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东，我赌你这家店半年起不来。”美食评论家小欢胖看着正在装修的上万平方米的体育场烤鸭旗舰店，摇了摇头，对大东说。
“为啥这么说？”大东站在小欢胖旁边，比小欢胖高出一个头，和小欢胖一样胖，占地和小欢胖类似，问。大东的儿子小大东站在大东的另一边，和大东一样高，但是瘦了一大圈，他看着正在装修的烤鸭旗舰店，似笑非笑，微皱眉头。
“原因太多了。八项规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没了公款吃喝，自己掏腰包，谁还出来吃燕鲍翅、吃海参烤鸭啊？你这里装修得仿佛中国山水画儿似的，这么大草坪，还花，还树，还流水，还诗歌，还雕塑，浪费多少钱啊？维护成本多高啊？折旧成本多高啊？屌丝看得懂吗？照着巨然《秋山问道图》的意境装修？哥哥，醒醒，改革开放过了三十多年，我们还没实现中国梦。小大东，你在欧洲那么多年，你爸常说，你把上学的钱都去泡餐厅了，你把泡妞的时间都去泡餐厅了，你见过体积这么巨无霸、装修这么高大上的餐厅吗？”
“没。”小大东穿着中性的蓝色衣服，腰身剪裁得很贴身，左胸上绣了一朵极小的白莲花，隐隐看得到衣服里起伏的肌肉。
“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如果三个月起来了呢？”大东问小欢胖。
“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小欢胖反问。
“如果你赢了，终生免单，吃到你不想吃都不停止，你女儿也终身免单，你女儿如果活得比我长，小大东就继续履行这个义务，继续请你女儿吃烤鸭。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大东，你不要因为小大东在旁边就磨不开面子。很多牛人都是因为过分追求牛X而傻X的。大东，你不要这么冲动。”小欢胖劝大东。
大东问小大东：“你觉得这个店三个月能起来吗？”
小大东不说话，望着北京秋天里叶子开始泛黄的杨树。杨树之外的体育场上，一些很早吃完晚饭的大妈们开始陆续聚集，抻胳膊、压腿，安放好喇叭，准备跳舞。
大东继续问小大东：“不要用脑子算数，你也算不清楚。用肚子、用脚后跟想想，你觉得这个店三个月能起来吗？”
小大东说：“别说我不清楚算数了，我都不清楚为什么要有烤鸭这种菜存在。皮下面全是油，白白一层，还能再不健康点吗？这个店要是火了，意味着北京甚至中国又多了好些高血脂的胖子。”
“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如果这家店三个月起来了怎么办？”大东面无表情，转向小欢胖，重复之前的问题。
“如果我输了，我进鸭房，免费给你做徒工，替你这家旗舰店收拾一周鸭下水。”小欢胖说。
天色暗了，路灯亮起，大妈们的广场舞开始了，“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月亮斜挂在杨树树杈上，仿佛一片微微发光的塑料布。
2
大东走进奋斗湖老烤鸭店，穿过忙而不乱的后厨，走进后厨上面搭建的经理室。
大东第一次做餐馆的总经理，就是在这个老烤鸭店，第一个办公室，就是这个七八平方米的经理室。后来开店越来越多，但是办公室一直没换过，没事的时候，总是在这个堆满各种食谱和奖杯的小屋里呆着。
大东眯着扫了一眼经理室里挤坐着的五个海参供应商，都是女的，都是浓妆、浓香、浓密长发、浓色美衣裳。五个大块头美女挤坐在窄小的空间里，仿佛一个不大的陶土花瓶里插满了牡丹花和芍药花。大东嘴角嘟囔一句：“你们卖完我海参，就都去拍新版《西游记》吗？”
大东问身边坐的中年妇女：“八姐，你就因为这几个女的，惹恼了老段？”
“老段越来越老，胡子都白了，脾气越来越大，估计从咱家挣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说话有底气了。我一说别家的海参比他家的便宜多了，他就用眼白看我，解释都不解释。真想抽他。我把他说急了，他最多说一句：大东的意思是什么？你说，你把采购交给姐姐我，不就是要我有点做主的权力吗？我就和老段说，我的意思就是大东的意思。你说，咱家除了烤鸭，当家菜就是海参，海参的销售额占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二十。过去十年，老段几乎是独家供应，咱家让老段挣了多少钱啊？再说，老段家的海参不仅贵，还小。咱家的店越来越大，这么小的海参多不体面啊！”
“这几个女的，你怎么认识的？”
“她们上门来，都说认识你。”
“你怎么知道她们认识我？”
“她们都知道你叫大东，还知道你生日，还知道咱家小时候住的平房后面住着一个寡妇。”
“八姐，除了横着膀子晃之外，动动脑子。全北京市一半人都知道我叫大东，五年前我这个大脑袋就做成霓虹灯，树在这个老烤鸭店的楼上了。我接受过很多媒体访谈，网上一搜，就能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另外，我这个年纪，小时候谁家邻居里没个把寡妇？这样，你别当采购中心主任了，我先兼着，你先管安全保卫、交通停车吧。”
大东接着问五个供应商：“你们说我该买你们谁家的？”
一身粉红的女人飞快接话：“您会买我家的。”
“为啥？”大东斜看了一眼，粉红女人的胸真大。
“我家的货便宜，她们卖多少钱，我就比她们便宜两成。”
“为啥？”大东又斜了一眼，胸真的很大，而且罩杯自然，似乎天成，没动过刀。
“我想认识您，我不在乎一时的赔赚。您家现在海参卖得多，用了我家的海参之后，会卖得更多。我先让您用习惯了，然后您就离不开我了。到那时候，我再考虑挣钱的事儿。”
大东没直接回答，看了看五个女人手边的海参，问八姐：“八姐，今天送来的海参都这么大、颜色这么浅？”
“有个小姑娘送的个头比老段家的还小，但是比老段家的还贵，而且脾气更大，我问她为啥这么小，她连解释都不解释，就把货装起来了。”
“她人呢？”
“走了。”
“去追回来，我在这儿等着。”
八姐追回来了一个没化妆的女人，个头很小，短头发，薄嘴唇，胸更小，吸气时隐约可见，呼气时隐约不可见。
大东问粉红大胸：“你家海参哪里产的？”
“日本产的啊。您不是只用日本产的海参吗？”
“我为什么只用日本产的海参？”
大胸想了想：“您这儿日本客人多？”
“不是。”
另外四个浓妆女人中的两个齐声猜：“您哈日？您小时候看日本成人爱情动作片长大？”
“你们全家都哈日。”
大东问小胸女人：“你的海参哪儿的？”
“山东烟台长山列岛的。”
“确定？”
“为啥要骗你？”
“不是日本的？”
“不是。日本的比我的大，刺比我的少，刺也没我的突出。日本的海参脆，烟台和大连的海参糯。”小胸女人扫了眼其他人的海参，说：“这些连日本的也不是。这些都是暖水海参，冷水海参不会这么大、刺这么少。”
“怎么就你卖得这么贵？”
“因为我的海参不掺盐，分量真。”
“能保证供应量吗？”
“不能。自古美食讲究就地取材，如果烟台海参和大连海参能保证供应，你一个做鲁菜的馆子为啥要买日本海参？”
“好。你有多少这个品质的海参我都要了，这个春节前不能卖给其他人，尤其不能卖给其他北京馆子。”
“好。你逻辑不对，不能卖给其他人就包括了不能卖给其他北京馆子。”
“你叫什么名字？”
“干吗？”
“认识一下。”
“我叫灵楠。”
3
奋斗湖老烤鸭店经理室，打烊前，大东喊来主厨：“王刚，我三月去武汉参加全国厨师大赛，参加两项赛事，凉菜组和热菜组，必须拿两块金牌。你想想咱们做啥菜、武汉那边原材料和家伙满足得了吗等等。”
