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李宗仁先生海外归来,曾经向周总理提出,要求再见谌志平一面。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给黑龙江省人民委员会打电话联系,可是林业局的领导不予落实,使李宗仁先生深为遗憾。据说,他临死还念叨谌志平的名字呢!作为小兴安岭金山屯林业局的局党委书记,我尹石柱1968年与谌志平在一起生活过,这也是我从农村老家刚到老鹤林狩猎队的头一年。
滚、打、爬、摸,炕上两人合铺一床熊皮褥子,炕下两人在一口锅里头摸勺子,一起爬山一起狩猎,特别是谌志平晚年与狼群的真挚感情,我尹石柱也是唯一的目击者和见证者。没有谌志平的示范启发,我尹石柱当年是不可能献身国防事业的,也不可能坐到林业局党委书记的这把椅子上。不客气地说,没有谌志平,我尹石柱也绝对不会有现在,为了缅怀共和国的这位传奇人物,我多次给作家和记者们讲过,也多次给机关干部、学校的师生作过这方面的报告。今天我终于拿起笔,鼓起最大的勇气,用回忆录的方式,把当年的那段生活真实,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献给读者,留给后人,使全社会都能记住这位坎坷悲惨的传奇人物。一我是1968年的秋后冬初,独身一人来到小兴安岭大山深处的老鹤林的。
老鹤林是个居民点,也是伊春林管局唯一的一处狩猎点。居民基本上都是猎人、炮手和采山者,成分和背景相当复杂。有土匪、有兵痞、有伪满洲国警察、有大城市来的妓女、有右派分子、劳改犯,也有武林高手中的行善者,仅团长以下的土匪小头目就有几十名。不过全部是被改造以后、民主政府允许他们自谋生路的。
我表舅就是谢文东手下的一名小头目,是远亲,奶奶的娘家侄子,因为远亲,表舅的特殊成分并没有影响到我后来的当兵和提干。关于谌爷——谌志平的生平事迹,我是到老鹤林以后,从舅舅、舅母、老洪头、老洪太太、表妹兰兰等人的嘴中陆陆续续听到的。后来跟谌爷接触,乃至搬迁到他的茅屋居住,也是生活所迫,舅舅才勉强同意我去跟谌爷——谌志平一个锅里头摸勺子的。后来我才知道,谌爷与舅舅常宝山的关系,既是情敌,也是谌爷别无选择的一种折磨和痛苦。可是对舅舅呢,则是他的福分。用老洪太太的话说:“你大板牙是走路摔跟头——不仅捡了个大元宝,而且还白白捡来了个大美人。常宝山,这可是你的艳福哟!”老洪太太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关于老鹤林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以及它的历史变迁,是我来后听别人介绍、阅读资料及狩猎时亲自考察,才由浅入深一点点了解到的。
以鹤(岗)伊(春)公路为界,路南是摩天岭,路北是七鬼峰。七鬼峰峰高1786公尺,常年积雪,云雾缭绕,松涛轰鸣,兽迹遍野,下山脚有三个穿通在一起的岩石洞,洞内长年流水,毒蛇出没,阴森恐怖。
史料记载,1939年冬天,北满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将军率队攻打嘉荫县城和逊克县城,一次缴获了十几部日伪军的电台,事后,就是在这个洞内创办了东北抗联通讯员培训班。该洞离沟口谌志平的茅屋大约有三十华里,也是在这连环洞内,九年后,也就是1948年夏天,东北民主联军剿匪,国民党最后的一个土匪头子马希山,被三五九旅的解放军战士击毙。舅舅戴罪立下了功劳,也是民主政府对他的特殊照顾,建国后允许他在这儿安家立业了。以沟子为界,沟子东坡住着谌爷——谌志平。
沟子西坡除了舅舅常宝山一家三口,还有他的邻居——老洪头和老洪太太。舅舅是这儿真正的坐地户,官职不大,但也有点儿实权,绕过山包,还有两三户人家,再加上路北的二十几户,七八十口子人,用老洪太太的话说:“你舅舅在这儿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啦!”可是我第一眼就发现,舅舅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气管炎(妻管严)。是亲三分向,可是舅舅的模样和外表实在是太让人不敢恭维了。
大个子,小眼睛,长脸,黄皮肤,黄胡子没有几根,大板牙长年在外面龇龇着。因此,在五六十年代的小兴安岭地区,提起大板牙,男女老少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龙虾腰弓弓着,其貌不扬,就是枪法特准。再有,就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的咳嗽声,抑扬顿挫,有腔有调。但咳嗽不影响他打枪,打枪归打枪,咳嗽归咳嗽,咳嗽与打枪两不误。这是一绝,天下一绝,谁见了都佩服。第一次打枪比赛就使我这个门外汉实实在在地大饱了一次眼福。比赛在茅屋门前开始。目标是三十米以外,密密麻麻向日葵上的花鼠子。花鼠子是大山深处最大的一害,数量之大,铺天盖地。黄豆、苞米、向日葵,都是它们祸害的对象。这种小动物的个头儿跟老鼠差不多,大尾巴蓬松着,尖嘴尖耳黑眼睛,脊背上还有三条黑道道。
机灵、乖巧、纯朴又有点儿滑稽和天真。它们像比赛一样昼夜不停,悬挂在一个个似熟不熟的“盘子”上。上窜下跳,吱吱乱叫,吃着闹着交配着,相当开心和潇洒。一群吃饱了另一群又来,换着班儿折腾。舅舅恨得咬牙:“杂种操的,你们等着,咳咳咳!咳咳咳!”舅母过生日那天,既是报复也算是娱乐,实弹射击,大开了杀戒,选手是一只胳膊的老洪头和我的舅舅常宝山。舅舅用的是三八大盖,老洪头用的是水连珠。1968年那阵儿,除了东北虎、梅花鹿、猫头鹰、啄木鸟之外,其他动物国家是允许捕杀的,不然的话,政府怎么能组织专门的狩猎队呢!不说别的动物,就拿野猪和大灰狼来说吧,一群野猪横过公路,林业局长的吉普车受阻,司机鸣喇叭,局长说:“别惊动它们,看过多长时间!”汽车熄火,盯着手表等待。前头的不知道,仅后半部分,浩浩荡荡就运行了十七分钟。
再说狼群,老鹤林下面的五道岗林场,连阴天,大灰狼群在屋檐下避雨。有一位山东媳妇刚从关里来,孩子哭,影响了她做针线活,就吓唬孩子道:“别哭,再哭扔你出去喂狼!”孩子也是山东人脾气,照哭不误。当妈的火了,推开窗户,拎着孩子就放了下去。大白天,两边邻居都有人在家,见孩子不哭了,母亲才气哼哼地说道:“不哭啦,不哭就进来吧!”见没有动静,伸脑袋一看,窗户下面哪儿还有孩子?山东媳妇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呜呜呜!我的宝呀!娘还怎么活啊!北大荒这么多的狼哇!”比赛的气氛相当轻松。就那么几个人,舅母、表姐兰兰、老洪太太和我,既是观众,又是裁判,鼓劲呐喊还充当着双方都有的啦啦队。大约是中午时分,阳光灿烂,秋风送爽,土豆地、倭瓜地的那边,向日葵上活动着的花鼠子,一般肉眼是看不到的。舅舅坐在圆木墩子上,龇龇着大板牙,一边咳嗽一边征求老洪头的意见道:“咳咳咳!我说,拐子哪!咳咳咳!咳咳咳!还是你,你先来吧!咳咳咳!咳咳咳!老规矩!枪响哪!就得算数!三十响,咳咳咳!咳咳咳!柱子去拎回来三十只花鼠子!咳咳咳!”“还是你先来吧,常大哥!我这两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班门弄斧,哪儿敢啊!”老洪头也是五十多岁,紫黑脸膛,大络腮胡子,胡子与胡子之间总是别着劲儿,看上去比张飞的还乱。
红眼睛,外眼角有点儿乱糟糟的,老家辽宁岫岩,说话自然就有一种苦森森的苣荬菜味道。与舅舅比较,老洪头的身材相当魁梧,虎背熊腰,冷丁一瞅就是一位非常典型的东北汉子。他左手拎枪,右边的袖子在秋风中微微地晃动着。独臂残废人,刚到老鹤林,我还以为他是一位南征北战、功勋卓著的独臂英雄呢!就问舅母道:“邻居洪师傅的右胳膊哪儿去了?炮弹皮子给炸的吧?”舅母抿着嘴角,揶揄地一笑,“哎!炮弹皮子?美的他吧!黑瞎子咬的!哼!没有他家那条大黄狗,别说胳膊,小命都没啦!我早就劝他,你们呀,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等着吧,再不改行,早早晚晚都得变成黑瞎子粪!”此刻,老洪头左手拎枪,讪着脸,谦恭地说道:“我这风流眼,那些小东西不活动,我还真就是看不见哪!”舅舅不在乎地说道:“打着玩呗,又不是输钱输银子!弄个响声,你嫂子的生日也就算过去啦!”一口气说完,就又是一阵洪水猛兽般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地动山摇。“那好!没有外人,在嫂子和孩子们面前,俺就丢丑了!”回头又嘻嘻笑着:“嫂子,俺可都是为了您啊!您过生日,这些花鼠子可就惨透啦!”洪师傅的目光有点儿那个。舅母飞了他一个媚眼:“贫嘴!打你的得啦!要觉着不行呢,就赶紧让地方,把烧火棍子给俺弟妹,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屙屎!”舅母毫不客气地嘲讽他道。舅母是中等身材,大屁股,高胸脯,一头秀发,满身的魅力。也许是深山老林中空气好,水土养人吧,舅母整四十岁了,脸上却不见丁点儿的褶子和皱纹,细皮嫩肉,又白又胖。樱桃小嘴,嘴唇浅红,不用打扮也十分性感,高鼻梁,大眼睛,目光柔和,全身都是香气。
她看人目光总是带勾儿的,特别是男人,看谁,谁就得上勾。据说她二十一岁生下了女儿兰兰,如今,十九岁的表姐,母女俩站在一起,跟亲姊妹俩没什么区别的,而且就风韵、魅力、姿色而言,舅母跟表姐比,就更具备了成年女性的神韵和诱惑。如果把表姐比喻成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舅母则是盛开怒放香气袭人的野百合了。
初次见面,我就有点儿为舅母感到遗憾和惋惜,“这么漂亮,仙女一样,怎么嫁给了他呢!”别的夫妻是绿叶配着红花,可是舅母呢,跟老气横秋、昼夜咳嗽、面如黄土的舅舅在一起,用众人的话说,恰恰是鲜花插进了牛粪上。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还有,舅舅原籍山东,舅母则来自安徽,共同在深山老林中居住,肯定会有很多的故事和恩怨。还有,谌爷——谌志平也来自安徽,他们三人,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直到我和表姐结婚,舅母变成了我的丈母娘,老一辈的关系,才真正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当时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舅舅怕老婆,不是一般的怕,就像耗子见了猫,小偷怕警察,小鸡怕黄鼠狼一样,不用吱声,翻翻眼珠子,舅舅的全身就得哆嗦上半天,琢磨上半天。
晚上端洗脚水,早晨端尿盆子,说话低眉顺眼,威震全东北的炮手,在老婆面前真就比奴才相还要奴才相。生活中有些事,就是让人这么不可思议,再说他们两家的关系吧,老洪头称呼舅母是嫂子,舅母理所当然地称呼老洪太太为弟妹。可是这个弟妹呢,在嫂子面前恰恰是一个满头是灰,满脸皱纹,裹着小脚,嘴缺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太太。
刚到老鹤林,我称呼老洪太太为奶奶,老洪太太急忙纠正:“别着呀,你就喊我伯母好啦!你这么一喊哪,大柱子,咱们老鹤林,可是就乱套喽!”特殊环境,又是一帮特殊的人物。比赛开始了。老洪头左手拎枪,两腿叉开了八字步,身体微微向右边倾斜着,面冲三十米以外的葵花地,憋着一口气,盯准了目标,左臂猛地一抡,“咚”的一声,随着一阵葵花叶子的破碎声,一只花鼠子,血肉模糊,“叭哒”一声就从空中落了下来。然后老洪头脖子一拧,歪着脑袋,牙齿衔在枪栓上,“哗啦”一声,一发子弹就又推上了膛,打完了十枪,我跑过去拎回来十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花鼠子。让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花鼠子外表机灵,而内心却特傻,跟傻狍子一样,枪响了,同伙丧生,可是其他花鼠子呢?照吃不误,照样交配和追逐,无动于衷,呆傻得让人可气又可怜。我用土篮子把十只死花鼠子端回来,出于敬佩,由衷地赞叹道:“好家伙!洪师傅,您可真了不起啊!弹无虚发,枪枪咬肉,还不用瞄准!不是亲眼所见,说死我也不相信哟!”可是我真诚的夸赞并没有使在场的人产生丝毫的兴奋和赞成,而是非常平静,平静中略有点儿遗憾和惋惜。特别是老洪太太,一脸的沮丧和愤懑,她两眼都是玻璃花,医学上叫青光眼,看啥都吃劲。
模模糊糊,让人替她着急。此刻我刚把土篮子撂下,老洪太太就拧着两只小脚,趔趔趄趄地奔了过来。弯下腰,非常认真地数了数筐内的花鼠子,抬起头来,脸色都白了,全身抖着,半天才气哼哼地吼道:“丢人!丢人哪!一个葫芦不串!呸!撒泡尿浸死去得啦!守着人家外甥,你不觉着丢人,我还感到寒碜哪!呸!你就在这儿丢人吧!”说完袖子一甩,恼羞万分地进屋去了,把热闹气氛顿时给扫了个精光。“哟!看我弟妹犯得上吗?不就是个玩嘛!”舅母打着浑儿责备她道:“这岁数了,又是一只胳膊,单个儿往下摘,利利索索,我看就不错不错的啦!真是的,照相师傅没底版——她还觉着羞人呢!赶脚的骑驴——图的不就是个眼前快活嘛!她可好,唱戏的跌跟头——下不来台啦!”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气恼,舅母一连串甩出来这么多的歇后语。然后抽了抽鼻子,回头怂恿着说道:“洪师傅,打呀!愣着干啥呢?不图别的,就是图你弄个响儿呗!这两口子,说你啥好呢!”洪师傅左手试探着抡起来,因情绪不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缓缓地放弃了,表情尴尬,目光黯淡,皱了皱眉头,“唉!算啦,还是听常大哥的吧!老啦,不行喽!退四十年嘛,最少也得串它一半儿糖葫芦!如今哪!得得得,好汉不提当年勇,嫂子,今天我可是给您扫兴啦!
您可千万别有什么想法啊!”然后又扭过头,“常大哥,你来,你来,你来吧!我听着!”看改成了听,听舅舅打枪,显然是懒得再用眼睛了。舅舅坐在木墩子上没动,一边连哼带喘地咳嗽着,一边奚落着说道:“操!看你们两口子,咳咳咳!咳咳咳!连这么点面子都不给!屙了屎,又他妈的坐回去!咳咳咳!当年在绺子上(当土匪),不他妈插了你(杀了你),也他妈的早早码上了(捆起来)!什么揍!妈了个巴子的!咳咳咳!咳咳咳!”为发泄不满,大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捋了一下子,“哗”,六十发子弹,明晃晃齐刷刷直站了起来。速度之快,眨眼之时,看得人发晕,然后头也不回,用公鸭嗓子大声地喊道:“兰兰,把黑布给爹!咳咳咳!咱他妈的自、自己玩!”舅舅一生气,满脸胡子同时奓着,阴森森的特别恐怖!表姐撇了撇嘴,极不情愿,进了她的西屋,人没露面,随着玻璃窗哗啦推开,一团黑影,“嗖”的一声,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了明晃晃的子弹上。气氛顿时都有些紧张。表姐兰兰尽管五官端正,却没有舅母那么风流和漂亮,板着面孔,仿佛是个哑巴。
她身材较矮,目光却很凶。一年四季,也见不着个笑脸,刚来不久,我就注意到了,表姐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她几乎是天天趴在自己房内的窗户上往对面眺望,表情和目光都是深情的、忧伤的、渴望的,也是无奈又揪心的。沟子那边是她生命的寄托,特别当谌爷——谌志平的影子出现的时候,劈柴、挑水、晾被子等等。表姐的两眼刹那间就泪汪汪的了。当谌爷的影子消失,兰兰的泪珠就情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扑!扑!扑!”我觉着纳闷,可是不敢多问。特别是舅舅,从来不敢到表姐的闺房中去,说话也是万分谨慎地陪着小心。有时正咳嗽着,发现了表姐的不快,咳嗽声戛然而止,呼吸困难,黄脸憋成了紫茄子色,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曾经问过舅母:“我姐咋老不高兴呢?”舅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息了一声,“唉!俺娘们,命苦啊……”此刻,带子从室内飞出,十几米远,又是斜着方向,可是比子弹头还快!我就知道,表姐也肯定是身手不凡了。后来结婚,表姐的功夫更让我领教到了她的厉害。
这是后话,咱们还是看舅舅的射击表演吧。舅舅用双层黑布把自己的眼睛捂了个严严实实。冷丁一瞅那张脸,就仿佛黑布缠在一块特大型的糟乱白菜帮子上。整个脸给人的印象就只有一堆黄胡子上裸露在外面的又丑又脏的大板牙了。想起舅舅的那颗大板牙,菜肴再好也会食欲顿无。这颗大板牙跟舅母那一口洁白亮碎的牙齿和无比性感的双唇相比,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叙说的耻辱和亵渎。反差如此之大的两人结合,对上帝来说,确实是一大罪过和遗憾啊!当初,也许就是舅舅的枪法,在一场竞争和角逐中,才把漂亮的舅母和她的恋人彻底地给征服了吧!而舅舅的情敌——舅母当初的恋人,现实生活中又应该是哪一位呢?
想到这儿,我忽然想到毛泽东的那句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民间社会,枪杆子里面是不是也出美女呢?老洪头的十发子弹打完以后,山谷中刹那间就恢复了它的寂寞和宁静。秋高气爽,白云悠悠,墨绿的大森林在我们的茅屋旁涌动着。花鼠子们上窜下跳,没心没肺地继续闹哄着,连低空中一只只松鸦,也莫名其妙地汇聚到这儿来凑热闹。舅舅遮住了眼睛,对飞禽和花鼠子来说,也许就遮住了他的毒辣和残忍吧?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那支三八大盖,枪筒乌亮,枪托磨出了木纹和本色。舅舅不愧是土匪中的大炮头子,他先用左手,停止了咳嗽,侧耳倾听了几秒钟,仍然坐着,可是枪就响了,“咕咚——”比变戏法还快,随着弹壳的跳出,闪电一样地换到了右手上,“咕咚——”又是一枪,一枪比一枪紧,一枪比一枪快。两手打,左右开弓,子弹都不知道是怎么推上去的。六十发子弹,弹壳蹦跳,弹头就“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简直比打机关枪还快,听上去,山谷中一片“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爆炸声震耳欲聋,两手齐忙,弹头不知去向,而弹壳却是天女散花一般,小桌周围,除了骇然和吃惊,大脑中简直就是一片毫无记忆的空白了,唯一的念头是林海中的土匪。土匪的野蛮,土匪的残暴,土匪的阴险,土匪头子的狂妄。很自然,我就把他与林海雪原中的郑三炮联系在了一起。谢文东的副官,李华堂的心腹,马希山的奸细,舅舅的价格,在土匪头子中,那可是两千块大洋啊!共产党的政策宽大,使他有幸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我也有幸,目睹了他的射击表演。子弹打完,舅舅从眼睛上扯下了黑布,并没有咳嗽,大板牙盖着下嘴唇,脸上略有红色,目光也充满了得意和狰狞。站起来直了直腰,谁也不看,直到跟舅母那火辣辣的目光对上,才开始了他有腔有调有板有眼仿佛唱歌一样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舅母急忙过来捶背,面带笑容,目光也闪烁着更多的炫耀和妩媚,太轻浮了,舅母的轻浮使她的亲闺女都对她嗤之以鼻。可是舅舅呢?从背影看,此时此刻,舅舅的身板是相当倜傥和潇洒的,美男子一样,与平时的龙虾腰比较,是很难在同一个人身上划等号的。而他的咳嗽,蓦然间静止,我也才猛然醒悟到,咳嗽是一种表演,是在演戏。可是演戏的目的呢?除了舅母,别人是很难猜测到了。但仅仅十几分钟,我就把这种想法彻底地否定了,因为这一阵射击以后,舅舅的龙虾腰躬躬得更厉害了,咳嗽带血,脸色苍白,冒着虚汗。
由此看来,为舅母的生日表演,舅舅在体力和精神上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六十发子弹打完,旁边的老洪头咂着嘴唇感叹地说道:“唉!奶奶的,常大哥,不服就是不行啊!到底是人家小鬼子这玩意儿,钢火过硬,怎么折腾都行!不信你瞅着,换上我这支水连珠,妈了个巴子的,别说是大栓拉不开,枪管也早化成铁水啦!”他刚说完,舅舅就急了:“操!日本人的鸡巴也是镶花的,你洪拐子也抱着去晃?中国人咋就有你这么个玩意儿呢!”说完,就是一阵子迫不及待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舅母急忙又是一阵子捶背,边捶背边责怪他道:“你呀,给个棒槌就当针认!人家洪师傅不是说着玩吗!再说啦,小鬼子的东西就是好嘛!你看咱家那把菜刀,几年啦?不用磨,还是锋快锋快的哩!这个人真……”舅舅也急了,猛一转身,后退了两步,咬着牙根,恶狠狠地吼道:“滚!什么东西,一个个的,光复以前,你们统统都是汉奸!汉奸!汉奸!”吼完了,半天再没有咳嗽!老洪头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看你们公母俩!”舅母也急了,两手叉腰,丹凤眼溜圆,蔑视地一笑,嘲讽、奚落,加上了挖苦:“哟!啧啧,光着腚打狼——你是真胆大不害臊啊!人家是汉奸,你是什么?啊?说!你是什么?”说着,用一根食指在他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敢跟老娘顶嘴,和尚打伞——真是无发(法)无天啦!过来,跪下!老娘打你,懒得用手!”
舅舅彻底地焉了,眼瞅着脚下,嘟嘟哝哝地:“当初!当初!谢文东不是抗日吗!不抗日,龟孙才跟他……”没等说完,舅母的柳叶眉就再次地立了起来:“跪下!少跟老娘啰唆!”说着,抬起右脚,在舅舅的长脸上狠踢了两下子,“扑!扑!”舅舅一手护脸,一手挓挲着,担心舅母不小心摔倒。舅母踢完,扭头就悻悻地进屋去了。到了门口,又再次地吼道:“哼!等着吧,老娘跟你没完!”老洪头嘿嘿地笑着:“常大哥,惹祸了吧!出了力不讨好。天亮了尿床——净自己找事!”老洪头幸灾乐祸,可是又不敢往深里头数落。知道舅舅的毛驴子脾气,真尥一蹶子,可够他受的。
就打讪着过来捡数,看了一眼,就佩服地说道:“宝刀不老,常在哥,啧啧啧,宝刀不老啊!”我把落地的花鼠子统统捡了回来,一百一十八只,外加十三只惊慌失措还在痛苦挣扎着的黑子鸟(松鸦),一百三十一只,不少花鼠子仍然在恐惧地痉挛着。毫无疑问,舅舅射出去的每一发子弹都是串了糖葫芦的。其中有十一发子弹,是一比三,串了两只花鼠子之后,又顺手把站着或飞着的松鸦给解决了。检阅战果,我深感惊讶,这个土匪中的大炮头子射出去的子弹难道会拐弯儿不成?我感到疑惑,感到骄傲,听奶奶说,表舅八九岁时跟人下了关东,三十年杳无音讯,家里人认为他早死了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阵骤然的狼嗥和熊吼,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哇欧——哇欧——哇欧——”“哞——哞——哞——”地处深山,林海茫茫,周围峰巅环抱,野狼的嗥叫声弄不清楚到底来自何方。时强时弱,时远时近,此起彼伏,尖锐而又粗犷,沉闷而又动魄,令人恐怖、心慌、头皮发麻、呼吸急促。铺天盖地,潮水一样,忽而涌来,忽而又退去。我知道,道北是七鬼峰,道南是汤原县境内的亮子河林场,这么多的狼群,欧欧嗥叫,肯定不是偷袭。果不其然,继续倾听,才品出了滋味,是一种心酸的滋味,恐惧的滋味和绝望的滋味,“欧!欧!欧!”哭泣中的哀求,还是抗议中的诉说?再听呢,又仿佛是鸡群发现了头顶上的老鹰,或者是暴风雨过后,被吹散的母羊与羊羔彼此的呼唤声。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十几只猎狗一齐在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声中,是七鬼峰?是摩天岭?还是窑工地?又有十几只黑瞎子的哀叫声传了过来:“哞——哞——哞——”牛犊子一样。刹那间,老鹤林周围忽然开了锅,分不清是狗咬,狼叫,还是黑瞎子的哭泣。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长时间地发愣、发懵和茫然中的恍惚。老洪太太出来了,玻璃眼眯眯的。撇了撇嘴角,就冲着狗群喊了一嗓子:“瞎咬啥,都给我住嘴!”狗咬声戛然而止。晃着尾巴,又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老洪太太训狗,我绝对佩服。轻轻一嗓子,远远近近,令行就禁止。我正琢磨呢,老洪太太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先是扫了筐内的花鼠子一眼,拧着小脚,劈头盖脸,好一顿数落:“常宝山哪,有你在老鹤林,狼豺虎豹啊睡觉也得睁着眼睛哟!真是的,唉!说你什么好呢!邻居住着,你听听,你听听,把牲畜们给吓的,哭爹喊娘的,多可怜哟!啊?野兽都怕你,是不是?听见你的枪响就得吓出一屁股稀屎来!你可是倒好,老婆满意,你就算知足啦?什么人呢!也有点太过分了吧!啊?也不是我说你,看看人家谌爷,不声不响的,那才受人待见呢!”说着,狠盯了筐里面的死花鼠子一眼,拧了拧小脚,又哼了一下鼻子,“咱们哪,丑话可是说在了前面,兔子急啦还咬人哪!绺子上(土匪)的玩意儿,老太太我见得多啦!你们两口子,就铆劲儿吃吧!”扭头回屋,又唠叨了两句:“伤天害理,伤天害理哟!”听老洪太太这一阵子数落,我终于听明白了,刚才野狼的嗥叫,狗熊的哭泣,都是听到那机关枪般的爆炸声后,身不由己地呼叫出来的。
由此想象,这些年,小兴安岭及小兴安岭的周边地区,不管是野狼还是狗熊,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舅舅——常宝山的枪口下面。今天更是如此,枪声一响,各种动物就闻风丧胆,懵头转向,找不到东西南北了。同时我也觉着奇怪,霸道又残忍的舅舅,除了怵老婆,为什么还害怕小脚玻璃花眼的老洪太太呢?老洪太太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我不敢多言多语,受点儿委屈也不敢张扬。来小兴安岭前,母亲反反复复地教诲我:“儿子呀,出门在外,多干活,少说话,吃饱肚子,咱就算知足!你表舅和咱们家又没有来往,遇事三思,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母亲的教诲,我终身都受益。老洪太太提到的谌爷——谌场长,刚才我也注意到了。舅舅打枪时,谌爷在自己的门前站着,捋着山羊胡子,因为太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和目光,只是潜意识地感觉出来,他愤恨至及,可是又没有办法,摔门进屋,就再也没有出来。舅母的生日刚过,我就搬到谌爷的小木屋中居住了。二舅母生日后的第二天,舅舅就一边咳嗽一边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道:“柱、柱子啊,家里头实在是不方便,你舅母也同意了,去谌场长那边借宿,咳咳咳!咳咳咳!他一个人,地方宽敞着哪,你去不?咳咳咳!……”那天,舅舅满脸的喜悦和春光,黄眼珠也闪烁着平时少有的和蔼与慈祥。
我知道,这是他的出色表演换取了舅母对他的奖赏和恩赐,因为我刚来那天,晚饭后,舅舅就陪着十万分小心建议道:“柱子,你去老洪家睡吧,他们家也是两铺炕,咳咳咳!你一个大小伙子,家里头实在是没……”没字刚刚出口,舅母就气势汹汹地接了过去,高嗓门,大喉咙,吵架一样:“没什么呀!去他们家,你说了算哪!让孩子借宿,你咋不去借宿呢?”然后又扭头看着我,不容置疑、命令般地说道:“我和兰兰睡一屋,你俩睡一屋!这么大一铺炕,就是再添俩人,也用不着到外面借宿,愿意借宿,让他自己借去!惯着些臭毛病,来不来他就张罗上啦!”几句话出口,舅舅顿时就没电了,干张嘴,扁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今天,舅舅再次提出来让我出去借宿,不是去近邻老洪太太家,而是去沟子那边半山坡的孤老头子谌爷——谌场长那儿。舅母却没有再那么坚决地干涉和反对,而是表情复杂地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才极不情愿地小声儿说道:“去谌场长那儿嘛,也行啊——”“行”字拖腔很长,“啊”字就带出了颤音,酸溜溜又涩辣辣的,怕她变卦,我急忙说道:“好吧,那我现在就去!”舅母张了张嘴,脸色一红一白,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她的目光,是多么无奈啊!毫不犹豫,我急忙收拾行李。不是借宿,而是在逃跑,在逃避,在躲灾!尽管生长在农村,在男孩子中我的个头儿和模样都是挺受人喜欢的。
十六岁,媒人就上门介绍过对象,姑娘们更愿意跟我在一起劳动。就是因为太穷了,我才狠心背井离乡逃往了关东。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应该干一番事业,没有这点儿志向,我是不可能当兵提干,又当上林业局一把手的。可是我刚到老鹤林不久,舅母的眼睛就像一只残忍的母豹子一样咄咄逼人,死盯着我不放。
有一天,舅舅下夹子,表姐兰兰去了林场的场部,舅母让我和她去刨土豆。山里的小开荒,自留地周围都是密不透风的柞桦树林子,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连接着外界。干活不久,我就意识到有点儿不太对劲。舅母仅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衣,扎外腰,三个扣子大敞着,两个雪白的乳房始终在我的面前晃动着。晃得我眼花,晃得我两腿发酸,晃得我喘粗气,心乱如麻,镐头差点儿刨在了脚面上。可是舅母并没有轻而易举地放过我。秋阳高照,天气暖和,周围静悄悄的,刨了两根垄,舅母突然说道:“柱子哪,你给我看着人,我撒泡尿!”说完,褪下裤子,屁股一撅,就在我面前哗啦上了……
我扭过头去,可是又不得不偷看她两眼。暖融融的阳光,磨盘一样的屁股简直就是一只大白羊,不停地颤抖,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我是男子汉,青春年少,近距离引诱,怎么能够克制?我全身上下简直就是着了火,熊熊大火,烧得我要晕倒。舅母的一切都暴露无遗,赤裸裸地在那儿摆着。我知道,只要我愿意……
可是我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一旦出现后果,轻者四处流浪,砸了饭碗,重者掉脑袋,土匪舅舅岂能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当舅母提上裤子的时候,我的下身也早已经湿透了。舅母看着我,一连多天都是一种愤怒和恼恨的态度。
几天后老洪太太察觉到了什么,提醒我道:“柱子哪,可得当心哟!闯关东不容易啊!实在不行,还是回关里得了!”回到关里,家乡父老,我如何面对?今天,舅母同意我去借宿,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大赦啊!舅母允许我走,也许她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吧,也许是一种报复,女人对男人特殊的报复,否则,昨天夜里又怎么解释?
……舅母的模样迷人,舅母的目光勾人,我已经满十八周岁了,男女间那点儿事既朦朦胧胧又有些渴望和迫不及待。没有舅舅,或者是舅舅不是土匪,舅母的引诱,我也可能就顺其自然,将计就计了。
世界上什么样的猫不吃鱼呢?不是鱼儿腥,而是猎狗馋啊!可是老鹤林毕竟是个特殊的地方,就两户人家,舅母那么漂亮,那么风流,民间不是有句俗语: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男人中不是拐子就是大板牙加上了龙虾,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俊小伙,舅母的情网,不网我又网谁呢?
特别是昨天夜里,自己的生日,可能是兴奋,也许是喝爽了酒,欲火烧身,控制不住了吧,半夜时分,舅母竟然赤身裸体离开了女儿的闺房,蹑手蹑脚地,就像一只大白羊,屏住呼吸,摸进了我们的房间内。舅舅睡炕头,我睡炕梢,之间还留有三个人的距离。外面的月光黄澄澄的,说实话,这些日子我的思想很重,她一进来,我马上就察觉到了,睁开眼睛,一股女人的芳香就弥漫了过来,我假装入睡,实际上鼻子、耳朵都管着事呢!她和舅舅足足折腾了有半个小时。舅舅还有点儿顾忌,尽量不弄出声来,可是舅母呢?肆无忌惮,淋漓尽致地呻吟着。那么舒服,又是那样的陶醉,最后竟然向炕梢这边移动。我知道,舅母这是在报复我呢!报复在土豆地里面的裸露之仇,电闪雷鸣,一个劲儿地哼哼……舅舅残忍,但舅舅也聪明。云雨中他很快就识破了妻子的阴谋。
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地把我打发到离他家最远的谌爷处,避免尴尬,也铲掉了隐患。事后想想,总揽全局,当机立断,作为狩猎队的负责人来说,大板牙舅舅确实有着自己的高明之处。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残忍、血腥、暴戾,四十岁的女人呢?丰满、渴望、贪婪又迫不及待,继续下去,福兮、祸兮,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舅母丰满、漂亮、风流又放荡。在土豆地里干活,她没有得逞,肯定是遗憾也非常恼怒。我自己呢?事后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正经,太迂腐了。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舅舅知道了又敢怎么样呢?我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他还不清楚给谁早戴上了绿帽子呢!舅母嫁他,肯定是被迫无奈,他们的夫妻关系,迟早有一天我会弄明白的。
还有十九岁的表姐兰兰,她没有她母亲的风流和放荡,但青春期的少女毕竟也有她自己的风韵和活力。她语言少,心事重,性格内向,目光阴郁,看外表,纯粹是典型的淑女型少女,皮肤白嫩,秀发乌黑,标准的丹凤眼。可是眉宇间又蕴藏着一种屈辱与嘲讽。在舅舅家居住期间,我们俩彼此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和浓浓的爱意。舅母放荡,她无可奈何,可是我拒绝了舅母的引诱,表姐兰兰是理解而又赞赏的。
有一次晚饭后,舅母诚心实意地试探着说道:“老洪太太说啦,你们姐弟俩挺般配的,表弟娶表姐,咱们就是亲上加亲啦!”兰兰似乎是看穿了她母亲的阴谋,“我嫁表弟?哼!咱们俩还不知道谁嫁表弟呢!不是嫁表弟,而是嫁表外甥吧?”可是表姐毕竟不善于言辞,撇了撇嘴角,竖了一下眉毛,话到嘴边又狠狠地咽了下去。踟蹰了半天才小声儿说道:“柱子不可能在老鹤林待着,乌七八糟,啥地方呀!”说着,用讨厌的目光狠盯了她母亲一眼,舅母略有些尴尬,但霸道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把女儿的反击镇压了下去。还有一次,我把土豆下了菜窖,活儿累,天又暖,出了一身臭汗。舅母也不知道是真心疼还是假心疼,扯着嗓门嚷嚷道:“柱子哪,快把衣服脱了,舅母给你洗洗。这孩子,干起活来就不要命!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嘛!你瞅瞅,你瞅瞅,衬衣背心子,多埋汰啊!”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洗吧!在关里家,都干惯了!”“这孩子,还客气啥呢!赶紧的,我就不愿意闻男人的汗臭味!”说着,就关爱无比地帮着我脱衣服,脱了背心又脱线裤,脱线裤时,她的左手在我的下身轻轻地揉摸着,我喘粗气,她脸上也绯红,特别是乳房,直杵我胸膛,好半天没动,就在这时表姐过来了,满不在乎地说道:“妈,表弟的衣服还是我给他洗吧!”一场尴尬被表姐给冲淡了。舅母和我都半天抬不起头来,还是舅母老辣,一瞬间,就哈哈笑着说道:“妈呀,你瞅瞅,这衣服,多脏啊!我就是喜欢男孩子干起活来不要命!
