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偶得 清真词释-序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清真词释

    我小时候于词毫无了解,最大的困难为“读不断”。诗非五言定七言,词却不然了,满纸花红柳绿的字面,使人迷眩惊奇。有一些词似乎怎么读都成,也就是怎么读都不大成。这个困难似乎令人好笑,却是事实。

    谈到周邦彦作的《清真词》,我和它的因缘亦是慢慢儿来,慢慢儿加深的。民国五年、六年间方肄业于北京大学,黄季刚师在正课以外忽然高兴,讲了一点词,从周济《词辨》选录凡二十二首,称为“词辨选”,讲义至今尚存。季师盛称周氏选录之精,又推荐各书,谨录于下:

    源流——张炎《词源》、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附《词辨》中)

    作法——万树《词律》、叶申芗《天籁轩词谱》

    选本——张惠言《词选》、董士锡《续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及《词辨》、冯煦《唐五代词选》、《花间集》、《绝妙好词》

    专集——柳永《乐章集》、周邦彦《清真集》、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吴文英《梦窗甲乙丙丁稿》目虽至简,而的当难改,可谓要言不烦矣。读者若寝馈于此数书中,欲为词家已绰有馀裕。这是题外闲文。

    他讲的《清真词》只《兰陵王》、《六丑》、《浪淘沙慢》三首,《六丑》还有些印象,其他两首都还给老师了。他又说,词中清真可比诗中杜甫,这对我印象很深,当然他并非创见,却不失为断制的真确。两宋多少词人,我独选美成的作释,就这点论,不妨说“受之于师”。他又把一本郑文焯校刊的《清真词》借给我读,即所谓“大鹤山人校本”也。这是我于《清真词》的初见。黄先生平常散散漫漫的,但对于这书似颇珍重,不久就要了回去,当时我很有点舍不得似的。直到民国廿八九年间,孙蜀丞先生又借给我这个本子,方有重读的机会。

    季刚师虽如此郑重丁宁指导我去读《清真词》,老实说,我对于这《清真词》了解得十分少。记得民六的深秋,我偶在一张洋纸上写着清真的《意难忘》,字迹歪斜真如涂鸦,为新婚之妻许氏所见,他当然更不懂这玩意儿,还以为我的大笔哩。我说:“我会做这个倒好了!”后来我们同到天津我的舅舅家去,俗谓之“住对月”,正值严冬,斗室温馨,华灯映水,读清真的《少年游》而感到趣味。

    我讲这新婚佚事,或非山妻所喜,却亦稍有取意。前说两词,俱见本书,那时我所赏识都是周词中极漂亮而又浅显的雅俗共赏之作;换一句话说,即非代表作。记得我还喜欢《南柯子·咏梳儿》(见《读词偶得》附录词选),这是近人认为并不高明者也。此外更有一证,《古槐书屋词》第一首,《南柯子·和清真》:“小扇团团雪,轻罗剪剪冰”是也,这首词并不太早,约在民十以后。录清真原作《南柯子》一首于下:

    宝合分时果,金盘弄赐冰。晓来阶下按新声,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露下天如水,风来夜气清。娇羞不肯傍人行,飏下扇儿拍手,引流萤。

    词见汲古阁本《片玉词》卷上,注云:“《南柯子》,《清真集》俱不载。”《咏梳儿》为第三首,而杨升庵《词林万选》载此词为张仲宗(芦川)作,微有不同。此两词于《清真集》中,本在传疑之列,而我那时鉴赏的程度如何,亦可见一斑了。

    昨天有位北大同学来访我,他说清真虽好,学作词从此入手恐怕不易。我就约略谈我的往事,又说,《清真词》并非皆深厚沉郁,亦有漂亮清新的。他的工力在乎深厚沉郁,而他的漂亮清新的极诣,如上述之《少年游》“并刀如水”,究其归宿亦未尝违反这深厚沉郁,谭仲修所以评曰:“丽极而清,清极而婉。”(见谭评《词辨》)婉则未有不深厚者也,岂有可浅尝而不可深研之理乎?若《南柯子》诸词,深思似乎不大够味,正不必为古人讳言耳。

