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凄凄。
谭评《词辨》,于欧阳修《采桑子》首句“群芳过后西湖好”,旁批曰:“扫处即生”,正可移用。猛下“游妓散”三字便觉繁华过眼而空,笔力竟直注结尾矣。以下步步逼紧,直逼出“无处不凄凄”之神理来,一首只是一句,一句只是一感觉。有以简为贵者,盖唯简则明,积明斯厚,故贵简也。
“芳草”句以下全系写景,烘染之笔。“怀”、“迷”、“衔”、“暗”,下得极精稳,可悟炼字之法。设圈去之,“芳草□烟□水曲,密云□雨□城西”,在四字之外另想四字,得乎不得乎?固知一字千金,为不虚也。如“芳草怀烟迷水曲”,原难释以口语,而径观本文,固最分明;若以“怀”、“迷”二字为不甚可解而易之,虽更近于白话,而其境界反令读者想像不出。故知原句似晦而实明,臆改之句,似明而终晦也。凡遇此等处,均宜细心体玩其唤起之心象如何,不可梗一流俗之见,以为衡量之准。
“芳草”三句写尽天阴欲雨,春寒中人。下“衔”字“暗”字,雨意垂垂已在眉睫之间,复以“九陌未沾泥”略略一挑,所谓“万木无声待雨来”,虽境界不复尽同,而亦正堪融会。须知真下了雨,下雨何奇之有,便失却了紧张味,结尾挑起,似宽放出一句,而实紧追了一句,文心细甚。
过片典出《汉书·李广传赞》。汲古阁本“未”作“自”,误。词中不忌重字,上云“未沾泥”,下云“未成蹊”,固不相妨耳。夫桃李甜美,人孰不爱吃,虽标语未贴,口号不呼,其下明明无路,而自然慢慢会有,故曰,“其实存也。”春晚矣,犹未成蹊,“似这等荒凉地面”,信步行来,真成孤迥。见花而寻路,是无路也,行马而莺啼,是无人也。句句摹景,句句含情,末轻点一“凄凄”,以“无处不”三字重压之,便全神俱活,而款款欲飞。
浣溪沙
争挽桐花两鬓垂,小妆弄影照清池,出帘踏袜趁蜂儿。跳脱添金双腕重,琵琶拨尽四弦悲,夜寒谁肯翦春衣。
诗以不触及议论为常,而有狭义广义之别。狭义之议论,即议论是也;广义,则凡在文字间加以点破者,皆议论之属也。如此词,“双腕重”之“重”字,四弦悲之“悲”字,点睛之笔,亦即其议论也。唯下得极斟酌,叙而不断,断而不议,使人自领其弦外之情,斯则善矣。昔年曾和此章,附见于下:
一树梨花雪四垂,三分春色占萍池,几回玉蝶扑帘儿。惘惘停眸谁爱惜,匆匆闲忆总成悲,灯前重理砑罗衣。
若夫清真原作,可谓至哉!低徊今昔,俯仰盛衰,玉腕笼金,顾端凝而可讶,琵琶挑弄,省欢笑之甚遥,隔鬓桐花,寻蜂刬袜,虽儿情如昨,而回首俱非。末句复一拗一悲。夫“谁肯翦春衣”者,是翦春衣也,是愈悲也。其声疏冷而长,吾知其必为深闺刀尺之声矣。
前调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此词一气呵成,空灵完整,对句极自然,《浣溪沙》之正格也。后主《菩萨蛮》曰,“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与此仅有春秋之别。天朗气清何必非春日哉,以之訾议《兰亭序》,亦过矣。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壮语也,无挂碍故;此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致语也。正唯其长天无际,芳草无涯,故不忍登高临远耳。“接”字即从古诗“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之“绵绵”二字脱胎。
下片偶句,新生与蕉萃合参,极醒豁又极蕴藉。结句轻轻即收,不坠入议论恶道,与上片之结并其微婉。乍读之,似不过瘾,却是清真工力深稳处,正类二王妙楷,中锋直下如痴冻蝇也。尝谓三只脚的《浣溪沙》,两脚一组,一脚一组,两脚易稳故易工,一脚难稳故难工,不用气力似收煞不住,用大气力便轶出题外。或通体停匀,或轻重相参,要之欹侧之调以停匀为归耳。
已不堪凭到阑干,而堂下竹、燕巢泥,咫尺之间亦会增人惆怅,林外鹃啼,复在近远之间,春愁无那,细细摹寻。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此调在《片玉集》中分为二,此注“商调”,其在卷三者注“黄钟”,似非一调。而《词谱》卷八曰:“此调最为参差,今分七体,其源俱出于晏(殊)词,或添一字,摊破前后段起句,作四字两句者。”在白石《少年游》下注曰:“此词摊破,晏词前段起句七字一句,作四字两句,周邦彦‘并刀如水’词正与此同。”是以在此集中注“黄钟”者为本调,而以注“商调”者为其摊破格。《乐章集》中《少年游》首句七字,与本调合,但注“林钟商调”。今按林钟商即商调也,是二者为一调之转换,非二调明矣,疑《片玉》之注有误。
此词醒快,说之则陋。但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状冬闺静物,至“明”而且“清”,与感觉心象,匀融无间,写景之圣也。说“如画”,画似不到,说是“如见”,见似亦不到,盖画逊其肖,见逊其妙也。一妙肖者,其唯文章乎!虽有此境,人不及知;虽知此境,如何可到;虽暂近蓬山,而风辄引去。偶然身到便是良缘,岂能时时到,刻刻到,说到就到耶。若清真,圣矣!