……重男轻女,也是应该的嘛!”此刻,表姐兰兰正在用忧郁又眷恋的目光盯着我,似乎是高兴,也有点儿遗憾。去谌爷家借宿,她一百个高兴。表情和目光跟舅舅差不多,只有舅母既伤心又无奈,目光游移,像老猫一样,刚逮住一条小鱼,没等张嘴又突然游走了。痛恨自己下嘴有点儿太晚,我用包袱裹着行李卷儿,感情复杂,离开了常家。怎知道谌爷,能不能容我?离开舅舅家,是十三条大狗摇着尾巴、打闹着一直把我送到谌爷——谌志平的泥屋门前的。那些日子,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这一帮猎犬才是我最知心的好朋友,狗重感情,关键时刻,舍命也要保护好主人。特别是那条名字叫“黑虎星”的大黑狗和另一只名字叫“黄天霸”的大黄狗,在密林下面的雪地上,威风凛凛,横冲直撞,无坚不摧。尤其是我生平第一次单独出猎,猎场上那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三十年后的今天,也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是在七鬼峰背后,谷幽林密,群狗的嘶咬声像闷雷一样,忽而在远处消失,刚有点儿担忧和纳闷,吠声又爆炸般地在岩石下面的松谷中响起:“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始料不及,惊喜有加,凭经验,我知道这是猎犬们在追逐一个庞大的野猪群,毫不犹豫,我抱枪就滑了下去。
抬眼一望,透过林子,厮杀的场面惊心动魄。我的目光很快就被“黑虎星”的蛮霸气质牢牢地吸引住了。庞大的野猪群在前面奔跑,气喘吁吁,屁滚尿流,连哭带号,狼狈不堪,而整个狗群呢?则是风驰电掣,斗志昂扬,情绪饱满,穷追不舍。每年秋后的第一场大雪,自然也是小兴安岭猎人和炮手们的最佳收获季节。因为这个时间,野猪因贪吃而膘肥体壮,非常懒惰,行动也不再敏捷,仅就奔跑而论,它们就远远不是猎狗的对手。不像三九天,它们仗着自己的优势和自然条件,眨眼之时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猎狗呢?是干哼哼没有咒儿可念。众所周知,野猪是蹄子,猎狗是爪子,爪子能缩能伸,伸开是巴掌,缩起来成拳头。第一场大雪半尺厚,特暄,棉花一样,肥猪的蹄子陷进去再拔出来,相比之下就吃力多了。可是猎狗的爪子呢?一是底下有毛,二是落地时张开,加上腿长,不等下陷就弹了起来,借着大自然的优势和自身条件,狗追野猪,是黄鼠狼拉鸡——悠哉游哉的。但是一到三九天就不行了。千里北疆,寒风刺骨,冰天雪地,哈气都成霜。雪地早已经冻了一层硬壳,再加上觅食艰难,野猪的身材比猎狗还瘦,蹄子根本就陷不下去。滑冰一样,“刷刷刷!”眨眼就没影。所以说,不等交九,小兴安岭林区就进入了休猎的季节,只有秋末冬初才是炮手和猎人们收获的最佳时期。
进山狩猎,几乎就是不用弯腰捡钱。用老洪头的话说:“老天爷让你发财,皇上二大爷都拦不住,有多大的劲儿你就使吧!”此刻,庞大的猪群浩浩荡荡,但猪群有个自然规律,跑“8”字型。有经验的猎人,只要站在两个圆圈交点处,所有的线路就会尽收眼底。几圈下来,猪群被猎狗追得屁滚尿流,稀屎满腚,疲惫不堪,溃不成军了。此刻,就在我怀抱猎枪滑落下来的一瞬间,猎犬“黑虎星”也从侧面的一块岩石上射了下来,“嗖”不偏不斜,仿佛从空中落下来的一块石头,恰好砸在了一头奔跑着的野猪身上。
居高临下,又是斜坡,野猪猝不及防,身子斜歪着,没等挣扎,就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吱吱叫着滚了下去。足足滚出去有十几米远,爬起来,惊慌失措,骇然地望了一眼,看有没有敌人,扭头再跑。玩命般地狂奔,臭屁成串,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没目标地瞎跑。而“黑虎星”呢?把野猪撞翻,但绝对不穷追死撵,而是停下来,昂着脑袋,非常冷静又相当有智慧地判断着野猪逃跑的方向。然后匆匆再到那块岩石上等着。它知道,野猪会继续再跑8字型。它就在两个圆圈的交点上站着,守株待兔,以逸代劳。观察明白了,突然出手,再撞它个措手不及,听老洪头说,“黑虎星”快二十岁了,其他猎狗十五岁就是长寿。猎狗越老,越肯动用它的智慧。舅母就说过:“这家伙,都快成精啦,秦桧一样,多阴啊!”此刻,还是用它那老一套,宝刀不老,越老越勇,几个回合下来,野猪就跑不动,也站不起来了。站起来也哆嗦地再不能迈步,瞅着猎狗一个劲儿地后退。
嘴里头不停地哀叫着:“吱——吱——吱——”而“黑虎星”呢?简直就是猫玩老鼠,用尾巴把野猪抽着逼到一块平坦的地方。有时干脆骑到野猪身上,把野猪乖乖地押到小木屋,置它于死地,免得往家背肉。但多数是就地解决,休息休息,再追赶其他。“黑虎星”在宰猪的时候先低吼三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十几年不变。“呜!呜!呜!”不等野猪清醒过来,它猛地窜上去,泰山压顶,用两根石柱子般的前腿,死死把体重比自己大三四倍的野猪压在身子下面,龇着明晃晃的牙齿,看准了野猪的小腹处,残忍地一嘴就切了进去。野猪其他部位都沾满了松树油子和河沙,刀枪不入,只有肚腹才是唯一的弱点。拧着身子,脑袋猛地一晃,厚厚的猪皮就刺啦一声被扯开了。野猪“吱吱”地哀叫着,叫声没停,肝脏就被摘了下去。太恐怖、太残酷,也太残忍了。大嚼大咽,先吃掉的是肝脏,如果老洪头在场,最喜欢的是喝血。热乎乎的猪血,单腿跪地,俯下身子,酣畅淋漓地猛喝一阵。喝得满脸是血,满手是油,在络腮胡子上抹一把,用那只左手。
咂咂嘴,品着滋味,然后冲着我喊道:“柱子,来两口吧!这玩意儿,是越喝越上瘾啊!不习惯?哼!那就啃你的冷馒头去吧!”舅舅不喝猪血,他说那玩意儿太腥,其实他知道新鲜猪血能治痨伤,止咳嗽。在猎场上,舅舅不带狗,“带狗干啥,闹闹哄哄,纯粹是个累赘!”多次出猎,我就品出来了,舅舅从来不射杀雌性的野生动物,而是专门挑雄性的猎捕,枪响刀子也就飞过去了。我问他为啥不杀母兽,他眼珠子一瞪:“你他妈的是谁生的?羊马比君子,都一样!咳咳咳!咳咳咳!杀了母的,明年还猎啥?”他猎捕雄性,第一口就是雄性们的兽鞭。猪鞭、鹿鞭、狼鞭、狍子鞭、黑瞎子鞭等等。拢着火,把随身带来的佐料撒在兽鞭上,边烤边吃,有滋有味,同时出猎,老洪头就会嘲笑他说道:“常大哥,再补也是那个熊样啦!看人家谌爷谌场长,快七十岁啦,抬脚百十里,不哼不喘的。你可好,一宿宿地沤着,什么体格也得给沤完!还在这儿补呢!多大岁数了,还扯那个!”舅舅从来不跟他顶撞,猪鞭吃完,咳嗽一阵,躺在地上就是呼噜呼噜的一阵大睡。而“黄天霸”的受伤,也使我重新认识了大个儿山牲口的凶残和霸道。那天,也是秋后的一个下午,在摩天岭西北沟的青林子里面,听见狗咬,激烈、愤怒而又无奈,“汪汪汪——汪汪汪——”离老远,我就意识到,被狗群围住的,不是孤猪、狗熊就是金钱豹。
豹子俯卧在树杈上,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与狗群对峙。狗群呢?会集中在一起,既不敢冲锋,也不愿后退,靠着集体的力量相互壮胆。瘦驴屙硬屎般地虚张声势,汪汪吼叫着等着主人赶来,也希望豹子能够逃走。特别是头狗,破釜沉舟地捍卫着威信,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装“熊”。在这种情况下,炮手既不能挫伤了狗群的积极性,也不能助长金钱豹的威风和嚣张,只能朝天鸣枪,然后命令狗群心平气和地退让一步。豹子呢?自然也能心领神会,窜下树来迅速走人。金钱豹是小兴安岭的珍稀动物,即使是在六十年代,国家没有明文禁止,出于道义,炮手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把它们置于死地的。既然不是金钱豹,狗熊又已经蹲仓,老虎不可能出现,此刻被群狗围住的肯定是一头大孤猪了。在炮手和猎人的心目中,山牲口按名次排列,历来是一猪二熊三老虎。只有围住了孤猪,狗群才会发出这种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声音粗犷、沉闷、迫切、震撼。我绕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在一棵四五个人难以合抱的大青杨树下面,蹲坐着的恰恰是一头灰褐色的大孤猪,它稳如泰山,目空一切,脑袋吊车般微微地晃动着,弯弯的獠牙比大拇指还粗,泛着青光,非常吓人。
鼻孔中喷射出来的强大气流,把面前的积雪吹出一个个庞大的深坑,“噗——噗——噗——”“哼哧!哼哧!哼哧!”雪花弥漫,惊慌失措,缓缓地落下来,忽然又飞了上去。群狗的爪子,更是把积雪刨起来老高,纷纷扬扬,笼罩住了阵地。我先悄悄地移动到跟前,尽管恐怖到了极点,也还是硬着头皮几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抱住“黑虎星”的脖子,厉声喝道:“大黑,听话!冷静点,老实站着别动!”说话的同时,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头孤猪。民间有狗仗人势的俗语,事实也恰恰是这样,主人一到,或是站在旁边督战,猎犬立功心切,不管对手多么凶残和狡猾,也要拼命一搏,决一死战。
来时老洪头就不放心地嘱咐我道:“柱子啊,你把狗群领出去,我是真不放心啊!特别是‘黑虎星’和‘黄天霸’,一旦伤亡了,我和你伯母真得疼死喽!不领狗……”狗字刚刚出口,老洪太太就责怪他说道:“啥?不领狗!你咋寻思着说来,孩子出去闯闯,不领狗,你就能放心?万一有个好歹,是狗值钱还是人值钱哪!”然后又提醒我道:“柱子啊,听伯母的,看住老黑就啥事也没啦!啧啧!真,这孩子,这孩子!”此时此刻,我使劲儿拦抱住了“黑虎星”。它急于冲锋陷阵,戗着鬃毛,一蹿又一蹿,眼睛都红了。吼叫着,挣脱着,愤怒到了极点,见我死不松手,竟然张嘴就在我大腿上啃了一大口,只是没敢用力。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和急躁,才喘息着,挣扎着,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可是就在“黑虎星”拼命挣脱的同时,一场灾难就在“黄天霸”身上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山里人都知道,野猪成群比绵羊还善,见人就跑,顾头不顾腚。而孤猪则比猛虎还凶,生死不怕,刀枪不入。孤猪体重均在千斤左右,两千斤的也不稀罕,寿命可达百岁,超过了人类。孤猪一般情况下是不跟同类的母猪交配的,把交配权很早就赐给了它的孙子辈或者是重孙子辈。脱离猪群,单独行动,所以说,在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不是所有的雄性都能转化成孤猪的,就像人类在战场上厮杀,立功者不见得就能当上将军或元帅。
天时地利,各种条件具备,几十年的修炼,一头公猪才能称得上孤猪,隐居深山,很少露面。舅舅曾经是土匪,枪法天下可数。可是舅舅见了孤猪也要绕开,而且多次警告我道:“那是神,咱惹不起,知道吗?”此刻,我拦住了“黑虎星”,可是万没有想到,凶猛彪悍的“黄天霸”迅速绕到了山包的上坡处,居高临下,单枪匹马发动了进攻。见事不好,我急忙阻止它喊道:“大黄!不能胡来,千万别……”别字刚刚出口,“黄天霸”就嗖的一声射了过去。速度之快,简直就是迅雷不及掩耳。正像猜测和预料的那样,身体落下,没及张嘴,孤猪脑袋猛地一晃,刺啦一声,随着“嗷”的一声惨叫,可怜的“黄天霸”就被它像甩一块白菜叶子一样,重重地甩出去三十多米远。孤猪抬屁股就走,得意扬扬,满脸的不屑,那表情、那神态、那目光都仿佛在说:“跟我老猪较量,你们哪,哼,太嫩喽!”悠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向远处走去。其他猎狗还继续在叫着,“汪汪汪!汪汪汪!”距离很远,充其量算是护送。我急忙过去一看,心疼加悔恨,眼泪顿时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大黄啊大黄,你咋就这么莽撞?让我回家怎么交代啊!……”大黄狗躺在雪地上,肚皮上的伤口有半尺多长,肠子流出来了,冒着热气,血水伴着雪水,把地上厚厚的树叶都浸透了,也染红了。它疼痛得全身痉挛,目光是愤怒、悲壮、亲切而又安静的,没有悔恨,没有埋怨,没有恐惧,更没有忧伤。大度、宽宏、真诚、亲切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舔了手心又舔手背。它是在安慰我,目光、表情和微微晃动着的尾巴都仿佛在安慰我道:“没事的,放心吧!不怨你,怨我自己太轻敌了!姥姥的,你瞅着,我黄天霸绝对不能白白地算完!”我把大黄抱了起来,想抱着它回家,可是太重了,没走多远,就汗流浃背了,我疲惫忧伤地坐在了地上。
下午的太阳,一晃就落了下去。天色已晚,我着急又有点儿害怕,更犯愁“黄天霸”,寸步难行,流血不止,怎么办呢?我忽然想起洪伯母的嘱咐:“柱子哪,一个人进山可得有胆哟!出了事,赶紧让头狗回来送信!”头狗除了“黄天霸”,就是“黑虎星”了。于是,我急忙拍了拍“黑虎星”的脑袋,“大黑,快走!赶紧回家,把洪师傅领来!”大黑太懂事了,同伙负伤,它比我还要着急,看着我,目光是惭愧的,也是悔恨的,摇着尾巴,轻轻在我手上舔了舔,似乎是道歉,也乞求我的原谅,听我又催促了一句:“快去吧!先把洪师傅领来再说!”它点点头,纵身一跃,矫健英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林海的暮色之中。望着远去的“黑虎星”,我内心沉重的忧伤又被淡淡的侥幸代替了。庆幸刚才现场的当机立断,假若阻拦不住,“黑虎星”的下场恐怕比“黄天霸”还要凄惨和悲壮。
它是正面,“黄天霸”毕竟是侧面偷袭啊!要是“黑虎星”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候,在洪拐子面前,我尹石柱全身都是嘴恐怕也很难解释清楚了。大黄被挑,也让我真正地体会到,密林中的孤猪,一般炮手为什么不轻易招惹它了。除了它阴险,再者就是它的实用价值。一猪二熊三老虎,众所周知,东北虎全身是宝,虎骨、虎皮、虎须、虎肉、虎鞭,甚至虎尿和虎粪都是生活中的名贵药材。完整的虎骨,用人民币衡量,天文般的数字。相比之下,狗熊的用途也很广泛,熊胆、熊掌在市场上奇缺,熊皮挡寒,雪地上都能睡觉!可是几十岁的孤猪呢!皮硬肉老,除了两个弯弯的大獠牙掰下来觉着好玩,身上其他物件在生活中是没有丝毫用处的。狩猎是为了发财,既然不能发财,何必去担那份儿风险呢?三十里地,还要翻一座大山。暮色退去,夜色已经降临,没有三个小时,洪拐子是不可能在我面前出现的。我抱着全身是血的猎犬“黄天霸”,磕磕绊绊,艰难地前进,雪滑路陡,一脚深一脚浅。树冠挡住了星星,周围的山头黑黢黢的。
没有风,松涛也是闷雷般的轰鸣着,“呜——”也许是为了“保驾护航”,猎狗都聚集在我的周围,警惕中竖着耳朵,防备猛兽突然袭击。在小兴安岭,除了舅舅常宝山,其他猎人出围是无论如何也要带上猎犬的。猎犬嗅觉灵敏,绝对不会迷山,再就是对主人忠心耿耿,殊死搏斗,奋不顾身。最重要的是炮手一旦伤亡,猎犬会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去通知家人前来收尸或是处理后事。所以说,在感情上,炮手对好的猎犬始终像恋人那样来对待的。夜黑雾浓,除了涛声,远处不时传来狗熊的怒吼和野狼的嗥叫,“哞!哞!哞!”地动山摇。“欧哇!欧哇!欧哇!”让人毛骨悚然。“汪!汪汪汪!汪汪汪——”远处传来了狗叫声。我心头一喜,大黑回来了,身边的猎狗也同时在号叫,“汪!汪!汪!汪汪汪!”荒凉的山野,突然有了生机。随着“黑虎星”的出现,洪拐子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两个小时不到,老洪头的腿脚是真行啊!可是,让我感到吃惊和愕然的是,老洪太太——六十多岁,银发飘飘,没有门牙又满脸皱纹的小脚女人,她的两眼都有玻璃花,不是瞎子也算是个盲人,三十多里地呀,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的,她怎么也来了呢?我非常激动,惊疑地奔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感慨万千,哽咽着喊道:“洪伯母,您、您、您怎么也来啦?……道这么难走,又是黑灯瞎火,您是怎么来的?”黑暗中,老洪太太慈祥地笑了,“哟!我怎么就不能来呢?我不来能行吗?天黑啦,我出来看了两遍,不见你的影子,我就惦念上啦!这不,大黑一回家,我就知道出事喽!肯定是大黄,就它蛮干。
不是狗熊把它揍扁,就是让孤猪给它开了膛,不信你们看看,老黑的眼睛上都挂着呢!”看啥?即使雪光折射,我能见到的大黑也是一个不停晃动的大树墩子。我正有些狐疑,老洪太太又说话了,抚摸着我的脑袋:“大柱子,没事儿吧?唉!毕竟还是个孩子哟!”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忍不住的热泪又再次地滚落了下来。这时,老洪头在那边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大黄呢?大黄!大黄!哎哟我的妈呀,老天哎!这、这咋回事儿啊!……柱子,你走的时候,我就不放心哪!到底是,到底是,怕就怕!你咋就……”老洪头心疼地一个劲儿撮牙花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唉叹着,见他在黑暗中晃动着电棒一个劲儿地埋怨,洪伯母就急了:“这能怨孩子吗?他愿意的?你一个劲儿地埋怨,人没有出事就比什么都好!肚皮豁开,缝上也就完了呗!”然后又宽慰地问我道:“孩子!别听他瞎吵吵,有伯母我哩!真是的,看把孩子给吓的,告诉伯母,老黄的五脏伤着了没有?”“没有,就是肠子出来了!口子有半尺多……”没等我说完,老洪太太不在乎地说着:“唉,多大的事儿哟!肝子肺子没伤着,命就能保住。肠子出来了,再塞进去呗!肚皮豁了,咱再给它缝上,畜牲这玩意儿,抗折腾着,用不了半年就又能上山了!来,柱子,搭把手,伯母给它缝上。以后啊,再上山不能忘了带针线,带了针线,这大老远的,俺们俩就不用来了!”洪伯母给大黄缝肚皮,老洪头打着手电,刚晃了两下,老太太就急了,“算了,拿走!晃得我眼花!”伸手不见五指,洪伯母一针一针地缝着,偶尔用手电晃一下,针脚密密实实,干净又利索。熟练的操作实在让我感到惊叹,这老太太,感情是夜猫子眼啊!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呢!返回途中,一路上,大黄始终在老洪太太的后背上驮着。天黑路滑雪深,林子密。
一步三滑,气喘吁吁。鹿皮猎服刮碎了,手脚多处划伤。可是,钻林子,涉沟塘,翻山越岭,老洪太太是健步如飞,稳稳当当地前进。我年轻力壮,于心不忍,就央求着说道:“洪伯母,我背它一会儿吧!八九十斤哩,您又这么大岁数了!”不竟想,老洪太太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就不用担心我啦!你不掉队,伯母就知足了!老骨头老筋,抗折腾着哪!”走在最前面的老洪头也数落我道:“柱子,你就别操心了!黑灯瞎火的,别让你伯母连你一块儿背着,今天晚上,她就算知足,烧高香喽!……你呀,哼!来老鹤林才几天哪,老鹤林的人,你以为都是吃闲饭的哪!沟塘子那边的谌爷,谌场长,你还没有打过交道呢!等打过交道,你就懂啦!国民党的李宗仁李长官,共产党的彭德怀彭大将军,对谌爷的评价都高着哪!过两天,我领你去……”没说完,洪伯母就截了过去:“闭上你的破嘴,瞎嘚嘚啥呢!孩子又不经事,运动来了,也让他栽跟头啊!嘿!看咱们老黄,这功夫,可能是不疼了吧!咬着耳朵给我说呢,刚才的孤猪是什么模样,没沉住气,吃了它的大亏!嘿嘿嘿……”
回到家中,我半宿没睡,直到天亮,尽管非常疲倦,就是没有丝毫的睡意。我喜欢看书,尽管农村很穷,可是我也知道,老洪头说的那个李宗仁,他不是国民党第一战区的司令官吗?台儿庄战役是他指挥打的。还有彭德怀,八路军副总司令,朝鲜战场上的总指挥,这两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与沟塘子那边的谌爷有着什么关系呢?还有,三十里地,从猪场到老鹤林,八九十斤的“黄天霸”,老洪太太气不喘,步不乱,轻轻松松给背了回来。两只小脚,看着都害怕,两个菠萝眼,白天都担心她摔跟头。狗的语言,她还有听懂!一路上是没少唠叨。光纳闷,听不懂,感情她是在跟“黄天霸”交换看法呢!这老太太,不简单,不简单,年轻的时候,在满洲国,她又是个什么人物呢?昏昏沉沉,天亮了我才入睡。
大黄——“黄天霸”的伤势痊愈以后,出猎时再碰上孤猪,照样是那么英勇顽强、奋不顾身,横冲直撞,所向无敌。“黄天霸”、“黑虎星”,一黄一黑,杀出了威风也赢得了赞叹。老鹤林,不管是人是狗,大概都是用特殊材料铸造成的吧!还有这个谌爷——谌志平,别人又直呼他谌场长。孤老头子,隐居在深山。青年时与李宗仁打过交道,中年时又与彭德怀关系密切,尽管孤苦伶仃,我敢保证,表姐兰兰跟他的身材极为相似。如果真有血缘关系,舅母这个风流女人就更让人没法儿猜测了!我背着行李卷,是十几条大狗把我护送到谌志平的门前的。认识了谌爷,我也算多多少少认识了这个社会。中国人活着,好累好累啊!三借宿,也毕竟是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在谌爷——谌志平的木屋门前,我特别动情地对十三条朝夕陪伴的猎犬们说道:“回去吧!沟子东,沟子西,离得又不远,天天见面,还客气啥呢?”我清楚地看到,“黄天霸”恋恋不舍。不管我说啥,它都是我行我素,一条道走到黑了。撵也不走,倔强性格,我自然是了解的。而“黑虎星”呢?更是执着,磨破了嘴皮,它也是油盐儿不进。卧在地上,脑袋贴着爪子,翻翻眼皮,似乎是不耐烦地说道:“沟子西,你才是真正的哥们儿呢!咱们在一起,处得不是个感情嘛!你搬到老谌头家,我们兄弟们也只好在这儿安营扎寨了!进屋吧,别啰唆了,放心吧!我们是不会让老谌头儿讨厌的!”猎犬诚实、厚道、热情、勇敢又忠心耿耿,见了孤猪敢拼命,遇到豹子会血战到底。平时在大本营,更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可是,跟谌爷在一起,不久我就发现,猎犬并不是傲视一切,谁都不怕的,它们怕狼,怕自己的同族——那个庞大的狼群。
尤其是那只凶猛、彪悍、残忍又狡诈的狼王。在老鹤林出现的一瞬间,猎犬们统统威风扫地,夹着尾巴,嗷嗷叫着,屁滚尿流,稀屎满腚,狼狈不堪了,包括昔日目空一切的两只头狗“黑虎星”、“黄天霜”,也均是自惭形秽,可怜巴巴,俯首称臣,忍受住了屈辱。那时候我太年轻,弄不明白,动物界到底是谁主沉浮?谁又是它们当中真正的霸主呢?猎犬们不走,我也就只好转身进屋了。寂寞冷静,木屋不大,似乎是一座古墓。闹哄了半天,谌爷始终也没有出来,进到层里,眼前是一片昏暗。
半天,眼睛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屋内墙壁黝黑,简陋而又凄凉。一灶一炕,一明一暗,炕头上铺着一张黑褐色的熊皮褥子,是棕熊。这我认识,熊皮柔软、松暄、隔潮保温,铺着它非常舒服。舅舅和舅母身体下面铺着的是两张东北虎的虎皮,眉毛虎须完好无损。而老洪头儿家中铺着的则是两张金钱豹的豹子皮。山里人用兽皮铺炕,不是炫耀,他们也没有炫耀的必要和习惯,纯粹是近水楼台,利用了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狍子皮钉门,鹿皮制衣。而茅屋顶上一层层的桦树皮则是信手拈来,铺展到了房顶上的。谌爷跟舅舅他们家一样,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室内除了各种各样的皮子外,其他方面是再也没丁点儿值钱的东西了。进屋后,我呆呆地打量和观察着,熊皮铺在身下,虽然保温舒服,但没有虎皮和豹子皮那么清新和亮丽。而且熊皮上有一层油脂,用草木灰和火碱怎么搓,都是无法儿揉搓掉的。因此,谌爷的房内,一年四季都会弥漫和散发着那种浓浓的、似腥似膻,令人非常别扭的恶心味。而谌爷炕下的墙上呢,靠顶棚钉了三排整整齐齐的大钉子,钉子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灰鼠皮、水獭皮、貉子皮、猞猁皮、獐子皮、兔子皮、貂皮、黄鼠狼皮等等。
有些钉子上挂着两三层,虽然拥挤可是也井然有序,风一吹,晃晃悠悠,似乎整个世界都飘了起来。我把行李卷放在了炕沿上,转了大半个圆圈,打量着各种各样的皮张,既好奇又有点儿羡慕地感叹着说道:“嗬,这么多呀!谌爷,去年一冬天您可是没少忙活呢!我舅舅是随剥随卖,皮子换酒,酒灌了肚子,您可好,在这儿展览着,也不怕贼小子来偷啊!特别是水獭、貉子、貂皮和黄鼠狼子皮,听他们说,这可都是值钱的玩意儿呀!”百十张皮子,全部卖掉,人民币的数字肯定是相当可观的。谌爷在熊皮褥子上仰坐,背靠行李卷儿,手揽着后脑勺儿,左腿架在了右腿上,不以为然地扫了我几眼,懒洋洋地用鼻音哼哼着问道:“你来我这儿,你舅母知道吗?”舅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不先问我舅舅知道不知道呢?“知道,当然知道啦!”我扶着行李,回答他道:“家中就两铺炕,不方便,舅舅和舅母都同意我来您这儿借宿,怎么,我舅母不是提前跟您打过招呼了吗?”谌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嗯!”算是回答,然后目光又盯到了棚顶上。
近距离端详,我才看清,他个子不高,但腰板笔直,圆脸红扑扑的,大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冷丁一瞅,老头儿确实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从五官到四肢,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朝气和干练。山羊胡子半尺多长,规规矩矩,长寿者的象征。眉毛雪白,有一根算一根,真正的扫帚眉,仅看眉毛,就能知道他平常的脾气。眼睛不大,丹凤眼,若是年轻,肯定得秀气,看人的目光总是眯着的,隐藏着他的执着,又掩饰住他的刚烈。说话宏亮,底气儿十足,像一口古老的小铜钟,轻轻一敲,回声就荡漾,带着颤音,又非常悦耳。据说他一生未娶,快七十岁了,至今还是个阳包未破的童子身。
他的一生,传奇色彩非常浓厚。除了人所共知的生活简历而外,他跟野兽,特别是野兽中的灰狼,关里的狼,关外的狼,自始到终,感情深厚,关系也密切。据说三十年以前,新婚之夜,是安徽大别山的狼群救了他一命。三十年后的今天,深山孤居,北大荒的狼群,给了他安慰和最大的依赖。就是在这个小屋内,他一次又一次上书国务院,全国人大常委会,保护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为此他吃尽了苦头,直到立法,才得到了全世界的承认和联合国的尊重,当时的舆论界评价说:“中国打倒了马寅初,人口超生了六个亿;文革迫害死了谌志平,野生动物绝了根!”谌志平、马寅初都是敢说实话的硬汉子。尽管两人的命运都是那么悲惨,一个死在北京,另一个死在大山深处。来借宿之前,我同时还了解到,谌爷早年被抓过壮丁,并加入了国民党,从挑水劈柴火的伙夫,一直到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保卫副官,军衔大校。因为作战有功,李宗仁亲自奖赏了他一套国民党的黄呢子少将军服。后来蒋介石指名调他去南京任总统府的侍卫长,他却不告而别,途中开小差投奔了抗日名将梁兴初和梁必业。
1950年赴朝,他举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调到彭老总的卫士长。
1953年到小兴安岭任南岔林务局副局长兼鹤林林场的党总支书记兼场长,谌场长的称呼就是这么得来的。
1957年庐山会议不久,彭德怀离开了中南海,谌爷——谌志平也就被开除党籍,撤销所有的职务,到远离场部三十里地的老鹤林,自谋生路,惨度晚年了。我搬到他家去的第一天,也就是刚刚放下行李卷儿不久,无意中的一句话就被主人谌志平不客气地轰了出来。起因还是那堆皮子,当时我毫无防备,措手不及,所以说,至今想起来,脸上还感到火辣辣的。记得进屋不久,我还是按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哟,这么多皮子啊!还不赶紧卖了,万一丢了,损失可就大了。谌爷,您可知道,如今山里头是什么人都有啊!”我是一片好心,是善意的提醒。今非昔比,山里的小偷多如牛毛。他仍仰坐在那儿眼盯着房顶,晃悠着二郎腿,忧心忡忡但也满不在乎地顺嘴儿说道:“哼!卖命!钱到手,饭到口,看着那是两个钱,手一松,就没喽!这光景哪!我还能动弹,到不能动弹的时候哪。唉!交党费,就指望这些皮子喽!”“党费”二字拖音很长很重。似乎掺杂着无尽的忧虑和伤感,听上去,使人心里头有一种悲哀和迷惘。特别是最后那个“喽”字,似乎在崖顶上悬着。
让人揪心,时时刻刻都会出现闪失。我信口开河,纯粹是瞎咧咧敷衍他道:“唉,还交党费呢!您不是被开除党籍了吗?还交什么党费呢!再说了,都这么大年纪了,就是恢复了党籍,也不可能再让你去当官了吧?啥用呢!白瞎了!有那俩钱,还不如买点儿好吃的享受……”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快七十岁的老谌头,闪电一样就从炕上忽地窜了下来,没容我说完,就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住嘴!”声到手到,鹰逮兔子一样抓住我的前胸,猛地就提了起来。咬着牙根,抖着山羊胡子,恶狠狠地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小兔崽子,你,你他妈的再给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我就……”凭感觉,他的全身狂风一样地颤抖着,脸色煞白,两眼喷火,很长时间才从牙缝中吼出了晴天霹雳般的一个字,“滚——”随着吼声,他大手一松,我也从空中回到了地面上。
“滚——”抖动着山羊胡子,再一次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无形之中,我不小心伤害了他的一扇肺叶子。我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委屈,更多的是惶惑。我错在哪儿?谌爷冲我这样地发火。不过,我毕竟是十七周岁的青年人了。虚荣心使我欲哭无泪,阅历和年龄又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言过有失,刺痛了人家的伤处,信口开河惹来了麻烦。在农村,母亲就多次训斥我道:“穷嘴!不懂事!瞎咧咧啥,骡子不值个驴钱,吃亏不都吃在你那张嘴上了吗?”特别是离家以前,母亲不放心,反反复复地叮嘱着:“柱子啊,可千万千万记住了,多干活,少说话!哪儿也没错!饭吃多了害人,话说多了更是伤人哟!好话一句三冬暖,伤人一句三春都寒啊!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毁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是不是?……”此时此刻,母亲的嘱咐又在我耳边萦绕着,除了后悔,更多的是痛恨,痛恨自己的破嘴瞎咧咧。行李卷儿尚没打开,回到沟子西,舅舅、舅母还有表姐兰兰,会对我什么看法呢?“嘿!刚去就被人家撵回来啦!”揶揄、冷漠、蔑视、嘲讽,想着想着,酸酸的,喉咙发梗,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走吧!回去再说,实在不行就再回农村。
想着,我伸出手,酸软无力地抓起地上的行李卷,用胳膊夹着,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往山下面走去。“黑虎星”、“黄天霸”,十三条大狗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见我出来,呼地爬了起来,摇着尾巴,特别亲热。“黑虎星”最精,察言观色,看到了我的不快,也许是安慰我吧,扑上来舔了舔我的手,我心情极坏,猛踢了它一脚,“滚!”大黑“吱哟”一声躲开了。远远地看着我,那委屈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怎么了?拿我出气!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踢了我一脚!”其他猎狗也对我不满,但它们理解,小主人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走了几步,我揉了揉泪眼,大黑懂事地又返了回来,噙着泪花,摒弃前嫌,再次过来安慰我。来到老鹤林,只有群狗最了解我的脾气,我高兴它们欢呼,我不快它们也垂头丧气。见我擦泪,十三只大狗都涌了过来,用无声的语言来分担我的忧虑。我弯下腰,抚摸着大黑的脑袋,嘴里头哽咽着说道:“大黑,你还恨我吗?……走,咱们……回家……”前呼后拥,向山坡下走去。但刚走了几步,老谌头就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站住!”出于本能,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我希望回去,可是也有点儿无所谓,见我不走,群狗也跟着停了下来。老谌头出来了,脚步声很重,到了跟前,才歉意地说道:“孩子,你真走啊?”我仍然头也不回,看着远处山头上的一只苍鹰。老谌头又再次说道:“唉!我这脾气……孩子,原谅谌爷吧!十年啦!整整十年啦!党费的事,你们不懂啊!孩子,我老谌头活着,不交党费……不说啦,不说啦!孩子,回来吧!原谅谌爷!”既是乞求,也是像哄小孩子一样。我不能让他为难,就夹行李卷乖乖地返了回去。
老谌头像道歉,像解释,又像赔罪似的,略带愤懑,一个劲儿地唠叨:“……他们把我开除了,凭啥开除我的党籍?彭德怀的事儿我谌志平不懂,可是我懂的,没有共产党,小日本就赶不走,中国人就得受欺侮!……开除了我的党籍,他姥姥的!不收我的党费,他姥姥的,我自己交!十一年啦,从1957年秋天到现在,一百三十三个月的党费,我谌志平是一分一毛都不少啊!他姥姥的!他姥姥的!你们年轻人,不懂啊……”他语无伦次。我有些怀疑,因为打击过重,他精神上可能有点儿毛病。回到屋里,我在炕沿上坐着,行李卷也没有放下。老谌头不高兴了,“睡炕头还是睡炕梢?”说着,一把把行李卷夺了过去,往黑熊皮上一扔,“你啊,还生谌爷的气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得放得下,不能受点儿屈就没完没了地甩脸子!刚才谌爷不是给你道歉了吗?好,我去做饭,烀兔子肉吃!”出去不大一会儿,又进来,开箱子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往炕上一撂,“孩子,你不是识字吗?看看就知道了,离开党组织,谌爷心里头难受啊!”真的,他胡子打颤,眼里也有点儿泪汪汪的。他在外屋忙活,嘴里还是不停地絮叨着:“开除我的党籍,他姥姥的!不收我的党费,他姥姥的……”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扔在炕上,带有咣啷的响声。半生的档案、半生的荣誉、半生的坎坷和屈辱,大概都在里面存着吧!山里的房子窗户都小,室内的光线自然就暗淡。
尽管阴暗,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信封下面的一行朱红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办公厅”,拎起来一摇,沉甸甸得坠手。我哗啦一下倒在了炕上,明晃晃、金灿灿,先倒出来的是几十枚纪念章,后倒出来的是报纸、荣誉证书、照片和人民政府的回函及周恩来总理的一张请帖。请帖是一张非常普通的长方形纸片,浅蓝色,左侧印有一株毛竹,竹子是翠绿色的,两行印刷体的红色小字,具体内容是:“定于1954年11月5日(星期四)晚五时半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宴会,敬请光临!周恩来。”“光临”和“周恩来”五个字,是其他字体的两倍还大,背面用小楷毛笔字写着“松江省南岔林务局谌志平同志”。我端详了半天,才爱不释手地放下,再找照片,才见到了那张宴席上的黑白小照。周总理神采奕奕,手举酒杯,满面的笑容,旁边是谌志平,一身绒装,手端杯子,幸福地笑着,一侧是梁兴初。
梁兴初的照片,我在一张报纸上见过。纪念章有几十种,都是部队上发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这类奖章在社会上司空见惯,并不新鲜,只是对信函和报纸我很有兴趣。两张信函都是写给谌志平的,一张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的,另一张是松江省人民委员会的。寥寥几笔,内容基本上一致。“信收到了,关于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建议,已转交有关部门研究,您的建议,我们表示感谢!”时间上都是最近这几年的。由此可见,谌爷谌志平,也就是这个御任的谌副局长、谌场长,久居深山,对山里的狼豺虎豹还是有着相当的感情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是1984年颁布的,从时间上推算,谌志平的超前意识比国家法律的颁布整整提前了二十年。当然了,如果没有那场“革命”,野生动物保护法也许早就颁布并实施了。同样,没有“文革”十年,谌爷谌志平可能仍然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呢!但不管怎么说,联合国野保组织为他专门颁发证书,我的岳父谌志平他老人家还是受之无愧的。历史是公正的,杰出的贡献必然会得到正确的评价。两封信函早已经交到国家档案馆保存,岳父地下有知,他的灵魂肯定会感到欣慰和满意的。这是后话,看完了信函,我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两张报纸和一张非常特殊的照片上。
先说报纸,一张是在南京印刷的国民党《中央日报》,另一张是在北京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的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两张报纸都已经变成了淡黄色,折叠处用牛皮纸粘连着,两张报纸都记载着谌志平的事迹和功勋,在《人民日报》第三版上,是长篇通讯,作者是吴强。标题是《崔庸健平安撤回到大后方》,崔庸健是朝鲜劳动党的副统帅,共和国内相,半岛反击战的总指挥。文章大部分描写了志司警卫团团长谌志平,发现了身处绝境的崔庸健,又受彭老总的指派,从狼琳山到秃鲁江,再到鸭绿江岸边的小镇——满铺。十几次战斗,平平安安地返回。为此,谌志平荣获了金日成亲自签发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有谌志平的一张照片,微微笑着,背景是坑道,时间是1950年10月。
那时,谌爷就已经蓄上了胡子,小黑胡子,长而不乱,非常精神,也是在朝鲜的那三年,谌志平与彭老总的感情和友谊是国内外公认的。彭德怀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这也成了他后半生受害的根源。人是缘分——,没有缘分——,聚不到一起。谌爷到死,也没有说彭德怀一个不字。如果说了呢?历史上的谌志平,恐怕就是另一个谌志平了!人的历史,都是自己书写的。在第二张报纸《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照片清晰,标题是《副官谌志平,铁脚振国威》。文章不长,通篇也就是四五百个字,文章赞扬了谌志平在台儿庄战役中,脚踢手榴弹,炸哑了日本鬼子三挺重机关枪,为夺取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一战区李宗仁长官当场奖励了他一套黄呢子将军服,卫士长谌志平被提拔为少将指日可待。照片上的谌志平在李宗仁的侧后面站着,服装笔直,威武而又英俊。仔细端详,就是目光有点儿复杂,说不清是茫然,还是有点儿惆怅。接受采访时,没有另一张报纸上那么兴奋,太久远了,时空隧道整整跨越了三十年。对于国共两党来说,他都是名噪一时的英雄人物。
前者是为了抗日,后者是为了援朝。不管抗日还是援朝,在谌爷谌志平的身上,整个时代都是一个缩影。谌志平有幸活了下来,还被世人所知、所闻。而更多的爱国志士呢?则成了一堆黄土,默默无闻啊!我对报纸不感兴趣,太遥远了,没什么感情,感兴趣的是那张黑白照片,那张三十年代发了黄的照片。照片上的谌爷,身穿长袍马褂,头戴西瓜皮小帽,胸别大花,喜滋滋地正做着新郎官呢!背景是农村大户人家的门楼子。新娘子典雅质朴又漂亮,抿着小嘴,大大的眼睛,幸福无尽又似乎是在哪儿见过,非常面熟,特别是站在两人当中的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年龄,天真妩媚,更有点儿面熟,母女极像,可是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呢?我茫然疑惑,亲切又有点儿惆怅,这么面熟的母女二人,我尹石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我远远近近地端详,反反复复地揣摩,憋得脑瓜子生疼,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好去外屋问谌爷。谌爷正在烧火,兔子肉满屋子飘香。我吸了吸鼻子,把照片举到他的面前:“谌爷,这新娘子是,是你夫人吧?”我指着照片上的新娘子。
谌爷瞥了一眼,舒了一口长气:“唉,就算是吧!”“怎么能算呢!”我不依不挠,“你们俩,这不是举行婚礼了吗?”我忽然想起舅舅他们的议论,议论谌爷至今仍然是童男子。果不其然,谌爷续了一块柈子说道:“照了像,举行婚礼,就算结婚了吗?”“那……那怎么才算是结婚呢?”我真就不懂得怎么才算是结婚!谌爷默默无语,我又指着那个小姑娘问道:“这小女孩是谁?我觉着这么面熟呢,谌爷?”谌爷笑了,是那种苦涩的笑容:“是谁?是你舅母呗!你当然面熟啦!”“我舅母?这小女孩是我舅母?这怎么可能呢!”我晃动脑袋,一个劲儿地否认,“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可是,又……又……又这么面熟呢?”牛犊子叫街——我真是懵门了。舅母和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联系到一起。至于照片上的新娘子看着面熟,恰恰是生活中舅母的原型和翻版。不同之处是,舅母更胖,更风流,而照片上的新娘子呢?尽管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面容和目光,留在照片上的却是更多的无奈和苦涩。两人结婚,非常勉强。谌爷和这个女人,在照片的后面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见我目不转睛,皱着眉头在思索,可是又思索不出来个所以然来,谌爷就从灶坑前站起来,催促我道:“柱子啊,赶紧吃饭,兔子肉香着哪!你想知道照片上的故事,是不是?那好,吃了饭哪,上炕头上坐着,谌爷就给你讲讲这个我结婚的故事!”