    民九欧游船上带了一本张惠言的《词选》,海天寂寥多闲,读得很熟,这好像对我以后做词说词很有帮助的。其年岁在庚申,有春分后一日红海归舟见新月的《祝英台近》,清明日印度洋舟中同清真韵的《玉楼春》,词极不工,编集时都被删却,但很可以见当时的心境。说诗词的文章最早刊行的,见于一九二四年《我们的七月》(民十三亚东版)题为《葺芷缭衡室札记》,凡三段。其三最长,说词凡三首:小晏《临江仙》,美成《蝶恋花》,耆卿《甘州》,除周词见本集,晏、柳之词俱见《词选》,正因在洋船上把它读得很熟呵。《蝶恋花》词本叙别情,我那时多作远行,故特感兴味(参看本书中编《早梅芳近》条)。这文未入集中,隔了十年,民廿三在开明出版《读词偶得》,才将说《蝶恋花》词略节附入,称为“旧释周美成词”,今见本书上编,而晏、柳二词之释语终未收进。那时议论也不太坏,抄录两节于后:

    我觉得宋人作词佳处,在“细”、“密”。凡词境宛如蕉心,层层剥进又层层翻出,谓之“细”;篇无赘句,句无赘字,调格词意相当相对,如天成然不假斧削,谓之“密”。

    但我并不以为作者当时先定了格局然后作词的,只是说有些好词,如分析其结构,精密有如此者。此仅可资欣赏者之谈助,不可以拿来死讲死摹的。凡文必有条理,佳者尤显明,但这种条理只随成熟的心灵自然呈露,不是心灵被纳入某种范畴而后成条理的。最好的感兴在心头,若把它捉住,何愁在纸上或口头不成文理呢。“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此语妙确。文理何尝罕见,可贵者正在自然耳。

    现在我还这般想,《清真词释》如此写出,亦应作如是观。《清真词》的妙处虽似难尽,而“细密”二字似颇得要领。论文词之“作”与“解说”,其过程恰好相反。分析如剥蕉抽茧,不得不繁复,愈扭则愈见工力,而作者会之一心,则明清简易而已。若如分析时的委曲烦重,作者纵为天才亦是凡夫,他受得了吗?我前拟“文章四论”,其一曰文无定法,其二曰文成法立,虽有目无文,亦正无须有文,一言蔽之,自然而已矣。自然何必草率,切磋琢磨之极亦归于自然也。

    及民十三北来,迄今又二十馀年,这段时间很长,可说的却比较少。教书的职业命定的不免误人子弟,犹做医生的不免于杀人,但“人之患”这行亦有一长处,教学相长固未必然,全抛旧业又不可能。约在十八九年左右,在清华大学始课《清真词》,后来在他校亦或开这一课。既授全集,不能有所挑选,于是那些委曲繁密的作品,似被逼迫着去寻索。那时即有意通释《清真词》全集,其成绩有一部分收入初版的《读词偶得》里,占了总页数七分之五,却只有六首。以《玉楼春》、《凤来朝》两首特长,占总数七分之三。虽承开明主者以故人情重不弃,实非编撰之体也。我其时喜欢写长文章,每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及意兴才力不济或弄到不得完篇,至今犹有数稿在尘灰蟫蠹之中,不欲启视,亦无可如之何也。

    究竟文字应该写得长否也很难讲。按理说,好即无所谓长短,不好亦无所谓短长。长短不是真的问题,但亦和文章的成败有关。简而有中,无贵乎繁;长而多宜,不拘乎短。若简不免疏,繁而寡要,则两失之矣。但我近来觉得文章太长了没有什么意思,还是短一点的好。

    这些旧稿从《读词偶得》里撤出,也不曾修改,径编为本书上卷,我自己实在怕看那冗长醉梦的谰语也。在丁丑以前,曾和废名释《醉桃源》(即《阮郎归》)一词,也还是很长的,却已经过两次的修改,今列于中卷之首。以后被阁置了多年,直到近几年应友人之请,曾评释陈注《片玉词》本起首的两篇《瑞龙吟》与《琐窗寒》,从头讲起,本是我的原来计划。此外又偶写了一些简短的文字略附评注,名曰“《清真词》易读”,原为自己闲时阅诵,又为初学取譬,但既不成书,这些材料被拉杂收编,今中卷是也。

