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野狼的叫唤,浓烟变粗,遮住了阳光,铺天盖地般向下游迅速地移动和蔓延着。狼群在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哇儿哇儿地哀叫,让人悲壮,同时也掺杂着一份特别的恐怖。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之时,高高的火头就直奔着我们扑了过来。噼噼叭叭地炸响着,猛兽一样,顺沟塘子推进,这是白副场长出发前就提醒了我们的:“狼群,没有什么可怕的嘛!点火烧荒,它们就得滚蛋!……把灌木丛烧光,有利你们勘察,也为开垦奠定了基础……”狍子沟变成了火海,浓烟使人喘不上气来,呛鼻子,辣眼睛。狼群藏不住了,纷纷逃命,并欧欧地叫着,有的野狼身上带着火苗,尽管狡猾,浓烟中它们也懵了。
奔逃中有不少野狼往河水中跳去,“扑通!扑通!扑通!”眨眼的工夫,有几只小狼崽子就顺河水漂了下来。我们五个人都各操着自己的兵器,在河滩上站着,三面是河水,河岸的红毛柳又挡住了浓烟。尽管睁不开眼睛,弹丸之地,都是狍子沟内最安全的地方。有两只老狼,大概也是一对儿吧,刚窜下河套扭头又返了回去。李明和孙刚手持大刀同时扑了上去,“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浓烟中人和老狼一齐在咳嗽:“咳咳咳!咳咳咳!”李明腿长,动作又迅速,一刀砍在了母狼的屁股上,母狼一声哀叫,滑入水中被激流冲走,公狼急了,奋不顾身,直奔李明就扑了上来。
王成国急忙拎刀迎了上去,公狼不敢恋战,仅咬了一口就匆匆地逃去。可是上面的荒火正旺,公狼只好又扭头返了回去。贴着毛柳,冲进了激流。李明负了轻伤,咬着牙骂道:“奶奶的!奶奶的!狗急跳墙,是真不要命啦!多亏着衣服厚,多亏着衣服厚,不是工作服,胳膊上的肉皮不得给我撕开了呀!”“鸡巴头子挂镰刀——悬吊门哪!”小个子孙刚,情况紧急也没忘了开他的玩笑。八月份,气候炎热,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笼罩着狍子沟。眼睛流泪,人人都在咳嗽,烟筒山不见了,太阳变成了月亮般的一个黄球,鸟儿逃走,野兽逃走,小咬、蚊子扫荡一空。荒火舔着舌头继续向下面推进,空气中的草木灰在缓缓地悠动着、降落着,死了的老狼,有的被烧熟,有的被烧焦。
臭气冲天,令人恶心,又刺鼻子的难闻,河水中又有狼崽子漂浮了下来,一只、两只、三只……河水变污,处处都是臭味,我替崔俊芳担心,刚要爬上去看看,更远处又传来了两声枪响,“咕咚——咕咚——”听枪声,其距离大约在千米以外了,我有点麻木,狠狠地骂道:“妈的,你他妈的疯啦!”王成国接着说道:“不是疯啦,而是豁出去啦!你媳妇,恐怕是再也回不来啦!”说完,揉着眼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哎!你们注意到了吗?这娘们儿临走的时候说,她的弟弟崔俊男也回不来了!”于大巴掌眯缝着小眼,表情复杂,悻悻地说道:“回不来,是啥意思呢?”“操!啥意思?回农场就不回来了呗!回来干啥?回来送死呀!”李明紧皱着眉头,因为胳膊上的伤口疼痛,一边吸气一边不耐烦地说道:“唉——完啦!完啦!”“唉!外甥戴黑纱——没救喽!”孙刚看着远处,晃着脑袋说道:“麻子不叫麻子——这是活坑人嘛!他们下乡,让咱们来送死!……日他奶奶的,你个白大校!”说着,抡起大刀,狠狠往河水中漂浮的狼崽子砍去,狼崽被砍沉入了河底,半天半天再没有上来。
荒火过去,烟雾渐淡,梧桐河北岸只有星星点点的朽木在继续燃烧着,但没有明火,只有缕缕的青烟在空气中飘荡,在空气中弥漫,还有烧焦了的马皮味、狼皮味、粪臭味、屎臭味,相互掺杂,污染着空气。潜伏着的狼群,除了烧死和烧伤的,绝大部分都已经逃走。有的过河翻过山冈退回了野狼沟,有的步步登高钻进它们的老巢——烟筒山下面的红石头砬子,还有的往北面,逃往深山,进了密林。
南、北、西三个方向,都有狼群在溃逃着。唯独东面——沟口的方向没有。出沟是北大荒,出沟就是梧桐河农场二十七连的管辖区了。狼群不傻,只能向无人处躲藏,有的狼崽子被烧死了,或淹死了,狼爸爸、狼妈妈,同时在嗥叫,“欧——哇——欧——哇——欧——哇——”狼群的生活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狼崽,狼妻,狼丈夫。其中有一个失踪或者是死亡,家庭的其他成员都会撕心揪肺般一声声呼唤,一声声哀叫。
公狼的嗓子粗,母狼的嗓子细,“哇儿哇儿”哀叫着的是母狼,“欧!欧!”吼叫着的则是公狼,狼群是理智的,边哀吼边逃亡,尽管极不情愿,昔日的家园还是被迫无奈地让给了我们。动用智慧,它们还是弱者,一场大火,它们就最终做出了无奈的选择。我们胜利了!胜利的功劳要归于我的妻子崔俊芳。可是再找俊芳呢,连个影子也没有觅到。
中午时分,两顿没吃饭,一宿没有睡觉,为了寻找俊芳、填饱肚子,也顾不上干净埋汰了,砍了一条狼大腿,放在火上烤熟了充饥。崔俊芳是我的妻子,寻找俊芳,我比任何人都更为着急。可是他们四个人呢?其心情几乎也是跟我一样的,除了李明,因为伤口疼痛,皱眉头,吸凉气,寻找俊芳不怎么迫切。相互对比,于大巴掌则是恰恰相反,眼珠子血红,一声声地吼叫:“快走啊!还吃个鸡巴毛,你们都是饿死鬼脱生的!”事后我才知道,于大巴掌大崔俊芳一岁,追求俊芳是多少年的愿望了,就因为他的胆子太小,进沟逮狼没能经得起考验。苦苦地追求,被老岳父全家拒之了门外。我在宝泉岭落户,又顺其自然进了崔氏的家门,于大巴掌嫉妒得要命,有多少次都想把我残杀于野外,是机会不成才拖到了今天。
寻找俊芳,最大的担心是我老岳父的尸体。不是担心野狼,而是担心空中的飞禽。老鹰、乌鸦,火一灭它们就返回来了,在空中盘旋,一声声地惨叫,“哇——哇——哇——”特别是小兴安岭的秃脖子老鹰,一只就有十几公斤重。眼睛贼亮,爪子锋利,整个脖子和脑袋都是红的,数量不多,攻击力却特大,平时攻击野生动物或连队附近的牲畜等等。饿急了眼,大活人它们也敢袭击,此刻离我们不远,一只死狼被它们啄破了肚子,看上去,脑袋在阳光下面非常残忍,用爪子按住,躬着脖子,脑袋狠狠地一拧,随着庞大的翅膀轻微一晃,巴掌大的一块肉皮,就被扯了下来。脖子一扬,活拉拉就给吞了下去,然后继续再扯,几十分钟后,死狼身上,白花花的骨头就裸露了出来,只有吃饱了才扇动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走。如果是猎物太少,老鹰吃饱了乌鸦们才敢靠前。假若是乌鸦发现了猎物呢,不管啄食得多么兴奋,秃鹰一来,全体乌鸦也得匆匆地让位,弱肉强食,历来就是自然界的法则。尽管遍地都是死狼,还有两匹横卧着的死马,我们去寻找俊芳以前,还是用刀片挖了一个浅坑,把岳父崔万祥的尸体匆匆忙忙地葬了下去。
为了迎接大批知识青年的到来,开发狍子沟,老岳父是第一个建荒点儿上的殉难者。他的容貌是丑陋的,张着大嘴,牙齿都是红的。全身紫青,血管都已经黑了,让人恼怒和不可思议的是,直到下葬,那只狼头也仍然在他的右脚上衔着,同时下葬,死狼的脑袋也算是找到了归宿。野狼的脑袋似乎是铜头,俊男连砍了两刀,刀刃崩了,死狼的脑袋却仍然安然无恙。寻找俊芳,仅剩下了我们四人:孙刚、于大巴掌和王成国。李明胳膊上有伤,虽然不怎么重,但时常疼得咧嘴、皱眉、撮牙花子、吸凉气。吃饭时竟然发展到恶心、头晕、打颤抖。烧熟的狼肉他一点儿也没有吃,说是不饿,没有心情和吃饭的食欲,有老岳父崔万祥的教训,怕再发生意外,王成国撕布条从他肩膀处紧紧地勒了起来。
饭后见他上眼皮沉重,打不起来精神,王成国和于大巴掌就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道:“没事!别往心里头去,狼跟狗一样,刚才就算是让狗咬了你一口呗!我们去前面找人,你就在这儿歇着吧!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了!”“甭害怕!妈了个巴子的!大刀一抡,吓死它们!别说手上有家伙,赤手空拳,也对付它一阵子。”说着,于大巴掌把啃完的狼腿使劲往远处扔去。尽管荒火已灭,但仍然有一堆堆的菠萝棵子站立着。