谌爷的故事再一次让我泪流满面。为谌爷,年轻时的谌爷,为那个女人,新婚之夜的女人,为我舅母,还有大别山深处庞大而又残忍的一群大灰狼……四初冬的老鹤林,因为群山环抱,夜幕的降临比山外要提前了许多,尽管没有风,木屋周围的大森林,其涛声也像闷雷一般的轰鸣着:“呜——”饭后我和谌爷都坐到了那张庞大又松软的黑瞎子皮上。两个人,行李挨着行李,铺头靠着铺头。谌爷有个习惯——喝茶。茶叶是自制的,就是春天的山丁子树芽芽,掰下来晾干就是最好的茶叶,清胃去火助消化提精神。久喝还养颜,女人皮肤细腻光滑滋润,舅母和表姐都有喝自制茶的习惯。山丁子树遍地都是,河边、路旁、沟塘子、草甸子、山根山顶、跳石塘周围,随手采来,取之不尽,非常方便。谌爷喝茶叶水也是用那只大黑碗。喝酒饮茶,一碗多用。山里人朴实,更讲究的是实惠,没有电,也点不起蜡,各家照明用的都是野猪油灯。就地取材,省钱又方便,就是亮度不大,油烟呛嗓子,灯芯在灯盏中总是咝咝地响着,贼风从墙缝中钻了进来。皮子满屋飞,灯光悠悠地晃,谌爷新婚的故事,也就在油灯的咝咝声中开始了。谌爷谌志平的老家是安徽省岳西县河图铺镇牤牛石村。从小失去了父母,七八岁就到镇子上给一户姓樊的财主家放羊。
河图铺地处大别山的腹地,翻过山去就是湖北省的英山县,鄂皖交界,也是中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谌志平从小就练就了一手绝活。脚踢石头,百米以内百发百中,两脚都能踢,大别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山里狼多,袭击羊群是牧羊者最大的隐患。可是谌志平不怕狼,狼刚露面,拳头大的石头,“嗖”就飞了过去。百分之百都能砸在野狼的头上,尽管野狼是铜头铁腿豆腐腰,卵石击脑,可也够它受的。久而久之,野狼偷袭都要绕开谌志平的羊群。东家受益匪浅,在河图铺周边地区,谌志平牧羊,自然就有了一些名气。不少财主想用三至五倍的工钱把谌志平给挖走。
谌志平呢?哪儿也不去,一心去参加英山县那边的新四军,好铁捻钉,好男儿当兵。吃军粮、穿军衣,冲锋陷阵拼刺刀,是大别山区小伙子们的理想和追求。麻城是新四军的军部所在地,麻城西北的红安县,解放后,仅将军级的高干就有一百多名。可想而知,年轻人参军的心情是多么渴望和迫切。谌志平如果不是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去麻城一头撞进国民党的营盘内,解放后,肩牌和领章,不是中将也得是个少将了,这都是运气,如果他当时去了南京的总统府呢?肩牌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将军级了,也许是战犯,如果跑到了台湾,谌志平的名字,也肯定又是另一种写法了!河图铺姓樊的财主为了把谌志平留住,就把远房的一个守寡的侄女介绍给了她。樊寡妇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叫樊菊花,男人当兵,在战场上送了命。樊寡妇梅开二度再嫁给一名小伙子,还不是黄鼠狼骑兔子——乐得屁颠屁颠的!樊财主为了收买人心,留住人才,婚礼当天,特意花大价钱从岳西县城请来了摄影师,在自己门前拍下了这张有意义的照片,婚礼隆重,也是在全县开了个先河。
东家为伙计布置了一间挺不错的新房,谌志平平时和另一个羊倌在羊房里面睡。羊房紧靠着羊圈,羊圈在镇子的那一头。新婚之夜,为两口子方便,小羊倌就建议道:“菊花跟我到羊房去睡吧!过了这一宿,明天再回来。”谌志平不同意:“我她妈结婚,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了!不在跟前,怎么好放心!”樊寡妇非常感激丈夫的大度和宽宏。可是他更明白,两人这一宿会是什么样的疯狂和折腾。她有经验,也更有这方面的体会,孩子在身边确实有点儿碍事,就笑着对小羊倌说道:“那好吧,菊花今晚就跟你去睡了!菊花,你愿意跟叔叔去睡吗?”菊花从小就伶俐又聪明,看着又当了新娘的妈妈,转了转大眼珠子,痛痛快快,高兴地说道:“我愿意去!我愿意去!”说完,又拉了拉谌志平的大手,非常迫切又不好意思地:“叔叔,我可以喊你一声爹了吗?”谌志平心头一热,知道失去了父亲,她幼小的心灵是多么孤独和酸涩。可是又一想,没入洞房,不能算是夫妻,就抱起她来亲了亲,摇摇脑袋,小声儿说道:“明天吧,明天早晨正式改嘴,给你开口的钱呢!好了,跟叔叔去吧,明天早晨,爸爸等着你!”放下菊花,看着小菊花一蹦三跳地去了羊圈房。“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二十七八岁了,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了女人,摸到了女人。嗅着女人的肤香,又跟女人钻进了一个被窝,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话,这个比喻是一点儿都不错啊!异性相吸,男女是干柴和烈火,这个比喻也非常正确。都说我是个童男子,一辈子没结过婚,这怎么可能呢!只是在婚姻方面,更坎坷一些罢了!没结婚,你表姐兰兰是哪儿来的?我不仅结过婚,而且结过两次婚,先是母亲——樊寡妇,后是寡妇的闺女——樊菊花!只是第一次结婚,太仓促、太突然、太紧张,也太悲伤罢了。尽管我是童男子,可是樊寡妇呢?照片上的她,你也见着了,年龄上跟我差不多,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民间不是有句顺口溜,回笼觉,二房妻,好似黄鼠狼抱着个鸡嘛!第一次结婚没有经验,性生活不谐调,二房妻呢?男人和女人都是一个样啊!所以说,寡妇重嫁,对男人是再体贴不过了。寡妇夜长,夫妻夜短,一点儿都不假。
三十多年啦,与樊寡妇的新婚之夜,我至今还想着,终生不忘,一辈子不忘啊!什么是幸福?也许,洞房花烛夜,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吧!如果狼群不去袭击羊圈,把羊群全部给赶走,我们俩也许是三天三夜也不会松开的。那可真是醉烂如泥、灵魂出窍啊!但是偏偏在半夜时分,新郎新娘最幸福的时刻出事了。大别山的狼啊,毁了我又救了我,既是冤家也是朋友,狼群不出现,羊群不丢失,我谌志平也可能早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狼群袭击,目的是救我。我和野狼、关里狼、东北狼,感情上都深着哪!要不我怎么能上书全国人大和省人委呢!保护狼群是我谌志平发自肺腑的愿望啊!
唉,三十年啦,还是再说结婚夜里的事吧!大概是刚过后半夜,有人敲窗户,‘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我们急忙松开,慌忙地坐了起来,谁这么缺德?搅人家的好梦!来不及多想,就听外面的小羊倌喘着粗气,用哭腔喊道:‘谌大哥!谌大哥!快、快起来!不、不好啦!圈里的羊都、都、都没啦!……谌大哥!快去看看吧!怎么办啊?’“一听说圈里的羊都没啦,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东家指望我呢!麻子不叫麻子——这不叫坑人嘛!摸着黑,来不及点灯,就慌三忙四地穿衣服。嘴上不停地咒骂着:‘真他妈的狡猾!真他妈的狡猾!姥姥的,这帮狼知道我结婚,就钻了这个空子!真他妈的狡猾!真他妈的狡猾!’半宿夫妇,刻骨铭心,恋恋不舍。她两手抱着我,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不愿意放开。可是又没有办法,听说羊圈空了,眼泪就滚了下来,喘着粗气,恐慌地问道:‘哎哟妈呀!菊花她咋、咋样啦?’小羊倌没走,等着我呢!听新媳妇说话,在窗外急忙回答道:‘谌嫂!小菊花没事!她还在睡呢!是我起来解手,发现羊圈中空了!’“实话说,樊寡妇是真命苦啊!第一个丈夫一去不回返,死在战场上,连个坟头都找不到。第二个丈夫更惨,半宿夫妻,白当了新娘子,多难受啊!后来有人在部队开玩笑说:‘这个女人,妨丈夫呢!你没看看,她是不是白虎?有毛没有毛?’我哪儿顾上啊!仅仅就半宿,别说其他地方了,连她的模样,还有点恍恍惚惚呢!没有这张照片,模样也忘了!唉!人啊,这就是命哟!多少年了,想起来就替她惋惜,樊寡妇、樊寡妇,你好命苦啊!
野狼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咱们俩……难舍难分!站在床下,我又在她身上使劲儿地闻了闻。三十年了,那个香味,至今也忘不了!我当副官,也逛过窑子,谁也没有她的肌肤香气扑鼻,味道纯正啊!直到小羊倌又喊:‘谌大哥!快点儿吧!菊花还在羊房,没有醒呢!’我夺门就走,一句话没说,多一眼都没看,室内漆黑,看也是白看。“新房离羊圈有二百多米远,羊圈在镇子的最西边。走在街上,我就本能地想到:狼群偷袭,就是冲着我谌志平来的,狡猾的狼群肯定是提前得到了我结婚的消息,其中有一只狼王,个儿不大,连续多年把河图铺镇子上的养羊户可折腾惨了。发现羊死,一家死,两家死,半条街死羊,就是找不到原因,头一天进圈好好的,第二天早晨绵羊、山羊全都给咬死了。养羊户心疼、愤怒、痛恨。可是找不着原因,什么方法都用过了,羊群仍然是照死不误。哭声、喊声、咒骂声,那些日子,镇子上简直是乌云笼罩,绝望悲惨,人心惶惶啊!不怕有病,怕就怕找不到发病的原因。百十家养羊户,唯独北街樊财主家平安无事,羊财滚滚,让大伙儿看着眼热。毫无疑问,大别山的野狼都朝着我谌志平打怵。有人来借我,是南门里姓宋的,一个镇子上住着,咱就这点儿本事,能看着不管吗?那不是太没有人味也太不识抬举了嘛!
傍晚时分,我去了宋家,宋家也是镇子上的养羊大户。二百多只羊,羊倌就两三个,在南门里,我提前赶到,告诉羊倌:‘不能呼啦啦地往里涌,让它们排队,挨个儿进圈!’我趴在地上,死死盯着每一只绵羊的肚皮子。绵羊不是山羊,毛长腿短肚子大胆儿特小。在河图铺,二十多年的牧龄,我可以称得起牧羊的专家了。一只大公羊,水牛一样,二百来斤,羊毛特长,跟西藏的耗牛差不多。我告诉羊倌:‘这只大公羊,单独进羊房!’羊房的里屋是羊倌的宿舍,外屋是冬天母羊们的产房。十几只同时分娩,外屋的空间也是很大的,有两间屋子的面积。我告诉羊倌:‘都拿着羊刀进屋,门窗关紧!’进了屋,我用大棒子狠狠击在了老公羊的肚子上,“欧”的一声,一只白狼闪电般钻了出来,我们四个人抡着羊刀就砍。白狼也就是普通灰狼一半儿的个头,可是性情残忍,专门喝羊血,这是大别山区的一个特殊物种。跟北大荒的豺狗子差不多,个头虽小,但非常狡猾。它的藏身术,一般牧民是很难发现的。我们四个围住了厮杀,刀光剑影,喊叫声震天:‘砍哪!砍哪!’‘砍死它!’‘砍死它!’‘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找到罪魁祸首,羊倌们的眼睛都快要气疯了。可是这家伙太灵敏了,连砍了几刀,都让它漏网。
发现白狼,我也留了个心眼,不能把它砍死,它还有后代,或者是丈夫与妻子。尽管我是它的克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真死在我手里,对我终生都不利。真正的高手,赶走才是目的,一旦结仇,麻烦就大了。想到这儿,我故意装作失误,一棒子把门闩给打掉了,白狼趁机窜了出去。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倒找上门来了,趁着我洞房花烛夜的喜庆日子。狼就是狼,不能可怜,救了它一命,我倒变成了第二个东郭先生。我感到悔恨,更多的是愤怒,放走一条狼,结婚都不顺利。谌志平啊谌志平,看你以后还同情它们不?看你明天怎么向东家交代?我步履匆匆,赶到了羊圈。“羊圈空了,圈门大开。周围静悄悄的,牧羊犬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事后我才调查清楚,三条牧羊犬,统统都到宴席下面啃骨头去了,脱离了岗位,严重失职。啃骨头还不算,吃了客人的呕吐物,酩酊大醉,仍然在迷糊着哪!别说巡逻放哨了,就是把它们宰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谌志平结婚,它们也趁机凑上了热闹。罢罢罢!啥也别说了,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是不该放走了那只小白狼!放走祸害,留下了隐患,当务之急是赶紧去找羊。它们把羊群赶进野狼谷,是存放在“家”中慢慢享用的。及时赶去,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希望。
夜色下面,小羊倌眼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拿主意,等着我下命令。他小我十多岁,充其量还算个孩子,平时就习惯听从我发号施令。我们来不及多想,顺着大路就往北追,出去很远,又忽然想起来睡着的小菊花。急忙返回,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又上了路。本来我是打算把孩子送回家的,一是怕耽误时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二是怕再见到新媳妇,再见面,肯定就挪不动腿了,不是我没出息,而是那种滋味太让人难受了,比抽大烟还要有瘾。要不怎么说,当兵的不许恋爱,不许结婚,不许谈对象,战斗部队不能有女兵呢!女人是战斗力,关键时刻,女人真就能拖住了后腿,丧失了你的战斗力。新婚之夜的女人,那个滋味,真是比蜜罐子还要蜜罐子哟!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不少君主,宁要美女,不要江山,江山都不要了,几只绵羊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又不是自己的财产,实在不行,解雇、辞退,也就算到头了吧!羊群丢失,又不是我的罪过!“抱着孩子上路,也是我感情上的主张和要求。
这孩子,太聪明、太懂事,也太招人喜爱了,抱着她赶路,我一点儿都不累。“出了羊圈门就是一条通山里的大道。月牙儿弯弯,繁星特稠。大别山不像咱小兴安岭,树木不多,石头倒不少。一着急,我和小羊倌都是光着脚丫子赶路,新鞋舍不得穿,脱下来别在了裤腰带上。旧社会,除了相亲走亲戚赶集上店,农民一般情况下是不穿鞋的,我从小到大快三十年了,穿过几次鞋都是有数的。农民穿鞋,多大的奢侈,多大的浪费啊!光脚板踢石头,碗口大的石头,一脚踢出去几十米远,开始人家不信,我说这没啥奇怪的,让你锻炼上二十年,你的脚板比我还厉害呢!滴水石穿,什么样的功夫都是练出来的,也是逼出来的。
人都有惰性,不逼着谁也不愿意遭罪。共产党打天下,坐江山,不也是逼出来的嘛!逼到时候,人自然就豁出去了!扯远了,还是说河图铺的羊吧!狼群基本上都集中在野狼谷,那儿是它们的大本营,也是它们的根据地。进了谷口,基本上就是大灰狼的世界了。鄂皖交界的野狼谷,在全世界,都是相当有名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1937年,四架日本鬼子的鬼怪式轰炸机,配合地面部队对新四军大扫荡,四个驾驶员均懵懵懂懂、稀里糊涂,与地面突然中断联系的一瞬间,飞机像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一架接一架撞在了海拔1774公尺的白马山尖上。飞机及驾驶员均葬身于怪石嶙峋的野狼谷。消息传出,连坐镇上海外滩的华东司令官冈村宁次都震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半天说不出话来。
日本是强大,可是在那个年代,他们的飞机也不是很多。一个飞行团就那么三四架飞机,驾驶员基本上都是团长兼着。这是我给李宗仁当了副官后才了解到的。中国地面上,最多也就十几个团队。飞来飞去欺侮咱们中国人,中国人不团结,窝里斗,历史上就吃了外国人的大亏了!要不怎么说,我这人佩服共产党呢!共产党有胸怀也有肚量,打江山、坐江山,非共产党执政,咱们中国是强大不起来的。开除了党籍,我为什么不痛苦?这下,你该知道了吧!四十多岁,我才真正悟出了真理!不为真理活着,活着还有啥意思呢!都说谌志平顽固不化,这话,我倒是挺愿意听的。那个年代,我就一心一意想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麻城、六安、光山,本来就是新四军的活动中心嘛!野狼谷内日本鬼子的飞机毁掉以后,侵华日军不得不把大批扫荡部队从大别山区悄悄地撤了出去。从此以后,岳西、英山、罗山到桐城自然就变成新四军的中心根据地了。新四军的一个师部就常年驻扎在河图铺。我早就要求参军,东家就是死活劝说着不让:‘不能当兵,听我的吧!当兵的谁有老婆?连女人毛都摸不着,傻子才去当兵哩!,把远方侄女许配给我,通过女人,也算是把我拴死在他东家的裤腰带上了。飞机坠落与狼群有关,这是日本人实地勘察后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大别山的狼群惹不起啊!”前面这座陡山,翻过去就是野狼谷了。
谌志平和小羊倌怀着焦虑又悲壮的心情急匆匆地赶了小半夜。此刻,朦胧中已经看到了白马山尖的轮廓和岩石,划根火柴,影影绰绰,仍然能看到地上微拂着的羊毛和兽迹。谌志平在踌躇中停了下来,抬头仰望着黎明中的晨曦,一松手,小菊花也从肩膀滑落到了地面上。想着那些多年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羊儿们,心如刀绞,全身都在哆嗦,半天才对小羊倌发誓般地说道:“羊群找不回来,我也就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啦!东家对你对我都不算薄啊!男子汉大丈夫,宁肯站着死,也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把羊刀给我!”从小羊倌手中接过羊刀,又用另一只手在小菊花脑袋上轻轻抚摸着,悲壮心酸略有点儿哽咽:“兄弟,这孩子暂时就托付给你啦!日头正南,再不见我面,你俩就可以回去啦!菊花她娘也许正在家中惦挂着呢!唉,命苦啊,嫁给了我!”说完转身就走,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对得起东家也对得起刚举行婚礼的菊花她妈。可是刚一转身,菊花就一下子抱在了他的大腿上,仰着小脸,噙着泪花,忧伤痛苦胆怯中喃喃地小声儿说道:“天亮了,我可以喊你一声爹了吗?”谌志平无语,大脑麻木,眼睛发花,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般的。呆傻中愣愣地看着小个伶俐俊秀又乖巧的小丫头。昨天晚上,无非是一句戏言,事后早就忘得无影无踪了,尽管是喜欢也疼爱,但给她当爹,却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勇气。
尽管自己已经和她母亲睡在了一张大床上,众人也喝过了庆婚酒,但苍促答应,还真就有点儿不好接受,可是面对稚嫩的小脸甜甜的叫声,近乎乞求般的,他再也不忍心拒绝了。大张着嘴巴,感情复杂地呵呵了两声:“呵,呵,行啊!不!不能!……”因为着急要走,嘴上就语无伦次了。菊花却是非常大胆,非常迫切,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喊道:“爹,俺等你回来,您可早点回来呀!”说完,眼泪就从脸蛋上簌簌地滚落了下来。谌志平两眼模糊,蓦然间,当爹的责任和义务使他那颗跳跃着的心脏在曙光里变得非常非常沉重了。他抱起了小菊花,以爹的身份在她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两下子,然后转身大步匆匆往山坡上爬去。为了一声爹的呼唤,他也下定了决心,只要不死就得把东家的羊群找回来。生活中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一行一动都得先替老婆孩子想想!山坡陡立,怪石嶙峋,他一手紧握着那把锋利的羊刀,一手扯着岩石缝中的藤条和灌木,手脚并用,奋力攀登。攀登时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幻觉在不停地变幻着、重叠着。东家期待的目光,绵羊悲惨的目光,野狼阴森森幽灵般的目光,小菊花天真亲切的目光,以及她的母亲——樊寡妇那喜庆陶醉了的目光,还有丰满的脸脯,烫手的乳房,颤悠悠的屁股,白嫩细腻的肌肤,诱人而在脑海中定了格的芳草地,柔软无骨般的纤手,剧烈喘息令人激动万分的呻吟声……
伴着哀叫,鲜血、怒吼、哭泣和残忍,同时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动着。爬上了山顶,天也亮了,舒了一口长气,全身顿感轻松了许多。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声:“呜——”似海啸,又仿佛是刮风,可是清晨,一般情况下是不刮风的啊?他有点奇怪、疑惑,随之脚下的山峰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难道是地震,还是野狼谷特有的异样和环境呢?日本鬼子的四架飞机……想到飞机,他恍然大悟,远处的雷声与飞机相似。此时此刻,天色大亮,视野开阔,草木也清晰了,除了脚下面的云雾,东边的朝阳像万箭般地穿云而过,壮观的景色非在巅峰上是看不到的。毫无疑问,响声自湖北那边而来,贴着峰岩的空隙,他终于发现了三架鬼怪式的飞机闪着银光,眨眼之时就跟自己的视线持平了。“不好!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狡猾的家伙,天不亮就出发了!”说时迟那时快,雷鸣不及掩耳,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村子方向就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轰隆——轰隆——轰隆——”伴着爆炸声,悦耳的机关炮声也“哒哒哒”传了过来,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浓雾缭绕但也能判断鬼子的飞机是奔新四军来的,河图铺镇上驻着新四军的一个师部。
空中偷袭,真是他妈的狼啊!日本鬼子的狂轰乱炸在整个大别山区,他谌志平是第一个站在了峰巅的最高处,成了清清楚楚的目击者和见证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飞机的样式、音速、爆炸的轰鸣,滚滚浓烟,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清清楚楚地闪现着。鬼子的飞机投完炸弹扫了一顿机关枪就匆匆地返回了,从方向上判断,敌机很可能是从武汉起飞的,目标就是新四军的师部。望着浓烟,毫无疑问,河图铺镇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和废墟了……镇子被炸,家也没了,刚结婚的樊寡妇她……他突然间悟到,羊群丢失,离开镇子,免遭轰炸,这不是因祸得福了吗?老天,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难道说,是野狼提前得到了信息,蒙受骂名逼自己离开?野狼谷的狼群历来就不是一般的动物嘛!去年那四架鬼怪式的飞机……激动、恐怖、恍惚、紧张、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简直就是神话,令人难以置信,飞机的余音刚刚消失,背后山岩下面真就传来了他为之心动的羊叫声,悦耳、清脆,又是那样的轻松,“咩——咩——咩——”
“啊,老天爷,你们真、真还活着哪!”他喃喃地自语着,激动、兴奋,抹了一把眼泪,像孩子见了娘,跟头把势地就奔了过去。情不自禁、兴高采烈,可是没到跟前,两腿就本能地来了个急刹车。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呆呆地、愣愣地,看着羊群,身体却凝固在了原地上。心突突跳,汗毛陡立,目瞪口呆,紧张与恐惧中,手中的羊刀不由自主地“吧嗒”一声就滑落在了岩石上。这怎么会呢?是在梦中还是看花了眼?大概不是耳鸣中的幻觉吧!为了判断真假,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子,疼得一激灵,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谌志平清楚地看到,东家的羊群,绵羊、山羊,公羊、母羊,大羊、小羊,一只都不少,羊群后面、灌木丛中和裸露着的岩石上面,数百只野狼在那只小白狼的指挥下,用齐刷刷的目光在为他——大别山区著名的牧羊者谌志平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注目礼呢!狼群太多太庞大了,远处草动,肯定也是它们的家族。黧色的、浅灰色的、深灰色的、黄褐色的,母狼公狼,整个山包都站满了。都张着大嘴,眯缝着眼睛,满脸微笑,目光柔和,尖耳朵大尾巴,前腿粗壮,毛色鲜艳。不少老狼的口水都流了出来,一脸憨相,与平时的野狼很难划上等号。狼也善良,安分守己怎么能叫狼呢?特别是它们的总指挥,那只小白狼,肯定是他曾经放走的那只。太小巧、太玲珑、太秀气也太不起眼了。
毛色雪白,没有丁点儿杂色,包括眉毛胡子爪子和尾巴尖,全身上下统统都是白色、乳白色,刺眼般的银亮。我们目光对着目光,它的目光是真诚的、善良的、坦然的也是友好的。没有丁点儿的虚伪和残忍,像白色的幽灵,用魔鬼般的手段,在指挥和统治着这个庞大的团队。它看着他,几分钟后,两条后腿突然就直直地站了起来,其他野狼也紧跟着行动,举着右爪,同时在敬礼,“欧欧”的叫声,像歌声一样婉转。谌志平惊呆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么大的礼遇。发现狼群,面对狼群,尽管早就有思想准备,靠着多年的经验和智慧,也许能有点儿希望和盼头,救回去一只,也算对东家尽到了义务。可是万没有想到,羊群完好无损,完好无损啊!怎么不感到意外、茫然和疑惑呢!面对事实,他彻底地明白了,羊群被哄赶进野狼谷,纯粹是狼王的真诚和爱意,在鬼子的飞机轰炸河图铺以前,全体出动,把羊群给劫走,逼着他来追赶,逃出火海,避免了灾难。狼王啊狼王,当年谌志平救你,纯粹是为他自己考虑,怕遭报复,刀棒之下才多了点儿仁慈。可是你救谌志平呢?目的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知恩图报?还是为了改变你们的社会形象,费尽心机帮谌志平脱险?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老鹤林的熊皮褥子上喝着茶水,叙说起当时的情景,谌爷谌志平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地叹息着说道:“柱子,谌爷七十岁喽!从大别山到小兴安岭,可以说,一辈子跟狼群打过无数次交道,有体会也有经验。经验和体会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什么动物都有它们的灵性,敢于称王的就肯定不简单,就说那只小白狼吧!藏在老绵羊的肚皮下面,混进屯子,混进了羊圈,除了它狡猾和聪明外,在胆量和勇气方面也是很让人赞叹和佩服的!当兵得有胆量,没有胆量,当不了将军,如果把狼群比喻成人类,那只小白狼,不是元帅也是个将军!不然的话,那么多野狼,就都能服从它的指挥?可以说,我十三岁放羊,七八岁就跟狼群打过交道,从关里到关外,少说也有六十年了。狼这玩意儿,跟人类是一模一样啊!人类是夫妻制,狼群也是一家一户地过日子。相敬如宾,非常体贴,公狼受了伤,其中有只母狼会一天天地守着它。
舔伤口、找药材,直到公狼彻底痊愈,公狼若是猎捕到食物,肚子再饿,也不忙着先吃,而是叼回洞穴,与全家共享。狼群中的等级森严而又残酷,只有狼王才有资格翘着后腿撒尿。集体睡眠,只有狼王的妻子,也就是王后,才有权利第一个起床,其他野狼醒了也得卧在那儿装睡。母狼的大脑是一座天然的植物钟,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管是阴天下雨还是下雪刮风,母狼的起床嗥声,肯定是和太阳同步进行的。特别是冬天,分秒都不差,母狼爬到高处吼叫一嗓子后,整个狼群才站了起来,抖抖皮毛,跑到四处去大小便。进餐的时候,也是很有规矩和秩序的,狼王和王后先吃,其次是小崽们享受。狼王和王后吃饱了,其他野狼才规规矩矩地进餐。狼王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狼群中出现了叛逆者,抢食或者是当着狼王的面与异性交配,狼王吼一声,就有几只彪悍的大狼扑上去惩罚它,轻者遍体鳞伤,重者呜呼毙命。叛逆者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逃走,养精蓄锐,然后返回来与狼王单独较量,若是获胜,它就是狼王。所以说,叛逆者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出现的,一旦出现,狼王的地位也就受到了威胁。“野狼残忍的一面,也是跟人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狼群养小不养老,小狼崽可以爬到狼王的肩头上去嬉戏,可是老狼呢?