    中卷非一时所成,亦非在一种心情下一种格式下写的,故最芜杂。但较上卷,又过了十多年,或不无寸进,望读者详之。下卷比较通畅完整平易,这另有一种来源。三十四年冬天,教育部在北平设“临时大学补习班”。其“第二分班”即文学院,地在北大红楼,约我往教《清真词》,因剩得一学期多的时光,只可选授全书。我的亲戚胡静娟女士方服务于二分班文书,偶来旁听,颇致欣赏,但公馀诵习究不方便。后来我说,暇时可到舍下闲谈,您如写以文字,我的《清真词》的解释庶可迅速完成也,遽承欣诺。迟日出其笔录,精详圆满,不蔓不支,略加修正俾全其美,即本书下卷是也。在此谨致感谢之意。

    既属闲谈,原没有什么系统的,视“易读”所录,即有一篇复出,《满庭芳》是也。他写出而我意或未尽又重复写的,亦有一篇,《阮郎归》之二是也。故皆一词二稿,一见中卷,一见下卷,今亦不复删并,读者分别观之可耳。未必有何佳胜,而喋喋以尘青目,汗颜而已。

    本书结撰的缘由,大致如上。至《清真词》本身的评议,不想在这儿说,说亦决不能尽。通释《清真词》的愿心尚未圆满哩,即解释其大部分亦还差得多,且等到他日有机会再说罢。为何要这般写,不那样写,似乎需稍稍说明。

    近来动笔用文言稍多,似有开倒车的嫌疑,不为时贤所喜。但我对于“言”、“文”并无歧视,各就其便罢了。何谓方便?倘深求之,知亦非偶然。解释诗的(广义的诗包括词在内,下同)文字实以浅显的文言或半文半白体为较好。借这机会,把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文体来写本书的事实加以解释,以至于辩护。

    就读者的需求看,所以要破费光阴读解诠的文字,原为不懂原作或虽懂而不透之故,于是有“无可驳”、“自己明白”的两点:(一)解释必须比本文稍易懂。如其不然,即无任何的意义。俗语所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哩”,即为“说曰若稽古”、“博士卖驴”的最佳讽刺。(二)假如白话比文言易懂,愈近白话便愈容易了解。这么说来,应当用纯正的语体来写作才对。但我为什么偏要用文言或夹杂以文言呢?如答以为个人方便,理由似乎欠通,况且老实说,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呵。

    如上所说,常情易会,却为一端的偏见。我们应当离开了读者和评注者的立场,而从诗的本身,作诗时的心境去观照。就诗本身言,是拒绝任何解释的。假如不拒绝一切外在的表诠,则失其粹然完整,诗之所以为诗。就作者的心情说,当时之感假如可以有另一种较容易通显的表现,他又何必舍易取难,自讨苦吃呢?故较真的说,诗不能讲,所讲非诗,一切的讲,比方而已,形容而已,假不代真,无可疑者。

    但事实每逼着咱们来讲诗,真是无奈的幽默。如何讲,也有很多问题,恐怕可以写篇奇长的文或者一本书,今只略明一二。比方说,诗是圆的,而文话均扁;诗为立体,而文话皆平面。所以“诗无达诂”,而我们说话得算数。它一句抵多少句用,我们的话一句只当一句用,这是根本上的差别。一切的困难都从这儿扎根。

    如用白话来解释古诗,就读者一目了然的需求下去看诚有百利。但读者们不必以看“第二手”、“第三手”的文章为满足的,最后还须去读原文,若与原作合看,宁无一弊。利弊相消,则盈亏难定;换言之,所谓好懂只指新来的文字,其故有的难懂不必因之稍减,似乎有利并非真利。若解释得错了,那是赔本,二折一折至于零负,更将不在话下了。

    试问读者于意云何?即有人说:“你的名理可笑,断语又不公。你先说文话都不配解诗,结果独归罪于白话,岂得谓公?”此难当有,且致佳也,吾将答之。须从头说起。试问诗词具在,何须解释?本来么,不用解释的。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些作品很少,不占重要的位置,诗话、诗谈之类大雅总不屑也。但今非昔比,人事日繁,去古愈远,表诠之作,翻译之篇,应需求而兴起,夫岂偶然。质直地说,所以要解释,只由于我们离它太远之故,即使远而不太远,便不需要解释了。究竟怎样远法是应有描写,如何引之使近可以思量的问题了。这两层,即无疑难矣。

    您如高兴画图,一条线,两头两点,中间一点,亦很方便。把古诗和我们的现实设为甲乙两端,那是固定的。解释文字这一点在二者之间,是可移动的。它可近于甲端,不妨呼之曰丙,亦可近于乙端,即呼之曰丁。近甲即远乙,近乙即远甲,而这线的总长,两端的距离并不因之生何影响,似无所谓得失与短长。但图表是呆的,只可以略作比方,事实不如此简单也。