随着那块骨头“嗖”的一声落地,我似乎听见了一点点异常的响动。可是我心里头惦记着俊芳,轻轻的异响也就没有往心里头去。别人安慰李明,孙刚也没有忘记他的幽默。撕了块狼肉,没有嚼烂就一伸脖子咽了下去,嘿嘿一笑:“咱李博士(李明的绰号)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嘛!老娘们骂人不是常说那句话吗:光着腚打狼——你是胆大不害臊啊!还有咱们常说的那句歇后语,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麻杆它都害怕,大刀片一举,不得把它们吓晕了过去哪!回头饿啦,咱们就再烧两只鲜的,最好活的,火烤活狼,不来狍子沟,就是皇帝恐怕也是吃不到吧!啊?哥们儿你说?”岳父死了,妻子迟迟不归,我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更加沉重。小姨的书信使我思念着母亲,王东海返回农场,是不是生父?也是一个莫大的悬念。特别是妻子崔俊芳,大半天的时间了,至今不归,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第二次枪响并没有引发第二场荒火,距离又是那么遥远,千米以外,遍地都是野狼,万一她再有个什么闪失……我不敢想下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但我们俩的肉体和感情,早已经融于一体,牵肠挂肚,难分难舍啦!我饥肠辘辘,却没有丁点儿的食欲,不等他们三人吃完,看了刚刚筑起来的黄土堆一眼,扭头就走。沿着梧桐河北岸,尽管步履沉重,四肢发酸,但崔俊芳的音容笑貌却在召唤着我,催促着我,又吸引着我。回头一瞅,他们三人也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步伐加快,绕着红毛柳条子一路小跑。
大约走出去二百多米,藤条灌木非常缠脚,后面突然传来了喊叫声,是李明的声音:“救命啊——来人哪——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我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不好,李明出事啦!肯定是狼群趁我们离开突然对李明展开了袭击。来不及多想,扭头就返了回去,边跑边喊:“我们来啦!我们来啦!”“李明!李明!别让它跑啦!别让它跑啦!”“杂种操的!奶奶的!奶奶的!真他妈的胆肥啊!屁大的工夫,就他妈的来啦!”我忽然想到,于大巴掌扔那块骨头的时候,肯定是潜伏着的野狼受到了惊动。狍子沟的野狼,诡计多端,太狡猾、太残忍,也太顽固了!这么说,荒火过后,逃走的狼群不声不响地又返了回来……袭击李明,吃饭以前,就窥视已久了!愤怒、气恼,百米冲刺般、跟头把势、义愤填膺地急返了回去。来时我在前边,返回我跑在了最后,气喘吁吁又心突突跳,不是恐惧而是说不清楚的那种气恼!野狼不像其他的猛兽,血腥残忍但不蛮干。
见我们返回,它们扭头就逃走。大白天,尤其是烈日当空,况且附近还有冒着烟的朽木,向人类进攻,知道自己冒多么大的风险!既然它们敢袭击,就说明它们早有准备,瞅准了机会。李明的伤势尽管严重,可是他手上的大片刀并不是吃素的呀!跑到近前我清楚又真切地看到,两只老狼已经被砍死,血流喷涌,四肢痉挛,另一只大个儿灰狼被削掉了尾巴。多数野狼已经逃走,唯独它仍然在一堆风桦树条子下面,龇牙咧嘴,不敢进攻,却顽固地站着。不打算逃走,想继续返扑。阳光下面,它的两只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咄咄逼人,似乎是疯了一样。它全身水湿,水湿过的狼毛,贴在身上,看上去凶残也有点儿颓废,让人同情又让人恐惧。噢!我终于明白了,它就是刚才咬了李明一口又慌忙落水逃走的那只老狼,一只豆青色的公狼。李明把它的“妻子”砍死,它逃向下游,又返回报仇雪恨来了,为了自己,更为了那只母狼,红着眼睛是誓不罢休啊!李明站在死狼的旁边,哆嗦着,颤抖着,喘息着又恼怒着,多处受伤,裤子被撕破,左手的片刀上滴答着鲜血,因为紧张和疲劳,尽管咬牙,脸上却是灰白灰白的,目光痛恨但更多的却是绝望。
看出来,他在顽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与失去了尾巴的老狼对视着。见我们回来,他才一步一步向老狼逼去……老狼并不后退,破釜沉舟,亡命徒一样,要与李明再一次决战,继续周旋,伺机反扑,为了给那只母狼报仇,眼前的这只秃尾巴公狼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这是一个特殊的场面,特殊的镜头,就在老岳父的坟堆旁边,新血覆盖了旧血,狼毛遮住了马毛。清醒地也是理智地,大伙儿静观,但并没有呐喊,更没有助战。群狼已经溃散,唯一的这只公狼也已经被李明切掉了大半个尾巴。
一比一,都是伤者,利齿对着钢刀,谁也没有理由再举刀为他“帮忙”。都有文化,帮助同伙,岂不是卑鄙?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狼群是自卫,我们是侵略,侵略人家的家园,再逼它们,又逃往何处?再助纣为虐,即使是上帝也不允许啊!李明知道,对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把它砍死,自己就得变成它的粪便。他主动进攻,让大刀片说话,尽管他的两腿都在滴血,伤痕累累,撕碎的裤子变成了血红的战袍。可是他没有后顾之忧,同伴助战,也为他增添了精神。一步一步向着老狼逼近,冷静中要沉着,只要一刀扑空,对方的利齿很快就会把他送上西天,勇气的较量也是智慧的较量。
公狼的眼睛早已经红了,逼人般的目光始终盯在那把滴血的刀上。失去了尾巴,除了疼痛也不再敏捷,而且在它看来,这场决战绝对不是一比一,而是五比一。五个人类,手持大刀在对付它自己。可是它已经豁出去了,为母狼报仇,人类再多,又有何妨?既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别说是大刀,就是机枪又怎么样呢?看出来,它只是在躲闪,并没有后退,凭着它锋利的牙齿和破釜沉舟的精神,只要躲过去一刀,对方的睾丸一嘴就会被撕掉。大伙儿屏住了呼吸,替李明担心,也为这只老狼而心生敬佩。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啊!说时迟那时快,李明进攻了,身子一挥,举刀就劈了过去,老狼一闪随着就扑了上来,我们正为李明担心,刀下之鬼,恰恰是老狼。李明读过书,也有一定的经验,第一次举刀仅仅是一晃,当老狼闪过,随着左胳膊就狠狠地抽了回来。老狼尚没有近身,屁股脑袋就被斩成了两截,伴着血喷,老狼“欧”的一声凄惨地哀叫。“好!太好啦!李明你行啊!”叫着喊着,我们四人“呼”的一声就围了上去。狼嘴张着,孙刚狠狠地又给了它一刀。
“扑哧”刀光一闪,狼头和前肢又分成了两段,有前一次教训,砍掉的狼头我们也远远地躲着。可是,我们四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砍死这只老狼,李明也累昏了过去。他抓着大刀,目光呆滞,脸色蜡黄。先是张大着嘴巴,然后身子晃了两晃,没等搀扶,“哇”一口鲜血就喷在了地上。人血和狼血都在冒着热气,都是那么鲜艳,都是那么透亮。“李明!你咋的啦?咋的啦?”孙刚和王成国同时扔掉了大刀,扶着李明坐在了地上。李明气喘吁吁,眼睛盯着那条死狼,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整条胳膊都已经青了。李明吐血,是劳累过度,还是内脏的受伤?他躺在地上,脸色灰白,四肢神经质地微微抖动着,二目紧闭,满脸都是悔恨和阴影笼罩下的哀伤。