一旦有病或者是跑不动了,其他野狼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咬死,然后再吃掉。即使是子女,对其年迈衰老的父母也毫不客气。所以说,狼群永远都是富有朝气、能征善战、没有负担也没有累赘。招之即来,战之必胜,自然淘汰,是狼群中一个永恒的规律。有人说,日本鬼子就和狼群差不多,有着强烈的集体英雄主义思想,作战勇敢,具有武士道精神,同时又非常残忍。日本北海道历史上是个狼窝岛,大和民族的强盛、理念、思维和文化的形成,当初肯定是受到了狼群的影响的。集体主义精神和自然淘汰的法则不历来就是日本鬼子所追求、所崇尚的吗?“除了叛逃,野狼是很少单独活动的。尤其是在冬天,每一次活动都是以集团军的形式出现。有指挥、有督战、有先锋也有第二梯队,先锋都是一家一户地打头阵。夫妻同时阵亡是司空见惯的,否则,任务完不成,败下阵来,狼王会当着失败者妻子的面,指挥保镖,把它活活给咬死,因此,狼夫狼妻打头阵当急先锋的优点是,万一失败,夫妻同时逃亡,无牵无挂。在北大荒,几百只几千只野狼同时出现,也就没有什么奇怪和惊讶的了。
野狼是天生的这么一个群体,人类若没有智慧,或者是智慧超不过它们,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恐怕就是野狼了。“在世界生物圈的链条上,大森林是狼群最大的受益者。一是灭鼠,二是防火。人所共知,耗子,也就是山老鼠,专门啃樟子松的树皮。仅南岔一个林业局,一万三千亩幼松被山耗子给啃死了。这是近些年来乱捕滥猎最大的悲剧。有些树龄快二十年了,硬是被耗子活活地啃死了。狼吃耗子,荒原上犁地,时常会见到狼跟犁后,觅耗子充饥。狼吃耗子,自然也就为大森林除掉了天然的一害。这点儿常识不少人都懂的。再有是狼群防火,大森林出现火灾,也是一种自然现象。雷电击火,防不胜防。可是森林中有狼群活动,野狼就是最可靠的一群防火员了,保护森林是它们的本能,发现火灾,狼群就会自发地前去扑灭。因为它们最了解哪个山头最容易着火,狼王会安排下属在那儿死看死守。
有一次,大兴安岭的一场人为火灾,有三百多只灰狼被活活地烧死了。不是为救火,它们早就逃生了。在这一方面,与人类比起来,狡猾的狼群变成了彻底的大傻瓜了,傻得可怜,傻得又可爱。因为它们更懂得,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它们仅有的家园。1957年,在牡丹江的东京城林业局,瞭望台上的瞭望员发现了火情,迅速用电话报告了指挥部,当人们赶到火灾现场时,大火刚被扑灭,一位男性公民躺在地上被咬断了脖子。火灾现场,狼藉遍布,狼毛的焦煳味刺鼻般难闻。
公安侦察,死者是个特务,刚刚纵火就丧失了性命,是野狼把他活活咬死的。林业工人在附近河边找到了十三具死狼的尸体,一根毛不剩,黑炭一样,嘴插河内,哀叫着死去。是狼群为民除了一害,是狼群保护了大森林的安全。此事上报到国家林业部,林业部长梁希极为重视,下文件通报全国,‘林业防火,首当其冲是保护好那儿的狼群。’可惜的是,十年动乱和1958年那场大跃进,树被砍光,野狼群萎缩,有些地方已经多年听不见野狼的嗥叫声了!人类由愚昧变成了野蛮,变成了残忍,继续下去,整个世界很快就会被人类给毁掉。这个说法并非是骇人听闻。”研究狼群,与狼群打交道,只有谌爷谌志平才能称得起真正的专家,他坐在熊皮褥子上,呷着茶水继续跟我娓娓地说道:“养羊必然招狼,就像养鸡必然招来黄皮子(黄鼠狼)一样。
野狼咬羊,主要是为了喝第一口鲜血,羊血是热的,如果贪喝,肯定会醉倒。有些野狼刚出道不懂,咬死绵羊就贪婪地喝个饱,喝个够,结果醉倒被牧羊犬给咬死。你笨心眼儿想想呗,大绵羊的个头是野狼的两倍,羊身上的血能不把它给灌醉?可是这只小白狼呢?仅河图铺镇就让它给毁掉了十几个大羊圈,上千只的老绵羊。可是没有醉倒,可见这小家伙是多么不一般了。可是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狼王去河图铺救我,肯定是提前得到了信息和情报,日本鬼子的情报,狼王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了解到的?我是个军人,从来就不迷信,迷信的手段只能愚弄那些偏僻山沟里的老百姓。狼王救我,在信息方面,确实是个奇迹。后来到了徐州,在李宗仁长官的参谋部,那些昼夜不停一个劲儿哒哒哒响着的电报机旁边,我才如梦初醒,猛然间想了起来。
三年前,不是有四架鬼子的飞机在野狼谷坠毁了吗?飞机的通讯设备肯定是完好无损的,这次劫取情报,小白狼肯定是掌握了发报机的性能和要领,提前一步,把圈里的羊群给赶了出来。这一次,我是彻底地佩服这只小白狼了。因为那天早晨我刚进沟里的时候,在狼群的侧面,也就是白马山主峰的下面,四架飞机的残骸都在那儿摆放着呢!“这仅仅是猜测和想象,实际上野狼们收发电报,我谌志平确确实实是没有看到。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有狼王设计相救,我谌志平肯定是搂着樊寡妇在三十年前就升天了。既然没有升天,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谌志平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呼吁人类别捕杀狼群。”我手上继续玩弄着那张国民党时期的《中央日报》,深感兴趣地再次催问他道:“后来呢谌爷?您是怎么当上李宗仁的保卫副官的?除了蒋介石,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官啦!您一个农民,人家就肯要你?”谌爷放下茶碗,狡黠地笑了笑:“别看他官大,我还不稀罕伺候呢!蒋总统的官儿大不大呢?唉!他们抗日,我才凑合几天。我是奔新四军去的,一时发懵,迷失了方向。不抗日,龟孙才跟他扯那个!”我们俩同时笑了。
笑完了,谌爷就继续讲他的故事。“野狼谷,我是翻山进去的。出来走的却是沟口,毛骨悚然中,尽管感激可是也有点儿紧张,再仁慈的野狼也毕竟是兽类啊!“从沟口转过来上了大道正好是中午,分手处小羊倌和樊菊花还在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呢!羊群近了,我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离着几百米远,我就停了下来,大声地喊道:‘噢!你们赶着羊回去吧!我走了,打——鬼——子——去——啦——’“是的,我没有勇气再回到河图铺了,媳妇死了,我还不得疼疯啊!那娘们儿太漂亮、太贤慧,也太命苦了。眼不见为净啊!还有这个小菊花,母亲死了,该是多么痛苦和悲伤啊!作为丈夫,作为义父,也是为了给睡过半宿的老婆报仇,为了使小菊花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够尽快地坚强起来,我谌志平是别无选择了。
一句话,上前线,参加新四军,跟日本鬼子玩儿命去!”五即使没有风,地处小兴安岭茫茫林海的泥屋周围,不分昼夜的涛声也是像闷雷一样地轰鸣着,躺在室内的小炕上听涛,不管情绪好坏,思维都是非常集中而又单调的。伴随着外面的涛声,我的思维也随着谌爷谌志平的讲述,情不自禁再次回到了1937年的大别山区。谌志平赶羊群离开了野狼谷,离开了安徽岳西县的河图铺,离开了助手和伙伴——小羊倌,离开了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又乖巧的樊菊花,一个人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忧伤,怀着满腔的愤怒和仇恨,一直往西,蹚过巴水,到麻城和红军一带,去投奔那支抗日最坚决、由抗战名将——叶挺将军指挥的新四军部队。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是因为心情沉重,精神恍惚,大脑受到了突然的刺激,还是心里头还想着头天晚上与樊寡妇神魂颠倒的幸福时刻,竟然以东为西,糊糊涂涂地错把潜水当巴水,奔波了一天一宿,天亮了一问,竟然晕头晕脑地进入了与岳西县搭界的相城境内。
出村不远,就被一群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大兵拦住了:“站住!干什么的?”一个酒糟鼻子的大兵恶狠狠地问道。谌志平扭头一看,糟了,舍近求远,自投罗网,这不是国民党的那些杂牌军吗?有个大兵还牵着一头刚刚抢来的毛驴子,毛驴子上坐着一个镶着两颗大金牙的三角眼。烦啥偏偏有啥!天亮了尿床——净自己给自己找事,镇上就驻扎着新四军,怕见东家,才远走到湖北,这下可好,这下可好,手指头插磨眼——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了。老实人不懂得撒谎,就只好实话实话:“俺是找队伍打鬼子的,鬼子把俺老婆给炸死了!俺得拼命给老婆报仇!”不知不觉,半宿风流,天经地义,樊寡妇在他心目中就是自己的糟糠老婆了。老婆二字,没打绊儿就清脆流利地吐了出来。说完扭头就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说道:“俺找新四军,新四军才是真心抗日哩!”酒糟鼻子几步就追了上来,一枪托子就锥在了他的腰眼上,火辣辣、气急败坏地瞪着眼珠子骂道:“你他妈的聋子呀,还是想找死呢?找队伍,有眼无珠!老子是干啥的?回去!再找不自在,老子对你可就不客气了!”谌志平知道,自己的腿脚再快也赶不上大兵枪子儿快,动硬的更是不行,枪多人多,鸡蛋碰石头,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别管是正规军还是杂牌军了,先住下来,看情况等有了机会再去投奔新四军。
想着,没等酒糟鼻子再费口舌,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大金牙面前,听酒糟鼻子大声喊道:“报告排长!这小子找队伍,正好让咱捡着了!身体不错,咱们不是正缺少伙夫吗?”大金牙坐在毛驴子上,拿三角眼横横竖竖地打量了谌志平半天,才用鼻子哼哼了两下:“嗯!嗯!是不错!”然后又拉着长脸阴阳怪气地说:“不在家搂老婆,找队伍干啥呢?是不是老婆让保长收拾了,你有点儿气不愤哪?”谌志平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挺着胸脯,不在乎地说道:“俺想投奔新四军,不是你们这支队伍,新四军实心实意地打鬼子!你们……”“就知道抢驴熊老百姓”一句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哟嗬!哟嗬!妈了个巴子的!看不出来,你他妈的老母猪啃瓦碴——(瓷)词儿还不少呢!张口新四军,闭口新四军,还你们你们的。我们是谁?我们是国军,新四军是土匪,你懂不懂?老子这支队伍才是真心抗日的呢!走!快走!属破车子的——捶着你好受啊!哼!真他妈胆肥了,再提新四军三个字,看老子不把你的狗牙给掰下来!”说着,探过身子,居高临下,在谌志平肩膀上狠狠地抽了两皮带,“扑哧!扑哧!”“妈的,不打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的!把他看住,回去交给伙食班长!”半路上,又假惺惺宽慰他道:“当兵吃皇粮,你小子给我规矩着点,有机会到岳西那边,找到那个保长,老子替你出几口气,听见了吗?算你有福气,碰上了我们弟兄,别日头日脑地再给老子添麻烦……娘们儿嘛!谁搂着还不一亲,缺不了也磨不坏,不就是戴一顶绿帽子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出息了,也让保长当当活王八。国军里面,谁不受气?受气也得忍着,记住了吗?”就这样,谌志平别别扭扭地随兵痞到了他们的驻地——莲花镇。
莲花镇是个大镇,地势平坦,交通发达,也是合肥到安庆的必经之路,兵营不小,多数是帐篷,看样子,驻扎在这儿的不是军部也是个师部。电话线纵横交错,汽车和摩托车来来往往,远处是骑兵,操练起来挺有点儿意思。一排排的火炮,老远就能看到,明晃晃伸着大粗脖子,虽不吱声,看上去倒也挺吓人的!离老远,谌志平就觉着有点儿纳闷,一趟山脉相隔不到百里,驻扎了这么多的国军,日本鬼子的飞机怎么就不到这儿来轰炸呢?是飞机怕挨揍,还是这支部队的官儿跟飞机上的驾驶员有什么联系?或者是感情上不错,特殊照顾?飞机来了,睁只眼闭只眼地哼哼两声,算是打个招呼,然后屁股一撅,一翅子飞到河图铺,像屙屎一样,一泡泡把所有的炸弹统统屙到了新四军的阵地上?那是师部,如果莲花镇也是个师部的话,新四军在山里,国军在平原上,飞机扔炸弹,来平原上不是更安全更方便吗?小日本鬼子的飞机就不害怕再一次在白马山的主峰上坠毁?谌志平觉着奇怪,可是又不敢多问,也不想多问。自己是二百五,而这些兵痞也不见得就多知道点儿什么!不然的话,日本鬼子在河图铺扔炸弹,他们当兵的还有闲心去抢人家的毛驴子?哼!他们呀,除了多一身虎皮,其他方面真就不一定有自己知道得多呢!自己看到过飞机来了又飞走,他们呢?最大的本事还不是抢人家的毛驴子?有啥本事,尽欺侮老百姓的章程!
想着,对这些大兵就更是没有丁点儿好印象了!得啦,让做饭就做饭吧,伙头军就伙头军呗,谁让自己不长眼,碰上这帮倒霉的家伙了!他边走边为自己吃着开心丸。挑水、劈柴、淘米、洗菜,围着两口大锅,一天天地转磨磨,非常腻歪,可也没有是丝毫的办法。多次张嘴都被大金牙不客气地卷了面子:“哟嗬哟嗬!半夜的鸡巴——你他妈的还来劲了呢!打鬼子?哼!就你这个小老样,憨不溜丢的,武大郎逛窑子——你有那股尿吗?去吧去吧!别让我看着你闹心!白菜汤大饼子,是不是撑出你的毛病来了!”没办法,谌志平只好垂头丧气地返了回去,一连多天,一个劲儿地嘟哝,“操!看把你牛逼的,说话比放屁都臭,姥姥的,上了战场,让你看看老子的厉害!……戳锅攘灶,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嘟哝归嘟哝,这儿毕竟是兵营,不久的一次偶然机会,谌志平就老太太打飞脚——闪腰岔气一步蹬天,由扁屁放不响的伙夫,一跃就跃到了众星捧月的最高层——轻轻松松当上了李宗仁须臾不离的保卫副官。人生是一场梦,梦醒梦始都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羊群丢失狼王救自己一样,这次改变他命运的,恰恰还是那个五大三粗酒糟鼻子的大兵。上级下来检查工作,训练也就相当紧张和疲劳,准备接火,在台儿庄附近和徐州沿线,行辕和长官公署经常有人来督促备战。说实话,国民党部队的上上下下抗日的决心也是很大的,同仇敌忾,要跟小日本鬼子决一死战,实战演习已经是如火如荼了。
那天谌志平挑水回来,数百人在操场上比赛着投弹,军旗猎猎,大官不少,小汽车一溜。据说是行辕长官部专门来这儿选拔人才的。他们营的参赛者恰恰就是那个五大三粗、当初把他喝住又杵了他一枪托的酒糟鼻子。这小子身大力不亏,运足了劲,“嗖!嗖!嗖!”三颗教训弹,均创造了本次赛场上的最高记录,足足有八十多米,随着铁疙瘩着地,场边上是一片兴高采烈的叫好声:“太棒啦!太棒啦!牛二虎太棒喽!”“我操,这小子,这么厉害啊!快一百米远啦!”“日他爹的!去行辕,这小子是裤兜子抓鸡巴,手拿把攥了!”“唉!该他牛二虎露脸,供电局拉闸——全都毙啦!”“奶奶的,断了线的风筝——这下子他是远走高飞喽!”“真没看出来,这个饭桶,一顿七八个大饼子,没有白造啊!关键时候,还真给师长脸上争光了呢!”……议论、呐喊、喝彩、拍巴掌。在喝彩声中,最后一颗教训弹落地又蹦了起来,不偏不斜,恰恰就轱辘到了谌志平的脚下面。谌志平肩膀上担着两只大水桶,见教训弹轱辘过来,就站在那儿两腿轻飘飘,眉眼鼻子地来了兴趣。望了望周围远处几百个大兵和大兵的官儿们,两脚控制不住,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总想把教训弹踢回去。
他不是炫耀,也不想炫耀,而是长时间没有踢石子去击打淘气的羊羔子或鬼鬼祟祟躲躲闪闪探头探脑伺机想把羊羔儿叼住的野狼们。长时间没有机会锻炼,两腿就觉着窝憋得难受。像唱歌的吊嗓子,武林高手站梅花桩,抽大烟的犯了大烟瘾一样,控制不住也克制不住,想走两脚已拔不动了。于是干脆就豁了出去,大不了不当这个伙头军呗!量他们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先抻抻懒筋才是最重要的。想着,就一手扶住了扁担,一条腿来了个金鸡独立,用腾出的右脚,仿佛在山坡上踢石头块子一样,把铁疙瘩稳在了脚面上,吸了一口气,肌肉收紧,对准了投弹手的空闲地方,上身轻轻地悠了两悠,嘴上,“嗨”的一声,随着右脚的突然射出,手榴弹凌空而起,在高空划了半个弧圈,像出了膛的追击炮弹一样,“呼!嗖!吱——”带着一阵悦耳的呼啸声,速度之快,空气都在摩擦,一眨眼,手榴弹就被踢了回去。足足有一百多米远,像小孩子偷嘴,一个糖豆倒引出了肚子里的馋虫。思想上没有顾虑,铁疙瘩肯定在二百米之处,怕惹事生非,才没敢全部用力。
一瞬间,整个操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用愕然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和落在地上的那颗手榴弹。随着就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鼓掌声、赞叹声和叫好声,“嗬!奶奶,这家伙这么厉害啊!”“这个伙夫蛋子,神腿啊!”“哟!足足有一百五十米吧!铁腿,铁腿哪!都抵上日本鬼子的追击炮啦!”“伙夫蛋子,太棒啦!太棒啦!”一齐鼓掌,“哗哗哗!哗哗哗!”“哎哟妈呀!真没想到,貌不出众,藏龙卧虎啊!让他做饭,这不是拿电线杆子刻手戳吗?大材小用了,这可是真正的活宝愚郭!”潮水一样,人们再次为他热烈地鼓掌,“哗哗哗——”长官那边更是一阵长时间的唏嘘和骚动,有人感叹着问道:“难得的人才哟!他是哪个部门的?怎么能让他做饭呢?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嘿!你们六十八师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哟!挑水的都这么厉害,战斗部队不更是无敌于天下了吗?”吵嚷声中,一位佩带手枪、年轻英俊又风度翩翩的大官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一大帮军人。
大金牙和酒糟鼻子都远远地站着,用尴尬、歉疚、惭愧又不好意思的目光满脸赔笑地望着他,仿佛在说:“这小子,这么厉害,保长还敢玩你老婆呀!”谌志平当众无意识的一次表演,也觉着非常光彩和自豪,但性格的腼腆和纯朴使他受不了这么多的目光和赞叹。抬脚就走,但迈出两步,就被那个英俊的大官给喊住了:“你别走,站下,我有话要问你呢!”谌志平瞅了瞅远处的伙房,边走边敷衍他道:“不行,不行!来不及了,锅开啦,我还等着淘米呢!”“淘啥米?副官长问你话呢!”陪同过来的大胡子师长严肃地对他喊道。谌志平只好站住,愣愣地看着他们。被称作副官长的英俊军人目光和蔼、面容亲切,走到近前,客气地说道:“你的腿好厉害啊!你是什么地方的?今年多大年纪了?上过学没有?”见他仍然挑着水桶,就用半命令的口气不悦地说道:“撂下吧!撂下吧!挑着挺沉的嘛!”谌志平固执地没有撂下,而是一手扶着扁担憨声憨气地大声说道:“属猴的!俺娘死得早,那年俺四岁,俺爹死那年俺七岁。听本家说俺今年二十七了,毛岁呢!”顿了顿,“没上学,可是俺会剪羊毛哩!你们养羊了吗?不信俺剪给你看看!”副官长微微笑着:“我信!我信!”大胡子师长插嘴道:“回答副官长,你是什么地方的?别扯别的!”
谌志平愣了愣神,嘿嘿笑着说道:“当然是河图铺的啦!知道吗?俺正搂着媳妇睡觉呢,鬼子飞机就来了。这位长官,俺是为打鬼子才去投奔新四军的!可是走错啦,才让他们几个把俺给逮住了!让俺给他们做饭,就是不让俺打鬼子!”说着,谌志平用嘴努了努站在远处、边看热闹边有点儿不自在的酒糟鼻子和大金牙。年轻军官哭笑不得,不悦地向他解释道:“打鬼子!好啊!我们徐州行辕所有的部队都是保卫国家、抗击日寇的,也是国军中装备最先进的一支机械化部队,你看,大炮、飞机、坦克、装甲车我们都有,新四军是土匪,乌合之众嘛!你是找对了,只有国军才是真正抗日的,你把扁担放下,再踢一次,让弟兄们再看看!”说着,随从急忙把两颗手榴弹摆在他脚下。谌志平没舍得放下水桶,憨憨地笑了笑,说:“不用个,不用个,俺就这么踢着玩吧!刚才,俺是用右脚踢的,这次俺用左脚踢。这不这工夫,左腿还真有点儿难受哩!”说着,低头一看,不好意思乞求般地说道:“踢了一次,俺就过次瘾呗!小铁疙瘩,太轻啦!嘿嘿嘿!嘿嘿嘿!”大胡子师长道:“集来的,三颗绑一块,让他踢个够!”见士兵绑手榴弹,谌志平又再次憨笑着,“谢谢啦!谢谢啦!这几天,老不踢俺都快憋死啦!这位长官,你家养羊,俺给你放去,天天给你踢着玩!”见没人答腔,就憨憨地笑着,手扶扁担,两脚左右开弓,把三捆集来的手榴弹,“嗖——嗖——嗖——”眨眼就踢了出去。而且都是一百多米远,脸不红,心不跳,桶里的水更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踢完了谁也不看,侧身就走,嘴上还大声地嚷嚷着:“躲了躲了快躲了!陪你们玩,锅烧坏了,算谁的呀!”军官点点头,笑了笑,大声地说道:“你就不要做饭了,跟我到行辕去吧!”说完,几个军官上去,不由分说就把扁担夺了下来,“操!高升啦!到长官部去,还呆呵呵的呢!”“做饭,做啥饭?给谁做饭?去城里吃馆子,还要挑最高级的呢!再到莲花镇来,你可就是大人物喽!”扁担被夺走,谌志平倒觉着空空落落、别别扭扭非常不自在了。这工夫,这位头戴大沿帽的英俊军官从腰上摘下来自己的勃朗宁手枪,推上子弹,既严肃认真又亲切和蔼地微笑着说道:“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俺姓谌,志字辈,名字叫谌志平,东家给俺起的,是镇上先生翻过大书的,俺这名字挺好记吧?”“好记好记!名字好记,功夫也更过硬!”副官长点点头,掂了掂自己的手枪说道:“谌志平兄弟,你两腿的功夫都没得说,我呀,再试试你的枪法!给,这是手枪,见过没有?”说着,青年军官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递了过去,“注意!左侧的靶子,看见了没有,瞄准了就勾火!”谌志平接过手枪,掂了掂:“嘿,这小玩意儿,不错,挺好,多少钱哪?”话音刚落,大胡子师长就生气地训斥他道:“打你的得了!这儿不是交易市场,多少钱你能买得起啊?不会打就放下,可别走了火呀!”谌志平冲大胡子翻了一眼,再次掂了掂手上的勃朗宁,学着别人,郑重其事地喊道:“报告长官,这小玩意儿太轻啦!还没有羊铲羊刀子顺手呢!给你吧,俺使不惯!有大的吗?”
不等青年军官答话,大胡子师长就气哼哼地吩咐道:“去!取两支长槟枪来,美式的。妈了个巴子的,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尿!”卫兵立刻摘下来肩上的长槟枪,“哗啦!哗啦!”压满了子弹,递到谌志平的手上,退到一边,看着他射击。远近几百双眼睛也同时盯着他。谌志平对军用武器并不十分陌生。
河图铺镇上就是新四军的一个师部,长枪、短枪、步枪、机枪他都见过,但就是没有见过这种油黑发亮的长槟枪。不错,高级多了,他一手握一支长槟枪,轻重还觉着挺顺手的,就两腿叉开,左右开弓,两手平端着,没瞄耙子,而是对准了踢出的两束手榴弹,屏住呼吸,瞄也没瞄,两眼睁着就勾动了板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唱歌一样,清脆悦耳,子弹射完,伴着枪声,数百人都看到,两束手榴弹,均同时嘣出了一串串火星子,“嗖嗖嗖!嗖嗖嗖!”射击完毕,不少人围上去一看,“嗨!好家伙,捆绑线打断,手榴弹的木柄都打碎了!”“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哟!这家伙,两脚两手都这么厉害呀!”“神枪手!天下奇才,少有的奇才!”“看外表挺老实,功夫却这么过硬,平时咋就没发现呢!”“该当人家命好,早露出来这一手,长官处就去不成啦!师长死活也不能让他走,你说是不是?”“就是的,就是的!小辫子拴称砣——这叫走运又打腰,骑马坐轿,修来的福啊!”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赞叹不止。谌志平呢?把两支长槟枪扔在地上,揣着两手也是好长一阵子发愣、发懵,胳膊麻酥酥,思想上呼呼悠悠的。
这怎么可能呢?摸枪、打枪,大姑娘生孩子——开天辟地头一次啊!那手榴弹,一百多米远,睁大眼珠子,看上去才是影影绰绰的,怎么板机勾动,就能弹无虚发命中目标了呢?是老天爷保佑还是自己有……特异功能?看着想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大概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命中注定我在这儿露脸!否则,狼群单单赶走了我的羊呢?不是命运又是什么呢!管他呢!愿咋着就咋着去吧!死活不都是这一堆吗!”嘴上默默地念叨着,心里头也就彻底地坦然了。那位年轻英俊的军官,简直就是走路栽跟头,突然捡了个大元宝。满脸喜庆,眉飞色舞,自言自语,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莲花此行,旗开得胜,硕果累累,硕果累累啊!”然后过来,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亲切地拉着他的大手,因为激动,简直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走吧!走吧!我的好兄弟!回长官部!回徐州,回徐州!还愣着干啥呢?对你这个奇才的发现,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哟!”走到轿车旁边,又紧紧握着大胡子师长的手,摇了摇,祝贺般地说道:“肖师长,你为党国荐送了一个奇才,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大胡子师长失落懊恼地应付着,心想,真他妈的霉气,这么鲜美的佳肴,一口没吃,就让人家活活地给挖走了。
早知道他身怀绝技,是死活也不能让上边知道呀!妈妈的,这事儿干的,等行辕的人走了,非狠狠收拾一顿那个大金牙排长不可。知情不报,该当何罪啊!心里想着,嘴上却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着说道:“是李副官长的慧眼才识得了这匹千里驹嘛!没有您的慧眼,这颗金子恐怕会继续在我这沙土里埋着呢!李副官长!是不是?啊?哈哈哈哈!以后赏光,请多来鄙处指导,多多地指导嘛!”嘴上说着,满脸却是数不清的遗憾!轿车发动了。上车前,谌志平又扭着身子对酒糟鼻子和大金牙喊道:“大米饭可别糊了呀!陪你们玩,白瞎那一锅大米饭啦!”扣上车门,还在那儿嘟哝呢!“姥姥的,你们这些龟孙,抓老子的壮丁,今日中午,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汽车开走了,他还惦记着那一锅大米饭呢!六从莲花镇到徐州城,谌志平经历了无数个生命中的第一。
第一次打枪,第一次坐汽车,而且还是轿车,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穿嘎嘎新的料子服,第一次背上了两把属于自己的盒子枪,第一次步入豪华气派的深宅大院,第一次见到了仅次于蒋介石的大官李宗仁,第一次见到珠光宝器的小姐和太太们,第一次吃饭是四个菜,大米饭、馒头可劲儿造,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逛窑子,第一次被漂亮女人追着转,第一次受到众人尊重和羡慕,第一次……尽管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贫穷又没有文化,但是谌志平天生就有着男子汉的英俊和潇洒。笔直的料子服、大盖帽、长筒皮靴乌黑油亮,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一点儿不假。挎上两把盒子炮的谌志平,既威武又精神,阳刚之气非常逼人。特别是司令部、参谋部、后勤部门的报务员,高官秘书,随军女记者,贾商富豪的小姐和千金们,一旦发现,眼睛就直了。多少人为他暗送秋波,多少人想约他看场电影,“谌副官呀,赏个脸陪我去看看电影呗!”“哟,谌副官哪,下了班去我那儿坐坐呗!”“谌副官,我父亲庆寿,您能赏个脸吗?”“谌副官哪,星期天咱们爬云龙山好吗?去云龙湖划船……”谌志平一概谢绝,习惯了农村生活,对灯红酒绿,非常反感。
尽管进了行辕和第一战区的指挥中心,但他仍然忘不了天真聪明的樊菊花和温柔又醉人的樊寡妇,半宿夫妻终生都难忘,二十八九岁,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自身的需要,趁着夜晚脱下了军装,他也去了几次窑子房,想回味新婚之夜的那种陶醉和疯狂,可是每一次都是失败而归。窑子房是男女间的一种皮肉交易,金钱上的挥霍,那种真爱、纯真,淋漓尽致、神魂颠倒、灵魂出窍的享受和体会除了樊寡妇,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寻觅不到了。那种全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天伦之乐,自然也变成了遗憾和回忆,变成了难以弥补的茫然与惆怅。樊寡妇的胴体,樊寡妇的激情,躺在床上就会像演电影一样,一个镜头连着一个镜头地在脑际中晃动着,回味无穷,无穷的回味啊!直到菊花来到他的身边。与樊菊花见面,是自己战功赫赫,事迹和照片均登载在了《中央日报》上,传播在电波中以后的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季傍晚,身着李宗仁亲手送给他的那一身没有佩带肩牌子的将军服装,风度翩翩步出会场就要蹬车的一瞬间……
台儿庄战役,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在抗日战争的史册中,这是国民党部队为民族生死存亡英勇杀敌的最辉煌一页。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官李宗仁亲临一线,督战指挥。作为元帅,把个人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据谌爷谌志平老人回忆,当时的战斗非常激烈。日本鬼子的援兵从临沂方向已经开了过来,飞机在头顶上盘旋,峰城与兰城之间,敌我双方展开了肉搏中的遭遇战,犬牙相错,界限不分,我军的炮火失去了作用,敌人的飞机爱莫能助,山坡下面,仅有一条被血水染红了的蜿蜒小河,河南河北都在激烈地交战。日本鬼子最大的优势是追击炮,距离近,杀伤力强,我方的轻重机枪阵地几乎都是让追击炮弹给摧毁的。而敌人的重机枪,歪把子机枪就绝对地发挥出了它们的军事优势。
我方的伤亡太惨重了,而日本鬼子又是那样的嚣张和狂妄。情况紧急,迫在眉睫,李宗仁俯在掩体上,半个身子都裸露了出去,举着望远镜,脸色铁青,焦虑地喊道:“吾军不能屈于倭寇的追击炮,打掉它们!打掉他们!坚决地打掉……口子撕破,吾军就非常被动喽!”硝烟弥漫,沙土都是红的,任何地方抓一把泥土都会滚热滚热地烫手。通过侧面的掩体,居高临下,不用望远镜,烟火中战场的一角用肉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谌志平和其他卫士均紧紧地保护着李长官,眼耳并用,观察着周围,作战服使他们与周围的士兵彼此不分。战斗激烈,伤亡惨重,紧急关头,谌志平忍无可忍地豁了出去,直面长官,大声地报告:“报告!请长官批准我下去,把鬼子的追击炮炸掉!”自己的使命是保护长官,一线杀敌纯粹是额外,这一点,谌志平本人非常清楚。
“噢!你行吗?”李长官回过头,打量他问道。焦虑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鼓励,但没等谌志平回答,李副官长就坚决地制止了:“谌副官,你懂不懂军人的守则?你的任务是保护长官的安全,战斗由战斗部队去完成,不许乱来,坚守岗位!否则,我就把你送军法处!”谌志平握得拳头咯咯响,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杀鬼子是自己的强烈愿望,不杀鬼子,我来这儿干啥?可是部队上有铁的纪律,擅自脱岗就是临阵脱逃,轻者送军法处蹲大牢,重者顶头上司就有权力就地给处决。此刻,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李长官,只有长官才能批准要求,决定他的命运。李长官说话了,挥着大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诸位,吾等都应该清醒,军人的天职是保卫国家的安全,国土破碎是尔等的最大耻辱,这次战役不能把倭寇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吾等将士还有什么脸面再见父老乡亲?我李宗仁也就失去保护的价值和意义了嘛!”说着,把目光转移到了谌志平的身上,“谌副官,你的想法我非常赞成,作为军人,首当其冲要为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着想嘛!个人的安危不足以挂齿!好!我批准你下去,发挥你铁腿的专长,把倭寇的追击炮给我坚决地消灭掉!”说着,伸出大手与谌志平使劲儿握了握,“机关枪掩护,送勇士出发!谌副官!我们等你凯旋!”谌志平抓起来两束手榴弹,从掩体轱辘了下去。铁腿加上仇恨,闪电一样,第一束手榴弹就踢了出去,非常准确地击中了要害,“轰——”手榴弹爆炸,追击炮哑了。
距离较近,都在自己的射程之内,“轰隆——”随着第二束手榴弹的爆炸声,我军阵地发起了冲锋,冲锋号嘀嘀哒哒,勇士们潮水般地涌了上去:“冲啊——”“杀啊——”铁腿射弹,一瞬间的英姿被战地记者给抓拍了下来。距离太远了,模模糊糊,只是大概分清了轮廓。亲手杀死了日本鬼子,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自豪。台儿庄大捷,第一战区为中华民族打出了威风,人们记住了李宗仁,记住了张自忠,记住了徐州行辕,也记住了名不见经传的谌志平。铁腿谌志平,脚飞手榴弹,为中华民族立下了战功。李长官当即批示:“为谌副官记大功,授大奖,载入史册,全体将士要向他学习!”战役结束,谌志平的名字、事迹和照片很快就登载在国统区的《中央日报》上。同时,无线电波也使他在全国各地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国民党也很重视宣传,就当时的条件而言,和现在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回到行辕,来不及召开授奖大会,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就亲自把一套毛料子的将军服装送给了谌志平,“谌副官,将军的军衔,是国防部才有权力批准授给的,尔等杀敌有功,功高盖世,我李某人以长官的名义,先赠送你这套将军服装,军衔随后就补上。
台儿庄战役,你为行辕争得了最大的荣誉。蒋委员长特意为你发来了庆功电文,望你再接再厉,杀敌立功,不负众望!”穿上合身得体的将军服,在战区司令部,李宗仁与他合照了这张照片。不久又召开了授奖大会,就是在会议刚刚结束的时刻,谌志平与音讯杳无的义女樊菊花突然见面了,这是他一万个没有想到的,义女樊菊花竟然会千里迢迢找到了徐州城,闯进了戒备森严的军事营地。小小女子,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在徐州城的中山南路,李宗仁参加完了庆功,步出会议的大门,大雨瓢泼,寒气袭人。
李长官和保卫副官都坐到了汽车上,谌志平身着将军级的毛料服装,百倍警惕地走在了众人的最后面,出门刚要上车,灯光下面雨雾中突然有个面容憔悴、服装褴褛的女孩子,双手抱膀,瑟瑟抖着,看准了倜傥魁梧又英俊的谌志平,即冒雨冲过来胆怯而又急迫地大声喊道:“志平爹!志平爹呀!”雨线淅淅沥沥,远处还有哗啦啦流水的轰鸣声。
门前身穿雨衣的岗哨和谌志平均不由地扭回头来一愣,女孩的眼睛和甜甜清脆的声音使谌志平立刻意识到,分手数年的小菊花,由娃娃已经变成半大姑娘了,此刻已经费尽周折找到这儿来了。一瞬间,他忽然感到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从河图铺到苏北彭城,数千里地,菊花单薄的身子,千里迢迢,迢迢千里,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呀!他惊喜、愕然、感慨又激动。奔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小声而急切地问道:“是你!小菊花,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呀?”小菊花无语,仰起脸,深切又疑惑地望着谌志平,小嘴抖着,泪水和雨水一滴滴顺脸蛋滚了下来。谌志平刚要把她抱起来亲两口,李副官长就推开车门,声色俱厉地大声喊道:“谌副官,你咋还不上车呢?”谌志平知道,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每句话都是多余的,弄不好,他和菊花眨眼之时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伴君如伴虎,况且,长官的贴身卫士是不允许随便与别人接触的,这是纪律,也是一项硬性的制度。再有,是副官长的嫉妒心,他这个卫士眼瞅着就是将军了,而副官长呢,至今还是个大校级的军衔,出于嫉妒,同行间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想到这儿,二话没说,掏出钱包就塞到了小菊花的手上,然后扭头奔到轿车旁边,开门就钻了进去,并敷衍着说道:“一个小叫花子,挺可怜人的!”副官长立即呵斥他道:“以后不请示,不许和任何人接触!叫花子满城都是,你能可怜过来吗?”谌志平立刻挺胸答道:“是,以后决不违犯!”然后又小声地自己开脱道:“从小放羊,见了穷孩子就总有点……以后坚决改正,永不违犯,请长官放心!”外面大雨倾盆,轿车疾驰而去。
谌志平对职业和这身料子服并不怎么看重,他看重的是自己的人格和品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友谊。所以说,尽管数年过去了,环境改变,条件优越,但在内心深处,对半宿疯狂的樊寡妇仍然是思念日深,挥之不去。除此之外,他还始终挂念着樊菊花,挂念着东家,挂念着羊群,挂念着野狼谷,也挂念着那个小羊倌。他曾多次想过,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河图铺变成了一片火海,但未必镇子上的生灵就无一生存,樊寡妇也未必就变成了战争的殉葬品。她万一没死,万一还在苦难的生活中挣扎着,万一还在望眼欲穿地思盼着自己呢?这一切,始终在围绕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渴望知道点儿信息,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身着绒装,威风凛凛又风度翩翩地出现在河图铺的镇子上,出现在父老乡亲的面前。不是荣耀也不是烜赫,而是感情上的一种渴望和渲泄……
还有,小菊花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徐州的?她去了莲花镇?军事秘密不可能知道。十有八九,她是间接通过报纸,通过国统区得到自己的消息的。风尘仆仆就赶到了徐州,费尽周折找到了自己。见到自己该是多么激动和兴奋啊!“志平爹,志平爹呀!”悠扬悦耳,急切忘情,可是,再没有了下文,更没有了时间。当雨水和泪水布满了她幸福又激动的脸蛋时,谌志平清清楚楚地看见,樊菊花的目光是那样的渴望、纯真、激动、幸福、陶醉而又热烈啊!像水似火,碧波荡漾,熊熊燃烧……她已经不再是儿童,娃娃和小孩子,是半大姑娘,是青春少女,是一个有执着追求的女性,是风雨中一朵摧残不败的花朵霞光,使他揪心,也更让他牵挂。不过时间不长,谌志平就离开了行辕,离开了彭城,投奔梁必业,投奔了共产党。在国军的七八年,他最尊敬、最爱戴、最佩服,也是最信赖的还是行辕主任李宗仁将军。李宗仁将军除了送他一身将军服装,同时还送给他一只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大灰狼。李长官的名言是:“猛虎战不过群狼,中华民族应该秉承野狼的精神!”