溯其“明”、“清”之故,又似有申说之必要,自知凡下,幸勿哂耳。窃谓明清之原唯在于简,简斯明且清矣。上说《望江南》,乃章之简,此言句之简。其了悟从注中得来,陈氏在“吴盐”句下曰,“李白诗……吴盐如花皎如雪。”初读之,觉其青出于蓝,徐思而讶,不解其故。无非圈去了“如花皎”三个字耳,如何便会蓝青。三思之,始见怪不怪,反觉以前少见之谬。(或曰,再思可矣。其言亦是,看官们自己理会。)其诀正是简。单刀直入,简之喻也。百发百中,亦简之喻。有的焉,矢如飞蝗,傍行斜出,虽有数中,不足为善射,而观场者昏昏欲睡矣。何则?多中捞摸,混水捉鱼故也。若矢之所向唯在于鹄,一发如破,三发以至百发如之,于是射者掷弓,观者叫绝,皆大欢喜。何则?眼目清凉也。知有此清凉世界而后可与言文矣。即如此诗句,既曰如花,又曰如雪,兼花雪而喻,花乎,雪乎?又曰皎如雪,雪之皎,何待言?径将三字一勾,熔裁之妙,不可名言矣。“并刀如水”,与此同之。如水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刀不得,如雪一喻外着一形容字以状盐不得,细思之,确是不得,始信鄙言最平实也。或尚病其远,以常言申之。如语人曰:“这像什么。”够像了,他已点头,便不须说,如不够像,他不点头,再说一个,如够像了,便不须说,如不够像,再说一个,以至于n,是谓通晓。同是喻也,亦均可通晓,而固有等差。说一个而点头,他是真点头,说几十个几百个而点头,他是无奈点头,他是迷糊了也。再说看射箭,你射了几百支而有一二支中,他虽随人拍手叫好,究竟不知你射的那一箭是中的,那些箭是不中的;于是在他心中眼中,不中是不中,中亦是不中,岂不冤屈此一支好箭么?然而汝之过也,非他之过。文章之道,射道也。八字讲了这么许多,分明骂题。太不好意思,就此打住,然而晚矣。
其他亦不须说。谭评曰:“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鄙人仅发“明清”一譬,而复堂三之,丽啦,清啦,婉啦,究竟是什么?看他用两“而”字,是读时感觉原是整的,析言之耳。可见状文心之匪易,其间正有苦心,前言固戏之。唯谭氏曰:“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郑重之语也,而鄙人太鲁,有牛之心,再思不得,三思亦然,鬼神通之无效,谭公自是射雕手,一箭射了,掉头而去,好不纳闷杀人也。诸位英雄,在下愿闻明教。《词释》之作,殊自病其缕,今观此一言作谜,已令人闷损无聊,则下笔不自休,亦复大有功行也。自是解嘲语耳。
通观全章,其上写景,其下纪言,极呆板而令人不觉者,盖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先是实写,温香暖玉,旖旎风流;后是虚写,城上三更,霜浓马滑。室内何其甘秾,室外何其凄苦,使人正有一粟华灯明灭万暗中之感。而其述虚实之景复含情吐媚,姿态奇横,在《清真词》中只有“衣染莺黄”一首正堪匹敌,却有令慢之别。过片以下,絮话家常,喁喁尔汝,一字字出自朱唇皓齿间,先是问,问之不已,又一个人絮絮叨叨在那儿说,什么城上已经三更啦,霜多浓啦,马蹄要滑的呢。说够了,于是才转到“不如休去”,——至此意词俱竭矣而调未尽,忽又找补了一句“直是少人行”,不知是埋怨呢,还是痛惜与深怜,泥人无那,宛转伤悲,秃笔取纸之间,风情如活,可谓奇哉怪事矣。“不如休去”本是正文,因为那一句之找补,忽而变成穿插,章法亦奇幻之至。原非作者意使之然,——天末飞云,彼亦复奇幻,岂有意耶?然终不谓之奇怪不得也。
《贵耳集》及《浩然斋雅谈》载此词佚闻颇相似,而皆属臆想。王静安《清真先生遗事》曾驳之,谓先生在宣政间,年已六旬,官至列卿,应无冶游事。且二书记事,其他亦误,立说精确。盖先生以乐府独步海内,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清真词为可爱,而李师师事亦为宋人所乐道,如唐士之于太真,于是芳闻艳迹,奕世流传,其实强半出于傅会也。即此一节,谓为隐括当时语,而不悟其非。曰“低声问向谁行宿”,岂似对官家口吻耶?
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忆昔年得读《清真词》及此阕,有初见眼明之乐。后读之乍熟,渐省其通体记叙,以偶句立干,以规矩立极,辞固致佳,惟于空灵窅眇,荡气回肠,似尚有所歉。顷徐而思之,始叹其尽工巧于矩度,敛飞动于排偶,吾初见之未谬而评量之难也。《白雨斋词话》卷一曰:“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固知甘苦疾徐之感,虽于寸心邂逅中为真实不虚者,然意会之耶,则惝恍难征,似欺他人之耳目,言传之耶,则尘凡可哂,徒损自己之尊严。夫心知此意,人同此心,可谓盛矣,其不能无遗憾也尚如此,况乎心知其意非旦莫可期,而人心之不同又如其面耶。斯诚难矣,而可乐自在,观陈氏之言,当知前修自远,若仆则鹦鹉耳。
似可以休矣,然而偏不者,以仆恐压根未有尊严,遂不惮为诸君“一!二!三!”言之耳。词情与调情相惬,一也。《玉楼春》亦名《木兰花》,四平调也,故宜排偶,便铺叙。若《浣溪沙》亦通体七字,且间有押仄韵者,上下二片亦各有一偶,非不相似也,唯其伶丁结句,惯以不定生姿,致无复平稳之气象,《浣溪沙》之重心却正在此(见上),故虽只差了一句,而宫商便远,欲知分晓,当吟诵耳。调情不宜拙而拙之,一拙而竟拙矣。若调情宜拙,因而拙之,则拙亦见,不拙亦见,盖非拙之妙,宜之妙也。子纵曰拙不妙,岂得曰宜亦不妙耶?(拙之究竟妙不妙,是另一问题。)相女配夫,作词之要也。
著色之秾酣,二也。范希文《苏幕遮》曰:“碧云天,红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以美景示柔情,于此为近。只这几个颜色字,下得有多少斟酌。“相候赤栏桥”是何等意兴,“独寻黄叶路”又是何等意兴,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于是,“今日”也,“当时”也,便为不可不有之对偶,而此对偶又非如此对不可。譬之作书,画平竖直其始也,银钩铁画其致也,遒即媚也,挺斯秀矣。移诸文事,当曰深稳之极,自见飞动。如何而为深稳?如何而始为极?则“此中消息难言”。绿对红,秋月对春风,其迹然也,其情未始不然,亦不尽然。迹尽焉而情不尽,此其大较也。彼试帖诗视此如何耶,读者当自辨其味而徐省其故,亦无待乎仆言矣。若必待仆言,仆则安能办此耶。
