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解释〕
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日日以泪洗面,遂不觉而厌春秋之长。岁岁花开,年年月满,前视茫茫,能无回首,固人情耳。“小楼昨夜又东风”,下一“又”字,与“何时了”密衔,而“故国”一句便是必然的转折。就章法言之,三与一,四与二,隔句相承也;一二与三四,情境互发也。但一气读下,竟不见有章法。后主又乌知所谓章法哉,而自然有了章法,情生文也。
过片二句,示今昔之感,只是直说。其下二句,千古传名,实亦羌无故实,刘继增《笺注》所引《野客丛书》以为本于白居易、刘禹锡,直梦呓耳。胡不曰本于《论语》“子在川上”一章,岂不更现成么?此所谓“直抒胸臆非傍书史”者也。后人见一故实便以为“囚在是矣”,何其陋耶。
《人间词话》:“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又曰:“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今效其语而补之曰:“‘恰似一江春水流’,后主语也,其词品似之。”盖诗词之作,曲折似难而不难,唯直为难。直者何?奔放之谓也。直不难奔放亦不难,难在于无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之奔放,可谓难矣。倾一杯水,杯倾水涸,有尽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尽也。意竭于言则有尽,情深于词则无尽。“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老是那么“不足”,岂有尽欤,情深故也。人曰李后主是大天才;此无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说也。情一往而深,其春愁秋怨如之,其词笔复宛转哀伤,随其孤往,则谓为千古之名句可,谓为绝代之才人亦可。凡后主一切词皆当作如是观,不但此阕也,特于此发其凡耳。
虞美人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解释〕
后主之作多不耐描写外物(见下),此却以景为主,写景中情,故取说之。虽曰写景,仍不肯多用气力,其归结终在于情怀。环诵数过殆可明了。
实写景物全篇只首二句。李义山诗:“花须柳眼各无赖”,“柳眼”佳,“春相续”更佳,似春光在眼,无尽连绵。于是凭阑凝睇,惘惘低头,片念俄生,即所谓“竹声新月似当年”也。以下立即堕入忆想之中。玩“柳眼春相续”一语,似当前春景,艳浓浓矣,而忆念所及偏在春先,姿态从平凡自然之间,逗露出狡狯变幻来,截搭却令人不觉。其脉络在“竹声新月”上,盖竹声新月,固无间于春光之浅深者也,拈出一不变之景轻轻搭过,有藕断丝牵之妙。
眼前春物昌昌,只风回小院而已,青芜绿柳而已,其他不得着片语,若当年,虽坚冰始泮,春意未融,然而已尊罍也,笙歌也,香烛也,画堂也,何其浓至耶。春浅如此,何待春深,春深其可忆耶。虚实之景眼下心前互相映照,情在其中矣。结句萧飒憔悴之极,毫无姿态,如银瓶落井,直下不回。古人填词结语每拙,况蕙风标举“重、拙、大”三字,鄙意唯拙难耳。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解释〕
落梅雪乱,殆玉蝶之类也,春分固犹有残英。“砌下”二句,戏谓之摄影法。上下片均以折腰句结,“拂了一身还满”,二折也,“更行更远还生”,三折也。但如以逗号示之(胡适《词选》页四七,四八),便索然无味,虽不是黑漆断纹琴,亦就断纹以小洋刀深凿之耳。此二句善状花前痴立,怅怅何之,低徊几许之神,似画而实画不到,诗情而兼有画意者。梅英如霰,不着一语惜之何?亦似不暇惜落花矣。谭献以欧阳修《采桑子》拟之(见谭评《词辨》),夫彼语有做作气,曰“与此同妙”,似失。
“雁来”句轻轻地说,“路遥”句虚虚地说,似梦之不成,乃路远为之,何其微婉欤。读此觉赵德麟《锦堂春》“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便有伧夫气息,彼语岂不工巧,然而后主远矣。
于愁则喻春水,于恨则喻春草,颇似重复,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长句一气直下,“更行更远还生”,以短语一波三折,句法之变换,直与春水春草之姿态韵味融成一片,外体物情,内抒心象,岂独妙肖,谓之入神可也。虽同一无尽,而千里长江,滔滔一往,绵绵芳草,寸接天涯,其所以无尽则不尽同也。词情调情之吻合,词之至者也。后主之词,此二者每为不可分之完整,其本原悉出于自然,不假勉强。夫勉强而求合,岂有所谓不可分之完整耶?是以知其必出于自然也。无以言之,乃析言之,非制作之本也。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解释〕
调亦作《乌夜啼》,以后主词中另有一“乌夜啼”,同名异实,故今题作《相见欢》。调凡五韵,上三下二,其转折处同。此词五段若一气读下,便如直头布袋,煮鹤焚琴矣。必须每韵作一小顿挫,则调情得而词情即见。词之致佳者,二者辄融会不分,此固余之前说也,得此而愈明。
此词全用杜诗“林花着雨燕支湿”,却分作两片,可悟点化成句之法。上片只三韵耳,而一韵一折,犹书家所谓“无垂不缩”,特后主气度雄肆,虽骨子里笔笔在转换,而行之以浑然元气。谭献曰:“濡染大笔”,殆谓此也。首叙,次断,三句溯其经过因由,花开花谢,朝朝暮暮,风风雨雨,片片丝丝,包孕甚广,试以散文译之,非恰好三小段而何?
