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传奇-血战群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灰狼是野生动物中最残忍、最顽固、最狡猾又最霸道的一个群体,尤其是北大荒的狼群,剽悍、凶猛、矫健又血腥。它们的活动,多时有七八百只甚至上千只,少时也有四五十只。他们有组织、有指挥,一呼百应,铺天盖地,浩浩荡荡,潮水一般。那胆战心惊的一幕,尽管过去三十多年了,作为幸存下来的当事者来说,回想起来,那一串串幽蓝的眼睛,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刺耳的嗥声,震耳欲聋的鸣叫,仍刺激着神经,震撼着心灵。其精神上的恐惧,即使再理智、再勇敢、再有刚火,也还是毛骨悚然、失魂落魄……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秋天的一个夜晚,不,那时太阳刚刚落山,暮色刚刚降临,千百只野狼就开始进攻了。狼群的牙齿,疯狂又残忍地征服着这个世界……

    狼群血腥进攻的具体地点,是地处小兴安岭东麓的鹤岗市萝北县境内的宝泉岭农场十七连,也就是今天的十七队。那时候连队还没有正式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年轻的森工企业——黑龙江省森工总局鹤北林业局,还没有正式诞生呢!被狼群咬死,嚼碎了骨头的三具尸体,至今还在梧桐河与嘟噜河的交汇处埋葬着。所谓的埋葬,也仅仅是几绺头发,几块骨头和撕扯碎了的几块破布条子,象征性地堆起来三个坟包。但坟墓中到底是谁的骨头,谁的头发和破衣服,恐怕上帝也分不清楚。而且令人难以置信和悲痛欲绝的是,亡者之一,竟是我苦苦寻找了十几年的亲生父亲秦世海。

    父亲死了,父亲的尸首是让群狼的牙齿给嚼碎的。每次去父亲的坟上悼念,我都似乎看到:几十只老狼,潜伏在草丛的深处,父亲他们刚一出现,呼啦一声就围了上去。猝不及防,刀锯都没有抡开,老狼就把他们扑倒,咬断喉咙,得意扬扬又异常兴奋地饱餐了一顿。父亲到死,可能也没有想到我在找他,亲生骨肉就在他的身边,是罪恶的狼群,造成了我们父子终生的遗憾啊!1952年的秋天,我出生在朝鲜慈江道狼琳山下秃鲁江边的重镇——新兴里,是朝鲜人和中国汉族人的混血儿。

    中国人民志愿军是1950年10月19日入朝的。听母亲和姥爷讲,第一次战役的主战场就在我家门前。炮火连天,刀光剑影,满目残垣,遍地是焦土。狼琳山是个狼国,不少狼被炸死,多数狼早有预感,激流中既有死人也有死狼,狼与人类同样在战火中忍受着煎熬和痛苦。狼群也怀旧,也同样热恋着自己的故土,宁肯炸死,也不愿意离开。不少狼过江去了中国的长白山,但战役刚刚结束,逃难的狼群又返回了自己的家园狼琳山。听大姥说,狼群走时,嗷嗷地哀号,让人同情也让人可怜。

    第二次战役打响,宁肯炸死,也不离开故土半步。即使是野兽,也知道爱国啊!听母亲和大姥说,第一个战役持续了十三个日夜。金日成和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的驻地在满浦,与中国吉林省的集安县一江之隔。而志愿军的司令员彭德怀,副司令员洪学智、邓华、韩先楚、参谋长解方等就驻在离满浦不到七十华里的北镇大榆洞。新兴里是三十八军的军部,军长梁兴初,军政委梁必业就在我家的西偏房办公。母亲的汉语就是跟梁军长他们学的。战地记者还给母亲和梁军长他们拍了不少照片。这些照片,至今还在我的手上保存着呢!三十八军的主要领导人,一位是大个子,一位是大板牙。貌不惊人,仅看照片,很难相信他们就是赫赫有名的高级将领。我为母亲骄傲,也为她的命运,深感遗憾!实话说,母亲是新兴里镇上最漂亮的一位姑娘,眼睛像秋水一样,那样温柔又那样美丽。我们高丽民族,女人永远都是全社会的自豪,妈妈更是全镇子的骄傲。朴实、热情、聪明、贤慧、开朗、勤劳,能歌善舞是母亲的真实写照。母亲的名字叫李姬善,我没有舅舅,仅有一个小姨。

    小姨的个头儿比母亲略高一点,人更潇洒,也更有风采。战争爆发,小姨就参加了人民军。身着戎装的小姨,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英姿。小姨和母亲,不客气地说,凭容貌、气质、姿色和韵味,不仅在新兴里,就是在慈江道,也可以称得上两朵盛开的鲜花哟!慈江道,是全国美女最多的一个行政区域,就像中国的江南,苏杭二州出美女嘛!建国后不少电影,都是在我们慈江道拍摄的,仅观众演员,气质和神韵,也是其他地区无法比拟的。母亲的工作是后方医院的一名护士,听母亲说,父亲秦世海是三十八军骑兵通讯排排长,骑术在整个志愿军部队也是数一数二的。父亲跟随着梁兴初、梁必业从山东的胶东半岛,一直打到伪满洲国的齐齐哈尔碾子山和白城子。作为通讯员,父亲多次见过东北人民自治军的司令员林彪,副司令员吕正操、肖劲光,参谋长刘亚楼等高级将领。

    部队到达朝鲜以后,朝鲜多山,所有公路又遭到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坑坑洼洼,行车不便,总部组建骑兵通讯营,父亲调到大榆洞的总部,任骑兵排长。到了总部不久,父亲奉命去护送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内阁副首相、次帅崔庸健,在满浦以南的前川身负重伤,左臂伤残,在三十八军医院住院期间,就和我的母亲——护理员李姬善同居并让我出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崔庸健和总书记金日成,当年都在中国参加过抗日战争,当年的落脚地和活动中心,就是现在的鹤岗市萝北县梧桐河农场三十七队,当年这儿叫梧桐河东屯,是日本人办的一家稻田株式会社。金日成、崔庸健及中共北满临时省委书记冯仲云、副书记金策、组织部长张兰生都曾在一起工作过。中共党史和军史上有名的抗联西征,也是从梧桐河东屯的老等山出发的。中朝两国,历史上就是一对同胞兄弟,患难与共,血肉相连。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四十年后的今天,为寻找父亲,我又来到了黑龙江农垦总局的宝泉岭农场。宝泉岭农场与梧桐河农场仅仅一河之隔,离十七队不远就是梧桐农场的三十七队,河东是当年国家领导人的抗敌活动中心,四十年后,河西就是今天我们和群狼殊死决战的地方。我这个中朝两国的混血儿,差一点儿就喂了群狼。民族的那点历史,也就会变成一个肥皂泡一样,轻轻一闪就永恒般地破灭了。

    不管是农垦建设,还是父亲和母亲的私生活,没人给著书,谁还能记着?尤其是北大荒的狼群,史学家也不可能找到原因,它们为啥那么疯狂?那么血腥?又那么顽固?豁出命来,在这儿决一死战?我是鲜族人,老家的狼群,就有所启发。北大荒的灰狼为什么要血腥地报复呢?原因就在于:随着北大荒的逐年开发,居民点增多,狼群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家园,被迫北迁,已经迁到了荒原与重山的交界处了。如今我们又到这儿来建点,庞大的狼群已经走投无路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能不豁出命来反抗,奋不顾身地与我们厮杀吗?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官逼民反”,“民”,怎么能不反呢?湿地连年开发,居民点越建越多,农场一个连着一个。在生态方面,如今的狼群,已经是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由荒原迁移到丘陵地带,可是人类还在逼迫着它们。

    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狼群,为了生存,为了繁衍后代,被逼无奈,能不与人类决一死战吗?父亲是我们的头领,他用那把刀锯劈死了那么多的灰狼。灰狼能不怀恨在心,能不把他的尸骨一点点地嚼碎吗?父亲是咎由自取,也许是父亲的死,狼群出了一口恶气,我们几个人才幸免于难,苟且偷生,活到了今天。听母亲说,当时,崔庸健被金日成总书记任命为仁川防御战的总司令,在美军两栖登陆强大的攻势面前,人民军被迫节节后退。崔庸健的电台、武器和军队全没有了。作为一军之帅,真的是四面楚歌、弹尽粮绝了!他们躲在一个小村庄的破房子里,四面烟火,处处都是弹痕,随时随地都有被俘虏去的危险。侦察员发现他们后,四十二军的领导亲自前去看望,见崔庸健穿一身黑色便服,两鬓雪白,面容憔悴。见到志愿军的领导人,崔庸健绝望中痛苦地用汉语说道:“高丽民族,太不幸啦!赶走了日本猪,又进来了美国狗。兄弟大国,不助我们一臂之力,高丽民族,就又要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啦!”说着,混浊的老泪,顺着腮帮子就落了下来。

    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叹,无一不悲切。战争是无情的,炮火之中,首相的处境尚且这样,平民百姓的日子,又怎么会好呢!志愿军总部接到四十二军的电报以后,先是电令,一定要保护好次帅及其他人的人身安全,尽最大努力在生活上给予安排。随后又派父亲的骑兵排连夜南下,赶赴松山里,由四十二军派出一个战斗连队,用四辆汽车,护送崔庸健次帅北去满浦。父亲的骑兵部队赶到后,送上了彭德怀司令员的亲笔信。崔庸健读着信,不知不觉中,混浊的眼泪再次滚落了下来,握着父亲的手,全身抖动,哽咽着说道:“谢谢彭老总,谢谢志愿军的同志,中国出兵,高丽民族,就有救啦!”父亲看到,崔庸健身边,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除了作战参谋、侦察参谋、生活秘书、机要秘书、医生、护士、家人及贴身警卫之外,还有五名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苏联顾问团。

    浩浩荡荡,几乎有上百人呀!美国飞机在头顶上侦察多少天了,地面上还有无数的特务及化了妆的李承晚部队。敌人到处都在搜索,崔庸健死里逃生,不能不感谢机智勇敢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听母亲说:那个年代,地面上的特务,真就比爬行着的蚂蚁还多哟!在骑兵和作战部队强有力的掩护下,四辆大汽车全身伪装,当天就悄悄绕过了妙香山,沿大同江的江边,走熙川、明文里、古仁、前川、城干、江界……但车队刚到前川,敌人的侦察部队似乎就意识到了四辆汽车与崔庸健有关。十几分钟,十几架飞机就超低空追了上来,加上地面围追堵截的战斗部队,火箭炮,追击炮加机关炮,直轰炸扫射得尘土翻滚,烟雾弥漫,山坡上到处都是男女特务的喊杀声:“崔庸健你跑不了啦!”“活捉崔庸健!活捉总司令啊!”父亲的骑兵排打头阵,汽车的速度根本就跑不起来。父亲一手抡着马刀,一手抓着大肚匣子,远射近砍,与冲上来的特务拼了命地搏杀。

    突然,两颗火箭筒炮弹在身边炸响,“咕咚!咕咚!”战马炸伤,父亲从马背上一头就栽了下来。马刀、短枪同时被震飞了,紧急关头,父亲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的左臂被炸没了,但他仍然咬牙坚持了下来,迅速抓起一支苏式四一式转盘冲锋枪,七十二发子弹,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口气就射了出去。父亲的枪法特准,射出去的子弹,几乎是百发百中。激战中,三十八军的骑兵部队也从新兴里冲了过来。军部的高射炮也在高空中开了花,两架敌机坠入江中,地面上的特务也狼狈而逃。可是我军也有几十名志愿军战士,倒在血泊中,长眠于大江边了。崔庸健平安到达满浦,然后从满浦取道临江,从临江与金日成总书记一起迁移到了通化。中国通化,变成朝鲜劳动党中央的所在地。

    中国是朝鲜真正的大后方和根据地啊!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朝中之友谊,真正是万古长流啊!可是我的母亲——李姬善,只能说为爱情牺牲,献出了青春。也许这也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最大的可悲之处吧!为了掩护崔庸健,父亲荣立了一等战功,而且还获得了一枚由金日成亲自签发、由志愿军总部副司令员洪学智代授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国家一级勋章。在三十八军医院,洪学智副司令员和梁兴初军长、梁必业政委一块儿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关怀又鼓励地说道:“秦世海同志,你为朝鲜人民立下了战功,金日成主席和彭德怀司令员,都向你表示慰问和感谢呢!希望你安心养伤,伤好能早日归队……”可是父亲的伤势始终没有痊愈,也就没有归队。原因是他身边有一位真挚、热情又漂亮的朝鲜姑娘李姬善——我的母亲爱上了我的父亲。都是年轻人,干柴烈火,熊熊在燃烧,难以克服,父亲懂得,部队首长也多次强调过了,伤员的最大忌讳就是性交。母亲更明白,母亲是从事卫生工作的护理员啊,最起码的知识,她怎么能不懂?可母亲还是迁就了父亲,放松自己也怂恿了父亲,一次次的欢乐中,父亲的伤口也在一天天地恶化,直到最后,不得不分手,父亲去了国内医院。

    父亲是无辜的,母亲也是无奈的,别说人类是感情动物了,就是两只苍蝇,其中一只掉了一个翅膀,在锅台和案板上还照样拥抱呢!

    生命是顽强的,只要允许雌性和雄性在一起,它们的生命,就会自然地繁殖,自然地壮大。如果要埋怨的话,只能埋怨上帝。因性制造的罪过,通通都归罪于上帝吧!我不能埋怨母亲,母亲是伟大的,是她给予了我生命。可爱的母亲,永远都是我最崇拜的偶像!我也不能埋怨父亲,是父亲的精血把我孕育成的啊,我怎么有权利和资格,来埋怨他们呢!如果埋怨的话,我就不会为寻找父亲来到中国的北大荒了,当然也不会与狼群遭遇。我从小就跟野狼打交道,但绝对没有料到,北大荒的灰狼,集体主义精神是这样强大和顽固,北大荒的狼群,实在是不可思议啊!母亲和父亲分别了,父亲去了他的祖国,母亲仍然留在自己的朝鲜。

    战争还在继续,三十八军医院更需要人手,母亲没法儿陪父亲一块儿回国。当然,作为女性,母亲也更向往生活上稳定的大后方,她有资格陪同父亲,也有权利来中国居住。可是母亲也更热爱自己的家乡,中国人在她的国土作战,为了早一天把侵略者赶出去,作为国家公民,母亲是没有理由离开她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祖国的。当然了,母亲如果提出申请的话,中国政府肯定会同意,朝鲜政府也没有理由阻挡。按照中朝两国民间的风俗习惯,男娶女嫁,母亲出国就更有她充分的理由了。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还在母亲的子宫内孕育着。母亲想啥,我怎么能知道?尽管子宫离跳动着的心脏并不太远。

    长大后我也问过母亲:“妈,你当初怎么不和爸爸一块去中国呢?你已经出嫁了,又嫁给了中国人,中国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啊!”母亲苦涩地摇了摇头,望着窗外,叹息着说道:“孩子,你不懂啊!小姨在部队上,妈妈再走了,年迈的大姥,谁来照顾呢?再说,医院,医院的工作,也真离不开呀!我若离开,那不就是当逃兵了吗?志愿军出来作战,他们的家人,不也照样挂念着吗?再说,战争还不知道打多少年呢,你的父亲,迟早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呀!你知道,把日本人赶走,整整用了三十六年的时间啊!”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来中国的原因了。母亲是爱国的,母亲的心中,装着她的朝鲜,相比较,祖国比丈夫更重要。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也许和其他的婴儿一样吧,从子宫到阴道,在阴道口,被一只大手抓着脑袋薅了出来。母亲肯定也疼痛得翻来覆去,咬着牙关,大汗淋漓,一声声地呻吟。但有一样我肯定是放心的,母亲生我,即使难产也用不着害怕,姥姥家是医院,我是在医院降生的呀!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就走了,父亲的模样,我只是根据母亲的叙述而想象出来的。黑红脸,络腮胡,左脸部有一条长疤,紫红色,蚯蚓一样。

    胶东口音,吃饭时喝汤,叔叔叫福福,因为在马背上习惯了,走路时两腿跨度特大,鸭子一样,看着让人好笑。还有,分别以前,父亲和母亲可能也想到了,战乱年代,人们都在四处漂泊,颠簸流离,夫妻分手,何时相聚就很难说了。母亲那时就感觉到怀孕了,嘱咐父亲:“我呀,肯定是怀上啦,这可是你的种啊!万一你来不了朝鲜,孩子大了,我就让他去找你!我总觉得,即使你出院,政府也不会再让你上战场啦!中国人口多,好胳膊好腿儿的不有的是呀!”夫妻恋恋不舍,父亲一个劲儿地擦泪:“放心,我死不了,一定会回到新兴里!不让我当兵,我回来种地总还可以吧?”为了永久性的纪念,妈妈的父亲,我的大姥——新兴里的金匠,用纯金又仿造了一枚共和国勋章,而且择我最后的一个字,在两枚勋章后面同时铸了两个“朝”字,真的一枚,留给了母亲,而父亲秦世海胸前的那枚,则是大姥用炉火纯青的技艺,以假乱真的仿制品。

    我的名字,是大姥,也是我的外祖父给起的。刻铸那个“朝”字时大姥说道:“唉,中国人,朝鲜人,历史上本来就是一家嘛!罢罢罢,你们俩,这就是缘分——哟!兵荒马乱,你俩又没有机会举行婚礼,可是你们俩真心相爱,不管是为人妻,还是为人夫,也就算足够喽!……姬善她怀孕啦,再有半年,就得生啦,我是当外祖父的,也盼望着有第三代,以我的意见哪,不管这孩子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都让他姓李,姓姥姥家的姓,世海,你没有意见吧?”父亲一个劲儿嘿嘿地傻笑。

    大姥见姑爷没意见又接着说道:“那咱们就这么决定了,姓李名中朝。中国、朝鲜,血肉不分嘛。朝鲜战争,几十年啦,祖祖辈辈地打,男女老少,是真打够喽!但愿我外孙子有福,长大能过上太平的日子,朝鲜、中国,也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在我的记忆中,大姥——外祖父是个聪明而又善良的小老头儿,慈祥、幽默、诚恳、厚道。可以说,五岁以前,我是在大姥的后背上长大的。大姥疼我,我呢,也更喜欢大姥。每日在炮火连天的缝隙中,我们家祖孙三代,时时都在享受着天伦之乐。父亲走了,可是父亲再没有回来。战争也不像人们预料和猜测的那样,打三十年,打二十年,而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战火熄灭,战争就结束了。美国人打输了,输给了彭德怀指挥下的志愿军。撤过三八线,乖乖地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中国政府派出来的军队,给全世界的劳动人民都撑了腰,添了彩,鼓舞了斗志,树立了信心。特别是我们朝鲜,三千里江山,都在为之欢呼,都在为之歌唱。

    男男女女,都从心眼里真诚地感谢志愿军。相比之下,唯独我的母亲和大姥,与整个气氛截然相反,天天以泪洗面,天天在唉声叹气。大姥和母亲愁眉苦脸的原因是,战后才收到了父亲的两封信。其中的一封信上说:……停战了,我们集体转业到了黑龙江省的北大荒。北大荒,荒芜人烟,条件太苦。等略有好转,稳定下来,我就去新兴里接你们母子回家……!而另一封信上的内容可就惨了,当头一棒,使母亲顿时就晕倒在了床上。信是由别人代笔的,最后那几句话的内容是:……没经有关部门批准,跟异国女性结婚,组织上是不允许的,也是现行法律不允许的,可是我秦世海决不后悔,姬善永远都是我的妻子,组织上不同意,我也要跟她白头到老。

    孩子是我的亲骨肉,天涯海角,我也承认,他是我的孩子!……反反复复阅读着信笺,大姥猜测,我的父亲——秦世海在国内,肯定是受了处分,阻力太大,身不由己,就他的性格,他的脾气,阻力不大,他肯定是要到新兴里来的。母亲整天呆呆地望着中国的北大荒方向,二十多岁,眼角就有了皱纹,鬓角上出现了银丝。父亲的信上没有具体地址,想来中国,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啊!母亲在守寡,我在为母亲担心。天天夜里,母亲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我的存在,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多少个夜晚,我沉睡在母亲的怀里,醒来后,透过窗玻璃,望着月色下面狼琳山的主峰,母子二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当我刚有点儿懂事的时候,就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妈,您又在想爸爸了吧?”见母亲凄苦地点点头,我就不高兴地说道:“我不要爸爸!我要大姥,我要妈妈,我还要小姨!爸爸坏,爸爸让妈妈哭,妈妈不哭,不哭,好吗?……明天,明天咱就去看小姨,好吗?”妈妈不语,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唉——唉——”窗户外面,传来了一阵阵野狼的嗥叫声:“欧——欧——欧——”是母狼叫春,还是公狼在恐吓?那么凄切又那么苍凉!母亲不同意我去小姨家,我一说去小姨家,母亲就吓唬我道:“哎呀,睡吧!睡吧!听见了没有,狼又在叫呢!狼又在叫呢!”不久我就知道了,小姨的名字叫李春善。妈妈和小姨,都叫一个善字,相比之下,小姨的命运更苦。她在部队上负伤,下肢瘫痪,靠着轮椅,才能出来照照太阳。

    姨夫是人民军的一个中队长,军衔是中校,战后转业到公安局当了局长,有权有势,小姨的婚姻,自然也就发生了危机。战后的朝鲜,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性几乎是男性的五至八倍,漂亮女人比比皆是。有些女人,老太太了也没有机会出嫁。可是我的小姨夫呢,身居要职,多少女人陪着,可是他偏偏非要我的母亲不可。他家在城里,每次来新兴里,都被我母亲轰了出去。有一次,当着我和大姥的面,小姨夫气哼哼地指着我大声吼道:“大姐,你太死心眼了吧!这个小杂种,长大了,也没有资格念中学,上大学更没有门!大姐!我求求你啦,你就听我的吧,春善她没有生育能力了,只有咱俩结合,下一代才能得到重点培养,也才有资格进政府部门工作……这个小杂种,你是白费心啊!”母亲生气地板着面孔吼道:“你,你给我出去!不许你侮辱我的孩子!赖皮狗,不要脸!告诉你吧,世海永远是我的丈夫。现在联系不上,联系上了,我们就去中国!呸!不怕丢身份,那么多女人,你怎么老来缠着我呢?除了孩子他爸,我的身子,是不会给别人的!”小姨夫走了,灰溜溜地返了回去。

    赶走小姨夫,母亲回头就号啕般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念叨:“世海呀,你在哪儿啊?怎么不来信呀?……我和孩子,还怎么过呀?呜呜呜!……”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为什么我没有资格念中学、念大学?为啥不能进政府部门工作?原因是我有个志愿军的父亲吗?没有父亲的牺牲,没有志愿军的牺牲,美国大兵能被赶走?劳动党中央能搬迁回平壤?生活刚有点儿恢复,朝鲜政府,怎么就歧视中国人的后代了呢?什么是忘恩负义?恐怕这就是让中国人最寒心的忘恩负义吧!牺牲了的志愿军战士,地下有灵,该怎么想呢?高丽人的心地,是不是太狭窄了?这么做,在良心和道德上,也说不过去呀!唉,都怨妈妈,偏偏生下了我这个不应该出生的苦孩子!可是更苦的是,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可怜的妈妈,就抛下了我和大姥,跳崖身亡,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山顶上没有狼叫,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姥睡在西厢房,母亲搂着我睡在东厢房。朝鲜的民房,进门就是大炕,窗台与炕面几乎都是平的,大概是半夜时分吧,我突然被母亲的哭喊声惊醒了,黑暗中母亲嘶声地哭喊着,搏斗着:“放开我,放开我呀!……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流氓!你这个不要脸的!……爸呀!阿爸!快!快来呀!”我忽地坐了起来,母亲和小姨夫在厮打,在骨碌,大姥那边始终没有一点儿动静。小姨夫也气喘吁吁,嘴里头喷着浓浓的酒气,尽管夜色漆黑,朦胧中我也看清楚了,母亲几乎是赤裸着身子,小姨夫更是一丝不挂。炕上没有应手的武器,为救母亲,我赤手空拳就扑了上去。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先是被小姨夫一脚踹到了炕边上。“小杂种,我他妈毙了你!”话音刚落,枪声就响了,“咚!”母亲懵了,也傻了,张着大嘴,啥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我亲眼目睹着,母亲遭到了小姨夫的蹂躏……