    古诗所以距我们遥远,一因它是诗,二因它的古,即从诗文的原有距离以外,加上今古的距离。诗当然有它的一套特别的体系,而古之一名包罗万象,文言之不同白话至少亦为明显之一点。就我们今日的立场看,以白话来解释甚至于翻译古诗,是最合理的,但事实上却会逢到不可或不易克服的困难,不仅须将诗化为散文,并同时须将文言转为白话;然犹似不止此。诗之所以为诗与古诗之所以为古,分作两面看,只是方便之说,实际乃一体浑然,无可分拆的;申言之,已把这古的味儿渗透到诗的体系中去了;再换个说法,以古代的文章格调作为诗人的言语,而诗的内涵即存在于它的形式上,它的言语口吻神情之间,似乎诗的内涵、形式、言语三者已凝成为一古物,历千年之久,而咱们所操的工具则有“引车卖浆之言”或者蓝青官话,困难之大,可想像得之。这困难,于翻译为尤甚。解释不必和原本对证,当然好一点,但亦好不了多少。

    这儿恐怕已牵涉到所谓“文言”的性质。这玩意本来很怪的,它的出现并不见明文记载,只悄没声音地而来。前天外甥徐家昌来谈,他说中西文学的不同,我们有文言,他们没有,这一点是很重要的。我想这话不错。“文”之与“白”不仅古今之异,在古代已有二者并存的事实。简直地说,文言只是白话的提纲,它的简单化,精粹紧缩化,譬之于画。白话如为全貌,文言是sketch,再设一喻,白话如为全乳,文言是奶油或者酪。

    在这情形下,又似乎现代语与古诗可分为两端,而文言也者,站在他们的中间,所以便是最自然的桥梁。要不要利用它,是一问题,不利用它会有什么困难,也应当想一想。我们虽然把诗解释得清清白白、爽爽快快,但似古人之心否,则不得而知,那么只好引《庄子》了:“子非鱼,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不想论辩这些个,就释诗一事来看,有两条路:如从“近真”的观点则宜用文言;如从“易晓”的观点不如径用白话,得失短长似亦相当。我们要它近于诗,近于古人呢?还是要它近于我们?这不须犹疑,一言可决。定会有人说:你不曾讲么,诗横竖不可说,用文言何益,用白话何妨。让咱们大家省些脑力,不好吗?这话痛快,双手赞成。但把论点推得过远,解释的文字会自成一玩意儿,而与被解释的原典不很相干,以至于可能的相反。这和我们的“去古已远,引之使近”原来目标并不大相合,此外又岂无他法可以思量?

    前文表过诗是拒绝任何解释的,又曰“不可说”。但何谓不可说,当非绝对。若为绝对则一切皆空,有如咒语。所谓非绝对者,好像一座斜坡,不陡绝也,虽望若神山,仍有远近之别,近者犹有仿佛,远者不复相似矣。吾宁取上文所云甲乙线上之丙,近古而远我者,不取这线上的丁,近我而远古者。本书即如是写作的。

    所取既为丙点,则“易晓”或不能不打折扣,事固无奈,但我希望这折扣不会太大,而“近真”所得或能抵补而超过之,真俗语所谓“一厢情愿”也。倘果如此,吾意已足,借曰不然,不过无益。即本来不懂,解释了依然不懂,亦不必有害也。若用纯正的白话文来作,所谓丁点,我亦偶然尝试,他人来干尤所切望,但我想,反而较难。因为既像一斜坡,愈近于我们的必愈远于古人,远到一个某点,或竟发生差违,采用此途所以必须审慎也。如反过来想便容易明白,如把咱们的白话诗用文言翻译之,解释之,能近真乎,抑远实乎?新诗人必有以语我来。古既不如今,今又安能如古哉。

    那么读你的作品,你敢保证深得古人之意,不叫我们上当吗?这我哪里敢保,您当然还须用自己的心眼去观照才是。然则说了半天还是费话。谁说不是。虽然清代的词人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但我想,明知无益的事老做着,也没有啥意思,此清真全词的通释所以迟未着墨,而愿心之圆满亦终无日耳。仅欲书其缘起经过,不觉的牵引遂长而意终不尽,弥觉可愧。上海的叶圣陶兄为我校印此书,读到这里,不知他将如何感想也。

    一九四八年四月廿八日北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