“必须的，师父。您都在北京市拿金牌了，北京是首都，全国地图上只有北京是颗五角星，其他城市都是一个圆点。您是大东，全国比赛，咱们必须两块金牌，否则丢不起这人。”
“做厨师的都知道，七分食材三分手艺。我的手艺一直没生，剩下的就是食材、食材、食材。你好好想想食材用啥，然后我们好好讨论一下做啥菜。意境、摆盘，你就别操心了，美感这事儿，天生的，后天培养不来，你天生没有。”
4
年三十，大东烤鸭体育场旗舰店开业。门前车如流水，人如游鱼。
大东一顶纯白厨师帽子，一身纯白主厨衣服，衣服上两排金扣子，站在店门前，笑着迎接所有来的客人。
小大东问：“爸，天这么冷，您在门口站着，会冻坏的。再说，都什么年代了，您都什么身份了，还自己迎客？要不，您再吼两句，刘爷，您来了？里边请。要不，我也站门口吧，我全脱了，就剩一个红内裤，我一身肌肉，六块腹肌，或者我再喊来几个和我一样一身六块腹肌的小伙伴儿一起赤裸上身，见着女的，无论老幼，就喊，姐姐，您来了？里边请。您看如何？”
大东看了一眼小大东，收敛笑容，说了一个字：“滚。”小大东一溜侧手翻，翻出餐厅外。
一桌桌的客人开始在热气腾腾的餐厅里吃起来，敬酒、聊天、笑。
大东站在店门内的落地玻璃墙前，看着门外的院子。院子里白雪铺地，白雪里不动的雕塑、微动的树和灌木。
大东的手机响起，小欢胖的声音：“大东，你赢了，你的体育场旗舰店爆了。我打了三天电话，想在春节期间订一间包房，唐经理都说没有。我说，大美女小唐啊，是我，小欢胖。唐经理说，没有包房。我说，是我，小欢胖，三十儿晚上不行，初一总可以了吧？唐经理说，整个春节都没有。我说，那怎么在春节期间能有个包房，让我一家人开心吃顿大东烤鸭呢？唐经理说，不知道。她还说，她追了一年的男模男友说，如果她能帮订到一间包房，就让她睡一整晚，但是她还是订不到。大东，你的店火了，我输了。”
大东笑着说：“小欢胖，你来吧。”
“太好了，你能给我找到包房？那我面儿就大了，我和我岳父岳母吹了半天牛了，他们从安徽驻马店赶来北京，第一次在北京过春节，说一定吃吃传说中的极品烤鸭。”
“你输了，你来吧。你来我这里过一个有意义的春节，你来体育场旗舰店的鸭房整理一周鸭下水吧。”
5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大东路过，拍了一下小欢胖的屁股，对小欢胖笑了一下。
“我不明白啊，你怎么赢的啊？”
“因为我相信我会赢，而且我也不能输，我输不起，我有这么多店要撑着、这么多人要养着、这么多年的面子要托着。因为我相信人是要吃喝的，不能公款吃喝了，过了一阵，再过一阵，就会自己掏腰包吃喝了。没了公款，或许吃的频率低了，但是北京太大了，人太多了，每人一个月出来吃两次烤鸭，就够我用的了。没了公款，人们吃得更挑了，但是我是大东，我不怕人挑，因为我是最好的，客人越挑剔越对我有利。春节期间，不走的员工工资加三倍，我不陪父母和家人，我陪他们一起，我也哪儿都不去。旗舰店开业前后，我一直钉在这家店里，吃住都在这家店里，每天晚餐时间，我站在店门口迎客，从五点半到七点半，客人是我的恩人。另外，开业以来，其他几家店不惜一切挺新店，包房只开一半，对外都说包房满了，让客人去旗舰店，客人嫌远，就安排大巴接送。我学了学管理学，这叫饥渴营销，这叫利用已有资源培育未来之星。这些做到，我想输都输不了吧？”
6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唐经理踩着梯子挂一张张豪商巨贾、达官名人和大东的合影，这些人和大东的鸭子的合影。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八姐在停车场指挥交通，“车位满了，都满了，您下车，车钥匙留在车上，我安排给您停别处。您放心，您吃完再给您开回来，比您自己开还省事。”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东到处敬酒，大东被反复回敬酒，大东抱着店门口的大树，想吐，看着周围搀扶着他的徒弟们，把要吐出来的半口又咽回肚子里，整了整白衣白帽，大声读诗：
醉鬼
醉鬼
醉归
明月随我
一去无回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南锣鼓巷附近某四合院精品酒店，大东巨大的身体蜷在师妹孙横波不大的身体上，睡着了。孙横波摸着大东的头，对着大东睡着了的耳朵小声说：“我知道你累了，还没睡我就自己睡着了，手还没够着我的胸就睡着了，快睡吧，你是真累了，我知道你有多辛苦。我俩一起和师父鲁菜王学做菜的时候，你就酷爱追求牛X，再苦再累你都要‘第一唯一最’。第一牛X，唯一牛X，最牛X，最后把自己累死。你记得你第一次睡我之后，你问的是什么吗？你问我，你牛X还是师父牛X。我说你力气大，师父经验足，然后你就生气了。我安慰你说，这样吧，以后你每开一家大东烤鸭店，我就来让你睡一次。你开在丰台，我就来北京，你开在曼哈顿，我就来纽约，你开在长城科考站，我就来南极。这家店是你开的第几家店了？你累得更快了。你现在像师父似的了，力气小了很多，经验多了很多。我还勉强算是风华正茂，毕竟我比你小十三岁。你好好睡吧。明天，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吃你的鸭子呢。明天，还有我等着吃你呢。”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东眼睛都没睁开，伸手摸孙横波的胸，没摸到胸，摸到了孙横波垂在胸前面的黑滑的头发，摸了摸，又睡着了，睡着前客气了一句：“谢谢你洗了这么好的头发来看我。”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东被敬酒，被狂夸。“大东，我就喜欢你的鸭子。河南我最富，河南我最大。去河南开吧，开世界上最大的餐厅。你要几万平方米就给你几万平方米，你要几层楼就给你几层楼。你喜欢雕塑，体育场上就放雕塑！装修钱我出百分之六十你出百分之四十，挣了钱，全是你的，你给我银行利息就好。”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东被河南老板拉进洗浴中心，送进包房，小声对大胸职业妇女说：“今晚，你让他爽两次，我给你十倍小费。”然后关死门，走入旁边的包房。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东的老爸老大东在家，坐在桌子旁，老妈和八个姐姐都在，给大东留的位置空着。二姐嘟囔：“说好初五回家吃的，这都九点了。”二姐抓起手机，老大东伸手按住：“我困了。人老了，困得早，你们吃吧。谁也别给他打电话，他忙，我们都不要麻烦他。我先去睡了。”
小欢胖在鸭房撅着屁股整理鸭下水。
大胸职业妇女用胸蹭大东的胸，用手指摸大东的胸。大东在洗浴中心的包房里按住大胸职业妇女健壮的双手，说：“妹妹，我喝多了，但是我真没醉。你真别弄我，我出去一定说，我爽死了。我还会小声叫喊，他们在外边或者隔壁能听到。但是你真别动我，真不行。”“为什么不行？你嫌我脏？要不要我给你看我的体检证明？”“不是，不是。”“为什么不行？你怕痒痒？我可以躲开痒痒肉。你放松就好，别拦着我就好。”“不是，不是。我有职业操守的。”“好，我不动你，你别把自己憋坏了就好，这么大个子，憋出脑梗塞、憋出心肌梗塞多不好啊，大过节了，不景气。老板，你做啥职业的啊？这么大个子，还挺娇羞，还职业操守？”
