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籍是山东昌邑县的金家口。村头就是潍河,河水波涛汹涌,直奔北海。河边的大堤给我留下了永恒的记忆。那天我点着煤油灯,回到闺房,打算继续备课。可是刚刚进屋,憨厚的父亲就脚跟脚地进来了。倚在门框上,抽着烟袋,半天无语。父亲轻易不到我屋里来,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事。放下油灯,我关切地问道:“爹!您找我有事吗?”父亲是典型的庄稼汉。为了拉扯我们姊妹四个,不到五十岁,后背就驼了,可是父亲并不封建,村里的女孩儿,就我自己念完了中学。
能进学校教书,是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此刻,他的目光是复杂的,表情也很无奈。继续抽烟,辣辣的烟丝呛嗓子地难闻。踌躇了很长时间,爹才不情愿地小声儿问我道:“玉秀,爹今天晚上有话跟你说哩!”看爹那么沉重,我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放学的时候,校长也好像无意地跟我说道:“嗬!李老师,好漂亮啊!”说完,看我的目光都是怪怪的。校长姓朱,全校共我们四个教师,唯独我是女性,也唯独我的资历最浅,另三位同事原来就是我的老师。重回母校教书,他们仍然把我当女孩子看待。有了什么好吃的,煮花生啦,分苹果啦,结婚有人送把喜糖啦,他们总会单独给我留出来一份。朱校长总会打着哈哈说道:“唉!别都吃了啊!玉秀没吃着,回来不得哭鼻子呀!”有校长的呵护,在学校我就会感到一种特殊的温馨和愉快。另三位老师也同样如此,如果我病了,两天不去上课,其他老师就会感到非常沉闷。校长也会主动来看我:“玉秀的病怎么样啦?你不上班,大伙都觉着少了点什么。在咱们校,你可是大伙儿的精神支柱啊!”女孩儿漂亮,到哪儿都深受欢迎,也是一种优势和骄傲的资本。校长夸我漂亮是由衷的,但近来观察他的表情,似乎在夸赞中加入了一种失落和惋惜,我没往心里头去。
漂亮女孩儿,谁见了不会多生些想法?如今父亲用疼爱又无奈的目光看着我,我就觉着心里头扑通地一声。父亲的语言又是那样郑重其事,我的心自然也就悬了起来,小声儿问道:“爹,啥事?你就说呗,我又不是外人,还吞吞吐吐的。”“唉!”父亲先是舒了一口长气,磕掉了烟灰,两只青筋暴跳的大手在烟荷包中使劲地拧着,拧满了,叼在嘴上。又两手颤抖着,用火镰和火石,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嚓!嚓!嚓!”油灯就在面前,他却不想用,也许是忘记了用?用火石吸烟,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我把油灯端了过去,用一只手捂着,爹的烟袋锅倾斜着,因为颤抖,烟丝洒了出来,他才终于费力地点燃。
我端着油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父亲那张布满了皱纹的长脸。女儿大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得反复斟酌。不像母亲,顺嘴开河,唠叨起来没完。即使反感,也得默默地忍受。自从参加了工作以后,母女之间似乎就有了一定的距离,甚至是非常疏远。但对父亲,却滋生了一种少有的爱戴和体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性别的原因,而是思想观念缩短了父女之间的距离。尽管年迈的父亲不善言辞,可是他的一个眼神和一点表情变化,我看在眼里,都要反复地琢磨。
父亲舒了一口长气,“唉——玉秀!爹也不瞒你,公社宋社长想跟咱们家结亲哩!”“啥?宋社长要我当他的儿媳妇?”我这才想起,去公社开会,社长的目光和表情,我就觉着有点儿反常和异样。朱校长说:“李老师,宋社长请咱们去他家做客呢!”我脱口说道:“你是领导,去汇报工作,我算干啥的?”散了会,我就骑自行车回家了。我性格开朗,又风华正茂,接触的人就自然多些。所以,除了工作和家庭,同事和朋友之间,我拒绝去串门子。也因此,社长邀请才遭到了我的拒绝。
我正回想着,又听父亲接着说:“王祥是介绍人哩!这不,王祥老婆又把你娘叫到她家去啦!”王祥是支书。我们那个村是一姓庄子,基本上都姓王。李姓人家,仅我们三户,二叔和三叔,名义是三户,实际上也是一家,是爷爷那一代在这儿扎下的根。听爷爷说,我们的老家是李家庄,全村都是李姓。爷爷十八岁那年,潍河发大水,冲下来一根大木头。爷爷水性好,游过去,骑了上去。但刚上去,就觉着两腿内侧剧烈地疼痛,随之就被掀了下来,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后来被下游金家口一渔翁捞了上来。渔翁又给爷爷说了一房媳妇,从此以后,爷爷就在金家口扎下了根。王姓的金家口,自然也就有了杂姓的人家。爷爷从木头上被掀了下来,李家庄有不少人目睹了那个镜头,当爷爷在下游金家口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大腿的内侧全都烂了,血糊糊的,惨不忍睹。有人猜测,那是条巨龙,也许是条巨蟒。是蟒皮上的鳞片刺烂了他的大腿。那条蟒蛇有水桶粗细。
六十年以后,我逃婚期间,在小兴安岭见到的那条蟒蛇几乎跟爷爷叙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世界上的蟒蛇都是一种模样。这是后话,还是叙说我逃婚的真正原因吧!王祥跟宋社长家沾点儿亲戚,否则,他也当不上村里的支书。我能进学校当上民办老师,除了自身的素质外,母亲和王祥夫人的关系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我对母亲并不感激,主要原因就是她的生活作风。子不嫌母丑,作为女儿,是无权来指责长辈的。但事实摆在那儿,哥哥叫玉海,我叫玉秀,两个弟弟的名字叫玉江和玉河。村里人谁都知道,哥哥的模样,包括性格和身材,简直就是支书王祥活灵活现的翻版。
十多岁时,生麻疹,变成了一脸大黑麻子。就因为这点缺陷,二十三岁了,仍然没找着对象,哥哥的婚姻也就变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二婶和三婶背后议论,哥哥的丑相是对母亲最好的惩罚。就因为这方面的关系,我对哥哥也就疏远了许多。特别是中学毕了业以后,在感情上,总觉着玉江和玉河才是自己的血肉同胞,哥哥玉海似乎路人一般,包括父亲都对哥哥冷眼相待。对哥哥的婚姻,父亲的态度历来就是无动于衷。为了哥哥,父母之间也没少吵架。我同情哥哥玉海,但在感情上就是亲近不起来。还有一样,也使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就是母亲和王祥夫人的关系。作为情敌,为什么又会那么要好?听别人说,在全公社,母亲可是有名的大美人啊!支书夫人,王祥老婆为什么就那样的没心没肺?据事后调查,王祥老婆和我的母亲早在半年以前,我刚参加工作,就鬼鬼祟祟地在我身上打起了主意。
我气冲冲地问道:“爹,这件事,俺娘知道吗?”“哼!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就没有这事儿啦!唉!这娘们啊,让我说什么好哩!”说完,父亲就气哼哼地出去了。看着灯光,我全身发颤,没有心思再为学生们备课了。我等母亲回来,闷着劲儿,要跟她大呼小叫地吵上一架。公社宋社长的公子谁不知道?罗圈腿,鸡心胸,说话女人嗓子,在公社的邮电所上班。个头没有柜台高,尖声尖气,别说是处对象,看他一眼都会后悔半天。哼!别说他父亲是社长,就是县长、省长,又能怎么样呢?让我嫁给他,这不是把女儿活活儿地往火坑里面推吗?别说是亲娘老子,就是路人,也不会这么办啊!我气出了眼泪,大热天,还觉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我们家的房子是一明三暗,西侧是套间,两间相连。我住里间,父母住外间,明间是客厅兼厨房;东间寝室是男子汉们的天下。我的闺房,一般情况下,他们哥三都不进来。父亲去了牛屋。父亲是生产队专职的饲养员,在牛屋住宿,那间外屋也就成了母亲一个人主宰的世界。秋天,种麦子的季节,离八月节还有一段距离,天气依然闷热。弟弟和哥哥都在外面乘凉,我却忍受着酷热在屋里为学生们备课。一个原因是我从小就喜欢文学,除了备课就是在灯下读书,尤其是女作家的作品,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杨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鹃的《百合花》,冰心的《致小读者》等等,反复阅读,几乎都达到烂熟于心了。再就是我讨厌出去串门子,尤其像母亲那样,我简直无法容忍。就因为这层原因,我宁肯挥汗如雨在室内喂蚊子,也不到大堤上去乘凉。尽管从家门口到大堤仅仅是一箭之地。
想想宋社长的大公子,我正跟自己咬牙切齿地过不去呢,母亲就哼哼着吕剧“李二嫂改嫁”的小调回来了,见我屋里亮着灯,没迈门坎,就喜滋滋嚷嚷着喊道:“死妮子,不要命啦!这大热天的,你就不怕捂出蛆来!”然后进屋,摸着水瓢,先灌了一顿凉水,“咕咚咕咚……”扔下水瓢才进屋说道:“哎呀,你爹呢?今晚上有事,我要跟他商量商量呢!他可好,吃咸不管淡,啥事,里里外外的,都指望着我操心哪!”我挑起了门帘,冲着黑暗里的母亲说道:“娘,你来,我问你点事!”气冲冲地,火药味十足,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
母亲进来了,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此次活动非常成功。母亲进门就坐在了我的床上,并掀起褂子,不停地扇风。一边扇风一边笑着问道:“啥事呀?说吧!”我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冷着面孔,气呼呼地问道:“娘,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亲闺女?”母亲一惊,似乎品出了味道。停止了扇风,但抑制不住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你这孩子,是傻了还是魔啦?这还用问吗?狗皮贴不到羊身上。你不是娘的亲闺女,谁又是娘的亲闺女?”说着,掀起褂子,又开始扇风。我转过脸,侧着身子,用凶巴巴鄙视的目光盯着她,狠狠地说道:“是亲闺女,干吗把我往火坑里推?让我嫁给那个宋地滚!你咋不嫁给宋地滚呢?”我呼呼地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你……”母亲没有料到,我会肆无忌惮地用这种语言跟她说话。“呼”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脸都快气白了,“玉秀你!……你翅膀硬啦,是不是?哎哟!天老爷呀!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啊!”她双手拍打着我的床单,气急败坏地冲着我骂道:“天地良心啊玉秀你!玉海都二十三啦!你咋就不能替你哥哥想想呀?宋社长选上了咱们家,这都是你王叔叔出的力啊!……”母亲受了委屈般的哭诉也终于让我听明白了。
支书王祥已经给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哥哥玉海进县城当工人,具体单位是化肥厂或农机厂,两个单位仅一墙之隔,进哪个大院上班,最后由我们全家来决定。两个弟弟玉江和玉河也转为城镇户口,保送当兵或者是进粮库工作。我自己呢?首先转为正式教师,国家干部,家安在县城,也可以带着工资去师范学校进修。全公社谁都知道,宋社长的大舅哥是县委的组织部长,宋社长的全家不久也会从乡镇迁回到县城。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此事办成以后,支书王祥也可能进公社变成了脱产干部,互利互惠。四梁八柱都已经安排完了,万事俱备,眼下就等着我李玉秀在那张红色的结婚证上签字划押了!
母亲连哭带劝,软硬兼施,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大闺女还不有的是呀!宋斌斌咋的?不就是个头儿矮点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玉秀你好糊涂啊!促成了这桩婚事,这可是咱们全家的福气啊!全公社,漂亮的女人有多少呀!没有你王叔叔保媒,就咱们这个家庭,挠破了手指,也巴结不上啊!玉秀哪,你就别固执啦,听娘的吧,亲娘老子还能害了你吗?……”数落完了,母亲忽然从床铺上跃了起来,左手叉腰,右手点着我的脑门,咬牙切齿,狠狠地说道:“玉秀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活着是宋家的人,死了是宋家的鬼!三天后过门。我不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胡来!再说啦,不替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哥哥、两个弟弟想想吧?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哥找不上对象,你当妹妹的,就能心安理得?还有玉江和玉河,事儿办成,他俩也就不用拽牛尾巴啦!吃国粮,领工资,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啊!还有……还有,你也进了县城,先去进修,回来就当干部!你舅爷那可是比县长都大的官啊!……死妮子你听着,好事不能让你给搅黄啦!三天以后,我就是用麻绳绑,也得把你绑了去!”说完,母亲气哼哼地掀开门帘就出去了。看架式,母亲是死心踏地地要把我许配给那个宋地滚了。
万幸的是,母亲和家人都不知道,我私下与王剑书订下了婚姻大事。母亲一走,我就咬着牙根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己的婚姻自己作主,这不是解放前的旧社会了,我又不是猪狗,在婚姻大事上,看看咱们到底是谁说了算!我没有哭泣,而是下定了决心反抗。像丁玲和萧红那样,只有反抗才能争取到自由。可是,看着灯光,我又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矛盾的一方面是哥哥玉海。在农村,我们老家就有换亲的习惯,也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传统,拿妹妹给哥哥换个媳妇。牺牲妹妹,成全了哥哥。这样的婚姻既没有感情更没有爱情,相互凑合,勉强过日子。女人再委屈也得默默地忍受,忍受到来世,才能讨到真正的自由。我不能忍受,我是新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是那些小脚女人!
再有,异父同母,在精神上我们全家已经背够黑锅了。再为他牺牲,我不纯粹是个傻帽呀!尽管表面上我是个淑女,可是在骨子里,我考虑的处处都是反抗。我反抗的原因很简单,今生今世,我李玉秀非他王剑书不嫁。王剑书小我一岁,我和他姐姐——剑彩是从小的好朋友。剑书小学毕业,不善言谈,但颇有主意。大个,仅看外表,给人的印象就很帅。浓眉大眼,目光刚毅,再配上他的高鼻梁和厚嘴唇,冷丁一瞅,就给人以力量、让人感到信赖与可靠。剑书的父亲是一名威望很高的生产队队长,家教极严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在我们全村,上上下下都有个好的评价。家庭相比,我总觉着有点儿自卑。不是地位,而是长辈的人品。仔细回想,我嫁给剑书,是由多种原因促成的。
一方面是剑书的家庭,再有是他的人品,除此之外呢,是剑书的毅力和性格。劳动之余就是埋头攻读。他不仅仅是看,而且还坚持不断地写诗歌、散文、小说、故事。父母和姐妹们也尽量为他创造条件,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屡屡投稿均告失败。后来他把作品寄给了上海的孙峻青。孙峻青建国前在昌潍地区打过游击,建国后调到上海,出版了小说《黎明前的河边》并搬上了银幕,我们那个村——金家口,就是他作品中的背景,河西是双台。那场激战就发生在我们村头的大堤上。
也许是老乡的原因吧,孙峻青亲笔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鼓励他写作,同时也提醒他,从写短篇入手,搞长篇创作,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粉碎“四人帮”后,我曾经代丈夫去上海看望过峻青,那时峻青是《文学报》的主编,这是后话,也是实情。可是真正把我们俩凝聚在一起的原因,恰恰是文学两字。是文学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和磨难,也是文学赋予了我们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抗争。除了文学,再有就是王剑书曾经两次救了我的命。第一次是在地里面给花生薅草,我去解手,还有其他两名妇女。
那一年大约是十七八岁吧,学校放暑假,学生统统回生产队劳动。我们生产队共有四十多户人家,集体薅草,也有六十多人,男女老少,足足有几十米长。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在邻近地块的坟圈子里面,我一脚踩在了一条蛇尾巴上。毒蛇回过头来就在我脚面上咬了一口,我疼痛难忍,哭泣着大叫,“哎哟妈呀!哎哟妈呀!快救命啊!快救命啊!”我一喊,那两名同伴,没有撒完,就慌忙地提上了裤子。问我道:“玉秀咋的啦?玉秀咋的啦?”我颤抖着喊道:“长虫!长虫!长虫把我咬啦!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听见哭声,众人都往这儿跑。边跑边喊:“快!快!用带子缠上!用带子缠上!”王剑书第一个奔到我面前,抽下鞋带,死死地扎在了我脚脖子上。然后又毫不犹豫地抱起了我的小腿就吮,“滋”的一口,“滋”的又一口。吮一口,吐一口唾沫,直到吮不动了,他才气喘吁吁地放弃,当时别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有人要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见义勇为,有人敬佩,也有人埋怨他太傻!当着我的面,就数落他:“哎呀!剑书!太危险啦!万一你牙床子或舌头上有伤,你小子就没命啦!小猫没眼——真是瞎虎啊!”“唉!这么多人,唯独剑书发扬了雷锋精神!”还有人说:“玉秀啊!剑书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没有剑书,你这条腿就别想要啦!”“救命之恩,给王剑书当个媳妇吧!”做媳妇,我没有想。
但从此以后,在我的感情和心灵深处,不管何时何地,都永远有了一个王剑书!第二次是我滑进了激流深处。去年夏天,栽麦茬的地瓜。老家不像东北,所有的地块都是两季。收了麦子再栽地瓜、播高粱,唯独玉米和花生是麦子收割前播种,在麦垄的间隙点籽。等割麦子时,花生和玉米就基本上齐苗了。但地瓜和高粱就不行了。必须割了麦子,抓紧时间插秧,用当地农民的话说是:三麦没有一秋长,但三秋没有一麦忙。
忙收割,忙脱谷,忙晾晒,忙整地,忙送肥,忙插秧。麦收麦种,劳动力再多也是不够用的,没办法,就连轴转,白天插秧,晚上脱谷。集体生活,不少社员,夜餐时,端起碗吃了两口就睡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教师了,连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得参加劳动,力所能及,有一分热就得发一分光。夜间脱谷,几乎是通宵达旦。白天栽地瓜,男女青年一律挑水。我也不示弱,二十岁了,不应该再接受别人的照顾,再说了,我从小要强,不管干啥都不愿意落后。有人说:“哎呀,李老师,你是知识分子,细皮嫩肉的,还是跟老太太们在一起干吧!担水栽地瓜,你的肩膀可吃不消啊!”我蔑视地说道:“不就是两桶水嘛,别人能干,我怎么就不行?放心吧,李玉秀没那么娇贵!”说着,我挑着水桶,就加入了担水的队伍。盛夏季节,潍河两岸的风景相当优美。河水清澈,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大堤上的棉槐郁郁葱葱,花香扑鼻,蝴蝶翩翩;堤顶上的杨树叶子翠绿欲滴,在微风中哗啦啦地摇动。空气清新,令人陶醉。
担水的男女有三四十人,颤颤悠悠,步履矫健,尽管疲劳但精神愉悦。可是我毕竟缺乏锻炼,提水的方式跟别人一样,站在河岸的石头上,用扁担勾住水桶,轻轻一晃,水灌满了,然后再用手一甩,喘两口气,就担起来往堤顶上攀登。这种活儿,青年妇女们是主力军,但有一样,来了例假的妇女除外。那天也许是加了一个夜班的原因吧,我水桶脱了钩,一时着急,我弯下腰去伸手就抓,可是就在弯腰的时候,就觉着眼前一阵发黑,头重脚轻,脚底一滑,整个身体“扑通”一声就栽了下去。说实话,村里的人,不管男女都会游泳,光国家队就贡献了两名游泳健将。即使六十岁的老太太,落水以后,也会点儿狗刨。用村民的话说,“笑话,淹死金家口的人,鸭子怎么活?”下游的拐弯处水深两米,三面有棉槐遮掩,一到中午,就变成了女人的世界。赤身裸体,白花花的让男人们感到刺眼。不少女人仰泳,肚皮子都露了出来。有一位老太太,六十多岁了,赤条条的,能坐在水面上吸烟。河底逮鱼不仅仅是男人们的专利,一名十四岁的女孩,从河底抱上来一条鲤鱼,回家一称,四斤多重,脊背、胸膛、大腿和双臂全身多处都让鲤鱼尾巴给抽伤了。
《大众日报》驻潍坊记者特意赶来给她拍了张照片,全省轰动,变成了奇闻……所以,在滑下去的一瞬间,岸上有很多人谁也没拿我当回事儿。可是我却灌了满肚子水,在下游一百多米处才被剑书救了上来。如果剑书也麻痹大意,不去救我呢?两次救命,很自然地,我就把芳心许给了剑书!今生今世,非王剑书不嫁……爱情是一种给予和付出。剑书为我付出了,自然就得回报。还有,对文学的追求,也让我们两个找到了知音和生命共同的闪光点。我喜欢剑书,也爱上了剑书,但我毕竟才二十周岁,又是刚参加工作。恋爱、婚姻、家庭,特别是异性,哪个少女都曾经有过憧憬和向往。
我也是个凡人,自然也不能例外,数次在梦中惊醒,特别是肌肤,更有那种迫不及待的需要。思潮涌来,难以克制,全身痒痒,火烧火燎般地难受。但我清楚自己的环境,让理智去战胜感情。避免街坊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瞧瞧老李家,闺女和娘,赛着风流!”“什么树开什么花!有其母就有其女嘛!”“啧啧,偷人养汉,多砢碜呀!”农村不像城市,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尤其我是个教师,为人师表,就得处处检点。为了避免嫌疑又能满足感情上的需要,我就请示校长,公开派学生去把剑书请来,当着众人的面对文学艺术进行磋商和探讨,公开交友,大大方方又说说笑笑,众人羡慕,人前背后谁也不会再说闲话。
为了彼此都不尴尬,我自掏腰包,对四位同事建议道:“哎呀,剑书是我的救命恩人,好不容易把他请了来,我做东,咱们打打牙祭!朱校长,怎么样啊?”当然,我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大伙的一致赞成。农村的风俗就是这样,你越背人,他们越议论,你越保守,他们就越要窥视。公开交友,他们反倒没有了闲话。当然了,暗地里,我们也有别具一格的联络办法。联络的工具就是我们家饲养的那条大黑狗。黑狗的名字叫“豹子”,身材矫健,毛眼油亮。四方头大嘴巴,四腿像石柱子一样,威风凛凛,力大无比。脖子上有一圈白毛,尾巴上也有个白尖,叫声洪亮,震耳欲聋。“汪汪”一声,贼人小偷都不敢光临。听父亲说,“黑豹”是他从水里捞上来的。每年夏天发大水,从上游都能冲下来木材、家具、家畜家禽,漂着的粮食,浮着的西瓜等等。有人曾经打捞上一副空棺材,霉气得要命可又舍不得扔掉。潍河的上游是诸城和安丘,1958年修建了山东省最大的水利工程——峡山水库。
水库的大坝恰恰就在昌邑县境内。尽管有大坝拦截,但每到汛期,还是有不少木材和生灵被冲下来,大黑狗——豹子就是那年灾难中的幸存者。父亲就多次说过:“唉!人畜是一理啊!黑豹被捞上来的时候,谁看着都硌硬,一身长毛,眼角里头有蛆,皮包着骨头,是我觉着可怜,才把它抱回了牛屋。你爷爷当初不也是被人家救上来的吗?……”狗随当年食。第二年春天,赖狗就变成一只所向无敌又飞扬拔扈的黑霸王了。它的霸道首先在争夺与异性的交配权上表现出来。金家口是个大村子,全村有几百条家犬。那年春天到了母狗的发情期,有人听见上百条狗在大堤上的无人处,整整搏斗了一宿,叫声凄惨而又相当猛烈。第二天早晨不少老年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堤上犬毛飞舞,气味腥臭,黑血如流。
十多条狗丧生,同时也有十多条狗因为重伤而卧在地上处于昏迷状态。唯独我们家的黑豹,尽管遍体鳞伤,但仍然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傲气冲天,藐视一切。两三只最年轻、最漂亮的母狗围着它,像妃子伺候君主,媚眼流露,又小心翼翼地为它舔揉着伤口。其他母狗呢?也在周围摇头摆尾、大献着殷勤……胜者王侯败者贼,从此以后,不少母狗主动找上门来与它交配,但也有不少雄狗,像第三者那样,偷偷摸摸想讨点儿便宜,胆战心惊,远远地瞄着。可一旦被我家的大黑狗看见,只“汪——”地吼一声,那些第三者们即使爬了上去,也会突然栽下来,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窜。我家的黑狗妻妾成群。
有一次邻居二赖子流着口水对我说道:“李玉秀,李玉秀,你家的狗,咋不收费呢?像公猪那样,配一次两元钱!”面对他流露出来的淫光,我狠狠地说道:“回家跟你娘商量,你娘愿意掏钱我就收,再给你生个狗弟弟或者是狗妹妹,你娘愿意吗?”二赖子顿时就没电了。“黑豹”博得了众人的喝彩和爱戴,不是它的王者风范,也不是它的霸道和残忍,而是黑豹的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在大火中救出了村妇联主任的大孙子。那天中午,妇联主任家突然着火,男女社员都在地里面干活,浓烟滚滚,大火弥漫。老太太捶胸顿足,又哭又喊:“老天爷!我的孙子啊!我的大孙子啊!……”
大火面前,人们干着急,谁都不敢靠前。赶巧我领着黑豹到了这里。了解到情况后,我拍了拍黑豹的脑袋,指了指浓烟滚滚蹿着火舌的那个窗子说道:“黑豹快去,炕上有个小孩!”黑豹毫不犹豫,像一发出了膛的炮弹,“嗖”的一声就射了进去,但迟迟不见出来。火势凶猛,眼看房架子就要塌了,我心急如焚,躲着火头,大声地喊道:“豹子!黑豹!快出来呀!快出来呀!房架要塌啦!黑豹——黑豹——”烟火烘烤,黑豹肯定是死在里面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黑豹从另一个喷着火舌、浓烟滚滚的窗口蹿了出来。嘴上叼着仅八个月大的婴儿。多处烧伤,毛都焦了。妇联主任老太太见大孙子安然无恙,在众人面前,扑通一声就给黑豹跪了下来,“活祖宗啊!从今以后,我得把你当老佛爷来供着,你真是俺家的救命恩人哪!——”黑豹刚出来,房子就轰隆一声倒塌了。
黑豹舍身救人的事迹,在潍河两岸很快就变成了一段传奇和神话。连支书王祥也在群众大会上多次表扬:“李树根家的大黑狗是咱们金家口全村的光荣,也是全村的骄傲!妈的,可惜哪,它是条狗,如果是咱们社员,我王祥说什么也得给它披红戴花!……”妇女主任的儿媳妇,干脆给她儿子改了名叫狗娃。家中改善生活,也总是忘不了有黑狗的一份。她家在前一趟街上居住,有多少次了,我放学回家,她站在大门上喊道:“哎!玉秀,李老师,把这条鱼端回去,煎了两条,给黑豹一条!”全村人都把大黑狗当活菩萨敬着,从谁家门口路过,都想把它喊进去,孝敬一番。
家犬黑豹,已经变成了最受全村人崇拜的吉祥动物。出东家进西家,同时也担当了我和王剑书之间的秘密联络员。我把写好的纸条塞进黑豹的耳朵里面,拍拍它的脑袋,小声儿说道:“去,到队长家去一趟!”它抬屁股就走。万无一失,准确地送到。这也是我和剑书提前就约定好了的。其中的奥妙,也只有我们俩知道。母亲也知道我和剑书的关系不错。但只能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剑书的父亲是队长,县官不如现管。全家在没有离开金家口之前,队长的权力,她也不能小看。
黑豹回来了,我从它耳朵里抠出一个纸团,展开,只见纸团上写着:“秀,此事我早已经知道,心急如焚。他们势大,不可强拼。只有逃婚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去黑龙江,我舅舅那儿!另:我提前去济南,在火车站留言板处等你。怎样脱身,你自己斟酌!书。”事关重大,我只好硬拼了。我准备了剪刀,绳子和敌敌畏。可是,母亲和哥哥更知道我的脾气和性格。他们轮流值班,死看死守,包括去厕所也是寸步不离。
第二天,两个弟弟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去厕所我两次看到王剑书就站在大堤上往我们家焦虑地观望着。但大门锁着,我插翅难逃,两个弟弟竟然也是那样的铁面无私。共同的利益,使他们结成了统一的战线。时间到了,会有汽车来接我,三天里面,母亲发动所有的亲友,当说客做我的思想工作,先是两个弟弟。“姐!你看你,眼睛都红了。你就不会……先答应着,过了门再跑,反正他们不能老看着你吧?”十八岁的大弟弟为我出点子说道。“我要姐姐,我不去当兵。再说了,我的年龄也不够!姐姐没了,当兵又能咋的!”我含着眼泪,把十六岁的弟弟一把揽在了怀里,“玉河!你可真是姐的亲弟弟啊!”两个婶子也来了。看着我,呆呆地说道:“唉!真是的,当官的还这样!天天喊解放妇女,解放妇女,妇女是半边天,咋轮到自己头上,就又压迫妇女了呢?”“哼!挂着羊头卖狗肉呗!玉秀嫁给他可真正就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喽!要我是玉秀,我死也不能上轿。”“什么上轿,没听嫂子说吗,县里头来汽车,咱们结婚,谁坐过汽车啦?乡下人,谁长坐汽车的屁股啦?还是咱玉秀,福气大哟!”“啧啧!可也是,人,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嘛!”母亲的态度,更为明朗,“玉秀你给我听着,人是衣裳马是鞍,沙漠里头养不出牡丹!人活着图啥?图遭罪,还是图享福?名誉好听,能值几个钱?你现在是朵花,生了孩子,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两年有褶子,三年就是黄脸婆,四年就是豆腐渣啦,到那时候,上赶着也没人要啦!当娘的,能害了你吗?再说啦,人家宋斌斌,舅舅是大官,爹妈有权,嫁给他,吃香的,喝辣的!倒退二十五年,这种好事,打着灯笼我还找不着呢!……嫁给了你爹,我八辈子都后悔啊!可是我……玉秀,你就听娘的话吧!娘是过来的人啦,啥事儿不知道?虎毒还不食子呢,当娘的,能往火坑里推你吗?我把这颗心掏出来,你也不领情呀!”说着说着,又两手捂脸,呜呜大哭起来。