我们四个人都蹲了下去,盯着李明,一声声地呼唤:“李明!李明!李明……”孙刚哭了,抱着李明,忧伤的泪水扑噜噜扑噜噜地滚落了下来。孙刚、李明,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天生的好朋友啊!一个是天津知青,一个是北京庄上的高干子女。李明的历史不少人都知道,因为宝泉岭成立以前,在萝北县这块荒原上,最原始的居民部落就是北京庄、北京二庄、北京三庄、哈尔滨庄和天津庄。李明是北京庄上的元老,当然也就是宝泉岭农场的创始人了。据说他是北京市委书记李雪峰的小儿子。来北大荒时,还是团中央书记胡耀邦亲自把他送到列车上的呢!农场的高干子女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子女太多,省、部长的孩子在北大荒创业,当然也就非常的普通,非常的一般,又非常的平常了,朱德的孙子,周恩来的养女不也都曾经在这儿流汗、流泪又流过血吗?那个年代,普通群众与高干子女之间是没有多少区别的。说起来,战友李明也是其中最平常的一个。
我们后悔没有带点儿伤药,同时也更后悔,不应该到狍子沟来勘察!中午的阳光直射着大地,似乎是火烤蒸笼一样,无比闷热。乌鸦飞走了,老鹰在更高处盘旋,身边的河水哗啦啦平静地流淌着。汗水、泪水加上了血水,非常肮脏又非常腥臭。孙刚一哭,别人的鼻子也觉着一阵阵发酸,百感交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情麻木了,思维也再一次地停顿,在场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俊芳不开枪引燃这场大火,两只老狼也不会懵懵懂懂地跳河逃走。李明如果不杀伤淹死了那只母狼呢?公狼也肯定不会咬伤了他的胳膊,跳进激流又返回来再一次地报复,报复李明纯粹是为了替那只母狼报仇。全身水湿,竟然没有把它给淹死,在灌木丛中潜藏,又约来了若干的伙伴。李明的遭遇使我们每个人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除恶一定要务尽,不管母狼还是公狼,一方死了,另一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最好是成窝地端掉,小崽也不留,留下小崽,将来也肯定是后患,这是共识,也是血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哭声,又似乎是狼嗥,顺风而来,既隐隐约约又朦朦胧胧,好像在烟筒山的后背,又仿佛是野狼沟的那边。我忧心似焚,坐卧不安,迫不及待,像热锅上的蚂蚁,周围静悄悄,无数的呼叫声,李明躺在地上大概也听到了吧!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皱着眉头,小声儿说道:“别管我啦!快点儿,找崔俊芳去吧!”当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时,想抬起胳膊来,费了好大劲也没有办到,我急忙握着他的大手。手心冰凉,微微地颤抖,低下头,才听到他急促地呼吸着说道:“中朝!……李中朝!快点儿找,你媳妇她……去吧!……你媳妇……危险……啊……”我点了点头,心急如焚却平静地安慰他道:“我现在就走,你好好地休息吧!”说完,松开李明,提刀就站了起来。王成国说话了,以长者的身份,指着于大巴掌:“小于子,你帮着中朝去找他媳妇。我和孙刚留下来,看护李明,等着你俩的消息!”我俩啥也没说,各提着大刀,迈开大步,急速往上游奔去。越是上行,越是接近了北大荒与小兴安岭交界处的最后一个狼窝——烟筒山红石头砬子,我们来逼着它们搬家,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守着家园,豁出命来抵抗。
说实话,作为勘察队员,谁心里都清清楚楚,明镜儿似的。狍子沟已经是荒原与深山的交界之处了,狼群不是老虎,不是狗熊,更不是金钱豹,生存环境不适于深山,野狼的生活环境与狐狸和山野虎差不多,最理想的生存环境是荒漠、荒原和半山区。如今,荒原基本上都已经开发完了,再接受大批知青,各农场领导就都把自己的目光盯在了小兴安岭的浅山区和周边地区,如宝泉岭农管局的领导逼我们勘察,逼野狼搬家。作为野生动物,已经无处可退了,继续搬迁,又该迁往何处?但宝泉岭不仅仅是农场,还是松花江以北农场管理局的所在地,管局下辖十三个大农场,除了宝泉岭农场,还有二九○、普阳、军川、延军、名山、绥滨、共青、伏尔基河、汤原、香兰、梧桐河和江滨农场。尤其是延军农场,十几个连队都设在深山区,霜来得早,农作物年年受灾。农工为了生存,只好把目光盯在了野生动物的身上。当年,日本鬼子曾经把它们置于死地,使野狼沟变成了死亡沟,虽然它们把大本营设置在野狼沟的后堵,但是出出进进的活动中心呢,却是在山冈这边的狍子沟,狍子沟幅圆辽阔,又是梧桐河主要的发源地,水中有鱼有蛤蟆,荒草中有各种鼠类和兔子,狼群在这儿繁衍生息。
一代一代,靠狍子沟赖以生存。逼它们搬迁,除了感情方面的故土难离,在客观方面,它们也真的是走投无路没地方可去了呀!一声声的嗥叫似乎都是在咒骂,骂人类无情,骂中国人比日本鬼子还狠、还残忍、还霸道、还贪婪。骂够了是哭,只有哭声,特别是失去了双亲后的狼崽子的哭声:“哇!哇!哇!”哭声与婴儿相似,听上去除了恐惧和毛骨悚然,再有,就是更多的怜悯、同情、无助和茫然了……此刻,我和于大巴掌的心理基本上是一致的,找到崔俊芳,哪怕是爬刀山下火海都无怨无悔,我们俩已置生死于不顾了,都支棱着耳朵,像小偷又仿佛是侦察员一样,一边急速赶路一边捕捉和判断着周围细小的一点点动静。于大巴掌是坐地户,1961年随父母从鹤岗矿务局新一煤矿下放到萝北县宝泉岭来,他的名字叫于德贵。这家伙憨厚、个大,除了脸黑,再有就是胆小。
听别人说,三年前,连队安排他看场院。秋天,场院里的黄豆堆积如山,他抱猎枪在垛顶上趴着,半夜时分,新一矿的家属来偷黄豆,蹲在暗处学野狼叫唤。于德贵胆小,顾不上细看就匆匆忙忙地开了一枪,多亏枪里面装的是鸡砂,药量又不大。女人哭叫,于德贵才知道惹了大祸,稀屎屙了一裤子。多亏连队领导护着,才躲过了开汽车来的煤矿工人的一顿胖揍。再安排他看庄稼,惹祸的猎枪,他死活也不肯再要了。讨弄了一张黑瞎子皮,披在身上吓唬那些偷庄稼的老娘们儿。可是黑瞎子的前掌大,于德贵的胳膊短,他就握根棒子,装着熊掌晃晃悠悠地吓唬别人。久而久之,于德贵的真名就被于大巴掌给慢慢地取代了。追求崔俊芳,纯粹是剃头刀子——一头热。他除了胆小脸黑之外,最关键的一条是,崔俊芳非朝鲜族男人不嫁,汉族小伙子,用妻子的话说:“破弦子——谈(弹)不得。”寻找俊芳,难得他这么热心。第一次枪响的地方也是这一场荒火的主要源头,离岳父的坟墓三百米左右。
在现场,我和于大巴掌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除了黑灰再没有发现其他的痕迹。没有久留,我们又匆匆前奔,因为第二次枪响的距离大约有一千米左右。崔俊芳第二次又开了两枪,再没有见到烟火,在枪响之处,肯定能找到她的尸体或本人。杂草很深,小路蜿蜒,左面是河水,右面是荒原,小路上处处都是狼粪,有多少年已经风化的,但多数狼粪非常新鲜,刚刚排泄,也许排泄完的野狼就躲在附近窥视着我们吧!塔头墩子坑坑洼洼,灰桦树条,水冬瓜和红毛柳一丛紧连着一丛。处处是危险,处处是恐怖。
我们俩有时候得猫着腰在树丛中钻来钻去地绕圈儿行走。杂草缠腿,树枝挡路,天气炎热,时间不长我们俩就同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因为难走,于大巴掌还不时地牢骚几句:“这个崔俊芳,这不是找死吗?一个人跑这么远!”“为了给我岳父报仇,她打算把整条沟都点着了呗!父亲死了,当女儿的还能不豁了出来?”我喘着粗气,用汉语接话儿说道。不远处有野狼叫唤,“哇欧——哇欧——哇欧——”是狼崽子的声音,不是一只,而是若干。尽管此起彼伏,但听声音非常集中。“哇欧哇欧”的嗥叫声,传播的区域并不是很遥远。中午时间不像是早晚,尤其是夜间,十几里地都能听到。