“我是做鸭的。”
7
武汉，某五星宾馆。大东仰面躺在床上，斜眼数对面楼上亮着灯的房间：一间、两间、三间、四间。后来，所有房间都熄灯了，没一盏灯亮着。
大东还是睡不着，斜眼数窗户里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后来，来了整团的云雾，遮住了所有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
大东开始盯着天花板数绵羊，很快绵羊就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鸭子：一只鸭子、两只鸭子、三只鸭子、四只鸭子。
大东不知道他为什么睡不着。店开一家火一家，家里从父母到老婆都不麻烦他，八个姐姐都一如既往地宠他，九个徒弟都能为他拼命。明天上午全国比赛两场赛事的菜品也准备好了，河豚欲上和群莺桃花虾。河豚欲上是个凉菜，群莺桃花虾是个汤菜。在烹饪比赛中，汤菜最讨巧，因为最不容易让人挑出毛病。汤菜最大的难点是汤。清水一样的汤，鲜味儿随着时间剧减。必须算好什么时候要这个汤，时间精确到分钟。这个事儿已经周密安排了，包括十个小时前汤在孙横波的店里先煮上，在什么时候如何运到赛场，如果交通出现问题，应急预案是什么。
孙横波比大东小十三岁，长得俊秀，和大东前后脚拜号称鲁菜王的王显贵为师。孙横波长得太俊秀，不知道是师父没忍住还是孙横波没忍住，反正俩人睡了，被师娘发现了，拎着菜刀追了三条街。孙横波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去了武汉，和大东一年见一两面，每次都喝醉，每次醉了都哭：“师兄，不是你告诉我的嘛，要想学得会，先和师父睡？你这个骗子！”
大东继续数鸭子，数着数着，他看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在那个星球上也有餐厅，餐厅里吃饭的不是人，全是鸭子。在那个星球上，鸭子统治，鸭子们在餐厅里吃人，鸭子们在烤人餐厅里吃烤人。在烤人炉子里，一个长得非常像大东的人被放在火上烤，一个长得非常像小欢胖的鸭子在厨房操作间里撅着屁股整理人下水。
大东在凌晨三点半吃了第一片舒乐安定，凌晨四点第二片，凌晨四点十五第三片，凌晨四点半第四片，凌晨四点四十第五片。五点左右，大东终于离开了鸭子星球，意识进入了无何有的世界。
五点半，徒弟王刚狂摇大东：“师父，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大东两手五指叉开，上下拉开双眼眼皮：“说，什么大事？”
“今天早上，我们跑遍了武汉各个菜市场，找不到做桃花虾能用的虾！所有的虾背后都有那条黑黑的虾屎！”
大东一脚把王刚踹出房间门：“你妈！你妈的虾！你知道我昨夜怎么才睡着的吗？”
8
早上六点，王刚一瘸一拐又进来了，狂摇大东：“师父，这次真是大事！大事不好了！”
大东咬牙半坐起来：“说。”
王刚拉开一点和大东的距离，手护着裆部，这样再被大东踹，不会被踹得太狠：“孙横波的店门关着，孙横波不接电话，孙横波手下的手机都关机了，我们昨晚开始炖的群莺桃花虾的汤很可能没有了！”
大东瞬间清醒了很多，抓起电话拨孙横波，电话通了，被掐断，大东再拨，又通了，又被掐断。
王刚接着说：“还有，前两天反复说好的河豚卖家今天在早市不见了，手机关机，其他家的小河豚都被买光了。河豚欲上这个菜要的那种姜和山野绿菜到处都没有，卖菜的说，早市一开就被人都包圆买走了，我们河豚欲上这个菜没有河豚也没有配料了，上不成了！”
大东打开行李箱，从一箱厨师刀里抽出一把，一刀插向大腿内侧。刀尖没入，血流出来。大东握着刀把子，再扭一下，更多的血流出来，人清醒了。
“王刚，除了你和我，谁还知道我们要做河豚？”
“没人啊！这点风险意识我还是有的！”
“你再想想。”
“小欢胖。他不是认识所有评委吗？他昨天晚饭前打来电话，说您肯定得奖，说他要写一篇万字雄文夸奖您，题目就叫，《从古至今最有名的大师傅》。所以他想提前知道咱做啥，这样今天咱获奖之后，他今天就把文章赶出来，明天就登报纸，抢新闻。小欢胖说，一篇文章就能把您钉在烹饪史上了，地位再也不可撼动了。我听了可替您高兴了，就告诉小欢胖了。”
“小欢胖，我X你妈。”大东从大腿上拔出刀，飞快穿上裤子。
大东带着几个徒弟冲上街头，肉身拦住遇上的第一辆厢式货车，把司机从驾驶室里扯出来，塞给他一厚叠现金，和司机一起奋力清空货箱。王刚坐上驾驶位，飞车而去。
王刚尽量快开，车在早晨的街道上窜来窜去。
车到了一个巨大的菜市场，大东跳下车，一边小跑，一边抓食材，一边对王刚喊，“去买锅！去买煤气炉！去买很多小煤气罐！在货车里把锅支起来！”另外几个徒弟跟着大东小跑，一边装食材，一边付钱。
王刚向赛场狂开，大东在货车箱里处理各种原料。车一直在晃动，大东的刀一直在挥舞，但是刀锋落下的一瞬间，一切静止，处理完的原材料，均匀、整齐。
“王刚，把车开进右手那家餐厅！这里距离赛场最近，你去给老板钱，今天他的灶台我们征用了，开足火，熬汤。我们没有十个小时可熬，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了，但是我告诉你如何熬，三个小时，我能熬出接近十个小时的味道，快！孙横波，和师父睡你也学不到这招儿，为啥？师父鲁菜王的手艺是师娘的老爸教的，这个绝招儿她老爸没教给师父，只教给了师娘，让师娘防不测。但是师娘教给我了。其实老话儿是这么说的，要想学得会，先和师娘睡。如果师父没和你睡，师娘也不会和我睡，也不会教给我这个绝招儿。”
9
赛场上，孙横波的灶台位就在大东左手。孙横波和大东都在高速操作。
在灶气的氤氲里，大东没看孙横波，问：“我借你餐馆的灶台熬的汤呢？”
“不小心碰洒了。”
“厨子的汤，戏子的腔。我的汤没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昨晚太困，早早睡了，把这事儿忘了。”
“烹饪比赛金牌又不是一个，师妹这是何必呢？”
“几个人并列第一，没啥意思，少一个就多点意思，如果少的是大东，那就更有意思。你不是一直教育我，第一、唯一、最。”
“你和小欢胖关系很好？”
“是啊。昨天我还带他去洗澡，跟两个小妹妹玩儿时，我徒弟还给他照了裸照，效果不错。我问他，大东凉菜做啥。他说不知道。我说相信他能知道，否则裸照就会到他老婆手上。然后他就知道了你今天做啥，然后我就知道了你今天做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坦诚呢？你是从古至今最有名的厨师，如果同场竞技，我得了金牌，你没得，你说我会不会很开心？”
“咱俩同床睡过啊，一点情谊都不讲了吗？”
“每次睡完，你还是找你老婆去了啊。你非要我说，我要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最后还是说了啊，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但是你和我在一起了吗？你说，你怕麻烦。你说，你老婆没犯任何错。什么顶尖食材不需要丧心病狂地去找？什么顶尖美食不需要麻烦？不再爱了，爱不在了，不就是离开的最好理由吗？大东，你老了，颓了，我上场的时候到了。上次你北京旗舰店开了，我坐了飞机去睡你，你爬上我的床的时候连睡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东，你老了，颓了，该轮到我了。你说呢？”