过片二句实用义山诗“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本系对句,今易整为散,而散中仍整,与上文神理绵绵,似离似黏,试将“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连上微吟数过,则恍然已在罨画溪中,富春江上矣。青是浓的,浓好。红是那么淡的,淡好。最寻常的字句,最分明的境地,山川佳侠,造化梳拢,何处宜匀脂,何处宜拥髻,宾罗万象,并入毫端,暂顾此身,真如尘露矣。轻轻逗下,潜气内转,淡淡无痕,其说详后。
用大排偶法,三也。尽八句作四对仗。三四七八为对,人所知,一二五六为对,或不尽人而知,而三四七八之如何为对,人或知而不尽也。“烟中”二句,脂黛映发,本系对句改造,已见上节。首句“桃溪”用天台事,桃与藕对,实以春对秋,故于“藕”上特着一“秋”字。此良似傅会,但若与下文相参,便知虽查无实据,却事出有因,总非漫然之傅会也。奚独桃藕然哉,即“赤栏桥”之于“黄叶路”,亦是以春对秋也。夫“黄叶路”吾知其为秋矣,“赤栏桥”奈何定是春?春归拆桥,此事见于何典?此驳有趣,惟亦不可认真,认了真便没有趣。子安知“黄叶路”之必为秋欤?此奇问,亦可意会乎?“叶儿青”,庸讵不可寻,而必待其黄时耶?要之,咬定银牙者,言言金玉,春痕怎见得红了阑干,更何必在红栏干边扮演佳期。秋山纵尽黄其叶,谓君失却之梦儿必在其间,有是理乎?放松口气者,大好商量,春日之桥必赤其栏,秋天之路必黄其叶,佳人思春必在豆蔻梢头,才士悲秋必有鬓丝禅榻。凡此诸必,固皆不必也,言诚悠缪,弥近人情矣。陈注在“赤栏桥”下引《北梦琐言》曰,“唐李匡威少年好勇,曾一日与诸游侠辈钓于桑乾赤栏桥之侧”云云,其言甚怪,岂清真少时亦曾在浑河上与关西大汉喝白干儿么,否则怎以此典入词?不然,陈氏傎矣。皆不然!旧注之妙能不使人感叹,此即前述“何等意兴”之说也。于“黄叶路”下又据《谈苑》引僧惟凤诗,“去路正黄叶,别君堪白头”,故知少章氏别有会心,原不为初学解释字句也。今非昔比,不独时序有肃温之异,此身亦有衰健之分,少章之注能阐清真之微,而仆之解足补少章之阙矣。读者疑吾言乎,请疏而证之。按清真此句实用前人词意。《花间集》卷一温庭筠《杨柳枝》:“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着“春”字特多,此赤栏桥,疑乎否乎?若曰彼宫词也,与此不类。同书卷十孙光宪《杨柳枝》:“阊门风暖落花干,飞遍江城雪不寒。独有晚来临水驿,闲人多凭赤栏干。”尚疑乎否乎?若曰此处奈何不肯言桥?谨对曰,不押韵,夫赤栏干者即赤栏桥也,上云水驿,此驿桥也。皇甫松《梦江南》“人语驿边桥”可证。赤栏桥”对“黄叶路”,工矣,而栏之对叶终似不甚工而实甚工者,盖明以赤栏对,暗以柳色对也。
三者既明,言其安章,可有三种看法,自然一首词不会有三种章法。先将首二句看成一小段。凡景光在眼,或忆想从前,好处相牵,顷刻捏合,此通格也。今则不然,“桃溪”、“秋藕”已直揭本事,然后换笔细细分疏。“当时”一联,其转捩处。下片文字悉从“独寻黄叶路”生出,此犹温飞卿《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下片直是赋得夜长耳。谭献曰:“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此予说所本也。“烟中”二句其色彩与黄叶相映,好看杀人,而境界故有弘纤之别。末联缴足“今日独寻”之滋味,结句更如神龙掉尾,不特回注赤栏桥,竟直写桃花溪上矣。是为初见。
徐观之,又有一种姿态,即把“烟中”二句看成夹缝文章,而其他作为一“中段”,花花叶叶,隔句成文,兹列举之。当时相候红桥,宁非即所谓桃溪欤?人如风后之云,宁非即所谓不作从容住哉?曰独寻,是无续处也,而情悰如絮之沾,所谓藕断丝连者非耶?只“烟中”二句未免落空,而妙即在此。《老子》曰:“无之以为用。”否则纵使鄙人割裂得不差,毕竟只是一篇三家村中文字,以之尚论,无乃可惜。
无何以妙?曰有故。竟无,何妙之有焉,读者若以鄙言多而少中,劳而无功为病,自系实话,却不知少便更不会得中,逸便更不会有功矣。尚简奈何又贵多?记不云乎,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解析者,创作过程之颠倒也。昔人诗不自注,即是此意,彼岂真欲以哑谜留赠后人耶。如上言《少年游》谭评似谜,是眼前一好例,彼固词人,难免有此气性。若当时他老人家懂得多说三五句之妙,不好得多么。陈亦峰以“此中消息难言”了之,欲言又止,最为得体,盖不是知音不与弹耳。仆则不然,必求其故而言之,求之不得,则杜撰之,言之不得,又强言之,知音与弹,不知音亦与弹,所谓好事之尤,趣味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
于是有第三相,所谓三相非他,即将一首看成一句,以无章法为章法也。此似乎更须说明。若取譬于点睛,则“独寻”二字,一字一睛也。欲明结尾二句之妙,宜在“烟中”二句求之;欲明“烟中”二句之妙,宜先寻“独寻”之境界;欲明“独寻”之实在滋味,遂不得作本事之推求。翩翩连连,若衔尾鸦,一首只是一句,此谓无法之法。仅依文立解,宁惮繁言。玩其首点桃溪,夫刘、阮之于天台,固当自怜其缘,而自惜其缘之浅。奈何动辄怨彼天仙耶?不作从容住,用最轻笔,最不过瘾,而最微婉。“秋藕”句重笔一顿,银瓶入井矣,然世间何物不可取喻,独取喻于此纠缠不清之藕耶?此毕其语,不尽其意;尽其意,而如缕绵绵者其韵味也。虽似乎将昨日今朝一气说出,而却为下文留出无穷地步。
病桃溪之无印象,以赤栏桥足之,此固易知,而又开下,此犹未及言。盖彼固一杨柳桥也,眼光射到“情似雨馀黏地絮”结句,针线之密,无可评量。“独寻”句亦然,若无上文,则曰“寻”,何所寻,曰“独”,本来是独。唯其有上文也,也故下一“寻”字,觉得有多少痴愚拗涩,下一“独”字,有多少衰残悲飒,而又饰以秾绚之彩色,排偶之声调,敛奇才,抑柔情,使就文章之范,而从心所欲,不逾方圆,水到渠成,自然超妙。《文赋》曰:“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艳,言全才之难也。”兼此四德者,词家中吾于清真仅见之耳。
故谬言之,“当时”承上,“此日”启下;质言之,则二者意义,相待而成,情致自然之完整,并无所谓承上启下,更不当直指甲为承上,乙为启下也。此是论理,而在事实上,此等陋说亦未可厚非。盖分析文章,类名家言,不如囫囵吞耳。但太囫囵又似参禅,亦不甚好,此义法之由来也。一切义法皆当作如是观。