尽管是中午,但初次听到,还是让我们感到了一阵子一阵子的毛骨悚然。可是又不堪恐怖,更谈不上惊骇,而是略有点儿可怜兮兮的,嗥叫声既是哀吼也是哭泣,仔细品味和琢磨,哀吼声还掺杂着抗议和声讨,直到近前,嗥叫声也还在继续着,“哇欧——哇欧——哇欧——”我们握紧了大刀,既恐怖紧张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也许崔俊芳就在这儿吧?一个女子,无数的野狼,即使是找到,除了白花花的骨头,其他方面,恐怕也是一无所有了!这个崔俊芳,傻透了的崔俊芳,此时此刻,我说不出来是担心还是埋怨。突然,走在前面的于大巴掌紧张中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小声儿说道:“哎!中朝,你看你看!”我急奔过去一看,是崔俊芳使用的那支猎枪,枪托子和猎枪护木被狼牙的利齿啃嚼成一点点的碎沫沫,碎沫沫上还粘连着一丝丝的血水。枪管、弹包、大栓等处也有明显的牙痕和血水,遍地狼粪,遍地狼尿,空中地上处处都是沸沸扬扬的狼毛。杂草早已经踏平,狼粪之新鲜,阳光下面还悠动着缕缕的热气儿,肮脏不堪,腥臭难闻。
毫无疑问,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围聚在这儿的狼群才匆匆逃走的,可是猎枪的主人崔俊芳呢?崔俊芳又哪儿去了呢?我迫不及待,拎着大刀狂喊:“俊芳——俊芳——崔俊芳——崔俊芳——”没有回音,没有回答,静谧的荒野,空旷的山川,除了流水,就是大小狼只一声声的哀叫。哀叫声近在咫尺,可是我顾不上害怕,也忘记了害怕,只有狂呼,心焦如焚,拎着大刀,原地不动,绕着圈儿一声声地呼喊:“崔俊芳——俊芳哪!……俊芳哪!……崔俊芳——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边呼喊,边寻找,不知不觉,眼中的泪花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空气阴森森的,这儿已经接近狼窝,我们的一行一动,不知道有多少只野狼在监控。我不停地呼喊,于大巴掌忽然气愤地大声喊道:“中朝哪,你看你看,我操他妈呀!这些死狼!这些死狼,真他妈的损呀!真他妈的损呀!”他右手握刀,左手拎着那支血迹斑斑的枪筒子,皱着眉头,纵纵着鼻子,非常的恶心,又气愤地叫骂:“中朝你快看哪!这些死狼,真他妈的损呀!真他妈的损呀!”我过去一看,两支枪筒均灌满了臊臭的液体。泪水的颜色,又掺杂着狼毛,毫无疑问,里面都是狼尿。
像恶作剧一样,狡猾的野狼是真他妈的卑鄙啊!我顺手推开大栓,撅开没有护木的枪把子,退出子弹,浓浓的液体就顺着枪膛流淌了出来。不用看,不用检查,纸壳、火药早已经浸泡透了。俊芳在这个位置上开了两枪,再换上子弹就发生了意外,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枪响为什么没有再次引燃起荒火呢?肯定是狼群有了经验,荒火刚着,就被它们匆匆地扑灭了。想到这儿,我抓着枪筒,愤怒地、仇恨地,也是没有目标地,胳膊一抡,“呼”的一声就抛了出去。“嗖”,扑通一声,枪筒落地,几只受惊的野狼也紧跟着窜了出来,跳向一边,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们。嗬!又是它们,白毛子瘸腿缺耳朵老狼,在两只大个儿青狼的护卫下,还有昨天晚上那两只母狼,各驮着自己断了前肢的“丈夫”,两只狼,六条腿,歪着脑袋向我们观望。我知道,这就是指挥机关、神经中枢,也是狍子沟和野狼沟决策层的核心人物。崔俊芳失踪和枪筒子灌尿,肯定都是它们干的。
崔俊芳再也回不来了,为了给妻子报仇,我热血涌动,咬牙切齿,瞪大了眼珠子,挥舞着大刀,拼了命地喊道:“于大巴掌!上!冲啊——”我们两人同时冲了上去。狼王不战而退,率领它的臣民匆匆而走,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趴在母狼背上的两只瘸腿狼,尾巴一撅,不约而同地从肛门中同时喷出来两股稀屎,腥臭难闻,差一点就喷在我们俩的身上。看着逃走的身影,我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只狼王在逗弄我们和戏弄我们!逼它们搬家,它们是什么损招儿都有啊!说不上是气恼还是一种更大的无奈。狼崽子的哭叫声就在附近的梧桐河彼岸,七只野狼,包括那只白毛子狼王都不见了影子,我们把目标就又转移到了崔俊芳的身上,现场判断,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战友,宝泉岭农场的场花——崔俊芳就是在这儿失踪的,失踪的原因肯定与狼王有关。可是寻找了半天,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一丝血迹和遗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崔俊芳到底是哪儿去了呢?
离开荒草,大刀开路,我们把目光投向了河流。也许是我们的惊动,我们刚一出现,在清澈的河流旁边,不少狼崽子的哀嗥声就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荒凉的原野也就更加的寂静!没有一点风丝儿,只有阳光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狍子沟是松花江支流——梧桐河的主要发源地。沟外拐弯处就是民族英雄赵尚志将军的殉难地,也是人所共知的那个尚志屯。从烟筒山翻过去就是老白山密营,也就是现在的伊春林管局的老白山林场。当年抗日联军进出老白山密营,狍子沟及梧桐河就是先烈们的必经之路。
梧桐河原是日月泉,当地居民又称其为日月潭,潭水深不见底。据地理学家考证,日月潭与长白山天池是通着的,一大一小,两潭都是松花江水的主要源头。日月潭就在我们的身旁,从白桦树到水边,最多不过五米,潭口是椭圆型的,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无数狼崽子在日月潭的那岸哭号,初步断定,崔俊芳先是连开了两枪,刚换上子弹就被狼王它们给团团包围了,背水开枪,背水作战。无可奈何,崔俊芳扔掉猎枪,居高临下,眼睛一闭就投入了潭中……狼崽子的哭嗥纯粹是在咒骂。因为俊芳烧死了它们的双亲,这些狼崽都变成了孤儿!没来北大荒之前,我对北大荒的野狼习性就了如指掌。母狼的发情期多数是在农历的正月末和二月初。半山区还要晚着一个月,授孕时间是清明节的前后,民间的老百姓有狗三猫四的说法。狗、狼都是一家,因为是自然交配,母狼从怀孕到分娩,要比家狗少着二十多天,最多六十五天就开始产崽了。
狼崽子一窝最多时有十七八只,十几只,七八只,稀松平常。眼下是所有的母狼都结束分娩的季节,多数已经断奶,个别的还在哺育期间,这个季节,狼崽子是最容易感冒的,治疗感冒唯一的办法就是借河沙发汗。母狼肌肠辘辘,皮包着骨头,公狼忙忙碌碌,不分昼夜到处打食,就是在这个季节,我们逼着它们搬家,老老少少,往哪儿去啊?同情代替不了现实,我们是来找自己的亲人的,狼崽子死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很小,让人可怜,可是一旦它们的个头长足,牙齿硬了呢?毫不犹豫它们就要吃人,盘踞着地盘又征服着一切,狼性就是狼性,同情它们无疑就是葬送了自己。
日月潭的周围,各种植被郁郁葱葱,非常茂盛。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可是因为今年夏季特别干旱,潭水与植被处有十几米沙滩。沙滩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狼崽子,大小不一,颜色也不同,最大的如家猫一样,最小的才刚刚睁眼,乳毛是银灰色的,吱吱叫着,从杂草下面缓缓地爬了出来,爬向水边,涌入了深潭。潭水中已经漂浮着厚厚的一层,多数已经沉底,灌饱后又漂了上来,哀叫着、呼唤着的是那些一尺多长、牙齿坚硬,但还不能自己打食的狼崽子,因父母双亡,不投潭也得等着饿死。所以它们在投水以前就凄惨地哀嗥:“哇——哇欧——哇欧——哇——”绝望的哀叫,又是悲惨中的抗议,目光暗淡,串串泪水挂在眼角上。因为潭水中已经挤满,漂浮着的狼崽子已经顺潭口漂向了下游,漂进了梧桐河,漂进了松花江……像崔俊芳给我讲述的那样,山洪爆发,洪水漫过了情人岛,被淹死的狼崽子很快就漂浮了上来,顺着河水卷入了江中。