    我恨自己力气太小,保护不了母亲。也还想扑过去拼命,是母亲阻止,不让我莽撞:“孩子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去中国找你父亲去吧!他手上有枪,孩子千万别……别过来啊!……”小姨夫发完了他的兽性,提着手枪,跳出了窗外。事后我才知道,是大姥做了小姨夫的内线。窗子上的插销,就是大姥提前给摘下来的,可是我不恨大姥,恨的是我自己,我不应该在朝鲜出生,我不应该是志愿军的后代。母亲跳崖了。

    黎明时分,母亲就从房后狼琳山的悬崖上跳了下去。母亲没有留下遗言,只是在遭受蹂躏的时候,嘱咐我去中国,去中国找我的父亲。去中国寻找父亲,就是我母亲临终的嘱咐,那年我还不到七周岁。朝鲜是火葬。火葬母亲,镇子上所有的人都去了,有人叹息,有人垂泪,有人愤怒,也有人感到了无奈和茫然。我听到也有不少女人在私下议论:“姬善真傻哟!送上门来的好事,那可是公安局长啊!”“就是的!你男人回国了,死活又不知道,守活寡,犯得上吗?”“可怜抛下这个孩子,妈妈一死,这孩子就是真正的孤儿喽!”“他这样的孤儿,政府能管吗?”“管他?想的倒挺美,汉人的种,高丽人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朝鲜人为什么仇视中国人呢?后来我才知道,金日成去斯大林那儿告了毛泽东一状,朝中两党,就有了介蒂。

    火化母亲,唯独大姥没有去现场。他内心有愧,内心的痛苦,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把我送到了城里的小姨家中,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人更苍老,也更矮小了。从城里返回家中,半路上,羞愧难言的大姥,站在秃鲁江的大桥上,先掮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骂了自己一声王八蛋。最后眼睛一闭,一头就从江桥上栽了下去……没人去打捞他的尸体,滔滔江水,又到哪儿去打捞?别人骂大姥还有情可原,小姨夫还骂大姥呢,骂他把好事给办坏了,坏了他的名声,也坏了他的荣誉。因为母亲的死,是小姨夫一手造成的,劳动党开除了他的党籍,撤销了他的局长职务,判了他的徒刑,当然小姨也和他解除了婚姻。小姨是有功之臣,待遇很高,有专人护理,吃穿都不用自己操心。我在小姨家读完了小学,十五岁那年,小姨含着泪水提醒我道:“中朝啊,你是中国人,你的根在鸭绿江那边,大江那边才是你真正的国家!”小姨还告诉我:“朝中两国,会继续友好下去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曾经救过崔庸健的命,那可是国家主要领导人啊!把你的勋章带好,记住了,勋章是最好的依据,只有勋章,才能证实你们的父子关系……”我去了母亲的坟头,小姨请人也为大姥筑了一个坟头。坟头与坟头不远,两个土包是那样的相似。

    在这里,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母亲的容颜,母亲的笑貌,她还是穿着我们民族的服装,白上衣,黑裙子,裙带飘飘,步履轻盈,长发飘逸。我多么希望这不是幻觉,是生活中的真实呀!我想拥抱母亲,我渴望着要拥抱母亲。睡梦中我一次次地哭醒,醒来后还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孤独。我是个孤儿,而且是个遭受白眼和歧视的孤儿。我知道,跟母亲告别,跟新兴里告别,跟狼琳山告别,跟秃鲁江告别,也许是诀别,可能是永远。去陌生的中国,今生今世,也可能不再回来了。这儿的故土让我留恋,故土中的母亲让我恋恋不舍。可是,这儿不允许我生存下去,排斥我的原因,就因为我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

    找到父亲,我也许还能得到中国政府的尊重,可是我的母亲李姬善呢,才三十多岁啊!生前耻辱、悲哀、愤懑,死后又在这儿静悄悄地躺着,与狼琳山为伴,与寂寞为伴,听野狼嗥叫,听江水怒吼。我是她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亲骨肉,这次分手,谁还能来悼念?谁还能来培土?……

    我跪了下去,拥抱着坟头,脸贴着黄土,哽咽着,号啕大哭着:“妈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好想您啊!我好想您啊!……您不能再看看我了吗?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亲骨肉啊!……”我一步两回头,离开了狼琳山,离开了秃鲁江,告别了母亲的坟茔。我是多么希望妈妈的坟上,能刮起一股旋风,能飘起一缕烟雾,烟雾中有妈妈的影子,有妈妈的呼唤,有妈妈在向我招手……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荒凉和孤独,只有寂寞和忧伤!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阳光被乌云遮住,周围连鸟儿的叫声都没有,又等待了很长时间,才有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轻轻落在了母亲的坟头上……

    我越出国境,出国境就是吉林省的集安。集安到新兴里,仿佛那么遥远,似乎又近在咫尺。我坐在两国国界的界碑石上,朝鲜是那么亲切,我是在朝鲜出生,又是在朝鲜长大的呀!在朝鲜界碑的那一面,我把脸贴在了黑土上,使劲儿亲着,使劲儿吻着。捧起来放下,放下了又捧起来。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心灵深处一声声地呼喊着:“三千里江山,伟大的民族,伟大的祖国,我是爱您的,我是喝着您的乳汁长大的呀!……”

    在集安,我爬上了北上的火车,通化、梅河口、吉林市。然后从吉林市回返,从敦化一直到延吉和图们,从图们到牡丹江。在牡丹江,很快就进入了中国北大荒的中心地带了。再往前走,又到了密山、虎林和宝清,线路图,是五年以前瘫痪在床上的小姨就画好了的。小姨查了很多的资料和地图,了解北大荒,也了解了大农场。小姨告诉我,中国北大荒有两个农垦分局,分局的局址一个设在牡丹江,一个设在佳木斯。

    “这是你的目的地,如果顺利,在人事部门的花名册上就能查到你的父亲——秦世海,记住,一只胳膊,胶东口音,善骑马,络腮胡子,左脸有一条伤疤,年龄四十岁上下,中校军衔,在农场,可能是正科级或副处级的干部吧!听说在国内,他和一个地主的姑娘关系不错,万一再成家,也可能和那个地主的姑娘吧?”那个地主的姑娘,也是父亲在婚后亲口告诉我母亲的。其姻缘是一场赛马,通过赛马,地主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秦世海。但母亲只是猜测,朝三暮四,喜新厌旧,拈花惹草,父亲秦世海根本不是那种人。在爱情方面,母亲坚贞不二。同时她自信,在个人生活上,她的眼光肯定不会看错。

    离开朝鲜,我是从江界——慈江道的首府,小姨家出走的。走时小姨还再三地嘱咐我:“中朝啊,北大荒的狼群,规模之大,性情之残忍,全世界也是少有的。孩子,你千万记住啊!别走小路,再累再困,也得找有人家的地方住宿。还有,你也要记住了,野狼这种动物是铜头、铁腿、豆腐腰,遇到狼群要冷静沉着,一是勇敢,二是要胆大。野狼狡猾,只要你划着圈圈,最终就能把它们甩掉。

    狼这种动物,自古以来就是性情多疑,横草不过啊!”我告诉小姨:“咱们新兴里的狼不多吗?我才不怕它们呢!”可是我错了,事后才得到验证,相比之下,北大荒的狼群与新兴里的狼群,公狼母狼,都有本质上的区别。特别是它们的团队精神,闻所未闻,全世界都罕见。而且很自然,我就把北大荒的狼群与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联系在了一起,都是那么顽强,生死不怕;都是那么执着,达不到目的死不罢休。在北大荒,我就亲眼目睹了,狼头被剁掉,照样能把活人给咬死。掉了脑袋,眼珠儿照转,那场面,真是太恐怖、太让人惊骇了!尤其是死狼的目光,除了凶狠,更多的是蔑视!在牡丹江,人们告诉我,两个分局已经合并成一个总局了。总局在佳木斯,我还是去佳木斯总局问问吧!王震将军是那儿的主要领导。在总局办公室,接待我的工作人员说:“十多万转业官兵,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一条胳膊的人,别说是中校级的,上校、大校,也多了去啦!你父亲在哪儿,将军怎么能知道呢?没有单位,北大荒,横跨十几个县,人海茫茫,你这不是在大海捞针吗?”工作人员挺同情我的,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是从朝鲜来的,回去有诸多不便,我的意见,你先在农垦系统参加工作,去哪个农场都行,随便挑,随便你选,我都可以给你办理手续。站稳了脚跟,通过组织,再想方设法寻找你的父亲,小伙子,怎么样?你就听我的吧,我是不会给你亏吃的。”“不!我要找到父亲,找不到父亲,我哪儿也不去!”告别总局机关,我又踏上了茫茫的荒原。我已经下定决心,像梳篦子那样,一个县域一个县域地寻找,一个农场一个农场地访问。庞大的农场群,一个农场,往往占地就有几百平方公里。我去过两个最大的农场,密山县境内的八五二农场和集贤县境内的友谊农场。农场土地之宽广,真就像浩瀚的太平洋一样,无边无际。

    拖拉机在农田中作业,半天不见移动,比蜗牛还慢、还渺小。走在旷野上,我绝望中一次次地呼喊着:“爸爸,你在哪儿?秦世海,你在哪儿呀?”在集贤县,我在流浪与漂泊中渡过了松花江。过江第一站,就到达了农垦分局所在地的宝泉岭农场。这儿不仅仅是荒原腹地,也是小兴安岭的周边地区,离世界有名的煤炭基地——鹤岗矿务局也不太远,鹤岗煤炭,直发平壤。在朝鲜,我就见到了运煤车上印着的“鹤岗”字样。

    小姨也曾经提醒过我:“你父亲救过崔庸健,崔庸健当年的落脚地在萝北县,那儿有一条河,名字叫梧桐河,古今中外有很多巧合的东西,小姨我总觉着,冥冥之中,你在梧桐河流域,找到你父亲的可能性会更大些吧!”如今我来了,站在河边,其感觉和小姨的提醒是相似的。山穷水尽,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是滔滔的黑龙江,这是侧面,正面是小兴安岭,逶迤连绵,林海茫茫。再走,就已经离开北大荒了,况且我也太疲劳了。十五岁到十八岁,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我就是在漫长的跋涉和寻找中度过的。我在宝泉岭站住了脚跟的另一个原因是:宝泉岭既是农场,也是农场管理局的所在地。

    管理局下辖十三个大农场,横跨松花江以北的三个县域——萝北、绥缤、汤原。十三个农场都是中央的直属单位,每个单位都有上万名职工,都是农工,以种地为主,农场的名字分别是:宝泉岭、梧桐河、伏尔基河、鹤立河、汤原、香兰、二九○、普阳、延军、军川、名山、绥缤和共青农场。不少农场都是中国的名将——王震将军、开国元勋朱德、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亲手创建的。

    这儿是北大荒的腹地,其知名度和历史意义与瑞金、井冈山、枣园差不多。除了我们的首相崔庸健和总书记金日成当年曾经在这儿奋斗过以外,中国的抗日名将——赵尚志将军也是在宝泉岭农场的辖区内牺牲的,有他的坟墓,也有他的纪念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父亲的知名度虽然不高,但大小他也算个英雄人物吧!还有大作家丁玲、大画家丁聪、大艺术家梅兰芳的儿子梅保玖,在宝泉岭,都有他们的足迹和影响。尤其是崔庸健和金日成的展览馆,在异国他乡,影响之大,作为公民,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宝泉岭,我一边考察和缅怀国家领导人的那段历史,一边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秦世海,说不定能有一天,突然就会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不是幻想,也不是憧憬,而是有天时和地利所在。其原因是:三年的工夫,北大荒其他的大农场,我几乎都已经跑遍了,这儿再没有,那可就是上帝对我的无情和残酷了吧!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中国八卦图的哲理和灵魂。我在这儿等待最现实的原因是,在总局人事部门,我就已经咨询过了:“同志,北大荒哪个农场的鲜族人最多?”那位女同志也是鲜族人,她告诉我:“中国的鲜族人嘛,吉林省的延吉地区最多,居民中百分之八十都是鲜族人,我们农垦系统呢,江北的宝泉岭最多,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不瞒你说,我家就是宝泉岭的,是我奶奶那一辈,从汉城逃荒过来的。”“噢!那好,我就去宝泉岭那儿看看吧!”我生在朝鲜,长在朝鲜,汉语听着别扭,说起来更吃力,和本民族人在一起,说话、办事,肯定要方便多了。再说了,秦世海如果真恋着我母亲的话,很可能他也会在鲜族居民区活动,听鲜族女人说话、唱歌、跳舞,也许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和享受吧!为了能找到父亲,各方面的因素和可能性,瞑思苦想中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我在宝泉岭接触的第一户朝鲜居民是崔万祥的全家,他的女儿叫崔俊芳,他的儿子叫崔俊男。俊男和我同岁,俊芳大我两岁。

    俊芳的爷爷那一辈是从朝鲜迁民来的,是咸镜南道九龙里的。在国内也是老乡,他家在咸赴岭以南,我家在咸赴岭以北。咸赴岭的主峰就是狼琳山,九龙里靠海很近,是大海的启迪和熏陶,沐浴成了崔氏全家的热情、豁达、勇敢和坦荡。听了我的叙述和遭遇,崔万祥夫妇深表同情和感叹。同情我的坎坷,同情母亲的执着和坚贞,感叹的是,国内政策的不公正。

    崔万祥的老伴顿时就忿忿不平地发牢骚说:“不应该呀!心胸怎么能那么狭窄呢?你看看人家中国政府,对少数民族,不但不歧视,而且还处处给予照顾和优待呢!孩子上学,大人就业、分房子、长工资、看病、医疗,都比汉人有优越性呀!唉,真是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没有中国政府派出去志愿军,美国鬼子还不得和日本人一样,欺压着咱们喘不上气来呀!”“现在强多了,我来的时候,小姨就告诉我,政策已经变了,国家领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现在的政策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中国和朝鲜,汉族和高丽族,会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我对他们补充说道:“如果能找到父亲,我就把母亲的骨灰迁来北大荒。母亲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媳妇嘛,迁来北大荒,也是名正言顺的,我毕竟也算半个中国人,不管能找到,还是找不到,我这一辈子,恐怕都要在北大荒扎根喽!”对我的想法,崔家老少,是持赞成态度的,尤其是俊芳,抿着小嘴,高兴地说道:“欢迎你加盟我们农场,以后再去逮鹿,爸和弟弟,就更有一个可靠的帮手啦!”

    我对崔俊芳,第一次见面,就不由狠狠地吃了一惊。她的模样、腰条、服装打扮,一行一动,包括口气、眼神、表情和目光,怎么跟我母亲李姬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母亲是二十四岁那年生的我,四五岁,我就朦朦胧胧记事了,母亲也是喜欢穿白上衣,黑裙子,裙摆很大,裙带在后面飘着;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衬托着她丰腴又细嫩的皮肤。大眼睛,目光永远像秋水一样,温柔、亮丽、妩媚又深沉。说话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腮帮子上的酒窝,那样的诱人……可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崔俊芳呢?活脱脱,简直就是母亲的翻版和影子。她比我才大两岁,我称呼她大姐,她也口口声声地称呼我小弟。如果她是十一二岁的话,我真怀疑,用迷信的说法,就是母亲的灵魂依附在崔俊芳身上,重新转世,又来到了人间,因此我对这个大姐,除了喜欢和尊重之外,好像又多了一点点疑惑和茫然。而且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崔俊芳看着淑女一样,但她的胆子特大,去年曾经配合她的弟弟和父亲,擒住了两只活狼,卖给了大连动物园。仅一只活狼的价钱,置办嫁妆,就绰绰有余了。

    高丽过年——要狗命,这是北大荒人的一句歇后语。事实上也是,我们鲜族人喜欢吃狗肉,喝狗肉汤,就像广东人吃蛇,四川人吃辣椒,东北人吃猪肉炖粉条子,婆婆丁蘸大酱一样,既是嗜好,也是世世代代的传统和习惯。可是万没有想到,侨居中国北大荒的鲜族人,除了吃狗肉、喝狗肉汤外,吃狼肉、喝狼肉汤,也变成了各家各户的时髦与兴趣。打狼逮狼,也就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和爱好。在朝鲜,人类是不与狼群为敌的。但侨居这儿的鲜族同胞就不同了,一到冬天,都忙着打狼。炕上铺着狼皮褥子,男女都穿着双狼皮袜子,狼肉汤也特香,油珠儿比花生米还大,喝着烫嘴,营养价值也特高,仔细琢磨呢,也就觉着顺理成章了,狗是由狼驯化出来的,狼、狗是一家嘛!吃狼肉,喝狼肉汤,当然也就无可非议了,入乡随俗,不吃不喝,反而是你自己少见多怪了!

    刚来北大荒,我就感受到了,北大荒的狼群是真多。在伏尔基河农场,前边拖拉机手犁地,后边就跟着十几只老狼在逮耗子。有一只老狼蹿到了拖拉机的机器盖子上,驾驶员操纵着拖拉机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都甩不下来,老狼抱着排气管子死死不放,最后驾驶员加大油门,排气管发烫,老狼才“嗷”地一声蹿了下去。在共青农场,大白天,孩子哭闹,母亲吓唬他说:“再哭,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不听,继续哭,当娘的真就来气了,推开窗户,顺手就把他丢了出去。

    孩子顿时就没有动静了,母亲还以为孩子害怕了呢,嘴上说着:“不哭了?不哭了就回来吧!”但探出脑袋一看,天啊,哪儿还有孩子的踪迹?母亲后悔得五脏都快要吐出来了。所以说,打狼逮狼,政府是大力支持的,但崔家父子生擒活狼,却是新鲜而又非常刺激的。一只活狼,卖八九百块钱哪,那时候的工资,每个月才二十多块钱,逮一只活狼,就能抵崔家父子全年的工资。别人眼红,也想逮,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技术,生擒活狼,用汉人的话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第二年冬天,我就跟着崔家父子学会了逮狼。逮狼需要勇敢,就因为勇敢,大我两岁的崔俊芳,才当着家人毫不犹豫地宣布:“我这一辈子,是非你李中朝谁也不嫁了!”我和俊芳,因为逮狼才开始了恋爱。可是狼群在逐渐减少,大批狼群越过梧桐河,被迫往河北的大山里逃去,平原上逮狼,越来越艰难了,最后为了挣钱,崔氏父子,才不得不追踪到山里,我第一次参加逮狼,就是在山里的野狼沟进行的。

    逮狼,最先决的条件是,得有两匹好马,最好是三河马,其次是蒙古马。但不管三河马还是蒙古马,马鬃都得是紫红色的和深红色的,马鬃不剪,盖住了眼睛。因为生活中所有的马鬃都是黑色和深褐色的。紫红色的凤毛麟角,几十个马群,也不见得能挑选到一匹。崔万祥的两匹烈马,都是从军马场选来的。通过军代表,一匹来自肇源军马场,一批来自牡丹江军马场,一白一红。白马雪白,除了红鬃,再没有一根杂毛。红马是枣红色的,蹄子比盘子还大,身材修长,体魄矫健。三岁左右,都是雄性,脑袋高昂,生龙活虎,跑起来流星似的,轻轻一晃,眨眼就没影,这是两匹宝马,也是崔家的荣誉和骄傲。崔家靠它,一次次地逮狼。冬天,寒风刺骨,冰雪皑皑,野狼沟离屯子有七十多里地,一过梧桐河,几乎就是野生动物的天下了。

    马拉爬犁,崔万祥掌鞭,我们三人都是狗皮帽子,狼皮袜子,皮大衣,皮手套,爬犁上除了应有的工具,麻袋中有两只小猪崽,我和俊男,各背了一支半自动,我第一次进沟,俊芳特不放心,再三嘱咐我:“你俩都是我的弟弟,俊男是老行家了。三年前,十五岁他就干这种活了,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有一点点疏忽,你就得变成狼粪……”她小手握着我的大手,半天半天,舍不得松开。

    俊芳的目光,火辣辣地烤人,有多少牵挂,又有多少忧虑啊!看到俊芳,自然和不自然,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父亲回国分手时,母亲的眼光,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野狼沟的沟内枯树参天,恐怖、幽静又非常荒凉,沟长十几公里,听崔俊男和他父亲介绍:北大荒的湿地和荒原越来越少,各大农场都已经联成了手,生态不断恶化,赖以生存的狼群几乎都迁徙到野狼沟来了。野狼沟后堵主峰的名字叫烟筒山,山势陡立,怪石嶙峋,多阔叶,少针叶,阔叶中又是灌木居多,没有进沟,似乎就感到阴森森的,主峰海拔有两千多公尺,峰颠常年积雪,云雾遮盖,即使雄鹰也飞不上去,政府多次计划在主峰上架设微波通讯站,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考察队乘直升飞机才到达目的地。据专家透露,烟筒山主峰下面有一个洞口,洞口可能是通着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和中朝疆界的长白山天池。

    一阵阵浓雾昼夜不停地从洞口喷出,浓雾多数被西北风吹散,只有极少部分散落在了野狼沟内。所以说,野狼沟内植被特别茂盛,郁郁葱葱,常年不见丁点儿天日,沟口冲出来的激流,时常就卷裹着白花花的骨头。有人捞上来试验和鉴定过了,基本上都是狼骨,通过骨头,人们得出了结论:野狼太多,漂出来的骨头,多数是它们同类中的弱者。野狼饿急了眼,毫不犹豫,就会拿它们中的同类来充饥。有时上千只恶狼在一起殴斗,凄惨的哀号声,几十里外都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非常恐怖。

    北大荒的冬天是灰暗色的,碎雪飘飘,寒风刺骨,即使两脚套着狼皮袜子,坐在马爬犁上,双脚也像猫咬般的疼痛,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只看到了崔氏父子满脸都是白霜,胡子眉毛全都是白的,脸蛋像女人生孩子食用的红皮鸡蛋。

    时间再长,耳朵鼻子就有被冻掉了的危险。烈马的蹄声哒哒,爬犁像秋千一样,忽忽悠悠,让人紧张。逮活狼这差使,放着危险不说,仅仅遭罪,也让人承受不了啊!过梧桐河不久就进沟了,野狼沟是簸箕形的,沟门宽有数百公尺。因为沟里面湿度大,水流急,地面上的草甸子早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白雪上面又冻了一层硬壳,硬壳上又托着一个个庞大的冰壶。壶面如镜,刺眼又夺目,壶面上不见昔日荒草,只有一丛丛落了叶子的灌木,在凄风中萧条地晃动着,两匹烈马是提前就挂了掌的,铁掌敲打着冰面,非常清脆又特别悦耳。

    “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进野狼沟的沟口不远,两匹烈马的速度就明显降了下来,一边奔跑,一边在忐忑中打着响鼻,“噗!噗!噗!”崔万祥就甩动大鞭,嘴里头还不停地呵斥着它们,用我们的民族语言:“真它妈的熊啊!离着还远呢,你们就害怕啦?”喊着,大鞭子在空中炸响:“叭!叭!叭!”大鞭子响过,两匹烈马又再次塌下腰去。爬犁更快,“嗖嗖嗖!嗖嗖嗖!”我觉着新奇,恐怖又有点儿刺激,徒手擒活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特大传奇啊!中国的历史上有武松打虎,朝鲜也有金刚山猎豹,但都是传说,演义,或者是历代文人杜撰出来的故事。

    可是眼前,崔氏父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侨民了,徒手擒狼,惊险的情节,我这个刚来不久的游民,也要开始实践了,同时也更加佩服崔俊芳的勇气,女孩子,十八九岁,与狼群打交道,胆子之大,可真是匪夷所思啊!是北大荒环境的熏陶,还是她崔俊芳天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跟她谈恋爱,不知道是福兮,还是祸兮?思索中,野狼沟后堵很快就到了。马爬犁在一个突兀的山包下面站住了脚。站在山包下面四望,野狼沟是一个压腰葫芦形的,掐腰处很窄,两个肚子都很大,压腰处已经接近了烟筒山主峰的根部。四面群山高耸入云,涛涛林海遮天蔽日,人在沟中行,似乎就有那种钻进了古老山洞子的憋闷感觉。