在李宗仁的官邸和办公室,客人和下属都会目睹到一张国画,画面上是十几只野狼在嘶啃着一只猛虎,猛虎在拼命挣扎,急欲逃走却杀不出重围。而狼群呢,步调一致却越战越勇。李宗仁多次说过:“猛虎是日本,群狼是中国,中国人只要精诚团结,战胜日本是指日可待的。”国共两党合作,中央政府则是最大的受益者,赠送那只孤狼的雕塑时对谌志平语重心长地说道:“身怀绝技,更要团结他人,目标一致,才能无坚不摧!”可惜,雕塑在战争中丢失了,但将军的教诲却铭记在了心中。离开行辕,实属一种无奈。
谌志平离开长官部有两个原因:一是台儿庄战役后李宗仁就失掉了兵权,蒋介石大权在握,可是蒋某人抗日是假,千方百计对付共产党是真。当兵不抵御外寇,穿这身老虎皮还有啥用?二是国民党将士上上下下都疏远了老百姓,尤其是百姓中的穷人,跟他们更是水火不能相融。谌志平是穷孩子出身,禀性难改,吃这碗饭觉着别扭。再说,从小放羊野惯了,处处受拘束,也觉着无法容忍。当然了,八路军的纪律更严明,但纪律与纪律不同,都是穷人,都是一个心眼打鬼子,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在八路军这边,谌志平觉着似乎就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和说法了。如果早到八路军这边来,樊菊花千里寻去,首长肯定会把她当作家属来招待的。在国军那边可好,提心吊胆,想想就憋气。事实也真像他想象的那样,再跟樊菊花见面,氛围和感受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了。
转眼到了1948年的冬天,沈阳解放不久,雪飞风吼,在城南浑河边上一居民院内,谌志平又一次见到了令他长时间揪心挂肚的樊菊花。出关以后,部队番号就变成东北人民自治军了,也就是后来由林彪、彭真、罗荣桓、吕正操、周保中、刘亚楼等将帅领导的东北野战军。在东北野战军,论战功、资格、出身、现实条件,谌志平提个师、团级干部还是不成问题的,就功夫和绝活,就是调到总部的要害部门委以重任,也是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的。可是,就因为他在李宗仁手下当过差,就因为那套国民党的毛料子将军服,他才一次次地接受审查,限制使用,到决战锦州、沈阳城解放时,他才是个非党正营职的侦察参谋。李宗仁和那个李副官长的证言搞不到,谌志平的那段生活也就永远是被怀疑的空白了。
有人劝他:“谌参谋,你真傻呀!这套国民党的将军服装,对你是多大的累赘和祸害呀!扔了吧,别让人看着扎眼难受啦!”“扔了?乖乖!你说得轻松!我凭啥扔了呀?这是台儿庄战役最好的纪念品啦!是国民党给咱的不假,可也是打鬼子,打日本侵略者,上级给咱的荣誉和纪念物啊!我凭啥要扔了呢?真有意思,实话说吧,在我心里头,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都一样,都是中国人,我早就明确表态啦。国民党要是真心抗日,说不定我就在那边干到底,干到死,不到共产党这边来了呢!去南京,职务更高,官当得更大。至于投奔共产党,就是奔着共产党真心抗日才过来的嘛!怕连累,有啥连累的?咱不图当官,又不图发财,让干就干,不让干就再回河图铺,再找个东家给他放羊呗!但这套毛料服是李宗仁亲手送给我的,我非常珍惜,不是他官大,而是他抗日的决心,两人能说到一块儿去,所以啊,别说是扔了,出多少钱我还不卖哪!活着,走到哪儿我都背着它,死了呢,我把他穿到棺材里边去。如果我哪一天光荣了,就劳驾哥儿们,埋前别忘了把这身衣服给我套在身上,共产党的小兵,有一个国民党的将军,在我谌志平身上,国共两党就算是彻底地合作了!哥儿们怎么……”
话没有说完,一个战士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惊喜中笑眯眯地大声说道:“谌参谋,快,外边有人找,是个大姑娘,漂亮着呢!”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道,“说是从安徽来的,找谌志平,找曾经给李宗仁当过保镖的谌志平!我一听,非你莫属呀!咱们部队叫谌志平的多了去啦!但给李宗仁,一级大战犯当过副官的,还能有谁呢?还能有第二个谌志平吗?”谌志平一愣,心里头就划上了问号:大姑娘,安徽来的,漂亮着呢!找错门了吧?生活中,与自己有联系的哪有漂亮的大姑娘呢?仅有一个小女孩,一个叫樊菊花的小女孩。又一想,不对,六七年了,小女孩可不变成大姑娘了咋的。
没错,从江苏彭城到辽宁奉天,找到这儿来的肯定是她——樊菊花。可是……他还踌躇地犹豫着,那个战士又催促他道:“谌参谋,快去呀!大冷天的,让人家在外面等着?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其他几位参谋也都打着哈哈说道:“漂亮妮来了,不赶紧去接,我可就要捷足先蹬啦!”“你有病啊!嫂子大老远的来了,还拿一把呢!怎么的,进城了,要当陈世美啊!”“走走走!咱们先去接进来!死冷寒天的,你小子就在这儿肉吧!”说着,没等他琢磨出味儿来,大伙儿忽啦就涌了出去。室内空空,他也只好跟了上去,边走边想:如果真的是樊菊花,风尘仆仆而来,问题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门口有岗哨。暂借的民房,简陋又破败,出门一看,风雪中果然有一位包着头巾的村姑,笑眯眯在那儿站着呢!她左手挎着包袱,右手捻着衣角,地道的关里女人打扮,棉袄外罩都是带大襟的,黑裤子,千层底鞋,风尘仆仆又亭亭玉立。大眼睛既黑又亮,目光是兴奋又渴望的。满脸通红,老远就能看到,其表情是羞涩、腼腆、大方、纯朴而又焦虑的。战士很多,出出进进,统一服装,脑袋上又各顶一只大狗皮帽子,别说是外来的生人,就是战士与战士之间,不摘帽子,还辨不清是谁呢!谌志平打量着那位大方而又苗条的村姑,心里头也在琢磨,难道她真就是那个聪明伶俐乖巧天真活泼又可爱的小女孩吗?可是,没到近前,村姑就急切地迎上来喊道:“妈呀,是谌、谌、谌哥呀!哎哟俺娘啊!可算是找到你啦!”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掉围巾,晃了晃满头又黑又亮的秀发,控制着感情,抑制着眼泪,半天才喃喃地小声儿说道:“志平哥,我、我就是樊菊花呀!您咋的啦?咋不高兴呢?我来啦!”女大十八变,一点儿也不假。野狼谷分手,那个搂着脖子甜甜地说,“天亮了,我可以叫你声爹了吧?”的樊菊花,在理性上,可以说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而在徐州城里,大雨瓢泼的傍晚,暗淡灯光的下面,那个冒险又冒雨急切地喊他“志平爹!志平爹呀!”的樊菊花,多年来留在印象中,也仅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睛——两只圆圆的,忧伤、疲惫又美丽的大眼睛。而此时此刻,面前这位大方、纯朴、秀美、矜持又腼腆的大姑娘,除了两只杏眼和有点儿调皮的目光以及目光后面的羞涩与急切外,其他方面是很难再与想象中的樊菊花划等号了。而且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更高更美更秀气更大方,而且也自动提高辈分,变爹为哥哥了。
当她激动亲切又略有尴尬喊出来那声“志平哥”时,谌志平本能地一愣一惊,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意识到,姑娘大了,主动改嘴,又是冒着风寒找来,跟自己的关系肯定是有了更大的内容和奥妙。就在谌志平一愣怔的工夫,一位参谋关切地大声说道:“谌参谋,还愣着干啥呢?赶紧让嫂子进屋呗!嫂子大老远的来了!这人呀,真是的,咋就没有一点儿亲切滋味呢!”然后站在旁边,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嫂,这次来是结婚的吧?谌参谋名震四方,美女配英雄,喜结良缘也是咱们部队的一件大喜事哟!进屋进屋!快点儿进屋!”谌志平深感为难,尴尬中又不知道向战友怎么解释才好。
正在他张嘴结舌又一愣怔的一瞬间,樊菊花却笑吟吟大方又自然地解释着说道:“俺呀,是来看看的,娃娃亲,父母包办,那年俺才十二三岁,他可是个老郎公啦!真的!女人哪,就怕嫁当兵的,一走就是七八年,天天守空房,这颗心哪,真就让他给揪磨死喽!这不,俺来了他倒……”樊菊花说着,用羞涩的目光扫了战友一眼。战友急忙说道:“大嫂,放心吧!别看进城了,谌参谋不是那种人!喜新厌旧,俺们大伙儿也不让!那好,我先进屋了!谌参谋你照量着办吧!”战友一走,樊菊花就向他伸了伸舌头,妩媚地笑了。谌志平彻底明白,见面之前,樊菊花早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了,事到如今,也就只好顺其自然顺水推舟了。况且,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还有啥好说的呢!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了!那时候,部队上三四十岁,四五十岁没结婚的大胡子军人有的是,女方小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也是司空见惯,好不新鲜。当天晚上,在领导和战友们的关怀下,在老乡的一铺小炕上,樊菊花终于迫不及待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那时候还没有登记这一说,既然早已经举行了婚礼,两人钻一个被窝也就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了!古老的沈阳城,浑河畔的破草房,四十年人生,十几年征战,在这儿,谌志平终于圆了他的洞房花烛夜的新婚之梦。既亲切又疏远,既真实又朦胧,十三年前的那个秋夜,他搂着的是她的母亲——仅仅有半宿恩爱的樊寡妇,而十三年后的这个冬夜呢?代替樊寡妇的是她的女儿——樊菊花,这不是他的无德,而是生活的无情,命运中的阴差阳错和巧合。凭心而论,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的熏陶,他不愿意搂着一个曾经喊过自己爹的女孩子睡觉。可人家找上门来了,而且是万里奔波,风尘仆仆,百折不挠又历尽了坎坷,心甘情愿又是迫不及待的,真拒之于门外,于情于理于心又何忍呢?
再说,十三年前的欲火始终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克制着、忍受着,给国民党当差,还有窑子可逛,给共产党当兵呢?十年八年也得一天天地熬着。如今,诱人的、醉心的、清香的、丰满细腻润滑的女性肌体摆在了面前,不去拥抱,不去进入,不去迎合,不去厮杀,这种人在世界上又算个什么东西呢?喊过爹,就能算自己的女儿吗?在野狼谷喊爹,是她的幼稚和无知;在礼堂门前的暴雨中喊爹,是生活的逼迫和无奈。如今,当着众多的军人面改嘴,是她的自愿和渴望,渴望着以身相许,渴望着结为夫妻。作为男人,如果不能顺水推舟,别说是万里追奔来的樊菊花,就是上帝也不会答应,战友和首长也会对他嗤笑和憎恨的。过分的迂腐那就是犯罪了。搂着樊菊花,他没有勇气和胆量张嘴问问她的母亲是劫后余生还是葬身于火海了。只是一闪念,他就释然了。
母亲健在,女儿还能捷足先蹬以身相许吗?即使是傻瓜,也不能让怀中的女人流泪伤心的。菊花只是抽搐、哽咽,甚至在呻吟中告诉他:“在徐州城里,一见面我就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我是非你谌志平不嫁了!那工夫,你真是太精神、太英俊、太威武,也太值得一个女孩子追求了。母亲死了,母亲不死,说不准,我也要嫁给你呢!说书唱戏,不也有一个男人娶娘俩或姊妹俩的吗?纣王还是皇帝呢,那么多女人,娶谁不好,偏偏娶了自己的小娘!这种事,说书唱戏,可真多了去啦!”客观上,她竟然也找到了很多开脱的理由。樊菊花流浪在外,见多识广,思想解放,遇事也自然有自己的理想、追求和主意。然而谌志平呢?十三年前的母亲和十三年后的女儿,对他就更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是肉体,都是欲望,都没有情感,又都给他带来了幸福和享受。他陶醉在菊花的情欲中,乐不思蜀,时间一久,樊寡妇的肉体和感情,在他记忆中也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七小兴安岭的夜静谧、深沉、空旷。林涛声始终在低沉地轰鸣着,“呜——”远处有狼群的嗥叫声传来:“欧哇——欧哇——欧哇——”听上去特别的恐怖、紧张又毛骨悚然。老鹤林的沟子系,沟子西部静悄悄的,群犬没有反应,它们也许是习惯了,保持沉默是对狼群最好的回答。谌爷仍然坐在熊皮褥子上,姿式没动,大黑碗里的茶水早已经喝干了。空碗继续在手上端着,野猪油昏暗的灯光晃在他的脸上,目光迷茫,根根胡子都在为他分解着忧愁。故事讲完,我仍然疑惑不解,于是就试探着问道:“谌爷,樊菊花,现在在哪儿呢?”我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舅母可能就是那个樊菊花。果不其然,谌爷愤怒、痛恨,情绪之糟糕,他精神上近乎失常了。两手一用力,大黑瓷碗“啪”地就碎了。伴着碎声,用哭腔儿喊道:“你不是从她家来的吗,还他妈的明知故问!”这老头儿,随便一用力,大黑碗喀吧就碎了,手上的功夫是真不一般啊!看着碎碗,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很长时间,我才小声儿说道:“樊菊花真的就是我舅母啊?”这是事实,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我不想再问,也不敢继续再问下去了。呆呆地望着,默默地思考,舅母怎么会是樊菊花,樊菊花又怎么变成了我的舅母呢?历史与现实,大别山与小兴安岭,河图铺与老鹤林,谌志平与常宝山,这之间,又有多少错综复杂的生活悲剧无声无息地,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悄悄地发生着。舅母与舅舅的结合,是樊菊花情有他移,还是谌志平建国后因职务升迁变成了陈世美?还是舅舅常宝山他乘人之危略施小计靠着自身的功夫和枪法死皮赖脸地拆散了这一对老鸳鸯?结论是否定的。尽管我尹石柱年轻,思想不算成熟,但凭感觉我也能判断出来,樊菊花不惜一切代价苦苦地追求谌爷十几年,最终梦想成真,愿望实现,作为女人,生命若不死过去几次,其感情是绝对不会轻易转移的。而谌志平呢?一是他的品质和感情,二是年龄上的差异和悬殊,别说是林业局的副局长,就是他当上了国家主席,与陈世美三个字也是绝对划不上等号的。
而舅舅常宝山呢?大板牙,龙虾腰,黄脸猫眼睛,喘气拉风箱,咳嗽起来就没个完。年龄上就更不用说了,相差十几岁,他的枪法是厉害,举世公认,假若是别的男人嘛,还差不多有那么点儿意思,可是他的情敌是谌爷谌志平啊!一表人才,职务是局长,论功夫更是了得,别说是打枪和铁杆腿了,仅仅是刚才,快七十岁了,没怎么用力,大黑瓷碗,“喀嚓”就碎了。真较上劲,三个舅舅绑在一起,恐怕也不是谌志平的对手吧?毫无疑问,谌爷与樊菊花被迫分手,肯定是政治上的原因,为使樊菊花免遭连累,才在绝望中做出了这种痛苦的选择,拱手相送,成全了舅舅。悲惨的场面我没有看到,不过凭着想象也能体会到,对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男人来说,眼瞅着爱妻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夜夜狂欢,万般蹂躏,距离又是近在咫尺,其痛苦和耻辱是何等的残暴而又冷酷啊!我真不知道,性情刚烈的谌志平,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竟然没死,竟然还活着?是一种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呢?心灵的伤口,那可是天天在滴血啊!果不其然,此刻坐在灯光下面的谌爷谌志平,胡子眉毛一齐抖动,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黄,一点点在颤抖中变成了铁青色。因为过度的忧伤和悲痛,他四肢及全身像秋风中的树叶,一个劲儿地颤抖着。
嗓子哽咽,哭泣般地说道:“孩子,你知道吗?这些年,谌爷的心苦透啦!”说着,真就老泪纵横,双手捂脸,呜呜地号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边申诉般地说道:“我打鬼子!打鬼子哟!……开除了我的党籍……为什么……老天爷……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老天爷啊……我……我难受啊……呜呜呜……呜呜呜……”老人的哭声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悲痛。空气压抑,所有的皮子不再晃动,只有灯盏中的野猪油,用咝咝的响声陪着他哭泣。哭泣中,他的大手,把破碎的瓷片揉搓成了碎沫沫。我不再惊讶和愕然了,只有五脏刀绞般地疼痛,鼻子发酸,喉咙发堵,呆呆地、怔怔地、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曾经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铁腿横扫了大半个中国的白胡子老头,如同没妈的孩子般地号啕大哭着。
不能制止,更无法劝说,只能一边揉眼睛一边哽咽着安慰他道:“谌爷,您……别、别哭了好不好?您一哭,我这心里也难受得不行!谌爷,别哭了,好吗?您打鬼子,是为了咱整个的中华民族啊!开除您的党籍,我听他们说,是您替彭德怀辩护。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老百姓谁不知道?您站错了立场,又那么顽、顽固,当然要开除党籍、撤销您的职务了。别说您啦,我来的时候,刘少奇、邓小平也都被打倒,也都被开除党籍了,还有那个赵尚志,还是民族英雄呢!同样是打鬼子,不照样被开除党籍了吗?唉!我想啊谌爷,总有一天,共产党会恢复您的党籍的。等着吧!死不了,这一天,我相信肯定会有的,因为您没错儿呀!您没错,就是他们错了。意识到错了就会纠正,纠正的时候,不就把您的党籍恢复了吗?等着吧!别着急,慢慢来,迟早是个时间,您说呢谌爷?”谌爷终于停止了哭泣,信赖地望着我,像孩子一样,先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哩!是哩!我也是这么想哩!他们不承认,我自己可是承认哩!你知道吧,党费,这些年,我呀,还是到时候就交,组织生活我也照样在过。他们不让过,我自己过!开除了我,哼!我不服!入党是我心甘情愿的!党的章程在心里头装着呢!能挖得走他们?”然后又扭过头来,平静了一会儿情绪,看着我,略有感慨,喃喃地说道:“唉!柱子,你呀,是个好孩子啊!谌爷这些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跟那面党旗说说话,一年到头,都快要变成木头人喽!这不,明天又是初九,又到交党费的日子喽!交了党费,我就觉着自己还是党里头的人,干活就有劲,活着就有盼头。没有这点儿盼头,我呀,哼,恐怕就是两个、三个谌志平,也早见阎王爷去喽!好嘛!明天就又到交党费的日子喽!”说着,他两手拍了拍沾着的碎瓷,轻轻松松又捋了捋胡子。
是的,我终于明白了,老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是用这种执着情感和信念,用这种崇高的向往和理想在欺骗着自己,也是在鼓励着自己,鞭策着自己……过去,“党在我心中”,我认为仅仅是一句口号,是一种宣传形式和恰当的比喻而已。可是,自从接触了谌爷,一次次目睹他交纳党费,再对着那面锤头镰刀的鲜红党旗,我才真正地领悟道,“党在我心中”就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和宣传用语了,而是那样的神圣和崇高,那样的虔诚和真挚,是一个人的情感、渴望、信念、追求。再进一步说,党在我心中的形象,永远都是光明和磊落的。为了党,年轻美貌的妻子都不要了,在灵魂、意志、宗教、信仰方面,终生为党的章程去奋斗、去捍卫、去拼搏、去献身、去牺牲!为了心目中的党旗飘飘,宁肯遭受生活中的一切打击、污辱、折磨、痛苦和煎熬!自然而然,“党在我心中”也变成了我尹石柱的生活标地,生命的追求,教育战士和家人的座佑铭,工作中的尺度与准则。党是母亲,母亲永远都是慈爱、正确和伟大的。每年一次,看谌爷交纳党费,也是我尹石柱灵魂深处的一次洗礼和震撼。九月初九,是谌爷谌志平十几年来风雨不误、雷打不动、法定交纳党费的日子,老鹤林所有的炮手和猎人休猎一天。不约而同,自觉自愿,尽管九、十两月是全年最佳的狩猎时间,像端午节纪念屈原投江,民间吃粽子一样。
炮手休猎,是老鹤林的居民对谌爷最大的理解和同情,第一年我问过舅舅:“咋不干了呢今天?耽误一天不白瞎了吗?”舅舅尴尬又无奈地说道:“你舅母她不做饭,你表姐绝食,别人都不去,咱也就不在乎这一天啦!咳咳咳!咳咳咳!都是沟子那边,老谌头闹的啊!咳咳咳!……”老洪头公母俩不隐瞒:“柱子,你就领着狗玩去吧!嘛事别管,嘛事也别问!你不知道,九月初九是谌场长被开除党籍的日子!知道了吧?第二年哪,也是这一天,你舅母领你表姐,嫁到沟子这边来的!唉!你舅母还不知道死了几个死哪!我啊,嘴皮子都磨破喽!为了谌场长,也是为了你舅母!……大伙儿齐心,休猎一天,算是对谌场长的理解!谌场长才没有去寻短见哟!”而谌爷呢,却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是九月初七那天被林务局党委宣布开除党籍的,选择初九这天为交纳党费的纪念日,我是有两种想法的。一是好记,二是永不脱党,目的是思想、精神、灵魂,永久在党的组织之内。所以哪,晚上九点也是交纳党费的具体时辰,九月初九九点,三个九摞在一起,也就是海枯石烂,久久地不动摇啦!”九月初九这天,老鹤林的三户人家,也就有了各自的解释和说法。
九点整,秋夜漆黑,涛声继续,百里林海一片轰鸣。老鹤林没有电,除了过年点两根蜡烛,其他时间都是用野猪油照明。古朴、经济、方便,除了油烟,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辣蒿味。灯影下面,谌爷的表情是严肃、神圣而又悲壮的。他洗净了手,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打开炕下面迎门处那只笨重的松木箱子上的大锁头,用两手先捧出一只墨绿色、鱼鳞花、西瓜大小的瓷坛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铺着桦树皮的土炕上。坛口蒙着红布,系着红绳,看上去是神秘的,也是非常俗气的。这种坛子在农村司空见惯,淹鸡蛋淹腊肉盛大酱,只要不变质,内中食品老鼠们是干瞪眼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可想而知,谌爷的这只小坛子肯定是他十几年来交党费后神圣而又保险的小金库了。用它装钱,在民间是最好的办法,不仅气死耗子,一般情况下水灾火灾也能够避免。当初采取这一措施——用它来蓄藏党费,痛苦悲伤中的主人肯定是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的。气氛凝重低沉,除了油灯的咝咝声,室内再没有别的杂音。谌爷撂下坛子,又从箱内捧出来一只草绿色的小包袱,放在炕上抖开,我的眼睛也不由得为之一亮和惊喜。一亮是那面崭新崭新的鲜艳夺目的中国共产党党旗,而惊喜的则是那套折叠着的毛料子将军装,华贵、大方、深沉、气魄,铜扣子,黄绿色,绸缎里子,做工精细,折叠得板板正正四角四棱。现在,我身上穿的也是料子服,也是全世界统一的那种草绿色,但记忆中谌爷的那套毛料子将军服,相比之下,手感更重,视觉更沉,纤维更粗,颜色也更浓。当然了,我穿的是校毕,都是毛质,而当年谌爷的那套则是不折不扣名副其实的国民党将军级的服装啊!因国民党多数将领都已追随主子逃到了台湾,为此,在祖国大陆上能见到这种服装,确实是非常难得了。当然了,解放战争三年,被我军俘虏的国民党将军多了去啦,将呢校毕处处可见,虽然货真,但那毕竟是破败颓废的垃圾物,跟谌爷精心保存下来的这一套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总认为这套服装若不是随身埋葬了的话,留下来肯定会有相当的政治意义和文物价值的。李宗仁先生作为第一战区司令,徐州行辕主任,后来毕竟是国民党政府的代总统啊!“文革”期间国外归来,向有关部门多次询问过当年的保卫副官谌志平,全国政协和中央统战部派专人到小兴安岭地区调查过,遗憾的是,谌爷谌志平早在两年前就命归西天了!据说李宗仁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民族英雄啊!后人千万别把他给忘了!”那套服装,李代总统始终也没有忘记吧?
这套国民党的将军服装,从1938年到1969年,三十年了,谌爷大概没有穿过几次。尽管老了,穿在身上还是那样合体、精神、大方又威武。这套服装似乎是专门为他设计和制作的,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灯光下面,灰胡子衬托成了雪白色,灰发飘飘,目光炯炯,刚毅、凝重、大度又华贵。罩上了这套服装,谌爷的形象就彻底地变了,不再是炮手,不再是百姓,表情、目光、气质和神韵俨然是一位有着大将风度的慕僚、参赞、顾问,董事局主席、大亨等泰斗般的人物了!一套华贵的服装,不仅是拥有者精神上的一大愉快,也会使其他人对你刮目相看,为之咋舌。服装确实是一个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有了这套服装和服装衬托出来的英俊气质,可想而知,当年的樊菊花为什么要千里迢迢、义无返顾地追赶到大东北了!履行这庄重而又神圣的仪式,谌爷是绝对不允许我插手帮忙的。当然了,尽管如此,旁边的我也能体会出来,在进行的过程中,主人从精神、灵魂到肉体,都是一种巨大的陶醉和享受,而且这种陶醉和享受,非本人,其他人也是很难达到那个境界和层次的。
用颤抖着的双手,谌爷先把那面党旗毕恭毕敬地悬挂在粗糙而黝黑的土墙上,顿时,小屋蓬荜生辉,视觉中,室内简直是点燃了一支熊熊燃烧的无烟火炬,通体明亮,仿佛万道霞光突然涌了进来,令人激动,令人振奋,令人心潮澎湃,又令人有抑制不住的眼泪,顺脸颊无声无息地滚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又一滴……我看谌爷,谌爷像凝铸般地丝纹不动,似乎是雕塑;我看油灯,黑碗中的野猪油咝咝地响着,像一曲低低的音乐。音乐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曲高昂又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当然了,这是憧憬中的想象和幻觉。但事实上呢?伴着周围大森林的涛声,外面真有一支虽不标准但也动情的歌曲随夜风悠悠地飘了进来,“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我知道,这是沟子西边的舅母,也就是当年的那个樊菊花吟唱出来的。歌喉委婉,非常投入。
再听,似乎是女声的小合唱,伴着泪水,撕扯着心肺,除了谌爷的女儿——我的表姐兰兰,在老鹤林摩天岭下的沟子那边,在这涛声轰鸣的深秋夜晚,除了她们娘俩,百里林涛,又有谁能在这儿为之伴唱呢?不是唱,而是哭。哭声和着林涛,使得整个小兴安岭的巍巍群山都在母女的哭唱中战栗着、动摇着。我情不自禁猛地推开了窗子,揪心的哭唱声就更猛烈地扑了进来。党旗飘飘,油灯晃动。同时,谌爷也扭头冲我愤怒地大声吼道:“关上!给我!”声音之大,茅屋震颤。我惊慌无趣地急忙把窗子关死,插销尚没落下,对面又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射击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眼睛盯着沟子那面喷出来的火舌,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响。
仿佛是个信号,远处七鬼峰下面也传来了“咚咚咚”的猎枪声。像除夕夜放鞭炮,一家引燃全屯子都响。老鹤林的炮手大概都是用鸣枪的方式声援谌爷他交纳党费吧!自发的,没人组织。可是,九月初九这一天,大伙儿都自动休猎了呀!人心所向,不需要动员和组织。闻其枪声,仅沟子西边我还能准确地判断出来,鸣枪致敬者肯定是那个小脚、灰发、力大无穷、两眼玻璃花、脾气又特别善良温柔的老洪太太。年复一年,她掌握着时间,歌声和枪声同时在回荡。但谌爷谌志平却满不在乎,谁的情也不领,门窗关闭,身着李宗仁送他的那套国民党将军服,专心致志,党旗下面超度着自己的灵魂!举着拳头,默默地宣誓:“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曾经的国民党老兵,在共产党的旗帜下面苦苦地追求着: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去奋斗终生!此刻,我无聊无趣地关上了窗子,同时凉爽的秋风、浓浓的黑夜、爆豆子般的枪声、舅母和表姐哭泣般的歌声、老洪头的红眼、舅舅的咳嗽、远处的关注、同情和敬佩,统统被玻璃窗隔绝在了外面。
关上窗子,我同时还有些后悔,后悔行动上的草率,在这神圣的时刻,破坏了整个气氛和情绪,看着谌爷和拂动的党旗,我自然联想到延安、井冈山、遵义、瑞金、嘉兴西湖、闽西古田、河北西柏坡和上海的鱼阳里十七号……静默了很长时间,谌爷才把坛子口上的红绳解开,撤下了红布,然后从熊皮褥子下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纸币,放在坛内,直起身子,声泪俱下地喊道:“我谌志平,永远忠于中国共产党!“我谌志平,永远不脱离中国共产党!“我谌志平,永远不背叛中国共产党!“交纳党费!我自觉自愿!我……”克制不住,哽咽中混浊的老泪再一次轱辘辘滚落了下来!谌爷全身像筛糠,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我急忙窜了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抱到了炕上。安慰地,喃喃地说道:“谌爷!谌爷!您……千万别、别太悲恸啊!”说着,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远处传来了狼群的嗥叫声:“欧——欧——欧——”是哭泣,是同情,还是在安慰?