灶气更加浓郁，隐隐约约地只能看到大东和孙横波穿着白衣的身子一晃一动，从动的节奏能看出来，同出一个师门。
10
小雨。
一地边摊，一桌，四凳，大东和两个徒弟围坐。徒弟王刚一瘸一拐地拎回一只土鸡，和地摊老板借了灶，炖鸡、煮面。香气飘起来，散入屋檐外的雨气里。
雨大了些。
徒弟王刚起锅，给师父大东盛面，四个人开始吃面。大东接了一个手机电话，王刚从漏出来的声音听到：“两块金牌，牛啊，大东！”
大东表情没变，放下手机，继续吃面，小声说：“王刚，你妈嫁给卖盐的了？这面真他妈的咸啊！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王刚眼里有泪，小声问：“师父，咱是不是赢了？是不是两块金牌？师父，是不是？”
王刚再看大东，大东表情没变，右手还半端着碗，左眼泪水流出来，在漫长的一张大脸上流了一大半。人已经睡着了。
11
奋斗湖老烤鸭店经理室里，大东和王刚就着一盘宫保鸡丁和一盘葱爆牛肉吃白米饭。
“王刚啊，第三次说你了，别和李会计混了。”
王刚没说话，接着吃，只夹葱爆牛肉。
“李会计有啥好啊？长得比猪八戒他二姨还丑，年纪比猪八戒他二姨还大。”
王刚接着吃葱爆牛肉。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是和寡妇乱混就是和猪八戒他二姨乱混，也不挑挑？”
王刚放下碗筷：“师父，您说够了吧？我不想再跟着您干了。我小时候穷，我没美感，后天也训练不出来，我心里一直装着个猪八戒，我就喜欢和猪八戒他二姨混。我心里，我和李会计不是鬼混，是爱。我心里，李会计美若神仙。”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我心里认，一直认，但是我不能再跟您干了。不跟您干了，您也不会认我这个徒弟了。”
“就因为你和李会计的爱情？”
“就因为我和李会计的爱情。”
“好好说话。我知道你有爱情，你嫌我瞧不起你的爱情。但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百倍于我和我儿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好好说话，还有什么原因？”
“您把我管的全部厨师班都骂寒了心。”
“那是因为他们最近连咸淡都掌握不好了！咸淡都掌握不好，还配做什么饭！”
“那是您自己连咸淡都吃不出来了！”
“我？”
“您！那次全国烹饪比赛之后，我们吃的鸡汤面里，我激动，我忘了放盐，您说咸死卖盐的。”
“我太困了。”
“那之后您就没不困过，就开始说厨师班咸淡不分。您刚才吃的宫保鸡丁，我放了四倍盐，您吃完了，您觉得咸吗？”
大东没说话。
“我不跟您了，但是我会一直感激您。我发誓，离开后，我绝不碰烤鸭。孙横波要进京开餐厅，您咸淡都分不清了，您舌头不灵了，您拼不过她。她叫我去当她北京店的主厨，还同意我带上李会计，还分我百分之二十股份。”
大东说：“滚。”
大东的二姐冲进经理室：“大东，家里人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家里人的事儿都不是事儿？都不是急事儿？都可以等？对吧？爹中风了，倒了，送医院了，没意识了，不认人了。”
在去医院的车上，大东的电话响起，大东看了看，皱了皱眉，接起：“老婆，啥事儿？”
“我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但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或许没有一个时候是好时候。”
“你想说啥，说。”
“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我想生下来。”
大东乐了，咧开嘴，乐了：“你知道我爸刚中风昏倒吗？”
“不知道！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我们之后再商量这个事儿。爸在哪个医院？我这就赶过去。”
“别去了，我爸的事儿和你没关系了。”
大东合不拢嘴，接着乐。
12
北京四环外，太阳宫东北，南湖渠。新盖的高楼林立，剩下几小片简易平房，杂树凌乱，冬天刚过，春天还没全来。小鸭子大小的喜鹊在杂树枝杈之间筑巢，时去时回，每次起降，枝叶动摇。
一处一间半的简易平房，老大东躺在外面向阳一间的大床上，大东坐在旁边。老大东眼睛偶尔能转，嘴不能言。大东捧着个厚厚的笔记本，小声唠叨：“老爸，您还记得这儿吗？我们小时候就住在这儿附近，也就距离这儿三五百米远。咱家小时候的简易房也是一间半，早就拆了。这边没剩几处这样的简易平房了，估计再过三五年也就都拆没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现在这一间半，周围都是钉子户，打死不搬迁。还有好几个老人认识咱。他们都还记得您做的饭，说，您当厂子食堂大师傅的时候，菜，好吃。一个人说，您在家里做炒疙瘩，油热了之后，一放葱花，一街香。另一个人说，他们就琢磨啊，您怎么能做得这么香呢？是疙瘩不一样？油温不一样？葱花不一样？怎么也琢磨不出来。他们还说您爱干净，很早就睡，很早就起，起来就打扫，扫完自家门口，扫街道，扫完街道扫公共厕所。您知道我为什么把您拉回到老地方吗？我听医生说，最熟悉的地方最容易让中风之后的病人恢复脑功能，国外治疗老年痴呆，都是在老人周围摆满他们过去常常使用的东西。过去十年，您不愿意麻烦我，见不到我。
现在我陪您，我陪您说话，我哪儿也不去了。老爸，您还记得这个厚笔记本吗？您的。您在里面记了四千个菜名和极其简单的做法。我连咸淡都分不清了，店也不想管了，我陪您回忆回忆如何做这些菜，好不好？我说个菜名，如果好吃，您就转转眼珠子，如果特别好吃，您眼珠子就转得快些。我再讲讲我的做法，如果大概说对了，您就再转转眼珠子。听懂了？我知道您听懂了。那咱们开始。锅塌里脊、滑溜里脊、糖醋里脊……”
老大东的眼睛开始转，时快时慢。
13
有人敲门，大东没坐起来，个大臂长，拉开门。阳光先进来，一个小个子女子后进来，阳光之下，她的短头发是亮黄的，白衬衫是透明的。
“大东你好。我是灵楠。我曾经卖过你山东长山的海参，很小，刺很多。”
“我记起来了。你今天化妆了吧？一眼没认出。你来干什么？”
“后来你的店又不进我的海参了，嫌贵，嫌小。我问大东呢，是大东嫌贵嫌小吗？他们说大东现在不管这些了，大东烤鸭和大东已经没关系了。我问大东在哪里，他们不告诉我，但是我自己找得到。”
“哦，你是继续来卖你的海参的，还化了妆。他们说得对，那些店不是我的店了。”
“我卖海参不化妆，我是来看你的，估计你心情不好，听我认识的大厨师们说，男厨师都喜欢看漂亮姑娘，看了之后心情就好些。我不算漂亮，但是临来前几天，我学了学化妆，听说化妆能让女人显得漂亮些。”
“漂亮姑娘对我心情的作用已经不大了，我站在楼上总觉得阳台下面有漂亮姑娘向我热情招手，我真想跳下去见见这些漂亮姑娘。”
14
灵楠坐在老大东床头，拿着老大东的厚笔记本，按照大东定的规则给老大东读菜名。老大东的眼睛越转越快。
大东坐在屋子里的阳光中，看着屋外枝杈间的喜鹊起落，发呆。
灵楠转过头，问大东：“你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大东想了想，说：“我老爸做的鸡蛋炒米饭。我记得有次我扁桃体发炎，烧了好几天，终于好了，真他妈的饿啊，我喊，爸，我想吃鸡蛋炒米饭。我爸给我做了，我吃了。那碗鸡蛋炒饭是真他妈的香啊。”