    山根下面有一个木屋,木屋坚固,有门无窗,四面都是红松等大圆木垒成的,固若金汤,看出来,每次逮狼,这儿都是他们的留守处和中转站。见我抱枪不停地抖着,崔俊男就轻松又揶揄般地说道:“没事,这个木屋保险着呢,野狼再多,这道儿沟口,它们也不敢越过!”说着,先把装猪崽子的麻袋扔了下来,扔在雪地上我才发现,麻袋中还有其他肉块。两只猪崽,大概就是作钓饵或上供用的吧!崔俊男还告诉我,翻过山去就是傻狍子沟,狍子沟土地辽阔、广袤。场领导说了,农场继续开垦,狍子沟就是一个最好的分场了。因为天气太冷,我抱着步枪一个劲儿地跺脚,俊男又说了啥,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只注意到两匹烈马,因为恐惧,眼珠子贼亮,而且不停地打着响鼻,“咴咴咴”乱叫,随着惊叫,脖子上紫红色的鬃毛也一耸一耸地直竖了起来。在家我就听崔俊芳说了,当马鬃盖住了眼睛的时候,烈马就变成了蛟龙,别说是野狼,就是猛虎它们也不怕。木屋内,生产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崔头把马匹拴好,来不及点火,就找出来斧头和凿子,在两块厚厚的松木板子上,乒乒乓乓地凿了起来,崔俊男从麻袋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猪大腿,抓一把铁锹,对我说:“走!咱俩进沟!”我枪不离手,问崔俊男:“你拿什么工具?”“我拿刀锯就行了!”拐过山包,视野就豁然开朗多了,但压腰葫芦的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都是雪原,空中都飘着碎雪,可是外面的冰雪洁白亮丽,光滑可人。但拐过山包就不同了,暄雪早已经被野兽的爪子踏实,雪面发污发暗,发污发暗的雪地上,到处都是兽毛,到处都是骨头。兽毛在随风飘拂,乱七八糟的骨头上印着清晰的牙痕和黏连着的碎雪,可是不见血迹。干干净净,骨头上连一点儿血丝或肉丝都没有。没走几步,我看到了一只狼,浅黧色,非常悲哀,老老实实地在雪地上躺着,凭感觉,沟里沟外的气氛也不大一样。

    沟外是恐惧,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恐惧。沟里就不同了,拐过那个小山包,全身的汗毛就直竖了起来,头皮也是一奓一奓的,心脏高高地悬着,视觉、感觉和听觉,都在告诉你周围每一棵大树、每一丛灌木、每一个雪墩的后面,都有无数只眼睛,在躲躲闪闪地窥视着自己,那目光像利剑一样,透过肺腑,又让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就凝固,我问崔俊男:“还有多远?”“马上就到了!”俊男头也没回。我手抱半自动,十发子弹都已经上膛,与仅拿着铁锹的伙伴比,心里头有点坦然,觉着好奇,也有点儿纳闷,这些野狼,以山包为界,怎么就不敢越雷池一步呢?于是我又问道:“外面咋没有骨头呢?还有这么多狼毛?是地势的原因,还是狼群内部的关系?”崔俊男极不耐烦,没好气地答道:“你咋这么多话呢!这儿是北大荒,你懂不懂?”口气中明显警告我,北大荒处处都充斥着它的神奇,不该问的你就不要多嘴。

    没有风,周围特别寂静,天空灰暗,阴沉沉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那种似雾非雾、似雪非雪的小粒子,沸沸扬扬,加深了恐惧也影响着视野,地上的厚雪,踩上去没有丁点儿动静,抬脚落脚都让人感觉处处都是牙齿,牙齿就在你的脚下。地方到了,离山包和木屋大约有三里地左右,一个大坑,椭圆形的,深不到两米。坑底和四周到处都是积雪,积雪上面裸露着几棵枯草。看得出来,这个土坑和外面的木屋是配套形成的。年代有些久远,四周还有被厚雪覆盖着的朽木,横三竖四,乱七八糟,大小不一。

    可想而知,这个大坑,不知道有多少只野狼在这儿上当受骗了。屡屡使用,屡屡都能成功,野狼狡猾吗?狡猾还能上当?看着四周多年堆积起来的朽木,我对“狡猾”二字产生了动摇,中国人不是常常说,吃亏上当不就是一次嘛,再一再二,总不能再三再四吧?可是狼呢?年复一年,怎么就老往这个坑里头跳呢?我在观察的一瞬间,崔俊男说话了:“你把周围和坑底的积雪清出来,越干净越好!”说完,他拿上刀锯就爬到最近的山坡上去了。崔俊男在锯小杆子,一棵接着一棵。打枝丫,截楗子,沙沙的锯声很远就能听到。周围并没有威胁,连野狼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放下步枪,抓起铁锹开始了清雪,边干活边端详着四周:这儿是一处盆地,土高就在盆地的中央,周围的山包并不很陡立,树木遮掩着白雪,山形几乎是绝对一致的。

    树木是针、阔叶混交,山根与山根之间,大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吧!端详着山形和地势,我忽然联想到了那张中国古老的八卦图。八卦图是周易的核心和精髓,毫无疑问,第一个在这儿逮狼的人是有一定的学问和造诣的。崔俊男往下面拽小杆子,一趟又一趟,拽完小杆子,看了看我的工作,“行!蛮可以的!”说完,把那块猪大腿扔了下去。“咱们走吧!”路上我问他:“这个坑是你们挖的吗?还有外面的那座木屋,也是你们盖的吧?”崔俊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客气地反问我道:“你问这干啥?”“随便问问呗!”“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中国的北大荒,不是你们朝鲜的新兴里,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崔俊男俨然是一付教训我的口气,而且把中国和朝鲜这四个字咬得很重,蕴含着蔑视,也流露出了他的不屑。

    他的口气,使我感到了愤怒,可是我很快又把火气平静了下去,走时他姐姐不是一再嘱咐我吗:“俊男是老行家了,十五岁他就干这活啦!……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俊男有经验,也是有一定城府的,再有……我忽然想到,我和俊芳恋爱,他可能是不满意吧?想着,蓦然间我就释然了,心里头暗暗地说道:“操!有啥牛的,再牛也不还是小舅子嘛!”回到木屋,我的岳父老丈人已经把大炕烧热了,外面寒风刺骨,大炕上却是热呼呼的,朝鲜人都能喝酒,北大荒人更是海量,没有菜也能灌三碗。崔万祥父子也不例外,从家一走就装了满满的一大塑料桶,不多不少,二十公斤,七十五度,延军农场烧酿,就浓度而论,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北大荒”啊!不用让也不客气,各人用各人的大黑碗,一口白酒,撕一块狗肉,我们仿佛不是到这儿逮狼,而是度假。这儿也没有血腥的猛兽,只有湖光山色,悠哉游哉,神仙一样的日子。吃着狗肉,喝着白酒,可我总觉着憋闷和疑惑。都是野狼沟,可是以这个小山包为界,为什么沟外面太平无事,山包里面就是野狼的世界和天下了呢!

    我问岳父:“大伯,这条沟叫野狼沟,怎么沟口部分没有狼呢?野狼为啥就不敢越过这个小山包呢?”岳父老泰山,平时并没有多少话,和其他的鲜族壮年人一样,除了在外面干活,到家就是喝酒、抽烟、睡懒觉,家务事一点儿都不管,喝上酒,往那儿一坐,一靠,一歪,都能睡过去。有一次上厕所,半天没出来,进去一看,他竟然蹲在那儿睡着了。有时正吃着饭,饭碗一推,脑袋靠墙壁就呼噜上了。老岳母指责他是觉迷,属猪的,吃饱了就睡,吃不饱也睡。也许我是他的姑爷吧,出于礼貌,借着酒劲,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故事的内容让我感到了震撼和悲哀。为日本法西斯的手段而震撼,为北大荒野狼沟里面的狼群而悲哀,同时也为这个世界感到了失望和灰暗,北大荒没有神秘,有的仅仅是耻辱和苍凉,痛苦与悲壮。

    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告诉我:1939年的秋天,入侵中国的日本关东军,遭到了抗日联军的打击和围剿,主要指挥官是抗联三军的军长赵尚志,十个整编师,八千多人,与日军一个联队发生了激战。日军联队相当于一个整编师,联队长的名字叫山本肆郎,军衔是大佐,一千多人,还不包括伪军。战场在鹤岗矿务局的东北方向,激战了两天两宿,血水成河,尸骨成堆。松花江铁路大桥炸毁,依兰方面的日军无法接应。秋天水大,南有松花江,东面是梧桐河,西面和北面是小兴安岭,但密林深处又是抗日联军的根据地和大本营。第二天展开了肉搏,空中的飞机也无法帮忙,敌人伤亡惨重,我军也损失了大半。

    敌人的武器占了绝对的优势,但我军人多,特别是肉搏,武器再好,也是靠一把刺刀在支撑着。况且,六军戴鸿宾的部队从汤旺河地区增援来了,三军、六军像钳子一样,左右出击,同时向残敌扑去。杀声震天,刀光在闪动。日军最后才剩下了三百多人,面对十几倍的抗日联军,山本肆郎下令,向山区转移,企图翻过烟筒山,撤退到逊克县和孙吴县一带,与北安派出来的日军会合。可是山本肆郎和他的残兵败将万万没有想到:三百多人进了野狼沟不远,数千只野狼,就把他们团团包围了,鬼哭狼嗥,喊爹叫娘,赵尚志和戴鸿宾率部队从狍子沟这面爬了上去,准备截住他们的后路,把残余的日寇消灭在野狼沟内。可是我军部队刚爬上山头,就听到浓密的林子下面是一片哀号声,不是狼嗥,而是人号。

    东洋鬼子,即使是哭爹喊娘,也是唧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清楚。站在山顶上,透过纷纷的秋雨,赵尚志告诉戴鸿宾道:“别下去了,狼群替咱们解决了!妈的!山本这家伙,鬼精鬼精,但没有算过狼群!”戴鸿宾说:“日寇不可能想到北大荒的狼群也是爱国的!让昭和天皇哭鼻子去吧!……”日军被消灭了一个联队。

    1940年以前,在北满地区,全军覆灭,这是日军最惨重的一次。可是,日本法西斯太猖狂、太野蛮,也太霸道了,赵尚志没有想到、戴鸿宾没有想到、北满临时省委的领导们也没有想到。

    第三天,日本人的轰炸机群就在野狼沟上空出现了,先是狂轰乱炸,炸弹成束成束地投了下来。野狼沟东西宽八里半,南北长十几里,烟火弥漫,热浪滚滚。伴着炸弹的轰隆声,沟里的狼群哞哞地惨叫,似乎是挣扎,又仿佛在逃命。那哭泣般的惨叫声,听上去,真让人撕心揪肺、悲痛万分啊!可是,抗日联军和当地老百姓,没有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轰炸机群飞走的当天下午,从北安方向又飞来了一架飞机,飞到了野狼沟的上空以后,既没有打抢,也没有扫射,而是鬼鬼祟祟地扔下来两颗炸弹,距离不远,两颗炸弹都扔到了野狼沟的中心。炸弹落地,爆炸声并不大,远远听上去像破西瓜一样:“叭嚓!叭嚓!”飞机突然升高,但没有返回,而是得意扬扬地在野狼沟上空盘旋了两圈,仿佛一只大鸟,翅膀还不时地上下抖动着,观察了半天,才悠哉游哉地返回去。部队和老百姓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破西瓜般的爆炸声响过以后,野狼沟就再也没有悲惨的哭泣声和哀叫声了,仿佛突然间哑巴了一样。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在呜呜地吼着,野狼沟似乎变成了死亡沟。从此,宝泉岭地区,不管是捡蘑菇、采木耳、挖人参,还是挖药材的,猎人、炮手,包括采金土人等等,凡进沟的人,出来就得了一种怪病,全身鼓泡,大的像鸡蛋,小的似花生米,奇痒难忍,随着就是疼痛,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水泡破了就开始腐烂,技术再高的大夫也看不好,直到烂死。从此以后,附近的老百姓,再也不敢进野狼沟了,谈沟色变,野狼沟真正变成了死亡沟。

    1945年抗战胜利。抗战胜利后,民主政府才派出了专家实地考察。考察的结论是:1939年秋天,也就是七年前的秋天,日本飞机扔下来的那两颗炸弹是细菌弹,七三一部队生产,炸弹爆炸后散发出来的毒气叫介子气。这种炸弹,不仅仅是北大荒的野狼沟,北满地区都有,黑河、北安、虎林、牡丹江,齐齐哈尔等,都有细菌炸弹在威胁着中国人的健康和生命……黑龙江是中共的大后方,1945年抗战胜利,1945年也就算解放了。

    解放以后,民主政府派专业技术人员,把野狼沟内的生态环境彻底地清理了一遍。弹片深埋,又点燃荒火焚烧了一遍,介子气的毒性才彻底地清除干净了。万幸的是,敌人投弹的那天是东北风,又是细雨蒙蒙的连阴天,所以说,野狼沟是压腰葫芦形的,以山包为界,毒气逆风扩散到山包旁边就荡然无存了。可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沟里的野狼,仍然是祖祖辈辈以小山包为界,山包外面,打死它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啊!这一次,野狼沟的神秘面纱,被岳父崔万祥彻底地揭开了。

    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喝了一大口白酒,狗肉不吃,咕咚就咽了下去。大黑碗往铺着的黑熊皮上一撂,看了外面的冬夜一眼,忧心忡忡又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中朝你呀,是从朝鲜狼琳山过来的,那儿狼多,你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是我要告诉你,北大荒的狼群,血腥、残忍,全世界有名。但野狼沟的狼群,比其他地方的野狼都要大许多,甚至是外边的一倍半到两倍,性情也绝对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这里的野狼,有金钱豹一样的敏捷,有眼镜蛇一样的凶猛,我们都多次地试验过了,这儿的野狼,不管是公狼还是母狼,其他地方的三只野狼,都不是这儿一只野狼的对手。不然的话,北大荒大了去啦,野狼在其他的地方也不缺,人家大城市的动物园,为啥要花这么大的价钱,专门要咱宝泉岭的野狼呢?这儿的野狼,赛猛虎啊!看见了吧,这张熊皮,多大呀,七八百斤。

    三年前,就是让两只野狼活活给咬死的!其中一只野狼,冲上去就掐住了狗熊的脖子,狗熊哞哞叫着,大巴掌都把它拍扁了,可是到死,它的牙齿也没有松开。所以说,从现在开始,咱们爷仨儿,得齐心协力,注意了又注意,小心了又小心啊!咱们都是一家人啦!逮狼亲兄弟,非亲兄弟,是不逮狼啊!”我躺在炕上,睁着双眼,整整一宿没睡,听着外面呜呜的寒风,我终于明白了,二十岁的俊芳为什么至今才寻找婆家,崔万祥全家为什么支持我们的婚事。让我加盟崔家的目的,主要是多个帮手。我是孤儿,肯定会跟他们家死心塌地的。逮狼、卖狼,活狼的这笔钱不容易挣,活狼的这碗饭,也是真不容易吃啊!直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头午,我和俊男各背一支步枪去坑边上看了看。昨天扔下去的猪大腿还在,纹风没动,仍然在坑底静悄悄地躺着,但周围我昨天铲出来的新雪,几乎被野狼的爪子给踏平了,看得出来,这块猪肉的诱惑力很大。野狼不吃,肯定是害怕中了埋伏。俊男用刺刀挖了块新雪,扔在边上,我们就回去了。

    第三天,猪腿还是没吃,但那个雪团,踩没了踪影,从而判断,围在此处少说也有几百只野狼,每只野狼,大约都在百斤左右。第四天,那块猪大腿仍然没动,我沉不住气了,“能吃吗?现在都四天了!”是的,四天了,我连只野狼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俊男说:“你着啥急,为了吃这块肉,野狼比你还急哩!等着吧,用不了三天!”果不其然,第七天头上,再到坑边发现,那块猪大腿终于不翼而飞了。俊男高兴了,瞅着坑底说道:“好啊!狡猾的家伙,终于上钩了。”可以想象,群狼围着坑边整整转了六宿,见确实没有危险,才互相争夺,打了牙祭。野狼横草不过,真是名不虚传啊!世界上的动物,大概再也没有比野狼更狡猾的了吧?七天头,六天整,一百五十多个小时,那块猪大腿引诱着沟里所有的野狼。

    它们想吃,垂涎三尺,但它们警惕性也真高,每天夜幕降临,上千只眼睛在这儿盯着,仔细观察,仔细研究,仔细判断,默默地等待。轻易不会上钩,轻易不会上当,这就是北大荒的狼群,这就是野狼沟里的主宰者和统治者。可是它们还是没有算计过人类,人类比它们更高出一筹,更有智慧,也更有耐性。我的岳父和我的小舅子,靠着这种经验和智慧,年复一年,发了一笔又一笔的狼财。仔细想想,他们也没错,他们不是猎杀,没有置野狼于死地,他们只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把沟里的野狼送到了各大城市的动物园,让人们观赏,自己也得到了一笔笔丰厚的报酬。

    道德方面,也都能认可,都能理解。猪大腿被吃掉,崔俊男高兴了,眉飞色舞,似乎又看到摞着的人民币又在他的面前晃动。他胸有成竹,也是有一定的规律,清楚野狼的疑心有多么大,再诡计多端,也超不过七天。“七”字,在这个世界上是很让人寻味的。天上有七仙女,人死了要烧七的。全世界统一,七天为一个礼拜。中医的药方,也基本上是七天为一个疗程。还有出土的文物七星剑,最美的建筑七星桥,活人不吃饭最多能撑七天等等。由此看来,野狼再狡猾,七天,也是它最大的限度了。俊男先把带来的小猪羔子扔了下去,然后我们一齐动手,把两米长的小杆子,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铺完,我们俩就回去了,走出很远,听见小猪羔还在坑下面哼哼哩!

    野狼就在周围的林荫下面窥视,恍恍惚惚又隐隐约约,我似乎感觉到,野狼的目光在刺穿着我们的全身……果不其然,第八天早晨一看,盖上去的小杆子被掀了个乱七八糟,小猪崽没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坑底没有丁点儿猪血和痕迹,小猪崽仿佛不是被吃,而是被一阵妖风给吹走的。野狼吃猪,简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没有太阳,雪粒儿在飘舞,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在脸上,火辣辣地生疼。节气已经交九,阳历年前后,冻破石头。沟里的气温,大概有零下三十多度吧!俊男和我都不敢怠慢。

    第八天,今天夜里就是逮狼的日子,让人兴奋,让人紧张,也更让人恐怖。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着,我们先顺椭圆形的大坑躺了两根碗口粗的小径木,然后又在小径木上铺了一层小杆子。每根小杆子都用铁丝拧牢,使圆木和小杆子连成了一个整体。中央部分留了一个半米宽的门。小杆子拧好,就开始往上培雪,边培边踩。俊男砸开厚冰,提来一桶桶的泉水,泉水浇在雪上,随浇随冻,浇一层冻一层,冻一层再浇一层。小杆子不见了,坑口变成了一个滑溜溜明晃晃的冰壶,坚硬无比,别说是狼嘴,就是用镐头刨,也很难刨开。一切就绪,傍天黑我们就正式开始了逮狼。北大荒的冬天,下午三点来钟天就要黑了,人和烈马,均饱饱地餐饮了一顿,最后一次我们是乘马爬犁进沟的。爬犁上拉着第二只猪崽,还有头一天进沟,崔万祥就凿了四个窟窿的两块厚松木板子。枪支压满了子弹,白、红两匹烈马的夹肩膀木上,分别插了四块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紧张壮观,似乎又有点儿神圣。雪粒子飞舞,松涛阵阵,暮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野狼沟处处恐怖,处处让人紧张。狼群吃惯了嘴,躲在黑暗中的林荫下面,在窥视中等待,在等待中观察。食欲诱惑着它们,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小猪崽给夺走。进沟我们俩携枪抱小猪崽就跳了下去。岳父老泰山把两块厚松木板子铺好。嘱咐我们:“千万拧牢固啦!”我们在下面用钳子拧牢固了,他在上面又用双手掀了掀,见纹风不动,又再次嘱咐我们道:“你们俩可千万配合好啊!绑结实啦,就赶紧开枪。好,我回去啦!”老泰山响着鞭子回去了,沟内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它死亡般的寂静。进沟八天了,我始终还没有见到野狼的影子,这种动物的活动规律与老虎、金钱豹差不多,昼伏夜出,天色一黑,它们就开始活动了。

    我们俩坐在一张大狍子皮上,小猪羔在麻袋中不停地叫唤着:“吱——吱——吱——”猪叫声很快就把狼群吸引了过来。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漆黑,坑下面漆黑,只能听见外面的萨啦声,雪粒落在地上的簌簌声,林涛呜呜的怒吼声,心脏的跳动声和彼此之间的喘息声……狼群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听动静足足有上百只之多,围着大坑在兜圈子,有几只胆大的站到了板子上,先是嗅了嗅,拿爪子刨,用嘴在啃,“嘎吱!嘎吱!嘎吱!”猪崽子也有灵感,可能是过分的恐惧吧,狼群一出现,它很快就不叫了,戛然而止。一哼不哼,筛糠一样,全身哆嗦。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屏住呼吸,两眼死死紧盯着那两块板子,不知道害怕,似乎也忘记了恐惧。很快,因为适应了黑暗,我也看清了洞里的一切和窟窿周围的活动。盼着爪子能快点儿伸下来。猪羔子不再叫唤,狼群折腾了一阵子,很快就离去了。俊男见状,用手狠狠在猪羔子身上捏了一把。因为疼痛,小猪羔又开始叫唤了,“吱”一声,“吱”的又是一声,仅叫唤了两声,就又不敢吱声了。可是就这两声,狼群重新又被吸引了过来,其中有一只很快就把爪子伸了下来,我刚要动手,俊男就狠捏了我一把,示意我别动,耐心等着。不大一会儿,爪子就缩回去了,再探下来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头顶上有规律地、缓缓地旋转,探测器一样。俊男急忙把小猪羔托了起来,使它的尾巴尖,略微能够着。

    小猪崽简直吓瘫痪了,就在狼尾巴扫到它身上的时候,俊男又在下面狠狠捏了它一把,小猪崽就又是一声哀叫:“吱!”小猪崽刚刚叫完,尾巴闪电般就缩上去了,随着一阵扑噜声,四个窟窿,很快就有四只爪子不约而同地探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经验丰富的崔俊男也决不含糊,抡着小猪崽在四只狼爪子上蹭了一下,爪子还继续往下探呢,俊男扔掉猪崽,我们俩同时出击,一手攥住了一只狼爪子,狼的力气是真大,可是侧躺着身子,整条前腿都探进来了,肚皮贴在了板子上,就是有劲也使不上了。尽管我体重一百三十多斤,力气也算差不多,借着板力,狼腿几乎把我都给提了起来。见我紧张,俊男就提醒我道:“没事,一会儿它们就没劲了!”果然如此,十几分钟,拉动的力气就一点点地缓慢了下来。只剩下了嗥叫,比婴儿的哭声还难听,“哇——哇——哇——”被擒住的野狼一叫,其他的野狼就扑来了,利齿啃嚼着木板,嘎巴嘎巴地响着。我出了一身冷汗,用力过猛,也因为更多的紧张。活狼,是为了卖给动物园的,不然的话,我真想把它的狼腿给掰断。

    尽管野狼是铜头,铁腿,但铁腿也是能拧折的。持续了十几分钟,野狼就彻底没劲了,随我们摆布。俊男用一只手抓着两条腿,腾出另一只手,掏出来早就准备好了的细麻绳,一头用牙齿咬着,把两只狼腿绑了个结结实实。绑完他那两只,然后才把我这两只绑在了一块,四条狼腿都已经无能为力,也不怕它们再挣扎了。然后,俊男迅速把步枪筒探了出去,对着夜空,扣动了三下板机,“咚!咚!咚!”枪声是信号,枪声一响,狼群四散,钻进林子。听见枪声,崔万祥骑马冲了进来,马头上四块明子呼呼在燃烧,照亮了山谷,照亮了夜空,同时也驱散了狼群。他绕盆地转了一圈,然后把爬犁停在了土坑旁边,扔一块燃烧着的明子在土坑的雪地上,然后大声喊道:“掐断铁丝,出来吧!”俊男在下面早就准备好了,听父亲一喊,咔吧咔吧四声,掐断了铁丝,然后我们猛一用力,把头顶的板子掀了过去。