我的思想开始动摇了,现实和理想,感情与金钱,农民与干部,虚荣与清苦,像一个不停旋转着的万花筒,让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迷茫;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又心冷……想想剑书,想想文学,揉搓着的感情、思想,几乎都要崩溃了!朱校长来了,支书王祥也来了,包括他的夫人,像多架飞机,轮番儿在我头顶上轰炸。夫妻二人自然是计划好了,一捧一逗,一个劝说一个溜缝,如同说相声一样,“玉秀哪,进了县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你王叔叔啊!”王祥夫人急忙挤着眼睛说道:“你算个老几,人家舅舅是组织部长,提个官,还不像咱们薅把小葱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说不准哟,人家玉秀小县城都不待了,进潍坊去济南!到那时候,咱们顶着满头的高粱花子,连玉秀家的门都摸不着呢!你这个大媒人,谁还认识你呀!”王祥先是一阵嘿嘿地傻笑,然后又绷着脸,打着土官腔儿说道:“城里有人好做官嘛!从今以后啊,咱们金家口两千多口子人,都得靠咱玉秀这棵大树喽!人家大队都有火磨,天旱了,还能抽水浇地,咱们大队可好,想吃口馍,还得往人家大队跑……唉!咱们大队,就是没有人啊!这回好啦!再走后门,找咱们玉秀,其他的不着急,结了婚先让你公公给咱批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那大家伙,咕咚咕咚,是真有劲啊!”支书王祥的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让我心生感慨。
公社的驻地在马家围子,对外称呼为围子公社。潍坊柴油机厂产的那种立式双轮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公社不少大队都有,甚至人口仅有我们村一半的陶埠、墨城、杨山子,去年就有了火磨和抽水机,可是我们村呢?就因为公社和县城里面没人,柴油机手早就培训完了,但是,柴油机就是没有我们的份儿!社员们羡慕、嫉妒、愤懑、牢骚、骂娘,当面指责王祥,“操!你这个书记也太无能啦!听听人家,哪个大队没有响声,就咱们金家口,死气沉沉的,小伙子找对象都受到了影响!”一瞬间,我理解了王祥的苦衷,让我嫁给宋斌斌,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往上爬,也是为了大伙儿,为了全村的父老乡亲。相比之下,我李玉秀不是也应该付出点儿代价和牺牲吗?历史上的昭君出塞,读来令人回味,又感动又悲壮。
昭君是国王妃子,放弃了大唐,主动去西域和亲,为了什么?为了爱情吗?不!未曾谋面,哪儿来的爱情?纯粹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的疾苦,替父王分忧,才义无返顾地牺牲了自己!相比之下,我李玉秀一味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想到这儿,我脱口说道:“那好吧,为了咱们全村,我也豁出去啦!”话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这是个骗局,是激将法,王祥夫妇太了解我的性格了,设了圈套,等着我自动往套里面钻。这只老狐狸,城府太深,也太狡猾了!动心眼,绕圈子,天真幼稚的我哪儿是他们的对手啊!果不其然,夫妻俩眉开眼笑地同时喊道:“玉秀你答应啦?太好啦!太好啦!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书没有白念啊!忧国忧民,这才是当代的青年人嘛!说到做到!我早就说,咱们的玉秀不简单嘛!”王祥夫人手拍着巴掌,“哎呀呀!哎呀呀!这一会儿哪,我们可算彻底地放心喽!”我目瞪口呆,内心深处,也感到了更大的愤怒。但我非常冷静地克制着自己。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响,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王祥和他的夫人,包括院里的母亲,不约而同,都流露出了得意和惊喜。仿佛在说,到底是支书,就是有一套嘛!朱校长始终不语,观察、思考、不停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板着面孔,一脸的茫然。
但目光却是凝炼而又深沉的。等王祥夫妇离去,朱校长才从上衣兜里面掏出一个粉色塑料皮的笔记本,托在手上,先是叹息了一声,然后才缓缓地说道:“唉!人生自古,多磨难啊!你是我的学生,又是我的同事,今天我来可不是给哪一个人充当说客的!你呢,也不可能去学校告别了!所以我代表学校,来为你送行!”朱校长的目光是真挚的也是恳切的,声音低沉也有点儿微颤,“玉秀啊,咱们同事一场,感情也算是融洽!你的婚姻,我不能,也没有权利来说三道四,跟谁结合,那是你自己的权利,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幸福!这也是广义而言,因为幸福这一概念,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追求和理解嘛!”说着把笔记本郑重其事地递到了我的手上,“也没啥送的,这是我那年,县教育局给的奖品,送给你,算点儿纪念吧!里面有我摘录的名言,没事的时候翻翻,在今后的生活中,也许能有点儿启迪和激励的作用呢!”我感激地用双手接了过来,翻开一看,只见扉页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地书写着“玉秀惠存”下面是诸葛亮的那段名言: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非学无以真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静,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志与日去,遂成枯落。
第二页,是钢笔字体,色泽鲜艳,但有点儿潦草,看来是专门为我的处境而书写的,寥寥数语,是沙土比亚的名言:爱情是理想的一致,意志的融合,而不是物质的代名词,金钱的奴仆。爱情不是花荫下的甜言,不是桃源中的蜜语,不是轻绵的眼泪,更不是死硬的强迫,爱情是建立在共同基础上的一块磐石。我合上本子,再看校长,发现他的目光增添了更多的忧伤和无奈。我想说句谢谢,可是觉着鼻子发酸,嗓子发堵,心里头热辣辣的。没等张嘴,几滴泪水就不知不觉地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哽咽了半天,才用迷蒙的泪眼看着朱校长说道:“朱老师,我,我是真不想离开……咱们学校啊!”朱校长不愿意看着我流泪,见事儿办完,目的也达到,就抽了抽鼻子,小声儿说道:“就这样吧,玉秀,我回去啦,你也该休息啦!”扭头出屋,又对我母亲说道:“大嫂,我回去啦!”母亲客气地说道:“朱校长,您慢走,要不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点火!劳驾您来,这大热天的,真是不好意思呀!玉秀这孩子,真,唉!说啥好呢!让我……”母亲自言自语地感叹着,一直把朱校长送到了街门外面。我难以入眠。脑袋像裂开般的生疼,反复思索着逃婚的种种准备。
也许剑书已经到了济南,在车站留言板下面望眼欲穿又忧心忡忡地等着我呢吧!我最后拿定了主意,关键时刻,跳河出逃,逃到河西,躲开他们的魔掌。阴历的八月初三,是我最耻辱、最自豪,也是最艰难的日子。接亲的小车如期地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前,不是一辆,而是三辆,场面之隆重、之火爆、之热烈,恐怕全公社也是绝无仅有的吧!公社的领导倾巢出动,县里的领导,还有好几个办公室主任。锣鼓声、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说笑声、犬吠声,刹那间,在潍河岸边的村头上,伴着哗啦啦流淌着的水声,在村子上空,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半数涌到了门前来看热闹,尽管是农忙季节,整条街筒子却几乎被人流灌满,都争先恐后,一睹风采。
六十年代初期,偏僻的农村,大人、孩子有几人见过汽车?特别是这种草绿色,帆布盖的吉普车。老百姓只有在电影和画报上才能见到,现实生活中呢?也只有县长、县委书记,才能有权力和资格享受这种高速又舒服的交通工具。这种小车在百姓眼里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也有那种权力高度集中的神圣和传奇。多数人的诱惑,说实话都是冲着那三辆吉普车来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风雨不透!还有,农村有个传统习惯,不管是女儿出嫁,还是儿子娶亲,时间基本都选择在腊月(十二月)和正月。农闲季节,不耽误工夫,村子大,进了腊月门,有时候一天就有许多家娶亲的,唯独宋斌斌来娶我,是大热天,又是抢种抢收的农忙季节,没有花轿,而是声势浩大地开来了三辆吉普车。
三辆吉普也足以说明,宋斌斌的舅舅在县城里面的威望和势力之大。宋斌斌的父亲——宋社长,平时的交通工具也仅仅是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三辆小车接亲,上上下下,谁不感到惊讶和羡慕啊!二婶来给我开脸(所谓的开脸,就是用棉线把脸上的汗毛绞净,擦上胭粉,使脸蛋更光滑。当然了,开脸是姑娘和媳妇的最大区别,姑娘出嫁,必须得开脸)。我哭着说道:“二婶啊,明年的今日,咱们李家,不管是谁,可别忘了到我的坟头上培培土啊!”“啥?玉秀,你!……你怎么能胡说呢?”二婶脱口说道。然后又用惶惑而又愕然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拿线的两手开始颤抖了……
父亲在牛屋没有回来。在我的婚姻问题上,父亲的态度历来就是顺其自然,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老实本份的他也没有那个能力和气魄,哥哥的婚姻就已经使他感到了自卑。至于我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跳河自杀,是为了让全社会都知道,到底是谁把人逼到了绝路上?我刚一出院,不少孩子就齐呼:“新媳妇出来啦!新媳妇出来啦!”“新娘子出来啦!……”我看见了王祥夫妇,穿戴整齐,脸上挂着笑容。陪伴着领导,像功臣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宋斌斌迎了上来。他穿了一身乳白色的丝绸裤褂,皮鞋黑亮,挺着胸脯,一脸的幸福和陶醉,我主动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人们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和欢呼声,“嗬!新娘子太棒啦!太棒啦!李玉秀好大方呀!好大方哇!”“亲个嘴,亲个嘴呀!”“搂搂脖!搂搂哪!”阵阵喊声,一浪高过了一浪。很显然,我能毫不羞涩,如此大方,也是客人和观众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当然也有更多的微词,“啧啧啧!哎呀!哎呀!真不可思议哟!”“你别看着眼气,这是新社会!新思想!新风俗!你的脑筋也太封建了吧!你没看电影上吗?人家城里的青年人,那才叫——”我耳朵嗡嗡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剑书,有棱有角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地晃动着,宋斌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小脸通红,像醉酒的大枣。
我垂下脑袋,当着众人小声儿说道:“从今以后,我就离开金家口了。可我是喝着河水长大的,上车之前,再去看看潍河!”宋斌斌糊里糊涂,随着我往河堤上爬去。因为我家的房子就在大堤的下面,不少人全都涌了过来,感到好奇,也可能是有些迷茫。特别是王祥夫妇,大声地喊道:“去堤上干啥?三日回娘家,有什么风光还不够看的?”说着就跟了上来。我停下脚步,面如冷霜,对王祥狠狠斥责道:“这是我们私事,你们跟着干啥?”也许是我的表情过于严厉,话一出口,不少人都很尴尬地站住了,看着我俩,有些莫名其妙。我刚走了两步,突然,二婶在后面大声喊道:“哎呀!拦住她!拦住她,她是去投河呀!”边喊边跟几个妇女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拽着我的袖子,乞求般地说道:“哎呀玉秀,你怎么能……快回去!快回去!”我使劲甩了下袖子,把二婶的胳膊甩掉,回过头来,看着众人,大声地说道:“我凭啥要跳河呀?今天是我新婚的日子!真有意思,是你要跳河吧!看着人家坐汽车眼气啦!”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智慧。二婶被我甩了个趔趄。
看着我,一脸的委屈和茫然,懵懵懂懂,像傻子一样。一瞬间,似乎就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两手拍着,懊悔地喊道:“哎呀!我好糊涂啊!玉秀你把二婶都耍弄啦!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啊!”然后咬着牙根,狠狠地说道:“咱们走,回去,别理她!投河上吊,关咱们屁事!”人们窃窃私语,一片唏嘘。我们爬上了堤顶,大堤下面就是涛涛的河水,也许是上游刚下了一场瀑雨,脚下的河水比往日高出了许多,浊浪翻滚,拍打着堤岸。河面有二百多米宽,阳光下面,气势汹汹得简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泄千里,并且哭泣般地吼叫着,两边的棉槐和杨树上,既消失了蝴蝶,也听不见了鸟语,只有寂静死死地笼罩着我的心头。看着河水,我心里清楚,尽管有所准备,也许跳下去后,被打捞上来的就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也可能打捞不上来,被卷进北海,喂了王八……
我正思索着,母亲、弟弟、王祥夫妇还有其他人都奔过来了,边走边喊:“玉秀啊,你可不能胡来呀!……接亲的车在等着你哪!快下来,快下来吧!”“姐呀!快下来吧,愿意看,过两天回家再看呗!”事不宜迟,不能再犹豫了,我板着面孔对着仍然懵里懵懂的宋斌斌说道:“小宋,我对不起你,也配不上你。俺家是农民……你就找个更好的姑娘来陪伴你吧!”说完,甩下小宋,大步往堤下跑去,听见宋斌斌在后面拼命地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李玉秀跳河啦!李玉秀跳河啦!……快来人哪……”“扑通”一声,我扎入了激流之中。潜在水下,使劲儿往对岸游去,并迅速掏出了一根胶皮管,衔在嘴上,但不敢睁眼。河水混浊,懵懵懂懂,有鱼儿在游动。贴近水面,也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的哭声,号啕般的,弟弟在喊叫:“姐呀!姐呀!”众人吵吵嚷嚷:“快救人哪,快救人呀!”“老天爷呀!我就觉着不正常嘛,咱们玉秀怎么能是那种人哪!这都是当娘的害了自己的亲闺女呀!”时隐时现又朦朦胧胧。我刚刚过去了例假,全身还有些酸软。
在河中心,我简直有点寸步难行了。水流特急,身不由己地随着洪峰向下游翻滚,多亏了那根胶皮管,否则的话,几百个玉秀也得进北海喂了王八。河口是北海的莱州湾,河水倒灌,坐在大堤上就能看到数千只王八伸着脑袋,像高粱茬子一样,在阳光下面逆流而上。听老年人多次说过,例假过后,最容易怀孕,例假过后下河,一不小心就被老鳖给吸了。村里的王铁匠老婆,连续两胎,生下的都是团鱼,又称为老鳖。游在河心,我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慌。潍河的王八比虾米都多啊!最大的老鳖都超过了锅盖,据说王铁匠老婆,只要来河里洗澡,那只王八肯定就来跟她亲近。有时驼着她逆流而上,悠哉游哉!游过河心,身体就能保持住平衡了。河西是漫滩,滩上长满了芦苇。眼下水大,有一多半芦苇被淹没在水中。有芦苇遮掩,同时我的脚也踩住了沙滩。露出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老天爷,我可游过来啦!”揉着眼睛,往河东岸一看,堤上有几十个人在奔跑、在瞭望。七八只小船已经下水,有两只小船已经往这边划了过来。
是支书王祥,另一只船上是我那个麻脸的哥哥。他们有疑心,怀疑我不会自杀,为了逃婚,可能潜游到了西岸。我的水性不少人都知道,就因为太胖,才没有被体校录取。凭本事而论,被选进国家游泳队的那两个姑娘,论技术水平还不如我呢!体校领导惋惜地说道:“这小姑娘多漂亮啊,就是太胖了!”游泳选手,各方面的标准极严。我也觉着纳闷,就农村那个家庭条件,怎么喝口凉水也上膘呢?事实上,我也承认自己不丑,母亲的基因遗传给了我许多,如果选美,我肯定有资格竞争。我在河水中浸泡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小船去了下游,对岸不见了人影,我才百无聊赖地悄悄地爬上了岸。饥饿、疲劳、酸涩、惊慌又加上苦闷,四肢酸溜溜的,全身没有丁点儿力气。
看着对岸消失的人影,我感到失落,更感到了茫然,想想父母,心里就一阵阵的惆怅,宋家娶不来儿媳妇,大小头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特别是王祥夫妇,肯定要恨死我了,如果真要是死了,找到尸体,他们也得大卸八块。戏弄领导,不判刑也得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别说是领导,就是平民百姓,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咽下这口窝囊气啊!何况宋斌斌的舅舅是县里的组织部长,跺跺脚,半个地球就得颤悠一阵。说不定会派出警察和基干民兵到河西沿岸来搜捕我呢!除了裤衩,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拧干后搭在了树枝上晾晒着。天热,太阳白花花的,沙滩烫脚,半个小时就会晒干。
我知道,这片林子是双台的地盘,离村有一里多地。赤裸裸的,万一有人可怎么好啊!阳光下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肌肤是那样的光滑、细腻,亮白而富有弹性。我观赏着自己的肌肤,想想自己的处境,两手捂脸,眼泪顺指缝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太孤独了,今后的日子又会怎么样呢?也许是疲惫和苦闷的原因,我全身赤条条的,坐在树荫下,竟然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突然,朦朦胧胧之中,我觉着有一只大手在揉摸我的乳房,“嗷”的一声睁开眼睛,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差点儿把我吓得昏了过去。仔细再看,才发现是我家的“黑豹”正伸着舌头,吻舔着我的胸脯。“哎呀!黑豹,是你!你咋找来了呢?”看到黑豹,我感到一阵心酸又一阵激动。真比亲人还要胜过百倍啊!我慌乱地穿上了衣服,在畜牲面前,也照样感到了羞涩。
黑豹全身水湿,看样子是刚刚找到这儿,冒着死亡的生命危险。我先在它的脸上亲了亲,然后又从它耳朵内顺手掏出了裹着的油布,打开一看,是十张大团结,钞票中还夹了一张纸条,我轻轻打开,小声儿念道:“去岞山乘车,其他地方危险。剑彩。”铅笔字,歪歪扭扭的,仔细一想,剑书家考虑得非常周到:黑豹若找不到我,钱和纸条,也会完璧归赵,黑豹这家伙就是知道它耳朵里有“货”,轻而易举,谁又敢动啊!黑豹返回,见它耳朵空了,自然会想到,除了我玉秀谁又能知道这层秘密?黑豹累了,看到我,又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把前爪搭在我的腰上,后腿直立,不停地吻舔,又一个劲儿地哼哼。它的目光是那样的兴奋,焦灼而又喜悦。我后背靠着大树,手捧着它的脑袋,一边抚摸一边苦涩地安慰它道:“你咋游过来的呀?饿了吧?河水这么大!”可以想象,浪涛汹涌,激流翻滚,黑豹靠着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才游过大河,找到它的主人的?为了逃婚,我命都不要了,靠着平时的水性和胶皮管,拼命挣扎才游了过来。可是我的黑豹呢?又是以什么为动力,越过了天堑,舍生忘死,来传递情报?还有,犬类的嗅觉特别灵敏,可是它寻找的目标已过了江河,被大水冲泡后,那种气味就自然地消失了。黑豹游了过来,能找到这儿,很显然,就不仅仅是我身上它所熟悉的那种气味了,黑豹自身也许有一种特异功能吧!
有了黑豹,我不再孤独,也不再那么紧张和恐惧了。黑豹会保护我,我也有了一个暂时的伙伴和靠山。我穿好衣服,急忙对黑豹说道:“咱们快走,离开这儿。你能找到我,基干民兵也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出了林子,沿着河堤往南急奔。再往南走,过了上游村,就是潍县的地盘了。但我不敢去县城,更不敢去潍坊市。宋斌斌的舅舅给公安局一个电话,加上基干民兵配合,西边的潍坊,东面的烟台,跟前的县城,车站路口,桥头码头,肯定会布下了天罗地网。只有南逃,从石埠过桥再回到河东,去岞山车站,或者是高密车站,乘车西去,才能把他们彻底摆脱。前面那个村子的村名叫朱里,也是乡政府的所在地。我去供销社,买了一件浅碎花的外衣,一顶草帽和五包饼干。在购物时,听一名男售货员问一位女顾客道:“敲钟干啥?没到上工的时间。”“抓逃犯呀!你还不知道啊?县里头刚刚来人通知。说有一个反革命分子畏罪潜逃,还是个女的,让集合民兵,赶紧去搜捕呢!
到河套里面,这大热天的,上哪儿去找啊!”我感到紧张,也觉得好笑。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不用化妆,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活动着。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权力,什么又叫愚昧。当权者可恨,愚昧者又是多么可怜啊!我领着黑豹离开村子,没走多远,一长队基干民兵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足足有四五十人,背着枪支,也有人拎着刀片,男男女女,好不紧张啊!我沿着堤下面的田间小路往前走。忽然听见后面有突突的声音,立足观察,大道上停下了两台挎斗的三轮摩托车。六名公安同时从车上跳了下来,握着手枪,指挥民兵开始了搜捕。好危险啊!尽管疲劳,一身冷汗又涌了出来。
我换上了新买的上衣,戴着草帽,领着黑豹,不慌不忙,像走亲戚一样。我估计他们是不会追上来的。河滩上的林子那么大,即使像梳篦子一样,也够他们忙活半天了。此时此刻,我不仅同情那些民兵,更可怜那六名警察。警察是专政的工具,也是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可是这些警察荷枪实弹,冒着炎炎烈日,竟是为了找个逃婚的。如果知道了真情,他们会怎么想啊?是心甘情愿地效劳,还是奋起抵制呢?事后我想肯定是前者。宋斌斌的婚事谁不知道,警察来捉我,以反革命的名义,除了讨好上级,拼命地巴结,还能有啥呢?黑豹陪着我逃难。饿了我们就共同进餐,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也许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吧,当我躲在棉槐后面的阴凉处撒尿时,黑豹竟敢舔我的屁股,眼中流露出淫光,是那样的迫不及待,那玩意儿也很快地钻了出来。
我大声斥道:“滚!你这个流氓!”吼着,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迅速躲开,不敢再看我。像犯了罪一样,表情和目光均流露出了内疚和惭愧……不过这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丈夫和我的孩子,但有一样,即使在深山老林中居住,我也彻底打消了再养狗的念头。狗就是狗,到任何时候都有它可憎的一面。岞山是个小站,快车不停,客流很少。但县城不通火车,所以说,全县的物资,化肥、农药、木材、钢铁、柴油、百货等等,全都经过这个小站转运。然后通过下(营)岞(山)公路,运到县城和其他乡镇。已经黑天了,我购买了一张慢车的车票。进站后,黑豹却让我犯了大难。我撵它走,“黑豹,回家吧!我要坐车走啦,又没法儿带你,你就回家吧!告诉彩彩,你完成了任务。再说了,我爹在牛屋还等你呢!回家吧!等过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咱们两个永远都是好朋友……”我抚摸着它的脑袋,理顺着它的亮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做它的思想工作,“回去吧!一会儿车就来了,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啊!”黑豹也许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了。晃动着尾巴,眼里噙着泪水,表情悲壮,迟迟地就是不走。
我蹲在那儿,它就把脑袋扎到了我的怀里,轻轻地摩擦,亲昵地吻舔,舔手心,舔手背,舔了胳膊又舔我的脚面。没有语言,只有动作,紧贴在我身边,寸步都不离啊!见它如此地留恋和依赖,我原谅了它白天的过失,羊马比君子,都是生灵,谁还没有过失的时候啊!快天亮的时候,列车徐徐地在小站上停了下来。上下车的旅客不多,冷冷清清,又赶在了黎明。我上车了,万万没有想到,黑豹从栏栅外窜了进来就要上车,值班员大喊:“哎哟妈呀!谁家的大狗?快来人哪!是条疯狗吧,我的妈呀,这么大的个子!”其他车门没开,仅仅开了这一个车门,我站在车门上大喊:“黑豹啊!回家吧!回家吧!别送我啦!”我觉着喉咙发堵,鼻子酸酸的,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滚落下来。列车就停了两分钟。黑豹受到了阻拦,就龇着牙齿,“呜呜”地吼叫,“呜汪!呜汪!汪汪!汪汪汪!”一边吼叫,一边转着圈子还想上车。警察过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警察掏出了手枪,我急忙大喊:“黑豹!快跑啊!警察要……”要字刚刚出口,警察的手枪就响了,“砰”一声,“砰”又一声,黑豹呜呜叫着,脑袋上喷血,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我的眼前一阵黑暗。火车开了,站上的灯光很亮。我脸贴着门上的玻璃,猛然又看到黑豹挣扎着爬了起来,满头是血,一步一步,又追了上来……
直到火车拐弯,我似乎还能看到黑豹仍然在一步一步地追赶……我闭着眼睛,贴着车体上的铁板,一点点地蹲了下去。心如刀绞,肝肠欲断。爹在牛屋盼着,剑彩包括她的父母,也肯定在翘首以盼。可是黑豹,永远永远地不能再回金家口了!车到潍坊,天已经大亮。我看到了玉海,那个异父同母的哥哥还有王祥和村里的七八个基干民兵。公社的一名副社长大喊:“这趟事,非常关键。都上车检查,一个人一节车厢!”我两边一看,大部分旅客都在睡觉,有仰有趴,也有刚上车的,拎包提伞,寻找自己的座位。我也急忙用草帽捂脸,靠着坐席,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敢再动了。心突突跳,紧张到了极点。
多亏火车马上就开了,关上车门,但窗子都还开着。我听车下面嚷道:“没有哇!我挨个座位都看了。再说了,她也不可能从岞山上车!”“那可没准,还说不准从高密上车呢!她有文化,又懂得车次!”突然我哥哥的声音说道:“这节车厢上有一个裤子和鞋子像是玉秀的,但上衣不像,又戴了顶草帽!怕弄错了,我也没敢掀草帽看看!王支书你说……”“哎呀!玉海,你真是个棒槌!”是王祥的声音,责备他道:“你们是亲兄妹,她换了衣服你也能认出来呀!再说了,她就不会换件儿衣服?赶紧上去,再好好看看!毁啦毁啦,妈的,车开啦!”玉海跺脚也于事无补了。“哎呀,这事干的!这事干的!差了一步……”我的婚事砸了。哥哥玉海和支书王祥自然也就砸了美好的前程。万幸的是,车到昌乐时,他们并没有追上来。或者看走了眼,继续在等下一趟车呢……车到济南,我刚出出站口,王剑书就兴奋、激动、忘情又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噙着泪水,喃喃地说道:“老天爷,玉秀,真的是……你啊!……这两天,我都快要急死啦!”当着众人,他就把我紧紧地拥抱住了。
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疲劳、恶心,四肢酸麻,全身无力。在站前一家旅社,不吃不喝躺到床上,一口气就睡了三十多个小时。噩梦成串,梦见了黑狗,也梦见了我本分的父亲。梦见了支书,也梦见了朱校长……第二天醒了,全身仍然酸软无力,昏昏沉沉,额头也仍然是撕裂般的疼痛。剑书买了济南直达佳木斯的车票,在济南没敢久留,我们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黑龙江。听剑书说,他的舅舅在小兴安岭的大山深处,舅舅是连级干部转业,如今是那个林场的行政一把手。因为姥爷和姥姥都去世了,舅舅和他母亲在感情上又不怎么太好,始终没有走动。如今是无路可走了,才硬着头皮,不得不来投奔这门子亲戚。人生地不熟,就是到了山里,我们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呢?
