的温暖。

    先说多少户移民安置在一起比较合适的问题吧,上海市政府的思路就颇见匠心。

    开始,有人主张“大安置”,几十户几百人地安置在一处,如崇明岛的某一个农场,也有人主张“小安置”,一户一户地安插到村民小组里边去。上海市的同志认为,这两种办法都不可取。

    上海市的领导同志对我说,三峡移民是为了国家才舍小家,告别故土,来到新的地方。我们不能用简单的方法安置。如果高度集中安置,现在看起来工作要简单方便些,可从长远来看这样做对移民日后融入当地社会带来不利因素。移民从整体而言,在新的地方相对来说是个弱势群体。过于集中地安置在一个地方,狭小的天地使他们难以融入到当地社会,这样容易造成移民群体的独立与封闭,影响他们与当地社会生活的同步发展,不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群众的团结。但过于分散也不是好事,会造成移民心里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同样不利于融入当地社会,同时,过于分散增加了管理的难度。

    “相对集中,分散安置,以三五户为一个移民点,比较适宜。”上海提出这样的方案,据说是几十个专家花了几个月时间调研,最后通过村镇区市级层层干部会议确定下来的。

    效果怎么样?请听移民们的回答:三五户在一起,让我们既不感到势单力薄,回家聚在一起回味和重温原有的文化与风俗,走出家门,又能让我们自觉自愿地跟当地人亲密相融。

    上海的安置谋略,将在10年20年后更能显示其优势。

    再说房子的事吧。

    所有到崇明和上海其他区县落户的三峡移民,他们全部住上了漂亮宽敞的二层新楼。3人一户其面积一般不少于120平方米;4人户的面积一般不少于150平方米,5人户的面积则能达到180平方米左右。

    凡看过上海给三峡移民们盖的楼房都说太漂亮太宽敞了!

    上海的同志告诉我:“上海是全体中国人的上海,中国人的上海正在向国际性现代化大都市迈进,我们百姓的生活自然要跟上去。三峡移民来到上海落户就是上海市民了,给他们把楼房盖得漂亮和宽敞一点符合发展的需要。”

    有人提出新的疑问:“你们上海发展速度快,财大气粗,可以给移民一下建那么好的房子,别人可无法学呀。”

    关于盖房的资金来源,上海的同志给我亮了个底:每户移民的新楼房一般得花5万元至8万元。移民自己拿出国家给予的补偿费占了三分之一,安置地政府支持的也在三分之一(这与其他省份的做法一样),另有三分之一是上海独有的做法,即完全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办事,采取移民们到银行贷款的办法。贷款的利息由初始的减免,到一定时间的低利息,再到一定时间的正常利息。“老实说,我们不是拿不出钱来补贴这‘三分之一’,可我们没有这样做,其原因是,希望移民们能够早日适应市场经济规律,适应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经济与金融国际都市所必须具有的那种能力。”

    “这是否会给还没有具备适应能力的移民们增加经济负担和心理压力呢?”有人这样问。

    带着这样的问题,我走访了几户移民。他们的回答令我欣慰。

    移民卢云奎与胡明祥是邻居,他告诉我自己对这种建房形式非常满意。“我相信上海这么富裕要拿点钱出来解决我们5000多名移民的建房问题绝对不存在任何困难。但政府用贷款的方式鼓励我们从一开始就能融入大上海的这种市场经济氛围,并在这种氛围中锻炼我们的能力,增强我们的造血功能,这远比给我们钱、给‘输血’有意义得多。俗话说:坐吃山空。人有点压力好。再说,政府对我们的贷款也是很优惠的。前3年根本不用愁,因为是免息的。到了3年以后也是低息贷款。3年以后,我们基本能在新的家园立足了,自然会有还贷能力了。”

    “其实,我才来这儿两年,通过养鸭等副业,建房子的那点贷款差不多赚回了!”说到这儿,卢云奎喜形于色地悄悄告诉我。看得出,他内心对政府给予的优惠政策十分感激。

    “你瞧瞧,我家现在的楼房,不用说跟过去在三峡的老房子相比,就是跟现在周边的百姓相比,也算是超前水平了。”卢云奎的话一点没错,上海在给移民们安排建房时就有一个基本的标准,即必须使移民的新家要比当地百姓的平均水平略高一些。

    上海人的生活水平本来就比全国平均水平要高,移民们来到这儿享受到比当地百姓更好的住房条件,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一步登天,也是今非昔比!