    爬出土坑一看,我的妈呀,四处都是狼群,个头之大,牛犊子一样,它们想冲上来搭救伙伴,但被五块熊熊的明子吓住了,狼群怕火,不敢冲上来,可是又不忍心,或者是不甘心离去。在五十米左右的雪地上,围着火光,缓缓地转动,寻找机会扑上来抢救。抢救它们的同伙,营救它们的同类。我爬出土坑一眼就看到,岳父老泰山,右手持枪,左手举着明子,马缰绳在左臂上牢牢地缠着,站成了八字步,瞪着大眼珠子,非常紧张地观察着四周,食指扣在了板机上,目光和枪口随着狼群在转动。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我呆了,也有些懵了,大张着嘴巴,傻子一样愣愣地站着,夜空狞狰,狼群狞狰,这么大个儿的野狼,不敢想象,我们三人能否活着冲出这个圈子。尽管克制,可还是两腿发软,头皮发奓,全身筛糠,四肢不听使唤,一愣神的工夫,岳父老泰山就命令般地大声吼道:“快!先把笼头戴上,别让它咬着!”我扭头一看,两只狼在板子上趴着,脑袋抵着脑袋,两只大嘴撕咬在了一起。嘴上、毛上、板子上,到处都是狼血,眼珠子都是红的,那么血腥,那么残忍。俊男迅速地给它们戴上了铁笼头,两只狼,二百多斤重,我们俩很费力地把它们抬到了爬犁上。刚安顿好,老岳父就大声地吼道:“上爬犁,快走!”话音刚落,手上的半自动步枪也响了,“咚——”随着枪响,一只老狼“欧”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正要冲上来的狼群,又被迫无奈地退了回去,但那三面的狼群又涌了上来,俊男急忙抓起地上的火把,迎着狼群,使劲儿晃动,狼群被迫一点点地后退。借着火光,我看到了一只老狼,个头儿不高,但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毛也是白的,不是银白,而是那种灰白,它在指挥,指挥着同伙向我们反扑。借着火光,一串串地在晃动,恐惧到了极点,也惊骇到了极点,我们俩刚上爬犁,俊男随手把火把塞到了我手上,他两手端枪,准备着射击。我们刚坐好,岳父老泰山崔万祥把左手上的火把往枣红马的前夹木上一插,身子一拧就跳了上去。脚踢马肚子,“驾!驾!”两匹烈马猛地就蹿了出去,紫红色的马鬃高高地竖着,在夜风中像猎猎的旗帜一样,嘴里也不停地咴咴叫着,可是爬犁刚起步,就又停了下来。两匹烈马害怕了,没有胆量突破前面的重围。

    崔万祥被迫又从马匹上跳了下来,同时一个惊险又惨烈的镜头也出现了,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近近都是狼群的叫声和狼群的眼睛。有一只大个儿灰狼,蹿出队伍,猛地就扑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紧急关头,没等崔万祥开枪,聪明又刚烈的大白马,身子一拧,右前蹄“唿”的一声就踢了出去,“嗖!”“噗!”“咔嚓!”那只大灰狼的脑袋碎了,脑浆四溢,栽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大白马的身价为啥这么珍贵了。这家伙,蹄子好厉害啊!前蹄子倘若如此,那么它的后蹄子呢!长了眼睛般的后蹄子,多少只灰狼也靠不上前啊!岳父老泰山牵着红马往前面走去,他手上又再次举起来那大块儿的松树明子,使劲儿晃动,一边晃动一边前进,逼着狼群一步步地后退。画面太惊险也太壮观了,太紧张也太恐怖了。狼群怕火,是手上的火把阻挡住了它们的进攻。

    狼群在雪地上跳来蹿去,我又看到了那只白狼,它不仅仅是瘸子,是前腿瘸了,一蹦一跳的,左面还掉了一只耳朵。它每到一处,那儿的狼群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可是它又非常狡猾,始终在后面指挥,不肯到前面来,崔俊男两次开枪,都没能把它打中,它的前面也总是有两只大个儿灰狼在保护着。老岳父牵马,以毅志和勇敢,一步一步,硬是把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再次跳上马背,两匹烈马,又再次往前方冲去。风驰电掣,马蹄声哒哒,野狼从三面又疯了一样地追了上来。狼群很奸,躲着大白马的蹄子。可是有一只灰狼,还是被它结结实实地踢中了,“欧”的一声,当场毙命,崔俊男一枪又一枪地射击着,“咚!咚!”有两只野狼都被他击中,马爬犁很快就要到那个小山包了。

    跑到山包,我们就是胜利,可是离山包大约还有一百米远吧,爬犁一颠,我右手举着明子,左手一时没有抓牢,整个身体就被甩了出去。这一下,我算是彻底地完了,万幸的是我手上还举着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我刚一落地,拼命追赶的狼群也突然地停了下来。见我被甩,俊男也从爬犁上跳了下来,并声嘶力竭地喊着:“站住!站住——人掉下去啦!”俊男扑过来和我背对着背,防备狼群从后面袭击。我两手使劲晃动火把,俊男一枪接一枪不停地射击着。“咕咚!咕咚!咕咚!”枪声、喊声、狼嗥声、马嘶声,再加上了呜呜的林涛声,交汇在一起,在山谷深处回荡,我忘记了恐惧,也顾不上害怕了,本能地呼喊着,生硬的汉语,掺杂着流利的朝鲜语:“杂种操的!烧死你们!我烧死你们!杂种操的,来吧!来吧!……”狼叫声撞击着耳膜,铺天盖地,“欧!哇!欧!哇!欧——哇——”得意的,幸灾乐祸的,也是咄咄逼人的。

    狼群包围着我们,不敢近前,更不甘心后退,多亏狼群狡猾,疑心特大,否则像犀牛或狗熊那么粗犷,那么无坚不摧,我们俩恐怕是早就没命啦!野狼在跳跃,圈子在缩小,雪粒在黑暗中的上空弥漫着。崔俊男的枪法很准,不盲目射击,哪一个带头就冲着哪一个开枪。因为是近距离的射击,枪响必然会毙命,我们俩屁股对着屁股,脊梁对着脊梁,原地不动,缓缓在旋转。狼群迫不及待地吼叫声,一浪盖过了一浪,“哇——哇——欧——欧——”黑暗中的狼群真的是要疯了。马爬犁回来了,老岳父骑在了枣红马上,右手端枪,左手举着火把。没到近前,先把手上的火把猛地投了过来,狼群四散,枪声也响了:“咕咚!咕咚!”又有两只老狼栽倒在了地上,烈马不再嘶鸣,而是目光惊恐,声音很大地啧着响鼻,“噗!噗!”在岳父老泰山的指挥下,马爬犁划了一个弧圈,很快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没等停稳,我们俩就闪身跳了上去。

    刚一起步,崔俊男就大喊:“快!把明子扔啦!”我把手中的明子狠狠地往追上来的狼群投去,狼群一愣,飞奔着的爬犁就拉开了距离。狼群的速度太快了,闪电一样,眨眼之时就又追了上来,岳父老泰山骑在枣红马上,早有准备,不等近前,他就拔一块明子扔了下去。每扔一块明子,凶残的狼群就会略停下来几秒钟。等马背上剩下最后一块明子的时候,爬犁也到达小山包了,我舒了一口长气,看着后面,四块明子还在雪地上燃烧,忽明忽暗,狼群在一齐嗥叫:“欧!欧!欧!欧——哇!哇!哇欧!哇欧!哇欧!”愤怒地、痛恨地,也是无可奈何地,瞅着小山包,寒冷的夜幕下面,一声声地惨叫,听上去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悲壮,又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明子落在了雪地上,尽管燃烧,但火光的亮度却黯淡多了,火苗不高,在夜空下面一闪一闪地跳动着。

    借着火光,我又看到了那只瘸腿又掉了一只耳朵的“老白毛子”,相比之下,它确实有些老态龙钟了,但资格老,势力也强大,它站的那个位置离最后的一块明子不远,盯着小山包外面的我们,忽然坐在了雪地上,声音苍老、嘶哑、悲切,一声接着一声地悲鸣和哀叫:“欧哇——欧哇——欧哇——”是控诉还是哭泣?是警告还是在诉说?是祈祷还是在诅咒?也许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吧!只是一种愤懑,只是一种绝望!没有救下它们的同类,大瞪着眼珠子,人类的阴谋又一次得逞,是多么的遗憾,又是多么的痛心啊!小山包是护身符,是安全岛,冲过小山包,人和马匹就彻底地放心了,什么是余悸?这就是余悸,三十年前,日本侵略者用细菌武器造成的创伤在北大荒的狼群中,至今还心有余悸呢!追到这儿就戛然而止,眼瞅着我们大摇大摆地离去。除了哀号,除了诅咒,还能用什么方式继续它们的控诉呢?是日本人帮了我们的忙,还是日本人害了北大荒的狼?在小木屋前面,我们没有再次停留,也没有必要再停留了,换上了三块明子,挥动着大鞭,向前面疾驶。夜空下面,四块明子像火舌一样,在马背上呼呼地流动着,甚是壮观,又是绝美的一景。野狼谷,告别了;野狼沟,再见吧!

    返回途中,速度更快,马蹄声哒哒,敲打着寒冷的大世界,敲打着这神奇般的北大荒。我坐在爬犁上,恐惧不再,心情也坦然多了,此刻我最挂牵着的是:出来八天了,不知道这八天内,父亲他能否有点儿消息?是的,年满十八周岁的我,在异国他乡寻找父亲的念头是那样的迫切,又是那样的渴望,即使在逮狼的地洞里面蹲着,当外界没有干扰的一瞬间,我的思想也会很快地溜号,我的感情就自然地飞回了狼琳山。

    狼琳山下埋葬着我的母亲,母亲旁边有我的大姥。十一年了,母亲的尸骨已寒,可是母亲的丈夫呢?那个大胡子、红脸膛、左腮有一条伤疤、说话胶东口音、走路像鸭子摆、骑马术全军第一的独臂英雄秦世海,你到底又在哪儿啊?农场的领导多次说过:“别着急,通过人事部门,我不是在继续给你联系嘛!彭德怀被打倒了,不少军人都受到了牵联,改名换姓的也大有人在啊!”没事时,我就摘下脖子上的勋章看看,凝视着背面的三千里江山和正面腾跃着的那匹骏马及端端正正的那个“朝”字,一次次地憧憬,一次又一次地模糊,旧了就摘下来洗洗,系着它的线绳,一根又一根地换过。

    十八年啦,与父亲见面,这是证据,也是最好的说明啊!从野狼沟回来的第二年夏天,在实践中刚摸索到了经验的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进沟逮狼了,宁肯饿死,也不发那笔邪财。改变我谋生手段的根本原因是:第二年的夏天,在梧桐河东岸,未婚妻崔俊芳,给我讲了那个狼群悲惨和绝望的故事。母狼们的哭泣和哀叫声至今还在我耳边久久地回荡着,狼群的不幸,比人类更惨!惨不忍睹啊!北大荒没有春天,只有立夏以后,自然界才有点儿春天的意思,大地变绿,碧水清流,野花盛开,春风荡漾,这是一个美好的季节,麦子早已经播完,玉米和黄豆还没有开铲。再说,农场所有的作业基本上都是机械化,从耕种、施肥、除草、喷药,到收割、脱粒、晾晒,都是由大型机械一条龙来完成的。况且,我在籍的又是水利连,除了排涝,主要任务是从梧桐河引水灌溉,宝泉岭的大米在国内外市场上供不应求,其主要原因是清澈的梧桐河水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梧桐河水在眨眼之时淹死了那么多的小狼崽子。大狼在哀嗥,嗥声听上去又是那样的撕心揪肺,也是狼妈妈们的哭泣声,才使我终于揭开了北大荒的生态环境在进一步恶化,野生动物的群体也在进一步的缩小。我住在水利连连队的集体宿舍。

    水利连在场部附近,岳父家是二十七连,离场部有五里多地。说起来,也是离场部最近的一个生产连队,没事我就骑自行车去岳父家蹭饭吃,不仅仅是吃饭,二十七连队也算是我的家。可是农场各连队的房子太狭窄了,对面屋住两家,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没有客厅,也没有堂屋,卧室是一铺大炕,炕长三米,炕头是老两口的世界,炕梢是他们的女儿——崔俊芳的天下,中间吊一块白布。崔俊男在大宿舍借宿,青年男女谈恋爱,只能去附近的农田、林荫下面,或者是大河边上,农场就这么个条件,以粮食为纲嘛!生产粮食是主要任务,生活方面,能克服的就尽量去克服吧!自己种粮食,还得买粮食吃,工资三十二元五。除了买粮,也就所剩无几,相比之下,别说是宝泉岭农场,就是整个黑龙江垦区,岳父崔万祥家也算是富裕户了,逮一只活狼卖八九百或一千多块。

    买两台上海产幸福牌子的摩托车还绰绰有余呢!第一次逮狼成功,岳父就通过关系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飞鸽牌儿,加重的。俊男、俊芳也各有一辆,连长才有资格骑自行车,我们家就有三辆,从这农场到连队,男女老少,谁看着不眼红,嫉妒得吧唧嘴啊!“乖乖!老崔家这些年可真发狼财喽!”岳父崔万祥更是踌躇满志,把两匹烈马看成了比宝贝蛋子还宝贝蛋子,昼夜形影不离,而且多次跟女儿强调道:“俊芳哪,等你结婚,爸给你准备一套最好的嫁妆,离开连队,去场部上班,爸这些天,正给你活动着哪!”那些日子,幸福与甜美中,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恋爱中的崔俊芳,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做新娘了,只要条件允许,她就把我紧紧地抱住,胸膛贴着胸膛,嘴唇对着嘴唇,呼吸急促,热血都在膨胀。目光中的欲火,焦灼般的,似乎能把人一下子给烤化,在俊芳身上,除了她的丰满、坦荡、热情和质朴之外,还有着北大荒姑娘特有的泼辣、浪漫、豁达和爽快。

    拥抱完了,她多次问我:“你喜欢我吗?”“那当然!”“我比你大着两三岁呢!将来,皮松珠黄的那天,你不会抛弃我吧?”“我对着天老爷起誓,变心,就让我喂了狼群!……女大三,搬金砖呢!在我们朝鲜,妻子大四五岁也是很普遍的。更何况,你不也是高丽族吗!小心眼,真让人没劲!”“那好,明天星期天,咱俩骑自行车,去梧桐河上游溜达溜达呗!”“行!陪夫人去哪儿都行!”说着,瞅周围没人,我们俩再次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春天是美好的,暖风徐徐,白云悠悠,稻秧已经插完,除了看住火,再就没啥事可干了。麦子已经拔节,遍地翠绿,远处打药,机声在轰鸣。北大荒像一位少女,那么温柔,那么清新,又是那样的活泼。我们骑着自行车,沐浴着春光,不紧不慢缓缓地蹬着。

    遍地野花,四周有鸟鸣,恋人结伴在大自然中徜徉,彼此之间,大概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种享受了吧!崔俊芳又穿上了她的民族服装。黑裙子,白上衣,满头的秀发,瀑布一样在后背上倾泄了下来,那么美丽,那么清新,又是那样的大方和华贵。阳光下面,微微晃动,秀发上的亮光就有点儿刺眼,裙带像蝴蝶结,轻轻一颠就翩翩地起舞。硕大的屁股,尽管有裙子遮盖,车座子还是在她臀下吱嘎吱嘎地响着,似乎是不负沉重,又仿佛是在幸福地呻吟。同宿舍的孙刚,第一次见到我爱人,张着大嘴,半天都没有合拢。回到宿舍,眼红、嫉妒又感慨地说道:“我操!你媳妇那屁股,都抵上磨盘啦!看着都眼晕!你们高丽男人,真是天生就有这口福啊!”是的,汉族男人都想娶鲜族女人为妻。但鲜族女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与汉族男人通婚的,通过这一点,我也能肯定,父亲秦世海,只要还活着,就绝对不会变心,恋着我母亲,牵挂着那位美丽的朝鲜族姑娘。俊芳和我,终于到达了这次出来消遣的目的地——梧桐河大崴子。梧桐河大崴子,农场的居民又称呼它葫芦岛,三面环水,一面是陆地,岛子不算太大,也就有四五个篮球场大小吧,是河沙淤积而堆起来的,河水一大,岛子就没了,只有几堆红毛柳条子,在咆啸翻滚着的河水中悠悠地晃动着。

    洪水退去,岛子上就再次地焕然一新。环境优雅,四面都是灌木,柳树袅娜,银杏树在晃动。白桦树像含羞默默的少女,阳光下面,翠绿的树叶在轻微地摇动。河沙像金子一样,松软、暄和、洁净、舒服,没有丁点儿污染,也没有丁点儿噪音,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就是和煦的阳光,远处有鸟鸣虫啾、鱼翔浅底和随风飘来醉人的花香。梧桐河大崴子又叫情人岛。星期天或假节日,不少男女都来岛上谈情说爱,都来岛上愉情悦性。可是居民来岛上得有条件,二十多里地,只有工会组织,场部的胶轮拖拉机才能往岛上往返一趟,平时人们想来也没有这个条件,只有我们崔氏家族,自行车一蹬,说来就来,其他男女只能是望岛兴叹。相比之下,在经济和精神上,这也是崔氏家族最大的优越感和幸福感。当然了,昨天在崔俊芳的闺房中,她一提来梧桐河上游溜达,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或者要干什么了,作为恋人,除了幸福,也只有那种期待着的甜密和陶醉……崔俊芳是一个典型的北大荒少女。坦荡、直率、妩媚又真诚。

    来到河边,她第一个下水,半裸着身体,除了乳房罩和三角裤,其他部位都暴露在了我的面前。可是她又特别的固执,除了抚摸,除了吻到她的清香,再进一步的动作,她就坚决地拒绝了,不怕你生气,也不怕你动粗,来大河崴子,她似乎是专门来潦拨人的。见我用哭腔求她,她才非常满足地微笑着说道:“中朝,别着急嘛,看你像只馋猫一样,我这一堆一块,早早晚晚,还不都是你的吗?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什么故事?”我迫不及待又无可奈何地克制着自己问道。“当然是狼的故事啦!你不是去野狼沟了吗?这儿,知道不,河那边就是野狼沟的沟口。”她用修长的胳膊指着那边说道,“也是最近才发生的,大概是两年以前吧!也是夏天,也是烈日爆晒下的中午,也是在这片沙滩上,上游下了一场特大的暴雨,几百只母狼站在两岸,同时哀嗥,同时在哭泣!……那天,我和父亲赶巧骑马从不远处路过,眼瞅着那么多母狼对着河水哭号,爸爸告诉我,是它们的崽子都让突如其来的洪水给淹死了,母狼们心疼,能不盯着水面哭号吗?”“噢!来情人岛,是为了给我讲故事呀!”我身上的欲火,略有点儿熄灭,不再那么亢奋,似乎也能控制住自己了,听完故事再办那事也行啊!躺在沙滩上,脑袋枕着她丰满又光滑的大腿,沙子是温热的,肉体是温热的,可是一想到狼嗥,几百只母狼一齐在这儿嗥叫,随着感情上的影响,我头脑冷静,全身降温,腹部不再膨胀,呼吸也不再急促,思维和想象中,只有野狼沟的语言,让人恐怖,让人悲哀,让人感到凄切,让人感到苍凉。

    崔俊芳说:“我们来这儿放马,同时也是来察看地形的,这也是职业和金钱决定的。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嘛!咱们逮狼,吃逮狼这碗饭,就得像山里的猎人一样,天天围着野狼转,天天琢磨狼群的习惯和规律,梧桐河是北大荒和小兴安岭的分界线。河东是北大荒,河西就是小兴安岭。北大荒在继续开垦,居民点越来越多,大农场一个连着一个,狼群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了,为了生存,为了养育后代,千万只野狼只能越过这条河流,挺进野狼沟,把活动的中心,向小兴安岭的腹地蔓延。你没有看到吧,咱们农场多少人都亲眼目睹啦,随着拖拉机的轰鸣,筑路机的轰鸣,农用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着喷洒农药,狼群被迫西迁。在过这条河的时候,多少狼妈妈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

    用牛肚子(胃)、马肚子,把小狼崽装在肚子里面,用嘴衔着,一点一点,游到了对岸,动物跟人类一样,母性养育后代,为了后代的健康和安全,多少母亲心甘情愿去牺牲自己!“其实啊,这次到野狼沟你也看到了吧!狼群是不可能与人类为敌的,它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躲着人类。爸爸就做过这种试验,简单得很,别说是拿枪拿炮了,只要把你们男人穿的,有汗臭味的褂子脱下来,立根木头往那儿一挂,狼群的数量再大,也是闻到男人的气味,自觉自愿提前就绕开啦!人类怕它,完全是一种习惯上的意识,如果把男人那件有汗臭味的衣服挂在狼洞的洞口,小狼崽不在乎,照样会出出进进,可是狼爸爸和狼妈妈就不行了,绕着洞口转,急眼了哀嗥,但几天也不敢进去!由此推断,狼群怕人,尤其害怕你们男人,那可真是胆战心惊、刻骨铭心一样的害怕哟!人类怕它,仔细想想,那可真是太抬举它们喽!不信明年春天,四月中旬你来这河边看看,冰雪融化,桃花水下来的时候,河水波浪滔天,顺着河槽汹涌而下。站在岸边,你时常就会看到从野狼沟或狍子沟逃出来的野狼,如果是母狼,肯定就带着它的小崽,跳到漂浮着的冰上,听天由命,一声声地哀嗥。直到漂进了松花江,那块坚冰,就是它们母子的坟墓啊!母狼有游泳的本领,尽管浊浪滔天,母狼也有把握能游到对岸,但母狼不肯跳下来的原因是,小狼崽不会游泳,只要下水,肯定得淹死!想叼着崽子走,崽子的体重又远远超过了狼妈妈的承受力,万般无奈啊!可怜天下慈母心哪!狼妈妈就只好陪着,陪着孩子葬入了江底……”

    梧桐河的水,就在我们面前缓缓地流淌着。不慌不忙,不快不慢,没有丁点儿脾气,性情之温柔、之恬静,简直就是一位高雅又清纯的少女。但我能想象得出来,瀑雨过后,特别是山洪爆发,激流席卷着朽木和枯草,浊浪滔天,气势逼人,特别是乍暖还寒的季节,桃花水下来,大块儿浮冰把桥墩都给撞毁。梧桐河大桥是鹤岗到萝北及绥滨的必经之路,也是进入江北北大荒腹地的咽喉要道。可是下游的那座大桥,水泥浇灌成的桥墩,曾经就有一次让巨大的冰块给撞歪了。据专家测定,不是桥墩的质量不过关,而是北大荒的激流,地动山摇。呼啸而下、势如破竹般的速度,平坦的河道,洪水过后,时常就会看到一个个四五米深的大坑。什么样的桥墩不得让洪水给漩出?可想而知,母狼和狼崽站在忽起忽落的大冰块子上,除了呻吟,除了哀叫,除了胆战心惊,除了绝望中的乞求,乞求苍天,乞求上帝,野狼母子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是的,我同情北大荒的狼群,也可怜北大荒的狼群,可是我弄不明白,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崔俊芳带我来梧桐河大崴子,难道仅仅就是要给我讲野狼的故事吗?在连队家中,我看到了她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她的欲火,一旦燃烧,就会势不可挡啊!她是女性,是成熟后的女性。除了肤香,除了陶醉,沐浴着春光,沐浴着阳光,听着鱼跃,闻着花香,在景色宜人清凉凉的沙滩上,难道她体内就一点儿激情都没有?这儿是做爱最佳的环境,这儿是愉悦最理想的场所。我是男人,男人的欲火是不容易就熄灭的。

    除非品尝了禁果,其他的语言,都使我感到了烦躁。我抚摸着她的小腹,不高兴地说道:“你的狼故事还有吗?讲完了吧?这么远跑来,让我听你的故事?俊芳啊俊芳!你可真让人,唉!”“咋的,失望啦?瞧你这德性吧!一口吃不着,就甩脸子给人家看,刚才的这个故事,我还没有讲完哩!”“回家再讲吧!好吗?回家后我洗耳恭听,你讲多少,我都耐心地听。现在这机会多……多……多好啊!”崔俊芳终于满足了我的要求,她是善良的,也是疼爱我的。就因为她比我大着两岁,作为“大姐”,俊芳处处都对我谦让着,做爱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同情我这个孤儿,同时也在用女性的良知提醒着我,不能再跟她的父亲同流合污了,北大荒的钱,是永远也挣不完的。每次进沟,都有十几条野狼在枪口下丧生,如果再不悬崖勒马,早早晚晚会被野狼给吃掉。物质上的欲壑是填不平的,继续贪婪,肯定就会毙命,这是规律,也是万物遵循着的法则。骑车回家的路上,俊芳终于讲完了她要讲的故事。故事再次让我感到了内疚和一阵又一阵的毛骨悚然,故事的发源地,就是在刚才我们俩做爱的那片沙滩上。就是我刚到北大荒的那一年夏天,前面我已经说了,北大荒没有春天,春天仅仅是四季中的一个节气。

    那年夏天,大批狼群往野狼沟内迁移,山里与平原,在气候上,其温度相差是很大的。拿伊春和佳木斯比较,伊春的无霜期是九十一天,而佳木斯却是一百四十六天,一前一后,相差近两个月的节气。宝泉岭农场也是一样,以梧桐河为界,河东河西是两个天下。野狼从平原上迁到山里,大狼很快就能适应,但所有的狼崽子肯定就得感冒一次,因为感冒,不少狼崽子都是在父母身边病死的。春天的那场桃花水,偶尔就能看到有狼崽子被冲了下来。像狗崽子一样,有时一次就能卷下来几十只或上百只,野狼是残忍的血腥动物,同类的尸体,它们可以吃掉,但因感冒病死后的狼崽子,狼妈妈们是死看死护,宁肯被山洪卷走,也绝对不允许同类吃掉。母狼对崽子,那可真是疼爱有加、感情至深啊!