初不必问过片二句为夹缝,还是正文,亦不必问其妙处究安在。夫文者上下文也,故认真说来并无所谓独妙,独则不妙矣。径取之不得,则旁求之。旁者何?上下左右之谓也。彼赤栏桥黄叶路原系无情,然既候之寻之,便是有情。世间只春秋耳,奈人心上之有温肃何。“独寻”一句,有多少怅怅迟迟,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穷唯有乱山拔地,碧到遥天,冷雁悲沉,夕阳红远,以外则风烟浩荡而已,风烟浩荡而已,其可寻耶。于情致若何不著一字,唯将这么一大块极空阔、极苍莽、极庄严,然而极无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会其愁苦,岂非得尽风流乎。
通篇语语含情,唯此二句独否,此其所以可说为穿插也。然细辨之,始知许多情致语以得此二句而始妙。否则直头布袋,无味是一;脂粉气多,腻人是二;呻吟絮聒,感伤是三也。马东篱曰:“青山正补墙头缺”,文章亦有此乐耳。
今有一境焉,既如此之空阔苍莽矣,如此之庄严冷淡矣,而犹不觉其置身天地之间之小,殆非人情欤。俯仰盛衰,当年此日,纵属可怜可惜,又何足深道哉。此透过一笔写一笔之法也。清真或不定有此意,自然,谁敢说定无此意,但有此种看法,则结上便好。
何独承上,逗下尤佳。径入“人如风后入江云”,如天衣不缝,针线难寻,亦自然而已。此句含义极浑泛,陈言“人不能留”,即予以“不作从容住”为说,然固未尽也。其与上文,盖无不通连。陶诗曰:“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以兴贫士最为深美。当时相候赤栏边者,今日居然独寻黄叶路矣,此身无定若此,则风后之孤云也。宁非绝而不续者乎?
其于“烟中”二句如何相生,只可譬之潜气内转,在他人视之,恐将曰:“不说,我倒明白,你愈说我愈胡涂了。”何谓潜气内转,殊惝恍而不能谛,质言之,以不转折为转折也,即不须我转折得,他自然会转折也。其难了解如故,唯可比拟耳,如七里泷行船也。不特文境相似也,风物正复依稀耳。夫知山川之纡曲,睹天地之圆方矣,则轻尘坠露之感蓦然兜的上心来,其间岂尚有所谓转折之存在乎?苟有赏心,必不待予言矣。观其立喻,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江上风云并入感觉范围,昔之以有情见彼无情者,今又以无情吞纳有情矣,冥冥坐忘,泠泠而善,大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概,妙在是即目,对景挂画,不消费得气力,又妙不深说,不落头巾窠臼,如拙说也。——拙字实妙!
《清真词》结句最工,此亦其一。陈氏谓“呆作两譬,别饶姿态”,虽简而善;“呆”字、“别”字又极分明。然不便初学,因初学每每要问如何呆了,如何会别?此固难言,却正不得不言,词话有词话体,词释亦自有体耳。
用大排偶法,上文曾交代过,即“桃溪”二句,“烟中”二句皆散而非整,亦曲说而合之。然而八句之中,实有两句不对者,即结尾之两句是也。对得这般齐齐整整,所谓呆作两譬,今反而说他不对,无乃吊诡不近理。假使不吊诡而复近理,岂不又是《白雨斋词话》么,此固非《白雨斋词话》也。——话原不过这么说说的,说他是对偶的便怎么样,难道他不对么。鄙人不过说一联是两段,两个意思,换言之,在结尾突作一拗笔耳。
在《清真词》中屡见此项句法,如传诵颇广之《六丑》结尾,“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下倒接一句“何由见得”(白石《暗香》酷摹之)。如《解连环》全作怨诅语,结句则曰,“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竟把通首一笔勾之也!参证易明。
夫哲理诗情之难兼美,盖自昔而已然。列御寇、庄周岂不远乎,以之入词则恝。彼痴男怨女固词曲之当行也。此所以在最后必要拗这么一句,若竟不拗则作意落空,亦不会有词了。予岂好拗哉,予不得已也。
又岂独“呆”而已耶,说这像什么,那像什么,立刻说完,就此不说,此孩提语,奈何当真以之入词,然而竟以之入词,此所以为清真也,即陈氏“似拙实工”之说也。若况氏重拙大之说,较陈为愈密,今仍不暇辨,然已不觉言之长矣。
蕉萃如霜前叶,飘摇如风后云,渐渐露出垂年下世的光景,又不独迟莫而已。人生至此万念皆空,而耿耿此情仍复一灵不昧,若而人者其赋才如此之柔厚,何必以词论哉,此词之魂也。仆不曾读放翁诗,而爱诵其暮年沈园诗,以为全集恐无逾于此者,陋而自信其陋,亦一痴也。
陈曰:“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今请言此难言者。夫不病板者,其笔健也;不病纤者,其情厚也。于流散中寓排偶,亦于排偶中见飞动,又于其中见拗怒,复于拗怒中见温厚。春华秋实,文质份雅,其辞丽以则,其声和而悲。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非清真其孰堪之。斯足领袖词流,冠冕百代矣。(清真之性格,参看《清真先生遗事》引楼钥序。)
末句好在一“腻”字,即全篇亦好在腻字上,唯过片二句,大笔濡染耳。真是腻得可以。夫腻岂易言哉,柔厚之积也,非偶然也。柔厚之积,是情腻也,如秋藕丝,如春柳絮,如黏地絮,如雨馀黏地之絮,是喻腻也。八句四韵,四对仗。通体七言,是调腻也;自九御而十遇而十一暮,是韵腻也;末句“雨”、“馀”二字,双声叠韵(雨,上声噳,馀,平声鱼,为平仄韵),复同为撮口呼,与“絮”字亦为叠韵;而“絮”与“地”相邻(絮,去声御,地,去声至),“地”与“似”又为叠韵(似,上声止,止至同部),七字之间,如丝引蔓,如漆投胶,是和腻也。故雒诵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唯觉腻字之的当,而犹病其不足,如饮醇醪,如邀明媚(醇酒妇人来得凑巧),丰若有馀,柔非无骨也。于是“别饶姿态”之姿态也者,又隐跃而可会矣。夫清真远矣,仆何足以知之,唯作陈氏笺疏耳。以鹦鹉声气为博士买驴,宁不自哂其尘下,然苟有千虑之得,发其所未发,则亦亦峰氏之功臣也欤。其于清真又岂能无卓尔之叹而弥切高山景行之思乎。
凤来朝
逗晓看娇面,小窗深弄明未遍。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说梦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拚[1],任日炙画阑暖。
好一幅晓窗睡美人也。天生一段好,真真好得来,认识的也知道好,不认识的也知道好,您点头不呢?