老大东的嘴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哦哦”声。
灵楠把笔记本交给大东，出门去。再回来，带了炒菜家伙儿和原材料。
灵楠对着老大东说：“老爸，咱俩一起给大东做个鸡蛋炒饭。我就是您的手，主要步骤我做到位了，您就示意我。”
“哦哦。”
油温到了的时候，下葱花、下鸡蛋、下米饭的时候，该出锅的时候，老大东“哦！哦！哦！”着。
大东抱过盘子，吃了一盘子，打着饱嗝，发呆。
15
“吃饱了？”
“吃饱了。”
“你爸吃什么？我吃什么？”
“哦。都让我吃没了。我有八个姐姐，从小吃饭都是我先吃，习惯了。我再给你炒个菜？”
“不用。”
“那下面干什么？”
“你吃饱了？”
“吃饱了。”
“睡我。”
“什么？”
“睡我。既然你没烤鸭店了，你也没那么多女吃货、女顾客、女文青等等在周围想睡你了，那就睡我吧。你不用否认，美食评论家小欢胖说，到首都北京，三件事，爬长城、吃烤鸭、睡大东。既然你活着没啥乐趣了，那就在自绝于人民之前，睡我吧。既然你已经吃饱了，那就睡我吧。”
灵楠牵大东的手进了里面半间房，里间和外间没有门，有半块垂下来的帘子。大东想起小时候总是在夜晚被老爸老妈的动静惊醒，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半间房，也是里间。每次被惊醒，大东都眯着眼睛看一会儿。
大东也开始呼呼喘，灵楠也开始呼呼喘，床也开始呼呼喘。
等床、灵楠、大东都安静之后，大东忽然听见老大东在外屋喊：“你俩以后小点声！邻居听见有意见！影响不好！”
16
西坝河一个街边苍蝇馆，老板在临街的屋檐下晾腊肉，车辆驶过，尘土飞扬，落在腊肉上。
大东一手拎个箱子，一手牵着灵楠的手，对苍蝇馆老板说：“听说您这儿招大师傅，我来应聘。”
“干过厨师吗？有厨师证吗？”
“干过。”大东递过他的厨师证。
“我去。你特一级厨师到我这儿干吗来啊？你耍我啊。你这证儿海淀黄庄买的吧？我也有好几个呢。我还有别的，你看，东三省泡妞特别许可证，哈佛考古系古墓挖掘专业博士毕业证，中南海怀仁堂带刀上殿一等侍卫证。”
供货车停在路边，两个脏兮兮的伙计穿着油乎乎的厨师服从车上抬下一大锅卤味。
“停。”大东从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卤猪头，放在桌面上，从自己的箱子里拎出一把大砍刀。“闪开。”手起刀落，卤猪头整齐地从中间被一分为二，一边一只眼睛、一半鼻子、一半嘴，鼻中隔每边都有。移开猪头，桌子上没有一丝划痕，只有浅浅的一道卤水印子。
“老板，这一刀海淀黄庄没卖的吧？您知道猪头肉里哪块最好吃吗？”
老板还没缓过神儿来，摇头。
“是脸蛋子这块小圆肉。”大东刀锋一转，剜出一块小圆肉。老板吃了，缓过神儿来，冲着两个脏兮兮的伙计骂：“田宝山、吴小武，我吃了这么多次猪头肉，怎么从来没吃到这块？都是你们俩私下偷吃了吧？大个子，借你的大砍刀使使，我劈死这俩王八蛋。”
田宝山和吴小武瞬间消失，老板问大东：“那你干吗来我这儿？”
“您这儿没人认识我。我原来有自己的酒楼，赌博输掉了，不好意思回去了。”
“那你怎么不去其他大酒楼干？”
“我不仅喜欢赌博，我还忍不住总睡周围的人，女服务员啊、女会计啊、老板娘啊、师娘啊等等，好些大酒楼的都知道，所以也去不了了。”
“我的馆子尽管小，我的老婆尽管丑，但是也不能收留你一个大赌鬼、大嫖客啊。”
“我已经改了。给我一个机会。您工资少给我开点，我也就没的赌了。我自带了一个女朋友，她叫灵楠，让她也在您这儿当服务员吧，她超级悍妇，能管住我不吃窝边草。”
17
“灵楠，传菜！”苍蝇馆里，穿着雪白厨师服的大东喊。灵楠飞快过来，麻利地接过菜。“替我问问客人，菜的咸淡如何？”
“灵楠，传菜！”大东喊，灵楠飞快过来。“客人怎么说？”
“偏咸。”
“灵楠，传菜！”大东喊，灵楠飞快过来。“客人怎么说？”
“偏淡。”
“灵楠，传菜！”大东喊，灵楠飞快过来。“客人怎么说？”
“合适。”
“灵楠，传菜！”大东喊，灵楠飞快过来。“客人怎么说？”
“合适。”
18
“田宝山，吴小武，你俩各做三盘滑炒肉丝。按你俩各自的标准，一盘偏咸，但是不要太咸，一盘合适，一盘偏淡，但是不要太淡。用一样的盘子盛，六盘菜摆一溜，顺序打乱，但是你们要记得哪盘是哪盘。”
“您这是要干吗？您不要耍我俩啊。自从您大刀砍猪头之后，老板看我俩总像看小偷儿似的，害得我俩猪里脊都不敢缠在裤腰带里往家拿了。”
“按我说的做，哪来这么多问题。”
六个一模一样的盘子，六盘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盘，摆在大东面前。大东对灵楠说：“你每个吃一口，打分，一到六分，最咸的六分。”
大东不吃，一个盘子一个盘子闻过去、看过去。六个盘子之后，从第一个盘子开始报分：“4、2、5、1、6、3，楠楠，和你打分一样吗？田宝山，你口比吴小武重，对吗？”
“一样。”
“我祖籍宁波，就爱咸鲜。”
大东闭上眼：“孙横波，我肉舌的确坏了，但是我的天舌开了，不用舌头，我也能辨别咸淡！我又知道咸淡了！”
19
“我陪了你一阵了，你觉得你是不是千年神兽呢？别人对你好，你就受着受着，然后就成神兽了？”
大东看了眼灵楠，不知道如何回答，没说话，接着用刀切里脊丝，切完，攥着灵楠的手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根肉丝，细如牙签，绵延不断。
“你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别说给女生做过饭。我问老大东了，你从来没给他做过饭，你连你爸都没给做过，你的女生就更吃不上了。”
大东看了眼灵楠：“你明天一早七点之前到店里来，赶在其他人来之前，赶在明天早饭之前。”
灵楠第二天早上六点推开店门，店里摆满了各种萝卜雕的花：玫瑰、玉兰、芍药，仿佛一个春夏之交的花园。
灵楠的手机震动，短信进来：“我没给我爸做过一餐饭，但是我陪他聊了一年的天儿，他现在又赶我走，怕给我添麻烦，怕占我时间。我没给任何女人送过花，这些萝卜花是我昨天一晚上刻的，我想你能认出它们是什么花。我觉得很多花都好看，但是你比所有花都好看，你最好看。”
灵楠回短信：“你觉得我喜欢你什么？”
大东说：“我怎么知道。我个儿大？”
灵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担心你被人欺负。个子越大，目标越大，越容易被人算计。”
大东说：“你心疼我？”
灵楠说：“我有冲动保护你。”
大东说：“我比你大三倍。”
灵楠说：“但是你太笨了，还老想着追求牛X。老爷子见好，虽然不能动，但是能说话、能认人了，有八个姐姐照顾着，我们能暂时松口气。我俩接着治你吧，我带你出北京玩玩好不好？咱们也看看，北京之外有啥好吃的。别在那个苍蝇馆干了，田宝山和吴小武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你别再吓唬他俩了。”
大东说：“好。”
20
去日本北海道，看海参，看最好的关东参。去清晨的鱼市，就着新鲜鱼肉刺身，喝清酒，喝很多清酒。
新鲜的海参切了片，沾芥末酱油吃，脆脆的。
喝多了，大东和灵楠勾肩搭背在街道上走，坐在马路牙子上。月亮像块半透明的水果糖。
喝多了，大东和灵楠在窄小的榻榻米上抱着睡。灵楠蜷在一起，大东从她背后包围，仿佛一个贝壳抱着一团圆圆的扇贝。
21