这些狼崽子的双亲,基本上都是被荒火烧死的,被马匹踢死的,被乱刀砍死的,或者是被河水淹死的,失去了父母亲的照顾,不来投潭,又能去何处?我的心很硬,感情上早已经麻木了,毫无疑问,俊芳的尸体肯定就在潭下,我们拨开草丛,在水边长时间、久久地呆愣着,看着碧水,看着绿藻,看着山岩,又看着潭面上漂浮着的小狼崽子。半天,于大巴掌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你媳妇,水葬在狍子沟啦!咱们不应该到这儿来啊!”我没有接腔,只是看着潭水发愣。百感交集,特别是狼崽子的哭泣声,更使内心特别的烦乱。很长时间,才自言自语又是问小于子道:“于大哥,你说,俊芳她,能、能在这水里头吗?”“怎么,你还不死心哪?拉倒吧!你小子够便宜的了!你们鲜族人是真有福啊!”见我发呆,他又气呼呼地说道:“走吧,走吧,赶紧回去,你就是跳潭,也救不活你媳妇!”在岸边的草丛下面我发现了一张纸片,捡起来一看,是我们两人的合影照片,是去年照的,在鹤岗市的国营照相馆。一张底版,共洗了三张,寄给我小姨一张,剩下两张我们分别来保管和珍藏,不知道为啥,这次来勘察狍子沟,俊芳带上了这张照片还有小姨最近的来信。
信她始终没让我看,是刚才分别时才扔给我的,女人心细,不想让我知道肯定是有她潜在的原因吧。可是这张照片呢?为啥要带进狍子沟来?贴身珍藏须臾不离,除了珍惜感情,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还有,投潭以前为啥不把这张照片带去,随本人葬入水底,而是临死前偏偏把这张照片留在了世上?……留下来的原因和目的又是什么呢?我端详着照片,种种疑虑没法儿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只能呆呆地盯着,看着俊芳,回忆着我们两人共同的过去……照片上的崔俊芳端庄、文静、质朴又开朗。披肩发,大脸盘,天生丽质,抿嘴微笑着,酒窝中洋溢着醉人的温馨和迷人的笑靥。胸脯丰满,丹凤眼亮丽,弯弯的柳叶眉下面,习习生辉的目光在叙说着她美好的追求及对情侣的依赖和眷恋!可是她去了,去了那个人人都不想去、不愿意去而又非去不可的、寒冷的世界。
俊芳俊俏,模样和腰条纯粹是妈妈生前的一次翻版,都是鲜族人,恋爱和同居期间,在崔俊芳身上,我似乎就感受到妈妈的体温和妈妈的爱抚。一个在朝鲜的慈江道,一个在中国的北大荒,妈妈的坟墓离大江不远,俊芳的尸骨呢,恰恰就葬在了潭水的下面。女人的温馨是男人的幸福,我半生坎坷,可是回想起来,我又觉着无比的美满和幸福。幼年有妈妈的哺育和溺爱,大了有俊芳的体贴和照顾,可是爱着我的两个女人都去了,一个去了秃鲁江畔,另一个去了梧桐河的源头。幼年我哭过妈妈,为妈妈忧虑,为妈妈感到不公;如今呢,捧着照片为崔俊芳落泪,崔俊芳去了,漂亮的崔俊芳,贤慧的崔俊芳,坦荡、热情的崔俊芳,唯有这张照片还在无声地叙说着什么。我把照片揣进了贴胸口的衣袋,包括小姨的书信,还有那枚共和国的一级勋章。
勋章是妈妈留给我的,照片和书信,又凝聚着崔俊芳和小姨对我的祝福与期待,期待着早一天能找到我生身的父亲秦世海。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女人在呵护着我,关怀着我,我是不幸的,从另一个侧面来说,我又是无比幸福的。离开了日月潭,我就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崔俊芳投水是为了自己的芳容和遗体。水下寒冷,肯定不会破坏。关键时刻,不是沉潭淹死就是被那群野狼给活活地撕碎。撕碎变成了狼粪,污染北大荒,对其芳名也是莫大的耻辱。沉了潭的尸体呢,兴许有一天会漂上来,再让世人重睹她的容姿。往回走,于大巴掌低垂着脑袋,垂头丧气又脚步沉重。他胆小,懂得野狼的习性,进攻人类是从背后袭击,所以每一次走路他都不肯在后,冲在前面,用大刀片儿开路。他恋着俊芳,不管对谁,都不一定是坏事。可是俊芳再也见不上面了,冷酷的现实,精神上的打击,对单相思的于大巴掌来说,悲哀中的痛苦,也许比我这个丈夫还有点儿严重。
磕磕绊绊、摇摇晃晃,随时随地都有栽下去的可能。在后面看着躬了背的于德贵,我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和亲切。如果崔俊芳能重返人间,我李中朝肯定会回避或让步的。远处传来了乌鸦们的叫声,“哇——哇——哇——”除了凄切和苍凉,叫声又陡然间增添了一种哀伤与悲痛。太阳西斜,催人困倦,旷野静悄悄的,寂寞与孤独之中,只有远处狼崽子的叫声让人心酸又有点儿凄凉,“哇欧——哇欧——哇欧——”一声接着一声,想想野生动物的处境,让人茫然也让人感到疑惑,知青到北大荒来干啥?农场扩建,就非得进狍子沟吗?也许是气温下降,声波传得较远,最近的二十七队的高音喇叭顺微风时断时续地传了过来,驻足细听是样版戏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回到驻地,在木屋门前,小个儿孙刚就迎着我们说道:“二位回来啦!快进屋看看吧!我日他奶奶的,二分钱买了个豆鼠子——贵贱不是个物。狍子沟的野狼是真他妈的阴损啊!”心情沉重,我们俩也没有吱声。匆忙进屋,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狼粪、狼尿、狼毛和其他的污秽物。炕上、行李上、饭锅、案板、米袋子、面袋子、锅碗瓢盆、衣服、鞋子、工具、角角落落,到处都是狼尿横流,狼粪满目,狼毛飞舞,狼血已经凝固。
站在门口,视觉和感觉,处处都在刺激着你的神经。除了恶心和呕吐,更大的愕然和疑惑是,室内所有野狼的尸体都已经不翼而飞、荡然无存了,是被吃掉了还是被搬走了?整整一头午的时间,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想想刚才在日月潭旁边,趴在母狼背上的两只瘸狼,撅着尾巴同时在喷粪,我和大巴掌于德贵就觉着没有什么奇怪和惊讶的了。见怪不怪,生死决战中的狍子沟嘛!命都没了,这点儿污秽又能算什么?当务之急,我们最担心的是李明的伤情。于大巴掌问小个儿孙刚和王成国:“李明呢?伤势怎么样啦?”王成国指了指远处,反问我们道:“回来没发现又多了个土堆吗?怎么样?崔俊芳的尸体找到了吗?”我们俩摇头,同时默默关注着远方,仅仅是一头午的光景,三位勘察队员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我们。任务艰巨,人人都肩负着一份特殊的使命,出发以前,白副场长就再三再四地向我们强调:“勘察狍子沟,开发狍子沟是我们北大荒人的光荣任务,也是用实际行动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决策!坚持三天,把狼群给逼走,死了的是烈士!全家光荣!场史上铭记,不去或途中回来的,按逃兵处置。严重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指挥和统帅的又一场大革命嘛!……