黑龙江地域辽阔,人烟稀少。特别是过了哈尔滨以后,火车风驰电掣,路边很少能看到村庄,除了湿地、草原、沼泽、森林,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庄稼墨绿,土地油黑,虽然荒凉,看在眼里,又给人一种自然的惊喜。那时候自然灾害才刚刚结束,尽管能填饱肚子,但一年四季仍然很少能见到点油腥,金家口是个大村,五百多户人家,两千多口子人,全村人均才一亩多地。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经常为了一垄地的耕种权,彼此之间就大打出手。相比之下,这儿的土地该是多辽阔啊!扎下了根基我才知道,这儿的一个公社才仅有四五个大队,人口不足三千。跟我们一个村的人口不相上下,围子公社七万多人,而黑龙江省的饶河、逊克、孙吴、嘉荫、同江、抚远县呢,平均人口都不足十万,这还是三十年以后了。而在六十年代初期呢?仅一个围子公社,就远远超过了这里一个县的人口。地多人少,不荒芜着,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剑书舅舅的名字叫田景宽,单位的名字统称是“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鹤岗林业局鸡爪子河林场”。林场离市区还有八十多华里,不通汽车,也没有其他机动车可通。市内到林场,只有一条简易的沙石公路。
下了火车,车站的工作人员就提醒我们道:“去鸡爪子河林场,哎哟,那可就困难喽!去大车店吧,林场的马车经常下来。”剑书说:“我们走着去呢?不就是七八十里地嘛!跟去潍坊的路程差不多!”工作人员有四十多岁,听说我们要走着去,立刻晃动着双手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道:“啥?走着去?不要命啦!那儿的狼群遍地都是啊!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你们俩刚从关里来,不知道情况,前些日子,就有一个娘们儿去鸡爪子河林场,从马车上甩了下来,眨眼的工夫就让那一群灰狼给撕碎啦!……你俩还敢走着去?笑话,你以为这是山东地哩!这是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知道了吧?”到了林场,从剑书舅母的口中我们才真正地了解到,被狼群咬死的那个媳妇是安徽人,生活困难,千里迢迢,是到林场来投奔丈夫的。那个媳妇有三十多岁,尽管饥饿,可也比较丰满。
林场有三四辆马车,每一辆车上都由七匹马牵引。上路就跑,从始到终。每辆马车由两个人管,一个是老板,另一个是副手。常年累月,老板和副手都已经养成了习惯,而且整个马车班,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返回林场,马车都是放单。马车上除了面粉、粮食、豆油、生产工具、劳动保护、商店的小百货,就是被服及帐篷等等。拉了男客的马车不拉妇女,而坐了马车的妇女呢,无一例外,都得遭到两个车老板的奸污。光天化日之下,一边行走,一边强行地施暴,女人们谁也不敢拒绝,更不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忍受。两名恶鬼还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都得过关,避免了她们相互嘲笑。而且女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为了名誉也为了后代,别说举报揭发了,对自己的丈夫都是守口如瓶。一而再、再而三,林场的妇女,十有八九都让车老板子给糟蹋过。那个年代,不逼到了份儿上,哪一个妇女也不敢再坐林场的大马车了。就在这种背景下,那个安徽妇女才被两个畜牲推下了马车的。枪毙车老板时,所有的口供,均公布于众。
通过媒体,所有的市民才知道了真相,车站工作人员才有了那份惊讶和愕然。原来是去年夏天,那名略有姿色的安徽妇女出车站找到全鹤岗市唯一的那家马车店。老板子问她去林场找谁,安徽妇女说:“俺是来找孩子他爹的,孩子他爹在你们林场的三工段。”“姓啥?”“姓庞!”“过来几年了?”“才一年来的工夫呀!老师傅,你认识俺孩子他爹?”老板子热情而又大方地说道:“都是一个林场的,能不认识吗?去年他来林场,也是乘坐了我的大马车呢!一家人,快上来吧!快上来吧!回家早的话,我就再往里放放,直接把你送到三工段去,让你们两口子今天晚上就能团圆!”“那感情好,谢谢啦!”说着,安徽妇女就到了装有帐篷的马车上。马车出市区直奔西北。沿着梧桐河的西岸,出去了大约有二十里地,见天色还早,老板子就让七匹烈马放慢了脚步。扭回头来,戏谑地说道:“一年啦,丈夫不在家,日子可不好过啊!没有别人,就是咱们三人……”见老板子开始搭话,副手就知趣地从后面爬了过来,并在安徽女人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威胁她说道:“别不知好歹,又不是姑娘了,我们又没让你买票。这是规矩,谁都一样!”说着,就滑下去,坐到了老板子的位置上,手擎大鞭,美滋滋地吆喝着牲口。
副手知道,只有老板子办完了,他才能再过去替补……可是,让副手和车老板都感到气愤的是,安徽妇女死活不干。撕咬、挣扎,并愤怒地呼喊叫骂着:“畜牲,放开我,放开我呀!”夏天,裤褂均非常单薄,车老板把她的裤子都撕碎了,并狠狠地威胁着骂道:“妈的,再给你半里地的时间,再别扭,老子就把你推下去喂狼!”安徽妇女破口骂道:“你不得好死!早晚你也得喂狼。……姑奶奶就是喂了狼,也不能让你这两条腿的老狼得逞!”搏斗中,在野狼沟的沟口,老板子真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地把安徽妇女推了下去。“去你奶奶的吧!就让你下去喂狼。”然后夺过鞭子,在三匹梢马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三大鞭,七匹烈马扬蹄狂奔。副手趴在车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安徽妇女没来得及挣扎,就让一群狼给撕成了肉片……尽管两人订下了攻守同盟,但人命关天,副手还是在当天晚上,去剑书的舅舅家报了案。车老板子被公开地执行了枪决。
副手举报和坦白有功,被人民法院判了个监外执行,其他两辆马车的老板子和副手也无一逃脱正义的审判,均以强奸罪、调戏妇女罪、流氓罪和破坏生产罪,数罪并罚,五年打底,十五年封顶,押到北安市的凤凰山农场,强行劳动改造去了。刚刚下车,就使人感到莽原荒野,遍地是厮杀,处处是传奇。告别了火车站上那位好心的工作人员,我和剑书提着简单的行李,怀着茫然、困惑而又无奈的心情,步履蹒跚,费了不少周折,才在人工湖的边上、啤酒厂后面,找到这家驴尿马粪遍地、苍蝇蚊子横飞、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酸臭气味的大车店。院子很大,一面睡人,三面都是马厩。在登记处,剑书向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问道:“大姐,这儿有去鸡爪子河林场的马车吗?”妇女相当地热情也相当地爽快。看着我俩,惊喜地问道:“刚下车,从关里家来的吧?”不等剑书回答,她就伸着脖子,对着门外忙碌的人们大声嚷道:“老唐,唐老鸭!去你们林场的,快过来接待接待!”然后又指着旁边的长凳子客气地说道:“坐呀,你们俩别客气,进店如到家嘛!”当打量到我时,眼珠子立刻又大了两倍,“这丫头蛋子,多漂亮哇!啧啧啧!哎哟妈呀!关里家怎么都是大美人哪!”老唐进来了,黑脸,大个,一脸络腮胡子,四十多岁,手拿鞭子,也是一身的豪爽。
没有进门就嚷:“陈大屁股,你是喊我吧?我们林场谁家的客人?”服务员左手掐着两个大黑碗,右手拎着一把大铜壶,笑着骂道:“你个死唐老鸭,陈大屁股是你叫的吗?这不,就是他们俩!”说着,把黑碗摆好,倒上水,利索爽快,像变戏法一样,端到我们的面前,“大热天的,又坐了这么多天火车,先喝碗水,润润嗓子。”然后又对老唐说:“你要喝,就自己倒!你们走了,我们也该轻松轻松啦!这些天,让你们给闹哄的,大车店都成了牲口棚啦!”大热天,我也真有点渴了。双手接了过来,非常矜持,庄重又感激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剑书更不客气,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
抹了抹嘴唇,微笑着说道:“你们黑龙江人可真热情啊!”剑书的话,我也有所困惑,黑龙江人多是关里迁来的移民。相比之下,除了天生的厚道,朴实和热情外,黑龙江人又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豪放,豁达和爽快。似乎是隔着衣服,就能看到他们流淌着的血脉和跳动着的心脏。黑龙江人没有城府,黑龙江人也不会阳奉阴违、尔虞我诈……果不其然,叫唐老鸭的黑脸汉子大大咧咧地笑着问道:“你们俩去谁家,谁家的客人啊?”“田景宽。”王剑书老实地答道。“哟嗬!是场长家的客人。田场长是你什么人?”唐老鸭热情中又增加了一份惊喜。“是我舅舅!”“亲舅舅吗?”不等王剑书回答,服务员在旁边嬉戏着说道:“舅舅还有不亲的吗?亲娘舅,亲娘舅嘛。”看了我一眼,又笑着说道:“当官的亲戚,你唐老鸭又三九天的萝卜——动(冻)心了吧?你瞅瞅人家田场长这外甥媳妇,就是当电影明星也满够格呀!”唐老鸭看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丫头蛋子,能不漂亮吗?但生了孩子,什么样的腰条也都得吹灯!走走走,赶紧上车,还有八十里地呢,少跟她在这儿磨牙花子,扯那份儿里根愣?”说着,毫不客气,伸手就拾起了我身边的那只旅行包。
“跟我扯里根愣,谁稀罕你咋的,凉水沏茶——还硬充(冲)上了呢给我!你以为你是谁呀!”服务员站在门外,仍然是不依不饶地嚷道。唐老鸭爬到了车上。嘱咐我们俩道:“坐稳了你们俩个。”然后又对着服务员高嗓门大喉咙地嬉戏着说道:“陈大屁股!等着吧!过两天再下山,非钻你的被窝不可!不整老实了你是不算完的!”说完,两只胳膊猛地一晃,大鞭子在空中“叭”的一声就炸响了,随着鞭响,又大声吆喝牲口道:“驾——开路喽——”马车出了大门,服务员还在那儿一个劲地嚷呢,“唐老鸭,王八头,你等着吧,路过野狼谷,非让那帮狼崽子嚼了你不可。我让你嘚瑟,没老没少,跟人姑奶奶也没有正经的……什么师长,狗屁吧!”马车拐上了大道,七匹大马,悠哉游哉,唐老鸭抱着鞭子,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笑着说道:“这娘们那嘴,刀子一样,真他妈的厉害啊!可是心眼又特好,一辈子没有愁事,跟她过日子,老爷们得多活二十年啊!驾——”鹤岗是座煤城,跟大同和开滦一样,其经济特色我早在中学课本上就知道了。使我感到异样和纳闷的是,大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很多,有小马车也有大马车。
小马车是一匹马,在市内倒短,送酱油拉酒桶,运蔬菜倒食品,车老板有不少还是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女人赶马车这也是在关里家没有听说过的,如今却是亲眼目睹了。车篷也统统都是铁架子焊接的。大马车是平板的,两边没厢,就那么光秃秃的。四匹大马,都佩戴着铃铛,哗哗乱响,非常威风。可是,从市内到郊区,唯独我们这辆大车是七匹马牵引,而且都佩戴铃铛。白色的驾辕,前边的六匹都是红马。我是搞教育的出身,七匹马牵引,我总觉着太浪费了。在老家的生产队,一般情况下都是两匹,道路平坦,其载重量也不见得就比这七匹马拉的少。这么多马匹,套车卸车该多麻烦啊!我跟剑书窃窃私语,并捂着嘴偷笑。剑书倒不以为然,书生气十足地说道:“适者生存,马多,也自然有它多的道理。”出市区大约有三十多里地,丘陵已经变成了山区。山势陡峭,重峦叠嶂,古树参天,满眼都是碧绿。
路,还是那条路,砂石铺就,两边杂草一人多高,像青纱帐一样,密不透风。七匹大马却突然来了精神,蹄声哒哒,铃声一片。唐老鸭纵身一跳,突然地站了起来,像艄公站在惊涛骇浪的船头上,侧过身子,板着面孔,严厉地说道:“坐好,两手都抓着大绳!孙老疙瘩,你把那女孩子看好!”整个气氛也蓦地紧张起来。孙老疙瘩是这辆车上的副手。五十多岁,小眼睛,黄胡子,个头不高,手脚利索,干啥都带着一股狠劲。包括他的眼光,咄咄逼人,不声不响,像鹰隼一样。车上装载的都是麻袋,上面罩着帆布。凭感觉,多数是米面和日用百货。帆布上面捆绑着大绳,纵横交错,非常牢固。
在装车时又特意留出了人坐的地方,舒服而又安全,就是睡觉也不用担心被甩下去。听见命令,孙老疙瘩还是往我身边靠了靠。身上的汗臭味使我讨厌地闭上了眼睛,他却很不知趣,看着我两手,狠狠地说道:“抓住大绳,两手都抓住。”然后又瞪了一眼王剑书,口气更黑:“还有你,别傻呵的,前面是野狼谷了!”他的话音刚落,前头唐老鸭的鞭子就在头顶上一连串地炸响了,“叭!叭!叭!叭!……”随着鞭响,刹那间,七匹烈马就狂奔了起来,马蹄声像擂鼓一样,铃声轰鸣,山呼海啸般,整辆马车似乎是离开地皮,飞了起来。我不敢睁眼,只觉着耳边,风声呼呼,梧桐河水似乎也变成了倒流。路况太差,马车飞奔,但也是在狂蹦。凭感觉,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我两手使劲抓着棕绳,但身体仍然像翻烙饼一样,忽悠上去,忽悠下来,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我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到了极点。
我睁开眼睛,恐惧而又吃惊地看到,马车后面,七八只老狼追了上来。大约有三十米远,龇着牙齿,眼睛都是红的,一边追赶,一边“呜呜”地吼叫。恐怖、紧张、疲劳又加上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和惊奇。我气喘吁吁,全身颤抖,脊背旋着阵阵凉风,头皮麻酥酥的,再看剑书,傻子一样,脸色苍白,大张着嘴巴,全身筛糠,随时随地都有被甩下去的可能。我知道,他的思想压力比我还大。一路上又在照顾着我,尽管是男子汉,但此时此刻,也同样紧张和恐惧到了极点。也许是这几天干渴、饥饿、缺觉、紧张、疲惫和焦虑……多种原因吧,剑书的一个鼻孔,突然有大滴的鲜血涌了出来,像喷泉一样,越流越多。随着颠簸,上下左右都已经染红。我恐怖紧张又焦急地喊道:“哎哟妈呀!剑书你……你,你是咋的啦?”大鞭子还在响,“叭!叭!叭!”烈马狂奔,“哒哒哒!哒哒哒……”剑书的鼻子还在喷血,我哭泣般乞求着喊道:“师傅!站下……快……快站下呀!”我知道,剑书已经坚持不住了,万一被甩下去,除了死亡,就别无选择了。但马车停不下来,人多又有工具,办法还是有的。但万没想到,唐老鸭继续挥着鞭子,头也不回,骂了我一句脏话,“闭嘴!臭娘们!你叫唤个鸡巴毛!”当面侮辱,我难以承受,可是扭头一看,不由地又吃了一惊。
唐老鸭手上的大鞭子仅鞭杆就有三米多长,加上鞭梢,才恰好够到了最前边三匹枣红马的屁股。大鞭子甩了起来,叭叭地炸响,是两手在挥动,而他的两脚呢?简直就像神话中的传说一样,踩车辕子的大脚仿佛是焊在了上面,怎么摇摆,怎么颠簸,整个身体竟然是纹丝不动。大鞭子甩着,并对他的副手——孙老疙瘩,狠狠地吼道:“把他俩看住,摔下去,我先剥了你的皮!”口气和语气都是阴森森的。马车还在颠簸着,颇似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有时一边的车轱辘悬了起来,只有一个轱辘着地,眼看就要翻过去了,在唐老鸭的操纵下,竟然又奇迹般地落了下去。过后我才发现,车体的宽度正好是关里家的两倍,车体越宽,越不容易翻。老板子唐老鸭,毫无疑问,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烈马狂奔,哒哒的蹄声震撼着山谷。作为教师,我知道动物的本能和彼此之间的心理。狼群是世界上的长跑冠军,不吃不喝,一口气也可以跑六七百里地。而且耐力特强,空着肚子也可以持续七天。
七天的时间,什么动物不得被追垮了呀!见爱人的鼻子还在流血,我想用卫生纸给他塞上,腾出了一只手,刚要掏兜,伴着呼呼的风声,马车一颠,鬼使神差,一瞬间,另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棕绳。“妈呀”一声就被弹了出去,但没等着地,就被孙老疙瘩猛地一把抓了上来,像抓一只小鸡,我的身体却悬在了外边。剑书吓坏了,懵懵懂懂,大声地喊道:“玉秀!妈呀!……完啦!”话音没落,为了救我,他的两手也离开了棕绳,孙老疙瘩急了,破口大骂:“操你妈,你给我坐下!”可是已经晚了。离开棕绳,王剑书的身体也被颠簸着的马车弹了起来。眨眼之时,他的身体也被甩了出去。还是孙老疙瘩手疾眼快,右手抓我,伸出左手,又薅住了剑书。唯一的支撑点是他用两脚勾住了棕绳,身体倾斜,随着马车奔跑,“哒哒哒!哒哒哒!……”一边一个,腾空而起。
现在回想,当时的镜头比马戏团上的杂技还要精彩……马车一口气奔跑了三十多里地,直到过了一座木桥,七匹烈马才缓缓地放慢了脚步,我和剑书又都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原处。孙老疙瘩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我们道:“……狗杂种,不看在田场长的面子上,你们两个还有今天哪!”他咬牙切齿,眼睛都是红的。他的武艺岂能是一般的杂技演员所能比?一手一个,高悬在车外,靠两脚勾着绳子,晃悠颠簸,那可是三十里地啊!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啦!河水很宽,木桥也有百十多米长。过桥以后,前后左右,大小山头也豁然开朗了许多。蓝天矮了,山头也小了。事后我才知道,这条沟系就是鹤岗与伊春之间的界河,过了界河,就算是踏上了伊春市乌伊岭的地盘。河水清澈,鱼儿嬉戏,草甸子中,各种野花仍然在争芳斗艳地开放着,河南河北,是径渭分明的两个天下和两种世界。是惯例也是本能,过桥不远,七匹烈马就缓缓地停了下来,但仍然喷着响鼻。淋漓的汗水,顺肚毛吧答吧答地滴在了路上。不大一会儿,白花花的砂石路面就染湿了一片。
唐老鸭也毫不忌讳,当着我面,跳下马车就手提裤子,晃动着那玩意儿撒尿。前面撒尿,后面放气,一个连着一个。事后想想,那才是真正的屁滚尿流啊!撒完尿,排完了气,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气喘吁吁,脸色蜡黄。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爬了上来,头不抬,眼不睁,像泄了气的皮球。靠着帆布,先是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唉——”然后又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道:“奶奶地,这把骨头早早晚晚得喂了狼啊!唉!啥时候,乌伊岭铁路才能通车呢!”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了,鸡爪子河林场为什么用七匹马拉车。危险过了,坐在车上,我才猛然间意识到,屁股下面水湿,包括裤腿和袜子,不知何时,我已经吓尿裤子了。不敢声张,脸上却一阵阵地发热,急忙用两腿,盖住了那片湿处。回头再看木桥的那边,十多只灰狼像没事儿一样,在草甸子里面,一扑一跳地玩儿呢!是捉耗子,还是在逮山鼠?剑书自己用手绢塞住了鼻子。
斜歪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孙老疙瘩很快又恢复了他的卑微和怜悯相,两腿蹒跚,佝偻着后背,走路时两脚拖沓,像脑血栓、半身不遂之类的轻型患者。马车站下,他就开始了忙碌,从辕盘下面摘下来两个水桶,一手拎着一个,来来回回往返了八趟,七匹烈马通通饮了一遍。令人不可思议和感到好奇的是,第四趟拎回来的两桶水,一喂大罗给了驾辕的大白马,而另一喂大罗呢,竟然递到了老板子唐老鸭的双手上。老板子和大辕马就同时饮用,一个是“咝——咝——咝——”一个是“咕咚!咕咚!咕咚!”孙老疙瘩呢,脸上堆着微笑。这种谄媚般的微笑,除了在烈马狂奔时,在脸上消失过,几乎都是永恒般地挂在了他的脸上。看着我,孙老疙瘩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讨好儿说道:“今个儿让你们俩受惊啦!这些玩意儿!”回头努了努河那边继续在逮山耗子的大灰狼,不好意思地说道:“没办法哟!来来回回,都是这个样子。从烟囱山,一直到嘎拉其河大桥。……嘿嘿嘿!嘿嘿嘿!……哎呀,这会儿就快了,两个钟点,就能见到你舅舅田场长啦!今天晚上,说啥也得去你舅舅家喝喜酒哟!”半个小时之内,前前后后,判若两人,一个是身怀绝技、武艺超群的飞车英雄,另一个则是满脸媚笑的老奴才。另外,还有一点也让我觉着相当纳闷,相当狐疑,宋斌斌和王剑书,都想当我李玉秀的丈夫,而且两人都有一个实权重握的亲娘舅舅。
一个是常委,一个是场长。一个在追捕,一个又在等待。冥冥之中,我似乎感到,剑书的舅舅比斌斌的舅舅还要可恶,还要霸道,连孙老疙瘩这种人,提起剑书的舅舅,未曾谋面的鸡爪子河林场的场长——田景宽,都要这么唯唯诺诺,服服帖帖,在这深山老林里面,没有毒辣的手段,能统治得了吗?孙老疙瘩提完水,因为天热,脸上也是汗津津的,粗布的白褂子上有了一圈圈的汗渍。他收拾好水桶,又像小学生请假似的对唐老鸭说:“唐、唐大哥,我洗洗去了,你去不去?”唐老鸭头也没回,心不在焉地大声说道:“我不洗了,你自己去吧,问问他俩洗不洗?”孙老疙瘩就又看着我道:“洗洗吧,你俩都下来,也换换衣服!嘿嘿嘿……这条道上,可不能封建啊!……来林场的女人谁都一样!谁都一样!不然的话……啊?嘿嘿嘿。”实话说,我真想下去洗洗。先不说那二十八个蹄子扬起的灰尘是那么大,那么浓,没人例外,全身上下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加上了紧张恐惧中的汗水,灰在脸上,肯定是搅拌成了泥浆。看到他们三个人,我也就想象出了自己。
再有,现在让人难为情和无法儿容忍的是,裤子和裤衩全都尿湿了,两条腿也觉着湿漉漉热乎乎的,臊味难闻,不下河洗洗,怎么下车?又怎么见人啊?可是,木桥河岸的两边都是光秃秃的,一览无余,除了绿草,连块隐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正犹豫着,孙老疙瘩又嘿嘿地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快下来吧!你们俩都下来,都去洗洗,都去洗洗。”剑书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是那么无精打采地歪躺在那儿。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埋汰。不知他是否吓尿了裤子,但全身的污血、泥土和汗水,再不洗洗,也是没法儿进门啊!于是我小声儿说道:“剑书!剑书,走,咱们去河里洗洗吧?”剑书坐了起来,皱着眉头。可能是我的面容太丑陋了吧?看了我一眼,就扑哧地笑了。撇着嘴角,揶揄地说道:“哟嗬!这妆化的,赶上孙二娘了!”说着,一翻身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刚一迈步,又赶紧扶住了麻袋。
愣怔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我也从车上滑了下来,掀着帆布,想找找那只旅行包,包内不仅有在济南购买的两套换洗的衣服,包括裤衩、乳罩,还有日用品,小镜、毛巾、梳子、面油等等。但车上的绳索捆绑得很死,不容易打开。正在为难,孙老疙瘩站在远处又大声喊道:“过来吧,别找啦!你的用品,都准备好啦!”“我的用品?都准备好了?谁给准备的?”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呢?我站在车旁边踌躇徘徊着,初次见面,凭着孙老疙瘩的人品和身份是绝对不会跟我开玩笑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正拿不定主意呢,唐老鸭在车辕子上就开腔了,三分训斥,七分责备:“不让你找,你就别找了呗!去林场的又不是你一个女人!”再看老板子,他用一桶水,既灌了肚子也浇在了头上。像洗澡一样,满脸胡子,还在嘀答着水珠,亮晶晶的,也让人替他感到痛快。
二话不说,我转身就往木桥上走去。河水不深,桥梁也不高,虽是一座简易工程,却非常牢固。没到近前,孙老疙瘩就又讨好儿般地笑着说道:“你们两口子去桥那边洗吧,男左女右,历来都如此。”剑书有点儿为难,我却不客气地大声说道:“去,那边洗去!”剑书龇着大牙笑了笑,一声不响,就去了大桥的左面。狼群呢?不超过百米,打闹嬉戏,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们。我脱了鞋子,光着脚丫,试探着蹚了下去。水太浅了,才刚刚没过了膝盖,水面如镜,清澈透明,河底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鱼儿很多,令人难以置信。成群结队,来来回回地游动。最大的比筷子还长,并不怕人,可是赤手空拳又很难捉到。我刚一弯腰,刹那间又无影无踪了。“小鬼头,狡猾着呢!”看着河面,我心里说道。我刚刚下水,孙老疙瘩就在桥那边大声地嘱咐我道:“那口箱子你看到了吧,里面什么都有,你随便用好了!”因为修桥,两岸用石头垒出来很大一截,像城堡一样,城堡两侧也就形成了一处处的静湾、桥礅,也正好挡住了彼此的视线。贴着桥礅,我果然发现了一只大木箱,箱子是铁皮包着的,箱底用石头垫着,周围长满了杂草,木纹都已经是深褐色的了。看上去,风吹日晒雨淋,最少也得有三五年了。箱盖很沉,我费劲儿掀开一看,里面果然摞着厚厚的三叠子衣服,全都是浅灰色的,而且全都编了号,衬衣、裤子和裤衩。
顶层的三件全都是七号,旁边是女人所用的一切,香皂、毛巾、梳子、小镜,包括了卫生纸和月经带,可以说女人所用的应有尽有了。好周到、好全面呀!从衣服的号数上猜测,这只箱子内的物品,我是第七个法定的使用者。我拿出来一套,也有点儿纳闷,为啥编号?为啥都是灰色?为啥要预备成套的内衣?百思不得其解。我索性不想它了,回到水里头,蹲下去,坐在鹅卵石上,把全身上下一件件都脱了下来,打上香皂,赤条条地洗了个痛快。水浅,洗浴时觉着温乎乎的。先把脏衣服洗净又涮了出来,然后又坐在那儿,让清澈的河水把旅途中的污垢涮净。看着远处碧绿的山头,我蓦然间想到,在波涛汹涌的潍河下面,为了逃婚,我是怎样地挣扎和搏斗啊!如今已经逃出几千里地了,而等待着我的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泡在水里,全身都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惬意。可思想上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沉甸甸的,感到迷茫,也感到压抑。恍恍惚惚,我忽然看到那十几只灰狼站在了对岸,呜呜地叫着,像嘲笑我一样。有一只个头较小,绒毛华丽的老狼,扭头看着它的同伙,哇哇叫着,丑态百出,似乎是在调情。
我仿佛猛然间清醒了过来,“嗷”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岸上跑去。抓着裤衩,手忙脚乱地就往两条腿上套。套上裤衩,剑书也在桥上出现了,安慰我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一看是他,就气愤地嚷道:“滚!人家还没穿上衣服呢!真不要脸。”剑书讪笑着,急忙退了回去。狼群渴了,似乎都想洗澡,可相互望着就是不敢下来,浅浅的河水仿佛变成了它们不可逾越的障碍。我知道,狼也是犬类,游泳的技术很高,别说这点儿溪流,就是大江大河也挡不住它们。可是,在小兴安岭茫茫林海的大山深处,嘎拉其河——这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溪流,为啥就能把血腥、残忍、暴戾又狡猾的狼群给挡住了呢?我在火车上也听别人说过,北大荒的狼群是一个庞大而又智慧的群体。现在亲眼见到,除了震惊,也感到了更大的惶惑!我穿上衣服,虽然紧张,却比刚进山时坦然多了。
心咚咚跳,毛骨悚然,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抱着刚洗过的衣服回到岸上,站在高处战战兢兢地又继续观察。就是它们几个,出鹤岗三十里地就开始追赶我们,不依不饶,直到现在。我说不上是新奇,还是有更多的仇恨。但仔细观察,在秋光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有两只浅灰色的野狼皮毛苍老,像枯草一样。一只缺少半个耳朵,另一只的尾巴仅有半截,与其他相比,很明显地丑陋了许多。看外表,城府很深,似乎又有点儿老态龙钟,行动迟钝,可又是群体的活动中心。见我愣呆呆的,早已经上了岸的孙老疙瘩仇视地说道:“看见了吧,就是那两个老家伙,一公一母,是它们的老祖宗啦!特别是那个半截尾巴的家伙,这些年了,所有的损招儿都出在它身上……走吧走吧!别看它们了,赶紧上车,还有二十里地呢!”我边走边又回头扫了它们一眼。
半截尾巴和半只耳朵的老狼,确实与众不同,它们形影不离,坐在河边,也懒得再动弹。在我们没到达目的地之前,两只老狼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怀着紧张后的松懈心情,我和剑书又都茫然若失地爬到了车上。再次起步,七匹大马也失去了刚才的精神,由着性子,不慌不忙,牵引着轱辘往前滚动……在鸡爪子河林场,看了相关的资料,我才弄明白了。嘎拉其河是梧桐河的上游,也算是松花江水系的一条支流。林场原来是个劳改单位,跟下游的梧桐河农场是一家。林场职工也多半是刑满释放后人员,成分复杂,什么人都有。就说孙老疙瘩吧,他曾经是武汉杂技团的一名特技演员,多次出国,并捧回了世界级的大奖。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陈云、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看过他的演出,并多次与他合影留念。
舅母就啧啧地替他惋惜:“哎呀!这人哪,白瞎喽!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才也不多哟!就因为一句话,就下放到了咱们北大荒!……鸡爪子河林场,掰着指头说吧,哪一个都比你舅舅的功劳大,小小的连长,他倒神气起来啦……”车老板子唐老鸭,更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唐老鸭和舅舅都是从一个部队上来的。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舅舅——田景宽,连级干部,上尉军衔,转业到地方当了场长,手下三四百名职工,都听他发号施令。车老板子唐老鸭呢,原名叫唐金彪,三八军七十四师的主力师长,少将军衔。赴朝作战,第一枚军功章就被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亲手别在了唐金彪的胸膛上。
当然了,庐山会议以后,彭德怀削职为民,在军队的高级领导人里面,唐金彪也是第一个被迫脱下了军装,发配到小兴安岭,在昔日下属的领导下,“无忧无虑”地当上了一名车老板子。历史的逆转,时代的变化,包括王剑书的舅舅做梦都不会想到,昔日只能在会场主席台上所敬仰的指挥官,如今,竟然在自己手底下当上了一名车老板子!这到底是一种悲剧,还是一种荒唐?是一大幸事,还是对军人的污辱和亵渎?但有一条,作为场长,剑书的舅舅田景宽是非常放心的,那就是唐老鸭的这辆马车,不管拉多少女人,唐老板子均不会跟其他人同流合污。事后说起来,田场长也曾经当着我的面说道:“判刑枪毙,咎由自取。都像唐金彪唐师傅那样,就是女人上赶着,这种损事,唐老板子也不会干的!人品、素质、道德和职务,在唐师傅身上,是绝对不用怀疑的。他的素质,到任何时候我都敢打保票……”
作为下级,田场长也更了解唐老板子的历史:当过红军,驯马员出身。有一次骑兵表演,在首长检阅的时候,身为骑兵副团长的唐金彪,在烈马绕场狂奔的时候,突然从鞍子上站了起来,单腿踩着马鞍,另一条腿高悬,整个身体像燕子腾飞状,跑完全场,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志愿军组建骑兵团,彭德怀点名说道:“唐金彪是最好的人选嘛!别说是骑兵团啦,就是骑兵师,也非他唐金彪莫属。”从朝鲜回国,唐金彪就顺其自然地当上了师长。在狼群追赶的时候,唐老板子两脚踩辕子,双手挥动大鞭。现在回头再看,也就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了,那点儿特技,纯粹是小菜儿一碟。关于野狼沟,沟里的狼群为什么不敢过河?