    上海在建房的选址上作出了三条标准:一是必须方便移民们的出行——他们规定移民的房子出门就得同公路相通;二是必须方便移民就医和子女就学——他们规定移民的居住地离城镇最远不出1.5公里路;三是必须方便移民就近耕作——承包地一般不出宅基前后300米。

    细细品味这“三个必须”,足见上海同志对三峡移民的关切之情。有几个村的当地老乡明确告诉我,现在移民们盖的新房地址,如果换了是村镇干部的,我们绝对不会答应,可现在给了三峡移民,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三峡移民为了国家建设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我们要为三峡移民作奉献。

    有这样的人民,有这样的觉悟,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办不好?!

    “阿拉现在蛮开心!”

    从重庆云阳来到崇明安家的移民徐继波见我后的头一句话便这样说。徐继波现在在当地一家私营企业工作,妻子也在另一家工厂做工,天真活泼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像徐继波这样的家庭除了种好承包责任地外,有一人以上在外务工,这在上海落户的移民中非常普遍。

    真正要看移民的生存情况如何,其实有好的房子住,有相当数量的地种并不是主要标志,移民能否在一个新地方生根,关键要看他们在当地求取生存的空间有多大。因此,上海市各级政府在完成给移民们盖房划地等基本生产资料的准备后,考虑最多的是帮助移民们寻找更多的发展机遇。现在全市1305户三峡移民中,已有1400多人在当地谋到了一份从事非农业的工作,他们中既有在当地企业做工的,也有独立在城镇开店的,还有到日本等国家从事劳务输出的。用上海移民干部的话说,你能给移民每家每户落实一位非农业就业机会,你就等于给一户移民开设了一个“小银行”。难怪徐继波说他过得蛮开心!

    徐继波是迁移到上海来的5509名三峡移民中第一位踏上上海土地的人。说起这件事,徐继波感慨万千。

    “第一次到上海崇明来考察的连我共6人,几天下来,大家心里还是拿不准到底来不来,我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我在家里是老大,兄弟姐妹5个,还有年迈的父母和一位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叔叔。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赞成我外迁。正在我犹豫不决时,有一天突然收到了一封上海的来信,打开一看是位退休老职工孙国良老人写的,他说他从《解放日报》上看到我与其他几位三峡库区来的人到他们上海考察外迁工作的消息,老人捧出火一样的心希望我为了国家利益和孩子的未来,到他们那儿落户,他说所有的上海人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移民。我接信后十分感动,心里也就暗暗下定迁移上海的决心。但当我正式向父母提出来后,父母强烈反对,母亲三次晕倒后卧床不起。父亲则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以示反对。这样一天又一天,弄得我这个有孝子名声的儿子左右为难,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我又一次接到了孙国良老人的来信。那真诚而热情洋溢的信不仅令我感动,而且在我向自己的父母读过后,两位老人也备受感动,父母抹过一把泪后对我说:‘去吧,上海人这么好,我们就放心了!’我就这样第一个踏上了上海这块新家园的土地。”

    徐继波与上海老人孙国良的《一江移民情》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播出后,使徐继波一下成了“三峡移民”中的名人了,连外国记者都采访报道过他家的事。

    “老实说,刚到这儿的几个月,虽然住的房子很好,可心里总有一种难舍的故乡情怀。我知道这儿什么都不缺,所以从老家搬迁时惟一带了一棵黄桷树苗到新家。在我们三峡那儿黄桷树遍地都是,可以说是我故乡的一种象征和代表。我把它带到新家,希望它生根成长,算作是对故土的一种思恋与寄托。但崇明这儿离海近,特别是冬季温度较低。那棵黄桷树苗种在家门前,过一个冬天叶枯枝断。开春后,看到万物泛绿,桃花盛开时,我的黄桷树还不见一点儿生还之气,那一刻我的心仿佛也跟着小树苗一起要死了……我真的流过泪,因为那时我除了种好承包地外,全家人就没有其他的活干了。

