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偶得 清真词释-南唐中主《浣溪沙》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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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明万历吕远本)

    中主之词,流传甚少,或以宋人词厕杂其间,今据陈振孙《书录解题》,定此二词为中主作。调名《浣溪沙》而与通行之《浣溪沙》不同。《词谱》七:“唐教坊曲名,一名《南唐浣溪沙》,《梅苑》名《添字浣溪沙》,《乐府雅词》名《摊破浣溪沙》,《高丽史·乐志》名《感恩多令》。此调即《浣溪沙》之别体,不过多三字两结句,移其韵于结句耳,此所以有‘添字’、‘摊破’之名;然在《花间集》和凝时已名《山花子》,故另编一体。”此据《花间》,另立《山花子》之名,其实殊未妥,观《花间》五,毛文锡词,其一多三字二结句,其一不然,而同名《浣溪沙》,可证《山花子》殆即《浣溪沙》之异名耳。《词谱》四于《浣溪沙》下又曰,“贺铸名《减字浣溪沙》”,可见宋人且有以此为《浣溪沙》之正格者矣。以无三字结句者为正,则以此为“添字”、“摊破”;以有三字结句者为正,则以彼为“减字”。实则在文字上固系两格,在音乐上只有一调,若以曲中衬字之法解释之,则豁然贯通,无所惑也。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解释〕

    “真珠”二字《花庵词选》作“珠帘”。《漫叟诗话》:“李璟有曲云,‘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非所谓知音。”今按“手卷真珠”可谓不词,“手卷珠帘”甚合文谊,而前人乃颠倒其说,必有故焉。《笺注草堂诗馀》在此下引李白“真珠高卷对帘钩”,盖用古人成语耳,特太白之诗下有“帘钩”,意遂明晰,此并去“帘”字,遂令人疑惑。其实古人词中本常有此种句法的,温飞卿《菩萨蛮》“画罗金翡翠,香烛消成泪”,只云“画罗”,衾耶帐耶,不曾说也。此谓之小疵或可,谓为不通必不可也。况言“真珠”,千古之善读者都知其为“帘”,若说“珠帘”,宁知其为“真珠”也耶?是举真珠可包珠帘,举珠帘不足以包真珠也。后人妄改,非所谓知音;然哉然哉!

    或疑古代生活即使豪奢,未必用真珠作帘,堆金积玉,毋乃滥乎?此泥于写实之俗说,失却前人饰词遣藻之旨矣。其用意在唤起一高华之景,与本篇一引温“水精帘里颇黎枕”事例相同,说为“没有”,固与词意枘凿,说为“必有”,亦属刻舟求剑也。关于词藻之用法,孰可孰否,事涉微细,此不得详也。

    此总写幽居之子。珠帘手卷,郑重出之,庶睹夷旷,涤兹伊郁,然重楼深锁,春恨依前也。“锁”字半虚半实,锤炼精当,可以体玩。下文说到春风时作,飘转残红,“无主”二字,略略点出本意。结句三字,有愈想愈远,轻轻放下之妙。掩卷瞑想,欲易此三字,其可得乎。

    下片较平实,遂少佳胜。“青鸟”出《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原系怪异,后故事转变,即为美人之代语,故笺注引汉武帝故事以实之。“丁香”用李义山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即上文“青鸟”,亦疑用玉溪“青雀西飞竟未回”也。“三楚”,谓东、西、南楚也,《花庵》、《草堂》均作三峡。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远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寄阑干。

    〔解释〕

    《人间词话》说首两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氏此言极有理解(虽其抑扬或有过当)。兹既已征引,便不必词费。荷衣零落,秋水空明,静安先生独标境界之说,故深有所会也。“远”各本作“还”,“容”作“韶”。“远”之与“还”,区分较小,“远”字较隽,“还”字较自然;“容”之与“韶”,则意义有别。韶光者景,人与之共憔悴,是由内而及外也。容光者人,与之共憔悴,是由外而及内也。取径各异,今以“容光”为正耳。“不堪看”妙用重笔(《白雨斋词话》以为沉郁之至,即是此意),与“思悠悠”有异曲同工之美。吕本此词下引故事两条:冯延巳作《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中主云:“干卿何事?”对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见陆游《南唐书》,《古今诗话》则以《谒金门》为成幼文作)荆公问山谷云:“江南词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妙。”(见《雪浪斋日记》。《词苑》以荆公为误,但观其下引冯延巳作,则“江南词”或系《二主阳春词》之通称,《日记》作“李后主词”,殆误记也)这两句千古艳称,究竟怎样好法,颇有问题。王静安就有点不很了解的神气,但说它不如起首两句呢,那文章也有点近乎翻案。今径释本文,不加评跋,见仁见知,读者审之。“细雨”句极使我为了难,觉得这是不好改成白话的,与李易安的“帘卷西风”有点仿佛(可参看《杂拌》二,《诗的神秘》)。梦大概指的是午梦,然而已有增字解经之病,虽然谈词原不必同说经之拘泥。“细雨”与“梦回”只是偶尔凑泊,自成文理。

    细雨固不能惊梦,即使雨声搅梦也没有什么味道的,所以万不可串讲。“鸡塞”,据胡适说,典出《汉书·匈奴传》,鸡鹿塞,地在外蒙古,但是否即用此典亦属难定,大约词人取其字面,于地理史乘无甚关系。“鸡塞远”与“梦回”似可串讲,而仍以不串为佳。因为假如串起来,就变成唐诗“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之类,甚至于比它坏。梦中咫尺,醒后天涯,远之谓也。若说梦中确有鸡塞,如何近法,醒后忽然跑远了,非痴人而何?所以什么叫做“细雨梦回鸡塞远”,正式的回答是不言语。何以?“细雨梦回鸡塞远”就是细雨梦回鸡塞远。您看是多说一句话不是?“小楼”句却较易释。“彻”字读如元稹《连昌宫词》“逡巡大遍《凉州》彻”之“彻”,犹言吹到尾声也。玉笙寒之“寒”,虚指可,亦可实说。宜从暖立言。庾信《春赋》“更炙笙簧”,炙笙做甚?“夜深簧暖笙清”,周美成回答得明白(见《清真词》)。笙可以暖,自然可以寒;暖了好听,冷了呢,或者未必。断续吹之,无聊之甚;吹之不已,而意固不在吹也。将此句合上句观其姿态神思,则佳侠含章之美可见矣,惟确实指出既稍稍为难,且亦不必也。

    《艺苑卮言》:“‘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非律诗俊语乎?然是天成一段词也,著诗不得。”此亦说到诗词素质的不同,可与篇一参看。大概词偏于柔,曲偏于刚,诗则兼之。——自然也有例外。我近来颇觉前人以词为诗馀的不错,特非本篇所宜论列耳。

    “寄阑干”《花庵词选》作“倚”,疑亦为后人改笔。“寄”字老成,“倚”字稚弱,“寄”字与上衔接,“倚”字无根,固未可同日语也。吕本有注云:“《花间集》作‘倚’。”按《花间集》不登二主之作,殆《花庵》之误。《浣溪沙》本难在结句,此体因多了三字之转折更不易填。中主二词,上片结句均极妙,下片结句虽视前者略逊,亦俱稳当。但如依俗本作“倚阑干”,此便成芜累矣。是以一字之微,足重全篇之价,使千古名什得全其美,旧刊斯可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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