下片三短句一气读。忽入人事,似与上片断了脉络。细按之,不然。盖“春红”二字已远为“胭脂”作根,而匆匆风雨,又处处关合“泪”字。春红着雨,非胭脂泪欤,心理学者所谓联想也。结句转为重大之笔,与“一江春水”意同,而此特沉着。后主之词,兼有阳刚阴柔之美,说见下。
《南唐二主词补遗》中此调更有一首,据黄昇《花庵词选》补入。黄昇曰:“此词最凄惋,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玩其词情,亦分五转,上三下二。自来盛传其“翦不断,理还乱”以下四句,其实首句“无言独上西楼”六字之中,已摄尽凄惋之神矣。兹不详论。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归去也,天上人间。
〔解释〕
词中抒情,每以景寓之,独后主每直抒心胸一空倚傍,当非有所谢短,亦非有所不屑(抒情何必比写景高),乃缘衷情切至,忍俊不禁耳。若此传诵最广之名作,其胜场何在,究亦难言。凡兹所说,亦不敢自是,管窥蠡测而已。试观全章,有一句真在写景物乎?曰,无有也。勉强数之,只一首句说雨声,未尝言见也。况依文法言此只一读,谓全章无一句写景,非过言也。此等写法,非情胜者不能。
上片系倒叙,由一饷贪欢而梦醒,由醒而觉得五更寒,由凄寒失寐,而听雨声。“梦里”二句自然真切到极处,此人所共知者也。明明白白的好言语何待人说?然亦窃有说焉。夫后主之情之深,生活变化之骤,与处境之非人所堪,凡此种种,或非我辈所能想像体会者也,故欲明此二句之实味事属甚难,然不妨另设一相反之境而想像体会之。假如昨夜得梦,梦客他乡,穷极艰窘,几濒险难,暝暝啼叫中瞿然而寤,居然衾枕温馨,炉烟犹热,拭眼凝眸,尚疑家居实境为梦寐之甜甘,及展转寻省,此果实而彼果虚也,乃遂破涕为笑,怅惘之中杂有欢喜矣。此种境界,吾人恒见,作反面观,则此二句之俄空滋味遂隐约可会。古诗:“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与此正相若。《西游记》曰:“以心会意,以意会心”,不当如是观乎?若正面作说,事类蛇足,非特有所不欲,亦不能也。后主当日亦只说出这么两句,若可以多说,他何不竟说了,而待仆耶?“暖”一作“耐”,“暖”字曲,“耐”字自然。锦衾乍暖,温言惹梦,罗衾不暖,好梦遂阑,飞卿、后主,遥遥可对。
“莫”有去、入二读。胡适注云,“‘莫’字有二解,一为勿,一为暮夜。我以为此字作‘暮夜’解稍胜。”但何以稍胜,其说未详。“日”在“□”中曰“莫”,即“暮”之本字,作“暮”字读可,但在此句应否读若暮却成为问题。暮凭阑是实的,勿凭阑是虚的,窃谓以上下文合参,实斥殆不如虚拟。上文言五更拥被,而过片绝无转捩,遽入昏暮,毋乃过于突兀,此以上文言,“莫”不宜读为“暮”也。下文言无限江山,夫江山虽实境,而无限江山则虚,是以下文言,“莫”不宜读为“暮”也。况“暮”虽俗字,久已习用,后主不必定写本字。再以他作参证之。其《菩萨蛮》曰:“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此非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欤?其过片则曰:“高楼谁与上”,此非即“独自莫凭阑”欤?“谁与”,“独自”,语气正合符节,“高楼谁与上”既是虚,安得曰“独自莫凭阑”为实乎?此以他作比较,“莫”不宜读为“暮”也。若有人以作“暮”为胜,愿毕其说。