    我刚来北大荒那年,西迁进野狼沟的数百只狼崽子都感冒了。崔俊芳说,她亲眼看到,狼妈妈们把小狼崽衔到了梧桐河大崴子的沙滩上,在暴烈的太阳光下面,用爪子刨出半米深的坑穴,把狼崽子放进去,然后再把沙子填上,仅让它的鼻子露在外面。然后狼妈妈就返回去了。烈日下的河沙烫手般的滚热,四十多度,夏季的白天又长,有时候光照达到十四五个小时,北大荒的狼群就是用这种方式为狼崽子们治疗感冒的。野生动物都有它们自己的治病绝招,特别是灰狼,受了枪伤,就会吞嚼那种叫黄瓜香的野草,然后把自己的唾液舔到伤口上,用不了十天就会彻底愈合。它们还能找到灵芝、平贝、五味子、滚地龙、穿山甲等中药材。常年吞嚼,自然就会延年益寿。

    那天晚上,我在野狼沟看到的那只就很典型,寿命最低也在三百岁左右。百岁老狼,已经成仙得道,别看它们老态龙钟,却神出鬼没,时常会突然来到你的面前,不等开枪又突然消失了。不过这种情况毕竟很少,几千只内,也不一定有那么一只,称得上狼神,那就很不容易捕捉了!崔俊芳说,滚烫的沙子能帮助狼崽子发汗,通过发汗来治疗它们的感冒,情人岛——梧桐河大崴子有四五个篮球场大小,狼妈妈挖出来的穴坑一个连着一个,密密麻麻,像种山芋一样。一般情况下,狼妈妈的活动都是遮人耳目,偷偷摸摸进行的,黎明前挖坑,天亮前就彻底处置完了,天黑以后再来把各自的小宝宝们取走。

    一整天曝晒,什么样的感冒都能治好。从地理位置上观察,梧桐河大崴子,是狼妈妈们最佳的选择和最理想的地方。离屯子较远,河东是草原,河西是群山,一般情况下,那个年代,人类轻易是不到这儿来的,为小崽治疗感冒,也很少有失败的时候,如果野生动物也会收听天气预报的话。梧桐河上游地处深山。尤其是盛夏,林区的瀑雨是说来就来的,瓢泼大雨有时候会持续三四个小时,但平原上却是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使山里和平原变成了所谓的两个天下,瓢泼大雨必然会导致山洪爆发,激流翻滚,浊涛汹涌。呼啸而过的牤牛水,这是狼妈妈们绝对料不到的。

    毫无疑问,沙滩被覆盖,狼崽子们无一生还,有的被淹死后漩了出来,有的活活被闷死在了里面。大水过后,情人岛上处处都是狼崽子的尸体,天黑时狼妈妈们回来了,盯着自己的爱子,伏在滩上,夜幕下面,一声声地哀嗥,一声声地哭泣,不是哇哇地叫,而是欧欧地哭:“欧——欧——欧——”这种哭声,有时候会持续几天几夜,听母狼哀叫,不少女人都跟着掉下了眼泪。羊马比君子,离这儿最近的是三十七道,大约有十几里地,听母狼哀泣,不少男人也会一连多天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狼和狗是一家,家狗一年生两窝。狗三猫四,三个月就能分娩,但野狼不行,野狼每年仅生一窝。狼群与人类一样,婚姻上也是一夫一妻制。母狼和公狼一般情况下都是忠贞不渝的。生了崽子,“夫妻”两个同时看护。一窝一至三只,或三至五只。同时感冒,都被淹死了,狼妈妈会不分昼夜守着孩子的尸体,直到腐烂,或再来一场大水冲走,有烈性的狼妈妈,会绝望地跳水自尽,抛下孤零零的公狼。

    野狼是血腥的,但仔细想想,它们也有慈善的一面。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感受有点儿异样。首先是第一次性交,神魂颠倒,从四肢到身心,都有那种说不出来的陶醉和甜蜜。尽管疲劳但绝不后悔,只有那一瞬间和一刹那,肌肤相交,才能真正体会到中国的那句名言——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崔俊芳是处女,血水把我们两人都给染了。完事后我们俩都在沙滩上躺着,一丝不挂。在烈日下曝晒,听着哗啦啦的水声,迷迷糊糊,享受着大自然的抚摸,同时也回味着那种特别的舒服和感受。

    穿上衣服,崔俊芳启齿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儿是人间天堂,这儿也是狼崽子们的地狱。开垦北大荒,人类不能光考虑自己呀!”幸福与悲惨,欢乐与哀伤,愉快与忧愁,兴奋与苦难,人类的也是动物的,智慧的也是愚蠢的。在北大荒,在梧桐河,在情人岛,时时刻刻都给人以启迪,给人以感悟!然而,北大荒仍在继续开发。十万转业官兵和三十万山东移民已经把狼群逼到河西的野狼沟了,可是1969年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黑龙江垦区接纳的人数是一百万。宝泉岭是管理局的所在地,萝北县七个农场,准备好接收知青十三万。本场的数字是两万出头,也就是说,在原来的基础上再翻一番。宝泉岭要变成四万人口的垦区,第三大农场,再创建五个分场,近一百个连队,除了河东的荒原全部开发,河西狍子沟,更是这次连队规划的重中之重。

    农场党委书记在万人大会上宣布:“开发狍子沟,我们要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再次向那儿的野狼群宣战!”毫无疑问,勘察狍子沟,崔氏全家打头阵是义不容辞的。两匹烈马,经验又丰富,少数民族中,除了崔家,还能有谁?白副场长在大会上点了崔万祥、崔俊男、李中朝的名字。俊芳也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算我一个呗?”“好!巾帼英雄!全家出征,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崔俊芳加盟了勘测队。全队共九个人,第九个人是从邻近农场——共青农场选调来的,可是我和俊芳,包括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小舅子崔俊男,都做梦也没有想到:勘测队的第九个成员,竟然是我的生身之父,寻找了十几年的秦世海。组织勘测队,进军狍子沟,人所共知,狍子沟与野狼沟仅一山之隔。山那边是野狼沟,山这边就是狍子沟,两条沟系的后堵都是烟筒山的主峰,也是退出北大荒,数千只野狼在黑龙江省版图上最后的一块根据地。用党委书记的话说,我们就是要向大自然宣战,向野狼沟宣战!以狍子沟为重点,梧桐河以西,农场最少在那儿再建三十个连队,在北京、上海、杭州、哈尔滨等城市大批知识青年到来之前,连队建设要全面铺开,数百栋房屋要提前盖好,使大批知青来到我们农场后,有饭吃,有地方住,有工作可干。

    这也是我们用实际行动落实和响应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俊芳报名,完全是为了我。情人岛上那个难忘的时刻过后,我们俩的肉体就再没理由分开了。住房太紧张了,想举行婚礼也没有条件,只能去没人的地方,河边沟坎庄稼地,不仅仅是我们,其他的青年也是如此,不能躺着就只好站着……

    天色一黑,男男女女就相约着去了野外。那个年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这么多的读物可看,年头到年尾才能看上那么几场电影,而且还都是样板戏改编的。用大宿舍孙刚和李明的话说:“操!干活累个臭死,又没地方去娱乐,有了对象,不操×,干鸡巴毛去呀!”老岳母担心她的女儿怀孕,每次我们俩离去,她老人家的目光都要痴呆呆地盯望上半天,催促我老岳父:“你就花两个钱呗!连队又没有房子,调到场部,住房兴许就能解决得快些吧!不然哪,闺女真把孩子生在咱家的炕头上,丢人现眼倒是小事,咱们两个也不能分开去挤大宿舍呀!”岳父老泰山每次都是满不在乎,“那就去挤呗,我又有啥招。再说了,挤大宿舍,又不是咱们一家!”这一次就更干脆了,“去狍子沟呢!连队扩建,盖那么多房子,还愁他们俩没地方结婚!我早想好啦!勘测回来,就举行婚礼,唉!也该到时候喽!”没承想,岳父老泰山和我刚找到的父亲秦世海一样,进了狍子沟,就再也没有出来。包括我的内弟崔俊男和那几匹北大荒名马,统统喂了野狼,统统变成了狼粪。特别是崔俊芳的弟弟崔俊男,狼头被他砍掉了,轱辘过来,又咬在了他的脚上,一直把他给咬死,狼头上的利齿也始终没有松开。目光是那样的血腥和仇恨,是那样的恼怒和残忍……

    勘测队没有枪支,1969年珍宝岛事件刚刚发生,农场要变成兵团,管局变成了师部,枪支由师部枪械科统一管理,非军事行动,不能给配枪。管局为二师,宝泉岭农场的番号是十五团,离鹤岗市最近的伏尔基河为十六团,共青农场为十四团,汤原农场为十七团。战斗气氛非常的紧张,就因为我们这个小组是进军狍子沟,危险性太大,团部才想方设法从十四团调来了一个车老板子,他的名字叫王东海。一只胳膊,六十来岁,脑袋像鸡窝,头发似稻草。满脸皱纹,纵横交错,蜘蛛网一样。道道皱纹都写满了他的艰辛和坎坷,左脸上也是有一条伤疤,紫红色,蚯蚓般的,看着就让人特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尽管是独臂,尽管脸上有疤,尽管是一口山东腔,但无论如何与我想象中的父亲也划不上等号。一是他的名字叫王东海,而绝对不是那个秦世海,姓都不一样,怎么能是我的父亲呢?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岁数上的悬殊太大。听母亲说,父亲才比她大着三四岁,可是这个王东海,已经是一个眼花耳聋憋嘴唇说话露风的糟老头子了,走路驼背,两腿也拖拉,左臂袖子空着,因为身体失横,所以他走路总是斜歪着身子,右肩膀朝前,悠着身子迈步,每迈一步,头上的白发都要随着一阵子颤抖。一身蓝布工装,明晃晃地散发一股臭汗!大概从穿上那天就没有洗过吧?眼睛红红的,烂眼角,还有擦不净的眼屎,因为擦眼屎,右边的袖子都变成了铁块一样了。

    王东海是赶着马车从十四团来的,说是赶着,倒不如说是哄着,因为他的手上没有鞭子。北大荒的车老板都有两支鞭子,一支大鞭子,一支小鞭子。大鞭子的鞭杆儿就有两米半长,当腰扎一块红绸子,随风飘动,非常豪迈。站在车上,就能打着前马。小鞭子的鞭杆儿一米多长,是在车下面用的,就像侦察员手上的长短枪。两支鞭子,都有它的威风,据白副场长介绍,王东海的绝活是他手上的那把刀锯,东洋货,是四十年代小日本留下来的。刀锯的锯板很窄,仅锯齿就占了它的三分之二,锯齿像鹰嘴,泛着青光,十年不伐,也照样锋利。可是伐一次就得用六七把凌锉,而且是林业部直属,牡丹江产的,像上海、柳州产的,上去就打滑,屁事儿不当。锯背用砂轮打磨出来的利刃,刮胡子剃头都不成问题。据白场长介绍,车老板王东海用他的刀锯劈死的野狼,哪一年冬天都能装一大汽车。

    人是狼群的克星,那把刀锯迎风猛劲儿一晃,铮铮的响声,狼群闻其声就会远远地躲开了。这次征战狍子沟,因为没有枪支护身和自卫,所以才千方百计把邻场的王东海调到了我们的勘测队。白副场长略有点儿夸张地说道:“同志们哪,老王头陪着你们去,组织上就彻底放心喽!他这一把刀锯,两挺机关枪,我们都不换哪!”副场长老白,五十多岁,白皮肤,长脸,大下巴。穿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说话是南方口音,语言和行动都有一定的风度,他和我是同一年来宝泉岭的,但出发点不同,我来自朝鲜的慈江道,他来自北京的国防部。大校军衔,职务是副秘书长,农场是团级单位,但不少干部都是正师级和副军级的,大校少将,比比皆是。农场归中央直属,先是农垦部,后来是农业部,现在归中央军委和沈阳军区直接领导。都是县团级,但场长的级别比萝北县县长的级别都高出一大截子。

    地方和农场,一般情况下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领导的待遇也是论级别不按职务。我们的老场长徐光发,六十年代初期,全省才仅有四台“红旗”牌高级轿车,省委书记、省长、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院长,各占了一台。其中一台就是我们宝泉岭农场场长的,场长的级别比专员还大。相比之下,国防部一个副秘书长来当副场长,也就不足为奇了。北大荒嘛,处处都洋溢着它传奇的色彩。时间紧,任务重,两辆马车同时由场部出发。岳父崔万祥,妻子崔俊芳,妻弟崔俊男,这是我们的全家四口。

    另外的五个人是王东海、李明、孙刚、王成国和于大巴掌。为了便于接触和了解这个王东海,我和俊芳,都自愿坐到了他的马车上。崔俊芳心细,观察了很长时间后告诉我道:“中朝,我觉着他有点儿像!”“像啥?”“像你要找的父亲呗!”“操!狗戴嚼子——纯粹是胡勒。可能吗?我爹活着,最多也就是四十五六岁,你看他,六十岁也开外了吧?爷爷辈儿上嘛,还差不多!”“哎!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崔俊芳先是嗔怪地撇着嘴说道,“你瞅瞅,他和他的大辕马,感情多深呀!不是你爹,那才真是怪了呢!”“我爹在后边呢!”我略有点儿揶揄又嘲讽地指了指后面的那辆大马车,反驳崔俊芳道:“爱马的人,都是我爹呀?什么逻辑呢?北大荒的车老板子多了去啦!难道都是你的老公公不成?”在车后尾,我们靠在行李上,议论纷纷,互不相让,时而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时而又望着远处的白云和广袤的原野,半天半天也没有一句话。

    最后崔俊芳急了,“你呀!猪脑!咋就不想想呢!昨天晚上,白副场长不是讲过他的身世了吗?特别是驯马那一段,我总觉着,跟你给我讲的有点儿相似!”“噢!”看着远方,我舒了一口长气。感到茫然,也感觉到恍惚,从感情上,同车而行的这个糟老头子,我是绝对不能容纳和认可他的,父亲活着,不是场长也是个领导干部吧!要知道,那个秦世海可是曾经获得了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的呀!这么高的殊荣,志愿军里面能有几个?除了黄继光、罗盛教,大概就是我要寻找的父亲了吧?……他不会赶车,也不会这么苍老,秦世海参军以前的驯马故事是母亲活着时亲口给我讲的,也是通过驯马,地主家的小姐才爱上了那个马夫,他和那个地主家的小姐也许还有点儿藕断丝连。

    这一情况,也是出国前,小姨在病床上反反复复提醒过我的。可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王东海,也是胶东半岛昌邑县来的,年轻时的驯马故事,竟然和我母亲叙说的一模一样啊!这个故事是人所共知家喻户晓的。听母亲和小姨说,在姥姥家的野战军医院,为了采访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的获得者,新华社驻志愿军记者刘白羽,曾经写过一部长篇通讯,题目是《秦世海和他的驯马史》,通讯在国内的《人民日报》上发表。随着媒体的传播,驯马故事也就风靡了海内外,副场长是军人出身,又来自高层,这个故事他当然知道喽!坐在车上,望着远方,随着车轱辘的颠簸,我的大脑思维很自然又回想起来妈妈和小姨都曾经给我讲过的父亲秦世海年轻时的驯马故事。四十年代末期,胶东半岛的昌邑县石阜镇上有家大财主叫宋黑子。这家伙嘴黑,手黑,心更黑。宋黑子家有三匹烈马,龙性,一色儿枣红,膘肥体壮,油光闪亮。宋家的祖上出过状元,不是文状元,而是武状元,饲养好马是多年的遗风。到宋黑子这一代,其势力就更大了,住着洋楼,青砖青瓦,半个镇子都是他家的佃户。宋黑子养马是为了拴车,排子马,四轱辘车。

    鞭子一响,乡间土路那可真叫威风哪!可是,令宋黑子头疼的是,三匹好马就是没人敢使唤,楠木大车在院里面停着。车老板换了一批又一批,雇了一拨又一拨,可是那三匹烈马,鞭头儿再重,也难以降住,见人就咬,抬腿就踢,包括主人也绝不惯着。日久天长,三匹烈马就变成了宋黑子最大的一块心病。想使唤没有能人,欲卖掉又不能割爱,宝贝成了愁货,这可是他花重金亲自去黄河口选来的宝贝疙瘩哟!如今可好,三匹烈马别说是使唤了,笼头都没人敢给戴。空房子,随便它们折腾,饮水喂料都是从窗口往里头扔。最后宋黑子豁出去了,四乡八镇贴出了告示:重金聘请车户子,谁能降住,马匹白送,分文不收。条件是当两年车户子。招聘期间,工资照发。

    三匹好马,谁看着不眼红?那个年代,一匹好马是能卖三百块大洋的。三百块大洋,盖房子也能盖小半条街。可是,钱是好钱,马是宝马,但十里八村谁都知道,宋黑子财大气粗,弯弯绕特多,一般人谁也不敢去揭榜。贴榜不揭,既是讽刺也是一种嘲弄,更是贴榜人的尴尬和揶揄。见久不揭榜,宋黑子急了,拍着油篓肚子气哼哼地骂道:“娘他个腿的,昌邑地上,都是他妈的一帮窝囊废,好马好钱,白送都没人敢要!”骂完又吩咐管家们说道:“告示上再添两句内容,女儿白许,算是我招婿。家产分他一半,大洋上万,几辈子都用不了,重赏之下,能没有勇夫?”管家照办,大红告示再次在潍河两岸张贴了出去。宋黑子的女儿宋小姐正在烟台城里念书,文雅、端庄、聪明又贤慧,既是校花也是一名淑女。

    看完告示都说宋黑子昏了头,不知道是治气还是诚心断了女儿的前程。但不管怎么说,两次告示,也看出来宋黑子求贤若渴,不是戏弄也并非是陷阱。财主心黑,但名誉也是至关要紧的啊!这次打擂,对车户子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机会,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饼,这可是难得的一次机遇啊!不少人豁了出去,宁肯被踢死、被咬死,也要去擂台上较量较量,万一不死,或者万一赢了,那可真是金钱、美女、名誉三丰收啊!人之爱财,人之贪婪,用宋黑子的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打擂没有擂台,所谓的擂台就是宋黑子关马的那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有马厩,院子的周围是看台,看台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人山人海,农忙三夏已过,远近老百姓谁不想来看个热闹?给每个赛手助威、呐喊,同时也一睹三匹烈马的风采,不管是人输还是马赢,整个惨烈悲壮的画面都是很有看头的。可是,令每一位观众失望的是,打擂每次仅一个人上场,三匹烈马似乎是懂事,懂得主人的良苦用心。所以,十几个小伙子上场,无一站着出来,全部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有的脑瓜子被踢碎,有的被踢死以后又被烈马咬着甩出了场外……

    人们脸色惨白,除了摇头叹气就是无可奈何。宋黑子则是眉飞色舞,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说:“嗨!这算是吗子事呢?我宋某人是一片好心哪!真心实意想把女儿许配个人家!家产嘛,也分他一半!可是,可是,唉!胶东半岛,是真让人失望啊!……女儿嫁不出,财产没人要,胶东半岛,是真让人失望啊!……”宋黑子当众感叹完了,挺着大肚子刚要进屋,突然背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把:“东家慢行!”宋黑子回头一看,来人十八九岁,赤脚,光背,秃头,个头儿不高,一脸的憨相。左手抓一件散发着汗臭味的粗布白褂子,右手攥一支杆儿不算太长的大鞭子,皮肤黝黑,全身都是尘土,目光躲躲闪闪,神态却是非常倔强。这是庄稼院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小伙子,老实、憨厚,除了干活卖死力气,平时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屁来。这小子跟刚才抬出去的那几个人一样,洗脸盆扎猛子——不知道深浅。就知道发邪财、撞大运,仿佛那小命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与爹妈无关,死活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儿吗!