去大连棒棰岛。到了岸边的时候，忽然起风了，很快风大了。
小欢胖和船老大交流了好久，对大东说：“大东，这样的风浪，船老大说，万万不能出海了，出去也看不到海参了。”
“孙横波又给你打电话了？她的手伸得好长啊。如果她要在这儿开鲁菜馆子，霸住最重要的食材，我理解。但是你干吗答应我，让我大老远地来看海参啊？灵楠，咱走，回酒店睡觉去。”
“大东，你心眼可真小。这么大的个子，心眼可真小。好，好，谁让我害过你呢。上次我说出了你参赛的菜名，我错了，你一直没搭理我，很久。这次为了海参你终于搭理我了，我豁出去了。我陪你和灵楠出海，船老大是我外甥，他不出海也得出。今天，我们四个人死也死在一起。”
船驶出两个小时，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大。
“这时候船出问题，打海事电话求救，其他船也来不及救咱们了吧？”小欢胖问大东。
“你说如果我们在这里遇险被淹死，我们会不会成为海底海参的食物？这辈子，我们吃了这么多海参，最后被海参吃了，是不是也是报应？”大东咧嘴乐。
然后，浪就击穿了左侧的船舱，海水汹涌而入。小欢胖一把抱住大东：“怎么办啊？我们真要死在一起了！”
灵楠冲出来，抱了船老大的铺盖卷，塞在被浪击穿的洞里，整个身体随着屁股顶在铺盖卷上。“小欢胖，如果洞再大点，我就把你当成铺盖卷补在洞里，你屁股比我的大。大东，你呆着别动，船如果散了，记得抓块木板或者抓住我。船老大，我烟台海边长大的，你别怕，调整船头，迎了风浪，不要躲，慢慢开。你越不怕，浪就越小。”
风渐渐小了，浪渐渐平了，船搁浅在沙滩上。小欢胖抱着大东的脚，大东抱着灵楠的腰，灵楠抱着铺盖卷，都累到睁不开眼睛。
22
沿着308国道开车进藏，雨，大雨。大东开车，灵楠坐副驾驶，小大东坐在灵楠后面，小欢胖坐在大东后面。
“听说这个位置是最安全的，车祸大数据统计，这个位置死伤最少最轻。灵楠，你别笑，你那个位置最惨了。在最后关头，司机总是迎合自己的求生欲望，一转方向盘，把安全留给自己，把死亡留给了副驾驶的你。”
“我要是做了鬼，第一，今生不会放过你的。第二，如果大东真是让我死他生，我八个转世都不会放过他的。”
再往高处开，雪，大雪。快到米拉山口的时候，小欢胖一直说头痛、缺氧，一直抱着氧气瓶。大东把车靠边停了，和小大东说，你坐驾驶位，我和灵楠下去照照相。
大东和灵楠的呼吸也开始困难，每走一步都歇歇，忽然，他俩看到远处一块巨大的纯红色经幡，迎风起伏。大东说，如果能再走十步，就能照到完美的照片，但是我走不动了。
“你行的，走，再走十步。”
“真不行了。”
“再走十步。”
“我会死在这儿的。”
“你不会的。你都有小大东了，死了就死了，我陪你。走，到我这儿来，把那个经幡拍下来。你过来看，经幡真红啊。”
再开，车辆开始缓慢下来，然后陆续停下来。听前面车里的人说，桥断了。夜色越来越浓，雨又开始下，越下越大，尼洋河的水声越来越大。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水声越来越大，车像一条小船，在水声里摇晃。
小欢胖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大东啊，水要卷走人啦，要卷走你、你爸、灵楠、你叔叔我啦。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遇上你爸，我就倒霉。每次和你爸出来找食材，我就连吃食材的肉身都可能保不住。我不想死啊。”
“你这次如果不死，你会做什么呢？”
“我就再回趟武汉，再找孙横波，再让她给我找两个白胖女的，再做次非正规按摩。你呢？”
“我不敢说。我怕大东打我。”
“没事，有我在呢。再说，他这次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我们都不一定能活着回去。说吧，欲望无罪，哪怕你想睡灵楠，也是正常的，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些。餐饮业，和师娘睡是行业传统。”
“我不想和师娘睡。我如果能活着回去，我就把我的纹身做完。”
大东用手机当电筒，扯过小大东，扯开衬衣，左胳膊纹着“春江水暖”，右胳膊纹着“鸭先知”。小欢胖问：“还啥没纹？”
“我还想纹个鸭子，眉眼和表情有些像我爸的鸭子。”
天终于亮了，车开始挪动。车入林芝镇，满眼的绿，松林如厚毛毯。
藏族妇女带着他们进了林子，手指示意，小欢胖欢快地跑过去，扒开植被，一棵松茸。
小欢胖刚刚经历生死，口无遮拦：“好像男性生殖器啊，还沾着阴毛一样的松针。”
藏族妇女再次示意，大东、小大东和灵楠一起从草稞子里挖起一个九连株的大松茸。小大东说：“爸，这个松茸好萌，象征你们一家。你的八个姐姐和你，一家九个。”
柴火笼起，灶上炊烟，锅上着一点酥油。锅热了，油化开，小大东把切成薄片的松茸一片片放在锅上。一点点时间闪过，松茸片的两边微微翘起，小大东再撒了一点点盐巴在上面，香气满溢，锅灶附近的人的嘴里口水满溢。
灵楠取了些松树上积的雪水，煮开了，泡了带来的武夷岩茶，分给周围的人喝。藏族男女说，好喝，好喝。藏族妇女取来青稞酒，又做了一点羊肉，大家接着吃喝。
世界似乎在无限远之外。
23
大东和灵楠去东南亚，看海鱼，看海参。
灵楠拉着大东潜入海参生长的浅海底。“看，这些暖水海参活着的时候不是蜷起来的，不像黄瓜，像砖头。它们的颜色也浅，刺也少很多。”
两个人坐在海边。海边无灯，月如玉璧。两人分开躺着，中间放了一瓶香槟，半插在沙滩上挖出的凹陷。没杯子，一人一口。喝完一口，瓶子插回沙子的小凹，香槟一直保持冰冰的温度。
大东问：“你觉得我喜欢你什么？”
灵楠说：“我是大力士，我是阿修罗，我能保护你。”
大东说：“不是。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和你有说不完的话。”
灵楠说：“你遇上我之前，你不知道你这么能唠叨吧？”
大东问：“你知道现在人世间，我最喜欢什么吗？”
灵楠说：“不知道。”
大东用手指在沙滩上写：
最喜
在一个有雨有肉的夜里
和你没头没尾分一瓶酒
灵楠问：“你现在还抑郁吗？你还想死吗？”
大东说：“我想死在你后头。”
夜更深了，海浪的声音更清晰了，这个声音让周围异常安静，静到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灵楠不再开口说话，但是大东在一瞬间听见从灵楠身体里传来一阵模糊但是尚可辨认的声音。
大事
人间无大事
第一睡
第二吃
第三？
抱着睡
抱着吃
大东仔细找声音的来源，是灵楠肚子发出的声音。大东趴到灵楠肚子上去看，灵楠躲闪。大东按住灵楠，然后不顾灵楠躲闪，亲了下去，好一阵，然后，呆住，呆坐。
“怎么了？吓到了？”
“我是被八个姐姐带大的，不是被吓大的。”
“怎么了？”
大东没接话，仰脖喝完剩下的全部香槟，扔了酒瓶子，发足向大海里狂奔，同时喊：“我找到啦！我找到啦！我又知道咸淡啦！我又知道咸淡啦！我的舌头又回来了！我的肉舌又好用了！你不准死在我前头！你不准死在我前头！”
24
灵楠消失了。
大东接到的最后一个来自灵楠的短信是：
大东，从古至今最有名的大厨，你的病全好了，你会更加有名，我替你高兴。世界又是你的了，人民来到北京，还是爬长城、吃烤鸭、睡大东。我的任务完成了。如果我们再继续下去，就是一些纠缠啊、拧巴啊、猜忌啊、妄念啊、道德啊等等不美好、不轻盈的东西了。