逼走野狼,这也是我们在革它的命嘛!革命者,死都不怕,还能怕一群野生动物?没有枪,人人手上不是有一把刀吗?啊?坚守三天,凯旋时,我给大伙儿披红戴花……”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轰轰烈烈。政治高于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政治。都是三尺男儿,都是热血汉子,都要求进步,都想着光荣。抛头颅洒热血,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区区毛狼又算个啥呢!别说是还有四个人,就是剩一个人,死了的光荣,不死的也得再坚持两天。与狼群搏斗,仅仅是开始。我们开始打扫卫生,清理狼粪、狼尿、狼毛和狼血,在打扫卫生时发现,装罗盘的盒子被咬碎了,罗盘失灵,指北针不转。百米绳被嚼得一塌糊涂,一节一节,整个儿报废,花杆也啃嚼成了碎沫沫,跟枪托子一样,所有的工具都受到了损伤。为了避免再一次的围攻和袭击,我们找来了朽木和站杆(死树仍然站着),木屋一圈,烟火不断。野狼的习性是夜间活动,白天厮杀,纯粹是无奈,因为野狼与家狗一样,只有夜间目光才敏锐。怕发生意外,四个人换班儿站岗。
马不下鞍,刀不离手。我是第一岗,门窗插严,高度警惕,窥视着黑暗。半夜时分,孙刚才换岗。躺在炕上,我无法入睡,尽管困得难受,可就是难以合眼,脑袋瓜子生疼,心里干干的像烤着一样,上下眼皮发涩,左右耳朵长时间地发鸣。嘴唇鼓起来一串火泡,舌头上也长了疮。嗓子发干,隐隐地生疼。李明去了,仅仅是个战友;岳父埋了,感情上麻木,但不怎么心疼,只是压抑,一点儿悲哀一点儿忧伤;可是崔俊芳没了,不再呼吸,在冰凉的深水中躺着,没了歌声,没了笑容,带走了幸福,也带走了温馨、愉快、安慰和体贴,我的心情就不再是麻木了,而是像针尖儿扎着,每一个针尖都让我疼痛难忍,后悔不该来这块鬼地方了。我是从朝鲜来的,世界之大,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在这个大千世界,只有妈妈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妈妈死了,朝鲜再大,似乎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三千里江山,新兴里、狼琳山、秃鲁江,都变得渺茫、遥远和朦胧,只有妈妈睡着的那一堆黄土,永远永远在我的面前横着。我两眼干涩,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流泪的原因不是妈妈,而是我的妻子,像我妈妈一样温柔、漂亮、体贴、善解人意的北大荒姑娘——崔俊芳。
俊芳带给我幸福,带给我陶醉,使我勇敢,使我感到骄傲。是的,我比她小两岁,在俊芳的面前,我像一只羊羔儿,无忧无虑,咩咩的叫声,处处都是阳光,处处都是愉快。可是俊芳走了,在冰凉的深潭下面躺着,弃我而去,留给我的是无尽的痛苦、无尽的忧伤和无尽的悲哀!我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从今以后,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幸福可言了。像北归的孤雁,带着忧伤,一天天地哀鸣,我羡慕被崔俊男砍掉了两只前爪的野狼,有母狼驮着,这个世界就仍然是春天。俊芳去了,匆匆而去,唯一的遗言就是大伙儿都听到的那句话:“俊男回不来了!”为啥回不来了呢?是先知先觉,预料到了什么?还是有意识地提醒我,“爸爸死了,我也可能罹难,俊男不回来了,你李中朝还不快点儿逃命?留在这儿,傻乎乎等着喂狼啊!”俊芳留下来的唯一遗物就是那张照片,是跳潭投水的一瞬间,掏出照片,扔在了岸上。因为她知道,大伙儿会去寻找,找到照片,也就知道了她的下落。她跟那些失去了父母的狼崽子一样,只有沉潭才是最佳的选择,唯一的归宿,唯一的出路——直到天亮,我才勉强合上了眼睛。又是一个夜晚,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点儿遗憾。
野狼沟、狍子沟,千万只野狼都哪儿去了呢?是认可失败,屈服于我们,还是老谋深算,麻痹我们,还有更大的行动?一天一宿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回农场取炸药的王东海和崔俊男还没有回来,如果取来了炸药,我也不赞成把狼窝给端掉。咬死了烈马,是让人心疼,可是烟筒山石砬子狼窝,那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的大后方和根据地啊!再说了,人类不来相逼,野狼再残忍也不会去马厩里面做案吧?还有,让我妥协的主要原因是,人都死了,何况是两只牲口?李明、俊芳、老岳父,再珍贵的牲口也抵不上人啊!人都死了,何必再跟兽类们治气?我们望眼欲穿,分秒计算着,老王头和俊男何时才能回来?头午我站在河边,盯着梧桐河水和河水上面密密麻麻的死狼崽子。河水非常平静,没有浪花,也看不到漩涡。沉重的、默默的,托着一只只泡大了肚子的狼崽子缓缓地流淌着。河水不再清澈,不再碧绿。一个昼夜,河水就彻底被污染了,污浊了,裹着狼毛,裹着狼粪,掺杂着狼血,散发着腥臭,瞅着就让人恶心。
狼崽子,投潭淹死后的狼崽子,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前面的漂走了,后面的还在继续;这儿是它们的大后方、根据地和大本营,顺流而下,出沟就漂入了梧桐河的主航道,然后是松花江、黑龙江、鄂霍次克海……我站在这儿的真正目的是,想看看俊芳能不能顺河水漂流下来。都是动物,都是血肉之躯,淹死的狼崽子能漂下来,沉了潭底的崔俊芳为什么就漂不下来呢?可是我失望了,等了半天,别说是尸体,连丁点儿遗物都没有见到。哪怕是一件衣服,一块手绢,一绺儿头发呢!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密密麻麻、散发着恶臭的死狼崽子,铺天盖地,漂满了整条梧桐河的河床……
头午勉强干了点工作,饭后我们决定到狍子沟外面看看,看看老王头和我的小舅子崔俊男,回场部取炸药,往返两趟也绰绰有余了呀!更何况,出沟二十里就是梧桐河农场的二十七连。两个农场虽然不是一个单位,可毕竟都是宝泉岭管局的直属机构啊!河东河西,两个农场的下属连队像犬牙一样交错着,地边连着地边,人员也彼此相熟。老王头他们俩不可能舍近求远,放着连队不用,偏偏要往农场场部奔波。据我所知,各连队冬天都搞农田基本建设,剩余的炸药都由各连队贮藏。如果是那样的话,昨天中午,最迟是下午,王东海和崔俊男就应该回来了。迟迟再不见人影,肯定是家中出什么事了吧?沟外安全,再遭遇狼群是不可能的。可是迟迟不回,到底家中出什么事了呢?太阳当头,山野寂静,小路是沿着山根弯弯曲曲进沟里来的。茅草半人多高,灌木丛像青纱帐一样。尽管被马车轱辘碾过,但脚下的杂草仍然让人磕磕绊绊。我们四个人各持着兵器,踽踽而行,顺沟塘子前进。
我和王成国殿后,尽管闷热,可是走出去没有多远,周围的气氛就有一种骇人般的恐怖,狼群没有向木屋进攻,似乎是运筹帷幄,早已经把目光转移到了沟外。在智慧方面,成年的野狼不比人类逊色多少,特别是那只白毛狼王,不进攻目标,肯定是酝酿着更大的诡计。果不其然,出木屋三里多地,刚转过一个大山包,前面的孙刚就忽然喊道:“我的妈呀!哪儿来的这么多骨头啊?”于大巴掌也紧着喊道:“这不是老王头的刀锯吗?这不是老王头的刀锯吗?看看,看看,这是崔俊男的大刀,这是崔俊男的大刀,妈呀!肯定是老王头他俩麻痹大意,遭到了埋伏!……遭遇了埋伏!”围上去一看,麻木了的神经又一次骇然得颤抖。不错,躺着的刀锯是王东海的,五步远是崔俊男的那把大刀,刀刃骨了两块蒜瓣豁子。两个炸药包均在军用背兜里面装着。小路两侧的草丛下面,到处都是狼粪、狼尿、狼毛和白花花的死人骨头、撕碎了的衣服,骨头没有嚼烂,不少骨头上还粘着红红的肉丝。气氛恐怖,特别凄凉。通过现场判断,案情是在昨天的下午发生的。骨头上的树枝还有一道道的蛛网,蜘蛛基本上都是黎明以前织网,这是林区最一般的常识。毫无疑问,狼王及它的随从们先是在木屋中折腾够了,然后就到这个山包后面悄悄地潜伏了下来,当两人进入埋伏圈以后,没来得及还手,来不及喊叫,就被群狼火辣辣给掐断了脖子。报复的也是得意的,边吃边屙,边吃边尿。草上是血水,血水与狼粪粘在了一起。至于两个炸药包丝毫无损的原因是,狼群不懂背兜里面的奥妙。只有见到了操作,动物们才能疯狂地报复,在炸药包面前,它们还是一群白痴!