离开嘎拉其河大桥时,唐老板子和孙老疙瘩是这么给我们叙说的。当初这条沟系就是北大荒有名的野狼谷。但狼群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凶狠,见人就追,直到把人类赶出自己的领地,领地的方圆有四十平方公里左右。南止烟囱山,北到嘎拉其河大桥。主要原因是农场扩建,狼群的空间太狭小了。周边地区,先后创建了宝泉岭农场、梧桐河农场、共青农场、军川农场、延军农场、伏尔基河(新华)农场、绥滨农场、普阳农场、名山农场等等。
农场开发,狼群自然就失去了以往的家园,逐渐都集中到了烟囱山以北的野狼谷。人类继续开发扩建,狼群自然就红了眼睛。这是它们最后的一块地盘,誓死捍卫,寸步不让。开始是冬天,雪原茫茫,狼群没有吃的,就窜到附近袭击人类,残害牲畜。夏天有各种弱小动物可餐,花鼠子、山耗子、山兔、狍崽、草原鼠等等。夏天袭击人类,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苗头。没有办法,上下运输才由四匹马改成了七匹马。马匹多,一是速度快,二也是为了壮胆。狼、马决战也曾经发生过多次。听孙老疙瘩说,狼群的智商,可以说是仅次于人类,有时甚至超过了人类。混战的时候,烈马把野狼的脑袋踢飞、踢碎,脑浆四溢,嗥声一片,但狼群很快就改变了战术,两三只野狼不约而同地一齐用嘴衔住了马尾巴,死死地拖住,像拔河一样,烈马拼命挣脱。可是,令人吃惊的是,当烈马用尽了力气的一瞬间,两三只老狼突然松口,烈马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牙齿都撞了下来,但不等爬起,后面的野狼就残忍地扑了上去,迅速几口就咬断了烈马的脖子……
烈马、野狼也就变成了仇家。想想刚才的一幕,我仍然感到恐惧和不安。狼群的残忍,真的是名不虚传啊!在小学课本上,我就熟悉了要残害东郭先生的那两条狼,但仅仅是书本。如今是亲眼目睹了野狼的残忍、血腥和狡猾,没有嘎拉其河救驾,野狼继续追赶,今天我们四个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想象啊!可是,前面的唐老板子却不以为然地哼着鼻子,以军人的气质满不在乎地说道:“野狼啊,也没有啥可怕的,跟人类也差不多。如果是一只,见了人类也是屁滚尿流地夹着尾巴逃跑。这些玩意儿也是一夫一妻制,如果发现了狼洞,里面的大狼最多会有两只,但崽子较多。”说着,他晃了晃鞭子,“驾!”然后又回过头来,满脸蔑视地大声说道:“不信你们等着,也可以做个试验。发现了狼洞,不用其他猎具,就把汗臭味十足的破褂子扔在它们洞口,闻见了男人的汗臭味,三四天之内,它们都不敢出来。
北大荒的狼也不都是那么可怕的,只要不是群狼,一个人也能对付得绰绰有余!”听唐老鸭说完,孙老疙瘩一个劲儿地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只要你别伤害它的崽子,伤了崽子,母狼就会跟你没完!都说母老虎厉害,依我看哪,母狼比母老虎更、更厉害!”从唐老板子的嘴中,我才知道,开始建场,上下运输都用汽车,是苏联产的“大白脸子”。后来中苏关系破裂,零件买不到,两台汽车变成了两堆废铁,上下运输才改用了马车。刚才见到的那只半个耳朵和半条尾巴的老狼,尾巴是汽车轱辘碾掉的,险些丧命。半个耳朵是唐金彪当年用手枪打掉的,做了个记号,也使它从此认识了唐老板子。另外唐老板子还告诉我们,“用不了几天,乌伊岭通了火车,转道伊春,不从这儿路过,也就不去招惹它们了!狼群的领地也需要安宁。”但这条界河,狼群不敢逾越。听他们说完,作为女性,我的鼻子还是酸酸的,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腮帮子淌了下来。随着故事的述说,我和狼群,不,是和那些死去了崽子的母狼之间,在感情上,似乎不知不觉地缩短了距离。同情它们,为它们伤感。也了解了更多关于狼群的知识,狼,不愧是高智商的动物啊!原来,这条河流是梧桐河的主要发源地,这一地区是它的下游,不远处就是梧桐河了。河水滚滚,与江海相连,这儿的河道较宽,遇到干旱,河道上的烫手黄沙铺出一道金色的风景线。那时候这个劳改单位——鸡爪子河林场刚刚建立。不少人都看到,河道上,数千只老狼顶着酷暑,在烈日下面掏洞,掏完洞,再把自己的崽子埋进去。
河道上下,沙尘弥漫,汽车从桥上路过,十多人都看到了,但都非常纳闷,回家一说,一位鄂伦春老人告诉他们:“哼!有啥奇怪的,气候变化,又赶在了同一个季节,母狼生的崽子,这光景都生疹子呢!麻疹出不来,不少狼崽子就得活活地扔掉。它们挖坑,是把小崽用河沙埋起来,又不把它们憋死,三两天,疹子出齐了,狼妈妈再来领回去!你们记着,野狼就是不会说话,其他的心眼不比人少。”可是当天夜里,人和狼群都万万没有想到,上游山里下来一个水蛋。可能是上帝对它们的惩罚吧。牤牛水铺天盖地般地灌了下来,不仅仅是河道,连河东西两边,也都是滔滔的洪流。草甸子、沟塘子,咆哮怒吼着扑了下来,见事不好,狼妈妈们纷纷逃到了山上。水头过去,河滩上的狼崽子们无一幸免。不少人都看到,一连多日,下游河面上都漂浮着淹死的狼崽。狼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声,地动山摇,“嗷——嗷——嗷——”半个多月后,还时隐时现。狼妈妈们的哭声、叫声、哽咽声、悲怯声,别说是女人,连男人听着也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据动物学家分析,那年生下的狼崽子,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出麻疹呢?是因为周边农场开发,活动空间太小了,集中在一起就导致了相互传染。像上海市那年爆发的黄胆性肝炎,北大荒毫无节制地开发,自然生态也就失去了平衡。从此以后,嘎拉其河也就变成了狼群的障碍和天堑。
狼群再狂、再凶、再肆虐,面对天堑,平时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嘎拉其河对北大荒和小兴安岭的狼群来说,像警钟一样,世世代代都让它们感到了刻骨铭心的恐惧。傍晚时分,晃晃悠悠的马车终于载着我和剑书到达了这次逃婚的目的地——黑龙江省劳改局下属的鸡爪子河林场(受鹤岗林业局双重领导)。同时,县里的公安人员也以追捕罪犯的名义,前脚后脚紧紧地追了上来。两名公安被围在了市内。因为那几天林场的马车暂时没有去鹤岗,公安人员干着急也没办法。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逃婚是野狼沟的狼群帮了我们的大忙。鸡爪子河林场的场部坐落在四山环抱的一块大平冈上,景色宜人,像一块盆地。西、北两面的主峰很高,远看气势磅礴,近瞅云遮雾罩、松涛滚滚,满眼碧绿。北面主峰的半山腰有两个石洞,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间小路,半个小时就能爬到洞口。洞口各竖了一块石埤,周围有灌木相遮,碑座有杂草掩盖。到了近前才能看清正面的几个大字,字体工整、大方,很有气魄,仔细辨认,一块石碑上镌刻的是:“中国共产党北满临时省委秘书处。”另一个洞口前面的碑文是:“中国共产党北满临时省委组联处。”背面是一排排的小字,多是人名,也有事件的记载。第一个人名是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总政治部主任李兆麟,其次是省委书记张兰生、冯仲云,六军军长夏云杰、政治部主任戴鸿滨等等。
事件主要记载了几次大的军事行动,如六次西征,抗日军政大学的诞生,四块石联席会议,袭击老钱柜,攻打汤原县城等等。从车老板唐金彪嘴里头我还了解到,这座主峰就是小兴安岭历史上有名的老白山,山前是中共党史上北满临时省委的机关所在地。山后面的丛林下面就是三军的宿营地,三军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主力部队,六千八百多人,而八军、九军、十军、十一军,才有六七百人,总人数几乎是抗联的一多半。当年的密营之路,也是我们逃婚经过的那条沙石公路,第一次爬上来浏览风光,一时激动,我就对王剑书兴奋地说道:“题材咋样?你就可劲儿地写吧!抗联的题材还真不少呢!作家们都待在大城市,这深山老林,咱俩就算在这儿体验生活啦!”剑书苦笑着摇了摇头,呻吟了半晌,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唉!你呀,也太天真了吧?当务之急,是甩开老家来的那几个公安。先安顿下来,有饭吃,才能谈得上创作啊!”“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咱们又没有犯法。婚姻自由,毕竟不是旧社会了!”我理直气壮,满不在乎地大声说道。剑书再没有吱声,锁着眉头,一声声地叹气,从家出来,他似乎突然问就成熟了许多。胡子没刮,头发没剃,目光发呆,眼角也出现了一道道细细的鱼尾纹。从石碑处下来,我们俩牵手而行。
中午时分,松涛阵阵,秋风凉爽。金色的阳光斜筛了下来,斑驳陆离,非常晃眼。脚下是地毯般的松针,踩在上面特别舒服。远远近近,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环境幽雅,令人陶醉。有生以来,这是我们俩第一次约会。尽管旅途的疲劳才刚刚退去,尽管还心有余悸,可是身处如此优美的环境之中,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全身火辣辣的,四肢酸软,两个乳房像小兔儿一样蹦跳,内心发慌,呼吸急促。特别是下身,是那样迫不及待。剑书呢?也是满脸通红,目光中几次都蹿出了火苗。旅途中他两次主动,都被我无情地训斥了回去。这一次是我主动地提了出来,我两手猛地勾住了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喃喃地、气喘吁吁地小声儿说道:“……我,今天……咱们……这儿……就是洞房了……”剑书先把我平托着抱了起来。喘着粗气,脸像猪肝,平放在一棵大树的下面,跪在那儿慌乱中为我解开扣子,解开腰带,褪了裤子又褪去了裤衩……剑书哭了。噙着我的奶头,泪水洒了我全身,我下身麻酥酥的,全身像着了火一样。闭着眼睛,品尝着人生这最幸福的时刻……
可是,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书本中的那些描写:干柴烈火,两人恨不得在一起融化了!我抱着剑书,却是那种麻木的感受。尽管舒服,却没有那种疼痛的感觉;尽管陶醉,可也仅仅是书本上的那种隔靴搔痒。淋漓尽致,只能是想象中的反馈。我读书较多,教书的时候又经常和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交道。她长我三岁,已经结婚,名字叫玲玲。全村有二百多个姑娘和媳妇,但唯独我和玲玲是让其他女性羡慕又嫉妒的科室人员。学校离卫生所很近,我时常去她那儿坐坐,没有患者,就我们两人,她就啥话儿都说。开始还不好意思,时间长了,我就有了那种渴望。不是实践,而是想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平时储存,关键时好用。玲玲比较开朗,痴痴笑着,带有夸张性地说道:“哎呀玉秀,你没有结婚,结了婚我也敢保证,没有丈夫,你一天都难熬。”玲玲是卫校毕业,还没结婚,就担任了全村的接生员。性学知识很是精通,五官模样也还算可以。她说她和丈夫做爱,她丈夫像匹毛驴子一样,迫不及待可又挺不多久。没等她来情,丈夫就败下阵去,呼呼大睡,让她好不失望。
后来她从一个产妇那儿学来了经验,让丈夫先弄她的肚脐眼,那玩意儿出来了再进正道……我说你真不要脸,啥话都说。玲玲眼珠子一瞪:“这有啥呀!自古以来,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儿事嘛!人家外国,十多岁娃娃就开始性教育了!咱们山东,可真是孔圣人的故乡哟!我是医生,男男女女,我能不知道吗?玉秀你等着,你要有了对象,比谁都厉害着呢!看你的鼻子尖,我就能猜得出来……”是的,此时此刻,沐浴着松香,紧抱着剑书,回忆着玲玲对我一次次的启发和说教,当时的渴望和焦急,真有把剑书吸进身体里去的那种感觉。可是,剑书忙活了半天,在我身上,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草草收兵,坐在了地上,一脸沮丧,痛苦到了极点。目光内疚,表情悔恨,全身筛糠一样。看着我,才泪水汪汪地说道:“玉秀!我、我、我对不起你啊!”声音很低却又是撕心裂肺般的,见我目光充满了焦虑和期待,剑书突然跪了下来,像疯子一样,趴在我羞处,疯狂地用舌头猛舔,又舔又咬,使我在麻木中没感受到陶醉却感受到了疼痛。我坐了起来,疼爱地把他抱在了怀里,感情万千,酸溜溜地说道:“剑书,我……我理解你!这些天,太疲劳了,办不成那事……能搂抱着,我也就知足了!从今以后,咱俩就是夫妻啦!”剑书呜呜地大哭,最后才跟我说了实话。他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姊妹之间,又都很少忌讳。十八岁那年他见到了剑彩洗澡,性格内向的他就开始了手淫,长时间手淫就落下了这个病根。平时渴望得厉害,可是真到时候就又力不从心了。我安慰他道:“没啥,没必要自卑,暂时咱们又不想要孩子,肌肤相靠,也是一种幸福嘛!……实在不行,可以去看看医生,听玲玲说,这都正常,不少男人都有这种毛病……”在我的安慰和呵护下,剑书的情绪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早在去年,玲玲就跟我说过:“结了婚,可不能封建啊!不少男人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太大,又疲劳过度,洞房花烛夜,有些男人就休克了过去。关心丈夫,必要的时候就得克制自己!……”克制自己?当欲火烧身的时候,谁能克制得了啊!如果和宋斌斌在一起,不用克制,性生活也会冷淡,跟剑书做爱,尽管很不理想,但肌肤上的摩擦,也是一种陶醉般的享受。夫妻生活不一定非得性交,精神舒畅、感情上相互依赖,也很重要啊!我们相互牵手,说说笑笑,又回到了场部。剑书腼腆,腼腆的背后,是自卑在折磨着他,这是来林场三天后的感觉。鸡爪子河林场有三十多户人家,但职工有三百多人,一色是男性,而且多数在中年。工棚子,大宿舍,顶部苫草,四周墙壁是板夹泥筑起来的,听唐金彪说,乌伊岭开通火车,不少家属就都来了,就因为野狼沟太危险了,不少家属也就只好咬着牙关等待。等待通车,等待着团圆,先来的家属都是冒了生命危险的。在冒险的同时,途中在马车上还遭受了凌辱和折磨。如今呢?尽管该毙的毙了,该判的判了,但家属们心中的余悸和阴影并没有随着枪声而消失。林场只有三十几个女人,还包括了三十里之外,三工段上的王合清的妻子。
下了马车,见都是男人,始终没见到一个女性,我感到诧异,孙老疙瘩眨巴着小眼睛,擦了擦嘴上的哈喇子嘻嘻笑着说道:“鸡爪子河这地方,母蛤蟆都让他们逮光喽!日本鬼子兵营里面还设了窑子铺呢!嘿嘿嘿,嘿嘿嘿,不说啦,不说喽!你舅舅见着你,说不准得有多亲哪!”哪字出口,嘴角上的口水就又一串一串地流淌了下来。刚一下车,我就清楚地意识到,周围的目光都让我感到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那么贪婪,像燃烧着的绿火,没有剑书保护,随时随地他们都能像狼一样扑上来把我撕碎。鸡爪子河林场,纯粹是一个男性的世界啊!林场统治者——王剑书的舅舅田景宽,四十多岁,一身制服。即使是夏天,脖领处的风纪扣也是严严的。个头不高,黑脸,走路挺着胸脯,时常两手叉腰,眼睛不大,但目光很凶,也许是出于他职业上的习惯——劳改分场的场长,在他眼里,统统都是犯人,包括老婆、孩子和他的同事。他的脖子很粗,脂肪过剩,开口说话总是先咳嗽一声,像作报告似的。“咳咳!”咳嗽的声音,特别洪亮。仅听咳嗽,就知道他是个七品以上的官儿。但一张嘴呢?舌头和牙缝之间总有点儿酸臭的味道:“你们俩结婚了吧?”剑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舅舅第二句话就是:“手续都带来了吗?”像审查犯人一样,见外甥再次尴尬地苦笑,就侧过身,对他老伴儿命令道:“弄点饭吃,别饿着他们,大老远地来了!”听口气,仿佛是打发两个要饭的。再侧身看我,锥子般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下足足扫射了有两三分钟,用两个鼻孔舒了一口长气。然后才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去,拿起孙老疙瘩刚送来的一大捆报纸,一边浏览一边在想着心事。在车上,无意中,孙老疙瘩就表情复杂地对我说道:“田场长,田胖子在林场,可真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啊!”林场没有电灯,场长家是汽灯照明,但也不经常使用,经常用的是松树明子和野猪油灯。
也许我们俩算是稀客吧,当天晚上,客厅中悬挂了汽灯,里里外外,通天明亮。我先打量他家的住室,进门的厨房单独间壁,既卫生也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左面是客厅兼卧室,虽然谈不上豪华,但衣柜和地桌也使我这个乡下姑娘感到耳目一新。与关里家相比,不同之处是所有的北墙上都不留窗子,住长了我才知道,野兽肆虐,防不胜防,特别是狼群,阴天下雨就时常来光顾,为了安全,就不留窗子了。另外是家家都养了一条大狗,豆青色,跟半路上见到的狼一样。王剑书的舅母告诉我:“这叫狗狼,真狼也对着它害怕哩!是家狗和野狼的混血儿,单个儿较量,再大的野狼也得吓出它的尿来!”“这不是狼狗嘛!解放军画报上,早就登载过了。狼狗军犬是全世界的选择!公安局也培养狼狗当警犬,关键时候,帮助他们破案!”女人太少,我就愿意跟剑书的舅母在一起唠嗑。她是长辈,婚后生活,特别是生育方面,还得全指望她呢!“外甥媳妇,那个不对呀!”剑书的舅母非常认真地纠正我道:“狼狗是狼狗,狗狼是狗狼,狼狗是母狗生的,咱们林场,也养过狼狗哩!好吃懒干,正正经经的是大灰狼的后代。狗狼呢?可就不一样啦!狗狼是母狼生的,那年发大水,淹死了老多老多的狼崽子。从此以后哪,母狼就不让公狼交配啦!狼这玩意儿,精着呢,它们也懂得,近亲结婚容易生病。四五只母狼就跑到了咱们林场,房前屋后,一声声地叫唤。
一群公狼就是不敢靠前,一旦靠前,母狼就往死地咬它们,直到把公狼追出了老远老远,然后再回来。继续嗷嗷叫着,呼唤宋希山家那条大黑狗。外甥媳妇,你不知道吧?狼群也跟咱们一样,老婆老公,不允许乱搞,白头到老,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那一年四五只母狼,大概是研究好了吧,都甩了丈夫,不跟它们睡觉。跟到林场,勾引宋希山家的大黑狗来了。开始大伙儿还不知道是咋回事,还是人家鄂伦春老莫头经验多,告诉大伙儿,母狼们是为了后代,才冒险到这儿来的。听听叫声,你们就知道了,老莫头懂得兽语,不管是什么野兽,豹子啦、老虎啦、狗熊啦、狐狸啦、犴达罕啦、梅花鹿啦,听见叫唤,老莫头就能翻译出它们的意思来。时间长了,大伙儿也就相信他了。他说那几只母狼是来找野汉子的,宋希山家的黑狗要交桃花运喽!可不是,黑狗一去,四五只母狼就一齐扭过屁股来,等着黑狗往它们身上爬呢!”“猫三狗四,狼也是一样。
四个月以后,四五只母狼,就叼回来一大堆小崽儿,交给了黑狗,它们就走了。黑狗这当爹的,怎么办啊?黑狗看它们饿得吱吱叫唤,还挺有主意呢,一家一只,分给了大伙,咱们家属区,一家一户也就有了一只狗狼。黑狗是种,野狼的后代,长大了,这些狗狼可真厉害唷。再厉害的野狼,见了它们,也得乖乖地躲开。所以哪,有了这些狗狼,不管是黑熊还是豹子,都不敢再来林场找麻烦啦!外甥媳妇,这一会你明白了吧?”我半信半疑,可是,初次认识,她又是长辈,能瞎说吗?再说了,我也亲眼见到,河沟子这边的家属区,八栋草房,各家各户真就有一只大狗。但从不狂咬,又总是虎视眈眈的,看不出来它们比家犬更忠诚,还是比野狼更残忍、更血腥?看到它们,我自然想起了黑豹,在岞山站上,满头是血,趔趄摇晃着还在拼命地追我。想起黑豹,我就觉着心里头一阵阵地发紧,鼻子发酸,凄凄切切,很不是滋味。想想黑豹,妻妾成群,最后竟然死在了他乡野外,没人知道也没人去给他收尸。关里家的人不吃狗肉,死了就埋掉,不像东北,特别是高丽人,嗜狗如命,个别人家还靠着养狗挣钱。对舅母的叙述,我只能是洗耳恭听。
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剑书的舅母是那种唠唠叨叨嘴碎子的娘们,但性格上,恰恰与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初次见面,就高兴地嚷道:“哟!好漂亮呀!快进屋,快进屋!啧啧啧啧,咱们山沟飞进来了一只凤凰,这丫头,多富态哇,脸盘是脸盘,腰条是腰条,该当剑书有这个口福哟!这么漂亮,当个电影明……”话没说完,就被黑脸的丈夫踢了一脚,“瞎吵啥,做饭去!”对丈夫的武断和蛮横,她只能皱皱眉头,话没说完,就无可奈何地咽了下去。低眉顺眼,乖乖地赶紧去做饭。仔细观察,剑书他舅母年轻时也是很漂亮的。如今不行了,人老珠黄,满脸皱纹,仿佛是留恋青春,脖子后面仍然拖着一条松松的大辫子。刚好到腰处,似乎在跟命运抗争一样。他家就一个孩子,十六七了,从小迟钝,一天到晚,除了嘿嘿地傻笑还是嘿嘿地傻笑。小名叫冬子,说起冬子,剑书的舅母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说道:“……俺家冬冬,小的时候,谁见了不夸他聪明啊!五岁那年,因为把尿壶扔进了水缸里头,被你舅舅一巴掌就给打傻了!长春、北京、哈尔滨,都没有看好!外甥媳妇,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啥意思啊!呜呜呜!呜呜呜!就因为成分不好,娘家是地主,一辈子才跟着他,人不人,鬼不鬼的,遭这份儿罪啊!”剑书他舅母姓王,是哈尔滨附近呼兰县城里的。因为是夏天,房子多,哪儿都能休息。但剑书的舅母还是把东厢房收拾了出来,把傻儿子赶到了偏厦子去睡。但睡觉之前,她总要过来关照我一遍:“把门插紧,窗户也关严,听见了吗,外甥媳妇?女人在外,可得处处小心啊!知人知面,难知心哟!”我看得出来,她的提醒是防备着她丈夫。
为此我准备了一把剪刀,掖在了枕头下面,心里暗暗地骂道:“瞎了狗眼,找我玉秀的便宜,不怕死的,他们就来吧!”但嘴上还是诚恳地感谢她道:“舅妈,放心吧!我们心里头都有数哩!”正像剑书的舅母预料的那样,时间不长,场长田景宽就被我狠狠地刺了一剪刀……我们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那年小兴安岭的红松树籽特大丰收。全场动员,去划拉松塔,否则,一场大雪捂在了山上,除了狗熊、野猪、松鼠、花鼠子及鸟类飞禽消费食用了一部分外,多数松塔都得烂在了山上。虽然损失很大,可也只能眼睁睁地没有丁点儿办法。地大物博,茫茫林海,全场出动,尽最大努力,能收回来的也仅仅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啊!那天我们刚要上山,就见以唐老板子为首的四辆马车,全都放了下去,蹄声哒哒,雷声一片,我们让在了道边。听老职工宋希山说:“拉麻袋去了,到鹤岗。没有麻袋,采下来的松籽往哪儿装啊!”宋希山领着他的大黑狗,我仔细端详,宋家的大黑狗,在个头,毛色和体型方面,与我家的黑豹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没有脖圈,尾巴尖尖上也缺了一撮白毛,不然的话,宋家的黑狗,我还真以为是我家的那只黑豹呢!劳累了一天,晚上漆黑,我们才返了回来。
见亮着汽灯,我就知道,剑书的舅舅家又来了客人。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场的客人也是场长家的客人。果不其然,我们刚刚进院,带着满身的疲倦和松树油子,傻子冬冬就惊惶失措地迎了出来,指着客厅,哇啦哇啦地给我们诉说着,并且用两手同时在比画,表情与神气也有些紧张。冬冬是傻,但对我从来不冒傻气,知道害羞,也知道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大献殷勤。那天我正在解手,尿没撒完,他就突然闯了进去,拽开便所的门,看着无地自容的我,嘿嘿地傻笑。我匆忙提上裤子,恼羞成怒地训斥他道:“滚出去,不要脸!”冬冬撒腿就跑,又蹦又跳,并哇啦哇啦地叫着。从此我再进厕所,他就在远处为我自动地站岗,而且是背着身子,包括剑书也不允许靠近。他家与办公室仅一墙之隔,平时用的是公共厕所,但鸡爪子河林场基本上都是男性公民。为了方便,我就得跑到房后的密林深处,虽然隐避,可又提心吊胆的,总怕遇上野兽。为防不测,我就拽上了剑书。自从有傻冬冬站岗,我就可以放心坦然、无忧无虑地使用那座公共厕所了。
此刻,见冬冬表情紧张又有些忧虑,我就小声儿问道:“冬冬,啥事呢?”话音刚落,剑书的舅母就挓挲着两手,背着灯光,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两手,神色紧张,又有些愤懑和同情地低声说道:“哎呀外甥媳妇,你们俩可回来了,我刚想出去迎迎你们,锅就开了,把我急得呀,慌三忙四的,把咸盐都扔进水缸里头啦!”“舅母,啥事?别慌,慢慢说!”看着她母子俩,我感激地小声儿说道。“来人啦!你们老家,县公安局的,这不,你舅舅正陪着喝酒呢!”说着,剑书的舅妈回头往客厅里瞥了一眼,就以主人的身份,关切、疼爱地劝阻我们道:“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啊?听他们说呀,那个部长的外甥得暴病死啦!死在了堤上。一口气没有上来!说是你外甥媳妇把他给害死的!结婚的那天,人命关天,这可怎么是好哇?……这两人是专门来逮捕你的,进不来林场,在鹤岗等着,这不唐师长他们今天下去了,这俩人也就坐车跟了上来,听口气呵,不把你逮走,他们是不算完的!捉回去,不得蹲笆篱子呀!啊!外甥媳妇?一听说,我这心就揪揪上啦!胳膊拧不过大腿!来者不善,可都是公安呐!……老天爷!听我的,别进去了,先找个地方躲躲,不见人,待两天,他们也就得回去!就说你们俩钻了林子,别说是公安,就是神仙,他们也没着儿!这深山老林的,他们总不能调大部队吧!……好啦,就这样吧,不行的话,让唐师长套车,先把你们送到三工段……”黑暗中我咂摸着滋味。也同时想到,在潍河西岸,朱里大队的全体民兵集合,荷枪实弹,又加上了六名警察,大张旗鼓地在树林子里面搜捕,兴师动众,又是顶着炎炎的烈日……现在来看,就不仅仅是结婚与逃婚的民间小事了,是一桩刑事案件,人命跟着,他们已经把我看成杀人犯了。
全国通缉,派出公安,也要把我缉捕归案。当时多亏没有被他们拿住,一旦拿住,肯定就得坐牢。人家有权有势,谁给我申冤?官官相护,小小的草民就是冤死在里面,又有谁去给昭雪呢?想到这里,我的全身上下不由得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一阵战栗,差一点儿就晕了过去。天老爷,我好命苦,也好命大啊!看看剑书,再看看客厅内明亮的灯光,非常刺眼,我的思维也突然地变换了一个角度。不!他们的鬼话我不能轻易相信。我有知识、有文化,尽管出生在农村,也是新中国的知识女性。知识支配了科学,宋斌斌的死亡,是应该实施医学技术去鉴定的,我身上没有凶器,更没有毒药,从出家门到我跳河,男女老少,上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更何况,我自身是清白的。宋斌斌死活和我都没有关系呀!就是退一万步说,宋斌斌的暴病只能怨他自己命短。
世界上天天死人,难道都跟我有直接的关系吗?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权势再大,也得以科学鉴定为依据吧?……想到这儿,我就不再紧张,而是彻底地镇静了下来。斩钉截铁,气哼哼地说道:“舅母,您别管了,身正不怕影子歪。想把这事嫁祸到我李玉秀头上,他们是妄想!是白日做梦!他们不来,我还要上告呢!霸占民女,包办婚姻,就是告到北京,我李玉秀也不怕他们。哼!听蝼蛄叫,还不用种黄豆了呢!我现在就进屋,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说完,我理直气壮,迈步就走。“玉秀!”暮色中,王剑书恐怖、茫然、苦恼又忧心忡忡地扯着我的胳膊小声儿说道:“你、你怎么能胡来呀?赤膊上阵,这不是勇士,是悲哀、是鲁莽、是飞蛾扑火、是极端地不负责任,对他人,也是对自己,你懂不懂?”王剑书不愧是搞文学创作的,用词恰当,又责备加牢骚地连珠炮儿似的说道:“自己去撞枪口,一点儿策略不讲,你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吗?”我站住了,但不是犹豫,而是感到了愤慨。胳膊一甩,用鄙夷的口气狠狠地说道:“啐!懦夫!你害怕了!哼!还男子汉呢,真理面前也不敢斗争!”说完,谁也不看,满腔怒火,继续往前走。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哪怕是胸膛对着带血的刺刀。此时此刻,不屈不挠的信念再次占了上风。“哎呀,这孩子,属牛的,多犟啊!”剑书的舅母黑暗中咂着舌头感叹着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外甥媳妇,你可不能……”话没说完,就听剑书无奈地说道:“舅母,你别管了,她就是这个脾气,她如果不犟,我们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啧啧!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真有个好歹,我当舅母的也对不起你们呀!”舅母在感慨中唠叨着,两人又慌三忙四地追了上来。剑书用身子遮着我,没进客厅,而是匆匆忙忙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剑书的舅母又回到了厨房,叮叮当当,故意使锅碗瓢盆弄出了更大的动静。
隔着走廊,我们在对面屋,也就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耳朵听着。三人喝酒,酒桌上唠嗑,都是一口口浓浓的山东腔调。剑书的舅舅——田景宽,也是从昌邑老家参军走的。打过济南,又出国三年。该着他命大,他是班长,战斗结束,一连人仅剩下了他这一个班,缺胳膊少腿耳聋瞎眼的。顺其自然,一步登天,连长的宝座也就非他莫属了。人走时运马走膘,转业地方,他竟然当上了一个大林场的党总支书记。时间不长,又兼任上了行政一把手。四五百职工,都听他的调遣。那两位公安,在酒桌上一个劲儿地拉关系,套近乎,一口一个老乡,一口一个场长。但田景宽却一声不吭,直到最后,才听剑书的舅舅武断、霸道又蛮横地,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你俩听着,吃好,喝好,明天走人!从我这儿捉人,没门!别说她是我田景宽的外甥媳妇,就是一般职工,我不点头,就是省长来,也是干瞅着。这儿是鸡爪子河林场!懂了吧?……不看在老乡面上,你们两个,野狼沟你们都过不来!“真的,田场长,你这儿真比威虎山还威虎山啊!没有这两支手枪,我们俩也真就扔在了道上,明天回去,我还真有点儿犯愁呢!”“喝酒!有啥犯愁的?我这儿子弹敞口儿供应!来,干了,瓶中酒!”田场长的声音。“田场长,你家院里,是狼还是狗啊?”山东腔的公安,惶恐地问道。“是狼,也是狗,叫狗狼,也是我们林场的特产。
出门注意,这东西比狼还要厉害。狗熊、豹子都朝它打怵。野狼就更不用说了,听它叫唤,就全身哆嗦!“哎哟我的妈呀,这么厉害啊!你这个场长,可比座山雕还座山雕啊!独立王国!老乡的权力是至高无上啊!啊!对不对?说句话不好听,你就是土皇帝啦!你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法律啦!……我们俩也不走啦,加盟你这座威虎山,干不了团长,起码也能弄个营长。连长的当当吧!……听他们唠嗑,通过大敞开的屋门,坐在椅子上,我突然无意中看到,西窗户外面,汽灯把院子照得通明,窗户下面,傻子冬冬正在跟他家喂养的那只狗狼呜呜哇哇地述说着什么。一会儿指指屋里,一会儿又指指我们这个房间。那只豆青色的狗狼也就随着冬冬的指点,凶狠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屋里,一会儿又扫一眼我们这个房间,残忍的目光真让人毛骨悚然又望而生畏啊!我熟悉家犬,也见到过狼群,而眼前的这只狗狼呢?毛色比灰狼更深,也是圆脑袋,阔嘴巴,斜眼睛,尖耳朵。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狼的尾巴永久性地在后面拖着,而狗狼的尾巴呢?却像家犬一样能卷起来。
前胸更宽,矫健的身材看上去也比灰狼更有力气。叫声像狼,也有点狗的成分,“嗷汪——嗷汪——”狼是干号,家狗是汪汪。而林场所有的狗狼呢?叫声都不会拐弯,“嗷汪——嗷汪——”虽然洪亮,也跟野狼一样的瘆人。“冬冬跟狗狼嘟嘟囔囔,到底在说啥呢?”林场没有姑娘,不仅姑娘,来到这儿多天了,连个大点儿的男孩子也没有看到。唯有冬冬满街傻跑,用他独特的语言和思维指挥着家属区所有的狗狼,追赶野猪,猎捕狍子。凯旋归来,就使人觉着他有些傻得可爱。饲养狗狼的居民常年累月都不断生腥,拖回来的野猪,猪肉当粮,猪油就点灯。1960年全国遭灾,人人挨饿,但唯有鸡爪子河林场月月丰收,年年有余。盯着狗狼和冬冬,我的大脑跑马般地思索着,就听剑书无不得意地小声儿说道:“听见了吧!我舅舅的话?明天他俩就滚蛋,咱们俩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哼!螳螂麻雀,谁知道啊!”冥冥中我似乎觉得,这次逃婚是跳出了虎口又钻进了狼窝。
场长田黑胖子,时时刻刻都在打我的主意呢!明枪好躲,暗箭可难防啊!酒足饭饱,田胖子陪同两位客人去了林场的招待所。他们刚走,剑书他舅母就有嘴无心地大声喊道:“吃饭吧,你们俩也过来!”尽管是剩菜,却特别丰盛。老母鸡炖蘑菇。蘑菇没了,五六斤重的老母鸡呢?油珠子滚动,几乎是完好无损。两位公安,半盆子野猪肉,不客气地扫荡了一多半。尽管狼藉,再有三人,也很难报销,东北人待客是太实惠啦!两条二斤多重的白脸鱼卧在盆底,直挺挺的,也几乎是没动,倒是那半盆子木耳炒鸡蛋,做为山珍,被他们享用了不少。用盆子待客,这也是林场的一大创举。有盘子有碗不用,端盆子上桌,太让人不可思议,也太有点不讲究了吧?见我惊讶恍惚,剑书他舅母就不无自豪地夸张着说道:“你们山东人碗碗盘盘的一大堆,满桌子摆,可讲究了,哪有咱黑龙江人实惠?一个菜管够,不够再添,就是不吃,看着也舒服。你们山东人可好,那么多盘子,是吃盘子呢还是吃菜?多别扭啊!”爬一天山,我们俩早就饿了,尽情地享受,顾不上插嘴。剑书的舅母又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大黑碗山葡萄酒。不客气地说道:“一工段自己酿造的,甜甜的,在山外,多少钱你都喝不着呢!”说着,端起了酒碗,“来呀,外甥媳妇,别不好意思,林场的妇女,哪一个都能喝四五斤呢!不上头,你们不是喜欢喝粥吗?今天这酒就算是喝粥了!”