    上海的生活消费比我们山里高,孩子虽然上学前两年是可以免交学杂费的,可我想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真的要像小黄桷树那样发不出芽呀?正在我痛苦和迷惘时,管移民工作的干部和好心的邻居纷纷前来帮助我。他们一起与我分析小黄桷树干枯的原因,教我在寒冷的天气来临时,用稻草裹紧小树,再待天暖和时解开。果然我的小黄桷树又发芽长绿了!我好高兴!因为这小黄桷树代表着我的心,象征着我这个三峡移民能否在新家安居乐业。那阵子好事不断,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私企老板顾平先生打来的。前些日子我在他厂里干过杂活,这回他说要招正式工让我去。顾老板的工厂干的是机床技术工种,可我啥都不会呀!顾老板说,我看中你徐继波有两点:一你是三峡移民,有为国家和集体的牺牲精神;二你是共产党员,让人放心。当天他就派我到浙江学技术,而且在学习期间包了我的全部费用,还每天发16元工资。两个月学习回来,我就正式当上了一名车工。现在这个厂就像我的家一样,我打心眼里感到温暖……”徐继波在车间接受我采访时非常动情地说了这番话。

    我相信这是一位移民发自内心的话。

    在徐继波的新家,我看到了门前那棵已经长得有一人高的黄桷树青枝交错,碧叶婆娑;徐继波的两个孩子一个上了重点中学,当了三好学生;一个念小学五年级,是少先队大队委员,老师说大队委员是经过竞争上来的。看来徐继波的孩子已经完全融入了同伴之中。我见到徐继波的妻子时,她正从工厂下班回来,那红润的脸色让我感到这个家庭的幸福与温馨、安康与稳定。

    从徐继波那儿走出不久,我在排排楼宇和溪河之间,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片葱绿的柑橘林。而这样的柑橘林在三峡库区到处可见,但在崇明这样的苏沪地区并不多见,尤其是长江入海口的东瀛之地。

    “那是移民家种的。”当地老乡告诉我。

    这让我在意外中增添了几分好奇。细一问,知是现为三星镇庙星村移民张青林家的果园。

    郁郁葱葱,树高枝壮,好一派兴旺景象!

    “明年我准备种上8亩柑橘,承包土地的转让手续已经办好了,只等来年开春。”张青林是位五十来岁的重庆云阳籍移民,他说话的口气告诉我,新家园的致富之路已经在他的脚下开始起程了。

    那一天,张青林拉着我的手一定让见见他全家的“恩人”——附近村的一位“新舅妈”。

    “新舅妈”名叫陈兰芳,是南桥村人,离张青林的家有十几里的路程。张青林一家认陈兰芳“新舅妈”,有一段佳话:

    2001年8月,张青林一家和一批重庆云阳的移民来到崇明落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让一向勤劳的张青林感到无所适从。出外打工吧,语言不通;在家呆着吧,往后的日子咋过?最让张青林受不了的是原来拿手的种地活计,在崇明这儿也使不上劲了,种啥啥不活——原来上海这儿的庄稼和蔬菜与重庆那儿不一样。

    “连地都不会种,老子真给三峡移民丢尽了脸!”张青林望着地里长不盛的蔬菜,对天长叹,无地自容。

    “别急别急。你看,这儿的地是沙质地,不像你们重庆那儿的红土地,地质变了,耕作的方法也不一样……”一日,一位50多岁的老阿嫂走到张青林的田头,手把手地教他和家人如何锄地植苗。

    看着蔬菜苗儿一天天郁郁葱葱地长开了,张青林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陈师傅,我想今年秋天也像你家一样种上一批蔬菜,过冬时兴许也能卖上个好价钱,你看行不行?”一日,张青林来到陈兰芳家的蔬菜地,当他看到这位远近闻名的“蔬菜大王”家的菜地一片郁郁葱葱时,情不自禁地向这位老阿嫂来讨教。

    “行啊,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就帮你帮到底!”陈兰芳是位爽快人,一口答应了张青林的请求。

    从那时起,陈兰芳就成了几户三峡移民的“新舅妈”。上海一带有句俗话,叫做千人面万条心,最放心的是老娘舅和老舅妈。意思是说,天下人中最让人信得过的是自己的舅舅与舅妈。这不,从小孤儿出身深受共产党之恩的陈兰芳,打开始帮助移民种地育苗之后,便真的成了三峡移民们的贴心老舅妈。张青林他们几户移民也由起初叫的“陈师傅”,改成后来的“陈大姐”,叫着叫着,就叫成了“新舅妈”。称陈兰芳为“新舅妈”,是因为她性格开朗,热情好客,大大气气,同旧上海的老舅妈不一样。