《片玉集》中题编者所加,此篇题作“佳人”,却尚贴切。佳人好相唯在于姿。《神女赋》曰“姿态横溢”;又《文赋》曰“其为体也多姿”,无他,文如其人耳。“玉艳珠鲜”、“柳欹花亸”者,姿也。
“逗晓看娇面”,入手擒题,而次句即顿。天明矣,以小窗之深故弄明而犹未遍。无非片饷之延挨耳,却有多少的从容,是期待,是留恋,是惋惜……是的,也都不,在宁耐,犹是深闺梦里人耳。
紧接一句,“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文姝婉而格大遒。吾辈但以个中人之那般活现为快,如何而活现而觉得快活却每不暇辨。以措辞精粹为解,难道不精粹么?是矣,而未尽也。刚健者气,婀娜者姿。毕竟是姿也,执柯伐柯也,美人词以活的美人做胎子也。固亦有所出。郑叔问评本曰,“王建《宫词》‘宿妆残粉未明天’,此词前阕所本。”斯言是也。惟姿态之胜,有青出于蓝处。
笔致的挪转,语气的吐纳,顾盼飞扬,无垂不缩,上片结句遂于此回环往复中直下深微,而在琐窗罗帐间迟回一霎。宁耐的心情至此完全揭出,读者当知吾前言之非傅会也。然竟似复矣。似复而又不复何?盖一笔渲染,作两层钩勒耳。周保绪曰:“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便刻削,清真愈钩勒愈浑厚。”(《宋四家词选》序论)此言是也。以景言之,皆胧明也,以心情言之,皆宁耐也,一笔也,复也。然而不然,小窗弄明,而不见也,是朦胧之胧明也,是期待之宁耐也,有一星半点儿不耐烦之宁耐也。最好帐中见,观之不足也,已不甚朦胧而要他多朦胧会子的胧明也,痛痒相关之宁耐也。正于钩勒处见浑厚,则厚之至也。妙在其上“残朱宿粉”句已把美人写得威灵显赫,为造化怜才,为美人惜遇,则爱此朦胧固人之情也,未免节外生枝矣。——即不节外生枝,亦人之情也,您不怕您眼睛花么?
申言钩勒之义,他人何以薄,清真何以厚。释之曰,以钩勒为钩勒则薄,以不钩勒为钩勒则厚。或曰,滥调耳,请再释之。曰,描头画角是钩勒也,鞭辟入里是不钩勒也。钩勒是了解清真词之入门,然何足尽之哉。若曰“愈钩勒愈浑厚”,言至善也,不愈重君惑耶。
不避低能之诮,请再释“帐中”。非为我辈,有如我女儿伊已不识“油盏火”了,今奈何吝此一言耶。汉以前之帐约相当今之帷,今之帐古人谓之斗帐。此大概与席地或用胡床有关,却未能考。即斗帐之帐,在新生活中亦已渐近没落。“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除非你看见过旧式新娘的床帐才会觉得亲切有味。古人居帐中阴阴见,今人之帐赤裸裸以至于干脆不用,假如没蚊子。所以你若把帐中见之帐,当作歪作一个畸角上,圆顶印度纱的外国帐子看,那就一塌胡涂兮。
帐以厚重之丝绸为之,缀以繁秾的珍饰及厌胜之具,而冬日之暖帐尤为厚密(词写冬景,见下)。故以帷名者,曰鸳帷、凤帷、翠帷、犀帷……以帐名者,曰罗帐、宝帐、销金帐、五彩流苏帐、红罗复斗帐……下一“复”字其厚可想,下一“红”字暗亦可知,——你的胶卷不是不怕红灯么?至于今之帐,疏淡如烟,其厚薄约当于古之纱厨,清真《浣溪沙》“薄薄纱厨望似空”可见。在我幼年,虽蚊帐也用较厚的夏布作,其上有稠密的青花。这种青花夏布帐子,在南方还广泛的用着罢。
流连促景,珍重朱颜,信有之乎!屋梁初日,彼姝者子在我室兮,且在我旁矣,自以帐中见为佳耳。斯情景无间之笔,自然之妙也。曰加倍渲染,何其言之浅耶。斧斤在握,伤手宁辞,纵来者实笑,不犹愈于使我交臂失却古人乎?夫来者积薪,将擅凭虚俯下之胜,暂时未笑,亦总有一天会笑的;而故人长往,能无登山临水之悲,行行长在眼,愈走也就愈远了。难诬来哲,大愧前贤,歧路之前何去何从,识者辨之。
如此足尽帐中见乎?曰未也。何其繁耶?曰实繁。繁可省乎?曰不可。如何而可省?曰不说便省。不说可乎?曰可。作者宁知繁耶?曰不知也,一点而已矣。一点何繁?曰引申故耳,其射出之线则无穷也。曰引申何为?曰说也。不说可,奈何说?曰说亦可,不说亦可。何谓说,何谓不说?曰,这个是不说,那个是说。若曰这个是这个,一点也不会错,然而是不说也。若曰这个是那个,毕竟不知道有多少那个,哪会不错呢,是说也。故曰,解析者创作之颠倒也,颠倒衣裳,倒颠裳衣,一化为多,将繁喻简也。然而不然,苟以多为一,以繁为简,则又断断乎不可,此所以修词文法等虽列专科,而与制作之本终隔一尘界。今吾子惮烦则愈烦矣。
夫帐中者密宠难疏,深严之地,宁独阴阴见耶?斯不尽之验也。昔在《忆》及《燕知草》中用“窝逸”一词,乡谈也,未加诠注,滋人之惑,有面质者,且有专函垂询者,致仆大感狼狈,当时覆语云何已不省忆,唯有一喻记其梗概焉。
秋风始劲,寒夜初长,小儿饭饱,被伊母催促去睡而情若不甘,辄从厚棉被中伸出一双点漆的眸子。于时帘帷窣地,灯火摇明,若眠歌之甘柔,若语笑之零乱,若刀尺之间冷,与夫樗蒲之繁热,人各欣其胜业谓残夜之尚遥,何况小儿,小儿居无涯温爱之中央,觉天地之方大。我们说这小孩舒适,安耽,甜美么?都不。我们往往说:“你看这小孩多窝逸。”——可不是窝逸。
你懂得窝逸了罢?亦以此懂得帐中见否?可与言诗矣。彼十万铃幡,无乃太多欤。夜奏通明,性子亦急个些儿。夫不离乎寻常日用之间,而密意深情,零愁遥怨,蕴蓄无端,默然有会,若是者谓之微婉。娑婆浊世,好意难有,意好而出之以微婉,则难有中之难也。微婉之境使今人旦夕遇之,必曰“不过瘾”,其实作者当时又何尝过瘾呢,然而伊觉得写了也就算了,此其所以难也。下笔不能自休,先士所讥弹,仆知罪矣,然非今日之论也。