谌爷病倒了,听舅母说,一年十二个月,这是病情最厉害的一次。“唉!真!他呀!一年到头,这不是自己胡弄自己嘛!人家林场、林业局,都不承认他这个共产党员啦!开会不参加,党费没地方交,学习没有他的分,他可好!天天跟自己较着劲呢!连俺娘们儿都觉着多余!这不是成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唉!没法子,没法子哟!”并小声、怨恨地发牢骚道:“不让俺娘俩过来,来了就撵,像撵鸡、撵狗一样,哪句话难听,他用哪一句堵你!唉!这些年呀,我这心里头苦得是没缝没缝的啦!”舅母的一番感慨,我终于明白了,樊菊花当初没有远嫁他方,搬到沟子西,跟龙虾腰、大板牙、猫眼睛、咳嗽连台、鼾而带喘的舅舅凑合在了一起,没有感情,只是暂住。男女那点事儿,白白胖胖风华正茂的樊菊花,尽管感情上冷若冰霜,可是肉体上呢?她有性欲,她也有渴望啊!作为女人,其内心的苦衷谁又能理解!我再次端详着舅母,即使是沉浸在巨大的忧伤和悲痛之中,其女性的魅力和姿色也仍然是那样的诱人。想想在土豆地和索要脏衣服的动作,我再次感到她不是下贱,而是无法克制性欲上的冲动。可是被我拒绝了,灵魂深处该是多么恼恨!
毕竟年轻,风华正茂的女人啊!谌爷病倒在炕上,老洪太太也时常过来搭讪几句,长吁短叹的:“唉!真真是的,谌场长这人哪,一年年,怎么就想不开呢!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舅母踢了她一脚,才醒悟中紧忙咽了下去,“啧啧,真!唉!”目光转到我身上,似乎也就找到了更多的灵感和感慨:“嘿!真的,有柱子在这儿做伴,俺们在沟子那边可就放心多喽!柱子啊,你年轻,心眼儿活,多劝道劝道他,可不能让他一条道走到黑哟!这把岁数啦,是不是?中午吃饭了吗你们?没吃吱声,可不能饿肚子呀!是不是?伯母刚烀了一锅野猪肉,放了面碱,烂糊着哪!吃不吃?吃就自个儿去,爬坡蹚河的,还让我送过来喂你们哪!”老鹤林,基本上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根本原则,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三家背野猪肉的事,几乎都让我一个人承包了。背回来就用大锅烀上,谁饿了谁就去捞着啃,常年食肉,连放个屁都能喷出油星子来!我多次紧皱着眉头,无奈地对着野猪肉发誓:“就是下辈子变狗,我也不啃这野猪骨头了!”老洪太太就笑:“咧帮了吧?(烧包)多欺侮天老爷!饿你三天,看你怎么着!不吃野猪肉,咱们大伙儿喝西北风哪!”野猪肉、狍子肉,三十年后的今天,闻着那味儿我就头疼!谌爷醒了,一见舅母在炕下站着,就皱着眉头训斥她道:“你……你……唉……不让你来,你咋就……你、你真是把我气死呀!……”舅母只好退到外屋,并擦眼抹泪地嘱咐我道:“柱子呀,他醒了,我这就回去,你替我经点儿心,有事赶紧通知我,听见了吗?唉!天老爷哟!我咋就这么命苦啊!”舅母走了,也带走了女人的香气和温馨。第二天,谌爷一坐起来就跟我商量道:“柱子哪,明个咱俩到南面去转转,你陪着谌爷去好吗?”南面是指汤原县的鹤立林业局,从老鹤林直线拉山过去就是亮子河林场,也是当年抗联六军的发源地。军长夏云杰、政治部主任戴鸿滨就是从那儿起兵的,横扫下江,西征海伦,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支坚定的抗日力量。
建国后,亮子河也就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教育基地。我清楚谌爷心里头想的是啥,就故意地激他道:“去亮子河干啥?去老山头吕家菜园子看看不是更好吗?抗日名将赵尚志就是在那儿殉职的,离鹤岗又近,坐车还方便!抗联总司令不是比夏军长他们更有意义吗?”想了想,又继续开导他道:“谌爷,您知道吗?赵尚志也被开除党籍了!至今也没有恢复(1982年恢复),为国捐躯,那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啊!祖祖辈辈,能忘了他吗?还有,也许是巧合吧,你们两人都犯着一个“志”字,他叫赵尚志,你叫谌志平,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又都是在鹤岗附近蹲山沟。谌爷,您当初别追随国民党,压根儿就跟着共产党干,兴许哪,您的知名度比赵尚志还要高出一节骨哪!谌爷,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唉!想那么多干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帝王将相,最终不也都变成粪土了嘛!我呀!就觉着心里头憋得慌,想出去走走,让你陪着我!咱们哪,就还是去亮子河吧!拉山走也好遛遛腿。柱子,你说中不?”“中!去呗!”我爽快地答应道,“别说去亮子河,就是去大别山,去河图铺,去台儿庄,我也陪到底了!还有野狼谷,去那儿看看,到底是大别山的野狼厉害,还是咱们小兴安岭的狼群更有章程!”我答应了谌爷,随之也就做好了出远门翻山涉水的各种准备——武器、弹药、匕首、火柴、电筒、酒类食品等等。我们没有政治目的,纯粹是为了散心,再有就是,自从舅母的生日过后,东南方向,西南方向,正南方向,始终有狼群在哀嗥着。嗥叫声苍凉又凄切,让人心悸,让人不安,让人困惑,又让人有点儿忧心忡忡。
是谶言还是巧合。亮子河返回,我们真就遭遇到了数百只野狼的偷袭和围攻,我死里逃生又大开了眼界。只有亲眼目睹,我才真正了解到谌爷治服狼群的功夫和情感,他有着另一套语言,另一种信息。他的语言只有狼群才能听得明白,狼群的嗥叫,也只有谌爷才清楚野狼们的主张。狼群中也有另一类叛逆者,鲁莽从事而遭到了惩罚,动中有静,一场激战使我大开了眼界!谌爷谌志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八从亮子河回来,在鹤岗与鹤立两个林业局的交界处,天近黄昏,暮色下面的远处有点儿朦朦胧胧,近处却仍然是亮亮堂堂,一目了然的。各种树叶子基本上落光,乌云急聚,西北风像猛兽一样从境外的贝加尔湖方向卷了进来,恶狠狠地咆哮着,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要把小兴安岭上的所有生命彻底地摧毁或扼杀。
仗着狂风的威力,雪花也从宇宙间匆匆忙忙地杀了过来,不是飘,而是像飞机上的机关炮似的,“嗖”的一朵,“嗖”的又是一朵。雪花不管是落在杂草、灌木、乱石塘、草甸子还是遮天蔽日的松树上,均无影无踪很难再觅。谌爷斜背着大枪走在前面,脚步利索。我紧随其后,身背着空的猎袋。远路无轻载,亮子河出发前,半个野猪大腿就被我顺手扔进刚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水泡子中喂了蛤蟆。从家走时,谌爷眯着眼睛提醒和建议我道:“咱们哪柱子,主要是散心,看看当年抗日联军的旧址,心里头就能平衡点了。
但有一样,尽管带着家把事(猎枪猎刀),不管遇到大山牲口,还是小的山牲口,它不伤咱,咱们也没有必要去跟它们呕气!出远门图个吉利,惹不起就多绕点儿路呗!你说是不是?那儿可是个狼窝哩!咱们从人家的‘屯子’中间穿过,如果有淘气包子,不用你管,我就教训它们啦!”在亮子河——抗联第六军的诞生纪念碑下面,谌爷长时间地肃穆于寒风之中,半天才环顾着四周的森林、草地、石头砬子及石头砬子下面的马架子房遗址,眯缝着小眼,感叹中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嗨!我谌志平是苦,可是他们呢?不是比我谌志平更苦吗!他们冻掉了趾头,冻掉了耳朵,冻伤了手。吃不上饭,饥一顿,饱一顿,猫在这里面。可是那一阵子呢?咱在行辕里头,挎盒炮坐汽车,顿顿饭几个菜,说是打鬼子,可又遭嘛罪了呢?相比之下,我谌志平知足啦!知足喽!
没有共产党领导,没有这些人的牺牲,小鬼子能乖乖地爬回他们东洋国吗?……他们才是好汉!他们才是英雄呢!……我谌志平充其量,也仅仅是小菜一碟啊!……”与来时相比,谌爷的气质更加刚毅,步履更加坚定,精神更加饱满,雄赳赳气昂昂的,斜背着大枪像出征的战士。从后面端详,其背影似乎要年轻了十多岁。我边走边暗暗得意,亮子河之行,谌爷的晚年人生对党组织的追求会更加坚定不移,就是粉身碎骨,其信念也不会动摇喽!小路蜿蜒紧贴着山根,藤条灌木使人磕磕绊绊,半米深的枯草在秋风中瑟瑟地晃动着,遍地是狼毛狼粪,处处都是累累的白骨,这条路,一个人打死我也不敢从这儿走。我们的方向是由东往西,步步登高逆流而上,虽然风大却觉不出冷来。十年后,我拿资料和军用地图实地考察过,我们返回的路线,恰恰是当年抗日联军出山伏击侵略者的必经之路。资料介绍,有抗联女战士曾经在这条路旁的草丛中分娩过孩子!因为饥饿,有抗联战士在这条路上晕倒了就再也没能爬起来,也有负伤者拖着一条断腿,一步步地挣扎着,遭遇到狼群,又被空中的老鹰和乌鸦啄食得仅剩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
这儿的经纬度是东经130°11′,北纬47°14′,属于阿凌达河与鹤立河的上游,也是汤旺河支流——朱比拉河与阿凌达河之间的分水岭。东北方向是国家重要的能源基地——煤城鹤岗,正东是三江腹地的名城——佳木斯,而偏东南呢?则是中国共产党在下江成立最早的中心县委——汤原县的县城,也是著名女作家丁玲发配来北大荒的第一站——汤原车站。当年,我和谌爷目击到的那些霉变了的骨头,基本上都是抗日联军的捐躯之物,如今,作为中国人,看到这些散落在山林间一堆堆的骨头,除了心冷骨寒头皮麻酥酥的外,对眼下日本政府首相执意参拜靖国神社的举止,自然就会产生更多的感慨和愤怒。感慨国人无能,整个近代史上,一页一页地翻下去,除了耻辱还是耻辱。痛恨外强野蛮,更痛恨国人的一盘散沙,像羔羊一样被野狼吃掉。近代史上也只有中国共产党前赴后继,殚精竭虑,使中华民族真正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当年的这条蜿蜒之路,可以说是地处茫茫林海中不屈不挠的国魂之路,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热血儿女痛击侵略者的凯歌之路。
据史料记载,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副帅、内相崔庸健,当年一次性动员朝鲜同胞八十多人参加了抗联六军。多数同胞变成了烈士。所以也可以说,抗击倭寇,这也是一条国际共产主义的联盟之路。毫不含糊,当年谌志平老人举行了交纳党费的仪式之后,再带我在这条路上往返跋涉,除了谌爷本人自身精神上的需求之外,对我尹石柱来说,谌爷谌志平老人也肯定是有着良苦用心的。一方面是锻炼我的胆量,我自己猜测,再有就是有意识地、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在一点点改变着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使我后来能够坚定不移听从党的召唤,乃至献身于国防事业,出生入死又对党忠心耿耿……去亮子河出发之前,我去舅舅家拿手电筒,赶巧,领导老洪头也在那儿闲坐,舅舅咳嗽着劝阻我道:“去亮子河就必须路过窑工地。我呀,咳咳咳!可不是吓唬你,我拉山走了两趟,追赶那只瘸了一条腿的东北虎,两次,咳咳咳!咳咳咳!都遇上了鬼打墙,真就是怪事呢!走着走着就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墙,伸手不见五指,光听着呜呜的风响,咳咳咳!心里并不害怕,我常宝山怕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摸着一块块的骨头,想想又都是死人,身上就觉着像过了电,根根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咳咳咳!咳咳咳!柱子哪!你们爷俩路上可得小心哟!那些死鬼都是打鬼子的时候聚在那儿的!男鬼、女鬼、饿死鬼、冻死鬼!这可都是真真的哪!咳咳咳……”
舅母气哼哼地训斥他道:“你别吓唬孩子好不好?哪儿来的鬼儿神儿的,都是抗联战士赵尚志的人马!冻死鬼,饿死鬼,哼!我看呀,你才是真正的饿死鬼呢!当初,八路军剿匪,怎么就没让你吃个枪子儿呢!吃了枪子,你不也就变成冻死鬼、饿死鬼啦!柱子,别听他瞎咧咧,他那屁眼子还能放出好屁来!”舅舅急忙纠正她道:“咳咳咳!那不叫八路军,剿匪那阵子,就叫解放军啦!你骚娘们懂个啥子哟!咳咳咳!”“我骚?你奶奶才骚呢!你奶奶不骚,你爹那个老犊子是从哪儿来的!”舅母横眉立目,双手叉腰,刚迈了两步,舅舅后退不及,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坎子上。害怕挨揍,爬起来又退。老洪头就大笑:“哈哈哈!常大哥,世界上,你不是谁都不怕吗?这工夫咋着又熊了呢!”舅母咬了咬牙根,恶狠狠地:“晚上再跟你算账!再让你装屁!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了呢!”舅母笑起来是一朵花,发怒的时候也是魅力无穷。舅舅一个劲儿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半天没敢再说个不字。
“一物降一物啊!”老洪头甩动着空袖子,一边用一只手卷烟,一边嘿嘿乐着说道。然后又扭头对我,神态严肃,目光也冷峻:“鬼儿神儿的倒是小事,不过我可是提醒你们,谌场长也知道,1945年8月,日本鬼子宣布投降,二百多人从北安去鹤岗煤矿上干活。
进了沟,至今也没有出来。快三十年了吧?那可是二百多人啊!还有1958年的冬天,汤原县吉祥乡四挂马车去大丰林业局倒套子,十七八个棒小伙子,还有十多头老牛,进了沟也没有出来!一匹大白马翻山跑到了咱们老鹤林,一道道的血口子,白毛都给染红啦!后面还有十多只狼在追着它,是你舅舅两枪打死了三条,其他狼群才返了回去!那匹白马第三天也完啦!……谌场长这个人,拉山头过窑工地,这不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嘛!我知道狼群都怵他,可是怵他归怵他,万一有不听邪的,你们两个也是个完啊!”老洪头说的是实话,老鹤林的炮手都知道,谌爷和狼群历来就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次前往,感情方面,彼此之间又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告别了舅舅和老洪头他们,刚一出门,舅母就追了上来,忧心忡忡又非常难为情地说:“柱子哪!唉!你劝劝他,别去了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心哪,都让他一点点地揪碎啦!”嘴上说着,看我的目光可是有点儿那个!我不敢正视,低着头答道:“试试吧!他能听我的?在河图铺,狼群就救了他一命嘛!”猛抬起头来,舅母的目光火辣辣地看我,看得我全身都有些麻酥酥的。紧张、舒服、期待着,也渴望着。
渴望着品尝异性的那点儿感觉,可是又非常矛盾,扭头就走,两腿两脚都有点儿沉重……西亮子河返回,刚进窑工地,谌爷就哈哈地笑着大声说道:“三辈儿人都来啦!”我说:“谌爷,你给谁说话呢?”谌爷说:“没你的事,赶你的路吧!”听动静,草丛中始终有哗啦哗啦的响声,我就知道,远远近近的灌木丛中,肯定有庞大的狼群在默默地潜伏着。尽管有谌爷撑腰,心里头也仍然是紧张得不行。刚出来窑工地,身后就有声音紧跟了上来。因为天黑,暮色降临,是什么动物跟踪,根本就分不清楚,因为紧张和恐慌,就一声声地喊道:“谌爷,后面有动物跟踪咱们呢!”谌爷头也不回:“别管它,赶你的路!”因为谌爷多次提醒过我:“赶夜路,后面有动静也不要轻易回头,紧走,找到迎避物,然后再猛一转身!……记住了吗?豹子、秃雕、野狼,都单等着你一回头哩!你不回头,它们也不敢轻易就下嘴!”风吹大森林,涛声呜呜地轰鸣着,我一步不落,紧跟着谌爷。
谌爷边走边狠狠地说道:“真他妈的没脸!再跟着找死啊!还不回去,我可就不客气啦!”后面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就知道,是十几只野狼在跟踪着我们!过分的恐怖,我的汗毛尖都一根根地直竖了起来。攥着大军刺的右手都有冰冷的汗水滴落了下来。气喘吁吁再一次地喊道:“谌爷,我、我害怕!怎么办啊?”谌爷斜背着大枪仍然是头也不回,气哼哼地吼道:“别嚷!我看见了!六只老狼,五公一母,石洞子跟过来的。这六个家伙成心找死啊!”天黑,风大,雪花飘飘,林子又茂密,谌爷竟然能清楚地看到后面鬼鬼祟祟跟踪我们的是六只老狼,而且是五公一母,不像我估计的那样是十多只。难道谌爷是火眼金睛?
即使是火眼金睛,不回头,身后的动物也辨不清楚啊!如果没有特异功能,谌爷的那一根神经肯定是跟窑工地的狼群密切地联系着吧?我正琢磨着,又听谌爷恼怒般地答道:“前面是乱石塘,这六个家伙都认错人了!别慌!你到前面走,我来对付它们!妈了个巴子的!一再提醒,两次警告,怎么就是不识抬举呢!”说着,脚步没停,仅侧了侧身子,我就三步两步地超越了过去。整个身心顿时也就安全了许多。蹲山沟的人都懂得,灰狼是世界上最狡猾的野生动物之一。袭击人类不是见面就扑,而是七米的距离上不紧不慢地跟着,七米远,也是灰狼最起码的跳远距离,轻轻一窜就是七米,它有把握你是逃不脱的,它不远不近地跟着,用无声的恐怖把你吓瘫,然后再撕碎了饱餐一顿。野狼的力气,一丝一毫它都算计着使用。胆大的人就会将计就计,沉着冷静地用智慧跟它相斗,不回头,不看不理,若无其事,如果吹着口哨,野狼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弯腰划个圈,再扯根野草或树枝横在圈儿上,继续走人,回头看吧,狼群保证会在圈外聚精会神地研究呢!眯缝着眼睛还不时地交头接耳,非常认真又特别谨慎,直到都认为没有危险了,才悄悄绕开,愤怒地追来。
猎人呢?沉着冷静地再划圈儿,再放根横草,可是狼群呢?明知道是诈,也要停在那儿继续琢磨,继续研究,冒然通过,它们就不是狼了。我刚入伍那阵子,在连队当通讯员,去哨位传达命令,多次遇到狼群,都是用这种办法脱险的。在北大荒生活,仅有智慧和体力还不行,关键得有胆,要不北大荒人的统称都叫傻大胆呢!谌爷比一般人更高出一筹,不划圈,他的冷静就能把野狼给镇住。这六只老狼肯定也是想用恐吓的手段,把我们吓瘫再扑上来吃掉。谌爷早就看穿了它们的阴谋,再三提醒,但它们就是执迷不悟,没有办法才由警告升级为惩罚。没走几步,背后突然传来了“欧”的一声惨叫,伴随着惨叫,是紧张、激烈又稳中不乱的击打声……我本能地扭头一看,好家伙,老天爷,暮色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十步之外,谌爷用刀子和双脚,同六只老狼展开了闪电般的肉搏之战。
一比六,谌爷的左右两脚同时踢出,带着呜呜的风声,左手上的刀子也刺了出去,可是他的猎枪仍然在右边的膀子上悬挂着。一只老狼哀叫着向远处逃去,那是被刀子刺伤的、两脚踢倒的,其中有一只像闹着玩儿一样,后腿直立,前爪悬空,整个身体颤抖着划了两个弧圈,然后才极不情愿地趔趔趄趄地倒了下去,随着“欧”的一声惨叫,恰恰倒在了另一只的肚子上。其他三只见事不好,扭回头去撒丫子就跑。欧欧叫着,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啊!我不再害怕。非常开心也非常痛快,刚要为谌爷叫好,但没来得及张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谌爷的右臂猛地一抡,并同时雷鸣般地大声吼道:“站住——”住字吐口,枪声也响了:“咕咚——”从肉搏到枪响前后不超过二十秒钟,变戏法,也是玩儿杂技!眨眼之间战斗就结束了。干净利索,漂漂亮亮,于是我激动又佩服地大声说道:“嗬!谌爷,您可真行啊!快七十岁了,还这么厉害哪!”浓浓的暮色下面,谌爷喘息中略带愠怒地责备我道:“咋呼个嘛!大惊小怪的!”说着,左手上的刀子在大腿上蹭了两蹭,插入刀鞘,同时右手拇指轻轻地一推,猎枪无声中被撅开,枪膛中就有一股蓝烟袅袅娜娜地飘了开来。推上子弹又很重很重地叹息了一声:“逼良为娼,逼良为娼哪!”鼻腔带出来辛酸的滋味。
我知道,他是极不情愿才惩罚了它们的。黑暗中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上有血。就提醒他道:“谌爷,您手上有血,是狼咬的吧?”见他无语又再次说道:“别动!我给您包上,天冷,可别伤了骨头啊!”他摇了摇头,苦涩、悔恨、痛心又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长长的闷气:“唉——咋回事儿啊这是?不仁不义,咋就这么不讲究了呢!”然后又命令般地催促我道:“柱子,去,到前边去看看!那只灰狼左面的前后腿肯定都断啦!唉!傻家伙,这不逼着我谌志平跟它们过不去嘛!逼良为娼,逼良为娼啊!”黑暗中听上去,谌爷的心情痛苦到了极点,见我扭头就走,又再次地提醒我道:“小心哪!别让它们把你给啃了……这帮家伙太没心没肺啦!我再三暗示,可就是不听,还以为我怕它们哩!哼!给鼻子上脸,这一下知道什么滋味了吧!”谌爷多次说过,开发北大荒,狼群都逼进山里来了,空间太小,加上人们的捕杀,个别狼群的家族已经变形变态了。
风停了,雪花却来了情绪,由星星点点变成了沸沸扬扬,周围山谷中的涛声呢?也没有因为风停了就跟着偷懒,继续低吼,更增加了一种别样的恐怖:“呜——”我右手拎刀,左手晃动着电筒,顺原路不到三十米,就发现一株低矮的风桦树下面,一只大个儿灰狼在腐枝败叶上苦苦地挣扎着,翻滚中又揪心地哀叫着:“哇儿——哇儿——哇儿——”凄切苍凉,也更让人恐怖。到了近前,电筒的光罩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是一只四岁左右的雄性野狼,左侧的前后两条腿都让锣旋纹的猎枪弹给齐刷刷地掐断了,全身是血,爬起来摔倒,摔到又爬起来。听见声音,扭回头用不屈不挠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根根鬃毛都直竖了起来。毫无疑问,它没有认输,想继续跟我再较量下去。它的牙齿像剑一样,咄咄逼人,毫不示弱。“妈的!你还不服气呀!”我几步冲上去,咬着牙根,毫不犹豫就把一尺多长的大军刺捅了过去,对准它的脖子。“嘿!”可是我万没有料到,它的速度比我还快、还要敏捷、还要迅速,闪电般猛一扭头,一口就把大军刺给牢牢地衔住了,咬着刀尖,牙齿嘎吱嘎吱地响,满嘴是血,眼睛通红。我心慌、胆战、恐惧。
使劲儿拽了两下,纹丝不动,它的牙齿更响,“嘎巴!嘎巴!嘎巴!”我不敢松手,松手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可是我又拽不出来,双方拔河,都用尽了力气,气急败坏可是又无可奈何,只能呼喊:“谌爷哪!快来,快来呀!这家伙不要命啦!……”谌爷没有过来,而是再一次鸣枪警告:“咕咚——”枪声在黑暗中的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着。老狼一愣,我也趁机改变了主意,变拽为推,这一招,老狼肯定是没有预料到的,大军刺从它喉咙中穿了过去,牙齿断了,“喀吧!喀吧!”残忍的老狼到死也没有放弃反抗,就在它闭眼断气的一瞬间,伴着一声仇视般的哀吼,“欧”的一声惨叫,一口浓浓的、热乎乎的,特别是腥膻恶臭的黑血也“噗”的一口,顺胳膊喷到了我的胸膛上。与此同时,我的左脚也有点儿火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左脚面被它锋利的爪子给撕破了,大概骨头也露出来了吧?我顾不上疼痛,咬着牙根骂道:“奶奶的,畜牲!你真他妈的顽固啊!”我愤怒极了,一连在它肚子上捅了十几刀,“扑!扑!扑!……”捅累了,恶气也出了。可是用手电筒一晃,老狼的眼皮还痉挛般地跳动着呢!半睁半闭,目光幽蓝,迎着手电光似乎在恶狠狠地骂道:“尹石柱,你等着,变成了恶鬼我也跟你没完!”夜色漆黑,周围的气氛恐怖而又荒凉。
闭了电筒,老狼的目光还在我面前晃动着,我感到心虚,感到胆怯,这是第一次跟野狼打交道,知道它狡猾,知道它残忍,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死狼也跟活狼一样,死不瞑目,阴森恐怖。死狼的目光还是这么咄咄逼人!面对事实我才不得不承认,狼群是个特殊的野生动物群体,个别老狼尸体腐烂其灵魂却不死,在空中悠荡,时时刻刻准备着报仇。夜黑风大,嗅着膻味我的全身好一阵子战栗。但我毕竟不是个小孩子了,单独狩猎,胆量、气魄、手段、力气、经验和本领使我变成一个勇敢又无畏的猎人,猎场是战场,你死我活,残酷的现实是不允许有丝毫犹豫和动摇的。只有以强凌弱,以牙还牙,你才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捅死了那只老狼,我又提刀奔下一只寻找了过去。因为谌爷那一嗓子“站——住——”是不会白白喊出去的,他的一招一式,都会产生一定的作用和相当的效应,关键时刻,喊一嗓子也能把它们吓个半死。果不其然,离风桦树有二十多米远,我用手电筒搜索到了那只吓破了胆的野狼,灯光射去,我清楚地看到,在一块馒头般的大石头下面,它稀屎满腚,近乎瘫痪,嘴里头还可怜巴巴地哼哼着。没血没伤,与刚才的那只比较,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有点蔑视,用鼻子哼了一声,“操!这也叫狼!你真他妈的‘熊’啊!”又走了两步,凭经验我才辨认出来,这是一只母狼,两周岁左右,身材苗条,毛眼华丽。也可能是它天生就是狼群中的弱者吧,此刻全身像筛糠般地哆嗦着。屁股上是粪便,而尿液还在不停地滴答着。见我近前,它本能地龇了龇牙齿,阴森森的,锥子一样尖细。目光凶狠,可凶狠中又蓄满了更多的乞求。眼角上的泪花晶莹而又明亮。腹部较大,离分娩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吧!看上去自然地蠢笨和软弱。大概是为了体内的后代吧,喉咙中向我一声声地哀告着,“欧!欧!欧!……”也许被谌爷那一嗓子吓破了胆,也许是因为缺钙,四肢怎么挣扎也站立不起来。尽管它是弱者,但刚才那只野狼垂死挣扎中用爪子给我造成的创伤,使我怒不可遏,仇恨在胸,抓着大军刺毫不犹豫地直捅了过去,“妈的!都是狼啊你们!”我出手极快,带着一股风声,“嗖!”防备喷血,刀尖逼近才略有松缓。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注意到母狼的目光转向别处,可怜巴巴又吼了一声:“欧哇——”似乎在呼喊:“快救我啊!你还等啥呢?”它没有抵抗,绝望中在喊谁?夜色浓浓,这儿毕竟是窑工地啊!我不由地一愣,本能中顺母狼的目光向前面找去,看到目标,极端的恐怖,我差一点儿就跌坐了地上。老天爷,好危险啊!电筒差点儿都滑落在地上了。二十多米远,有一只尖耳朵、红褐色、矮健凶猛又彪悍强壮的大号野狼,牛犊子一样,在另一块庞大的石头上跃跃欲试般地盯着我呢!鬃毛戗着,张着大嘴,目光死死盯着我手上的这把大军刺。
这是狼窝中的霸主,天然的领袖,主宰窑工地非它莫属啊!我知道,刀子再继续前探,这家伙就会毫不客气地扑下来,泰山压顶,我的脑袋轻轻松松就会被它给咬碎,太危险,太、太、太可怕啦!狼王、母狼和那只死狼恰好站成了三角形状。刚才我捅的那十几刀,狼王肯定是目睹了,容忍我放肆,肯定是有它自己的打算。狼群中绝对没有病残者,我不杀掉,它也不会放过。至于母狼,肯定是它的娇妻了,况且腹中正怀着它的后代,作为丈夫和父亲,它不可能,也绝对不会容忍我的目的达到。至于没及时扑来,是它知道谌爷的子弹是大睁着眼睛的。子弹的速度会比它的动作更快……
果然不错,我身后传来了谌爷的脚步声,每走一步,夜幕下的山谷都在轻轻地颤动。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狼王护着母狼,谌爷也在保护着我的人身安全,狼王不敢迅速进攻,是狼王知道谌爷的刀子和子弹,都在约束着它的残忍和血腥。狼王狡猾,但狼王也明智。谌爷过来,我就更加有恃无恐了,我晃动着军刺,军刺的刀尖又指向了母狼,母狼只有哆嗦,连欧欧的叫声也彻底消失了。可是狼王呢?若别妻弃子逃走又不忍心,营救吧,是明摆着的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不敢营救又不忍心逃走,呆呆地愣着,残忍和暴戾迅速地收敛。当我左手上的手电筒再次对准了它的目光时,奇迹出现了。狼王合上大嘴,轻轻一滚就滑落了下来。两条粗腿很慢很慢地跪倒在了地上,“欧!欧!欧!”地哀叫着,脑袋低垂,目光偷偷地观察着我们。残忍之中更多的是无奈,仇恨之中又蕴含着它的苦恼。虽不后悔却流露出了它的悲痛,表情复杂,目光始终在躲躲闪闪。
窑工地是一条大沟,河流湍急,松柏参天。就在狼王给谌爷双腿下跪的一瞬间,作为当事者的我清楚地观察到,周围的涛声不再怒吼,雪花也不知不觉停止了降落,宁静、肃穆,只有野狼和人类的呼吸声,时紧时缓,轻松而又沉重。谌爷说话了,铿锵有力,大度而又宽宏:“朋友,你们认错人了吧?还是欺侮我谌志平年老无用了呢?不够意思啊!跟了我们整整半个下午,我是三番五次向诸位发出过信号的,别找麻烦,别结仇为冤!你们可好,紧盯着不放,还以为我怕你们哩!哼!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别说来你们六位,就是六十位,六百位,我谌志平也还是老鹤林的倔老头嘛!三十年前,在大别山你们狼家还是有恩于我的,所以我谌某是绝对不会丧失良心恩将仇报的,打交道又不是一年半载啦!我不是洪拐子,更不是常宝山,我对你们历来就是以诚善相待的嘛!你们可好,一而再,再而三,逼良为娼,逼着我动手,逼着我结冤。
刚才,我这把刀子再抛出来,你这当家的就跟其他四位没什么区别啦!就因为看在它有孕在身的份儿上,我谌志平才宽以为怀,尖刀入鞘,喊一嗓子把它吓瘫在这儿,你呢?就更应该有自知之明,好自为之喽!”说到这儿,谌爷压低了嗓门,责备中流露出了更多的同情与惋惜:“好啦,就这样吧!它们四个丧生,算它们倒霉,你平安无事,算你这个当家的捡着,天不早啦,我们还要赶路呢!你们俩也就哪儿来哪儿去吧!后会有期,山前山后也还是邻居嘛!柱子,咱们走吧!”说完,谌爷扭头就走,我也急忙一步不落地紧跟了上去。出去了二十多步,回头用手电筒一扫,两只灰狼,一大一小,都眼巴巴傻呵呵地呆望着我们呢!