    穷人命值几吊钱?不过,这小伙子还是挺勇敢的,抬出去那么多人,竟然没有把他给吓住?还把东家给喊住了,宋黑子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扫了他两眼,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把那句难听的抖搂出来:“咋的?你也想找死啊!”毕竟是身份不同,眼里头再看不起,心里头再不屑一顾,嘴上也得打着哈哈勉强应付着:“哟!小爷们!想打擂啊?”来人点了点头,又扬了扬右手的那支大鞭子,嘴唇嚅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憋出来几个字:“你说话算数?”宋黑子笑了:“哈哈哈哈!操!这话让你问的?你以为我是谁啊?说话不算数?乡里乡亲,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怎么,你还信不着呀?那好,你小子有尿,我就给你签张契约!告示上的话,你以为是说着玩哪!小伙子,你是哪个庄上的?”“金家店!河东,平度地上的!俺来串亲,看到告示,就、就、就赶来了!”因为天热,小伙子边说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噢!平度地,金家店的,你叫什么名字?”听说此人来自外县,宋黑子就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端详着来人,特别是他右手上的鞭头儿。

    宋黑子知道,这种鞭子是用牛皮筋编起来的,麻莲垛形状,内瓤是一根铅笔粗的铜芯子,迎风一举,纹丝不动,鞭梢儿是晒干后的死蚂蝗,落在牲口身上,毛像刀切,轻轻松松就能扯一条口子,不过一般人没有十几年的功夫,这种鞭子是举不起来的。看着鞭子,宋黑子又不由得打量了一遍小伙子,默默点头,知道今天遇上了茬子。小伙子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憨憨地说道:“宋财主就甭问我叫什么了,我活着出来,名字,你自然就知道了。如果跟他们一样,告诉你名字,也是让你耻笑,现在我就可以进去了吧?”“好啊!鄙人悉听尊便!那、那,我就恭候您的大功告成了!”宋黑子把你字改成了您字,吩咐管家,“放小爷们进去!”说完,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复杂的笑容,不知道是揶揄还是担心。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身上,被咬死,或踢伤者人们都亲眼目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又进来了,是财迷心窍,还是真有点儿本事?人们不由得都为他攥了一把汗。三匹烈马均有自己的规律,踢完了就进屋,增加营养,然后好再战,畜牲为主人长了脸,同时也惹了祸,七八条人命,而且都是高手,这是闹着玩的吗!小伙子不慌不忙,四下瞅了瞅,就在马厩门前站稳了八字步,气宇轩昂,神色紧张。不知道紧张还是恐惧,右手上的鞭子在微微地晃动着。

    大伙刚一愣神的工夫,管家就把大门上的铁闩拉开了。三匹烈马龙腾虎跃,咴咴嘶叫着从室内争先恐后地窜了出来。有例在先,人们全都傻了,目瞪口呆,场院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同时也看到,小伙子紧张恐惧中又非常老练地把身子略微一撤,右手扬起落下的那根大鞭头儿,像蛟龙出海,腾空而起,划着半个弧光,又似一道闪电夹裹着一个陈年霹雳,“叭!”,随着鞭头儿炸响,抢先窜出来的第一匹烈马还像以往那样,前腿离地,身子后悬,面目狰狞,带着一股杀气,傲气,残忍,血腥野蛮和霸道,企图一下子把来人扑倒,随后再狠狠地来一蹄子,就把来者彻底地送回老家去。可是第一匹烈马万万没有想到,刚跃起来,迎头就挨了狠狠的两鞭子。

    鞭子像柴刀板斧一样,劈头盖脸,伴着响声顿时它就懵了,晕了也糊涂了,前腿落地它自己也感觉到,鞭梢儿削去了半个耳朵,半张脸皮从上而下,似乎突然被刮去了一层厚厚的肉皮,血流如注,杀气锐减,四腿聚在了一个焦点上,陀螺一样,悲声叫着一个劲儿地哆嗦。场外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哗啦啦,有人扔帽子,有人挥拳头,除了鼓掌,还不停地呐喊:“好!太好喽!太好啦!”“娘的!让他宋黑子再欺侮人,打死这王八喂的才好呢!”“小伙子!当心啊!后面两匹,也厉害着哪!……”叫好声潮水一样,一浪盖过一浪。人们狂呼,人们激动,人们一齐呐喊着为他加油:“注意!小心啊!小心啊!防着它们,再加把劲儿啊!”这是夏季最热的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蒸着这个世界,但围观者仍然在拥挤着,挥汗如雨,继续观阵。烈日下面,人们又再次清楚地看到,小伙子来不及第二次举鞭,第二匹、第三匹烈马就焦躁狂妄地冲了出来,咴咴叫着,带着动物本能的野性和残忍,别说来不及举鞭,就是来得及,第二匹打住,第三匹也会在一瞬间把他咬伤、扑倒、踢死、踩踏成肉泥。刚才有一名选手,就是被活活踩得面目全非了,马蹄子像洗脸盆一样,几分钟之内,皮开肉绽,脑浆四溢,血肉就模糊了,残忍的一幕,个别人都晕了过去。男人们咬牙切齿,痛恨畜牲,也替那些选手们感到惋惜:“妈的,七八条人命,白白地扔啦!这个宋黑子,真他妈的损啊!”刚才第一匹烈马被一鞭子打住,既刹住了畜牲的威风,也为围观的人们出了一口怨气。

    主人宋黑子自然也对来者刮目相看了。“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啊!”此刻,只见场内擂台上的小伙子豹眼圆睁,蒜瓣儿般的肌肉都立了起来。手举大鞭屏住了呼气,就在第二匹烈马窜出来的一瞬间,因为第一匹伤马影响了第二匹的速度,同时也就为小伙子赢得了一点点可乘之机,他双脚一跺,身子一拧,旱地拔大葱,嗖!眨眼之时,比闪电还快,双腿就牢牢地夹在了第二匹烈马的马背上,众人则再次为他叫好:“太棒啦!太漂亮啦!太精彩啦!太……!”叫好声刚起,就见他跃上第二匹枣红马的同时,右手上的大鞭子,闪电裹着霹雷一样,“咔嚓!”又砸在了第三匹烈马的马头上。

    居高临下,比第一鞭子更狠、更重、更有力度,出手也更快,泰山压顶,鞭梢鞭头,像一条腾跃着的黑蛇,旋着一股凉风又夹裹着一阵血雨,气势磅礴又催人惊醒,待胆小的女人们睁开眼睛看时,第三匹烈马的两个耳朵,包括额头上的鬃毛都齐刷刷落在了地上。鬃毛轻舞,并沾满了半个鞭头,鞭子像紧箍咒,箍住了两匹烈马,除了悲吼,“咴咴咴!咴咴咴!”,四个蹄子也只能在地面上砸响,特别是刚挨了鞭子的第三匹烈马,也许是太突然了吧,咆哮着的狂劲锐减,随之就变成了筛糠一样,没迈出去两步,就醉汉般地栽倒了。但刹那间又顽强地站了起来,拧着脖子,用骇然的目光直盯着同伙身上的骑手,表情绝望可是并没有完全认输,那目光、那表情、那神韵,都似乎在说:“我等轻敌,让你毛贼占了便宜,呜呼哀哉,疼死我啦……”

    烈日下面,顽强爬起来的烈马,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随着剧烈的哆嗦和颤抖,长嘶一声,第二次又悲壮地倒了下去。但围观的群众,再没有呼喊,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天性。第三匹烈马栽倒,骑在第二匹烈马上的小伙子越发有了精神,初战告捷。三分之二败在了鞭下,仅剩下跨下的坐骑,可以说就任其摆布了。他照样是光着膀子,右手扬鞭,左手拎着那件须臾不离的破衫子。功夫用在了两腿上,报复地也是愤恨地,用光着的脚板,死命地捶打在了马肚子上,“噗!噗!噗!”烈马拼了命地狂奔,马蹄声像急风暴雨一样敲打着场院,敲打着人们的耳膜,“哒哒哒!哒哒哒!……”枣红马在小伙子跨下是羞悔的、恼怒的,也是被迫无奈的。昂首长嘶,愤怒地咆哮:“咴咴咴!咴咴咴!咴咴咴!”蹄声搀和着嘶声,一圈一圈,绕着场院在狂奔,烟雾腾腾,尘土飞扬。可是,烈马就是烈马,除了勇猛,还有它天生的诡计,此刻它与骑手既是斗勇也是在斗智,先是狂奔,狂奔中又突然地来了个急刹车。前蹄纹丝不动,后腿高高地掀起。可是,骑手在它背上简直就是一块膏药,连续三次都没有得逞。随之就改变了战术,变前掀为后扬,后腿直站,一次又一次想把骑手甩下去。马失前蹄,骑手是必死无疑的,相比之下,前者是最阴险的一手。掀不过去,自然也就扬不下来了。

    三掀三扬,烈马的解数似乎是用尽了,同时骑手也看穿了它的阴谋,见它没咒可念,小伙子就加紧了对它的惩罚和训练。不给它喘息的时间,不用鞭头,而是用鞭杆,腊木鞭杆,一次次戳在了马屁股上,逼着烈马继续狂奔,直到烈马大汗淋漓了,小伙子才把他最后的一招使了出来。烈马边跑,他边舞动自己的那件破布衫子,原来布衫子口袋中有一把火柴,火柴杆洒了一地,火柴洒完,他把右手的大鞭子换到了左手上,左手扬鞭,一鞭又一鞭,准确地打在了火柴头上。一鞭子一个火花,“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有的火柴杆儿被抽得蹦了起来,在空中燃烧。燃烧的火柴落在马身上,有的被汗水浸灭,有的在继续燃烧,火烧马皮,疼痛难忍,疲劳至极的烈马就只好又是一阵狂奔,“哒哒哒!哒哒哒!”马跑得越快,脊背上的骑手抽得越欢,“叭叭叭!叭叭叭!”鞭声、蹄声、火柴声同时在鸣响,同时在晃动,人们都要看傻了,傻后是惊醒,惊醒后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哗哗的掌声风暴一样,忽然,围观者有人认出他来了,“哟!这不是金家店的王东海吗?他来打擂,能有个不赢吗?”随后,不少人就在场外面高呼了起来:“王东海!英雄啊——”“王东海——你太棒啦!”擂台上下,四乡八镇,一直到胶东半岛,传奇式的人物王东海很快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

    第二匹烈马,是火辣辣累趴了蛋,累昏过去的。当王东海从马背上跨下来时,涌进场的人们也惊讶地看到,地上的火柴杆儿没有一根是完整的,都是黑头,都已经燃烧,都曾经被击中。神鞭,当今世界,这可是真正的神鞭哪!人们激动,人们狂呼,人们一次次把他抛往了高处,“王东海!神鞭哪!”“王东海!你太棒啦!”“王东海!别忘了宋财主的家产,有你一半哪!白得一个大美人!人财两全,两全其美哟!”“妈的,看看宋黑子,说话算不算数!不算数,就让他也尝尝你神鞭的厉害!”财主宋黑子眯缝着小眼,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点头哈腰,非常抱歉:“诸位,诸位,请你们让开,鄙人要好好地看看这位驯马英雄!请诸位放心,我宋某人决不会食言,决不会食言,承诺了不兑现,昌邑地上,今后还怎么混哪!啊?哈哈哈哈!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哟!有了王师傅掌鞭,三匹宝驹不再闲置,闲置多年的车轱辘就又能在诸位面前轱辘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哟!”顺其自然,驯马英雄王东海自然就变成了宋财主家的车户子,家产和美女一事,宋黑子事过就“忘了”。王东海呢!也许是心理上的自卑作用吧,也懒得再提,除了自卑,他最大的奢望就是使唤这三匹烈马,目的达到,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立身之本是自己的功夫,靠着功夫去征服这个世界,在征服世界中又干出来一件件让人羡慕的绝活。不久,王东海就参加了梁兴初和梁必业的部队,部队上有更多的好马,训练好马是他最大的兴趣。直到去朝鲜,直到当上了志愿军司令部警卫团的骑兵排长。战场上驰骋了十几年,王东海始终是和马匹们打交道的。这次征战狍子沟,欢送会上,白副场长曾经反反复复地给我们强调:“同志们哪,勘察狍子沟,风险很大,也是一次关键性的政治任务。人所共知嘛,那儿是个狼窝,是北大荒最大的一个狼窝啊!是狼退出荒原最后的一块根据地!逼着它们再迁,它们肯定要拼死挣扎的,可是农场扩建,也是大势所趋嘛!党中央已经发出了战斗令,大批知青,马上就要到达。不赶它们走,我们农场又怎么扩建?中央指示又怎么落实?本来嘛,是应该、也是有理由配备几把枪支的,可是,战备任务繁重,也是沈阳军区首长的指示,非军事行动,不经过兵团领导批准,枪支弹药绝不允许乱动。

    首长的指示,相信勘察队的同志们是能够理解和响应的。“组建勘察队,所有队员,都是我们农场的骄兵、强将。以崔万祥同志为首,全家出征,崔俊男、崔俊芳、李中朝三位同志对付狼群,也是有经验的老专家了嘛!尤其是崔俊芳同志,自愿参战,知难而进,迎难而上。不怕牺牲,具有敢于争取胜利的英雄气概,她是真正的巾帼英豪,是全场女同志的榜样……凯旋时,农场领导要为你们喝庆功酒,摆庆功宴。大贺特贺,把这次行动一字儿不少地写进北大荒的开发史册上,使祖祖辈辈都能记住你们的光辉业绩!“另外,同志们也已经看到了吧,为了对付狼群,组织上特意调来了十四团的王东海同志,该同志曾经任过志愿军司令部的骑兵排长。除了我刚才讲过的他的驯马故事,在朝鲜战场上,他还曾经救了劳动党中央领导人的命。为此,他获得了最高荣誉——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国家一级勋章。有他参战,与崔万祥同志同时带队,征战狍子沟就会万无一失,就会有更大的把握。我们农垦系统,东部的雁窝岛,已经拍成电影了嘛!战胜狼群,战胜了大酱缸,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个雁窝岛嘛!今天,我们进军狍子沟,也能为将来拍电影、编剧本提供最珍贵的素材嘛!……”

    副场长白大校口才、文才都相当不错。欢送会是鼓劲会,也是勘察队员熟悉王东海的一次交流会。对王东海的加盟及王东海的身份,不仅仅是我的妻子崔俊芳,岳父崔万祥、小舅子崔俊男,也有点儿茫然和疑惑,他是不是我在国内外寻找了十几年的父亲秦世海呢?因为是初次见面,又是岳父全家关注的一个问题,所以对他的背景和身份都在思考,都在琢磨,都在观察,但谁也不好意思直说,或不便于直说,来日方长,进了狍子沟,一铺炕上打呼噜,一个锅里头摸勺子,了解他的身份会有很多的机会和时间的。关键的是我自己本人,尽管是为寻找父亲才来到了中国的北大荒,可是一见这个埋埋汰汰的糟老头子,我感情上就有些彻底的凉了!不想和他交谈,更不情愿把珍藏着的勋章掏出来让他过目,反而替母亲感到惋惜。母亲风华正茂,那么漂亮,那么温柔,那么贤慧,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斜着身子走路、全身散发着腥臭味的糟老头子呢?让人寒心,太让人失望,太让人遗憾了!但愿他不是那个秦世海,秦世海是战斗英雄,是驯马的奇人,是我永远崇拜的偶像,我身上流淌着的是秦世海的血液。秦世海与王东海,风牛马不相及,这个王东海,跟我李中朝没有丝毫的关系和瓜葛。如果不是半年后,在风化的狼粪中发现那一枚勋章的话,他仅仅是个路人、是同事,更进一步说,只能算个老前辈,征战狍子沟的一个老战友。半年后,狼粪中发现了一枚勋章,那枚勋章,和我脖子上的这枚勋章一模一样。

    狼群咬死了王东海,王东海自然也就是那个秦世海,秦世海死了,曲折的寻父,也变成了我终生的遗憾,狍子沟的狼群,是真正的可恨、可憎而又可恶啊!马车晃晃悠悠,马蹄声清脆又悦耳地敲打着梧桐河的东岸。“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俊芳和我都在皱着眉头思考,思考着我们的前途,更担心此次前行,有几个人还能完完全全地活着回来?狍子沟的狼群像牛犊子一样,多少猎人和捕狼高手,都在狍子沟内魂丧九泉,消失于这个世界。狍子沟,越来越近了,偶尔听见了狼嗥声,“欧——欧——”五匹烈马,十个耳朵,蓦然间全都高高地支棱了起来,并且打着响鼻:“噗——噗——噗——”太阳平西,五匹马、两辆车、八男一女九个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狍子沟。

    名义上叫狍子沟,事实上这儿是野狼群的天下。别说是什么梅花鹿傻狍子了,沟里沟外,连一根狍子毛你都见不到,狍子是食草类动物,野狼原本就是它们的天敌,狼窝中能见到傻狍子,那可真是天大的传奇故事了。当然了,世界上所有的地名都是有它的原因和背景的,听以前的老北大荒人说,狍子沟并非是空有其名,不仅仅是傻狍子,马鹿、梅花鹿、犴达罕、山羚羊、山野兔、野鸡、沙畔鸡等,均相依为邻,相依为伴,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棒打狍子瓢舀鱼嘛,就因为北大荒连年开发,居民点增多,荒原上的野狼都集中到小兴安岭的边缘地区,生态恶化,生物链严重破坏,狍子沟才变成图有虚名的野狼沟了。

    狍子沟是梧桐河上游最大的一条沟系。沟长三十多华里,山势不陡,大漫坡,杂草半人多高,白桦林子一片连着一片,土地荒凉,广袤而又肥沃,它的后堵也是烟筒山的主峰,地形恰恰是一个椅子圈型的,整个野狼沟被它环绕了有三分之二,与野狼沟搭界的几座山峰比较险峻。当年日本鬼子溃退进野狼沟时赵尚志的抗日联军就是从狍子沟这面翻过去的。可以说,日本鬼子空投的化学性炸弹对狍子沟没什么影响,狼群为了繁殖后代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从野狼沟的小山包里面翻过那几座砬子山,狍子沟就变成它们的乐园和赤色的根据地了。后来我去农垦总局查过资料,当年开发北大荒,在松花江岸百万亩荒凉的草原上,乘军用飞机前来视察的朱老总——朱德委员长就指着狍子沟说道:“场部为啥不建在那儿呢,不受水气,也容易开发嘛!”陪同的王震将军给他解释道:“老总啊,您不知道,那儿是北大荒的狼窝,一个侦察排已经在那儿失踪了,在河西建场,我担心后患太大哟!那儿的野狼像牛犊子一样,还是不惹它们为好吧!”

    1953年到1969年,仅仅十几年的时间,狍子沟不得不变成一个分场的规划区了,形势所迫,不得不逼着它们往大山深处再一次搬家。我们这帮人的下榻之处是进狍子沟不远的一座木刻小屋,小屋跟我们去年逮狼时的那座没什么区别。据说是鄂伦春人留下来的,鄂伦春人在这儿食宿的目的是烟筒山上的几只东北虎,东北虎是他们的追捕目标,与周围的狼群没有丝毫瓜葛。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了吧,鄂伦春人不屑与狼群为难,北大荒的狼群自然也就能容忍他们的枪声和马蹄声了,和平共处,相当默契,鄂伦春女人,也敢放单从狍子沟路过,包括他们的孩子,狼群围着转,也不对娃娃们有丝毫威胁。鄂伦春人的猎犬,都是由第一代野狼杂交成的,机灵、勇敢、生死不怕,但也能对主人的全家忠心耿耿,鄂伦春人与野狼之间的关系,直到今天,也还是一个破译不了的秘密。在这一方面,鄂伦春人历来是守口如瓶的。“与狼共舞”,在北大荒和小兴安岭,就是指鄂伦春人中的女孩子而言,这个马上的民族与遍地的狼群,历来就有着传统的友谊和别人猜测不透的感情。

    与鄂伦春人的传统信仰恰恰相反的是,这次狍子沟之行,我的岳父老泰山崔万祥,接受任务后始终一言不发。在家中自己的佛龛面前供了三天香火,一宿一宿地跪着,整个气氛非常压抑。岳母安慰他道:“和白场长说说,换个人去呗?”岳父苦闷着摇头,内弟崔俊男说道:“妈,你就别掺合了,政治任务是党委研究决定的。我爸不去就会以反革命罪论处的。”临行前岳父特意去了一趟鹤岗,在三宝寺的老君庙上再一次地供香,再一次地许愿,知道自己有罪,结怨多年,此次之行,毫无疑问是凶多吉少啊!受老岳父的影响,这些天我多次从噩梦中惊醒,闭上眼睛就看到了夜幕下的狼群追赶爬犁,目光残忍,恐怖到了极点。特别是那只瘸着一条前腿、丢了半个耳朵的白毛子老狼,目光是残忍的、血腥的、歹毒的,也是阴险而又狡诈的。

    它个头儿不高,但凡人不能识别,它确实是那种仙风道骨型的。尽管瘸着一条前腿,也能从马爬犁的后面忽然就到了马爬犁的前面。大白马谁都敢踢,唯独对那只白毛子老狼,它在后面出现,大白马就拼了命地狂奔,在前面出现呢,大白马又哆嗦着后退,打着响鼻,每一根鬃毛都直竖了起来……这次狍子沟之行,但愿老狼——那只瘸了一条腿的白毛子老狼,别再在大伙儿的面前出现……听老岳母说,百岁老狼刀枪都不入,要想把它击毙,使用的子弹也是特殊加工过的——用女人的经血浸泡多天,晾干了再用。

    杀伤力强,还绝对不会臭火,这次进军狍子沟,妻子崔俊芳自愿报名,岳父岳母也都是默许和支持的。岳母多次问她:“来了吗俊芳你?”俊芳不高兴地答道:“妈,你怎么老问呢?俺又没有怀孕,到时候,它能不来吗?”勘测队进沟,也是未婚妻崔俊芳月经排泄的第一天,从目光中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来,岳父崔万祥他们,关键时候还要靠妻子特别的女性来转危为安呢!在这一方面,“与狼为舞”,似乎是也能找到一点点答案。女人的经血很脏,可是又有一定的用处。这一点,未婚妻崔俊芳是理智的也是清楚的。在我来宝泉岭的头一年,俊男十七,俊芳都十九岁了,野狼沟逮狼,关键时刻,俊芳毫不犹豫地就豁了出去,但怎么个豁法,弟弟和父亲守口如瓶,她自己更是只字不提。即是我们俩在最激动的那个时刻,她也拒绝了向我泄露那点儿秘密。

    “哎呀!你就别问了呗!对得起你,你还要怎么样啊!……北大荒的事,不该问的,今后你就别问,必要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啦!”这次来狍子沟,她是义无返顾的。为了她的父亲和弟弟,为了她的爱情和婚姻,再有,也是北大荒的需要。有崔俊芳加入,气氛轻松,又添亮丽的一景。坐在车上,我也曾感情复杂地试探过王东海,当着崔俊芳的面,“王、王师傅,你家在共青农场住吗?”“家!什么家?”他苍凉而又绝望地扫了我一眼。伸出唯一的右手在大黑马的屁股上拍了拍,既自豪又有点儿凄楚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家?这就家喽!”“王伯伯啊,这么说,您还是独身生活呀?”崔俊芳先冲我撇了撇嘴,唧咕了一下眼珠子,然后又扭头探过身子去关切地问道:“一个人生活,多寂寞呀!找个老伴儿多好,瞧您这衣服,早该洗啦!整天穿着,臭哄哄的,多味儿呀!一会儿到了地头,脱下来,我给您洗洗!您老横是有六十岁了吧?”一听说给他洗衣服,王东海乐了,龇着满口的黄牙:“六十岁?还远着哪!知命之年,还有一大截子呢!”说着,回过头,扫了崔俊芳两眼。突然,他的笑容没了,目光火辣辣,一眨不眨地盯着,既是愕然又有些意外,厚厚的嘴唇嚅动了半天,非常非常口吃地问道:“你、你、你姓啥?”不等回答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姓李,是不是?”崔俊芳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道:“我不姓李,我姓崔,他才姓李呢!”说着,指了指我的脑门子。

    老王头有些失望,也有些尴尬,直着眼珠,很长时间才缓缓地扭回了头去。嘴上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看走眼喽!看走眼喽!”说着,又再次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唉——”我知道老王头的感觉,和我第一次见到崔俊芳一样,俨然是我母亲的翻版。要不然,王东海为啥直勾勾地呆愣了半天?他的感情深处,肯定惦着我的母亲,肯定牵挂着他的妻子李姬善。果不其然,阳光下面,随着车轱辘的晃悠,前面的王东海,闭着眼睛,哼哼出一种老掉牙了的小调。小调的内容是我熟悉的,是朝鲜民间的爱情小调,旋律平缓,令人深思。记忆中,灯影下面,母亲坐在大炕上,时常哼哼的就是这种小调。外面是狼琳山,山下是秃鲁江。听着江风,闻着江水,母亲在感情上是那么投入,那么逼真。

    睫毛上噙着泪花,半天半天,就像个雕塑一样,我正思索着,俊芳趴在背上,偷偷地告诉我道:“中朝!中朝!老王头哭了!老王头哭啦!肯定的,是你父亲,保证没错!”进了狍子沟,前后两台车上的五匹马一齐打着响鼻,咴咴地叫着,气氛恐怖,也让人感到了紧张,到处都是狼粪,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骨头和飘拂着的狼毛。狼粪有的风化了,多数还非常的新鲜,看样子,发现我们进沟,它们才仓促地逃离现场的。前马不敢往前走,王东海拖出刀锯在空中晃了晃,呵斥着马:“真他妈的狗熊,打交道又不是一天啦!走你们的呗,不怕死,就再出来较量较量嘛!”然后又用那唯一的大手,在辕马的屁股上拍了拍。

    辕马一身黑毛,油光闪亮,与老王头配合默契,跟岳父崔万祥的白马一样,这匹黑马,肯定也是老王头心上的一块宝贝疙瘩。到了地方,天色已近黄昏。见众人打怵,老王头就大声嚷嚷着喊道:“奶奶的,瞧你们这个熊样,还他妈的男子汉呢!狼群有啥,不就是一帮大狗吗!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我一个人行动,四十多只狼跟着,战马都吓瘫了,红着眼睛,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掏出来马卜络夫手枪,推上快门,胳膊一抡,受伤的嗷嗷叫,活着的都他妈的滚蛋了!你们几个记住,什么动物都怕人,怎么说人是高级动物呢!”说着,嚷着,咋呼着,与开始见面时的形象气质截然不同。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王东海,豪放、大度、剽悍又刚毅,左脸上的伤疤闪着亮光,左边的空袖子迎风飘荡。他一边卸车一边招呼我们说道:“去去去,赶紧弄柴火,每人五大抱,包括我们老头子在内,完不成任务,谁也别想着进屋。”军人的气质,干脆又利索。把马匹安置好,又用长者的口气,疼爱地对崔俊芳说道:“妮子,你就不用抱柴火啦!如果不累哪,你就帮大伙儿做做饭吧!不愿做,你就歇着,瞧你这身段,我是觉着好面熟啊!”俊芳自然不肯闲着,打扫卫生,点着火就开始煮饭。拣柴火时,我有意识跟他接近,既是试探也是关切地问道:“您在朝鲜,都去过哪儿呀?”他用一只胳膊干活,其速度比我的两只胳膊还快,“咔嚓!咔嚓!”杨木杆子就被他掰折了,一边忙活,一边不以为然地答道:“狼琳山、大榆洞、新兴里、妙香山,去的地方多了去啦!打仗嘛,哪儿不去?”“您去过新兴里!”我明知故问。“去过,去过,当然去过啦!那是三十八军指挥机关的所在地嘛!我还在那儿养过伤哩!新兴里,唉!我呀,连做梦,都想着再回去看看哟!可是……唉!干活吧!干活吧!哎!你怎么知道新兴里的?”他停下手来,疑惑地望着我。“我父亲在那儿当过兵,是他告诉我的。”“噢!你父亲也在梁大牙(梁兴初)部队干过?他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备不住我还能认识呢!”“他姓李,叫李……”妈妈的名字,话到嘴边我又狠狠地咽了下去。我知道,眼下是个不寻常的时刻,他是我们的领队,又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作为丈夫,这位一只胳膊的残疾老人,肯定也是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自己的妻子——我的妈妈。