下片四句均折腰格而末句直下,如下:
说梦-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阑暖。
此词以姿态胜,又题作“佳人”,而实写佳人姿态者,一首只“说梦”一句,而“说梦”一句中又只“双蛾微敛”四字是实写,蜻蜓点水之笔,犹清真《丹凤吟》“弄粉调朱柔素手”句,犹小山《临江仙》“两重心字罗衣”句,粉痕脂涴唯此而已。以文字代感觉难而非,以钩想像易而是,固不独写艳为然。即《清真集》中实写美人亦非无俗笔,如《望江南》“宝髻玲珑”二句之类。
“说梦双蛾微敛”,一气读之,有一气读之之妙,顿挫读之,有顿挫读之之妙,一专以神情言,一通上下文言之也。“说梦”是醒了,“双蛾微敛”又是要睡罢,另外有一人自己老是这么磨咕着,而美人之美却多半在其磨咕中见,此通上下文之领会也。以上言之,醒已迟也,以下言之,又慵起也。“酒香未断”,既找足昨夜欢恣,又将朝慵缘故轻轻收拾,随手变换,针缕细甚。《漱玉词》曰:“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此对镜台打反镜,飞卿所谓“照花前后镜”也。彼曰“被冷香销”,此则曰“锦衾温酒香未断”也;彼曰“新梦觉”,此则曰“说梦双蛾微敛”也;彼曰“不许愁人不起”,此则曰“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阑暖”也。一个是要不起来而不得不起来,一个是要起来而偏偏起不来,触手兰芬都成愁艳,又大有将正立的照片翻过来径见其背之乐。
此犹其形迹然也,《漱玉》彼词清无可咽,过颊即空,《清真》此词丰若有馀,到口立化。然此犹其笔墨之蹊径也。寻其根柢,宁有二耶。目凄神悚,是醒之情,必径呈其陡削;柳瞑花困,是睡之态,必曲貌以葳蕤,然此犹局于文情也。谛观之,陡削而愈韶秀,足征《漱玉》之良奇葳蕤而反遒逸,以见《清真》之甚大。通乎性情之际,特假借之以言文耳,以为根柢在是,失之远矣。作者当日不知其所以然,读者今日亦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无间之妙,吾何间然哉。彼辄曰某某风裁如何,某某格调如何,皆耳食也,目论也,人世虽大,风裁格调又在何处耶?若曰在吾怀中,则寸心固足以括之也。若曰不在怀中,又安在耶?此不可不辨也。借曰有之,亦如行云流水耳。观者只赏其幻变,以为舒卷漪沦得大自在,而不知彼受他力之支配正有其大不自在处。此又不可不辨也。
词写冬闺。飞卿《菩萨蛮》“暖香惹梦鸳鸯锦”,虽是新春情景,然彼锦衾温之不冬,固无碍此锦衾温之为冬也,至少亦无由证其非冬。观其逗晓弄明,迟迟不曙,通篇复不见花鸟点缀,与夫“日炙画阑暖”句……或曰“春暖春暖,暖一定是春”,无如之奈何。然日已高舂,画栏乍暖,亦春融气象否?至于新年残岁,节候依稀,当参校清真他作以辨之。
折腰读之,说耳,不如是读未为不可,惟“待起难舍拚”句若一气读下,确未免有大嚼瑶柱之恨。遇新式标点家又必在“待起”下加一“,”也。说“说梦双蛾微敛”为醒来乍复朦胧,读者疑其虚诬;说“酒香未断”为补足宵来事,读者又诮其浅陋;今若说“待起”为独自磨咕,读者不又病吾言之傅会乎。夫古贤心事有不可知者,其遗迹荡为烟云有不可求者,幸而仅存,稀矣。举一以概其馀,知者不为也。然知者不言,奈何有《道德》五千言耶?犹龙之叹,岂不然乎!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当其未见也,事在两可,非知非仁,亦仁亦知;及其既见也,必执一端,非仁即知,非知即仁,甚至于仁则不复知,知则不复仁也。清真填词当日只洒了一点墨耳,而乃区区必辨其仁知,所谓烦恼自取,不足惜也。视同文饰,亦听之而已。
制作本也,片言居要,分析末也,多言少中;故劳佚之情殊也。质言之,凡物本不止有一种的看法,奈事实上只许有一种的观点,虽彼此之间留有选释之自由,而选择之为选释则无复自由矣。即如“待起难舍拚”句,其为耽悦容华,流连忘返,虽为自明之事,而此容华之动静醒睡迄今尚无一人能知之,清真固未尝言,亦未尝不言,未质言耳。蒙窃有说焉,以为帐中之美宁必颠狂,而忍耐之欢或热于戏谑。夫求古贤之意必以大者远者先之,况未迂回而难通也,作“磨咕”之说。
南人或不解此,说之曰“待起难舍拚”即磨咕也。夫始欲以磨咕说“待起难舍拚”,而今又以“待起难舍拚”说磨咕,“这个”到底,是戏论也。却未始不“那个”。欲起而径起则不磨咕矣,欲舍而即舍则不磨咕矣。今曰待起,“待”字是磨咕,曰难舍拼,“难”字是磨咕。串讲之,由“待”而“难”,斯磨咕之至也。何以言之?待起虽未起,近于欲也,难舍虽可舍,近于不也,初作欲起之势,转成不舍之局,是拗折也。结以“任日炙画阑暖”,如土委地,如水赴壑。夫不舍之情不为欲起所夺,而不舍终夺却欲起之势,是直下也。拗折而复直下,不暂离乎衾枕帷屏之间,磨咕之至也。返观其上,亦云尔矣。逗晓看娇面,而继之以小窗深,似未明而欲其明也;残朱宿粉好在帐中,似已明而顾不欲其明也。欲天之速明欤,抑欲其迟明欤?不知也。欲端相之见欤,抑欲迷之见欤?不知也。虽不知也,亦未尝不可知,磨咕而已矣。知其在磨咕,则无不知矣。若伊人半衾深拥,仅微颦其眉翠耳,残夜妆梳人寤寐,清芬薄酲,剩粉零胭,融淡雅于甘秾,煦寒凄以温爱,鸳绫凤锦之间,窗网瓶笙之侧,氤氲荡漾,撩乱缤纷,尽一微尘,皆旖旎之氛围也,而彼支鬟昵枕,断梦馀甜,蝶袖莺簧,任渠歌舞,人之情也,亦文之情。漫天锦帐,更下琼钩,纵欢如流水,亦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犹自魂惊梦怯,托喻尘泥,得勿微远于人情乎。此其所以可以不醒也。以文情言之,如兰言相醉,秋水照人,不特无所谓起,且无所谓待也。起何为?待何说耶?今夫下文竟曰“待起”,“待”者不果之词也,然而恝矣。欢也,奈何恝,必所欢之幽默(幽,幽深也,默,玄墨也,自注)有以激之使然也。此其所以不可以醒也。悠然一枕,不知有几许沧桑。语曰,背里打躬,其斯之谓欤。好看杀人也。若病其鄙俗,请易之曰,寤寐反侧,于意云何?若反问鄙人,还是蘑菇发得最好,以其平实而能尽也。天花乱坠,知音其勿听乎。