    为了能让移民们种上秋后可以上市的蔬菜与其他经济作物,陈兰芳与自己的老伴先为张青林他们筹划搭建蔬菜大棚,从买塑料薄膜到搭棚育苗,陈兰芳来了个一手“包活”。等大棚蔬菜成行成块地长起来后,她又寻思为张青林他们进行茬口种植搭配。有十几年种植经验的陈兰芳,为了能让移民们早日掌握浙沪一带的农作物种植特点,不惜减少自家的蔬菜种植面积,天天来回奔波在张青林等几位移民家的蔬菜地和果园里,进行手把手的传帮带。晴天雨天,黑夜白昼,打攀上移民“亲家”后,陈兰芳几乎从没有断过一天上张青林等几位移民的庄稼地。2002年初,劳累过度的陈兰芳连续高烧4天,住在医院打吊针。可就在这4天里,她帮扶的一户移民家的200株西红柿苗因为没有及时揭棚而烧死了。陈兰芳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家中珍藏的6公斤日本毛豆种送到这户移民家,帮助他改种了毛豆……

    几个月后,移民的大棚菜和果园里的果子都到了收获的时节。陈兰芳笑呵呵过来说:你们还说不好本地话,上街卖菜卖果子肯定没人理会。不过放心好了,有我这个新舅妈呢!从今朝开始,我们得早起。由我先到镇上摆摊,你们随后就到,吆喝买卖的事由我来,你们只管在一旁收钱就是。

    行,听新舅妈的!张青林等移民驾着满载丰收喜悦的运输车,兴高采烈地跟着陈兰芳上街赶集。

    “快来买三峡移民种的新鲜菜哟!又好又便宜哟!”

    “三峡移民种的果子又甜又脆又营养哟!快来买哟……”

    那些日子里,崇明各个镇上经常听到陈兰芳那清脆响亮的吆喝声,在她的身边是几位满脸堆笑,手中握着大把钞票的操着四川话的新居民。

    “哈哈,才来一年半载呀!我的口袋就已经有些鼓了!这日子才叫红火哩!”

    “哈哈,移民小康,我们真的赶上了!”

    移民们数着从未见过的那么多钞票,眼角滚动着感激的热泪……

    遍布11个省市的三峡移民,正在演绎着同样激动人心的故事,但我的采访行程需要暂告一段落。

    当我再次返回三峡库区,将在广东、上海和江苏等地落户的移民情况转告给重庆与湖北两地的有关部门时,他们同时又充满欢欣地给我提供一组数据:至2002年9月初止,三峡库区外迁移民14万人,移民们对当地安置的满意率为98%,而在上海、江苏、广东、江西和山东等省市的满意率为100%。无论是98%,还是100%,我知道这样的满意率在世界移民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当我又从三峡库区回到北京时,国务院“关于三峡移民”的新闻发布会正好召开,三峡建设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郭树言代表中国政府向全世界宣布了另一个惊人的喜讯:至2002年9月初,长江三峡二期移民共计64万人的搬迁顺利结束。除14万外迁移民外,库区就地安置的50余万人不仅圆满完成搬迁任务,而且已经基本实现了生活稳定,并逐步走上致富之路。隶属于政府统计部门的专业调查队伍重庆市农村调查队在实施三峡移民工程10周年之际,公布了一项跟踪多年的调查结果:搬迁后的三峡移民生活水平稳步提高,移民家庭收入水平明显高于当地农民。郭树言说,据对100户农村移民家庭进行跟踪调查,结果显示,人均收入达1890元人民币,比重庆市普通农民人均纯收入高出近300元人民币……

    到过三峡库区的人都理解这一变化中包含了多少艰辛,多少奋斗,多少步“跨越”!

    啊,三峡移民——伟大的三峡工程中最关键的难题,考验了我们的党,考验了我们的人民,面对难题,我们交出了优秀的答卷!世纪之交的三峡移民壮举,是人民的行动,是伟大民族的国家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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