爬上山顶,下面才传来了一粗一细的嗥叫声,委婉清脆,充满了情意:“哇——欧——哇——欧——哇——欧——”细听,夜幕下面仿佛在感慨地说道:“谌爷,谢谢喽!”“谌爷,谢谢您啦!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起风了,乌云退去,月牙儿出现在了山头上。尽管是夜奔,两人的脚步都轻松了许多。返回老鹤林的第二天,谌爷就让我代笔写信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建议立法,保护野生动物中的狼。九亮子河归来,谌爷在精神上也就不再那么低沉迷茫了。到月就换服装,挂党旗,交党费,上党课,精神抖擞,极有规律。
看外表,不仅仅是年轻了十几岁,而且简直就是返老还童,甚至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一脸天真天天都在念叨:“……九月初九一个月,十月初九两个月,十一月初九十二月初九,年前还得交三次党费呐!啊?柱子,你说,赵尚志名声赫赫,那可是抗日联军的总司令啊!军衔最低也得是中将级的吧?他怎么会跟我一样,也被开除党籍不让参加组织生活了呢?那滋味,跟咱们还不是一个样哪!……”同病相怜,又都是身手不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功劳大资历深,最后又被开除了党籍的冤大头。所以,没事儿谌爷嘴里头就念叨赵尚志:“他是志我也是志,他有志我也有志啊!……”
当然了我是理解他的用心和苦衷的,自己冤屈,说多了别人烦,会嗤笑他有精神病,像鲁迅笔下的那个祥林嫂,不念叨吧心里又憋闷得难受。没办法,就数算别人,同情别人,替别人报不平,替别人感叹。在为别人打抱不平的时候,自己的牢骚和冤屈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渲泄和释然!还有一个原因,赵尚志一生都在小兴安岭周边地区与日本鬼子周旋、战斗,最后死在鹤岗市东边老金矿旧址的吕家菜园子,而谌爷谌志平呢?四十多岁就到了老鹤林。老鹤林离鹤岗不到七十里地,赵尚志在鹤岗市的正东,谌志平在鹤岗市的正西,若把煤城鹤岗比喻成一只展翅飞翔的仙鹤的话,赵尚志、谌志平恰恰就是仙鹤的一对翅膀了。赵尚志殉国,是叛徒出卖,日本鬼子残杀的。可是谌志平呢?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保护野生动物中的群体,“文革”初期,被造反派以越级上访的罪名给折磨死的。呼吁立法,保护野生动物,谌志平整整比有关部门提前了二十年啊!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上访信邮走以后,谌爷就多次催促我去四号林场看看。“柱子啊,你去林场通信员那儿看看呗!我总觉着,全国人大该给我回信啦!咱们的建议肯定能被采纳,只有法律保护,猎枪统统上缴,山里的动物才能安心过日子哪!……狼吃耗子,耗子啃树皮啊,杀光了狼群,耗子泛滥,山里的小树、细树不都得被啃死哪!”老鹤林是四号林场的一个工段,相距二十里。邮件只能邮到林场的场部,去场部办事,谁家有信就顺便带了回来,没有专人投递,信件丢失也就屡见不鲜。我总觉着谌爷写信是多此一举,老百姓,上级机关能当回事儿吗?于是我就不情愿地说道:“去也是白去!搞运动,谁管这些破事!你没听说有人越级上访,被民兵押回来,腿都打折了!又不是为自己的事,犯得上吗?”谌爷来气了,“好好好!我支使不动你!明儿个我自己去!腿打断了我也心甘情愿!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行了吧?”我们爷俩也时常斗嘴,可是那一次真让我言中了。第二天傍晚,林场就用马爬犁把谌爷接走了,站着去的却是爬着回来的。还是多亏了狼群的保护,没有狼群保护,谌爷是回不到老鹤林的。
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回信被拆开了,季节已经交九,地冻天寒,十几只猎狗突然狂咬。“汪汪汪——汪汪汪——”狗熊蹲仓,猪群转移,狍子、犴达罕因为寒冷而卧在雪墙内轻易不肯活动。鹤伊公路上车断人绝,天地茫茫,冰雪皑皑,老鹤林周围连只兔子都看不到,这光景,十几条大狗又是被谁惹恼了而不再忍让地大发脾气呢?我趴在行李上,眼睛贴着窗玻璃,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向外张望着。居高临下,透过碎雪弥漫着的天空,我看到沟子那边,舅舅、舅母、兰兰,包括邻居老洪头、老洪太太都开门出来,顺叫声往公路那边张望着,神色紧张,表情茫然,而“黑虎星”、“黄天霸”它们则是暴躁愤怒,冲到了沟口,气急败坏一声声地狂咬着:“汪汪汪——汪汪汪——”
入冬以来,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叫声很久没有听到了。闲人不敢来,当官的又不肯来。知道惹不起,猛兽都绕圈儿走,听到狗咬,除了好奇,难免还有些紧张。“妈的,日本鬼子又进村了吧?”我自言自语,换了个角度,继续向外面张望,同时还有点儿预感,全国人大给回信了吧?中央来信,单位领导不得不派专人来送一趟吧?引起国家领导人重视,说不准谌爷会再一次重返人民大会堂呢!国家功臣的建议,肯定比百姓的更受重视。我喜滋滋的,总是替谌爷往好处着想。沟口外面的风雪似乎比沟里更大更紧。伴着风雪,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从公路上驰下来一架三匹大马拉着的铁爬犁,爬犁上坐着三个人,一色的羊皮大衣狗皮帽子,看不见面容,但从气氛上也能判断出来是从场部来的。不是路过,是直奔我们三家来的。嘿!说不准真是来送信的呢!否则,平白无故马爬犁来干啥?我有点兴奋,告诉谌爷:“谌爷,说不定中央给回信了,爬犁来接您去中南海呢!”
我喜形于色,内心咚咚地跳着。可是谌爷呢?脑袋仰靠在间壁墙上,目光深沉,无动于衷。听我喊叫,他撇了撇嘴角,哼了一声又没有了下文。见他没有表示,贴着玻璃,我继续向外面张望。小路太窄,马爬犁只好在水井附近就停了下来,那儿既是交叉路口也是三户人家的用水之处。天近傍晚,狗群还在远处咬着,老板子看马,其他两人踏着积雪吱嘎吱嘎地爬了上来。我慌忙穿鞋下地,好奇而不失热情地迎了出去。“干爹在家吗?我们专门来请干爹去场部开会呢!”为首者客气又庄重地打招呼道:“北京给干爹来了一封信,局长来了,请干爹去哩!”我一惊,差点儿蹦了起来,“太好啦!太好啦!谌爷的信终于盼来喽!”然后又热情客气地,“二、二、二驴子,你们俩快、快进屋!”二驴子姓徐,是木材检查站的检查员。我嘴笨舌钝,二了半天还是把人家的外号喊了出来,我刚有点不好意思,旁边那个大胡子就气哼哼斥责我道:“你他妈的会不会说话呀!不会说学狗叫唤!这是徐队长,执行公务来了!你小子是跳槽的马儿——欠揍啊!”嚷着,一脚把门踢开,喷着满嘴的酒气就闯了进去。我感到有点愤怒,“这家伙这么没礼貌,土匪啊!”刚要发作,二驴子就笑了,“喝多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干爹呢?干爹说不准会进北京呢!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来信,信封这、这么大!”二驴子比划着,表情复杂,紧随着进了屋。
但两个人都不敢贸然去里屋,在锅台旁站着,谨慎小心,期待着我进去报告。林场的人都知道,特别是二驴子他们,差一点儿被谌爷给摔死。从此以后,就改口喊谌爷为干爹,干爹长干爹短,再也不敢有冒犯之处了。见小徐子毕恭毕敬,两个月以前的那个镜头又再次在我面前晃动了起来。大雪封山以前,也就是上个月初九的前几天,为了筹措三毛钱的党费,谌爷唉声叹气出来进去地转磨磨,最后拍了拍脑袋跟我商量道:“柱子啊,你看家,我到街里去趟,没钱啦!把这几张皮子拿到供销社,就是不吃不喝,交费的事也不能耽误啊!老啦!走点道,还真就有点儿打怵呢!”“我去吧谌爷,您看家,这冰天雪地的,您的腿?”我担心地要求道。谌爷却说:“那可不行,你新来乍到,街里不熟悉,小偷又专门欺侮外地人,弄不好,可就耽误我的大事喽!就这么的,你还是看家吧,我自个儿去!”最后商量成的结果是我们一块儿去。一是有个帮手,岁数不饶人,二是到市内开开眼界,从农村到山沟,城市市容相当陌生,尽管是一座煤炭城市。三是破家,没有必要专门看守,就屋里的皮张值钱,其他物件白给都不要,况且还有十几条猎犬,沟子西边还有舅舅他们。老鹤林到场部二十多里地,场部通公共汽车,一天两趟,到三道林场再调头返回,场部老鹤林,三道林场,在地图上是三角形的。
紧赶慢赶,赶得全身是汗。到场部,公共汽车愣是没有赶上。“走吧!只好到检查站等车啦!”我松了一口气说道。检查站离场部二里多地,伊春过来的车辆都得在那儿接受检查。“嘿!白忙活啦,天生咱爷俩没有坐车的命哟!”谌爷乐观地笑着说道。在检查站刚一进屋,这个二驴子就叼着烟卷,牛逼哄哄地责问我道:“包里头是啥?检查检查!”此君我早有耳闻,姐夫是林业局的办公室主任,好逸恶劳,横行乡里,是地头蛇,也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吃拿勒卡,什么坏事都干。连伊春过来的不少司机背后都狠狠地咒骂他:“雁过拔毛,什么玩意儿!林业局没人啦,让这种人在这儿值班?”躲不过也更惹不起。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此刻,见他两眼盯着提包,我就急忙小声儿解释道:“几张皮子,不是我的,是外面那个谌老头的!”也许不解释还能好点,一解释二驴子就来劲了,把半截香烟“啐”的一吐,帽子一推,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地大声嚷道:“谌老头的?谌老奶奶,我也得检查。谌老头咋的?谌老头就不归天朝皇帝管啦!”说着,捋了捋袖子,一把就将提包夺了过去。“哧啦”一声把拉锁拉开,伸手就把几张皮子掏了出来,见到皮子两只眼睛马上一亮,“哟嗬!好玩意儿哪!这不是水獭皮子吗?哼!不错,的确是不错!”然后又扭头看着我,口气生硬地商量道:“卖给我吧?正好,我大衣上还没有领子呢!行不行,小山东?不行我可要没收啦!一分钱你都捞不着!我是国家工作人员,有权力没收这些东西!”我急忙说道:“那可不行!不是我的,是人家谌爷的,卖了皮子,谌爷还等着用它交党费呢!”说话时,谌爷也进了屋,蹲在门口处,继续端详着第一场大雪后的冬景。
“嘿!张口谌爷,闭口谌爷,就是这个小老头呀!土埋脖子了,还交什么党费呢!我都怀疑,他能是共产党员吗?哼!这么大岁数,国民党嘛,还差不多!”然后又掂了掂手上的皮子,目光贪婪,目中无人。“就这么定了,我徐某人说了就算。皮子没收,上交国家!山里的动物是你们家养的呀,说打就打!”说着,打开柜门上的锁头,把皮子往里头一扔,将军不下马,“咔吧”一声就锁上了,然后把提包往我怀里头一塞,阴阳怪气地打着官腔,“走吧走吧!到外头等车,没看门上写着,闲人免进吗?”目光、表情、口气均是不屑一顾的。谌爷始终一声没吭,见二驴子往外头轰赶我们,才站了起来,以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神态和表情,缓缓地扭过了头来,眼睛盯着二驴子,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地:“打开!把皮子还给他!”没有威严,嘴角上还挂着点儿笑容。笑容的潜台词似乎是:雁过拔毛,一点不讲究,也不能见谁都横呀!二驴子笑了,耸了耸肩膀,斜睨着眼睛撇了撇嘴角,像害牙疼般酸溜溜的:“哟嗬!三岁留胡子——看你这个小老样吧!还给他,你再叫唤一声我听听!大姑娘生孩子——我可真是头一回了!”说着,笑容猛收,火气陡增,“滚!妈了个蛋的!蹬着鼻子上脸,惯你们这些臭毛病哪!滚!少他妈啰唆!再不滚,哼!老子可真就不客气了!”说着,拉开抽屉,把一付手铐子“吧嗒”一声就摔在了桌子上,两手抱膀,斜挺着肚子,“别找不自在啊!”谌爷闻风没动,揣着两手,半合着眼皮,不急不躁,笑吟吟,半商量半是乞求地说:“那玩意儿,谁也不是没见过!抢了东西还动刑具,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把皮子给他!给他!”
第二个给他出口,他的眼角就露出了凶光。二驴子看也不看,趾高气扬:“操!欺人太甚,就你这个鸡巴样,还值得一欺呀!哼!山里到市里,提我二驴子就吓你一个跟头!老鸡巴灯,没人跟你一般见识,欺侮你,老子还嫌掉价呢!”二驴子就奔我过来了,趁我不备,猛地就一拳:“滚!惹急了老子,都让你们进笆篱子待着去!”尽管不疼,我却火冒三丈,刚要摸腰里的匕首,谌爷就拿目光把我制止住了,然后对二驴子气哼哼地说道:“你咋这么霸道呢?抢东西不给,还动手打人,政府部门有你这种作风吗?作为工作人员,这不是给政府的脸上抹黑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说话时谌爷的两手仍然揣着,因为生气,灰白的山羊胡子才一撅一撅地抖动着。“老鸡巴灯!”二驴子恼羞成怒,抓手铐就奔了过去。“妈了个巴子的,不跟你废话,先锁起来再说。”一手拎铐子一手抓在了谌爷的胳膊上。谌爷呢?见对方已经沾身了就不客气了。后撤了一步,膀子一晃左脚猛地就踹了出去。二驴子膀大腰圆,一米八的大个子,二百来斤,像麻袋一样,“嗖”的一声就飞了起来。“哐当”一声撞在了门上,伴随一声哗啦,身体凌空就飞了出去。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划了一个弧圈,“哇哇”叫着,“咔吧”一声就砸在了公路南边沟子内的深雪里面。
检查站的小屋离公路十多米远,公路的路面又是八米多宽。二驴子躺在雪沟里面,很长时间也没能站起来。我有点担心:“谌爷!摔死了吧?”谌爷舒了一口长气:“不是泥捏的,你就别管了!”二驴子全身是雪,龇牙咧嘴,十多分钟才从沟子下面爬了上来。一条腿拖着,身上的雪也不打,看着我们,傻子一样呆愣在那儿。“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你们两个是、是从哪儿来的?”见他伤势不重,我就彻底放心了。用嘲讽的口气教训他说道:“操!你姐夫不就是办公室主任嘛!如果当了局长,你小子还不得砸银行啊!怎么样?滋味不太好受吧?”他打了我一拳,非常窝火,奚落他几句,心里也就觉着敞亮了一点。见他没事,我真想踢他几脚,知道他不敢回手。但那样,在谌爷面前,肯定是要降低自己的人格了,痛打落水狗,谌爷历来是不赞成的。二驴子莫名其妙地问了两句,没有人回答,不死心又继续问道:“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三道还是十、十八号?”十八号也是一个林场。
他彻底熊了,但死马不倒架,看着谌爷,满胸都是茫然,嘴上不时地吸着凉气。我挺了挺胸脯,蔑视中瞥了他一眼,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地用鼻子哼了他两声:“哼!哪儿来的?操!早问哪儿来的,你也就不敢耍牛逼啦!告诉你吧,你小子是小猫没眼——瞎虎!认识了吧!这就是谌爷谌——志——平——双腿扫平了大半个中国,李宗仁的把兄弟,彭德怀的卫士长!怎么样,有眼不识泰山了吧?哼!这还是轻的呢,跟他老人家动手,你不是找死啊!”“哎哟我的妈呀!老天爷!我二驴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二驴子如梦初醒,咧着大嘴,满脸的惊讶,使劲儿拍着自己的脑瓜子:“这事儿办的!这事儿办的!我他妈的咋就这么不是人呢!”说着,急忙奔到门前,脸上堆着讪笑,摇头晃尾,像条媚眼满目的哈巴狗儿似的:“嘿嘿嘿!嘿嘿嘿!谌爷,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呀!我他妈的吃错药了,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不见小人怪!您老人家千万千万别生气啊!嘿嘿嘿!我姐夫……我姐夫是最佩服您老人家了!惹您老人家生气,我姐夫不得骂死我啊!”说着,又伸手在自己的腮帮子上重重地抽了两个耳光:“叫你有眼无珠!叫你有眼无珠!”打完了,还想再表白点儿什么,一愣怔,急忙进屋打开锁头,拽出皮子托在了手上,嘴角淌着哈喇子,回到谌爷面前,哀求讨饶般地嘿嘿笑着:“谌爷,小的陪罪了!陪罪了!嘿嘿嘿!嘿嘿嘿!”谌爷仍然站在那儿没动,揣着两手非常平静,见到皮子才用眼角的余光往我身上扫了扫。
二驴子会意,急忙踮儿踮儿地奔到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竭力讨好般地:“兄弟!兄弟!咱俩咋就这么面熟哩?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常宝山的外甥,对不对?”把皮子装回提包,拉上拉锁又陪着小心:“哎呀!哎呀!这事儿他妈的干的,今天咱们哥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兄弟以后有啥事,尽管吱声!尽管吱声!我姐夫……”觉着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有正式运材,进山的汽车不多,很长时间才从伊春方向下来一辆去鹤岗拉煤的大柴拖拉机。“轰隆隆!轰隆隆!”刚刚站下,二驴子就跳到汽车的踏板上,手抓车门对司机夸耀般地说道:“哥儿们,认识也不是一天啦!这是我干爹,去市内办事!别的车我还信不着呢!挤一挤,让我干爹和我兄弟……”见司机点头,“上来吧!没说的!”二驴子急忙开门,又大声地呼悠着:“干爹啊!快上车吧!咱自己的车!”把谌爷小心翼翼地扶了上去,轻轻把车门关上,又去按下栏杆,巴结地笑着喊道:“哥儿们!拜托啦!拜托啦——”汽车开动,我问谌爷:“谌爷,您收下这个干儿子了吗?”谌爷撇着嘴角苦笑了笑,早晨吃的饭都差点儿呕了出去。
两个月的光景,一眨眼,二驴子升迁为造反队的大队长了。陪同来的大胡子,嘴里头更是一口一个“徐队长”地恭维着。此时此刻,二驴子和大胡子都在外屋地傻站着,默默等待,不敢轻易进屋。我理解谌爷的心情,盼着全国人大常委会给他来信,又担心国家机关没当一回事儿,更担心信件被扣,邮不出去等等。这些日子就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念叨:“该来信啦!柱子,你说哪?……”如今,终于盼到了消息,林场特意派专人来通知,而且来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大队长。由此看来,林场林业局领导对全国人大的回信是非常重视的。局长坐镇,林场安排。可是,全国人大的回信到底是写给谌爷谌志平的,还是写给地方政府有关部门的呢?写给谌爷,信件就应该给谌爷送来,个人信件是受法律保护的。
尽管现在是“文革”时期,邮电局还是在正常运转嘛!若是写给林场或林业局,回信对谌爷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正在默默地思索着、揣摩着,谌爷出来了,谁也不看,板着面孔,口气像坚冰般冰凉:“信呢?给我!”二驴子急忙嘿嘿地笑着:“干爹啊,中央来的信函,局长亲自押、押送到林场的。别说是送来,俺们几个都没敢摸啊!信封上大字是看到了,红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哪一个字都有这、这么大!纸信封这、这么长,这、这么宽!局长说,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狼群,您的建议被采纳,这可是咱们林业局的特大荣誉啊!”二驴子满脸是笑,两手比画着:“这么重要的信件,局长能放心交、交给咱嘛!好家伙,干爹啊,说不准,还让您去北京,去中、中南海呢!”大胡子在旁边撇嘴,斜愣眼,拧鼻子,一脸嘲讽。同时也佩服二驴子当面撒谎像真事儿一样。
冬天,又是傍晚,尽管室内没有点灯,朦胧与恍惚中我可意识到、感觉到,也观察到了,大胡子踢了二驴子一脚,压着嗓门不客气地说道:“磨叽啥呢,天都黑了!”二驴子用胳膊肘暗中忤了他一下子,啥话没说,我和谌爷都明白了二驴子在撒谎。他们两个来老鹤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口气,看表情,毫无疑问,全国人大肯定是回信了。但他们两人来肯定是一个骗局和陷阱,欺骗谌爷而别有用心地去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于是我责问小徐子:“你们来请谌爷去林场,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二驴子冷笑了笑:“我操!你小子,我能骗我干爹吗?干爹是有功之臣,这谁不知道?干爹啊,走吧,天不早啦!爬犁在下面等着咱们呢!这大冷天的!天黑就更不好走啦!”大胡子紧着溜缝儿说道:“是啊,是啊,二十多里地哩!来的时候,这罪他妈的遭的,鼻子都快要冻掉啦!回去是顶风,这滋味是更难受啊!老爷子也真是的,写什么上访信呢?保护狼群,这不是唱……”对台戏没等出口,就被二驴子又忤了一胳膊肘子,“唱”字呵呵了半天,才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走啊,走啊,你们就别他妈的磨叽啦!”二驴子还想演戏,黑暗中谌爷默默地舒了一口长气:“哼——走吧!我谌某人不会让你们为难的!”说着,气宇轩昂地抬腿就走,但刚到门口,就被我毫不犹豫地拦住了,“谌爷!咱们不能去!我觉着不对劲儿。去容易,回来可就……”难字不及出口,我就使劲地咽了下去。
因为在暮色中,我从二驴子的眼角上清清楚楚地发现了潜在的仇恨和杀机。别看他一口一个干爹地喊着,这种社会上的残渣余孽,借此机会,肯定想在他干爹身上捞取点儿政治资本的。谌爷此去凶多吉少。二驴子他们在期待着。谌爷以他大半生的经验和阅历,场部之行,是凶是吉,他恐怕早就预料到了。一个开除了党籍的右派分子,写信上访,对基层的统治者来说自然就是一种威胁和嘲弄了,保护狼群,你有什么资格?况且上级号召猎狼、猎猪、猎捕狗熊,组织了狩猎队,包括所有的猎犬都吃着一份商品粮。你写信不让猎狼,这不是和上级的现行政策唱反调吗?一般公民还可以原谅,属于个人的认识,没有必要横加干涉,可是你谌志平呢?骨子里反党,生活中时时刻刻都想着捣乱,抓不住把柄还行,抓住把柄能轻饶了你吗?你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和尚打伞——太无法无天了嘛!此刻,谌爷扭回头去,嘴上无声,但目光却是死死地、牢牢地、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炕下面那只木箱子。箱子内有国民党的军装,有共产党的党旗,还有那盛装着他十一年的心血、以生命为代价、死死呵护了十一年党费的小坛子。
尽管没有言明,我可是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造反派若来抄家,就是豁上身家性命,我也要把那只箱子保护好。直到二驴子小声儿嘟嚷道:“这天,他妈的,黑得多快呀!”谌爷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我才心领神会地大声说道:“谌爷,您放心去吧!就是真有野猪进来,您那玩意儿,我尹石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的!”二驴子接话说:“野猪不会来的,对面有那么多的狗呢!”大胡子也紧忙溜缝儿道:“就是,就是,老鹤林,炮手集中的地方,野兽躲还躲不及呢!”一行人来到水井处的爬犁旁边。黄昏中,风雪像一头狂吼着的猛兽,在山谷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狂扑着,迎着风雪,舅舅、舅母、兰兰、老洪、老洪太太都在那儿愁容满面地等着为谌志平送行呢!也许他们从赶爬犁的老板子嘴中得到了准确的消息,谌爷为保护狼群上访,这次肯定是大难临头了。
老板子的任务是驾驶马爬犁,都是平头百姓,他没有必要欺骗老鹤林的居民们。刚一下坡我就发现,二驴子一眼发现了舅母,两只眼珠子马上就直勾勾地转不动了。嘴上吸溜着哈喇子,脚下差点儿绊了个大跟头:“哟!我操!老鹤林的人都这么……不一般啊!”大胡子扯了他一把:“徐队长你看啥呢?”然后又小声地:“这就是老鹤林的大美人啊!怎么样?开眼界了吧?电影明星也他妈的不行!这娘们儿,绝啦!怎么长来着!”说着,大胡子的目光也转不动了。舅母盯着谌爷,目光是那样的深情、悲壮、忧伤、焦虑。欲哭无泪,欲言又不能。尽管寒风刺骨,她却是光着脑袋跑出来的,既没有帽子也不见围巾,任寒风吹拂着她的秀发,任雪花肆虐着她的脸蛋。脸蛋儿通红,像雪中盛开着的梅花,争奇斗艳,清香扑鼻。有舅母在那儿站着,天空明亮了不少,冰天雪地也温馨了许多。
见二驴子和大胡子都目光发呆,盯着舅母不放,老洪头就揶揄加嘲讽地奚落着说道:“妈的!什么东西,披着张人皮不干他妈的人事!谌场长给中央写信,碍着你们什么事啦?……哼!我是他奶奶的看透了,都是他妈的汉奸,吃里扒外,什么东西!”舅舅咳嗽了半天才嘿嘿地笑着说道:“汉奸?咳咳咳!我还真羡慕汉奸呢!汉奸咋的,汪精卫是大汉奸!哼!吃香的,喝辣的,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哪!咳咳咳!漂亮娘们儿多、多了去啦!数都数不过来!我他妈的咳咳咳……”没等他咳嗽完,舅母就急了,咬着牙根在他肚子上狠踢了一脚:“滚!败类!臭不要脸的,你妈咋就养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呢!当汉奸?呸!你这个土匪以为就比汉奸光彩到哪儿去呀!哼!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讨还我付出的青春!”舅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凶光毕露,疾恶如仇啊!舅母的目光使在场的不少人都感觉到战栗,直到老洪太太劝阻:“看看看,这公母俩,凑啥热闹呢!孩子这么大了,烦不烦哪!没有一天不斗嘴吵架的!当初不愿意就别往一块儿凑合呀!整天要死要活的,连孩子都跟着一天天地憋气!我说常宝山哪,你就别赚了便宜再卖乖啦!还妻妾成群呢,谌场长不倒了霉,你连根女人毛毛都摸不上。也不是我给嫂子帮腔,你哪,哼!老和尚的木鱼——天生就是挨揍的货哟!”表姐兰兰始终一句话也没说,两只大眼睛始终是泪汪汪的,盯着谌爷,充满了忧郁。
雕塑一样在风雪中呆呆地屹立着,无声的语言既是呐喊也是抗议,抗议社会对父亲的不公。谌爷毕竟是谌爷,大度、坦然、冷静。冷静中长时间与表姐兰兰对视着,千言万语,彼此用目光在默默地诉说着。突然,谌爷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也想起了什么,“柱子哪,你来!”直到我走到跟前,他才把裤腰带上的钥匙缓缓地解了下来,托在手上,眯缝着眼睛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柱子啊,二年啦,谌爷对你是信任的,相信你会把我的家给看守好!给,这钥匙就交给你喽!”我两手捧着钥匙,明晃晃沉甸甸的,坠得手腕子生疼。是信任、是依赖,也是一种寄托和安慰啊!盯着谌爷我刚想说:“谌爷,您放心吧,老鹤林天塌地陷,我尹石柱就是粉身碎骨,您的家我也会看守好的……”可是,想到了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突然间,三匹烈马就迎着风雪中的长空,嘶声吼叫,根根鬃毛都直竖了起来:“咴咴咴咴!——”气氛紧张,雪花猛地止住,极大的恐怖和恐慌,使所有在场的人都蓦然中愣住了。
暮色降临,周围暗淡,群山朦胧,树林模糊,静止了的雪花又匆匆忙忙地降落了下来,蛾子一样纷纷扬扬弥漫着天空。寂静与恐怖中,十三条猎犬突然狂咬:“汪汪汪——汪汪汪——”紧张的气氛中,茫茫林海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同时也有野狼的吼叫声传来:“欧!欧!欧!”马嘶、狗咬、狼吼,几十只,几百只,四面八方一齐在嗥叫。在嗥叫声中,群山、树木、空气、雪花、脚下的地皮、云层中的星星都因为恐怖同时在颤抖。二驴子脸色苍白,筛糠一样:“我的妈呀!咋、咋、咋回事儿啊?”大胡子催促老板子道:“快、快走!还磨叽啥呢?等着喂狼啊!”狼嗥声越来越近。狗群东躲西藏,其中有一只母狗哼哼地哀叫着,夹着尾巴,尿液顺大腿滴落了下来。
烈马毕竟是烈性,刨着蹄子,继续嘶鸣:“咴咴咴——”老洪头扭头就走,因为身体失去平衡,匆忙中差点儿摔倒。打着趔趄喊我舅舅道:“老常啊,枪都在屋里!还愣着干、干啥呢?”舅舅撇着嘴角笑了笑:“操,还老炮手呢!咳咳咳!哎!就这两下子,还打算在老鹤林混哪!”老洪太太的话更难听,愤愤地也是狠狠地:“丢人啊!让孩子们看看,水裆尿裤就这么松包了!你不觉着寒碜俺还觉着……”见丈夫站住又怜悯地同情他道:“啧啧!唉!说你啥好呢!”紧要关头,大伙儿都看到,在老鹤林,只有舅舅和老洪太太才能称得上这儿的当家人和舵把子。当然了,面对恐怖,谌爷谌志平的目光看上去更是平静、深沉而又祥和,似乎是早有预感或提前得到了信息。
此刻,他望着房后涛声轰鸣的大森林,无声地似乎也是欣慰地笑了笑,捋着胡子又点了点头,再扫了一眼马匹、猎犬和送行的人们,嘴里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烈马继续在恐怖中嘶鸣:“咴咴咴……”猎犬继续在抗议:“汪汪汪……”野狼继续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寒风裹着碎雪继续肆虐着,从空中到地面,忽而扑上山头,忽而又涌入了林海。老板子急了,甩掉大衣,运足了力气,对着马头狠狠地甩了三鞭子:“啪——啪——啪——”炸雪一样,清脆而又响亮。令人奇怪的是,鞭头儿炸响后,不仅马匹在恐怖中勉强地安静了下来,不再嘶鸣,只是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响鼻,“噗!噗!噗!”狼群也停止了嗥叫,整个山野寂静到了极点,只有雪花还在无声地降落着。二驴子和大胡子手忙脚乱拥着谌爷坐到了爬犁上。胆战心惊气喘吁吁地喊道:“快走!快!这鸡巴地方,要了命也不能再来啦!这么、这么多的狼啊!”老板子迅速穿上大衣,警惕地瞅了瞅四周,然后大鞭子一挥:“坐好!”话音刚落,三匹烈马就像受惊了似的,鬃毛飘飘,打着响鼻撒腿就狂奔“哒哒哒!哒哒哒!”风雪中的铁爬犁比流星还快,眨眼之时,“嗖”的一声就射了出去。仿佛一叶孤舟在雪海中颠伏,众人无动于衷。只有舅母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她爹!她爹呀!……”忽然摔倒,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
兰兰急忙去搀扶,雪地上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呜呜呜——呜呜呜——”舅舅在远处大骂:“该杀的!这些该杀的!”不知道是骂谌爷、小徐子,还是骂舅母她们娘儿俩。狼不嗥狗不咬,只有狂风在继续肆虐,我心情沉重到了极点,攥着钥匙,一个人默默地往山坡上爬去。可是我刚蹬上陡坡就突然看到,沟口外面远处的鹤伊公路上,暮色下面,爬犁像一艘快艇,披波斩浪疾驰而去,而爬犁后面呢?几百只,不,上千只野狼紧追在后面,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看着狼群,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窑工地的狼群大概都来了吧!是来送行,还是为了谌爷?谌爷为它们上书人大常委会,呼吁为野生动物的保护尽快立法,而小兴安岭的狼群呢?不也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和体力,时时刻刻保护着它们的代言人吗?在大山深处,人与动物,动物与人类,原来是这样的默契啊!我心情振奋,为了谌爷,为了狼群。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谌爷离去的当天傍晚,舅母就闯了进来,灯光下面,是怂恿,更多的却是逼迫……十进屋后我摸索着点亮了野猪油灯,灯芯咝咝地响着,灯光跳跃,忽明忽暗。
伴着外面的风声,黢黑的小屋在寒夜中的密林深处,使人感到了更多的寂寞、苍凉、孤独和忧伤。我掏出了谌爷交给我的那把箱子钥匙,掀开熊皮褥子藏在了下面,然后坐在炕头上望着那只木箱子,暗自伤神,呆呆地发愣。狼群的影子继续在脑海中晃动着,谌爷与它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特殊关系呢?突然有人敲门:“笃笃笃!笃笃笃……”我猛一愣怔,大声地问道:“谁呀?”肯定是舅舅或老洪头他们,大概是来了解谌爷给人大常委会写信的事儿吧?“是我呀!柱子,开开门吧!”舅母的声音,还有点儿哽咽。
在老鹤林,也只有她——樊菊花——谌爷的前妻——我现在的舅母,在谌爷身上才承受着更多的担心、忧虑、渴望、焦急、烦躁不安和食之无味的精神压力啊!想到刚才她摔倒的那一幕,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酸楚。于是急忙应到:“噢!是舅母呀!来了来了!”我嘴上答应着,恍惚中茫然地穿鞋下地,没犹豫就把顶门的杠子撤了下来。舅母能来是我料想不到的,感情复杂还略有点儿憧憬。憧憬中还有点儿愉悦和甜美,舅母樊菊花毕竟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啊!门一开,黑暗、风雪和寒冷,均伴随着舅母身上特有的那种温馨劈头盖脸地涌了进来。
我吸了吸鼻子,随着又死死顶上了那根大木头棒子,并有点儿兴奋地问道:“舅母,你咋来了呢?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舅母无语,站在地上先跺了跺脚上的雪,很长时间才忧心忡忡地叹息着说道:“唉——我担心呀,你谌爷再也回不到咱们老鹤林啦!”“不会吧!他是去看那封信的,全国人大终于回信了。前些日子,他还让我去场部看看呢!放心吧,说不准还让他去中南海呢!你们想得也太多了!”说着我又爬到了炕头上,期待着什么,也担心着什么。“写什么信呢!老实待着,人家还老想着找点儿别扭呢!姓什么不知道,半斤四两还不知道吗?你爱国,可是国家爱不爱你呢!”舅母嘴上发着牢骚,身子也不知不觉地进了里屋,“唉!不是我思想落后,当初他就不该到这边来,在国民党那边,大不了去台湾,大不了就是个死呗!到这边来可好,除了遭罪还是个遭罪,唉——他落了难,可是俺和你表姐兰兰呢?不是也在苦水里面一年年地泡着嘛!”说着,舅母很随便也是很自然地脱去了那件林业工人普遍穿着的深蓝色的棉布短大衣,身上露出一件粉色的毛绒衣。
室内的光线也就突然亮堂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我们两人长时间无语,只有灯光在轻轻地一闪一闪地晃动着。还有她身上释放出来的芳香气息,令人陶醉,也令人克制不住地想入非非……土豆地,土豆窑,晃眼的乳房,攥我下身柔软无比的手指头……还有她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这一次她来到底是想干啥呢?屋小,但火墙子很大,山里又不缺柈子,所以谌爷家的小炕始终是热乎乎的。为了打破彼此之间的尴尬和难堪,我告诉舅母,爬犁后面有上千只野狼紧追着跑呢!舅母笑了笑,同时把整条左腿也横到了炕沿上:“你不知道吧?你谌爷小时候,在大别山,还曾经吃过一只母狼的奶水呢!要不他跟狼群的感情咋就这么深!”“噢!原来有这么回事啊!”对谌爷的身世又加深了一层。舅母的屁股习惯性也是很自然地又往炕里头挪了一点点,秀发一晃就扫在了我的脸上,特别是那种醉人的芳香,坐着也有点儿头晕,下身膨胀,呼吸时都有些气喘吁吁了。跟前两次一样,我既担心又渴望到了极点,脸上发烧,身上更是热烘烘的。
看出来,舅母的全身也在微微地颤抖着,也许是在酝酿感情,也许是没话找话说吧,舅母用商量的口气小声儿说道:“柱子!你喜欢你表姐兰兰吗?”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她许配给你了!你这孩子,我是打心眼里头喜欢啊!”啊字像一把燃烧的大火。“那,你就是我的丈母娘了呗!”我心突突跳,喃喃地说道。“是啊!闺女女婿就是半个儿啊!”尽管背着灯影,我也能看到,舅母的脸通红通红的,呼吸急促,气喘吁吁,两只乳房在线衣下面像兔子一样怦怦地跳着。我害怕舅舅在外面窥听,就有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但没等离开,舅母就伸出长长的胳膊,用地把我揽入她的怀抱,做了她的俘虏……那年我的年龄正好是十八周岁。风雪交加,涛声轰鸣,在谌爷睡觉的那张熊皮褥子上,舅母的风姿和神韵使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女人的痛苦,女人的追求,女人的悲哀,女人的欢乐。舅母搂着我第一次诉说了她的身世和不幸。