山葡萄酒,味香色浓,原料当然来自当地的小兴安岭,除了野葡萄,还有山参、五味子和枸杞子。配料科学,味道浓郁,喝到嘴里,感觉是甜甜的、酸酸的,仔细品尝,也有点儿淡淡的苦味和辣味。泉水酿造,久喝肯定会健脾开胃,特别是对肾,不仅仅是营养,还起到了一定的治疗作用。剑书的性功能障碍就是常饮此酒,才一点点恢复到正常的。在家时,逢年过节,父亲喝酒始终是那两个牌子,昌邑大曲和景芝白干。学校开会,我也曾经喝过一次葡萄酒,是世界名牌——烟台张裕。在山东境内,据说烟台张裕可以和法国的人头马媲美,属高层领导专用。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人头马,咱没有机会谋面,但就“张裕”而言,别看是名牌,与鸡爪子河林场的自制葡萄酒相比,不管是原料还是配方,都要逊色,都要暗淡。跟虎骨、鹿茸、人参、貂皮一样,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有些珍贵的药品和商品永远都是人类的瑰宝和精品。尽管工艺粗糙,还有些渣滓,但每饮一次,整个身心,一连数日都有一种青春焕发后的激动和亢奋,长期饮用,必然会延年益寿。那天晚上,我和剑书几乎都是主食没动,白脸鱼、老母鸡、野猪肉,再加上像高粱面粥一样的山葡萄酒,连饮了三碗,仍然是觉着没有解馋,没有过瘾。剑书的舅母还一个劲儿地劝:“哎呀,你就喝呗,自己家,又不用花钱买,有啥不好意思的呢!”那天我开怀畅饮的原因有两种。一是新鲜可口,不上头,除了倒牙,没有丁点儿的不快。二是靠着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在精神上、思想上,彻底战胜了那两个公安带来的恐惧和烦恼。没有斗争和不敢斗争也就没有此刻的胜利和陶醉。
摆脱阴影,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和希望。包括剑书,我们俩都是略有醉意地回到了卧室。再有,现在回想起来,饮酒时,那只大个儿豆青色的狗狼始终在我的身边待着。鸡骨鱼刺,扔到地上它就紧忙地衔了起来。尖牙利齿,咬嚼得脆响,吃完了就继续等待。昂着脑袋,目光是温柔、亲切而又天真的。已经是惯例,每次吃饭它都蹲在我的身边,有两三次,剑书他舅母都半是羡慕、半是开心地揶揄道:“唉!看咱们‘大力’,天天围着你玉秀转,人长得漂亮了,连畜牲也待见!”是的,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没出家前,黑豹总是跟着我,像只影子,寸步不离。在卫生所,玲玲就多次不高兴地说:“哎呀玉秀,你们家的狗,睡觉也陪着你吧?你可得小心,公狗这玩意儿也坏着呢!你没听说吗?西岭就有个姑娘,晚上睡觉,被自家的狗给强奸了!还有平度县一个媳妇,丈夫服役,一年才见一次面,为了摆脱寂寞,她就天天夜里搂着大黄狗睡觉。结果呢!丈夫回来探家,夫妻刚想亲热,丈夫就被大黄狗给活活地咬死了!部队上来人,公安局出头,那个媳妇才不得不如实地供出了原因!
……当然了,大黄狗被活埋,那个媳妇也觉着没脸见人,偷偷地上了吊——你呀,李玉秀,我劝你也得提防着点哪!狗这玩意儿,毕竟是畜牲!”当时我没有入耳,直到那天逃到了河西,从水里出来,我蹲在一丛棉槐后面撒尿,没有提防,黑豹就悄悄地绕到了后面,先是用舌头狂舔,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头再看,它那粗大的玩意儿就伸了出来。当时我就想到,在我晾晒衣服时,全身裸露,赤条条的,黑豹是刚刚过河,疲惫不堪,已经是顾不上了!如今呢,剑书舅舅家的这条狗狼,吃饭喜欢在我身边蹲着,因为我的皮肤有一种自然的清香,狗狼的嗅觉异常灵敏。它跟我刚熟悉不久,大概不会偷偷地打坏主意吧!不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狗狼大力的目光确实有点儿异样和困惑。为我担心,似乎又预感到了什么。饭后又跟进了卧室,直到插门,它才晃了晃尾巴,蹒跚着四脚,悻悻地,也是极不情愿地溜达了出去。回到了偏厦子,不分昼夜,与主人傻冬冬厮守。
按照常规,也是剑书他舅母的多次嘱咐,睡觉插门已经养成了习惯。可是,那天晚上也许是饮酒太多,仅插上房门而忽略了窗户。林场的住宅,清一色都是带插销的四扇超大玻璃窗,里外双层。冬天还要再加一层塑料薄膜,里外三层,可也无法儿挡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旦停火,就马上成了冰窖,零下五十度左右,是鸡爪子河林场正常气温。七个月的寒冬,完全是一个凝固了的冰雪世界。第一年冬天,剑书的耳朵就被活活地冻掉了一只,野外作业,不管狩猎还是伐木,冻掉手指和脚趾的屡见不鲜。那天晚上,也许是因为兴奋,也许是因为饮酒有点儿过量,平时谨慎又小心的我,睡前竟然忽视了窗户上的插销。没有检查,也没有多想,吹灭了野猪油灯,带着三分醉意和七分疲劳,脱掉衣服就紧挨着剑书懵懵懂懂地躺了下来。耳闻着后山上的涛声,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说实话,作为女人,我也渴望着淋漓尽致的性生活,特别是饮酒以后,心跳加快,大脑昏胀,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像在燃烧着一场火。青春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在两腿之间冲动。迫不及待,是真难熬啊!我羡慕玲玲,性生活和谐,一天到晚都像只百灵鸟儿一样,不管闲忙,全部身心都在亢奋的欲望中陶醉着,幸福无比,其乐无穷。可是我呢?第一次就失败,而且是一败再败,尽管我嘴上不埋怨他,但也有数次大睁着眼睛,熬到了黎明。
第二天起床,全身酸软,没有丁点儿力气,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不管干啥都打不起精神。使得剑书的舅母两次问我:“怎么老愁眉苦脸的?病了吧,外甥媳妇你?”啥病,我的病根就因为她外甥是个不管事儿的太监。我的病根我自己知道,每次来情,难受时我就使劲儿拥抱,拥抱剑书,靠肉体的摩擦来浇灭性欲上的篝火……自卑的剑书更是惭愧到了极点。没有想到,这种自制的山葡萄酒有后反劲,被酒精所致,我们俩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也不知道是黎明时分,还是半夜时分,我突然觉着有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接着,下身像撕裂般火辣辣地生疼。我以为是剑书,趁着酒劲又恢复了原状。尽管疼痛,但也有点儿麻酥酥,既舒服又痛快的异样儿感觉,两手抓着我的乳房,呼呼的热气喷在了我的脸上。我觉着气味不对,动作也猛烈,整个大脑就猛地清楚了过来。用手一摸,旁边的剑书还在睡着。我就知道,身上趴着的是他的舅舅田景宽了。
我悲恨交加,黑暗中猛地把他掀了下去。并嘶声地喊道:“畜牲!来人哪!来人哪!”我气急败坏,一边嘶叫,一边在他身上和脸上抓挠!“啥事?咋的了,玉秀你?”黑暗中,王剑书也猛地坐了起来,借着夜色,看到了他的舅舅。他全身抖着,头顶上的火星也哧哧地冒了出来。黑暗中,田景宽先是嘿嘿地冷笑了两声,然后又蔑视、霸道、无赖、蛮横地威胁着说道:“嚷啥?放聪明些给我!”喘着粗气,像猫玩老鼠似的,居高临下,又目中无人地咬着牙根,警告我们道:“哼!别不识抬举,老子一句话,明天他俩就得把你带走!进监坐牢可就怨不着我了!你若知道好歹呢,我田景宽,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说完,见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这个畜牲竟然对他的亲外甥恶狠狠地吼道:“剑书,把脸转过去,给我!这儿没你的事!”说着,像牤牛一样的身躯又再次扑了过来,像报复一样,把我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子下面,我拼命反抗,他竟然猛地一拳,砸到了我的太阳穴上。剑书也冲了上来,却被他舅舅一脚就踹到了大炕下面,剑书抓起了椅子,两手抡着。恐怕伤着我,就迟迟没有砸下去,我脑袋清楚过来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枕头下面的大剪刀,毫不犹豫,猛地抓了起来,也不管是脑袋屁股,狠狠地,一下子就刺了过去!“哎哟妈呀!黑暗中田景宽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锋利的剪刀一下就刺在了他的膀子上,热乎乎的鲜血顿时就喷涌了出来。
疼痛和恼怒使他的腔调都变了:“小骚货,我他妈宰了你!”见我握着剪刀,赤身裸体,退到了墙角。我已经豁出去了,他如果再上,我就刺他的胸膛,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再扑,而是敏捷地跳了下去,拉开门插销就冲了出去。随着那边就传来了剑书他舅母嘶哑着的哭喊声:“天老爷!你可不能拿枪啊!她还是个孩子,伤天害理呀……”随着又传来了跺脚声、捶打声和绝望中的乞求声。“放开,妈的!我连你也毙了!敢跟老子动武!”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子就扇了过去。随着是剑书他舅母的呼喊声,仿佛是在地上翻滚着,“……剑书……快……快呀……领你媳妇……快跑啊……快跑啊……再不跑就没命啦……”夜色漆黑,喊声瘆人。紧张、恐惧、愤懑、悲哀、绝望,握着剪刀,唯一的念头就是和他同归于尽,毫无疑问,田景宽的手枪在卧室的衣服架上挂着,他是趁他老婆睡熟了以后,光屁股,蹑手蹑脚推开了这边的窗户,他知道我们都饮了酒,睡觉很死……还有,也许是他早有准备,在我们上山拣塔子的时候,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就提前进来,打开了窗户上的插销。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着,窗户上的插销,我早已经划到底了。剑书他舅母多次提醒我插门,毫无疑问,就是暗示我多多提防她的丈夫。类似的事情可能早就出现过了吧!我忘记了害羞,只有恐慌和满腔的愤怒。
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茫然、困惑、骇然但仍抓着椅子的剑书提醒我道:“玉秀你快跑,从窗户跳出去,我掩护你,妈的,我和他拼了!”剑书提醒,我才猛然想到,光着屁股,先穿衣服要紧呀!我从小有个习惯,喜欢穿衬裤睡觉。这个畜牲,衬裤、裤衩都给我退掉了。我摸索着寻找衣服,同时也听到西屋剑书的舅母再次挣扎着喊道:“救命啊!老天爷,救命啊!……剑书媳妇,你快点儿跑啊!哎哟妈呀!哎哟妈呀!打死我啦!……打死我啦……”田景宽终于摆脱了他夫人,拎着手枪就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来。可是,他在踹门的同时(忙中不乱的剑书又把房门插上了),自己也“啊”地大叫了一声。是他家的狗狼,低声吼叫着,“呜!呜!呜!”听声音,是大力把他给拖倒了,我刚要跳窗户,门外枪声就响了,连打了五枪。“妈的,放开我,你这个叛徒。”是田景宽的声音,嘶声力竭,像狼嗥一样,紧跟着又是两枪,“咚——咚——”“哎哟妈呀!你放开我啊——”没等我跳窗户,剑书他舅母就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边跑边喊:“来人哪——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命啊——”连续的枪声,刺耳般划破了小兴安岭的寂静。尽管是在室内,外面还是传来了几十只狗狼的号叫声,“嗷汪——嗷汪——嗷汪——”地动山摇,林场场部上空,刹那间开了锅,回荡在山谷,久久不息。场长家的住宅,地处家属区的最高处,在王剑书的帮助下,当我爬上窗子的时候,黑暗中蓦然地看到,随着剑书他舅母那凄厉的呼喊声,小河沟南岸,有几十只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像火把一样,还有众多的手电筒光,随着脚步声,一闪一闪地汇聚了过来。剑书的舅母还在呼喊:“来人哪——快来人哪——快救人哪——”马嘶声,“咴咴咴!咴咴咴!……”熊吼声,老牛般的,“哞——哞——哞——”更远处,似乎还隐隐地传来了狼嗥声和虎啸声,“嗷哇——嗷哇——”“呜——呜——”人喊马嘶熊吼狼嗥虎啸,整个小兴安岭似乎都在怒吼中颤抖了起来!我没有必要再逃跑了,蹲在窗台上,舒一口长气又退了回去。我倒要看看,武断、霸道、粗野、毒辣又刚愎自用的场长田景宽,在众人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和形象,同时也有一种惶惑的念头,他把“大力”击毙了,自己为啥也迟迟不见动静呢?这个恶棍,是大山深处说一不二的土霸王啊!
火把到了近前,破门而入,第一个赶到的是车老板子唐金彪和孙老疙瘩。进门就喊:“弟妹哪,你喊啥呢?半夜三更的!家里头出啥事啦?”火把下面,我清楚地看到,是唐老鸭那张络腮胡子的大脸。目光恍惚,也充满了愤怒。“怎么枪响呢?是田场长开的枪吧?田场长呢?田场长呢?”孙老疙瘩不停地眨巴着小眼,晃着手电,气喘吁吁地也紧着问道。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数十人涌进了院子,数十块呼呼燃烧着的松树明子把整个小院照得通亮。我迅速找了一件外衣穿上,透过玻璃窗的火把,我清楚地看到,满炕是血,下身也才感觉到一阵阵的疼痛,像撕裂一样。毫无疑问,室内炕上的鲜血,除了田景宽的外伤,多数鲜血是从我下身溅出来的。处女膜破了,阴道深处像针孔般的疼痛。这个畜牲,终于把我处女的身子给彻底地破坏了。不仅仅是愤怒,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了也不会解我的心头之恨呀!我强忍住疼痛镇静了下来。
扔掉剪刀,边穿衣服边对王剑书道:“打开屋门吧,人都来了!”我话音刚落,就听剑书的舅母抽抽搐搐、有气无力地哽咽着说道:“唐师傅啊!我还怎么活啊!他把剑书媳妇给……给强奸啦!人家不从,他就拿枪,拿枪把人家灭了呀!天地良心啊!……孩子是逃婚来的!……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啊……”火把进了屋,手电筒也在晃动着。没等我们开门,就听孙老疙瘩和其他人唧唧喳喳地嚷道:“哎哟!你们快看,狗狼还没松口呢!”“这家伙,是非观念多强,谁都不惯着啊!白瞎了!啧啧!啧啧!刚才枪响,击毙的就是它呀!可惜喽!可惜喽!这条狗狼是真正救了这个美女一命啊!”“田场长怎么样了?田场长!田场长!快,把狗牙翘开……妈呀!钳子一样,焊上了,翘不开呀!”“人没有事吧?”“田场长醒啦!田场长醒啦!”剑书拉开了房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射到了我们的身上。有同情、有诧异、有怜悯,也有贪婪。松树明子滋滋啦啦地燃烧着,借着火把,我真切地看到,狗狼“大力”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血葫芦,有脑浆流了出来,肚子、胸膛、脖子上多处都在滴血。豆青色的犬毛,像一朵庞大落地的鸡冠子花一样,牙齿仍然死死地钳在了主人右面的膀子上。是一百多斤的重量把田景宽拖倒在地,田景宽左手握枪,是用左手,一连数发,枪杀了“大力”!“大力”替我们死了,没有狗狼“大力”,我和剑书的命运都是不可想象啊!场面残忍也是悲壮的,外面的涛声如吼。我们开门,面对现实,走廊内外刹那间又恢复了它以往的静寂和深沉。松树油子在火头上滋滋地响。犬牙被撬开了,两名工人费了不少劲,才终于把狗狼“大力”的血葫芦脑袋从田场长的右膀子上摘了下来。
空中飘拂着狗毛,地上流淌着黑血。血腥味刺鼻,突然,大胡子唐老鸭分开人群挤到了前面。看着田景宽,目光像刀子一样,先是把手枪一把夺了过去,半天,才咬着牙根,气愤、恼怒、鄙夷加蔑视地一字一字,狠狠地吼道:“妈的,共产党怎么培养了你这个败类呢!给当兵的丢脸!给共产党丢脸!”吼完,又以人格的魅力和威望吩咐众人:“把他抬卫生所!畜牲都不如,白顶了张人皮!”田景宽上身仍光着膀子,但下面却套上了裤子。我注意看了,剪刀刺破的伤口很重,皮肉都翻开了,不过并没有伤着骨头,真正致他于残废的是狗狼大力的牙齿。牙齿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又加上矫悍的力气,整条膀子都火辣辣地给切透了,包括骨头都给切成了碎块。人们走后,看着大力,我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止不住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到了它那红彤彤的尸体上,并默默地祈祷着:“大力呀大力,咱俩素昧平生,你为啥奋不顾身牺牲自己,来救我李玉秀的命啊!……老天爷!苍天在上,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儿报答你啊!……”是巧合,还是偶然?是缘分,还是上帝有意识地安排?逃婚是为了躲开宋斌斌他舅舅的魔爪,一路匆匆,多亏了黑豹的保护!可是在三千里之外的茫茫林海深处,我像只昆虫,像蜜蜂,也像只蝴蝶,千里迢迢,又偏偏撞到了剑书他舅舅的蛛网上。关键时刻呢,又是他家饲养了多年的狗狼——“大力”,英勇献身,救了我玉秀的性命!前者黑豹,有多年的感情,可是后者大力呢?
初次相识,才仅仅几天呀,为啥也要为我付出了如此的代价?黑豹是在岞山站台上,被警察用手枪活活打死的,满头是血,惨不忍睹!此时此刻的大力呢?也是脑浆四溢,也是倒在了手枪的枪口下面。大力与黑豹,为啥又是这样的巧合呢?现在回想,不管是神学还是科学,大力和黑豹都难以找到一个圆满的回答。唐老鸭用马车把我们送到三工段。老家昌邑来的两名公安,听见了枪声也知道了真相。第二天,他俩特意站在路口与我们告别,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高个儿年轻,矮个儿年长。两人都是身着便装,千里迢迢,从山东到黑龙江,从潍河岸边到鸡爪子河林场,是奉命专门来逮捕我的。可是,此时此刻,经受了这场劫难,再看到他俩,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不是恐惧,也不是恼恨,而是真想跟他俩回老家呀!落叶归根,不少人闯关东,死后还要把尸骨运回老家掩埋,可玉秀我呢?林海茫茫,人生地疏,哪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我后悔逃婚,后悔自己的任性,更后悔当初天真的选择!自讨苦吃,既害了我自己,也坑了人家剑书。
剑书明知道与舅舅的感情不好,受我的连累,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找来,真若有个三长两短,他的父母还怎么活啊!我再也不怨恨母亲了,只有母亲才会真心实意地疼爱自己啊!如果我真的被抛尸野外,自己的灵魂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吁——”老板子唐老鸭刚到两名公安跟前,就“吁”的一声喊住了牲口。昨天,两名公安是坐他的马车上来的,彼此熟悉,再次见面,也就分外亲热。矮个儿公安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车旁,足足地端详了我有四五分钟,眼珠儿都不眨,摇摇头,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跑到这儿来,图个啥哟!”唐老鸭坐在车上,扭头问道:“在山东,你们认识吗?”矮个儿公安摇摇头说:“不认识!不认识!但有她的照片,是执行任务才认识了她的!”然后又用正视的目光看着我,郑重其事地小声儿说道:“你大难不死,好危险啊!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有儿女,我也有个十六七岁的闺女。回去交不上差,就是回家种地当农民,我们也不会让你李玉秀为难的!听见了吧?你就放心吧!你只要能幸福,我们就算知足啦!公安不公安的,是个人,总不能不如只狗吧?没有那只叫大力的狗狼,你李玉秀模样再俊,也得扔在这个林场了!”高个儿的年轻便衣警察,剑眉倒立,狠狠地说道:“这个田场长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如果在山东,我现在就把他收容起来。这纯粹是入室强奸,五至八年,用刑法来衡量!还佩带着武器,真赶上土匪了!”咽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道:“就是土匪还讲点义气呢!投奔你来的,又是你的外甥媳妇!昨天喝酒,在酒桌上,我就发现他不是个正桩。果然没出所料,安排了我们,他就回家做案了!听到枪声,我就知道肯定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资格,佩带武器?携枪作案,就凭着这一样,也够上枪决了!”
“你俩是警察,这事该不该管?”唐老板子气哼哼地责问他俩道。“论说哪,是应该管,人民警察,有义务,也有这个责任。可是哪,”矮个儿警察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是来办案,执行任务的,他又是领导,就是犯了法,也得由当地的公安部门处理,我们只能是协助!他的枪支,也是上级领导授予他的。唐师傅,您曾经当过师长,内部分工,您也是知道的吧?”“嗯,有道理!这么地吧,我先把他俩送到三工段,有个安身之处,回头你们俩把他绑上,送到鹤岗,交当地的公安机关处理!”说完,又嘲讽地笑了笑,“二位是来执行任务的,被执行对象就在我马车上,想带走呢,就一句话。是绑是铐,随你们的便!不愿意带,我们可就要告辞啦!”说完,鞭子一挥,“驾——”“唐师傅,我们等着你,您把我们接进来,还得送出去呀!”“过野狼沟,还是您的大鞭子厉害哟!”两个公安在马车后面感叹着说道。“两个好人!没有办法!进山前他们就说了是进来看看,看看狼群,看看大森林,也开开眼界。条件允许,也认识认识你李玉秀!”唐老鸭豪迈地晃动着鞭子大声说道:“如果死心踏地进来捉人,又是捉个姑娘,哼!野狼沟他们都甭想过来!……县一级组织部长?省级的组织部长、大军区组织部长,这些人,都见着多了去啦!一会儿呀,我就让你们见一个组织部长,大军区级的,也在咱们三工段。高饶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高崇江。高冈自焚,饶漱石监禁。高崇江呢,就在咱们三工段改造,还有那个刘平山,跟谢文东是老铁,如今是三工段的火头军,大师傅,中将军衔,杜聿明代蒋介石亲自为他授剑。
小王不是喜欢写小说吗?三工段啥人都有,你就在那儿好好地写吧!曲波写了一部《林海雪原》,你俩在鸡爪子河林场,说不准还能写出一部兴安岭传奇呢!那个刘平山,就是林海雪原中栾平栾副官的生活原型。不过,真实的生活中,刘平山并没有投靠座山雕,他的级别远在座山雕之上。他是东北反共救国军的地下联络员。师长、旅长级的军政领导,刘平山随时随地就有用中正剑处死他们的权力。不用请示也不用汇报,见面你们就知道了,这老头子,比座山雕还座山雕啊!驾——”马车出鸡爪子河林场往西,沿着山坡下面的崎岖小道,颠簸颤悠,艰难地行走。两旁的山势险峻,古树参天,尽管没有风,林涛声也是如同闷雷。路面上长满了杂草,只有车辙处才能微微见到沙石的痕迹。七匹马踏过毛绒绒的枯草,似乎行驶在地毯之上。走不多远,就呼啦啦飞起来一大群野鸡,咯咯咯叫着,起飞不久,又很快地落了下去。特别是公野鸡那湖绿色的长尾巴在空中飘着,初次相见,就让人感到了嫉妒。野猪成群,一路奔去,浩浩荡荡。但马匹照样行走,充耳不闻,又似乎是熟视无睹。互不干涉,又仿佛是见多了不怪。由此可见,野猪群再大,也不会对人畜构成威胁和伤害。狍子也不少,成双成对,汪汪叫着,眨眼就没了影。
一路所见所闻,也自然能想象出来,鸡爪子河林场的三工段,肯定是一处茫茫林海中的原始部落。单凭想象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憧憬、一种激励和一种渴望。一路颠簸,我半躺半坐地靠在了行李卷上,下腹部的疼痛始终没有终止。阴道还在滴血,一路上我换了两三次卫生纸,不是经血,经血发乌,味道也难闻,这是粉色的鲜血,透着亮光,又没有丁点儿的异味。屈于羞辱,说不能说,道不能道,其疼痛的滋味真让人难以忍受啊!国家法律为什么不对强奸犯施以重刑,特别是对少女的奸污?与杀人害命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田景宽这只恶狗,国家法律能不能处他以极刑?在名义上,我是已婚的少妇,再不是姑娘了。可是又有谁能知道,就性生活而言,我仍然是个处女,在没有被强暴之前,也许就因为我已经结婚,在法律方面,就会使那个流氓有机可乘,有空子可钻!这也是他田景宽实实在在可侥幸的一面吧!临上马车以前,剑书他舅母,愧疚、悔恨、痛苦又泪汪汪地拉着我的手,凄切、哽咽着喃喃地说道:“唉!外甥媳妇,事到如今,我还说什么好哪!认命吧,都该着咱们当女人的命苦!”顿了顿,又安排般地说道:“去三工段吧!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你!三工段有王全清媳妇,也是东北人,辽宁农村来的,还不到三个月。有什么事,你就跟她说,她孩子都十多岁了,由婆婆给她照料着……唉!外甥媳妇,毕竟我是长辈,出了这事,我心里头觉着对不住你们哇!……该死的,老天爷咋就不打雷劈了他哩!劈了他,也算给我去了一块心病!”我默默无语,脑袋里面是一片空白。
告别鸡爪子河林场,令我和剑书都感到费解的是,冬冬再没有嘿嘿地傻笑,而是蹲在血葫芦般“大力”的尸体旁边,长脸更长了,痴呆着的白眼球好大,长时间地,一动也没动。就在我们上车的时候,他把“大力”的尸体拖到了院子外面,然后又对着家属区,似哭似号地不知道呜啦了些什么。眨眼之时,三十几条狗狼一齐奔了过来,围着尸体,齐刷刷地哭泣着吼叫。目不忍睹,是那样的悲痛!而傻子冬冬呢?俨然的是一名导演和指挥官。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冬冬的语言,也只有那三十几只狗狼能够听懂。而狗狼的哀叫呢?傻子冬冬也肯定能够理解。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非狗又非狼,比狗聪明,比狼凶恶。事后我查遍了资料,这个不大的群体,除了深山老林中的鸡爪子河林场,世界各地,再没有见到。
这个群体,都是宋希山家那条大黑狗的后代。但宋家的大黑狗就听不懂傻子冬冬的语言。黑狗与狗狼之间,既不亲近也没有摩擦。据林场当时的目击者说,那四五只母狼把崽子叼来,似乎就从这个地球上彻底地失踪了,黑狗也变成了它们的路人。狗狼发情,也不再让黑狗交配,黑狗也没有那个意思,互不来往,简直就是异类。它们自己倒经常交媾,就是不孕,自己也没有后代,我总替它们担心,这个群体早晚不得从地球上消失了呀!北大荒的开发使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特别是野狼,集中到了一条山沟内居住。所孕育的后代,又同时感染上了那种疾病——麻疹。为治病,又被突然爆发的山洪统统给淹死。为了延续它们的后代,那四五只母狼才主动寻找到了宋希山家的黑狗……
它们的杂交,是否也是为了这个种类能适应这个社会发展的需要呢?狼群里面,雄性的个体历来就是严重地过盛,公狼在发情期间,找不到配偶,只好屈尊冒险,到村屯附近寻找母狗发泄。在北大荒,类似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母狼找公狗的这一事实,连鄂伦春族的老莫头也感到了不解和愕然,“是不是咱们鸡爪子河林场要遭灾啊!”看到狗狼,他多次惶恐不安地喃喃着说道。狗狼在这儿落户,是吉祥还是灾难呢?狗狼在世界上,又能生存多久?用小说的方式,我把它披露了出来,也算是抛砖引玉吧!关于狗狼,也希望能引起动物学家,尤其是犬科专家的注意和重视。豆青色、尖耳、斜眼、嘴阔、胸宽、尾巴能自动卷起,比家犬聪明,比野狼凶狠。叫声是直腔,不会拐弯,“嗷汪——”作为女人,在茫茫林海的小兴安岭深处,从此以后,我李玉秀再见到其他的野生动物,黑熊、豹子、野猪、狐狸、獾子、傻狍子、野狼、梅花鹿、犴达罕啦等等等等,包括空中的飞禽和草丛中游弋着的蛇类,自然而然就感到了亲近。回归自然,也才能陶冶情操。看山跑死马。三十里,几乎走了一头午。中午时分,马车才晃悠着赶到了三工段。没到近前,唐老鸭的大鞭子就在空中“叭叭叭”地甩响了!听见鞭子响,正吃着饭的工人就齐刷刷地涌了出来。
一看到车上有个女性,就激动、兴奋,忘乎所以又不约而同地齐声喊道:“哟!太好啦,又来了一位长头发!看,多漂亮啊!”“唐师长万岁,太棒啦!唐师长又给我们三工段送来了一份战斗力!”“哎哟妈呀!这小媳妇,比七仙女还七仙女啊!……唐师长劳苦功高啊,想着我们三工段!今天晚上说啥也得好好地敬你一杯!送来一个大美人,三工段的日子总算有盼头喽!”唐老鸭喊住了牲口,“吁——”然后嘿嘿地笑着,“怎么样?够意思吧!妈了巴子的!一工段、二工段,都是他妈的光棍子!就你们三工段,不到半年,我就给你们送来了两对!特别是这个李玉秀,有知识,有文化,人又绝顶儿漂亮!人家丈夫还是个作家哩!写小说的,看见了吧!这种人物,在大都市里也不多见啊!……今天给你们送来,你们三工段可得把人家保护好哇,像保护你们的眼珠子一样,可不能再让人家受半点儿的委屈!”“唉!那还用说!唐师长,您就放心好啦!就是头拱地,也不能让人家受委屈呀!”“那还用说,咱三工段的是人,又不是畜牲!就是畜牲,还知恩图报,讲点儿感情呢!”三工段唯一的女人,王全清的妻子跑过来,抬着我的胳膊,不等张嘴,激动的泪花就滚落了下来。“太好啦!太好啦!做梦都想着,总算有个说话的伴啦!”