“别时容易见时难”,注解虽多,而苦无领会。刘笺及《词林纪事》均引《能改斋漫录》据《颜氏家训》作说,殆全不相干;陆机诗“分索则易,携手实难”,按之词情亦殊辽远。古诗中类似此者尚多,如魏文帝《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唐戴叔伦《织女诗》“才得相逢容易别”,均与此词差不了几个字,而依曹句比较,“何”、“容”之间只差得一字,“会”即“见”也,“日”即“时”也,而读之便有古诗味道,其中区别微之甚矣。又李义山诗“来是空言去绝踪”亦相仿佛;若“相见时难别亦难”,则翻案而透进一层去说,视此有曲直深浅之别。凡此种种,后主此句所本乎?非也。中有一二句确是其本原乎?无有也。试想,“别时容易见时难”,此人人心中口中物耳,而必多引故籍,求其渊源,毋乃迂远之甚欤?作者当时,取径直达,故在今日正不必绕弯儿去看他。夫上述各例非不甚类似也,而“别时容易见时难”独脍炙儿女之口,似侥幸而实非。何耶?曰,自然而已矣。唯义山“相见时难”句工力堪敌。彼何尝不深美,而视此脱口而出不假思索者,似深美反略逊其浅近,又似乎俯拾即是,大可不必如彼之深美,信乎情深才大,无施不可也。
“流水落花”句极不晦涩,而颇迷离,或曰当以不解解之,话亦有理,但似非本篇体例所宜,爰不避强作解人之笑,明白释之。譬如翻作白话,“春去了!天上?人间?那里去了?”这似乎不好。又如“春归了!天上啊!人间呀!”如何?——不妙。又如“春归去也。昔日天上,而今人间矣!”近之而未是也。盖此句本天人并列,不作抑扬,非如白话所谓“天差地远”,或文言所谓“天渊之隔”也。窃谓此句当从两面看去,其一从本句字义上,其一从上文(它没有下文)。《笺注草堂诗馀》引《长恨歌》:“天上人间会相见”,便是。天上人间,即“人天之隔”,并无其他命意。以上文连读,更坐实此解。此近承“别时容易见时难”而来,远结全章之旨。“流水落花春去也”,离别之容易如此,“天上人间”,相见之难如彼。“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言其似近而忽远也;“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言其一远而竟不复近也;总而言之,则谓之“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也。词意分明,惟一口气囫囵地读下便觉含浑,此含浑之咎固不尽在作者也。
若泛论通篇,则谭仲修之言最善,其评曰:“雄奇幽怨乃兼二难,后起稼轩稍伧父矣。”雄奇不难,幽怨亦不难,兼之,难矣。凡此所录,如《虞美人》第一,《相见欢》,及本阕,皆可谓美尽刚柔者矣。阳刚阴柔之论,虽恍惚难征,而假以形况,何必非佳。夫雄奇,美之毗于阳刚者,幽怨,美之偏于阴柔者,历观唐、宋词家第一流,虽各致其美,犹不免有所偏胜(仲修以稼轩近伧,可谓知言,非贬稼轩也,直欲拥后主至峰极耳)。后主能兼之何耶?夫亦情深一往使之然,惟其深而不拔,乃郁为幽怨;惟其往而不返也,又突发为雄奇。王静安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又曰:“李重光之词神秀也”。固知古今虽远,赏契非遥,文章天下之公,岂不然欤。静安极崇后主,有极精至语,以通论全体,故兹不备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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