结句分照全篇,“日炙”以照“逗晓”、“弄明”,“画阑”以照“小窗”、“帐中”,“画阑暖”以照“锦衾温”,而“任”字一领,先将“待起”扫却,继将“难舍拚”缴足,又如卷帘,层层倒卷而上,直到首句。此通上下文而析言之也。径观本句,是直下,是拙,是醒。坚卧帐中,大有将天地万物置诸度外,任伊成败,任伊生灭,而冥然一意,孤往无前之概。于是流连韶景,珍重朱颜,昔之融成一片者,今且断为两橛矣。美人是主,流年是宾,以惜美人而并惜流年,是由主牵及宾也。以惜美人而不暇再惜流年,是意专在主而撇却宾也。宾主分明是醒,主而勿宾,是拙是直。不拙不直则不醒,不醒则全篇惑矣。此皆就其可言者言之耳。若夫不可言者,又安得而言。有如长往之意媚于骀荡,愚直之辞工于雕镂,少许之语胜于多许,彼单刀赴会,其风流儒雅传诵方来,强于百万之师,凡此种种都只可以神理会,不可以形迹求也。仆乌敢辞缕,当共信长言之无益耳。
彼美信美矣,何其言之长耶?一term而已,一点点脂痕粉渍而已,他无有也。虽篇勿篇,且非句也。夫句者,有实辞有表辞之谓也。今无表辞,乌得曰句。佳人,实也,悦之,表辞也,曰今无表辞何也?“余情悦其淑美兮”,似句之全而实非也。何则?天下岂有见美人而不悦者乎?以美而悦,不待言者也。易言之,悦人为彼美所固有,非美之外别有所谓悦也。表辞之意具实辞之中,故曰无表辞也。质言之,非无文法上之表辞,乃无意义上之表辞也。故必曰“心震荡而不怡”,而文义始具足。今夫清真兹篇,谓赋得上一联可也,谓之一term可也,谓之一term而枝叶文饰之可也,谓为积句成章,则吾不知彼果何所见于章句而漫云尔也。
其以一微尘转法轮者耶?其所谓叙而不议者耶?按而不断者耶?其以忍耐心观照万物而于一己之怀若有所慊然者耶?嗟乎清真,吾安测其所至!夫令曲为体卑而遣意远,《花间》尚矣,北宋之视《花间》,声色大开,古意将泯,人人知之矣;而其合作若斯之俦,又骎骎乎夺古人之席而与之抗,甚至入室操古人之戈而逐古人。其面貌不得不与古人离,而其根柢又不得不与古人合。惟其合也,未尝一标革新变古之名,而古遂终不可复。自诗家有杜陵,而唐以后诗皆不得不与古人为敌国矣。词家有清真,而北宋以后词皆不得不与古人为敌国矣。虽曰气运使之然,若夫二子者岂非英霸之奇才乎。
写艳之工当无逾《花间》,然其根柢实是唐四六,温、李诗,幻梦似的氛围,罨画的楼台,沙罗裹着的美人。北宋诸家,其令曲多从南唐、《阳春》变化,学《花间》者甚少。惟方回卓尔自立,堪并清真。清真词之根柢是“古文”,宋四六、宋诗,白描人物,“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般的美人,近代的仕女图(王静安所谓常人之境界)。其动人怀想虽同,而如何动人怀想却不尽同。读《花间》,我们总觉得他是《玉台》、《香奁》。读《清真》,我们觉得他在那边跟我们说他的恋爱故事,我们会听得入神,忘其所以。陈郁曰“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则风流远矣,“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即以本篇言,观其描写美人最是主观,其容貌只“残朱宿粉云鬟乱”七字,其姿态只“说梦双蛾微敛”六字,以外只见另外一个人(我)在磨咕。若循其章旨又最是客观,除悦人为当然外,一句多话也不说。是实叙乎?回想乎?不说也。是伤感乎?还是喜欢乎?不说也。此乃令曲,为体性所限,一大原因也,而良不足以尽之。无论如何,在未定之顷留出一点地位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就算不是量的而是质的问题,那末,不能说得过火罢,说得蕴藉一点也总是可以的。但他总之是不说,不说当然有原因;求此原因不得谓之深求,说此原因亦不得谓之多说。
于何处求之?求诸一词不得,则遍求诸他词,求诸词集不得,则旁求诸诗文集而尚论其生平。今日限于题有所不得尽,然宁无一言。清真之所以为才子,绝非如俗口所传摹者。楼钥之序《清真文集》(见《清真遗事》引《攻愧集》)曰:
而乐府之词盛行于世,莫知公为何等人也。……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此又世所未知者。乐府传播,风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人必为豪放飘逸,高视古人,非攻苦力学以寸进者;及详味其辞,经史百家之言盘屈于笔下若自己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
惜清真诗文今佚多存寡,不能一一成之,然此固非深知先生者不能言也。王静安《人间词话》尚以为美成劣于欧、秦,而于《遗事》,则曰“词中老杜断非先生不可”,盖亦自悔其少作矣。(《词话》在先,《遗事》在后,见赵斐云先生撰王年谱。)知人论世,谈何容易。