    妈妈的死,也许他还不知道吧。而这十几年,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到五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孤独一人,与马匹为伴;辛酸的生活,坎坷的经历,思想上的委屈,精神上的折磨,身心上的煎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急需要了解和知道的啊!还有我的大姥,我的小姨,此时此刻,只要我把衣服上的扣子解开,那枚勋章就在我脖子上悬挂着,而他呢,毫无疑问,肯定也会珍藏着……算了,先忍一忍吧!十八年都熬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等这十八个小时?我抑制住情感,抱起柴火,回到了木屋。

    木屋中,王成国四仰八叉地在大炕上躺着,老王头伸手把他就扯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大着嗓门吼道:“屁大的工夫,你就抱完啦!啊?”王成国讪讪地笑着:“多累呀!坐了大半天的马车,明天再抱呗,又不是……”“什么?明天再抱?你他妈的不想活啦!一会儿狼群就找上门来了,到时候,我拿你点天灯哪!去,少一根也不行!少抱一根,我老头子也跟你没完!快去,快去,别他妈啰唆!”王成国极不情愿地又抱了两抱。八个人,五八四十抱,多数是杨木杆、桦木杆和柞木杆,门前堆了一个大垛。柴火抱完,俊芳的大米饭也焖好了。尽管串烟,但嚼起来也很香。吃饭时我再次注意到老王头的两眼,始终在崔俊芳的腰条和五官上撒摸和端详着,不时地摇头又不时地点头,目光一会儿暗淡,一会儿又明亮。香喷喷的大米饭,别人是风卷残云,老王头却没有吃多少,一个粒一个粒地嚼着,忧心忡忡,真正的是食之无味啊!一铺大炕,我和俊芳睡在了炕梢。

    第一天又没来得及彻底地收拾,九个人都是合衣而睡,一路上的颠簸和疲劳,躺下不久,大伙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黑暗中,我习惯性地伸手揽着崔俊芳的腰肢,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了睡意。俊芳也睡了,均匀地呼吸着,可是我的思想呢,早已经回到了朝鲜。

    狼琳山下,秃鲁江边,母亲的坟茔旁边,山风呼呼地刮着,有乌鸦的叫声,也有野狼的嘶嗥声,“欧——欧——”直到崔俊芳第一个惊醒,我脑子里面仍然是一团糨糊,糊里糊涂,狼叫的声音,不知道是梦中,还是在现实。直到崔俊芳使劲地推了我一把:“中朝!中朝!你听!你听!狼群在叫呢!狼群在叫呢!我的老天爷!这么多呀!快,快起来!”我听清楚了,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小木屋的周围。欧欧的叫声,此起彼伏,潮水一样,狼嗥声伴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呜噜呜噜的林涛声。很快,五匹烈马也一齐嘶鸣了起来,恐惧的、绝望的,也是迫不及待的,“咴咴咴!咴咴咴!”蹄子刨在了沙土上,“呼通!呼通!呼通通!”狼嗥马嘶,地动山摇。木屋变成了孤岛,夜幕下面,一个劲儿地晃动,尽管我们都早有思想准备,而且不止一次地与狼群打过交道,可是一旦被狼群包围,心里还是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一次我们没有枪支,一切都是被动的,万一它们涌了进来……来不及多想,各自抓着提前就准备好的刀斧。用白副场长的话说:“……用不了三天,狼群就会乖乖给你们让路!尽量别发生冲突,逼走它们是我们的目的!”俊芳使劲抱住我,全身像筛糠,剧烈地颤抖着。屋里漆黑,除了恐慌,我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着。屋里头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哎哟妈呀!这么多哪!”“我操,咱们怎么办啊?”“快!快!操家伙!操家伙!我的刀呢?我的刀呢?”“妈的,你踩着我的脚啦!眼睛瞎了呀!”“吵吵个鸡巴毛,我又不是故意的!踩死你活该!”“你再说一句活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场部特意让红炉给我们加工了十几把大片儿刀,打磨得铮亮,锋利无比,得心应手。此刻,慌乱之中,刀背碰着刀背,刀背撞击着炕沿,叮叮当当,反倒更增添了一种紧张和恐惧。

    我知道,岳父崔万祥行李中裹着一支双筒儿猎枪。猎枪是民用器材,有枪照,登记造册,但不属于军事武器,因为有这支猎枪,他们父子也冷静了许多。前面已经说了,岳父崔万祥是那种吃咸不管酸、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人,加上少数民族语言上的障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两位领队,相比之下,倒是十四团刚调来的王东海,风风火火,咋咋呼呼,既有主意又有胆量。黑暗中,听口气他是满不在乎的,似乎又是吹胡子瞪眼,“嚷啥你们,妈了个巴子的,都给我闭嘴!草木皆兵,一个个还他妈的男子汉呢!听着,都服从我指挥,谁扰乱军心,我就先把他给剁了!”说着,黑暗中用力晃了一下他那把大刀锯。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大刀锯金属的颤音,在黑暗中铮铮地回荡着。我暗自舒了一口长气,佩服这位糟老头子,他的大将风度稳住了军心。同时也感到自豪,自豪我找到了这位志愿军的爸爸,中国的爸爸,也是妈妈的丈夫。

    出于本能,我轻轻在俊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俊芳也为我骄傲,回头返馈回来的信息是:用她的小嘴,使劲使劲在我脖子上啄了一口,没有声音,却使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安慰和幸福。她在亲我,她在吻我,在这野狼包围后的关键时刻,这深深的一吻,既是对王东海的佩服和尊敬,也是对我的一种鼓舞和祝贺,同时也是她自己的自豪和骄傲,儿媳妇、老公公,特殊环境又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事后想想,该多么有意义!毫无疑问,崔俊芳已经承认他这个老公公了,特殊环境,又是高丽和汉族的一个特殊大家庭。

    黑暗中,潮水般的狼群是从南面涌过来的。南边是野狼沟,鄂伦春这座木屋,是坐落在狍子沟北山根下面的,大批野狼肯定是涉梧桐河支流的河水过来的。这是第一个夜晚,天刚擦黑,它们就开始向我们进攻了,河南河北,同时在嗥叫,“欧——欧——欧——”“哇——哇——哇——”铺天盖地,此起彼伏,叫声凄厉、残忍,毛骨悚然,又使人感觉到了一种绝望和恐怖。尽管我进过野狼沟,尽管我逮过野狼,这次来狍子沟,尽管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准备。但此刻听到狼嗥,而且是这么多,这么大的野狼群在一齐嗥叫,我的思想还是紧张到了极点,右手抓着大刀片,左手攥着崔俊芳的胳膊,心突突跳,筛糠般地颤抖。俊芳和我一样,也可能是更甚,趴在我背上,似乎是一瞬间就要晕了过去。

    毫无疑问,涉水过来的狼群很快就把马匹和我们的木屋给包围了。我们想把它们逼走,它们呢,为争夺地盘,却要让我们彻底地葬身于狍子沟里面。紧张、恐怖、绝望!黑暗中,先是马匹的蹄子声扑通扑通地传了进来。白马、黑马、枣红马,都是北大荒少有的那种烈马。马蹄子的厉害,肯定让围攻者吃到了苦头,“噗”的一声,“噗”的一声,“噗”的又一声,凶猛的蹄子伴着野狼一阵阵的哀叫,“欧!欧!——哇——哇——哇欧——哇欧——”黑暗中,岳父崔万祥用朝鲜语懊丧地嘟哝着:“我的马完啦!我的大白马完喽!该死的,咋忘记松开缰绳了呢!该死的,该死的!……”伴着激烈的打斗,五匹烈马很可能是挣断了缰绳,“唿嗵唿嗵”的蹄子声,时间不长就平静了下来。更多的野狼,把进攻的目标都锁定在了小木屋上。有野狼跳到了房顶上,欧欧叫着,愤怒地、残忍地,也是报复性地用牙齿啃,用爪子刨。几十只,还是几百只?不得而知,黑暗中仅仅听见了糟烂木头的咔嚓声,震耳欲聋,野狼的爪子似乎就抓在了自己的身上,“咔嚓嚓!咔嚓嚓!哗啦啦!哗啦啦!……”

    头上的灰尘一个劲儿地抖落。黑暗中,我攥着大刀,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也和我一样,紧张地观察,在恐惧中等待。周围不少的木头都已经朽烂了,尽管很粗,却抵不住野狼们的利齿和爪子。听动静,一根朽木就要被啃透了。王东海急了,沉着冷静又突然吼道:“把蜡烛点上!真它妈的胆肥啦!”蜡烛点上了,不是一只而是三只,见到亮光,周围的咔嚓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屋里屋外,死亡般的寂静,但我明显地感觉到,狼群没走,而是在侦察判断或等待命令。果不其然,附近传来了三声吼叫声:“哇——哇——哇——”像婴儿在啼哭,听上去令人感到那样的毛骨悚然。

    距离不远,其位置也就在木屋的正前方,叫声刚停,肆虐的狼群就开始了进攻。“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咔叭”一声,东面墙壁出现了一个窟窿,半米长,小桶一样,狼群是肆无忌惮地,也是迫不及待地,四个爪子同时伸了进来。崔俊男离那儿最近,举着大刀,早就准备着。说时迟,那时快,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刚一出现,崔俊男手中的大片刀,“嘿”的一声就剁了下去,随着大片刀儿的亮光一闪,“咔嚓”一声,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同时被剁了下来。黑血四喷,哀叫声凄厉,“欧——欧——欧——”听动静是两只老狼,悲惨凄厉,哭泣般从高坡上轱辘了下去。

    疯狂的狼群刹那间又停止了进攻,可是那个窟窿再没法儿堵上,如果两旁的朽木继续被扒掉,阵地被突破,狼群就会洪水般地灌进来。我正在担心,老岳父就把猎枪口抵在了那个窟窿上,“咕咚!咕咚!”连着开了两枪,枪声在木屋中回荡着,震落下灰尘,也减少了恐怖。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消逝着,灯影下面,大家都自动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脸色铁青,紧攥着刀把,严阵以待,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那个王东海,身材不高,却是一脸的刚毅。空袖子在微微地晃动着,聚精会神,通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目光平静,虽然紧张,但也有点儿快感,络腮胡子满脸都是,茅草窝一样,遮住了伤疤,又掩去了他不少的凶气。外面又传来了狼嗥,“欧!欧!欧!”此起彼伏,彼伏此起。

    远处有接应,附近有回答,数量增大,再一次冲锋,似乎是马上又要开始,王东海说话了,既是命令,也是在提醒,尽管沙哑,听上去却是那么厚重有力。“大伙儿听着,刚才是偷袭,也是对咱们的试探。这一次,就是全面的进攻啦!你听听,它们还在研究呢!”说着,他晃了晃手上的大刀锯,不慌不忙,沉着地说道:“咱们一齐往外冲,但一定要拉开距离,主要是搭救马匹,别让兔崽子,把马匹给毁啦!”然后又指着王成国和孙刚:“你们俩出去,找木头把这个窟窿堵上。”然后又对我和崔俊芳说道:“你们小两口就不要出去了,好啦,开始行动!”听声音,大批野狼潮水般地扑了上来。

    黑暗中,只有个别野狼在“欧儿!欧儿!”地叫着,没到跟前,紧张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王东海杀气腾腾,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先把刀锯衔在嘴上用牙齿噙着,然后用唯一的右手抓了一把桦树皮,在蜡烛上引着,桦树皮呼呼地燃烧,他猛一脚把门踹开,人和火把同时射了出去。速度之快,闪电一样,大伙儿随之涌了出去,呐喊着、吼叫着:“冲啊——杀呀——杀啊——杀呀——”喊声、刀声、牙齿声、哀叫声,地动山摇,空气都在颤抖。火把落在了干柴火堆上,干透的柴火很快就噼噼叭叭地燃烧了起来,火舌舔着夜空,火苗打着旋儿,照亮了荒野,照亮了大地。我右手抡刀,左手抓着崔俊芳的胳膊,分秒没停,随众人就冲了出去。俊芳左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忘记了害怕,目光也很亮,同时呐喊,为大伙儿助威:“杀呀!杀呀!杀呀!”孩子一样,只有激动和愤怒,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害怕。刚一出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低头一看,三个狼脑袋,血肉模糊,同时在地上轱辘着,血水冒着热气,遍地横流,尸体在地上躺着。

    我感到惊讶,俊芳也“妈呀”一声,因为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到,火堆旁边,王东海手提着刀锯,刀锯上沾满了污血和狼毛。他斜歪着身子,空袖子在夜幕下面猎猎地抖动着,像一面旗帜,也衬托着主人翁的豪迈和威武。大火熊熊,不远处有人在喊叫:“毁啦!毁啦!王师傅哪!马匹没啦!您的大轩马没啦!”“大白马也没影啦!缰绳断了,哎哟妈呀,踢死了这么多狼啊!”“快!快!给它一刀!给它一刀,它还活着哪!它还活着哪!”“扑哧”一刀,“扑哧”又一刀。是老岳父的声音,用朝鲜语带着哭腔般地喊道:“我的大白马!我的大白马!大白马哟,你千万千万别出事啊!”是小舅子崔俊男的声音,非常勉强地安慰他爸爸说道:“爸!没事的!没事的,您放心吧!野狼再凶,大白马也不怕!兴许是挣断缰绳,逃回家去了吧?……把猎枪给我!你看那儿,肯定它们还没走!”枪声响了,火舌很亮,“咕咚——咕咚——”随着枪声,又有一只老狼在草丛中惨死,其他野狼闻声后向更远处逃去,哗啦啦,哗啦啦,又是一阵骚动。是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火势太猛,尽管没风,也是呼呼地响着。因为是秋季,加上这几天又特别干燥,木屋周围本来就是杂草丛生,灌木茂密,那时候人们的防火意识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农场烧荒,点火就是一片。

    浓烟滚滚,天地都是黑的,前面烧荒,后面的拖拉机就开始翻地,不少野生动物在火海中丧生,野狼、梅花鹿、犴达罕、野猪、狗熊、傻狍子等等。动物不懂得迎着火头奔跑,穿过火头才能够脱险,而是东一头西一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狂奔。放火烧荒又多数是顺风,浓烟爬高再顺风一吹,整个草甸子就被死死地笼罩住了。动物一懵,就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没有空气,滚滚浓烟很快就把它们呛昏了过去,一头栽倒,原地不动,都被蔓延过来的荒火烧成了焦炭。如果是春天,荒火的速度比骑马还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过去,各种野生动物的尸体横三竖四,陈尸遍野。

    动物是被薰死后又烧熟了的。北大荒没有春天,立夏后的日照长,气温又特高,烈日下面,野生动物的尸体是一堆一堆的。飞禽走兽,统统聚成了大堆遇难。飞禽中有野鸡、飞龙、沙畔鸡、野鸭子、丹顶鹤、红头雁等等;走兽中多数是野狼,北大荒是狼群的天下嘛!除了野狼,也有前面所说的其他走兽,特别是孤猪,毛烧光了,你就很难辨别它是哪一个群体。死后散发着臭味,令人恶心,又让你惨不忍睹。拖拉机隆隆地响着从这些尸体上辗了过去,随着又被大犁翻盖在了黑土地的下面。第二年你就看吧,那一片庄稼的长势特好,因为下面就是一座野生动物的坟墓。玉米两米多高,穗子一尺多长,但因为贪青,却常常是熟不下来,动物烧死,北大荒的土地就更肥。狼群怕火,群体再大,一支火把就能把它们彻底地征服。这是经验,也是男女老少最起码的一点常识。

    此刻小木屋前面的那堆柴火的势头正猛,噼噼叭叭地炸响着,火舌十几米高,浓烟在拧着劲儿地飞舞,非常壮观,又使人觉着特别的安全。只要有火,狼群再多也没咒儿可念。烈火引燃了周围的杂草,杂草下面又是多少年的腐枝败叶,几分钟以后,火势就顺着一棵棵的白桦树爬了上去,爬到空中,又忽然熄灭,烟灰飘舞,蝴蝶一样在高空中舞动。我和俊芳呆呆地看着,狼群就在周围,欧欧嗥叫就是不敢靠近,借着火光,它们幽蓝的目光像一串串的小灯笼,虎视眈眈,在窥视着我们,既不撤退,也不敢冲锋。有狼不时地嗥叫一声,“欧——”但潜伏着的狼群仍然不动。尽管火势熊熊,天体通明,狼叫声仍然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骇人般的恐惧刹那间又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看着地上的三只死狼,未婚妻崔俊芳先是有些瞠目结舌,咽了口唾沫,平息了一下呼吸,才佩服又感叹地小声儿说道:“中朝,你爸爸好厉害啊!”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本能地也是下意识地,摇头是不承认他是我爸爸,点头是佩服他的功夫和勇敢。

    三只老狼,同时把脑袋切了下来,是什么样的速度?又是什么样的功夫?要知道,三只老狼肯定不是在一条线上,又是在夜幕的掩护下,老人的眼神又不太好使,烂眼角还是风泪眼。狼头落地,一连三只,这使我想起了他的驯马故事。

    三匹烈马,同时被他打住,同时被他征服,掩护崔庸健,昏迷中用一只胳膊打退了敌人,又是百发百中,可是他的外表呢?糟老头子,满脸皱纹,白眼珠永远都是红红的,左脸上的伤疤,除了丑陋,又让人感到了恶心,黑黑的,瘪瘪的,死蚯蚓一样,尽管有胡子掩盖,鼻子眼睛包括嘴角,均有意和无意地向旁边歪着。走路身子倾斜,一步大一步小,左腿一拐一拐的。不是走路,而似乎是在拉纤,看他的外貌,我替母亲觉着惋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太让人遗憾了。可是他的功夫呢?还有他为人的豪爽和智慧,处事的坦荡和勇敢,内在爆发出来的底蕴和魅力,亲眼目睹以后,我就替母亲感到欣慰和骄傲了。不仅仅为母亲骄傲,也为我自己有这么刚毅又彪悍的老爸而幸福、而安慰、而愉快、而陶醉,陶醉的目光始终在围着他转。看到三只死狼,我真想扑上去喊他一声:“爸爸!您不叫王东海,您是秦世海!我是您的儿子,是您没见面的儿子李中朝啊!”可是,我又再次地克制住了。火势渐弱,周围的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欧!”一声,“欧喽!”又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联系,准备着又要进攻。略有缓和的气氛,刹那间又恐怖地紧张了起来。星光灿烂,远处是黑黢黢的群山,群山的深处也有狼叫,非常遥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野狼沟、狍子沟,遍地狼群,有野狼把尖嘴插在地上嗥叫,也有野狼冲着夜空在嘶鸣。听上去是沾沾自喜的,也是得意扬扬的。狼群不分国界,早在朝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曾经说过:“孩子别怕,有妈妈呢,你听,这只冲天叫唤的野狼是在找对象呢!”“什么是对象?”“它的女朋友呗!也可能是白马王子啦!小孩子不懂,长大后就知道啦!”听见野狼发闷、悠长的叫声妈妈就紧张了,“孩子别怕,有妈妈呢!这些天不要出门,听话,在屋里面玩,听见了吗?老狼们又聚堆呢!不知道哪个村子又要倒霉啦!”前面我已经说过,野狼的集体主义精神很强,一旦聚了大堆,再强大的敌人,它们也能战胜。

    俗语说得好,猛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嘛!此刻老狼们在呼唤,争夺地盘,互不相让,更残忍的进攻马上又要开始了。王成国和孙刚用最快的速度堵上了那个窟窿,窃窃私语,不安地说道:“哎!刚才剁掉了四个爪子,最少也得两只,咋着一只也没了呢?”“逃走了呗!”“不可能,剁掉的是前爪子,怎么能逃走?”“别着急,一会儿你就看见啦!”王成国的爷爷是猎人出身,从小跟着他爷爷在荒原上骨碌,所以说,对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惯,他从小就是了如指掌的,借着火光,他告诉小个儿孙刚道:“赶巧哪,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受了伤的两只野狼是被其他的野狼救走的,伤爪子搭在后屁股上,六条狼腿跑起来也不慢,而且我还能肯定,伤者肯定是公狼,搭救它俩的,又百分之百是母狼。

    两口子,形影不离,公狼打头,母狼在后面助威,一个受了伤,另一个背起来就跑。野狼的家族,其武士道精神与日本鬼子差不多啊!”两人议论着,刚到火堆旁,老王头就命令般地指挥着说道:“把这玩意儿拖进去!”说着,用带血的刀锯指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拖进去干啥?这么埋汰,臭哄哄的!”孙刚皱着眉头捂了捂鼻子反驳他道。“少啰唆!这儿是战场,懂吗你!”老王头瞪着红红的眼珠子,用刀锯一指,不客气地吼道:“快点儿,急了眼,我把你也剁了!”孙刚害怕了,张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还是王成国懂事,弯下腰,用左手抓着一条后腿,使劲拖了进去。见孙刚情绪不对,紧张中就小声儿解释说道:“快!快!愣着干啥!还让老王头急眼哪!不拖进去,狼群回来,就把它们吃掉,活狼吃死狼,你懂不懂?啊?除了夫妻两口子,老弱病残,统统被吃掉,要不怎么说,狼群和日本鬼子一样呢!不拖进去,就是帮了它们的大忙。”

    王成国解释着又抓起另一只野狼的后腿。“我操!这么沉,二百多斤哪!狍子沟的老狼都他妈的抵上黑瞎子沉了!这么多狼肉,吃不了还不得臭了呀!”孙刚个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干脆扔了大刀,两手拖着后腿,咬牙切齿拿出来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只死狼拖了进去。岳父老泰山、小舅子崔俊男、傻大个儿于大巴掌也各拖着一条死狼过来了,死狼是让马匹踢昏了的。然后又让他们给补了一刀,有的剁掉了脑袋,有的切断了脖子,还有的剖腹开了膛。木屋前面到处都是狼毛,遍地都是污血。前后数了数,加上俊男剁掉的四个爪子,刚才这一阵激战,二十一只老狼败在了马匹和我们的手下。狼群不报复我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报复我们,它们就不是北大荒的主宰者——大灰狼了。

    屋子太小,八男一女,本来就拥挤,十九只死狼再拖了进来,炕下几乎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炕上炕下到处都是狼毛,沸沸扬扬,被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流出来的污血,既腥又臭,刺鼻般难闻。看着这么多的死狼,在场者谁心里都非常明白,五匹烈马虽然是挣开缰绳后逃跑的,但也可能逃不出去,这么多的野狼,别说是马匹了,就是蛟龙和老虎,十有八九也得被它们给毁掉!持续了两三个小时,一大垛干柴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堆火炭,火炭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轻灰,微风吹来才一阵一阵发红。而且有烧不透的木炭忽然一亮,立刻又灭了,火堆旁只有几块粗大的朽木,缕缕浓烟继续缭绕。

    因为是西风,顺沟塘子刮来,木屋的左前方,远远近近的灌木丛和草甸子中,也有轻烟在飘动。狼群没有进攻,只是在远处走动。篝火熄灭,那一串串小灯笼般的目光也就折射不到了。它们似乎是在议论或研究怎么进攻,又怎样才能把我们彻底一网打尽。远处漆黑,整个山野是黑沉沉的,出奇的深沉又出奇的寂静,只有远处的河水不紧不慢,哗啦啦地淌着。偶尔也有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喵——咕咕咕,喵——咕咕咕,喵——”拴上木门,又换了一圈蜡烛,两人在门后站着,两人在窗户下守着,除了我和崔俊芳,其他三人都坐在死狼的尸体上。手抓兵器,防备着偷袭,没有睡意也没有困倦,不少人开始了吸烟,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烟雾腾,腾再加上刺鼻子的血腥味,臭哄哄的膻气味,捂上鼻子也觉着呼吸艰难。多亏是夏天,门和窗户上都有缝隙,如果是冬天,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的气味可让人怎么熬啊!我看了看手表,两点半了,一会儿就能天亮。