王全清的妻子姓陈,三十多岁,高个,短发,粗手大脚,脸色微红,是那种健康的颜色。但皮肤粗糙,是常见到的农村妇女那种紫外线的效果。小圆脸,尖下颏,弯眉毛大眼睛。目光热情、纯正、开朗、豁达又有些朴实和干练。仅看腰身四肢,就知道她是个干活的好手。干净利索,绝对不会拖泥带水的。“哎呀,妹子,可把你给盼来啦!都是男人,里里外外的,知心话儿都没地方去说。这下好啦,可给盼来了一个说话的。”她搬起了我的行李,直接扛进了她的卧室。见丈夫发愣,就半是嗔怒半是命令地对着她丈夫吼道:“去去去!今日个,你也睡通铺去!这间小屋,是俺姊妹俩的天下啦!”丈夫王全清嘿嘿地傻笑着,打趣儿说道:“你同意了,还不知道人家妹子干不干呢!这娘们,多武断啊!”三工段的氛围明显与场部的不大一样。人人坦荡,个个真诚,没有城府,相互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说道。作为缩影,从王全清妻子的身上就能体现出来。
拿王全清的妻子与剑书的舅母比较,一个天真、开朗、热情、活泼,另一个恰恰相反,苦涩、阴郁、沉闷、烦躁又心事重重。场部的女人较多,剑书的舅母又是行政一把手的夫人。但在她身上,却始终见不到当权者的那种自豪、自信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恰恰倒像个老保姆、老佣人。不见笑容,处处都惆怅。相处近一个礼拜,剑书他舅母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紧皱着的眉头和她的唉声叹气,再有就是那条拖在背后,松松侉侉的大辫子,多是灰发,少部分是银白色,老态龙钟。仅就外表而言,跟她的丈夫也有些不太般配。而且更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六七天的时间,除了剑书他舅母出出进进,竟然再没有见到其他的女人。
我跟剑书也多次说过:“这儿的女人都是属耗子的吧?白天蹲洞,晚上出来觅食!死气沉沉,哪儿像个屯子呀!”剑书始终用他文学的头脑在思考着,除了观察,轻易不发表自己的高见。如果把林场场部比喻成国统区的话,那么三工段恰恰就是这儿的小延安了。民主、自由、祥和又愉快。就是性别上的差异太大,仅两个女人,三十比一,还有点儿略欠。在三工段,第一个令我们吃惊的是,既不是原东北军区组织部部长的高崇江,也不是国民党的中将联络员刘平山,而是王全清妻子的那一身灰衣服,衬衣衬裤均缝制着一个“六”字,而我身上恰好是“七”字。也就是说,在嘎拉其河的大桥下边,王全清妻子也曾经在那儿洗过澡,换过衣服,用过那只铁皮箱子里面的毛巾、香皂、梳子、镜子和手油,也曾经见过那两只老狼,半截尾巴和半个耳朵的,以及它俩统帅着的十几只大灰狼。在嘎拉其河南岸,群狼也曾经呆呆地看着她洗澡,嘎拉其河北岸,老板子唐老鸭也曾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当着她的面,退下了裤子撒尿,一边撒尿一边往外排放着臭气。刚刚进屋,王全清妻子就给我端来了一盆洗脸水,笑盈盈,美滋滋,开朗、坦荡地嘻笑着说道:“妹子,今后哪,你别喊我王嫂,我姓陈,叫陈菊花,喊我陈姐,我喊你妹子!姐妹儿相处,好不好哇?先洗洗脸,上炕歇歇!我给你煮面条吃,带荷包蛋的。起身饺子,落脚面嘛!你可是咱们三工段第一个来这儿的贵客哟!别不好意思,有什么要求,你就跟大姐尽管吱声儿,女人在这儿是受特殊优待的。那些大老爷们,别看五大三粗的,大姐喊一嗓子,谁也不敢不服!”高嗓门,大喉咙,毫无疑问,陈菊花在这儿,是绝对施行着女王的权力,而且权力绝对不次于历史上的那个武则天。这里几十号的大男人,都是她的下属。
我默默地洗脸,并留心地观察三工段这么多的男人,应该不会有田景宽那样的流氓和畜牲吧?我相信唐老板子,他曾经是师长,人民军队里面的高级将领,至于把我和陈菊花都送来三工段,而没有送去一工段和二工段,是他知道,这儿的人品和素质、三工段职工的道德和修养,女人在这儿他放心。尽管素不相识,但做为高级指挥员,生活作风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跳下马车,我就注意到了,什么工段?纯粹是一栋大工棚子。五十多米长,草盖泥墙木板门,厚玻璃窗,因陋就简,就地取材,与场部那大宿舍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场部的宿舍和食堂是单独分开,而这栋木房子是宿舍和食堂连在一起。间壁墙留有便门,便门旁边有一个来回递盆送碗的大窗口。就餐不用出屋,用餐在各自的铺上,铺上的行李卷很不规范地排列着,板子上铺展着熊皮、鹿皮、狼皮、狐狸皮、狍子皮和金钱豹的豹子皮。各种兽皮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东北虎的虎皮。
睡觉时,陈菊花小声儿问我道:“妹子呀,咱睡的是火炕,不用铺被子,你愿意铺,就跟老刘头吱一声,仓库里面还存放着一张豹子皮呢!我嫌它有味,腥哄的。你愿意铺,就吱一声,我现在就替你去取!”“算了吧,大姐!先对付着,以后再说呗!”我们的宿舍在食堂的另一头,也有个小门,跟食堂相通。山里不缺木头,大小门也就特多。说是说、笑是笑,当天下午,王全清夫妇睡的那铺火炕,木匠师傅就用薄板从当中间壁了开来,一分为二。两口子睡觉,也就方便了许多。小小的房间,也就处处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到处都弥漫着温馨和愉快。我和剑书都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一张桌子靠在了窗下,剑书就日夜不停地俯在上面写作。他写的是长篇,因为其他体裁,投稿时都不方便啊!在三工段,生活之中让我感激的人物仍然是车老板子唐金彪。在场部那羞辱的一夜,唐老板子在三工段始终只字不提,守口如瓶,他知道女人的名声是多么的重要和珍贵。交通不便,平时也没人去场部办事,唐金彪不说,除了剑书也再没有人知道。随着光阴的流逝,我心灵的伤口也就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愈合了。有一次,无意中我跟陈大姐说起了王剑书的毛病,她听后,满不在乎地指责我道:“哎呀!你这个傻妹子!咋不早说呢?下一次让唐老板子拉一桶葡萄酒上来,用不上一个月,我保证你哪一宿都能做个好梦!你这妹子,咋早不吱声呢?
大风里吃炒面——是不是有口难开啊?没啥,有啥不好意思的,这事儿就包在大姐身上啦!”在场部的那一幕,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拌一口唾沫,狠狠地咽了下去。别人不吱声,我何必要大风天扬狗屎——自己臭自己呢!三工段的主要任务是在这儿造林。两年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曾经来小兴安岭视察过,针对林区的现实情况,曾经做出过一系列的指示和要求,强调造林,小兴安岭上不能有人为的荒山。即使是过火林地,也要尽快地绿化起来。三工段驻地附近就有大面积的过火秃山,杂草丛生,灌木浓密。三工段在这儿存在的意义,就是用工人的力量,砍去灌木,重新栽植出一片价值较高的人工林子。王全清是代理段长,清理出林带,然后再在林地上刨穴育苗,工作很累,而且报酬也不高。但想想是为国家绿化荒山,再苦再累,也就毫无怨言了。鸡爪子河林场所有的职工,可都是清一色的劳改犯啊!我的工作跟陈菊花一样——食堂炊事员。力所能及,也是别无选择。切菜、淘米、蒸窝窝头、黄发糕,也蒸馒头。三年自然灾害,但鸡爪子河林场却是丰衣足食。说起来,这儿颇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除了三工段营林,一、二两个工段都是从事副业生产,一工段除了酿酒、养蜂、开粉坊、开油坊、开豆腐坊之外,还养了不少的鸡鹅和牛羊。二工段是个农业连队,玉米、黄豆、小麦自给有余。
因为交通不便,乌伊岭铁路又没有修通,鸡爪子河林场,与其说是来劳动改造的,倒不如说是来享受和消遣的!正像职工们自己说的那样:“家属来了,打都打不走!”食堂一共有五个炊事员。除了我和陈姐,另三位男士是刘平山、高崇江和庞国君,三位男士的身份都有一定的背景和来历。刘和高是国共两党的将军,而那个庞国君呢?安徽人,三十多岁,他的妻子就是去年秋天,乘坐马车路过野狼沟时,为了抗暴,宁死也不屈,最后让老板子推下车去喂了狼群的。丈夫庞国君魔怔了半年多,不吃不喝不说不笑,咬牙切齿,发誓要把野狼沟里的狼群宰掉。直到陈菊花到了三工段,多次开导,他的精神才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庞国君的任务是挑水,劈柈子兼送午饭。他和老高承包了食堂的外围任务。有多少次,我亲眼见到庞国君杀生,达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
那天开罢了早饭,工人上了山,食堂内外静悄悄的。阳光下面,一只花鼠子拖着美丽的大尾巴,支棱着耳朵,两眼黑亮,天真又可爱地从门前那棵大桦树上滑了下来,吱吱叫着,探头探脑地钻进了食堂。庞国君发现了,立刻面露杀机,迅速地关严了门窗。不遗余力,终于把那只花鼠子擒拿住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拇指和食指捏着花鼠子的脑袋,丹田用力,叭的一声,把花鼠子的脑袋捏了个粉碎,扔到了远处……无故杀生,已经变成了他的嗜好和愿望。谁都不劝说,也不敢劝说。他多次血红着眼珠子吼道:“老子放火,统统烧死你们这些龟孙!”所以说,大伙儿也在时时刻刻地监督着他的行动。有时见他号啕大哭,脑袋一次次地撞击着那棵桦树,边撞边号:“……玉香啊!你是奔我来的啊!你死的好屈啊!老天爷呀!咋不让我去死啊——”见他大哭,大伙儿都落泪。
除了恨恶狼,更恨那几个车老板子。我来到这儿不久,庞国君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野狼家族的机会。其残忍的手段是真不可想象啊!那天,下午四点钟左右,高崇江与庞国君去送饭,晚回来两个多小时。庞国君一脸黑灰,一身尘土。衣服刮碎,手脸多处有擦伤的痕迹。陈菊花说:“哟!你们干啥去了?这工夫了才回来?晚饭还等着你劈柈子呢!”庞国君一脸的得意。撇着嘴角,目光又本能地流露出了残忍的杀机。他手拎着水桶,水桶里面不时传来“吱吱吱,吱吱吱”小耗子般的叫唤声。高崇江麻木中微笑着说道:“哼!冤家路窄,今天也巧了。小砬子背后是个狼洞,老狼命大,没有逮着,活该它们的小崽倒霉,一个不少,全俘虏啦!这次战斗好惊险啊!”高崇江个儿不高,一身肥肉,秃顶、阔嘴、大耳朵。鼻梁上架一副玳瑁眼镜,衣服整洁,面孔严肃。在三工段,高崇江的个人卫生最标准了。三天刮一次脸,每周换一次衬衣,睡前必须洗脚,早晨六点半,准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雷打不动,风雨不误,正点起床,正点就睡觉。
早晨跑步,睡前读书,特别是每天头午的八点半到九点半,整整一个钟点是他下象棋的时间。对手是刘平山,棋盘前一坐,两位将军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一位胡子飘飘,表情凶狠又目光狡黠,每走一步,黄眼珠子都要骨碌上半天。而另一位呢?没毛的秃顶,每走一步,都是汗津津的,不露声色,可也看出了斗智斗勇并不轻松。第一次下棋,陈菊花就悄悄地告诉我道:“哎!大妹子,咱别去看,乱了他们的思路。”我有时在一边偷偷地观察。高崇江输了,大度地笑笑,重新摆棋,也还是虚怀若谷,丝毫不乱。刘平山就不行了,每次输棋都像老太太似的唠叨上一阵。仿佛不是输棋,而是输掉了自己的国土和江山。陈大姐不懂,我心里却知道,他们俩哪儿是下棋,而是代表自己的党派,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互不相让,一次次地决战啊!两个人都是中将级的军衔,一个是国民党的东北挺进军,身佩着中正剑的秘密联络员,在牡丹江市的横道河子被捕,先蹲大狱,不久又押送到鸡爪子河林场长期改造。因为他是土匪性质,有职无权,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虽然是中将军衔,但抚顺战犯管理所也还是把他排斥了出来。不够战犯,他的军衔,有一定的水分。
在三工段当个伙头军,还算是勉强胜任的。一个是东北军区中将级的组织部长,参加过长征,是第四野战军的领导骨干。在四野,除了林彪、彭真、罗荣桓、刘亚楼、黄克诚等,再往下数,大概就数着他高崇江了吧?做为老革命,他是不幸又是悲哀的,可是作为反党集团的骨干力量呢?他又算是侥幸万幸的了。劳动改造,而且也没让他失去人身自由。帮厨送饭,也是个配角,出力的重活都由庞国君干了。此时此刻,高崇江捋了捋秃顶上那几根有点儿滑稽的头发,喜忧参半又无可奈何地感叹着说道:“发现了一堆狼屎,在洞口前面,还挺新鲜,周围也有不少狼毛,庞国君就来了情绪,抱了一堆柴火,非要把老狼熏死在洞里头不可。我说:‘小庞,算了吧!此一时彼一时,况且,这洞里头的狼也是无辜的,你可别再人为地制造些冤案啊!洞里的野狼,又没有跟你结仇。’不管我咋说,这小庞是死活也听不进去了!红着眼睛,非要把它们熏死不可。狼这玩意儿也是夫妻两个,一家一户地过日子,又是南风正对着洞口,浓烟灌了进去,不一会儿,里面就开始咳嗽上啦!两只老狼,眼泪汪汪的,窜出来就跑,边跑边咳嗽着。小庞抓扁担就追,哪儿还有个追啊!四条腿,还能让你两条腿的撵上?回来一看,四个小崽也爬出来了,吱吱吱吱地叫着。我一看挺好,算是万幸,没有熏死在里面。如果熏死在里面,狼爸爸和狼妈妈不得找来,跟咱们算账啊!都是邻居住着,增加矛盾,斗争扩大化,人兽双方都是弊大于利嘛!小庞不听,非要把崽子兜回来不行。说什么是放长线,钓大鱼,逮住了小崽,就不愁两个老家伙不来上钩!
看看看看,这不是眼瞅着就把斗争扩大化了吗?”说完,掏出了手绢,摘下了镜子,在汗津津的大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我见过狗崽子,但没有见过狼崽子。过去一看,“哟!还没有睁眼哪!像大耗子一样!”然后又对麻木的庞国君说道:“送回去吧!有啥用呢?你又养不活它们!”实话说,自从狗狼“大力”奋不顾身地救了我一命后,我对野狼就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不再憎恶,也不再恐惧,而是有一种同情和怜悯,有一种认可和正视。野狼吃人,并不是有意识地攻击,而是在自卫、在抗议、在捍卫自己的家园和生存的空间。万不得已,才豁出来和人类抗衡。庞国君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好凶好狠啊!像一条恶狗突然觅到了一块骨头,两爪抱着,又在严防着其他的同类抢夺。对我的规劝,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咬着牙根,恶狠狠地说道:“你给我当老婆?你要肯和我睡觉,我就把它们送回去!”我气得发颤,刚要反击:“你妈肯和你睡觉!不要脸!看你那个德性吧!……”但没等开口,陈菊花就从后面使劲扯了我一把,“妹子!你来!”回到厨房,才翻弄着眼珠子责备我道:“哎呀!你理他干啥呢!他不知好歹!你呢?吵嘴磨牙,还不是光着腚推磨——转圈儿丢人呀!跟他一般见识,犯得上吗?茅楼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着,又狠狠地往外瞥了一眼,咽了口唾沫,又愤愤地说道:“哼!这种人哪,我早就看明白啦,二分钱买个豆鼠子——贵贱不是个物!媳妇让狼咬死,那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报应!听我的,咱们在外面,少惹是非,也少管闲事,狼崽都灭了,那算他有本事!”我连连点头,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恳切地说道:“放心吧陈姐,谢谢您的提醒,往后哪,我再也不会闲吃萝卜——瞎操心啦!”庞国君颇有心计,他对狼崽并没有虐待,而是用心地喂了它们点稀粥。然后就把四只狼崽子,用麻绳高高地吊到了门前的那棵大桦树上了。
七八米高,又晃晃悠悠,庞国君这家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好过问,只有刘平山斜了他一眼,捋了捋灰白胡子,半天,才用鼻子哼哼出了一声,“这小子,比他妈的狼还狠哪!”然后又在食堂门口,两手背后,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那只狍子,也就来来回回地伴着他走动。一个下午,都是在沉闷中度过的。饭做熟了,工人还没有下班。我和陈菊花也就坐在长凳子上欣赏着山景。刚来不久,我就听陈菊花两口子议论过,说老刘头有三大怪两件宝。三大怪之一就是无论冬夏,他都是坐着睡觉,有被褥他也不用,而且习惯成自然,每次睡觉,两脚都插到母狍子的肚子上。有人不解,就好奇地问他:“刘师傅,咋不躺下睡呢?多累呀!”他的回答倒也符合逻辑,“哼!绺子上,哪儿有躺着睡觉的?你们以为当土匪就那么容易哪!”同时,他还以土匪头子的资格,告诉了众人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大、小股土匪,都不杀狍子。茫茫林海,冰天雪地,当土匪又没有固定的住处。宿营睡觉,就是千方百计地能只狍子。
雪地上,睡觉时两脚插在狍子身上,人和动物,同时入眠,当然了,生活常识谁都懂得,人在野外,脚不冷,其他的部位也就能对付过去。所以说,当土匪的都宠养着一两只狍子,从小狍崽儿开始,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土匪行动,狍子群也就时隐时现地紧跟在后面。用刘平山的话说:共产党打仗,依靠的是老百姓。抬担架,送给养,军队和百姓是鱼水般的关系。而国民党、土匪呢?宿营休息,全指望狍子,狍子送信,狍子也报警,谁误杀了狍子,他的脑袋也很快就会搬家。在土匪里面,人人都把傻狍子看成最受崇拜的吉祥动物。狍子聚堆的地方,林海深处,大股儿的土匪也就会在附近出现。这是1946年剿匪,三五九旅总结出来的经验。而我们三工段上的土匪头子刘平山呢?几十年了,始终和他的母狍子相依为命。刘平山的第二怪事是:睡觉不脱衣服,他不仅不脱衣服,通过朝夕相处,我还渐渐地发现,他早晨解手,要跑出去很远很远,而且他的排泄颇有规律。喝水不多,也不随便地轻易解手。驻地就两个厕所,大厕所在宿舍的后面,离食堂不远。又为我和陈菊花,用木板单独建造了一个小厕所。
两个厕所,刘平山哪一个也不用,而是跑出去很远在密林运作,其中的奥妙,到底是为了啥呢?还有,他的喉咙上没有那个疙瘩,皮肤也细腻,胸脯较挺,屁股也较大。我多次偷偷地跟剑书说过:“哎,你注意过没有,刘平山不像个男人,倒像个老太太,你看他的眉毛、皮肤和说话时的腔调?”王剑书点头答道:“我也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是他玩起剑来,那武艺,那功夫,别说是女人老太太啦,就是男子汉,武林高手,也没有这般传奇人物啊!”“这有啥奇怪的呀!”我反驳他道,“女侠客,女将军,历史上的穆桂英、杨文玉、花木兰,近代史上的双枪老太婆,巾帼英豪多了去啦!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生存,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相,刘师傅刘平山,别看他胡子飘飘,我总觉着他像个老女人,老太太!你若不信哪,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啦!”没出三天,我的预言就得到了证实。来到鸡爪子河林场后,才发现,小兴安岭的狍子皮多如牛毛,随处可见,甚至有些人家的厕所为了挡风遮丑,三面也钉上了一张张的狍子皮。尤其是鄂伦春族,他们的住房叫撮罗子。远看像蒙古包帐篷,撮罗子的四周和房顶就是用数十块狍子皮缝制起来的。室内所盖所铺,也基本上都是鹿皮和狍子皮,出门游猎,人均备一床狍皮被子。所谓的狍皮被子,就是用两张特大号狍子皮缝制成一个圆口袋,钻进去睡觉,隔潮又保暖。
小兴安岭的冬天,既是一个冰雪的世界,也是大小狍子肆虐的天下。也许在历史上就受土匪保护的原因吧,狍子之多,漫山遍野,东北的民谣中:“棒打狍子瓢舀鱼……”棒打狍子,一点儿都不假。不过,刘平山饲养的这只母狍子个头儿特大,像新疆的毛驴,人骑着奔跑也没有问题。但也能看出来,狍子和刘平山确实是在相依为命,彼此不分,形影不离。母狍子发情,招来了无数只公狍子围着它叫唤,当着我和陈菊花的面,刘平山就拍了拍母狍子的屁股,善眉善眼,哈哈地笑着说道:“去吧去吧,别不好意思啦!谁叫你是个女孩子家哩!”只有跟狍子在一起,刘平山的脸上才能见到真诚的笑容。而玩起剑来呢?五官鼻梁,立马又变得杀气腾腾,叫人生畏。宿舍门前的三十米处,有两棵盖房时就保留下来的白桦树,枝繁叶茂,亭亭玉立。树的直径比脸盆还粗,两树之间有三米多远,也许是出奇的茁壮,当时建房才没有被伐掉。中午没事,我经常看到刘平山坐在迎门处的铺头上,两手持剑,左右开弓,同时射出,“嗖!嗖!”“叭!叭!”中正剑,不偏不斜,恰恰剁在了两棵桦树上。而且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多少年了,雪白的桦树皮始终是那两个窟窿,有拇指大小,深不过半寸。窟窿周围,再没有丁点儿的痕迹,有时他单手握双剑,轻轻一甩,嗖的一声,两把就同时飞了出去,剁在了两棵角度不同的桦树上。其高超的技艺,就是神仙见了,也得暗暗吃惊,吃惊世界有这么个传奇式的人物。
有一次陈菊花跟他开玩笑说:“刘师傅呀,您天天扎死靶子,没啥意思,俺们也都看腻歪啦,您就打个活物,让俺们开开眼界呗!”刘平山没有吱声,捋了捋胡子,一动也没动。我和陈大姐有点儿发愣。突然,刘平山的眼珠子转了转,我们俩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右臂猛地一甩,两把短剑,就一齐闪着寒光飞了出去。紧跟着外面就传来了挣扎声。老刘头子挥手说道:“出去看看吧,你们两个!”我和陈菊花到外面一张望,“哎哟妈呀!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两只松鸦,全身溅血,都落在了地上。松鸦身上,打斜儿插着两把明晃晃的中正剑。中正剑出屋,怎么又会垂直上下地拐了弯呢?我们俩胆战心惊地把短剑拿了起来。回到屋里,看着若无其事仍坐在铺头上的刘平山,敬佩、愕然、惶惑又有些口吃地小声儿说道:“刘师傅,哎哟妈呀,您简直就是神仙啦!”“奇妙,太奇妙啦!飞剑出屋,怎么又拐弯上天了呢?”刘平山捋着胡子,先是斜了我们一眼,非常傲慢,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土匪头子就那么好当啊!”见我们俩都懵着,无所谓地就又找补了一句,“中将军衔,也不是随便就给的吧!”说完,眼皮一耷拉,两个指头又开始轻轻捻起了胡子。古今中外,绝无仅有,刘平山的神剑,真让我们大开了眼界。
他手捻胡子,看上去像和尚在轻轻地捻着他的佛珠。只有看了刘平山的表演,你才能知道,在这儿劳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了,共产党的政府,把这样的人物都征服了,共产党的天下,能不世世代代固若金汤吗?从此以后,刘平山在我的心目中,不知不觉地又增加了一道光环。半夜时分,睡得正香,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狼嗥声,“嗷——嗷——嗷——”由远而近,紧迫、焦虑而又苍凉。但声音单调,揣摩起来,最多不超过两只。嗥声撕破了夜幕,随着,庞国君吊到桦树上的狼崽子也开始了求救,哭泣般地叫唤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彼此呼应,老狼的叫声很快就到了房前。围绕着桦树,一声声地嗥叫,“嗷!嗷!嗷!……”气急败坏,也有点儿无可奈何。嗥声刚响,隔壁那边的陈菊花就恐慌不安地敲开了隔板,一边敲打墙板,一边紧张不安地提醒我们道:“大妹子!玉秀大妹子!玉秀大妹子!听见了吧!狼在叫呢!哎哟我的妈呀,可别是群狼啊!你听听,你听听,多瘆人啊!”我迅速地爬了起来,来不及穿衣,两手抱膀,端坐在炕上,紧张地倾听。说实话,这些日子,随着生活的稳定,情绪好转,剑书又隔三差五地喝一碗唐师长专门为我们要来的一大桶山葡萄酒。那天来送酒的时候,唐老板子哈哈地笑着说道:“你们都听着,给我!这桶酒是妇女们的专利品,酒丁不给,说没了没了,场部家属都停止供应啦!我他妈急了,硬是进仓库,搜出来这大半桶,并警告厂长,就是有一两,也得给三工段送去。三工段上有两个大美人哩!这半桶酒,除了三工段,谁也没有资格喝!”一名工人笑着说道:“以三工段的名义要酒,不给三工段的职工喝,三工段的职工多冤枉啊!”唐老鸭把酒桶从车上抱了下来,往地上一蹲,板着面孔说道:“冤枉你啥你若能生孩子,这桶酒就是你的专利品了!怎么样?小爷们,我唐老鸭还算是公正吧?”那名职工伸了伸舌头:“操!下辈子,说啥也得脱生成个蹲着撒尿的!这里的女人可真是老太太的孙子——都是宝啊!”听他们斗嘴,陈姐和我就都憋不住偷偷地笑。女人半边天,作个女人是真自豪啊!思想上愉快,性生活也就频繁。
尽管田景宽给我造成的阴影还时时地存在,但随着剑书在性功能方面一点点地恢复,作为妻子,每当夜晚两人拥抱着时,我也终于寻找到了玲玲结婚时的那种感觉。盼望着夜幕降临,盼望着那种幸福时刻的到来……可是,在幸福过后,我也有点儿忧虑和担心。担心例假不来,担心怀上了那个畜牲田景宽的崽子!下半夜起风了。夜风在山谷中吹过,涛声轰鸣,像海啸一样。呜呜的风声陪伴着狼嗥。“嗷——嗷——嗷——”叫声划破了夜幕,窗户外面一片漆黑。狼嗥声震撼着山谷,揪心撕肺似的。从始到终都让人感到一阵阵的战栗。凭着声音判断,两只老狼不是嗥,而是在哭。哭泣般在一声声地呼喊着:“妈妈来了!妈妈来搭救你们了!”一边号叫,一边狠狠地抓挠着树皮,一会儿是嘴啃树皮,“咔嚓!咔嚓!咔嚓!……”叫声由暴戾变成了嘶哑和仇恨。可以想象,两只老狼的眼睛肯定都是通红通红的。遗憾的是,大宿舍里面也听不见丝毫的动静。我拥抱着剑书,不是恐怖,而是心酸。伴着风声,两只老狼都不再叫唤了,而是在原地不动地喝水。喝完水的老狼,再次嗥叫,就再也没有那种尖亮的声音了,而是双双都哑了嗓子,并拼命地咳嗽着。
“呕!呕!呕!哇!哇!哇!呕!呕!呕!……”听见老狼咳嗽,并残喘着,一次又一次地抓挠树皮,不知为啥,我的泪水就从眼眶里面一点点地溢了出来。我还没有孩子,可是我身上有天生的母性。母性与母性之间,蓦然地就在感情上缩短了距离!狼崽子们还在吊着的水桶里面叫唤,“吱吱吱!吱吱吱!……”崽子的叫声就更让人产生出那种忧伤和焦虑。我真想冲出去,爬上空中,把水桶中的崽子交还给它们的妈妈!隔壁也传来了哽咽的抽泣声。是陈姐在咒骂,“庞国君!你不得好死啊!……没人心的!你也有父母!……为你媳妇报仇,可也不能这样……残酷啊!……呜呜呜……呜呜呜……!”老狼还在咳嗽,还在嗥叫,还在啃树,还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搭救孩子。吼叫累了,就开始喝水,直到黎明,两只老狼的嘶咬声和吼叫声才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也许是发现天亮了,才无可奈何地回去了吧!伴着山风,仅剩下了小崽子的哀叫,“吱吱吱……吱吱吱……”我眼泪扑洒,瞪大珠子,熬到了天亮。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不堪回首和想象的悲惨场面。别说是有感情的人类了,就是泥胎、石雕和木头人,目睹现场,也会揪心,也会动容,也会落泪,也会凄切呐喊着控诉:“庞国君啊!你可真是丧尽了天良,罄竹难书,十恶不赦啊!”两棵粗大的白桦树下面,到处是污血、树皮、树枝、树叶,枯草和坑坑包包的黑土上面的污血,是两只老狼号破了嗓子,喷出来的。不仅仅是污血,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肉丝和唾液。
狼毛轻拂,到处都在飘动,两棵大树,树根部到一人高处,都已经是伤痕累累,皮开肉绽。特别是吊有水桶的那棵白桦,树皮树身都变成了红色。树身被啃咬得变了模样,就像用二齿子剜刨的那样,有的地方坚硬的木质被挖去了三寸。多亏是棵大树,树木又坚韧,否则的话,换一棵小树,早就被啃倒了。树身被掏出了一道道的槽子,啃断了的木茬,从上到下又染满了狼血,狼血腥臭,刺鼻难闻。再看两只老狼呢?满嘴是血,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仍然在死死地盯着空中的那只晃晃悠悠的水桶。什么叫死不瞑目?两只老狼黄绿色的眸子,眸子中的瞳孔,痴呆呆地、望眼欲穿地盯着空中的水桶,这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啊!两只老狼为什么会暴死?为什么会喷血?再看树下,我们才找到了答案。树下有一只斑驳的瓷盆,盆内是半盆子白花花的食盐。看到盆子,我才猛然想起来,昨天傍晚,庞国君问我:“妹子,盐袋子在哪?”我爱搭不理地用嘴巴努了努那只盐袋子,没好气地说道:“在那儿呢!”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庞国君找盐,是派在了这个用场上!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两只老狼不停地嗥叫,为救孩子,肯定是着急又上火,口干了就要喝水……