夫清真有极高之天分而又为其学力所屈折者也。诗中少陵,正堪娣姒。天分之在文章,岂有他哉,亦曰性情而已。故有聪明而不浑厚者矣,未有浑厚而不聪明者也。以小慧为聪明,翩其反矣。张玉田曰:“美成所作之词浑厚和雅。”知言也。夫浑厚者,生知也,不学而能也,不可庶几也,似是一大事,然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虽大而小也。惟出之以和雅,则断断乎非有极深之学力不办,困知也,彼学而能则我可学而能也,可企而及之也。其可庶几乎?不得而知之。此乃真正的一大事也。
清真慢词岂独两宋一人,即武断其冠冕百代可也,而于区区短曲仍用尽狮子搏兔之力,其天分已可妒,其学力更可畏,其诚又至可感也。彼盖忠于其生平追踪之“恍惚”而若自忘也。吾友浦江清曰:“《东坡词》中时时会跑出一个东坡居士来的。”而《清真词》中固不数见清真先生之迹也。惟《满庭芳》一词有投老江湖之感,《西平乐》一序有烈士暮年之悲耳。叙而不议,按而不断,其以此乎?此求诸词外而可揣拟也。其忍耐心情既度绝凡流矣,能事之多亦不可测也。
或曰:“此一点脂痕粉渍其奈之何?”曰终无奈何也。其可揣测乎?曰可,可于《清真词》中求之。
帘烘泪雨干,酒压愁城破。冰壶仿饮渴,培残火。朱消粉退,绝胜新梳裹。不是寒宵短,日上三竿,人犹要同卧。如今多病,寂寞章台左。黄昏风弄雪,门深锁。兰房密爱,万种思量过。也须知有我,著甚情悰,但你忘了人呵。(《满路花》)
“帘烘”一句即“小窗”、“帐中”也,“酒压”一句即“酒香未断”也,“朱消”二句即“残朱宿粉云鬟乱”也,“不是寒宵短”三句即“弄明未遍”、“锦衾温”、“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阑暖”也。一题两作,彼词整整添了“过变”以下,而不觉其多,此词分明少了一段,而不觉其少。反之,剪取半江春水,竟似歇后语矣,“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哉”。譬如凫胫鹤膝修短虽殊,而其秉赋自然初无二致。然与其谓为天开文运,毋宁谓为大匠之规矩也。何则?若无甘苦疾徐之感自赴腕下,尘世岂真有净等我们来抄之文章乎?
此第以长短言也,再进而辨其体性。“令”以韵味胜,一涉议论不知减却多少韵味,故议论纵佳犹或不偿所失。慢词则院宇深弘,波澜壮阔,若毫无议论便难得完篇,完篇矣,亦似不曾过得瘾。考之“诗”义,慢词左说右说,似乎是比兴而每近于赋,许多笔只是一笔,意尽辞中而辞胜于意。令词一笔直下,什么也不说,似乎是赋,而最近比兴,一点淡墨四围皆到,意在辞外,胜于辞也。斯二者特其一例耳,两两参照而情可见矣。但缘彼词之为回忆判此词之亦然,则又大可不必。即使真能断定其确为回忆不为其他,又奚益于文心之了悟哉。清真又何尝歇后,故曰“不必”也。
惟以《满路花》词中意及其在汲古阁本之标题(《冬情》),足证《凤来朝》所未及详之节候,辨残年新岁于几希,亦未为全无益耳。虽成前说,大非本怀。彼残年也罢,新岁也罢,作者既不曾言,其必无涉于词旨也可知,奈何苦苦见追。好事者为之,赏心勿道也。
蝶恋花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上叠起首三句是由离人枕上所闻,写曙色欲破之景,妙在全从听得(月皎为乌栖不定之原因,着重仍在乌啼,不在月色也),为下文“唤起两眸”张本。乌啼,残漏,辘轳皆惊梦之声也。下两句实写枕上别情,“唤起”一句能将凄婉之情怀,惊怯之意态曲曲绘出。美成写离别之细腻熨贴,每于此等处见之。此句实是写乍闻声而惊醒。乍醒之眼应曰朦胧,而彼反曰“清炯炯”者,正见其细腻熨贴之至也。若夜来甜睡早被惊觉,则惺忪乃是意态之当然;今既写离人,而仍用此描写,则似小失之矣。美成《早梅芳》曰:“正魂惊梦怯,门外已知晓。”可与此句互相发明。此处妙在言近旨远,明写的是黎明枕上,而实已包孕一夜之凄迷情况。只一句,个中人之别恨已呼之欲出。“泪花”一句另是一层,与“唤起”非一事。读者勿疑,试着眼于一“冷”字,便知吾言不诬。红绵为装枕之物,若疏疏热泪亦只能微沾枕函而已,决不至湿及枕内之红绵,且不至于冷也。今既曰“红绵冷”,则泪痕之交午,及别语之缠绵,可想知矣。故“唤起”一句为乍醒之况,“泪花”一句为将起之况,程叙分明。两句中又包孕无数之别情在内,作一句读下,殆非善读者。离人至此,虽欲恋此枕衾,已至万无可再恋之时分,于是不得不起而就道矣,在此逗入下片。“执手”三句已起矣,由房闼而庭院矣;“楼上”两句已去矣,由庭除而途路矣。上极其委婉纡徐,下极其飘忽骏快,写“将别”时之留恋,“别”时之匆促,调与意会,情与词兼矣。末二句上写空闺,下写野景,一笔而两面俱彻,闺中人天涯之思有非言说所能尽者,“一声村落鸡”,飞卿《更漏子》结句,此易一为多耳。清真善用前人绝构,略加点染,便有味外味,今人辄曰创造如何,因袭如何,半耳食之论也。
注释
[1]汲古阁本曰“待起难舍拚”,《清真集》作“待起又如何拚”。按,两本均佳,殆属先后二稿,而作“又如何拚”则尤妙,其磨咕拗折之神情尤为显明,但文字久已写成,欲修改或须重做,则不甚便,故仍其旧而附识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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