    刚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守在窗户下的俊男惊讶中小声儿喊道:“姐夫,你看你看,又是那只瘸狼,去年咱们见到过的!”俊男历来是不称呼姐夫的。说起来,我比他才大两个月,体质没有他好,经验也没有他丰富,俊芳嫁我,他还有点儿不满呢!背后曾骂我是“这个杂种日的!”即使当着他姐的面,脸上也是那种悻悻的目光。也许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和特殊的环境吧,破天荒,他竟喊了我一声姐夫。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俊芳撇了撇嘴角,又推了我一把,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崔俊男真的在喊我呢!我躬着腰,从炕梢几步就窜到了炕头,按着窗户台,聚精会神往外面张望,嘴上还小声儿说道:“去年那只瘸狼,不可能吧?”因为刚才又有两只老狼被俊男剁掉了爪子,听王成国说,肯定是母狼在背着它们跑,俊男所喊的是指刚才的两只瘸狼吧?可是我仔细瞅了瞅,脑袋一懵又是一炸,心脏跳动加快,前胸后背一阵子发凉,全身麻酥酥的,血液流动缓慢,目光发直,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僵尸一样地愣在了那儿。

    木屋坐落在山根下一处缓慢的高坡上,坐北向南,视野极好。如果是白天,整个狍子沟肯定是一览无余的。此刻,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借着晨曦的那点儿微光,我不眨眼睛地看到,正前方五十米处,一棵碗口粗细的风桦树下面,一只老狼坐在那儿跟我们对视。一身白毛,非常醒目,又非常刺眼。它的左前腿瘸着,左面的耳朵也少了一只。目光是凶狠的、残忍的、蔑视的,又是悲哀的。是叫阵?是示威?还是在亮相?我岳母是一位老北大荒了,去年从野狼沟返回,听了我的叙说,岳母的眼珠子顿时就长了,很长时间才忧心忡忡、恐惧不安地说道:“唉,孩子啊,你不知道吧?真正的灰狼得有五百年,修炼到全白是八百年哪!北大荒的狼群哪,灰色的不能,可那都是黧灰啊!灰白色,银白色的,哪儿有啊!……中朝啊,你说看到了白狼,瘸腿,又少一只耳朵,我总觉着,以后的日子是凶多吉少啊!”“妈,看你说的,咱家逮狼,又不是一年啦!”俊芳不高兴地反驳她母亲道,“就你才迷信,什么神儿鬼儿的,八百年不也是一只狼嘛!它能咋的?再说,咱们也不打算吃这碗饭啦!”岳母无语,忧郁的目光,沉重的心情,半天半天又舒了一口长气:“唉——”此刻,外面的炭火基本熄灭了,星星很稀,既眨巴着眼睛又躲躲闪闪。

    东山的山尖上有了鱼肚皮般的亮色,毫无疑问,天快要亮了,尽管雾霭很浓,琼浆一样,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中,凭着肉眼,树木、杂草、河流和旷野,还是能模糊地分辨出来。视野中的老狼,毛眼是那种透亮透亮般的雪白,它始终坐着,姿式不变,眼珠儿都不眨。可是又在不停地悠动,速度很慢,无声无息,似乎是坐在了一块云彩上,很慢很慢地出现了,又很慢很慢地消失了。小木屋和它坐落的地方是在一条垂直的轴线上,仿佛是电影中一个极慢极慢又定了格的镜头,纵向活动,它身边的风桦树是最好的标志。退到河边,彻底消失,重新出现,一点一点地又移动了过来,似乎是表演,又仿佛是威胁,让人紧张又恐怖到了极点。伴随着夜色一点点地退去,守着大门和窗户两边的勘测队员都看清楚了,当它再次游移到风桦树下面的时候,模模糊糊中是几十只野狼在陪伴着它活动。

    除了去年冬天我看到的那两只大个儿灰狼,再有就是背着的两对儿,个小的背着个头大的,个大的没有前爪,膝盖以下是血淋淋的,目光残忍,充满了仇恨。毫无疑问,这两对就是刚才王成国所说的,母狼背着公狼,公狼是英雄、是模范、是榜样,母狼因此也有了地位和荣誉,陪着狼王一起活动。除了恐怖,我的心情还沉重到了极点。我知道,今天进了狍子沟,八男一女,活着出去的希望都很渺茫,尤其是老岳父的全家。岳父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但我的小舅子崔俊男刚才那一声“姐夫”也许倒出来所有的奥妙和真谛,也许是职业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吧,包括妻子,都有一定的城府,涉及到狼群,他们对我说的永远是那一句话:“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包括我们俩在办那事的时候,不管是站着还是躺着,俊芳一概是守口如瓶。“哎呀!你这是干啥呢?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了呗!……真没劲!啥情绪也得让你给破坏了,下去下去下去!……”朦朦胧胧,只有此时此刻我才彻底地意识到了,俊芳嫁我,这是个阴谋,招我为婿,又是他们全家挖下的一口陷阱。

    六十年代的北大荒,军人的世界,男人的天下。女人凤毛麟角,尤其是崔俊芳这样的坐地户,就自身的条件,嫁个科级干部或场长副场长是绝对没问题的。女人缺,十八九岁就有生孩子的。可是崔俊芳二十岁了才找到对象,而且我还是混血儿,既没有地位,长相又一般,即使崔俊芳是一见钟情,她的父母也不是糊糊涂涂的傻瓜蛋吧?他们家靠逮狼发了财,可是我李中朝呢?糊糊涂涂登上了贼船,船已经启航,发现了,觉醒了,就是想下船也已经身不由己了。坐在船上,等着触礁,跳下船来,也只能是淹死。想想母亲,想想小姨,我比别人更感到了绝望!只有面对死亡,我才彻底地感悟到了,这儿是梧桐河的上游和支流,情人岛——梧桐河大崴子离这儿也不很远,大约也就是二十多里地吧!俊芳以身相许,相许以后才给我讲了那个动人的故事——为治感冒,狼崽被活活淹死,多少只母狼因丢了孩子而痛不欲生?可是崔俊男和他的父亲呢,靠着逮狼,全家都骑上了自行车;靠着卖狼,有了金钱为女儿活动工作。一年年逮狼,提前过上了小康生活,俊芳知道后果是什么。可是已经晚了,去年冬天,我亲手参与了逮狼,马蹄子加上了两支半自动,多少只老狼丧生?恐怕是老岳父和小舅子也不见得能回答清楚吧!

    眼睛睁着,切断了的脖子上还在滴血。老岳父疼痛难忍,杀猪般地号叫:“快点来人哪!来人哪!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哎哟妈呀!疼死我喽!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李明离得近,刚要抡刀,就被妻子崔俊芳嘶声地喊住了:“别砍!别砍!我爸爸的腿哪!我爸爸的腿哪!”喊叫着,三步两步就急奔了过去。老岳父失手,猎枪滑落在了地上。翘着一只脚,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在了一只死狼的身上,挓挲着两手,脸色都白了。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又是那只白毛子老狼,瘸着左前腿,又缺了半个左耳朵,目光是得意的也是残忍的,在两只黧灰色大个儿野狼的掩护下,仅仅一闪,就迅速地向草丛中隐去。它后面是那两只母狼,各驮着自己的“丈夫”。失去了前爪子的“丈夫”,同样是阴险地随着狼王悄悄地隐去。看到三只母狼,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我们被包围了,步步引诱,谁也别想着逃走。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啦!狡猾的狼王,诡计多端的狼王,多年的积怨,今天才开始了报复,报复我岳父,采取的是一种这样的手段——砍掉脑袋,又置人于死地。

    切断了脖子的狼头,牙齿雪白,非常锋利,钳子一样,整个脚掌被吞进了它的口腔。不是亲眼目睹,说死我也不会相信,剁掉的脑袋仍然活着,目光血红,眼球还在转动,北大荒的狼群是太恐怖了。死狼是这么残忍,活狼又是怎样的歹毒啊!此刻,岳父老泰山一边哀号一边在挣扎,他企图把脚上的狼头甩掉,使劲儿悠动:“哎哟!妈呀!来人哪!快来人哪!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俊男!俊芳!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哀吼中我清楚地看到,他脸色苍白,五官都扭曲了,表情和目光,除了悔恨,更多的是恐怖!秋天,气候还炎热,我们大伙儿都焦急地看到,整条右腿由下而上开始变青,非常迅速,迅速得惊人。

    这是一只特殊的青狼,也是世界上极为罕见的。北大荒,草爬子一样的小昆虫也能置人于死地,何况狼。大伙儿目瞪口呆,干着急拿不出主意来。俊男和俊芳都心疼爸爸,俊芳哭了,眼盯着狼头,哭泣着喊道:“妈呀!妈呀!咋办啊!咋办啊!中朝!中朝!快救爸爸呀!快救爸爸呀!”她跪在地上,手扶着爸爸的肩膀,满脸泪水,哭喊着嚷道。俊男比任何人都着急,恐怖的、仇恨的也是茫然的,慌乱中用手上带血的大刀狠剁了两下,可是狼脑袋比石头还硬,刀刃崩了,火星子四溅。急中生智,也是唯一的办法,他掏出匕首,贴牙缝撬了半天,匕首弯了,仍然是无效。就在这时,身后河套子的沙滩上,黑白两匹烈马,轰隆一声倒塌了下去,随之又是王东海的哭声:“呜呜呜!……我的大黑马哟!我的大黑马哟!呜呜呜……”“完啦!完啦!两匹烈马都死啦!”小个儿孙刚绝望地喊道。“哎哟妈呀!你们看哪!你们看哪!大黑马身上还挂着两、两、两只死、死狼哪!”于大巴掌跑了两步,又本能地停了下来。看着死马,除了恐怖,更多的是绝望。两匹烈马轰然倒地,似乎是塌了一座楼,又仿佛是伐倒了一棵树,河水倒流,群山都在乱晃。

    俊芳的哭声戛然而止,惊疑中本能地扭脸往河套中看去。俊男扔下匕首,看着死马顿时也愣了。我急走了两步,奔到跟前,木然地看到,黑白两匹烈马的身体早已经硬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啊!在河滩上矗立着不倒的原因是:身体相互倾斜,自然支撑着搭成了一个“人”字架。黑马的体形高大于白马,最先映入眼帘,可是靠河水一面,谁也没有发现,也来不及发现,黑马右侧的肚皮上,两只老狼同时悬挂着,两只老狼是怎么死的?是踢死的吗?踢死了为什么又能窜了上去?正觉着疑惑,王成国说话了,理智的也是内行的透彻分析,小声儿说道:“妈的,狍子沟的老狼是真顽固啊!你瞅瞅,你瞅瞅,踢昏了,又贴着水边窜了上去!直到断气,牙齿也没有松开!……老王头不来,谁又能知道两匹烈马早已经阵亡啦!早已经阵亡啦!看见了吧,蹄子都红啦,蹄子都红啦!马不见主人,也许啊,永远永远都会在这儿站着吧?唉!北大荒再也没有这样的宝马喽!再也没有这样的宝马喽!”看着死马在沙滩上躺着,我心如刀绞。

    白马是岳父家的心肝宝贝,改善生活,狗肉汤大米饭,岳父是第一个先孝敬大白马的。先喂白马,回过头来他才吃饭。鲜族人不会包饺子,见汉人吃饺子很香,老岳父也强迫着老岳母给包,煮了饺子,主要是喂马。畜牲中只有马匹是站着睡觉,有时去俊芳家,夜半时常就会看到,黯淡的灯光下面,白马在站着打盹,岳父在槽头上趴着睡觉,人和马匹都进入了梦乡……关于大黑马和王东海之间的感情,相识太短,所了解的不多。可是有一点是能说明问题的。老王头没有鞭子,坐在车辕子上,用唯一的大手轻轻拍在胖胖的马屁股上,边赶路边唠着嗑儿,自言自语是那么自豪又陶醉,大黑马全身没有一根杂毛,油光闪亮,能照出人影来。可是它的主人王东海呢!满脸皱纹,密如蛛网,那么粗糙又是那样的干涩,一瘦一胖,一个矫健一个糟粕,主人与马匹,马匹与主人,形成鲜明的对照,是那样刺眼。

    毫无疑问,两位老人紧随在后面是同时到达的。岳父崔万祥踢狼的脑袋被狼脑袋咬住,王东海呢,手拎刀锯直奔了河套,发现了马匹,扔下刀锯就扑了上去,用唯一的右臂搂抱着马脖子刚要亲吻,两匹烈马不约而同轰隆一声就倒了下去。黑马、白马都已经死了!看着宝贝,老王头先是一愣,由喜变惊,由惊变怒,由怒变哀,弱不禁风般颤抖着蹲下身子,搂抱着马头就号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宝贝啊——呜呜呜!我的宝贝啊!呜呜呜——要了我的命啦!老天爷啊!我还怎么活哟!呜呜呜——”声音嘶哑,泪如泉涌,那么凄凉,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又是那么绝望!河水在流淌着,似乎是伴哭,又同时在垂泪。

    柳树低垂着脑袋,似乎是致哀,又同情地在等待。太阳高悬在空中,被乌云挡住,漫长的影子一点一点笼罩住了河南。听说大白马死了,岳父崔万祥以骇人的、非凡的、想象不到的毅力,拖着狼头,竟然一点点地爬了上来,看到死马——他的心肝宝贝,大张着嘴巴,半天半天再没有号叫。看得出来,心疼比伤疼更甚,似乎是疼疯了吧!就在大伙儿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的一瞬间,可怜的老岳父、逮了半辈子野狼的老岳父,突然,“咔嚓”一声,就把自己伸出来的半截舌头给咬断了,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右腿上的死狼脑袋,眼珠子溜圆,哇哇地叫着,指着不远处野狼沟与狍子沟交界处的烟囱山大砬子,用的全都是民族语言,只有我们家里人才能听懂:“酒希呀问——酒希呀问——酒希呀问——”喊着叫着,奇迹般又把猎枪抓了起来,因为疼痛,因为悲伤,因为愤怒,盯着他的女儿崔俊芳,面对河北的大草甸子,呜呜啦啦,又是一阵子喊叫:“噢希哇问——噢希哇问——噢希哇问——”当女儿崔俊芳理解地接过他手上的猎枪时,老岳父的目光很快就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摇了两摇,“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直到死亡,停止了呼吸,野狼的牙齿也仍然在他的腿上钉着。

    一瞬间,也是不约而同地,老岳父躺下,王东海却“呼”的一声站了起来,趔趄着,颤抖着,哆嗦着,左脸上的伤疤拧着劲儿,抓起来刀锯就是一阵子猛劈猛剁,剁挂在黑马上的两只死狼,边剁边吼:“剁死你们!剁死你们!剁死你们!我剁死你们——”直到把两只死狼剁成了肉酱,才站直身子,盯着烟筒山的大石砬子,声嘶力竭,怒吼道:“杂种操的!咬死我的黑马!我让你们统统地上天!统统地,上天——不炸死你们,我老王头就不活啦!”吼着叫着,目光发呆,谁也不看,扭头就走。孙刚想拦,王成国却把他挡住了,“精神崩溃,小心他的刀锯!”“他要干啥?”李明和于大巴掌也大惑不解,王成国使了个眼色,肯定地说道:“回去取炸药呗!替他的大黑马报仇,这还用问吗?还有崔师傅,看目光就知道,也是让他儿子回去取炸药,炸了狼窝,替他的大白马雪恨!”王成国不愧是猎人的后代,意思全懂,还听懂了我老岳父的语言。是的,老岳父崔万祥临死以前的两句话,第一句是:“酒希呀问——”仔细分析是“炸死它们!”目标和老王头是一致的。心疼白马,才发誓要把石砬子山炸平。第二句是:“噢希哇问——”毫无疑问,断了舌头,发音不全,面向俊芳,是让女儿放火去烧死它们!烧死这些野狼,替他的大白马报仇。

    岳父死了,是被野狼咬死的,是气死的,也是大白马的死,把他给疼死的。俊芳、俊男跪在地上同时大哭,尤其是崔俊芳的哭声,让人同情让人可怜,也让人产生了更多的茫然和疑惑。我愣在那儿没动,不是一拃没有四指近,也不是和岳父老泰山没有感情,而是我的心绪烦躁,看着走远的老王头——王东海,我真想追上去问问:“王师傅,你不姓王,而是姓秦吧?你不叫王东海,是叫秦世海吧?……我是你儿子,你想不到吧?我妈妈叫李姬善,妈妈临死都在念叨着您的名字!我来中国,来北大荒,是专门为寻父才来的呀!……我脖子上有一枚金质的勋章,勋章上有中朝两字,您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一枚勋章呀?我来找您,可找得好苦呀!……王师傅,你别走,你回来,你回答我呀!……”太突然也太苍促了,千言万语在喉头上涌动,我愣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与志愿军战士的背影,与胶东驯马场上的背影,重重叠叠,交替着出现。

    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模糊中,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到小舅子崔俊男追上了王东海,他要和他结伴返回农场,去背回更多的炸药……崔俊男走到我身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目光是复杂的也是费解的,说不清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愤怒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他步履很生硬,手上的大刀,红红的血迹又沾着厚厚的狼毛。目送他们两人的影子消失,猛一回头,我又看到了那只老狼,晃着尾巴,在冲着我微笑。大白天,就在梧桐河的对岸,见它微笑,尽管无声,我的全身还是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岳父老泰山死了,死得很惨,全身变青、变紫、变黑。大活人逮了半辈子野狼,发了半辈子狼财,此时此刻,在狍子沟内的梧桐河北岸,不到五十岁的老岳父愣是让一只狼头给活活地咬死了,我感到悲伤,更多的是后怕,逮狼者死于狼嘴,可是我们在场的人呢?一宿半天,这么多的野狼被砍掉了脑袋,有些脑袋脖子断了,尸首分离,但眼睛还睁着。

    目视苍天,目光发蓝,始终也不肯闭上。血水流进河内,河水变红,殷殷河水似乎也是在无声地哭泣!王东海走了,崔俊男也走了,现场还有我们六人。死马、死狼,还有躺着的死人,岳父临死自己咬断了舌头,死人与死狼一样,都张着嘴巴,都睁着眼睛。身子斜歪,目光盯着他的白马,眼球不动,死死地凝视着,口腔的血顺嘴角流了下来,染红了前胸,染红了脖子,染红了臂膀,也染红了臂膀下面绿油油的草地。俊芳在哭,俯在她爸爸的身上,全身抖动着:“爸爸呀——爸爸呀——我的爸爸呀!……我还怎么回家呀——怎么告诉我妈妈呀——爸爸!爸爸!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突然,崔俊芳的哭声戛然而止,停了下来。忽然站直了身子,谁也不看,咬牙切齿直盯着远处的荒草。荒草下面肯定潜伏着狼群在悄悄地窥视着我们,我知道,也听明白了,老岳父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噢希哇问!”事实上就是要“烧死它们!”替爸爸报仇,俊芳要开始付诸行动了。仇恨在胸,她拧着眉头,愤恨也是绝望,既熟练又理智,拇指一推枪栓,“呼啦”一声就顶上了两颗子弹,抬脚就走,奔向梧桐河的上游。夏秋之交,北大荒的风往往都是由沟里往沟外面吹的,多日没有下雨,带油星的草叶见火就着,气温高,白天又不是夜晚,一旦枪响,半人高的荒草“呼”地一声就会燃起熊熊大火,潜伏着的狼群除非过河,否则就是死亡。俊芳是土生土长的北大荒人,经验丰富,更知道用火,看样子,思考的一瞬间她就拿定了主意,沿河岸去上游,在上游开枪,风助火威,让所有的野狼葬身于火海,我是她丈夫,眼下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急忙劝说她道:“俊芳啊,场部命令咱们坚持三天,逼走它们是最终的目的!你可不能胡、胡来啊!你我还得活、活着回去呀!”我想夺枪,但理智很快又本能地提醒着我,非常时刻,些微不慎,尽管是夫妻,也会酿成不可想象的灾难!而且就在我犹豫的几秒钟内,云端下面,山尖处又看到了那只老瘸狼,它在观察,时时刻刻在监视我们,怒火下沉,更大的恐怖又一次袭来。

    俊芳略有点儿清醒地望了我一眼,目光是复杂的也是内疚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用沾着血的左手,极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地从胸脯的口袋中缓缓地掏出来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坚毅又柔情地小声儿说道:“你小姨来的,十多天了好好地看看吧!”略一停顿,又苦楚地说道:“我和爸爸都连累了你!……俊男不来啦!请你以后,多关心我的妈妈!”说完头也不回,坚毅地也是勇敢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游走去。信纸被汗水溻湿了,也快要揉烂了。揉烂了的纸张散发着女人的温馨和醉人般的芳香。既有体温又觉得特别的珍贵,看笔体就知道是小姨写来的,朝鲜文字嘛!在这个世界上,给我写信的人,除了小姨还能有谁。

    我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又一字一句细细地阅读着:

    中朝你好!来信收到了,首先向你的妻子及岳父母全家问好。照片我看了,作为老人,我非常满意,替你祝福也替你祝贺!在中国的北大荒安家落户,还能找到这么漂亮又贤慧的姑娘,不瞒你说,看照片我也觉着一愣,俊芳姑娘的各方面怎么都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啊!是缘分——还是上帝有意识的安排?这么巧合,鼻子眼睛嘴角额头包括她的眉梢眼神及衣着打扮,一笑一颦都是你母亲的一张活照片呀!不知道外甥媳妇的性格怎么样,既然是本民族,都是高丽人,我想,外甥媳妇也是世界上最受男人欢迎的那种女人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李中朝天大的福份呀!珍惜吧,老姨在国内祝福你们!秦世海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别着急了,急也没用,就慢慢地等吧!只要他还在北大荒,我相信你们父子迟早有一天会见面的。只要把勋章珍藏好,说不准哪一天就能够遇上。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为彻底了却心愿,有工夫不妨去胶东半岛的那个村庄看看,说不准他驯马时的那家财主姑娘还等着他哩!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缘分——,就是上帝也说不清呀!如果是那样,只能说明我们李家的女人都命苦啊!你参与了逮狼,太危险了,小姨劝你金盆洗手,悬崖勒马。不义之钱,咱们是千万千万不要再挣啦!你去了中国,去了中国的三江平原,我对中国的北大荒就更关心、更关注啦!很多的资料表明,北大荒遍地是狼群,离西伯利亚近。不像咱们新兴里的狼琳山,野狼不与人类为敌。

    北大荒开发,肯定会惹恼了它们,动物跟人一样,故土难离啊!特别你在信中提到,狼妈妈们为了给小宝宝们治病,在情人岛上挖坑把小狼崽埋了起来,一场大雨,山洪爆发,情人岛波浪滚滚,狼妈妈们心疼得都要疯啦!一天天地哭泣,一宿宿地哀号。羊马比君子,全世界的母性心理都是一样的。小姨我虽然失去了生养的能力,可是那颗母性的心和所有的母性都是相通的,这一点,你不一定能理解得那么深透,但你的爱人——我的外甥媳妇——崔俊芳肯定能够意识到。生了孩子后,也肯定会理解得更为深刻。

    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了!在某些时候的某一方面,残忍的狼群也是一个温柔的群体嘛!这要看人类怎么去对待它们啦!通过报刊资料还有你的来信,小姨已经知道了,中国的伟人又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运动太多肯定是灾难!不仅仅是国家的公民,国家的动物、自然界也肯定造成累累的创伤,这些天广播中天天提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黑龙江电台也多次提到,欢迎大批知识青年来北大荒安家落户。

    我就担心,你们宝泉岭农场是否也在开展这场运动。大批城市青年的涌入,农场的生态势必会造成破坏。人类扩大生活空间,野生动物肯定就得再一次搬家!中朝,你是怎么离开的狼琳山、慈江道、新兴里的?故土难离啊!逼野生动物搬家,野生动物的心情不是一样吗?扪心自问,遇事可要三思啊!小姨在国内又帮不了你什么忙,只能是提醒,不能冲动,更不能犯傻!小姨渴望你和俊芳能回来看看,看看你母亲的坟墓,再到秃鲁江畔去走走,新兴里是你的故乡,三千里江山永远都是你的根啊!国家政策在进一步放宽,第二十个抗美援朝纪念日即将来临,不管那个秦世海能不能找到,秋后希望你们俩都回新兴里看看。

    遥祝你们新婚愉快,白头到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