一盆子咸盐水,齁破了嗓子,葬送了性命!庞国君这家伙,多阴险啊!我觉着两腿酸软,努力支撑着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人类不愧是高智商的动物,没费吹灰之力,半盆子咸盐,轻而易举就齁死了两条老狼。手段之狡诈、之残忍,真是可悲、可恨、可鄙又可怜啊!悲惨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这两只老狼好冤枉啊!为搭救孩子,不明不白葬送了性命!整整半宿,竭尽全力,搭上了性命又无怨无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巍巍兴安,茫茫林海,你们可知道,天上的白云,地下的河流,你们是在为谁垂泪?还有不语的鸟儿,静静的野草,你们可都是目击者和见证人啊!还有苍天,还有上帝,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帮帮狼崽子的父母亲呢?陈菊花在哭泣,泪流满面,指着庞国君,狠狠地痛斥道:“你……造孽啊,庞国君你!你媳妇死了,你也不能……这么干啊……”尽管是男子汉。
我注意观察到:不少人的眼里,都有点儿泪汪汪的。庞国君却满不在乎,跟昨天一样,斜着眼睛,振振有词地嚷嚷着说道:“咋啦咋啦?我这才整死了两只,还没够本呢!妈的,总有一天,这里的野狼我统统把它们齁死!”咬牙切齿地喊着,并伸出右手,恶狠狠地划了半个弧圈。“哼!可怜这些鸡巴玩意儿,北大荒的狼群咬死了多少人啊!你们知道不知道?二十五连,姊妹两个,让狼给咬死了!全连出动,端了一个狼窝。猪羔子、羊崽子,农场哪年不得损失一些?我庞国君这是为民除害!它们吃了我的媳妇,我只要活着,就得把它们宰尽杀光,替我媳妇报仇,替我们全家报仇!哼!妈的,想好事呢!你们来找自己的孩子!”他盯着两只死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呸!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我的孩子也没有妈啦!……妈的,就是把所有的狼杀绝、杀光、杀净,也解不了我庞国君的心头之恨!”“那你也不能错杀无辜啊?”高崇江依然是昨天的观点,“你是受害者,我们也理解你的心情,就是把野狼杀光,谁也不能说出来半个‘不’字!将心比心,谁都一样!”说着,他捋了一下秃脑门上的一绺子头发,用商量的口气,小声儿说道:“伙计,老家伙该死,小崽子没犯死罪吧?饿了一宿,也该喂它们点儿东西啦!上去,上去,赶紧上去把它们放下来!在报仇的同时,人道主义也应该讲嘛!在战场上,我们对敌人的政策,还是缴枪不杀嘛!好啦,好啦,听我的吧,你气也出了,仇也报了,现在赶紧给我爬上去,放下崽子,你听明白了吗?你再顽固,我可就对你不客气啦!”庞国君舒了一口长气:“好吧!那我就给你点儿面子!谁叫咱们是老搭档了!”说完,庞国君到了树下,先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又往左右手心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屁股一撅,像猴子一样就爬了上去。
他个子不高,小头小脸,但在爬树方面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行家里手。可是,就在庞国君还有一步远时,我突然听见人圈外面,刘平山阴阳怪气地轻咳了一声:“咳——”猛回头一看,说时迟那时快,刘平山站在远处,胡子飘飘,眯缝着小眼,脸上平静得不见丝毫表情。就在大伙扭头一愣神的工夫,只见他左手像没事儿般地轻轻一甩,“嗖”的一声,短剑就从袖筒中飞了出去。“噜”的一声,割断了树上的麻绳。我和众人一样,既没有感到惊讶,同时也为水桶里的狼崽子担心。“妈呀,不得摔死……”可是,话没等出口,想不到奇迹就又再次出现在了面前。水桶在空中晃晃悠悠,不是垂直地降落,而是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托着,很慢很慢,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再看老刘头子呢!他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胡须飘飘,根根长发几乎要竖了起来。全身抖着,双手也在哆嗦,并有汗珠一滴一滴地从瘦脸上滚落。不知是谁,轻轻地喊了一声:“哎哟妈呀!刘师傅的气功好厉害啊!”众目睽睽,大伙儿都呆了。五六十人,里里外外的,竟是鸦雀无声。直到刘平山恢复了常态,大伙儿才唏嘘着开始了窃窃私语,“好家伙,我的妈呀,十几米远,多大的劲啊!”“没想到,真没有想到,老刘头还有这么两下子!”“哼!没有两下子,没有两下子能当上大土匪头子!”“谢文东怎么样?李华堂是国民党上将,跟李宗仁、白崇禧、阎锡山同级,见了咱们老刘头,照样得规规矩矩的,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没两下子,东三省的土匪就服他管吗?哪一个土匪是好惹的?现在是老啦,再倒退三十年试试,他就是睡觉,也照样能宰人……”大伙儿谁也不知道,唯独我和陈菊花看见了刀子拐弯、剑刺松鸦的一幕。
出于母性的同情和怜悯,水桶落地,我和陈菊花就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伸出了双手,捧住了狼崽,“唉!没妈的孩子,妈不可怜人哟!”看着狼崽,陈菊花动情地说道。我一手托一只狼崽,也许是饿急了吧,狼崽不停地吻舔并吱吱地叫着。我刚想进屋喂它们点儿稀粥,就突然看到,树下面那只咽了气的母狼,尽管肚子瘪瘪,但四五个奶子,却像馒头一样明晃晃地膨胀着。一阵酸楚,感叹着说道:“唉!大姐,你看,母狼的乳房还有奶呢!”“哟!可不咋的!这是当娘的,不顾风险给孩子们来送奶啊!”说着,我们俩紧忙把手上的狼崽递了过去。见四只狼崽吱吱叫着,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奶头含在嘴上,拼命地吸吮,那么贪婪,那么幸福,又是那么忘情。陈菊花手抹眼泪,哽咽着说道:“唉!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啊,你们的妈妈,这是最后给你们送一次奶啦!吃吧!吃吧!妈妈的奶水,今生今世,你们再也吃不到喽!”说着,脸上的泪水就成串成串地滚落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又落在了地上。刹那间,大山深处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崽子们吃奶的时候,脚下这只死不瞑目的狼妈妈,它的眼皮终于一点一点地合并到了一起。
作为母亲,拼死拼活是为了养儿女,儿女们幸福,儿女们高兴,作为母亲,愿望实现,目的也就算达到了。看着躺在地上的老狼,我蓦然地想到,在嘎拉其河的沙滩上,无数的狼崽子被滔滔洪水淹死,众多的狼妈妈该是多么痛苦和悲伤呀!北大荒开发,所有的狼群都集中到了野狼谷,活动的空间太小了,再发生瘟疫,可怎么办啊?野狼谷的狼群为啥那样地仇视人类呢?为什么见了马车就拼命地追赶呢?它们是在把马车驱逐出境,用动物的本能捍卫着那点儿有限的净土。四只狼崽子都吃饱了,小肚子滚圆。有一只小崽,也许是在亲昵和淘气吧,小嘴叼着奶头,紫黑色的乳房被扯拽得很长很长,我不忍心再看,就招呼王剑书道:“剑书呀,你来!”剑书有点儿发懵,看着我道:“啥事?”我不客气地指挥他道:“去!找把铁锹,赶紧挖坑,把这两具尸体给埋了!别摆在这儿,看着让人揪心!”陈菊花说:“让你大哥处理!多安排两人把它们埋掉!眼不见心不烦,我这心里真觉着堵得慌啊!”四只狼崽子,我和陈大姐像伺候婴儿那样,用母爱的本能,一日三餐,精心地喂养和伺候着。可是,作为女人,我们俩谁都没有想到,当天夜晚,就又再次出现了那毛骨悚然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全工段五六十人,事态的发展,从始到终,似乎只有那个大土匪头子——刘平山,胸有成竹般地预料到了。
刘平山不仅仅有高超的武艺和气功,似乎又是个让人无法预料又能掐会算的半仙之体。小兴安岭的秋天,气温凉爽宜人,天高云淡,微风习习。阳光下面,多数山头都变成了五种颜色,红、黄、橙、绿、紫。紫色的是涩树,黄色的是杨树,橙色的是山鬼和山葡萄,红色的是菠萝棵子,学名也叫柞树和橡子树。橡子果遍地,紫红色,初次见到,还以为是一堆堆的毛栗子呢!这种果实,山外不少人家都把它磨成了橡子面充饥。可是在山里,除了野猪不嫌弃它苦涩,其他动物都对它熟视无睹。庞大的野猪群每次来找橡子吃,都有那种潮海般的感觉,铺天盖地,惊心动魄。埋葬了两只老狼,整个白天,食堂内外就再也没有听到陈菊花的欢声笑语,她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两位将军没有再坐在那儿对奕,土匪头子刘平山也没有像昔日那样,坐在铺头上再练剑术。死气沉沉,似乎整座小兴安岭,都被一种无形的悲哀笼罩着。只有刘平山饲养的那只大母狍子挺着胸脯,四条长腿在食堂门前悠哉游哉地晃动着。傍晚时分,职工还没有下班,刘平山像平时散心一样领着狍子,溜溜达达地去了南山。开罢晚饭,刘平山才心事重重地返了回来,直到睡觉,那只大母狍子也没有出现。饭后我正在刷碗,借着野猪油灯的亮光,陈菊花从外面进来,风风火火又惶恐不安地大声说道:“大妹子哪,你看看外面是啥?太阳落山了,咋还这么亮呢?”
我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不是西边,而是整个地方像火烧云一样,红彤彤、明晃晃,蓝天如碧,白云在翻滚。山峦清晰,像放大了的银幕。山上的各种颜色也都是那样的醒目刺眼。树木刺眼,山峰刺眼,燃烧着的云彩刺眼。密林下面的狍子、野猪、梅花鹿、马鹿、驼鹿、金钱豹、老狗熊、黑瞎子等各种各样的走兽和飞禽也在惊惶不安地匆匆奔逃。像火山爆发,又似乎是地震的前兆。男人们也都涌了出来,惊讶、骇然,既惴惴不安又都感到新鲜好奇,纷纷地议论着:“咋回事儿,是着火了吧?”“操!啥火能这么亮?天空都是红的!就是火烧云,也有点不对劲呀!再说都啥时候了,太阳早就落下去了!”“要地震吧?还是要火山爆发?”“问问高部长,高部长是将军,他整天看书。”话没说完,另一个人又大声说道:“哎哎,快看快看,你们看山顶上,像两只野狼,眯缝着眼睛,正往咱们这儿瞅呢!”“哟!唉!真地哎!一只半截子尾巴,一只缺了个耳朵!”是两只老狼,而且恰恰是我在嘎拉其河南岸看到的那两只,毛眼像枯草,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一只是半截子尾巴,而另一只真的是缺少了一个耳朵。是幻觉,还是我看花了眼?即使我的眼花,其他男工不也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了吗?
不大一会儿,就听那边的高崇江恍惚、茫然又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是北极光吧?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我听周保中多次说过,他是抗日联军的领导,曾经在这一地区生活了十多年。他说赶巧了,每年都会出现,有秋天、夏天,也有时候是冬天,是一种自然现象。在漠河一带,这种自然现象比黑龙江其他地区还要频繁。只不过咱们是第一次见到罢了!”高崇江说完,亮光也没了,山野又很快恢复了它的黑暗和狞狰。我刚要扭头进屋,就听另一个男工继续向高崇江问道:“高部长,那云层里面的动物呢?那两只野狼难道也是一种自然现象吗?”“那当然啦!海市蜃楼就更是一种自然现象喽!什么叫海市蜃楼?你们都学过自然课了吧?”高部长饶有兴趣地对众人进一步解释道,“海市蜃楼的原理,是由于不同密度的大气层,在不同光线的折射下,把远处的景物,反映在天空或地面而形成的幻景。在海南岛就经常看到沿海各国的城市建筑。
在新疆和内蒙古的大沙漠上呢,经常出现的就是欧洲和东亚一带的景物了。景物中什么样的野兽和飞禽都有,别说是野狼了,豹子、老虎、大象、狮子、长颈鹿、驼鸟、孔雀、金丝猴、大熊猫,各种动物和野兽,可以说应有尽有啊!……我这么解释,你们都明白了吧?”“有蟒蛇和恐龙吗?”“当然有了!世界上有的动物,都能在海市蜃楼中出现嘛!”“噢!真美,比看电影还过瘾哩!这是北极光,啥时候在小兴安岭也能像在沙漠一样,看到各种各样的海市蜃楼呢!”高部长没再说啥,大伙儿进屋。但我内心深处却越发地沉重了起来,并有点儿恐慌和不安。因为我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两只老狼,在嘎拉其河的南岸……北极光不假,可是那两只老狼……还有,刘平山始终一声不吭,黄眼珠子长时间地盯着一个方向,那两把短剑也没有再拿出来摆弄。我和陈菊花作为林场三工段上仅有的两个女人,尽管都是从野狼沟路过,尽管先后都在大桥的下面洗过澡,并换上了那只铁皮盖箱内带编号的上衣和裤子,也都曾经被狼群威胁和追赶过,但我们毕竟是幸运的,与庞国君的妻子比较。就因为幸运,面对现实,对狼妈妈和狼崽子才萌生了恻隐之心和由衷的好感。
埋葬了老狼又收留了狼崽,精心喂养,当小宝宝伺候。再说,与陈菊花相比,在野狼身上,我李玉秀还有一层更深刻的体会,就是在剑书的舅舅家中,关键时刻,那只狗狼舍生忘死救了我一命。尽管它不是一只纯种的野狼,可是跟野狼比较,它身上还有多少区别和不同呢?也可能是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吧,看完了北极光进屋,王全清夫妇就熄灯爬到了炕上,不大一会儿就传来了一粗一细的呼噜声。剑书继续写他的小说,为了实现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文学愿望,除了他自己的执着与勤奋努力之外,作为妻子,我也在时时刻刻地监督着。特别是饮用了唐老板子送来的大半桶山葡萄酒以后,剑书的性要求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夜夜纠缠,频繁地折腾,有时候半夜朦朦胧胧的,他又爬到了我的身上……
作为女人,我的性要求是冷淡的,冷淡的主要原因有两种,先是在石洞下面的失败,多次压抑,似乎就失去了趣味;再有是田景宽那个畜牲的残害,处女膜撕破,直到来三工段多日以后,腹腔深处都有点儿隐隐地阵痛。别说办那事了,平时走路都受到了影响。还有,我们两家睡一铺炕,中间仅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躺在炕上,陈菊花和她的丈夫王全清每做一次,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和感觉出来。菊花叫床,其舒服滋味简直像死过去了一样,有时受他两口子的影响,我和剑书就会再演习一次!第二天早晨我问菊花:“大姐,你叫唤啥呢?不好好地睡觉?”菊花也不隐瞒:“我叫唤了吗?”然后又马上反击我道:“死丫头,你不也是一样呀!像老母猪拱圈,听你叫唤,俺那口子就非折腾我不可!”通过交谈,我才终于知道,性生活高潮迭起,两人都晕了过去,女人在高潮时的表演,自己并不一定能真正地知道。还有,每当我们两个女人在食堂里面一边干活,一边窃窃地偷笑时,刘平山就用一种异样的、怪怪的目光端详着我们,表情是失意的,但也有点儿后悔、羡慕和嫉妒,总让人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酸楚感觉。
那天晚上,工段上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剑书又要纠缠,我就严厉地批评他道:“剑书,我们年轻,可不能碌碌无为啊!玩物能使一个人丧志,就是夫妻生活,也不能太放纵了啊!”有多少次,我都把朱校长送我的笔记本让他阅读,特别是诸葛亮的那段名言。那天晚上,又再次提醒他道:“淫慢则不能励精,在灵魂深处,咱们可要警钟长鸣啊!”剑书苦笑了笑,不满意地说道:“五十多人,都是和尚,但他们也都没想着当作家吧?当作家的就不过性生活啦?你呀,也太教条了吧!性生活和谐,也许对写小说更是一种激励呢!”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强制性地要求十点钟以前,不许他上炕。习惯成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期下去,他也确实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长篇小说《狼嗥塞北》,委托唐师长出山时,通过邮局,寄给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这是后话,那天晚上,王剑书刚刚吹灯上炕,抱着我又要缠绵时,工段宿舍周围就突然传来了数千只老狼的嗥叫声,“嗷哇——嗷哇——嗷哇——”像海潮,海啸,又似乎是狂风暴雨和雷鸣闪电,地动山摇,全世界都在颤抖。我见过狼群,也曾经多次听到过它们的嗥叫,但没有这么凶猛、这么庞大、这么激烈,铺天盖地般的,从四面八方,仿佛是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报复性地把三工段宿舍一下子就给淹没了。嗥叫声是那样的残忍、嚣张和暴戾。由远而近,又似乎是突然从地下面冒了出来,声势浩大地涌到了跟前。我赤身刚把王剑书推开,没等坐起来,陈菊花在那边就惊慌失措地哭泣般地喊道:“大妹子!玉秀!玉秀!这下可完啦!……咱们谁都别想活啦!庞国君……杂种,把咱们大伙儿都给毁啦!哎哟妈呀!可怎么办啊!你听听!你听听!像潮水一样,都奔咱们来了呀!……”“快快快!快穿衣服!”黑暗中,是王全清的声音。他是段长,尽管是代理,但也有一定的实权。他的老家是大连附近的庄河,原来在二工段,种地为主,妻子进沟,双双就选择了三工段。
他没啥脾气,但人很聪明,也有一定的文化和实干精神,是前些年挨饿,主动跑到这儿来的。昨天早晨,他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庞国君狠狠地训了一顿:“混蛋!胡来!用咸盐齁,你他妈的啥损招都有啊!……等着吧!早早晚晚你还得遭到报应!跟你媳妇一样。这儿是小兴安岭,狼群遍地!弄不好,我们大伙都得跟你遭殃……”王全清的话,二十四小时没到,就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听声音,狼群像疾风般地刮了过来。如同洪水,眨眼之时就到了跟前。四面围困,窜上房子,开始了进攻。我全身抖着,恐惧到了极点。脑子一片空白,一片浆糊,懵了一般,像筛糠一样不停地哆嗦。因为在来三工段的路上,我和剑书就听唐金彪说过,1946年秋天,一个联队四百多名日本鬼子,多挺机关枪,多门迫击炮,被苏联红军和抗联战士,从鹤岗矿山上追赶着败退到沟内,仗着势力,想顽抗到底。但刚刚进沟,就被上万只红了眼的野狼给吞噬光了。哭爹喊娘,各种武器都没来得及施展。听他们哇啦哇啦地惨叫,抗联将士及苏联红军都感到了头皮子发麻!
建国以后,在萝北县境内的太平沟附近,一个加强排的巡逻部队,在黑龙江边被群狼给吞掉。只有排长跳入江中,才算是逃了出来。从此以后,沈阳军区有令,部队巡逻包括在驻地,不到万一,不允许跟草甸子内的野狼发生冲突。武装到牙齿的军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仅有生产工具的营林工人了。人数、枪械都不成正比,几分钟之后,男男女女都得变成了狼粪。不管是谁,本事再大,也是插翅难逃了!面对死亡,我突然感到了绝望。黑暗中,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了剑书,头皮发奓,全身一阵阵的冰凉,感到毛骨悚然,哭着说:“妈呀,妈呀,吓死我啦!吓死我啦!……剑书,咋、咋、咋办啊咱们?咱们死也要死在一起啊!……”野狼在撞击窗户,不少野狼跳到了房顶上,拼命地撕咬着房盖。用爪子刨,用牙齿啃,“咔嚓咔嚓咔嚓!……”房子在晃动,灰尘降落,处处都是绝望声,都在惊慌,都在哭泣,都在哀叫,特别是食堂那边的大宿舍。各种各样的吼声、叫声、骂娘声、哭喊声、打斗声、抗击声,海潮般地涌了过来。哭喊、吼叫声又掺杂着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搏杀声。揪心撕肺,令人全身发麻、发冷、发慌。大森林中的宿舍,眨眼之时就变成了一只风雨飘摇的破舟和危在旦夕,即将被滔滔洪水淹没的孤岛。
茫茫林海,谁来救援啊!四只狼崽子,一齐叫唤,“吱吱吱!吱吱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哀怨,是忧伤还是在激动地诉说。我和菊花精心伺候,像小宝宝那样,并且诅咒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让它们生存下去,不管是有利还是有害。奉献母爱是女人的一种本能。可是,此刻,似乎全世界的野狼都集中到这儿来啦!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各种各样的响声,在山谷中轰鸣着。“快!穿衣服!去大宿舍!”毕竟是男子汉,紧要关头,王剑书恐惧中冷静地提醒我道,并摸索着,也不管是谁的,先把一条裤子套在了身上。我也蹬上了一条裤子,来不及系腰带,光脚丫子就跳到了地上。在剑书的搀扶下,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穿过食堂,逃进了大宿舍。陈菊花在后面哭泣般地呼喊着:“哎哟妈呀!我的裤子哪!我的裤子哪!……”披头散发,像撞鬼般地奔了过来。她的丈夫王全清,手上握着那把特大号的菜刀,像要决斗,脸色却是白的。他是段长,也是这儿的最高决策者啊!大宿舍内开了锅,乱了套,炸了营。平时的六盏野猪油灯,此时此刻,只有两盏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灰尘弥漫,叫骂声不止,“砍!砍那只爪子!”“杂种操的!你真不怕死啊!”有人穿着裤子,有人穿裤衩光着膀子,也有的人干脆是赤条条得一丝不挂。
手上抡着板斧、镰刀、镐头、大棒子、铁锯片。严阵以待,不停地砍杀。两个窗户均已经被大斧砍坏,时不时就有老狼的脑袋和爪子伸了进来,但刚刚露面,就遭到了镰刀和斧头的一齐砍杀。黑血四溅,兽毛飘舞。外号叫大头鬼的刘凤山,左手掌四个指头被利齿齐刷刷地咬断。疼得哭爹喊娘:“娘啊!疼死我啦!疼死我啦!”灯光暗处,又有两只灰狼爪子被剁了下来,紧张中,我的手也摸着了一块劈柴。可是,即使是大敌当头、生命垂危,也还有人在浑水摸鱼地耍流氓,我觉着有人在我屁股上掐了两把。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是谁,没有声张,可是那家伙又得寸进尺,在我乳房上又抓了两把。我忍无可忍,厉声骂道:“不要脸啊!你死到了临头!”但我的骂声很快就被粗犷、野蛮的吼叫声淹没了,我手抓劈柴,尽管愤怒,可是又担心错伤无辜。大棚上下,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都在指责,咒骂,咒骂庞国君!“庞国君,狗娘养的,你躲哪儿去啦!”是高崇江的声音,忙中不乱,口齿清晰地在指挥着大伙:“别慌啊!要沉着啊!稳、准、狠啊!砍坏窗子,不正好上它们的当了吗?……野狼凶狠,可它们也狡猾哟!看准再劈,看准了再劈啊!门窗劈坏,咱们可就糟啦!”窗户下面,有几十个血淋淋、毛茸茸的狼爪子。斧头和镰刀闪过,我也清楚地看到,受了重伤的野狼往回逃跑,凄厉地哀叫着,哀叫声又戛然而止。经验告诉我,受了伤的野狼来不及逃走就被同类活活地咬死,吃掉了,狼心狗肺。
在北大荒,在小兴安岭,谁都知道,狼群才是真正的冷血动物啊!吞食同类,屡见不鲜。野狼的社会,它们的家庭也是一夫一妻制,可是一旦对方受了重伤,不管丈夫还是妻子,都会无情地把昔日的亲人吃掉。受了伤的瘸狼为了生存,就会尽快逃走,远离家族,孤零零地生活。一旦受伤,自然也就变成了猎捕的对象。狼与狼之间,历来是没有感情的。那是一个恐怖、血腥又苍凉的夜晚,人人自危,紧张到了极点。食堂内无人防守,门板很薄。加上狼崽子吱吱吱地叫唤,松木门板,被众多灰狼的利齿啃嚼得咔咔乱响。刘平山胡子飘飘,目光像鹰隼一样。他背着两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外面。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他告诉四班长韩苍:“小韩哪,你们过去,把食堂给我看住,别让它们进来!”来三工段都四五个月了,我第一次听到刘平山那沙哑、不加丝毫伪装的、老太太的声音。特别是那个“哪”字,拖腔婉转,把老女人的低腔毫不掩饰、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可是,黑暗中一片混乱,人吼狼嗥,再加上镰刀斧头的叮当声,刘平山的原声,除我之外,别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吧!他是个女人,女扮男装。别看是胡须飘飘,又常年跟男人们同床就寝,但他的名字绝对不会叫刘平山。还有,那天我单独一人在大森林内溜达,走累了,就坐在草地上观察那一大堆蘑菇的奇形怪状。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透过密密的柞树叶子,我猛地看到是刘平山和高崇江。手拉手,谨慎小心又躲躲闪闪地冲着我走来。当时我想,这两位老人是国共两党的将军,就是对弈,也没有必要跑到林子的深处来啊?但我没有吱声。出于好奇,就紧忙两手扶地,屏住呼吸,手脚齐动,整个身体藏到了大树后面。当时让人可怕的是,尽管我一点儿响声没有,刘平山还是非常警惕地往这边扫了一眼。我躲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怕别的,我是害怕他那两把会拐弯的短剑啊!又过了好半天,我才敢悄悄地探出了半个脑袋。居高临下,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我终于看到,两位老人不是来对弈,而是各自脱去了自己的外衣。而且在办那种事的时候,高崇江躺在下面,扮演了一个女人的角色。而刘平山呢?我实实在在地看到,是位老妪,一丁点儿没错。但她皮肤细腻,亮丽而又光滑,一上一下,两位将军原来是这样地对弈啊!只有在办那事的时候,刘平山的目光才恢复了女人的温存和柔和。高崇江呢?丝毫不差,是个完美的男人。但在平时,性格、语言和动作恰恰又像女性。天机不可泄露,在三工段,两位老人——两位将军,没人处的野合和交媾,除了我李玉秀,恐怕再也没有第三个知道了。我不敢告诉剑书,是我害怕失去了丈夫。我不能让陈菊花知道,是刘平山的短剑,时时刻刻在震慑着我的灵魂。而且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环境,这儿是小兴安岭,林海茫茫,死个人,简直比死只家雀还要容易。
三工段这地方,在陈菊花没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女性。只不过,段上的职工都不知道罢了。高崇江和刘平山都是军人,又都是将军,恐怕是早在建国以前,他们两人就有些瓜葛和联系吧?特别的环境,他们两人又不得不采取了这种特殊的方法。政治上的追求,信念的不同才迫使他们两个分道扬镳,战场上又视为仇敌的吧?两位老人的身世,仅凭感觉,是真的深不可测啊!四班长韩苍领人刚冲进食堂,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阵气势磅礴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是狍子的叫声。叫声在夜空中回荡,狼群被迫悄悄地撤了下去,但没有走远。狼群的主力部队,似乎是不能忍受狍子的吵闹。重新整队,统一行动,轰赶狍子去了吧?无数的狍子为我们暂时解了围。刘平山眯缝着眼睛,目视窗外,尽管面无表情,可我心里头也知道,晚饭时他领自己的大狍子出去散步,狍子没回来,就肯定是奉主人的意旨,去执行这项特殊的任务去了吧?狼群暂时撤退,与刘平山的那只母狍子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室内的气氛也暂时有点儿缓和。狼群走了,孤灯下面,男人们的目光又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盯在了我和陈菊花的身上。
赤裸的男人一时寻不到裤子,就拿件衣服或被单仓促不安地围在了身上。我低头一看,自己仅穿了件衬衣,扣子松着,乳房遮不住,因没穿裤衩,又跟剑书穿错了裤子,前开门没关,自己的羞处,也肯定让不少人窥视到了吧?我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心突突跳。扔掉劈柴,匆忙之中又修整了一番。觉着屁股上有点儿不爽,摸一把,湿漉漉粘糊糊,不用分辨,肯定是男人的那种儿玩意儿。刚才我就觉着,慌乱之中,有个男人在我的后背靠了两下。懊恼又气愤,但我没敢发作,也没有必要发作,常年累月摸不着个异性,室内跟室外,对我来说,都是一群狼啊!况且,仅仅是一种耻辱和亵渎,就肉体而言,也没有造成什么样的痛苦和危害,没有必要去张扬这些丑事。当务之急是性命要紧啊!狍子的吼声消失。庞大的狼群恶气没出,目的没有达到,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返了回来,变本加厉,又开始了攻击。看样子,不把我们一口口吞没,变成一堆堆的狼粪,这些家伙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妈的,这些家伙是真要跟咱们玩命啊!”不知是谁,恐怖中绝望地喊了一声。狼群改变了刚才的战术,由散打改成了集团式的攻击,数十只野狼为一个单位,三五伙野狼各选了一个进攻的目标——四个窗子和两扇木门。集体冲了上来,借助奔跑的惯力,“哐咚!哐咚!哐咚!……”直撞门板和窗子,一伙闪开另一伙又冲了上来,体格强壮矫健的雄性野狼打头,后面的是助手嗷嗷地呐喊。每撞一次,门板或窗户就“咔嚓”一声,整座房子就剧烈地一颤。其他野狼又爬上了房顶,像疯子一样不停地抓刨,不停地撕啃。宿舍里面,尽管人多,但都面如死灰,苍白无力,并有冷汗滚下来。刀斧失去了作用,门窗再坚固,这样下去,最终也会被撞破。