众人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愤愤地骂道:“杂种操的!是真他妈的毒啊!不端了它的老窝,我他妈的就不姓于啦!”“挺好!挺好!炸药没给毁了!给老王头报仇,一会儿就让它们统统上天!一个不留,统统上天!”王成国挥舞着拳头,铁青着脸吼道。“对!奶奶的,骑驴看唱本——咱们就走着瞧。看看谁治得了谁?”孙刚红着眼睛,因为愤恨,哆嗦着嚷道:“名不虚传,狍子沟的野狼,后老婆打孩子——是真他妈的狠啊!铁心啦,王八吃称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啦!不干死它们,今晚,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啊!”他们都在吵嚷着,发泄着,吼叫着,围着两堆白花花的骨头,我的心情,除了沉重更多了一份疑惑。疑惑我的妻子崔俊芳,崔俊男刚走,她就直言不讳地说“回不来了”。
开始我还认为是劝我逃离现场,现在看呢,妻子俊芳纯粹是个巫婆,她已经预料到了狼群要在这儿伏击,她的弟弟是回不来了!还有,多年与狼群打交道,俊芳也许能听得懂兽语?她不是巫婆,是一句谶言,是经验和教训,总结出来的一句谶言。是科学的,也是实际的。假若崔俊芳不死,眼前的这场灾难是肯定能够避免的。不幸的是,俊芳预料到了,可是她无力回天。如果没有那一场大火,现在这四个人,昨天头午就统统交代了!俊芳牺牲了自己,燃放大火,轰走狼群,拯救了我们,俊芳是为了大伙才奋不顾身做出了牺牲的。事情明摆在那儿,西南风,她不去上风头,数千只野狼怎么能够熏跑?愤怒,必然会更加报复;仇恨,自然就会导致残忍。太阳偏西,烟筒山下面的红石砬子狼窝,前后同时点燃了炸药:轰隆——轰隆——地动山摇,世界都在颤抖,借助现代化的力量,千年的狼窝被彻底摧毁,顽固的野狼终于尝到了炸药包的厉害。人类不逼,它们也得逃走了。
为了迎接大批知识青年来北大荒安家落户,我们为场部彻底扫清了障碍。烈性炸药摧毁了狼窝。响声过后,我们在现场清清楚楚地听到,围着废墟,多少只母狼在哭泣般地哀嗥:“欧哇——欧哇——欧哇——”狼洞不深,三米左右。穴中的小崽,不是炸死,也得给闷死。这种哀叫声,俊芳活着,似乎是给我讲过,在情人岛,在梧桐河大崴子,发汗的狼崽被洪水淹没,狼妈妈们的哭声不就是这样的吗?母狼的集体哀嗥,我们四个人并没有产生恻隐之心。进沟九个人,昨日一天就牺牲了大半。
四男一女,都毁于它们的利齿。岳父全家,除了岳母,无一幸免,全部阵亡。可想而知,岳母闻讯以后,精神上的打击,肯定得把她的身心彻底摧毁,不是上吊服毒也得精神失常。可怜的岳母,今后的日子还怎么熬啊!我替老太太忧虑,返回农场,无情的现实又怎么去面对?狼崽子死了,狼妈妈在哭嗥。可是我的老岳母呢?得到了噩耗,十有八九得步儿女们的后尘啊!动物尚且如此,人类不是更甚?为了安置知青,三口人的损失又怎样去弥补?别说是披红戴花了,就是给座金山,也代替不了活生生的人啊!还没有回家,我就替岳母感到了绝望!夏季天长。大约是七点钟左右吧,当太阳刚刚落山,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的时候,烟筒山附近又再次传来了凄戾般的哀嗥声:“欧——欧——欧——”这一次的狼叫声极不寻常,不是嗥叫也不是哭泣,似乎是呐喊,又掺杂着绝望般的咒骂。咒骂人类,咒骂这个世界,愤怒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傍晚时分,暮色没有降临,亮丽的天空下面,树木、小草、裸露着的石头、包括急飞而去的水鸟,都闪着一种金红色的亮光。如果没有狼嗥,狍子沟简直就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出奇的静谧,又没有小咬。
我们四个人都在外面站着,听见狼叫,都不约而同地望去,还是小个子孙刚的眼睛最尖,嗥叫声第一次出现,他就指着烟筒山石砬子的西岗顶,得意扬扬又略有点儿遗憾地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还排着队呢!这是在和咱们打招呼呢!”是的,经他指点,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因为距离太远,山顶上又有不少的菠萝棵子遮着,只有在裸露的山岩上,缓缓移动的狼群才能在视野中出现。尤其霞光,更帮了我们的大忙,在红彤彤的霞光下面,狼群排成了一路纵队,由南往北,缓缓前进。后狼咬着前狼的尾巴,像我们人类给死者送葬一样,边走边吼:“欧——欧——欧——”声音嘶哑,特别悲哀又特别苍凉。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看看它们的家园,告别那些死亡了的灵魂,如果野生动物也有灵魂的话。金色的晚霞中,狼群哭泣和吼叫着缓缓地撤离,撤离狍子沟,告别了烟筒山,它们的身影很小,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只有悲哀的叫声震撼着小兴安岭,同时又让人感到了一种麻木后的恐怖,恐怖中的凄凉,哀吼声慑人心魄。看它们撤离,听它们吼叫,人人的心底都蕴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奈。狼群哭着走了,它们撤走是被我们逼的。
在出气和解了心头之恨之后又为它们担心,这是最后的一块根据地了,撤进深山,今后又依赖什么生活?再往北是嘉荫县的境地了,深山中难以生存,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封冻后,越过黑龙江,再逃往俄罗斯……在队伍中,我又发现了那只狼王,从冬到夏,从野狼沟到狍子沟,就活着的人类而言,狼王和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此刻它行进在撤退的队伍之中,个儿不大,如果不是那身雪白雪白的银毛,瘸着一条前腿和少了一个耳朵,谁也难断定它就是这支队伍中的统帅者和总指挥。金色的霞光给它罩上了一圈神圣的光环,在两只大个儿灰狼的护卫下,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每爬行一步都非常沉重。它失败了,率众出逃,一声声悲哀,一声声哭泣,绝望和痛苦,也许只有它自己心里头才清楚吧?队伍中紧跟在狼王后面的还是那两只母狼,各驼着自己断了前肢的“丈夫”。
它们没死,也许都是沾了狼王的光吧!迎着霞光,我看到两只公狼在不停地嗥叫着,母狼默默前行,它俩都拧着脖子嗥叫,“欧!欧!欧——”相比之下,残废公狼的嗥叫,听上去更加悲哀、忧伤和绝望。它俩的爪子是第一天被剁掉的,处处行动都得依赖自己的“妻子”。又是在逃难之中,趴在背上该是多么大的累赘!作为第一次发起冲锋的“男子汉,大丈夫”,此刻它们俩的自尊心也许正遭受着最大的蹂躏、痛苦和折磨吧?因为内疚,凄戾的嗥声也就特别苍凉:“欧——欧——欧——”这是一个少有的夏秋交界的晴朗天空,不多的白云染成了耀眼夺目的锦缎子一样,空旷浩荡,令人心旷神怡。河流被染红了,绿树小草被染红了,“嗖嗖”而过晚归的小鸟也被染红了。
我们四个人均屏住呼吸,感情复杂,默默盯着远处的狼群,两只母狼驼着自己受了伤的“丈夫”刚刚过去,不知道是看花了眼还是精神上的作用,霞光中我忽然看到了崔俊芳,心爱的妻子崔俊芳!我全身打了一个激灵,脱口喊道:“俊芳,我媳妇!你们快看!哎哟妈呀!怎么会是她……她呢?”于大巴掌在旁边也紧着喊道:“是她!是她!是你老婆,哎哟妈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孙刚和王成国却怎么也没有看到:“在哪儿?在哪儿?扯鸡巴蛋吧!怎么可能呢?俊芳再出来,那可就是鬼啦!”“你们俩色迷心窍了吧?我咋就没有看到呢!”“那不是?那不是,骑着一匹大狼,你们俩瞎呀!”于大巴掌说完,我也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是崔俊芳,披散着头发,两个奶子挺立,下身是鲜花和绿叶编织成的裙子,两手在脑后似乎在拧着辫子,老狼张着大嘴,俊芳和她的“坐骑”均沐浴着红彤彤的霞光,晃晃悠悠,随队伍前进。是的,是俊芳,我心爱的妻子,热恋着的女友。
一瞬间,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使劲儿奔跑,一边奔跑一边狂呼:“俊芳!等等我呀!等等我呀!……俊芳!崔俊芳!你回来呀!你回来呀!你……等等我呀!……你别走啦!你别走啦!……你等等我呀!我是李中朝!你……等等我呀!……”脚下磕磕绊绊,塔头墩子太深,我突然被绊倒了,天旋地转,世界都在摇晃……是的,我又发现了崔俊芳。不,是终于找到了崔俊芳,不是在梦中,而是现实。现实中的她,骑狼而去,尽管我狂呼,可是她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再看我一眼。骑在狼背上,沐浴着霞光,悄悄地行进……我始终昏迷没醒,是被战友们抬进木屋中热炕头上的。脑袋剧烈地疼痛,眼前一会儿是我的妈妈李姬善,一会儿是我妻子崔俊芳,一会儿是狍子沟,一会儿是狼琳山,妈妈的坟堆,妻子的深潭。迷迷糊糊中一连多天都在思考着那个问题:妻子崔俊芳是被狼群俘虏去了,还是她心甘情愿与狼群为伍,追随着狼群?世界是物质的,没有灵魂,也没有鬼怪。