你已经这么大个子，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你的带领和照顾，再加上一些不轻盈的沉重的丑的东西，你会很快耗尽的。我喜欢你，所以离开，希望看到你飞到天上去。
又，我一想到你飞到天上去的画面，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又又，别找我，你找不到的。
又又又，你如果再出现磨难，我会出现的，所以你不要期望我再次出现。
25
大东动员了九个徒弟和八个姐姐，找不到，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灵楠。
三个月后，大东在《新京报》上连续三天登了三大整版的广告，三天的内容都一样：
我要为你一辈子做鸭
三个月没出门
我研制出一种小乳鸭
我要你世界上第一个吃到它
北京奋斗湖老烤鸭店，小包间。灵楠和大东坐在圆桌上，大东喝茶、抽烟，再喝茶、再抽烟，不说话。
“你广告打得太缺德了。我刚从日本两周断食之旅回来，就看到你的广告。太缺德了。鸭子呢？”
徒弟们推进餐车，车上一只金黄色的烤鸭，比传统烤鸭小很多。
“这就是烤乳鸭。传统烤鸭用六十天的鸭子，烤乳鸭用二十八天的鸭子。为了让这个烤乳鸭能量产，从池边到餐桌前，我做了五十四项创新。”
灵楠上筷子尝了一口，然后扔了筷子，抱了盘子，上手。
吃完，灵楠对大东说：“每次不都是你先吃吗？你烤小乳鸭是不是无法忘记我娇小的身材？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日子，全国文青爬长城、吃烤鸭、睡大东，睡得爽吗？大东，再给我上一只，我真饿了。”
26
烤乳鸭在一家家的大东烤鸭店火起来，全部需要提前订，吃前四十分钟下炉，保证客人口感。
小欢胖美食专栏文章的题目是《大东归来，带着舌头和雏儿》，文章第一句：“大东回来了，舌头也好了，还带回来一种从来没有吃过的烤乳鸭。我吃了，从此之后，南方有乳猪，北方有乳鸭，北方吃货，头可以抬得高一点点了（尽管总体还真是抬不起头来）。”
北京郊区，老杨鸭场。
“老杨，大东用的小乳鸭，我也要些，价钱好说。”
“没了。大东都包了。”
“分我三分之一，我给你两倍价钱。”
“不行。”
“三倍价钱。”
“不行。”
“大东要的，我全包了，按两倍价钱算。”
“不行，大东包了，他能卖出去，他会持续买我的小乳鸭。你的确给了两倍价钱，但是你卖不出去、卖不长久，长期算，还是我吃亏，我不干。我不卖给你，不只是义气，不只是不敢，我也是个生意人，只是有点义气而已。而且，再透露一句，即使给你也没用，烤乳鸭不只是一只小乳鸭而已。”
27
大东接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吼：“您怎么知道我味觉恢复了？大家都知道了。好，我明白了。好，日本，京都。好，可以，我排出时间。”放下电话，吼：“王刚！王刚！人家请我去日本参加世界厨师大赛，你快来，咱俩商量一下做点啥菜！王刚！”
一个徒弟说：“师父，大师兄王刚不在了，大师兄王刚走了有一阵儿了。”
大东呆了一阵，和身边的灵楠说：“你陪我去日本吧。”
“好。我要叫你师父吗？”
“你叫我八戒就好。”
28
“你似乎从来不老啊？脸总是这么白，头发总是这么黑。我常常恍惚，你是刚参加工作呢，还是还在上学呢？”
“你的嘴越来越甜了，你年纪越来越大了，开始学着蜜糖嘴泡小姑娘了？约你见一面可真难啊。”
“直说吧，你找我啥事儿啊？我每次见你都提心吊胆，我总担心你害我。在别处，我智商足够，在你面前，我总担心你算计我。所以节约时间，我也不喝你的茶了，怕有药；也不吃你的饭了，怕有药。你又安排非正规按摩了吗？我好想要啊，但是我就不要。”
“才说你嘴甜，这么快就嘴臭了。好啊，我直接说。大东这次去日本京都，做什么菜？”
“妹妹，你也太坦诚了吧？刚说你智商高，你马上秀下限。你脑子在想什么呢？你觉得经过武汉那次，我还会再告诉你大东拿什么菜去日本比赛？”
“你不是让我坦诚一点吗？说实在话，我只是想看看你老成什么样子了。经过武汉那次告密，大东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亲密，他不会让你再进他的核心圈子的。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大东拿什么菜去日本比赛。”
“大东尽管小心眼，但是他有格局，他还是把我当兄弟。我俩去大连和林芝找食材，都差点死在一起。他去日本之前，和我反复探讨过国外、特别是日本对于中餐的偏好，他研发这些菜的时候，我都在锅旁边！他去无锡，我跟着去的，他连小情儿都没带！但是，你就是使美人计，我也不会说的。你用暴力也没用，如果我一个小时之内出不去你的店门，我的警察朋友就会冲进来。”
“不用一个小时，你现在就可以出去了。我知道大东去日本做什么菜了。你又一次成了告密者。”
“你胡说。”
“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胡说过？你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和我说过任何话，咱们根本就没见过。”
29
大东和灵楠提前几天到了日本。两人参加了几场拍卖，灵楠买了些中国的高古瓷器，盆盆罐罐，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又一起逛了逛京都的古董街，买了一点茶匙、茶入、铁壶和线香。
“你不是烟台海边养海参的吗，怎么会对这些老东西感兴趣？”
“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东京大学化学系硕士毕业的。我对日本很熟悉。我还集资在奈良买过一个一亩地的小院子，离奈良公园、直达机场的车站、全奈良最好的日餐馆子都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奈良比京都还清静，我想，如果我退休，就常来这里住。但是后来又想，我还没毕业呢，我想得太早了。毕业后，我北漂了一阵，觉得活得太忙了，忙到感觉不到在活着了，就回老家了。养海参也需要明白各种物质，养海参是我们村的传统。我还忘了告诉你了，我有个表叔姓段，卖了你很多年海参。我还忘了告诉你，审美这件事，和出身关系不大，比如你看乾隆做的东西，要多丑有多丑。你店里，特别是你的旗舰店里，很多品味就是乾隆的品味，中国巴洛克，俗丽堆积。我对你的烹饪技术有信心，我对你的审美很着急。审美基本都是天生的，后天有帮助，不会太大。”
比赛前一天，灵楠拉着大东去看樱花：“为了预防你的精神病重新发作，我给你做个简单的心理预防。”
站在樱花树下，灵楠说：“大东桑，请你不要想几百年烹饪史了。第一，你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第二，几百年的确很长，但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在星球的长河里，几百年不是事儿。你想想五十亿年之后的热寂，一切的一切，包括地球、月亮、太阳、银河，就都不存在了。你感到你的渺小了吗，大个子？”
“是的。五十亿年后，宇宙中会出现一个鸭子星球。鸭子星球被鸭子统治，鸭子们在鸭子星球上吃烤人，一个伟大的鸭子星球的厨师叫大丫，这个叫大丫的鸭子厨师在各种悲欢离合之后，刻苦钻研，研制成功一种小乳人，非常受欢迎。我梦见过这些五十亿年之后的事儿。但是，如果总想五十亿年之后的事儿，我们现在就不要做任何事儿了。”