北大荒的狼群,不仅仅是残忍,更多的是狡猾狡诈和无赖。狼群的智慧历来就不比人差,除了不会使用工具,就思维而言,恐怕是早已经超过了人类。多数人在支撑,加固门窗,想办法抵抗。也有人在哭泣,气氛悲哀,人心有点儿涣散。“完啦!完啦!哥们哪!这一会,是彻底地完啦!”“天亮了又能咋的?没有电话,谁又能来解围啊!妈的,这些家伙,真是狼啊!”“呜呜呜!呜呜呜!”个别男人,开始了哭泣。“你们哪,都是狗熊,这还叫男子汉吗?狼群的牙齿能有日本鬼子的枪炮厉害?”高崇江仍然临危不惧,思想工作始终没有松懈。“蒋介石怎么样?八百万人马……”可能是觉着不妥,又改嘴变成了美国鬼子,“跟上甘岭比起来就是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嘛!不敢碰硬,还叫个男人……”灯影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土匪头子刘平山始终眯缝着眼睛,抖动着胡子,一声也不吭,像胸有成竹,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通过密林深处的机密,不管他怎么伪装,在我眼里,他都是个女人——留了胡子、杀气腾腾的漂亮女人。特别是他的胡子,永不见长,也从来没有刮过。从趴在高崇江身上开始,我就猜到,他的胡子肯定是假的。
这个女人,用刁德一的话说,是真不简单啊!此刻,已近黎明,高处略有点儿灰暗,但沟塘子及草甸子上仍然是漆黑一团,狼群不声不响,动作在加快,恨不得眨眼之时就把这栋房子撞塌,门窗撞碎,把所有的人统统咬死。刘平山靠近窗户,用他猫头鹰般的目光,一动不动、长时间地观察着窗外。右手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两把短剑,我斗胆地靠了过去。自从发现了他也是女人之后,尽管怵他的凶狠,但在感情上,似乎就不知不觉地亲近了许多。我靠近他肩膀,顺着目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两只老狼摇头摆尾地在那儿指挥。因为夜色还没有全部退去,我恍惚地看到,两只坐镇指挥的老狼,既是嘎拉其河南岸的那对,也是昨天晚上,在北极光中出现的那两只。毛色苍老,像霜打了的枯草。
一只是半截尾巴,另一只则恰恰是一个耳朵。泰然自若,将军一般。就是它俩在向狼群发号施令,调度指挥,控制了整个阵势。这两只老狼肯定不是肉胎凡体!再看刘平山,皱着眉头,先捋了捋胡子,然后才扭过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随着长叹,他似乎又忽然苍老了许多。满头的灰发刹那间就变成了雪白的一样,但他没再犹豫,几步奔到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身子一拧,闪电一样,随着门开,两把短剑也“嗖嗖”两声飞了出去。两只老狼像两个婴儿的啼哭,一边哀叫,一边向远处逃去。大批狼群也像接到了命令,不战自败,屁滚尿流,逃向了远方。边跑边号:“嗷——嗷——嗷——”哭泣般的,消失在了远方。宿舍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宁静,只有松涛在黎明中轰鸣。庞国君傻了。张着大嘴,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学狼叫唤,“哇——哇——”屁股撅着,在板铺下面,靠四肢爬行。天色大亮了,百鸟又开始了唧啾。晨雾退去,太阳露出了笑脸,一百多只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晨曦下面,一百多米远处,在平时我们吃水的河沟子旁边,两只老狼躺在那儿,若不注意,根本就不能发现,狼毛的颜色与周围的枯草几乎是一模一样。所有跟狼群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野狼受伤,不管伤轻伤重,只要跟不上队伍,同伙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吃掉。唯独这两只老狼,尽管早已经气绝身亡了,但数千只同类逃走的时候,却给它俩留下了完整的尸首。
毕竟是女人,心地又善良,陈菊花第一个说道:“哎!看见了吧?那两只老狼没有被吃掉啊!”“老了呗!皮厚肉紧,同类也不愿意吃!”不知是谁,接话儿说道。开门出来,阳光下面,遍地是狼毛、狼粪、狼血和带有红肉丝的狼骨头。满目狼藉,腥味刺鼻。四只狼崽不翼而飞。门板没坏,水桶也还在那儿站着,四只狼崽怎么就没有了呢?我也觉着好奇,就问四班长韩苍:“哎,我说,昨天晚上,你们进食堂,四只狼崽你们没动吧?”“操!”四班长韩苍脱口就把那个脏字带了出来,见我紧锁着眉头,就略带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别说狼崽了,命都快没了,谁还有心管它。”说着,伸脑袋看了看水桶,“我操,真的没啦!”又觉出不雅,就不好意思嘿嘿嘿地大笑起来。大伙儿到外面一看,屋顶上的房草全部给扒没了。乱糟糟的,像刚刮完一场台风,房草中沾连着狼毛。狼毛下面,是一摊摊发黑的狼血,门窗被牙齿啃坏,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几乎是连着一点儿木丝,摇摇欲坠。野兽毕竟是野兽,再继续啃,有些窗子肯定就会塌架。
可是第二次进攻,它们却变换了战术,靠着体魄,一个劲儿地硬撞。狡猾的狼群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还是韩苍眼尖。“哟!你们看到了没有,人家的窗户是完好无损啊!这些野狼也对女人有点儿那个吧?”听他一说,我们才注意到,我们的窗户确实没啥损失。窗户框子上只有点儿轻伤,是爪子的痕迹,似乎是刚要动手,就接到了指令,强忍着放弃了。盯着窗子,我们两家四个人八只眼睛,都在长时间地凝视着没动。半天,我才感慨着说道:“善有善报,我和陈姐,从始到终,是处处受着它们特殊的关照啊!”陈菊花更是感慨万千,既是侥幸又有点儿得意:“可不是咋的?路过野狼沟,咱们俩也是有惊无险!昨天夜里,它们对咱可能也是手下留情了吧!”“不是手下,是它们嘴下!”我纠正她道。饭后大伙儿照样上班。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是第一个需要。除了特殊的重病号,不管是谁,一年四季都得参加劳动。工人出发,我拽了一把王剑书的袖子,瞥了一眼水坑旁边躺着的那两只死狼,很不放心地提醒他道,“哎!你注意点儿,那两只死狼,我觉着像个阴谋。”“不可能吧?”剑书有些无动于衷,慢腾腾地、不在乎地说道:“死而复活,写小说可是不错的素材啊!”我警告他道:“你别给我文绉绉的,写什么小说!这是现实,小心你脑袋。这两只死狼,我总觉着有些不太放心!”“杞人忧天。这是女人的通病!”剑书仍然是无所谓,点点脑袋跟大伙走了。那天的午饭,我们特意蒸了两大锅发糕,菜是窝瓜炖土豆,虽然平淡却非常可口。十点多钟,见庞国君仍然口淌哈喇子,直着眼睛,靠双脚和双手在地面上爬行,并不时地叫唤着:“嗷!嗷!嗷!”送饭的任务就只好落到高崇江一个人身上了。陈菊花看庞国君的呆傻样子,就皱着眉头,叹息着说道:“哎,大妹子,你瞅瞅,多揪心啊!他嗷嗷地叫唤跟那些老狼一模一样!也许呀,哼!这就是报应!还有咱家的那扇窗户,从今以后,再有人祸害动物,咱们说啥也不能让啊!”看着庞国君的呆傻相,我没有立刻回答。
从老家的“黑豹”,到场部的狗狼,再到北极光和嘎拉其河南岸的半截尾巴和缺耳朵老狼,我心事之沉重、苦闷、茫然、彷徨,千头万绪,简直连一点点缝隙也没有了。齁死老狼,庞国君突然遭报。而农场开发、扩建,生态被破坏,职业猎人的残杀,对整个人类来说,种种的报复又怎么能逃脱呢?……这些都是瞬间的闪念。活儿缠手,没有时间去分类归档地慢慢思考。扁担和背篓都已经收拾好了,跟往日一样,背篓盛主食,水桶装炒菜。陈菊花说:“大妹子,你在家歇着,我和高部长给他们送去!”陈菊花刚刚说完,刘平山就手捋胡子,眯缝着眼睛,慢腾腾地说道:“你们二位今天都去!”口气坚决,不容置疑。略有踌躇,又马上接着说道:“小庞没病,今天的午饭也得劳驾二位。好了,赶紧去吧!”说完,他用猫眼珠子很专注地凝视着山尖上那一缕缕变幻着的白云。高崇江挑扁担,我和陈菊花把发糕分开,各装进自己的背篓。刚要起身,刘平山又突然把我们喊住了:“等等,老高你!”口气和音腔都充满了老女人的味道。他走到高部长面前,眯起眼睛,很深情地、直勾勾地端详了他半天。陈菊花见状,一个劲儿地撇嘴,又有些莫名其妙地对着我挤眼睛,仿佛在说:“老家伙,今天没再对弈,反而动起感情来了!”我默默无语,并迅速地把脑袋扭了过去。内心的秘密,恐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表情上流露出去。
陈菊花这个傻大姐,将军的秘密,我不说,她永远也不可能察觉到的。农村妇女,在这方面,是有点儿粗心。扭头再看,再只大手紧紧相握。高崇江是茫然,刘平山则是有点动容后的泪水涟涟了。好半天,他才拍了拍高的肩膀:“去吧!担子不轻,还有三四里地哩!”走远了,又听见他叹息道:“唉!你呀!从今以后,就把我彻底地忘记了吧!”声音发颤,又似乎很重很重。高崇江心事很重,但没再说啥。皱着眉头,走在了前面,步履蹒跚,扁担和水桶,“吱嘎吱嘎……”三人行,我是殿军,走在了最后。当路过小河沟吃水用的那个小水坑时,有意无意,我放慢了脚步。恐惧、好奇、茫然又疑惑地盯着卧在水坑旁边的死狼。不错眼珠,仔细地端详。不错,就是它俩。一只是半截尾巴,另一只则缺了半个耳朵。
初来林场,盯着马车,整整地追赶了一路,前天晚上,又在山峦的云层中出现;毛眼苍老,步履也有点儿蹒跚;叫声浑厚,有些刺耳朵的难听。此刻,近距离地再次端详,两只死狼的脑袋正中均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剑是金黄色的铜把,制作考究,剑刃又锋利。铜把的前端刻有三个大方的小字“蒋中正”,再看剑刃,几乎全部刺进了头部,头部下面各有一摊黑血,腥臭难闻。由此可见,刘平山的剑术是真厉害啊!我的目光从短剑上移开,再看死狼,就不由得一怔。老狼四个爪子的脚底板上,均长了一撮厚厚的、二指长的白毛。书本上的知识和山里的工人也多次说过,不管豹子、狐狸还是豺狼,一旦脚底板长出了白毛,它们的年龄就都超过了百岁。属半仙之体,腾云驾雾,空中能飞。
不管是弓箭还是猎枪,对它们来说,都是徒劳。还有两只老狼的脑袋,胡须眉毛全都是白的。不是银白,而是那种苍老又神圣的灰白。银白,显示着精神和亮丽,而灰白则让人感受到了它的寿命和造化,灰白的胡子和灰白的眉毛,动物之中,又实属罕见啊。我正要继续猜测着考察,忽然,刘平山在食堂门前严厉地吼道:“看啥呢你,还不快走,有啥好看的!”我扭头望去,尽管看不清目光和表情,但也能猜测到,他目光严峻,表情也肯定是严酷而又愤怒的。语言不多,却透出了一种凶气。我没敢犹豫,迈开步子,就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后面传来了庞国君的叫声:“嗷哇——嗷哇——嗷哇——”维妙维肖,与真狼的嗥叫几乎没有丝毫差别。听他叫唤,我心里头说不出是同情、怜悯、凄楚、茫然,还是更多的解气、耻笑和幸灾乐祸!生产现场在工段驻地这条山沟的后堵,与鸡爪子河林场场部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已是深秋,各种树叶几乎已经落尽,只有菠萝棵子和高大的柞树,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火红,火红的叶子在秋风中飒飒地摇动。酷霜把橡树的叶子染红,酷霜也把其他树种的叶子“斩”掉。涩树、山榆、枫、白桦、老椴树,光秃秃的,都露出了枝条。
所有的景色,既有些萧条,也有点儿苍凉。唯独各种各样的幼小动物,花鼠子、灰鼠子、松鼠子、山野兔、黄鼠狼、小狍崽等等,在深秋的颜色中各自忙碌着。小路难走,又加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像在刚刚犁耕后的农田里跋涉,一里地不到,我们俩就汗流满面又气喘吁吁了。女人天生的不愿意寂寞,休息的时候,陈菊花皱着眉头,半是无奈又半是痛恨地拧着鼻子对我说道:“哎,大妹子,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遇到了没有。多硌硬人呀,这些老爷们!”我明知故问,知道她要说啥,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问道:“啥事呀?又让你感到寒碜了?”陈菊花咽了两口唾沫,面色鲜红,气吁吁地说:“不说了!说出来丢人!”见我没再答腔,她就又克制不住地大声说道:“昨天晚上,我他妈觉着不对劲嘛!哪个家伙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靠,当时光紧张了,也没有多想。过后又觉着有点不对头,屁股上湿糊糊的,用手一摸,我的妈呀!硌硬死了!这些老爷们,死到临头,还有那个心呢!啊,大妹子,昨天晚上,你也遇到了吧?”我不想隐瞒,再说,也算不上啥事,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了实话。
都是受害者,当然也有同样的感受和愤怒。“这些家伙,别说是人了,就是逮着头老母猪,他们也不会放过的!男人的日子也真难熬啊!”“要不怎么说,不能让他们闲着呢!闲上两天,说不准会出啥事呢!这些家伙都跟那牤牛一样,见了个二样的,眼睛不得红啦!”“可也是!”一边牢骚又一边前进。关于高崇江和刘平山,几次犹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女人毕竟是女人,一旦走漏了消息,后果之严重,可真就不可想象啦!荒山野岭,又都是些什么人物呀!还是小心谨慎更好。可是,到了现场,一看那场面,我们三人差一点把鼻子都气歪了,都在睡觉,横躺竖卧,呼噜连片,工具都在山坡上扔着,镰刀、镐头、大锉、磨石,乱糟糟的。毫无疑问,昨天夜里一宿没睡,上山后,集体都在这儿补觉呢!相比之下,我们忙活完两顿饭,又跋涉了三四里地,不辞辛苦地送来,这不是明显地被人耍弄了吗?放下背篓,陈菊花恶狠狠、委屈地说道:“睡觉来啦?你们可真行啊!里里外外,把我们给耍啦!”“哟!好家伙!王嫂来啦!”四班长韩苍揉着眼睛,紧忙爬起来高兴地说:“嗬,都来了!玉秀老妹子,你好辛苦啊!”然后又扯着嗓子向远处喊:“剑书!王剑书,你媳妇来啦!还不快过来,表示点意思!”他这一喊,大伙儿呼啦啦都坐了起来。不好意思,一脸的讪笑,同时也流露出了新鲜和意外。
女人上山,毕竟是大姑娘生孩子——头一回啊!王全清也过来了,非常抱歉,微笑着说:“嘿,这事干的,都怨我考虑不周,没再留下一个人送饭,小庞有病,我他妈的也懵了,一连两宿,可把大伙给折腾苦啦!来来来,趁热乎,赶紧吃饭,吃了饭好干活!”说完,又冲我笑了笑:“三四里地,这一篓发糕,可真不轻啊!”剑书过来了,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苦笑了笑。六班长郭洪都紧着说道:“这小子,像大姑娘一样,平时不放个屁,今天你媳妇来了也不吭声?晚上睡觉,还想不想上炕了?”“人家作家,能和咱一样吗?”有人酸溜溜地拿他开玩笑说。王剑书憨厚地笑着,抓一块发糕,就满不在乎地吞咽起来。我知道,剑书不是没话,而是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文字。即使是吃饭、干活、睡觉,也在构思着他的故事。晚上熬夜,白天干活,睡眠不足,凭着毅力,也还在顽强地坚持,出于对文学共同的追求和愿望,作为妻子,我总觉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爱和歉疚。吃食堂,大锅饭,若有机会,我是多么想为他单独做一次小灶啊!补补身子,增加点儿营养,同时,也让我这个当妻子的为丈夫尽点儿义务和责任。大伙儿吃饭,我和菊花就坐在一根倒木上休息。沐浴着阳光,也欣赏着山景。突然,从驻地方向的山包那边传来了一阵阵狍子的吼叫声,急切、悲哀、苍凉。如哭似泣般地,“汪——汪——汪汪——”一边吼叫,一边在拼命地奔跑。听上去,既有点惊恐,也有些恍惚。陈菊花一愣,“哎!狍子叫唤,好像奔咱们来啦!”侧耳听了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昨天晚上,狍子没在家,这光景又回来,说不准哪,又出大事了呢!”听菊花说完,我也猛地想到,那两只老狼,我观察的时候,尽管短剑刺入了脑门,头上也流了那么多的污血,但它们的眼皮似乎还在微微地颤抖,我刚有点疑惑,就听刘平山高嗓门大喉咙地轰开了,“看啥呢你,还不快走?有啥好看的!”现在回想,老刘头在思想上,也许藏着更多秘密吧?狍子的叫声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边吃饭,一边皱着眉头观察和猜测着狍子奔来的原因。几分钟,一愣神的工夫,两只大狍子就到了跟前,其中一只是刘平山饲养的那只大母狍子,它目光忧怨,表情悲哀,全身抖着,直奔王全清而来。不再叫唤,用毛茸茸的脑袋,在王全清的小腹上摩擦和撞击着。摩擦两下,又抬起头来看看,目光悲痛,眼角上也挂着泪花。尾巴摇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等待着向主人诉说。王全清抚摸着它的脑袋,刚要说啥,旁边的陈菊花就感叹着说道:“哑吧牲口,这么远跑来,肯定是来送信的吧,全清?”再看另一只狍子,没敢到近前,在远处站着,用窥视的目光侦察着动静,想过来,又害怕上当被骗;想离去,又恋着同伴有些不太忍心。目光是信赖的,也是警惕的。摇摆着小尾巴,既有些烦躁不安的迫不及待,又有些忧心忡忡的茫然若失。正吃饭的韩苍先冲它跺了跺脚,见它不走,就打趣地说道:“这家伙,好英俊啊!给我们母狍子当姑爷,你就大大方方地过来呗!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呢!”一个叫宋疤脸的工人说:“看咱们母狍子,在段长面前一句话不说,就满脸泪花地大哭上啦!”大伙儿再看,果不其然。母狍子先是用舌头舔,然后用脑袋撞。用前蹄子刨,见段长仍然不明白它的意思,就扭头奔到了高崇江面前。高崇江读懂了它的意思,站起来,望了望驻地的方向,皱着眉头,严肃又痛苦地感慨着说道:“同志们哪。家里头出事了,刘平山让狼群给咬死啦!别吃饭啦,快回去吧!”说着,又用左手捋了一下秃头胖脸上那几根滑稽的头发。他刚说完,母狍子就迫不及待地返了回去。跑出去有三十多米远,又扭回头来,汪汪地大叫,仿佛在说:“快点儿吧,我都要急死啦!你们还默叽啥呢!”段长似乎也醒过了腔,催促大伙:“别吃饭了!赶紧回去!”陈菊花更慌,“哎哟妈呀!这可咋办哪!别吃饭啦,快点儿走吧!回去晚了,刘师傅他——”关键时刻,女人的煽动比命令还好使,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扔下发糕,抓起镰刀,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快走啊,再走晚了,房子就没啦!”见人们跟了上去,两只狍子扭头就跑,边跑边吼,“汪——汪——汪汪——汪——”我们几个人,惴惴不安地走在了后面。
离驻地很远,我们就看到,秋阳下面,微风之中,白桦林周围兽毛飞舞,腥臭味弥漫。人们在沮丧中出出进进,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叫骂一边呼喊:“杂种的,这群野狼贼心不死,又第三次杀了回马枪啊!”“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那两只老狼,压根儿就没死!就等咱们走后,又开始报复!……老刘头,白瞎喽!这一身功夫……”熙熙嚷嚷,捶胸顿足,而那只母狍子呢?脖子伸出去老长,垂着脑袋,在食堂门前,悠悠地晃动。看得出来,为了主人,这只傻狍子悲伤到了极点。我们先是一愣,扔掉工具,又加快了脚步。奔到了跟前,食堂前面污血横流,尸体遍野,臭气冲天,目不忍睹。七八只老狼被砍掉脑袋,惨死在了草地上。叫人无法相信,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两只早已经断气毙命的老狼,脖子被砍断,两眼紧闭,脑袋正中各有一个黑枣般的白窟窿,剑已经拔掉,污血凝固,但那小半截半秃的尾巴,及另一只仅半个耳朵的尸首,众人一看,就轻易地辨认了出来,尤其是菊花,身如筛糠,颤抖着说道:“哎哟妈呀!这两只老狼怎么又……又活了哪?”再看刘平山的尸体,左手上还握着那把特大号的切菜刀。脖子被咬断,全身是伤口,眼睛闭着,胡子也已经脱落。看得出来,临死之前,残酷搏斗,是多么激烈。陈菊花夫妇仍然蒙在鼓中。特别是菊花,哭泣着喃喃说道:“刘师傅呀!你把我们都撵走……用自己的老命救了俺们呀!”王全清更是悲痛到了极点,欲哭无泪,不停地叹气:“唉!都怨我,咋就没想到呢!”看看周围和众人,我知道是该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怯怯地弯腰拾起了染血的胡子,在菊花耳边,小声儿说道:“陈姐,刘师傅和咱俩一样,也是个女人,你看这胡子,历来就是……”话没说完,陈菊花就像突然中了邪,目瞪口呆,瞪着眼珠子喊道:“你说啥老妹子!刘师傅他,是个女人?”她这一喊,众人也都呼啦一声围了过来,相互望着,惊讶、骇然、疑惑、迷茫。张着大嘴,时而摇头,时而又专注,异口同声,喃喃着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啊!刘平山他怎么能是女人?这么些年啦!……”摇头感叹,最后又把目光投在了尸体和那张灰白的脸上。七嘴八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更大的恐惧。“不相信呀!你们问问高部长好啦!高部长他最清楚不过!”我边说边扭头看了一眼高崇江。只见他面如死灰,泪雨滂沱,全身抖着,手抓尸体,哽咽着喊道:“……谢、银花呀!……谢银花呀……我老高咋就没、没想到啊!”喊着喊着,竟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张开大嘴,由哽咽变成了号啕,“呜呜呜呜……谢银花,你好命苦啊……”众人再次惊呆,也再次发蒙,“你们俩是?”“他不是东北最大的土匪头子,国民党的将军吗?”“高部长,你开始就知道她是个老太太?”“我操!怨不得,她从来不脱衣服睡呢!”“还有,这些年啦,在咱们三工段,从来没见过刘师傅他当面儿撒过一次尿!原来是,哎呀!咱们这么多人,天天在一起,咋就没发现呢?还是李玉秀的眼睛厉害啊!”是赞美、揶揄,还是别有用心?事后对菊花,我终于向她透露了那次所见所闻。
在原来那两只狼的墓地旁边,大伙儿动手,又挖了一个两米深的大坑,把所有野狼的尸体,包括庞国君的尸体,统统地葬了下去。与狼紧紧挨着的是刘平山的坟墓,全段职工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事后,高部长才终于跟我们说了实话,“……1940年前后,我们俩都是抗日联军的师级干部,我是政委,她是参谋长,她的哥哥就是北满最大的土匪头子谢文东。谢文东曾经是抗日联军第八军的军长,妹妹谢银花,自然是他的得力助手。在哥哥的逼迫和劝说下,兄妹两个均先后投奔了国民党。在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夫妻了!不过政见不一,最后也只好分道扬镳喽……”嘎拉其河及梧桐河附近地区,都是两人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高饶”事件出现以后,作为东北军区的组织部长,高崇江在鸡爪子河林场与谢银花邂逅相遇,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是不幸中的一次安慰。谢银花女扮男装,但不管怎么化装,高崇江来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偷偷地幽会,在密林深处,除了李玉秀,恐怕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了吧?不管是情人还是夫妻,高崇江不管怎么悲痛,大伙儿都能理解。不能理解也深感焦虑的是那只母狍子。
趴卧在坟前,闷闷不乐,不吃也不喝。不管谁劝,也均是徒劳。第八天头午,昂着的脑袋终于垂到地上停止了呼吸。“唉!人哪,论感情,都没有只狍子深哪!刘师傅九泉有知,也该知足啦!”陈菊花感叹道。我们两人在死狍子面前都流下了大把大把的眼泪……第二年春天,怀了孕的我,已经显怀了,动作迟缓,精神压力也很大。怕发生意外,怕回不到故乡,怕见不着爹娘。一天到晚郁郁寡欢,心事很重。可是就在这个期间,一件意外的特大喜讯,突然降到了我们面前,是多日没见面的车老板子唐金彪,赶着马车,兴致勃勃地又来到了我们三工段,进门就嚷,满脸胡子,像开花了一样。“李玉秀、王剑书,报喜来啦,大叔给你们金榜题名,比金榜题名还要让人高兴啊!你们快看看,黑龙江出版社,给你们来信啦!”我们俩,还有陈菊花夫妇慌忙地迎了出去。激动万分,孩子般地从唐金彪手中接过了那封渴望了十几年的编辑部回信。牛皮纸信封,下面是红色的印刷体“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括弧是钢笔字,“第一编审室”。我两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笺是毛笔字写成的,工整大方,流利潇洒,字数不多却非常激动人心。
王剑书、李玉秀二位同志:寄来的长篇小说书稿《雁舞塞北》,生活气息浓郁,经研究,准备列入下半年的出版计划。但文字方面还需要进一步修改。接函后,请二位速来出版社面谈!……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剑书更像傻子一样,裂着大嘴,先是傻笑,马上又大哭,激动的眼泪比我还多。是啊!十年耕耘,十年奋斗,如今总算是丰收在望啦!别说我们两口子,其他工友也为我们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特别是高崇江和王全清,一劲儿地夸奖:“小王,不简单,不简单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呀!年纪轻轻就出版了长篇小说,尔等之辈,可真是咱们大山里的骄傲啊!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常言说的好嘛!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认识了二位,也是我这个老军人的一大荣幸啊!”“行!行!好样的!好样的!白天干活,晚上写书。继续下去,肯定就是大作家啦!”陈菊花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陪着我哭,也陪着我笑,“哎呀大妹子,你们俩这会总算是熬出头来喽!……不管到哪,进京上省,可千万别忘了你这个傻大姐哟!你这一走啊,三工段,大姐我就再也没有个说话的知心人喽!走吧!走吧!这深山老林的,早早晚晚我也得离开!我也得离开……”眼睛红红的,没等分手,她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了!大伙为我们举行了一次告别午宴。回到场部,才从唐老鸭的嘴里头知道,剑书的舅舅——田景宽,被判徒刑,在外地改造,舅母和傻冬冬也搬到农场去居住了。我在街上溜达了两趟,不知道为啥,那几十只狗狼,在家属区我一只也没有见到。
第二天一早,唐金彪就征求我们的意见道:“乌伊岭通车了,一天一趟,直达伊春。伊春就有直达省城哈尔滨的火车。你们二位是坐马车去鹤岗呢,还是从乌伊岭坐火车去伊春?”没有思索,我和剑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去鹤岗!坐你的马车,再过一次野狼沟!看看那儿的野狼,到底还有多少!”“行!好!有种!那我今天就主随客便了!上车吧二位!今天,咱们就再从野狼沟过它一次,将来继续写书,也能多点儿素材!你们俩的决定,我唐金彪双手赞成!”原来的车,原来的人。不同的是,牵引的马匹大批下岗,驾辕的还是白马,前面的枣红却减员了一半。我感到好奇,坐在车上,不解地问道:“哎,唐师傅,那三匹马呢?咋变成四匹了呢?”唐金彪悠了悠鞭子,晃晃脑袋,叹息着说道:“唉!一会儿哪,你就知道喽!不减员,不就是浪费了嘛!驾——不那么威风,可也真就省心多喽!”路过嘎拉其河大桥,大桥没变,河水也照旧,木箱子还在。但狼群再没有看到,马匹不再紧张,晃动着脑袋,咣啷咣啷,稳步前进。蓝天、白云、远山、近树。
春风拂面,满眼是碧绿。老鹰在头顶上翱翔,马匹在放胆地前进。昔日的狼群,此时此刻,都哪儿去了呢?在野狼沟的沟口,我忽然看到,离我们有二百多米远,两只老狼在冲着马车张望,一只是小半截尾巴,另一只则是半个耳朵,我不由地一震,脱口说道:“哎呀,剑书你看,那两只老狼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去年秋天,与刘平山同归于尽……”剑书没有回答,非常冷静地,把多疑的目光转向了唐金彪唐老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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