可是我千真万确地看到了晚霞中的崔俊芳,身材迷人,表情冷峻,秀发悠悠,两个乳房馒头一样直直地挺立着,老狼驼着她非常卖力,也非常得意,伸着舌头,悠哉游哉!狍子沟的狼群被我们彻底逼走了。大批的知识青年随后也就赶到了,北京知青、上海知青、天津知青、杭州知青、哈尔滨知青。锣鼓宣天,充满了生机,又非常热闹。我荣立了二等功,其他人是三等功。王东海、崔俊芳、崔俊男、李明、老岳父崔万祥,统统被追认为烈士。在狍子沟内,宝泉岭农场七分场不远处的梧桐河北岸,静悄悄,一字排列着六个崭新的坟头。最后一个坟头,也是最大的一个坟头是我老岳母的。她精神失常,疯疯颠颠,昼夜都是她的恸哭声:“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俊男!俊芳!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梧桐河大桥刚刚竣工,一眼没有看住,可怜的老岳母一头就从新落成的水泥桥上栽了下去……岳母的死亡,使我联想到了我的大姥……王东海死了。
第二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发现,通过勋章,百分之百地确定,王东海就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秦世海。第二年的春天,五一劳动节刚过,春播已经结束,铲地、蹚地还为时过早。这个季节,也是北大荒的农工最闲逸、最轻松、最舒心的一段时间,学校组织春游,姑娘们统统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连队刚刚落成,血战狍子沟,毫无疑问,幸存者都得到了重用或提拔。我被任命为七分场四十九连的政治指导员,王成国是连长,孙刚主管后勤,于大巴掌主管机务。阳光明媚,和风习习,放假没啥事,孙副连长建议大伙儿道:“我说,指导员、王连长,今天没事,咱们去山上溜达溜达呗!老太太打悠悠——闲着也是闲着!我总觉着,狼群走了,始终也没有回来,撤进深山,也还算是邻居吧!反目为仇,毕竟也还结有血的渊缘嘛!”孙副连长的建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出于一种怀旧的心情,还有两位新来的知青,一行六人,顺去年夏天野狼撤退的蜿蜒小路,沐浴着春光,踽踽地溜达着。
鸟儿唧啁,春风拂面,婆婆丁摇晃着金色的黄花,达子香早已经在翠绿的嫩叶中扬起了它们醉人的笑脸。环境的熏陶,尽管怀旧,心情却极佳。在一块青褐色的岩石旁边,大巴掌于德贵忽然停下来疑惑又茫然地小声儿喊道:“哎!你们快看,这是啥?这儿是啥?”众人围了上去。孙副连长眼尖,低着头,指着一堆风化了的狼粪说道:“哟!嗬!这儿还有一枚纪念章呢!”那个年代,纪念章人人都有,老少皆佩,金属、塑料、玻璃的,俯身捡到,非常正常。可是在狼粪中,尤其是山野的狼粪中发现或捡到纪念章,生活中,那可就是极不寻常、极不一般的特大奇迹了。孙刚顾不上肮脏和埋汰,伸手轻轻用两个指头捏了起来,一边端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嘿!我还以为是纪念章呢,这不是一枚军功章嘛!哟!外国文字,看这匹骏马,多精神啊!”“真的哎!是一枚军功章。”
于德贵也伸着脖子嚷道,“曲里拐弯的,是朝鲜文字吧?让指导员看看,指导员认识,是不是高丽棒子文字。指导员,你看看,你看看!”我郑重地接过来,放在掌心上一看,忽然一亮,非常面熟,勋章沉甸甸明晃晃,尽管被薄薄的污垢掩盖着,可是正面那匹昂首长嘶、四蹄奔腾着的千里马,我是再熟悉不过。翻过来一看,仅仅是瞥了一眼,我的鼻子发酸,喉咙发堵,模糊了目光,泪水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因为透过泪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三千里江山缩影的正中间,用朝鲜文刻着“中朝”两字,像两个火球,呼呼在燃烧,这枚勋章和我脖子上挂着的这枚是一模一样啊!我对比着,凝视着,心潮起伏,眼前是模糊了的一片。“爸爸!爸爸!我,我今天,终于把您找到啦!找到啦!我终于找到……爸爸啦!”我感情起伏,波浪滔天,两腿酸软,缓缓地、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毫无疑问,王东海就是秦世海,去年初秋的那个下午,狼群把他吞嚼了的时候,同时也把这枚勋章咽入了腹中。第二天傍晚撤退,那只野狼走到这儿排泄,这枚勋章才又重新来到了世上。伙伴为我难过也替我高兴,高兴的是,辗转国内外,历尽了艰辛和坎坷,愿望实现,两枚勋章总算是见面了;难过的是,王东海被群狼撕嚼,变成了狼粪。可是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自己跟前……如果死前能听到亲骨肉喊一声“爸爸”,就是下了地狱,灵魂在天国也会感到安慰和愉悦呀!相逢不相识,两人都是终生的遗憾!父亲的名字为啥不叫秦世海,而是现在的王东海呢?还有,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什么跟我们母子断绝了联系?一个人孤零零又是怎么来到萝北县共青农场的?带着种种的疑问和痛苦,怀揣着两枚金光闪闪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赶到了离萝北县城不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共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四团团部的人事股。
股长是位斯斯文文的朝鲜族男子,听完我的叙说,又目睹了两枚习习生辉的共和国勋章,颤抖着两手,从铁皮卷柜中抽出王东海的档案,一边翻阅一边低沉地告诉我道:“你爸爸这个人,可是不简单哪!这是他的档案,你自己看吧!作为当事人的亲骨肉,你小伙子也有这个权利!”通过档案,我才了解了爸爸秦世海一生坎坷、悲惨的真相。秦世海是战场上使用的名字,在高级首长身边工作,又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如同部队上的番号,组织规定,都有一个化名,“海”字不动,其他都变了,王东海也就按需要变成了秦世海。负伤回国以后,因为是骑兵出身,很自然就被分配到牡丹江军马场任副场长。养马、驯马、选马、送马,他秉性耿直,脾气又暴躁,当接到不许他与国外的妻子联系的通知以后,天天饮酒,饮了酒就哭号,再不就是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对着旷野呼喊:“李姬善!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我害了你啊!我良心上有愧啊!亲爱的,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后来干脆职务不要了,工作也不干了,不听劝阻,疯子般地闯关,最后是由公安部门从鸭绿江海关押回来的。回来后,英俊小伙就彻底地垮了,特别是彭德怀遭到批判时,作为直属单位的转业官兵,王东海是第一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就因为精神上略有失常,有关部门才没有把他投监,大约是六十年代初期,去朝鲜无望,他的精神才一点点开始好转。
死心踏地工作,打消了去国外的念头,赶巧老师长梁兴初升任为成都军区的副司令员,以组织部门的名义发函,指名调他去成都军区工作,职务可能是后勤部门的一个处长吧,可是牡丹江分局愣是卡住了不放。他想不通,就骑一匹光屁股马到佳木斯来找王震将军评理,是王震把他安排到共青农场来的,继续赶马车,行政上却是副场长的待遇……去狍子沟勘察队,也是经过王震同志点头默许了的。将军不许,谁敢来调动?在北大荒,王东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我返回了狍子沟,对着那堆黄土小声儿说道:“爸,放心吧!秋后我就把妈妈的尸骨迁到咱们北大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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