她呜呜地大哭,泪湿了衣襟。她追求谌爷,谌爷却毁了她的一生,她讨厌我舅舅那个龙虾腰和大板牙,可是十几年了,她天天陪着那个大板牙。她是女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风华正茂,性欲又强烈。可是大板牙舅舅呢?性功能失败,天生就是个残废,尽管天天用兽鞭喂着,倒头来最痛苦的还是她樊菊花。她需要男人,可是老鹤林的男人呢?所以我尹石柱刚来不久,就变成了她樊菊花捕捉的目标和对象。舅母命苦,但舅母始终爱着谌爷,那么痴情又是那样投入。她把我网住,是身体上的需要,也是精神上的安慰!羊马比君子,可怜的舅母,风华正茂的舅母,那年毕竟才刚满四十岁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了解了也才清楚,舅母的一生整个儿是一部屈辱史。
舅母没有丝毫的顾忌,不顾忌舅舅,更不顾忌她的女儿。她来沟子这边,舅舅和兰兰肯定都知道。整整半宿,她都在无节制地折腾着。大汗淋漓,死去活来,为了弥补十几年的损失,她恨不得把我一口给吃掉。疯子一样,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手舞足蹈,特殊的爱抚,险些把我给化掉。直到黎明,狼群的嗥叫才使她惊醒,才允许我休息。“欧哇——欧哇——欧哇——”“狼叫呢,你听是不是?”我猛地爬了起来,推开舅母,侧着耳朵倾听。室内漆黑,熬干了的野猪油灯早已经熄灭了,我感到疲劳也有点儿恶心。熊皮褥子上两人都是那么赤条条的,如果舅舅大板牙知道了,还不得拿刀子捅了我啊?可是舅舅始终没有出现。不出现也清楚沟子东面的外甥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还有表姐兰兰,对母亲的去向她也知道。刚才我提到舅舅,舅母满不在乎地说:“他管不着!”“那表姐兰兰呢?”“她不管!”是的,只要舅母愿意,她的行动,谁又能干涉?谁又有权利干涉?唯一干涉她的人是谌志平。谌志平想管,她樊菊花也不会堕落到这一步。堕落到这一步,究其原因又能怨谁呢?恍惚之中,狼叫声又再一次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欧——欧——欧——欧——哇——欧——哇——”深山不是平原,猛兽的吼声司空见惯,尤其是深夜。听见吼叫,猎狗都不咬,可是这次不同,狗群齐咬,冲着一个方向:“汪汪汪——汪汪汪——”久蹲山沟,舅母毕竟有着更丰富的经验,判断着狗咬,分析着狼嗥,她忧心忡忡地小声儿说道:“不对劲啊!冲咱们家来啦!大概真是你谌爷他……野狼送信来了吧?别管它!咱们睡觉,天亮还早着哪!”说着,她又一次把我拥入了怀中。当时我糊糊涂涂,尽管疲劳却是非常兴奋。但事后才明白,舅母找我,不仅仅是寻欢做乐,更不是一般的疯狂和贪婪,她是在弥补,是在补偿。
十几年的青春,是一夜之间在感情上找齐。更何况,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次也是被人家嘲笑,十次也是被人家笑话。既然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不无怨无悔、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玩个够呢?也许那天晚上她就料想到了,作为四十岁的女人,性生活上的弥补和享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了。是清是浊,是好是坏,是淫妇还是良女,后人愿意议论就让他们嚼舌头去吧!她不在乎也顾不上那么多啦!这就是舅母那天夜里的动机。“欧!欧——欧——”狼嗥声更近,狗咬声却没了。有动物扒门,“咔嚓!咔嚓!咔嚓!……”是狼是狗?为什么扒门?舅母慌了,催促我道:“哎哟妈呀!柱子哪,快、快、快穿衣服!下去看看,什么东西扒门!半夜三更,真他娘的别扭,觉也不让咱们睡啦!”点灯不可能,灯碗干了。我摸着手电筒,揿亮了,是本能也是很自然地先在舅母的胴体上照了照,通过感受又饱了眼福,舅母美滋滋地说道:“别看啦!快去吧!没有啥事,回来咱们再玩!”我恋恋不舍,勉强穿着衣服,下地抓着猎枪,头重脚轻,全身无力,有点儿头晕。
舅母疼爱地说道:“柱子哪,系上扣子戴上帽子,可别感冒了呀!你听你听,还扒呢,是‘黑虎星’它们吧?”一边说着一边也迅速地穿上了衣服。“哎哟妈呀!十一年啦,今天才算是又当了一回女人!阿嚏!……快去柱子,别让它把门给扒碎啦!明天早晨,舅母回去包饺子,好好地慰劳慰劳你!”爪子继续在摩擦着门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我先用电棒晃了晃外面,扒门声嘎然而止。“是‘黑虎星’吧!”我壮着胆子,自言自语中先把顶门杠撤了下来。躲在一边,门闩却不敢打开,心突突跳,全身都像筛糠一样。我知道,半宿风流,美如天仙,腾云驾雾,尽情地享受。可是享受完了,全身都无力啊!外面真是狼群,我还能有力量自卫吗?舅母的肉体和狼群的牙齿,同时交替着在我的面前出现,思想上我也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幸福与死亡、温柔与残酷、天堂与地狱、鲜花与坟墓同时在向我招手,同时在向我微笑。留恋鲜花,死亡就会更快;贪图享受,寿命就会缩短。
猎人的生活,除了功夫和胆量,身体也是最关键的,要想在老鹤林生存下去,首先得有个好的体格,为了身体的强壮,今后舅母再来勾引,我也要理智地和她一刀两断了!舅母出来了,站在我的背后,见手电筒亮着就奇怪地问道:“哎!咋没有动静了呢?”是啊,外面只有呜呜的风声。我摘掉门闩,猎枪对着门缝,但半天也没有见到牙齿和爪子。推开门,寒冷伴着雪花,“呼”的一声就扑了进来。舅母和我同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阿嚏——”电棒一晃,只见十几米外的雪地上,有一只灰狼在期待地望着我们呢!晃动着尾巴,目光幽亮。雪花像蛾子,纷纷扬扬在夜空下面舞动。我用电棒又照了照别处,再没见到别的动物。舅母小声儿说道:“它自己来的?是来叫人的吧?”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了狼嗥声:“欧——欧——”片刻的工夫,这只灰狼也冲着夜空吼叫了两声:“欧——哇——欧——哇——”遥相互应,似乎是在回答:“知道啦,主人刚起床呢!”舅母慌了,黑暗中忧虑地说:“柱子,完啦,肯定是你谌爷他出事啦!”她手抓着我的胳膊,半天半天才滑落了下去。老狼还在等待着,尾巴晃动着,迫不及待啊!只有此刻我才发现了野狼真正的聪明之处,来一只送信。如果来一大帮呢?我还能相信它们吗?舅母急了,“快去吧,柱子你!我回沟子西叫人,但愿你谌爷能活着回来呀!”说着,扣上大衣扣子就慌三忙四地奔了出去。
“舅母你……”来不及多想,我也追着她的身影奔了出去。舅母喊人,我跟着孤狼奔到了沟外。远处是舅母的呼喊声:“死鬼!还睡哪!谌爷他出事啦!你耳朵聋啦!听不见狼叫哪!死猪一样,就是知道睡觉……老洪兄弟哪!谌爷他出事啦!快起来帮帮忙哪!”夜幕下面,舅母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人心酸,在老鹤林的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夜幕下面的雪原上,孤狼始终与我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我快它就快,我慢它也慢。上了公路,我才发现,它毛眼油亮,身材修长而又苗条,腹部下面的几个奶子,尽管瘪瘪的,可是我很快就能分辨出来,眼前的它,就是去年秋天亮子河返回,被谌爷一声断喝,“站住”就吓得屙了一屁股稀屎的那只母狼!当初算是救了它一命,如今是亲自来报恩啦!小兴安岭大森林,人与动物是应该保持着和谐的关系啊!还有,做那事儿时舅母就说过两遍,“柱子哪,你不知道吧?你谌爷从小就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他从小就是吃着大别山的狼奶长大的。他跟狼群有割舍不断的感情!看别人打狼,他恨得就咬牙!……转业不久,他就多次建议国家应该出台政策,保护野生动物,遣散狩猎队的炮手……”谌爷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写信,并非一时感情上的冲动。几十年的愿望,保护狼群,坎坷再多,阻力再大,他都不会动摇的。
公路平坦,可是风力更大。皑皑白雪,旷野处处都被无尽的黑夜包围着。出门不久,身上的皮袄就被刀子一样的寒风给穿透了。在公路上奔波就像鱼儿在深海中挣扎,弱小的生命,时时刻刻都有灭亡的可能。神奇的大自然,是这样的浩渺而又无情啊!大约是在鬼门关附近,朦朦胧胧的夜色下面,公路上,寒风中,我手电筒一晃,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差点儿滑到,目瞪口呆,头皮麻酥酥的,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太骇人、太恐怖,也太料想不到了,这么多的野狼,密密麻麻的一片,我尹石柱就是有三头六臂,插上翅膀也休想逃走了!我战战兢兢一步步地后退着,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公路上。完啦完啦,彻底地完啦!……但奇怪的是,狼群没有扑我,没有咬我,我又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看着周围,略微有点儿坦然。
这儿是一座突兀山峰的拐弯处,离场部大约有十里地左右,也是老鹤林与场部的中间地段。下面是冻实了的河流,上面是怪石嶙峋的山峰,公路紧贴着悬崖,也是平常交通事故的多发地段。因为翻车死人较多,从伪满开始,这地方就被称为“鬼门关”了。
当年,抗联三军在这儿打过一次狙击战。三汽车日本鬼子,一百多人翻进河谷葬送了性命。又是个阴雨天,至今傍晚时分还能听到鬼哭狼嗥的救命声。有关部门检测,是这座山峰上的石头含铁矿较多,矿石反应,把当年的声音录了下来。不过,今天的鬼门关仍然是小兴安岭的要塞和隘口,阴魂不散,也就使人感到特别恐怖!此时此刻,手电筒射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数不清的野狼在那只矫健凶猛、尖耳朵狼王的统一指挥下,用身体、用皮毛、用感情、用野生动物释放出来的特有的温暖,为地上躺着满身冰雪的谌爷——谌志平围成了一道运动着的狼墙和兽屏。左右各八只老狼,一共是十六条粗大的尾巴,交叉上一条厚厚的褥子,托着谌爷缓缓向前移动。更多的野狼却围站在四周,用身体死死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壮观的一幕也是动情的一幕。我挤了进去,突然觉着只有动物才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我喊了一声谌爷,鼻子一酸,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伸手一摸,谌爷嘴上还有点儿热气呢!我想问问谌爷,“谌爷,您见到全国人大的回信了吗?”话到嘴边,我又克制地咽了下去。
我感慨万千,我忘记了寒冷,冲着夜空,勾动了猎枪上的板机:“咚——咚——咚——”告诉舅舅和老洪头他们,谌爷在这儿呢!谌爷被狼群保护着呢!可是我想错了。老鹤林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唯独舅舅没来。我问舅母:“我舅舅怎么没有来呢?”舅母忿忿地说道:“他呀!哼!敢到这儿来?狼群不得把他撕碎了啊!”是的,舅舅的一生,多少野狼死在了他的枪下!狼群跟他早已经变成解不开的冤家啦!舅母刚到跟前,扑通就跪了下去。抱着谌爷在寒风中低低地哭号着:“志平啊志平!你小时候吃过狼奶,老了又是它们给你送终啊!你写信,我赞成!可是……你万万不能到林场去啊!……你说得对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类才是真正的狼啊!……”舅母的哭声使我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
河谷的狂风在呜呜地响着,夜幕下面,片片雪花在继续降落。场面悲壮,除了舅母的哭声,谁也没有更多的语言。老洪太太背后,“黑虎星”、“黄天霸”它们也来了,十三条猎犬一只不少。但没敢近前,在远处望着,直到我的手电筒把它们罩住,才不约而同地摇晃着尾巴一齐哼哼着。听不明白可也能判断出来,似乎在异口同声地:“好家伙,真没有想到,你们野狼比我们家狗还忠心耿耿、义无返顾啊!”十一谌爷去场部看信,被愚弄、被折磨的整个过程,都是那个大胡子事后悔恨痛心又无可奈何中向我讲叙的:“妈的,二驴子这家伙,太他妈的驴性八道,不是东西了,去老鹤林之前,他就多次咬着牙根跟我说道:‘他是我干爹!哼!等着吧!一旦有机会,就让他喊我干爹!’这次全国人大来信,本来对写信人是重视的,就是让他进京去谈谈。但局长眼红了,大骂谌爷是右派分子,越级上访故意捣乱。其他人跟着起哄,二驴子这家伙就钻了空子,把老谌头骗来,召开大会批斗。老谌头太认真了,当初就不该来!多好的老头,白瞎那一身功夫啦!他如果不承认给李宗仁当保镖呢?批斗的时候也许还能轻点儿。唉!这老头,太犟啦!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啊!”
大胡子还说:“石柱子你不知道,那群狼可把我们给吓毁啦!三匹马拼了命地狂奔,到南大桥看见灯光了,狼群才渐渐地停止了追赶。事后我才弄明白,狼群是来救老谌头的。可是在家门口呢?绕着圈儿干吼,就是不肯出来。如果真出来,那么多狼,马匹惊了往回跑,老谌头不就没事了嘛!可是不敢出来,在密林中绕圈儿,现在才知道了,狼群害怕你舅舅,龙虾腰、大板牙、其貌不扬,那枪法太厉害啦!庞大的狼群都对他打怵。直到爬犁出来,它们才敢追赶。你舅舅这家伙,别说是狼群,就是七鬼峰上的老虎,听见他打枪,也得吓掉了魂。你舅舅不是猎人,纯粹是个魔鬼,就是魔鬼也害怕他,不然的话,你舅母那么水灵天仙一样,单单就看上了他呢!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她俩结婚,后半辈子可把老谌头给坑苦喽!老谌头太命苦啦!这一辈子!唉!能怨谁呢?这次别给中央写信,建议什么保护狼群,不是也就没事儿嘛!天亮了尿炕——自己找事!”“批斗会上,二驴子举着那个大信封,欺骗老百姓说道:‘看见了吧?我们造反指挥部给中央写信,调查他谌志平的身份,看看,看见了吧?全国人大常委会回函证实,他谌志平是大汉奸,卖国贼,李宗仁的虾兵蟹将……’话没说完,谌爷就大声说道:‘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信是给我谌志平的,我写信建议保护野生动物,保护咱们小兴安岭的狼群!别听他胡说,他在欺骗……’骗字刚吐口,二驴子就急了,左手举着信封,右手拎着一根大镐把,恼羞成怒,狠狠地骂道:‘老杂种,你不是铁腿吗?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铁腿!’吼叫着一镐把就抡了过去,谌爷晃了两晃,‘扑通’倒在了台子上。俺们内部人都知道那封信的真正内容。可是二驴子的姐夫是革委会主任,大权在握,明知道欺诈,谁又敢说实话呀!谌爷躺在地上,继续戳穿二驴子的阴谋:‘他是造谣……是诽谤……是诬陷……’然后挣扎着挺直身子,对着二驴子喷出了一口鲜血:‘噗!狼心……狗肺啊……’“抬举二驴子了,狼心狗肺,他哪有这个资格?纯粹是人类的渣滓,猪狗不如的东西。二驴子回手又给了谌爷一镐把,一镐把下去,谌爷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二驴子说,得意扬扬又歇斯底里地:‘把他给我抬走,扔南大甸子喂狼!哼!他不是口口声声要保护狼吗?来的时候,一大群狼就在后面跟着呢!不是马跑得快,老鸡巴灯,早变成狼粪啦!现在……唉!咋、咋停电了呢?妈的,咋回事儿?阶级敌人搞破坏哪……’”林场远离电网,始终是用柴油机发电照明,突然停电,室内漆黑,会场秩序顿时大乱。
人们涌进了发电机房,柴油还在‘扑通扑通’地响着,咋回事儿呢?进门一看,大伙儿的眼睛顿时就傻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一只大灰狼咬断电线把自己也电死了!再回到会场一看,躺在地上的谌爷也失踪了!有人看到,停电时趁着黑暗,十几只大个儿灰狼进来把昏迷不醒的谌爷给叼走了!“野狼为救谌爷,舍生忘死咬断了电线,谌爷为保护狼群,顶着风险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立法,结果被人钻空子差点儿打死。黑暗中是狼群把他抢救出去的,谌爷与狼,狼与谌爷,不仅在灵魂上息息相通,在感情上也是水乳交融,彼此不分了啊!石柱子你说,野生动物这玩意儿,还真就有点儿灵性呢!你对它好,它自然也会对你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如果你伤害它呢?它们也以牙还牙、以怨报怨,绝不客气。谌爷没错,想事就是比咱们高出去一筹,有那么多灵性护着,但愿他寿比南山,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呀!……妈的,二驴子这小子,跟你那个大板牙舅舅一样,早早晚晚都得遭到报应!”大胡子气愤悔恨又咬着牙根儿说道。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通信没有自由,人身的权利又谈何保护?据我所知,那只大灰狼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咬断电线把谌爷救走了以后,社会舆论非常强烈。谴责二驴子、谴责那个副局长,不该扣押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回信,更不应该无中生有地制造了那场灾难!
消息不胫而走,先是地区小报,紧跟着是《黑龙江日报》,在头版的重要位置上发表那条不得人心的煽动性的消息:“野狼破坏运动,捕狼刻不容缓!”众所周知,“文革”时期,所有的舆论工具都是为造反派服务的。大概最高决策层也有人执不同的意见,否则,《人民日报》再转载这条消息,全国上下肯定是要掀起一场捕狼、杀狼、宰狼、屠狼的高潮的。万幸中央级报刊没有转发,仅一份省域报纸的号召力是不可能形成天罗地网的。不过,北大荒、大小兴安岭、完达山的狼群还是遭了殃,为了逃命,远征苏联和黑龙江省的周边地区,不仅仅狼群,还有其他的野生动物都在逃难,都在挣扎,都在哀号和哭泣……为了搭救谌爷,那只大灰狼破釜沉舟舍生忘死咬断了电线,可以说是勇敢地献身,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一次愚蠢的行动和鲁莽的蛮干,让人感叹也太得不偿失了。
反过来说假若它们像跳圈一样,进了机房,在观察中琢磨琢磨,再动动脑筋,把柴油机上的输油管咬断不就两全其美了吗?由此看来,狼群再狡猾,也远不是人类的对手,保护它们是全社会应尽的义务啊!狼群用大半宿的时间,用十六条尾巴托着谌爷,前拖后推,在雪地上愣是进展了十多里地。从场部一直到鬼门关,可想而知,它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力量啊!人与动物,如此肝胆相照,如此忠心耿耿,开天辟地,大概也是第一次或唯一的一次吧!谌爷断了双腿,火辣辣愣是被打断的。这条铁腿曾经使日本鬼子闻风丧胆,也曾经让美国鬼子刮目相看,由衷地感叹:“中国人,世界上的这个……”可是,这两条铁腿愣是让造反派的镐把给打断了!身体其他方面的肌肉呢,大部分也已经冻硬坏死了。尽管有粗大的狼尾巴垫着,北国的寒冷也没有把他饶恕,除了心脏在微弱地跳动着,全身上下已经无药可救了。但舅母和老洪太太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抢救,撮了一大盆子雪,不停地反反复复地揉搓着。
老洪太太边揉搓边哽咽着说道:“哎!老天爷,这哪儿是人遭的罪啊!真真是的!啧啧!唉!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你谌场长给中央写信,保护狼群,狼群呢?不也是在拼了命地保护着你吗?够意思哟!没有它们护着,这大冷天的,谌场长的命哪,恐怕是早没喽!早没喽!……”狼皮袜子是猎人和炮手必不缺少的冬季服装,穿在脚上就是零下四十度,雪地上的大脚也是暖融融的。特别是鄂伦春猎人,男女清一色都是狼皮袜子,守着篝火,露天都能睡觉,究其原因就是他们脚上都穿了一双狼皮袜子。狗皮袜子也能御寒,但是跟狼皮袜子比起来,其保暖质量那可就是天壤之别,人参与胡萝卜之间的味道了。所以说,没有狼群集体为谌爷御寒,谌爷能活到天亮又没有冻成烧鸡状,在全世界也能称得上奇迹中的一大奇迹了。舅母和老洪太太不停地搓雪,但他老人家始终也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和动作。但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有遗嘱要立,有后事要安排,不然快七十岁的他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果然不出所料,当天亮雪停、淡淡的冬日抚摸着巍巍的小兴安岭的时候,百鸟争鸣、兽类追逐的时候,躺在熊皮褥子上的谌爷,两只眼睛终于同时睁开了,吃力地扭过头去,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木箱子。嘴唇嚅动了几下,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老洪太太察觉到了,问舅母、问我,也仿佛在问她自己:“我说哪,他一个劲儿地盯着箱子,箱子里头能有啥呢?都到了这份儿上啦,他看,也就是心里头想着哪!……柱子呀,你知道不?箱子里头,他装着啥玩意儿?”舅母揶揄地也是不屑一顾地,甚至是嗤之以鼻地撇了撇嘴角,哼一声说道:“还能有啥!你想想他能有啥?除了那身跟着倒霉的狗皮,就是那点儿党费呗!在坛子里头装着……都到这份儿上啦,还惦记着交党费呢!唉!啥意思呢?开除党籍都十多年啦,白天黑日惦挂着他那个小坛子!哼!两毛半钱,小偷都懒得到这儿来溜达一趟!亲朋好友,给人家,人家还不稀得要哩!”当时我也在场,清楚地看到,尽管舅母嘴上是满不在乎,但她的目光却是相反的痛苦和悲壮,有一种察觉不到的绝望与烦恼。
老洪太太责备她道:“人活着不都是个精神劲儿吗!以我看哪,谌场长这些年,没有那点儿盼头,恐怕是早完啦!还能活到今天?”然后又吩咐我道:“柱子哪,你知道他的钥匙吗?”“知道知道,在褥子下面!”我迟疑着回答。“那就别磨叽啦!该咋着就咋着呗!这光景可是一时等不了三刻哟!……这孩子,平时生龙活虎的,今儿个怎么也没精打彩、蔫头蔫脑的呢!”说着,就用她那两只玻璃花眼睛,像雷达一样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地扫描着,然后怜爱地轻轻说道:“半宿没睡哪!缺觉也是一种病哟!”我从熊皮下面摸到了钥匙,开锁的工夫,偷偷地看了舅母一眼,心里头扑通扑通的,说不出是兴奋、酸楚、尴尬,还是特别的别扭。舅母也同时盯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透了,既是疼爱也有些许的怜悯,既是幸福也掺杂着更多的苍凉。有点儿恐怖,让人感到冷飕飕的,猜不透舅母到底在想啥。我心里划算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锁头。服装、党旗、鱼鳞坛子、功劳牌子,我两手捧着一样一样地摆在了炕上。
舅母和老洪太太的目光长时间凝视着那只小坛子。“十多年啦!谌场长,真不容易哪!”老洪太太小声儿说道。看着党旗和坛子,谌爷的目光也突然一亮,随着又黯淡了下去。又停了一会儿才用目光把我唤了过去,声音很小,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替我交给林场党……组织吧!……谌爷……拜……托……你啦……”说完,疲惫的眼皮又重重地合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一个国民党的老兵,也是一个被开除了党籍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执着追求、信念和理想,更是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对一个年轻人的信任和期望,期望我能替他把积攒了十一年的党费尽快交到党组织的手中。他到死,对党的一级组织,也是那样的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啊!谌爷对我的信任,使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沉重,重于泰山,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把它装进猎包,捆扎牢固背在了身上,坛子之重,似乎要把我压垮。可是我刚一出门,就被舅母给狠狠地喊住了,“柱子!你给我回来!听见了没有?”我只好站住,扭回头默默地望着她。舅母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抓着门板,半截身子探了出来,头发有点儿凌乱,脸色通红,目光简直让人无法儿接受。
有责备、有埋怨、有疼爱,也有更多的恼怒和牢骚。声音冷淡,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可着嗓门对我大声地命令道:“回来!你妈的傻呀!给他送这破逼玩意儿,大冷天的!听话,赶紧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愿意送,啥时候有空或者去林场办事,捎去就得了呗!……”我扭头就走,气哼哼地!“你管不着,我愿意去送!”舅母在背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唉——又是一个犟驴日出来的!”路上走着,对舅母的话,我也在反复地琢磨着、品味着。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关心、爱护我尹石柱的生命和肉体,怕冻着,怕饿着,怕累着,事实上呢,还不是为了她自己?自己的欢乐,自己的享受,自己的舒服,自己的痛快……不!我不能再上她的当了,如果把引诱视为上当的话。不过,我这两天又明确地感到,舅母的眼光和前两次——土豆地、土豆窑不大一样。但怎么个不一样法儿,是利用还是威胁,我又有些说不清楚了!党支部书记跟谌爷谌志平一样,也是从朝鲜战场上集体转业来的,当然也已经被打倒,有职无权,有名无实地靠边站了。
办公室门前冷冷清清,非常寂寞也非常空旷。我盯着木牌,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见一位五十多岁、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呢,大概他就是张书记吧?于是,就先礼貌地拍了拍门板,然后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委屈、心酸、寒冷、疲劳又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张书记!我从老鹤林来,是来替谌志平代交党费的!”说完,不等允许,就闪身进屋,膀子一晃卸下了猎包,小心翼翼放在了书记面前的桌子上。“噢!”张书记抬起头来,用冷淡、茫然的目光望着我,迟钝中沙哑着嗓子问我道:“哦!你就是猎户常宝山的外甥吧?”我点了点头,先在热烘烘的火墙子上焐了焐手,边解猎包的扣子边忿忿地问道:“张书记,昨天夜里的批判会你参加了吗?”张书记没吱声,只是痛苦无奈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又接着说道:“谌爷,这一次彻底地完啦!没有那群狼……恐怕就没有机会交这最后的一次党费了!”说着,我捧出坛子,解开红头绳,两手托着一转,“哗啦”一声,各种钱币就摊在了桌子上。有些钱币年久日长了,有点儿褪色,深黄色变成了粉白色。我放下坛子,后退了两步,瞅着这些钱币,想象十一年来,谌爷身处逆境,矢志不渝,忠心耿耿,追求着自己的信念。到头来愣是被人以种种借口活活地打瘫,差点儿打死,正气在哪儿?真理又在哪儿呢?张书记站在桌前,双手垂立,愣愣地凝视着那一大堆钱币,面孔严肃,似乎是轻轻一抓就能在他脸上抓下一大块坚冰来。
但他始终不说一句话,舒了一口长气:“唉——”转过身去,一边抽烟一边两腿万分沉重地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用的是木斗克,吸的是叶子烟,此刻,戗鼻子的辣味,浓浓的烟雾在这间风雪中的办公室内沉重而又肃穆地弥漫着……我知道,开除谌爷的党籍是上一级党组织的决定。作为基层组织的负责人,在这大是大非原则性很强的问题面前,怎样处置,怎么对待,弄不好就会有立场不稳、思想反动、同流合污、目无党纪的帽子扣下来。轻者开除党籍,重者就有蹲笆篱子的危险。运动风头上,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黄克诚等开国元勋都被打倒了,何况你一个小小的支部书记呢!一步闪失,老婆孩子都得跟着吃苦遭殃啊!见他为难,我就不客气地说道:“张书记,您甭为难,不行的话,我就再背回去呗!我是能够理解的!大不了……”没等我说完,张书记就突然舒展了眉头,破釜沉舟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坐得椅子吱吱嘎嘎地山响。
掏出钢笔,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刷刷刷”在一张工资表的背面写下了一行大字:“今收到中国共产党党员谌志平同志十一年应交纳的党费四十元零八角整。”“同志”两字,因用力过猛,厚厚的白纸都给戳破了。端详了一会儿,又拉开抽屉摸出公章,反反复复地蘸着印泥,然后用两手重重地按了下去,两只胳膊还筛糠般地颤抖着。盖此公章,也许动用了他全身的感情和力气吧!收起公章又凝视了半天,才郑重其事又如释重负地递到了我的面前,激动悲壮、一字一顿地小声儿说道:“回去吧!回去晚了,谌爷恐怕就……看不到这张证明啦!唉!前两年,李宗仁先生归国,省里派人来找,林业局硬是给搅黄啦!对待谌爷,欠失公证啊!有关部门……”
“噢!李宗仁真的找过他?老鹤林的人咋不知道呢?”我捧着那张证明,感情和思维却又回到了台儿庄的战场上。“唉!小孩子,你知道那么多干啥?快走吧!道不好走,二十多里哩!”张书记赶我快走。张书记毕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板上钉钉,绝对没错。李宗仁回国确实曾经找过他谌志平,特殊环境特殊的年代,李宗仁没忘记他谌志平,可是谌志平呢?保存着那套将军服,目的是啥?还不是在深深地怀念着他李宗仁吗?感情深处的东西,几十年的岁月是不可能磨灭掉的。还有我手上的这张盖了鲜红印章的证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将来肯定会进博物馆,成为一种珍贵的历史文物的。我揣好证明,告别支书,顾不上吃饭,忍着饥饿匆匆地返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尽我尹石柱最大的努力,在谌爷他告别人世之前看到这枚公章,看到这张证明。
知道党组织收下了他十一年的党费,继续承认他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他死而无憾,死后也能瞑目了!我一路狂奔,恨不得插上翅膀,一翅子飞回老鹤林,一步奔到谌志平的炕下面,告诉他,不仅恢复了党籍,老上级——李宗仁先生曾经找过他呢!是林业局的王八蛋……可是,我最终还是迟了一步,紧赶慢赶也没有赶上那个把谌爷抓走的死神。大约离老鹤林还有三里多地,逆着风雪,我忽然听到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汽笛般的狼嗥声:“欧——欧——欧——”悲痛、心酸,如哭似泣,催人泪下。狼嗥声使我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侧耳倾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是谌爷谌志平去世了,告别人间,诀别了这个世界。阵阵嗥声,是小兴安岭的狼群在自发的为他送行,深切的哀悼,哭泣着在缅怀。同时,狼群也把忧伤的噩耗无意识中传给了我这个匆匆忙忙的赶路人。
听见狼嗥,我牢牢地攥着那张证明,忘记了饥饿和疲劳,撒开两腿不顾一切地狂奔了起来,边跑边在内心的深处呼喊着:“天老爷呀!你好残酷啊!哪怕再给我尹石柱半个小时的时间呢……”荒凉静寂的小兴安岭,没人能听到我的语言和心声,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默默地无声无息地降落着。我奔下公路,跨过水井,爬上陡坎,眼前的一切使我再一次感到了震惊和愕然。木屋门前是一大片收获过了铺着深深厚雪的土豆地,从下而上有一百多米长,呈扇子面的形状。雪地上有无数只灰狼在跪坐着、跪卧着或跪立着,面向木屋黑压压的一片。为首者还是那只尖耳朵的大灰狼,指挥着下属同时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憾天动地又催人泪下,但再没有恐惧,消失了残忍,也扫去了它们以往的血腥!那么亲切又是那样的亲近,在它们身边我匆匆忙忙地穿越了过去。内心深处再一次提醒,野生动物才是忠心耿耿的好朋友啊!我匆匆进屋,室内的一幕再一次让我震惊,再一次使我骇然。我刚一进屋,老洪太太就奔了过来:“是柱子哪!柱子,你可是回来喽!咱们老鹤林天塌——地陷喽!”室内静悄悄的,遍地是血,老洪头脸色煞白,张着大嘴,目瞪口呆地呼呼喘着粗气。“洪、洪伯母,咋、咋的啦?”老洪太太身后我清楚地看到,地上、锅台上、墙壁上、老洪头、老洪太太的身上,到处是血,血水鲜亮,令人恐慌又非常刺目。
我几步奔到了里屋,炕上的一幕惨不忍睹。舅母抹了脖子,披头散发,与谌志平齐刷刷在一块儿躺着。她右手攥着一把猎刀,是一把血水染红了的猎刀,但死不瞑目,目光好凶也好怕人啊!舅母樊菊花跟谌爷去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么急促又是这么匆忙。想想昨天夜里,还抱着我……去林场的时候,我就觉着,她的目光有点儿异样!谌爷倒是非常安静,盖着党旗,身上穿着那套李宗仁先生送他的黄呢子军装。我的思想却上了套,嘴上喃喃着:“这、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还……”“还好好的对不?”老洪太太进来了,先把一张纸条递到了我手上,然后才唠叨着说道:“我也没有想到啊!你舅母怎么能,这样子呢?她给谌场长穿好了衣服,盖上了红旗,随着也躺了下去。我还想,毕竟是夫妻一场,亲亲也是应该的呀!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她也拿刀抹了脖子!唉!咱们老鹤林,这不是天塌地陷了嘛!这不是,天塌地陷了嘛!……以后还让兰兰怎么活啊?以后还叫兰兰怎么活啊?”我展开纸条,是舅母用铅笔写的,就几个字,歪歪扭扭还缺胳膊少腿的。
柱子!我走了!这一辈子,我总算是追上他了!兰兰给你做媳妇吧!你答应我好吗?樊菊花我去了沟子西,告诉兰兰,我愿意娶她,也愿意做谌志平的姑爷。可是昨天夜里那一幕,告诉兰兰,她又会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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