“不对。这就是为什么站在樱花树下说这番话！樱花不过几日，它们还是要盛开。我们也一样，明天比赛中，盛开吧，做鸭的男人，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在明天比赛的瞬间盛开吧，用你的手艺和食材给大家做两个宇宙第一的好菜！”
30
大东带着昨晚很好的睡眠，站在赛场上，胸腔里是满满的信心。忽然，一阵风，一鼻子樱花的味道，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灵楠问：“怎么了？”
“过敏或者是感冒。我离开北京、闻不到空气里的霾脏味儿就这样，特别是开始几天。所以你看我很少离开北京。”
“怎么办？”
“我尽力吧。”
第一道，鱼蓉蝴蝶。设计思想：汤菜；鱼蓉塑成粉白色的蝴蝶，三三两两飞在已经炖得刚好的粉白色的汤上；汤清，口畅；无法扣分。
大东擦了擦汗，“好热的天气。”
大东用小搅拌机打鱼蓉。机器转起来，忽然在一瞬间变得极热，鱼蓉瞬间变性，提前熟了。“灵楠，完蛋了，不知道为什么，机器过热。我叮嘱他们搅拌机要用冰块镇着啊！也是我太紧张了，好久没比赛了，打鱼蓉之前，我该摸摸搅拌机的温度！鱼蓉懈了，没法塑形了，我要输了，我输定了，怎么办？”
“大东，八戒，你别管了，我就是你的猴哥，我来对付妖怪。交给我吧。过去的过去了，你专注下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拐枣黄焖裙边。
大东拿勺子尝了尝浓汤，没味儿，加盐，再尝，没味儿，再加盐，第三次尝，还是没味儿，第三次加盐。第四次要加盐的时候，大东看了眼灵楠，放下了盐。“第二道菜也败了。我加了三次盐。我的病又犯了。我又不知道咸淡了，这次不是舌头问题，是心理问题，我没信心了，我是个废物了。”
“我知道了。八戒，你看你左边的角落，你过去，坐在那里，其他的，交给我，我是你猴哥。我尽一下我的力气。”
大东坐在世界烹饪大赛赛场角落的地板上，看着周围。鼻子里全是樱花的味道，再吸一下，阳光也进来。在鼻腔里，阳光碰撞花香，脆脆的，噼啪响。
有个大东认识的中国籍评委上洗手间，走过在角落里的大东，说：“大东，您玩啥呢？第一道菜里只有清汤。第二道菜，您做了一盘咸菜。难怪孙横波说您心理素质不好，手艺只能在被窝里耍。孙横波在日本有徒弟，你知道不？搅拌机的温度你摸了吗？这么大的大厨了，这么不小心？”
大东的手机震动，孙横波的短信：“最近是不是又重新晨僵了？真替你高兴。听说你去日本之前，小欢胖和你一起去了趟无锡？无锡好啊，这个时候去，你的脾气自然是要找刚出来的刀鱼。又是大赛，你又做汤菜呢吧？刀鱼细细除掉刺，做鱼蓉是极好的，对吧？还是睡过你的女人最懂你在想什么。对吧？”
大东斜眼看着阳光，忽然听到嘈杂的哭声，哭声里有言语，日文和英文，他听不懂。“灵楠，你在哪里？我听不懂，他们说啥？”
灵楠从阳光里跑过来，和大东一起坐在角落里，竖着耳朵听，一边努力听，一边帮大东翻译：“有人哭了，不止一个人。一个人说你的第一道菜，用如此润白的定窑的葵口大盘盛上来，碗底刻的萱花如此摇曳，单刀勾勒枝干，双刀刻画花瓣，萱草忘忧，厨师想说什么？如此清凉的汤，汤里一点肉都没有，一片菜叶子都没有，喝一口，竟然有雪水、松针、泥土、松茸的味道，长久不散。厨师想说什么？厨师想说，你们看看这来自大宋的瓷器、来自大宋的雪。厨师想说，空。在这一刹那，空给人所有安慰，仿佛荒木经惟在他太太死后，只拍摄天空。然后，这个人就哭了。另一个人说你的第二道菜，这么咸，非常不健康，异常不健康，难道是在提醒我们，《马太福音》里说的，你们是世上的盐？比雪还白，比伤口还狠。他又说，这个盛拐枣黄焖裙边的盘子，竟然是三百年前欧洲麦森厂子的AR标，釉下钴蓝，手工花写，这种审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然后他也哭了。”
“后来呢？”
“八戒，后来他们说你在传教，说你做了灵魂饭。吃不只是吃，吃的极致不是满足口腹之欲，吃的极致是满足心灵的修行。后来，他们就把两个金奖给你了。但是，问题来了。定窑大盘和AR大盘是我昨天拍卖回来的，还没洗干净，如果明天这些哭了的评委闹肚子，菊花乱开，去医院查出来病原体源自中国大宋和工业革命前的欧洲，会不会告我俩？”
31
春天真的来了。北京，体育场大东烤鸭旗舰店，店外小孩儿在放风筝，体重轻的小小孩儿，被风筝拽着跑，似乎风再大点，就能飞离地面。大妈们在跳广场舞，跳热了脱了外衣，接着跳，扭腰甩胯的瞬间，露出腰里翅膀一样的赘肉，下个瞬间，又扭甩回衣服里面去了。风在人和树木之间跑，温温的，不扎人。
室外旮旯里的一张小桌子，大东和小大东对面坐着，好久，不说话。
大东离开之后，这个旗舰店很快没人来了。停业之后，需要人照顾的草木都死了，不需要人照顾的草木疯长，巨然《秋山问道图》意境过了一个没人管的秋冬，剩下一堆毫无规律的草木，仿佛一个秋冬没剃头发的十七八岁难看无比的少年男子。
大东终于说：“好久没见你了。”
“好久没见您了。”
“纹身完成了吗？”
“您说那只鸭子？纹了。还挺有气势的。要看吗？”
“算了。等过几个月天儿热了，你衣服遮不住了再看吧。你回来干吗？钱又吃喝没了？”
“回来看看能干吗？”
“你除了餐饮还能干吗？”
“我除了餐饮似乎干不了嘛。”
大东和小大东又不说话了。
小大东终于说：“您觉得我如何？”
“我对你还认识不清。”
大东和小大东又不说话了。
大东终于说：“你觉得我经营大东烤鸭店经营得如何？”
“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假话我不缺，我周围一大堆人天天和我说。”
“您有多少时间听我讲？”
“在下一次我要去洗手间之前。”大东给小大东又倒了一杯矿泉水，又给他倒了一杯三十年的威士忌，“讲真话。如果觉得需要放松才能讲，就喝一大口威士忌。别担心时间，讲得口渴了，就喝口水。”
“如果和北京其他餐厅比，过得去吧。但是，如果和国际水平比，不能再差了，一塌糊涂。您知道您占了什么便宜吗？既然我喝了您的三十年威士忌，我就贡献一下我的智慧啊。您占了天时，改革开放、中国梦、新常态，说的都是人民要过上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有吃有喝！您占了地利，如果您在南京开个烤鸭店，谁吃啊？长城很长您知道吧？但是为什么别处的长城就没人去，老外到了北京就要去爬长城？因为北京是首都啊！还是要给您些认可，您占了些人和。比起其他大厨，您生在北京的工人家庭。您同时代的那些大厨按现在的话说都是农民工啊！尽管您审美这么差，还是比他们要强一些。您小时候毕竟每年都要春游秋游，去过燕京八景，尽管没人指点，但是一些审美元素还是印在您的意识里。看您的表情，您不是非常爱听，我给您举例说明为什么说您做得一塌糊涂。例子太多，从何说起呢？好吧，以客为尊，咱们按照客户体验的顺序吧。先是进门，您的烤鸭店是横店影视城吗？所有中国元素都堆在院子里就是中国名牌走向世界吗？您在地砖上、墙上写满《诗经》就是有意境吗？菜单这么长，您统计过，多少菜从来不被点？您天天要备着多少原材料？在北京，这些原材料能保持新鲜吗？如果有一天，某个脑子进水的客人不看别桌点了啥，忽然灵机一动点了一个菜单里的冷门菜，您觉得他能吃得开心吗？菜单这么重，您是担心客人肌肉不够发达吗？还是觉得如果菜单不够厚，就不够大气上档次？还是觉得如果客人看菜单的过程中多消耗一些能量，能产生一些饥饿感？当然我们都同意饥饿是最好的调料。摆盘这么丑，这么多年了，中国烹饪的恶习就不能改一下吗？您以为您是在唱京剧吗，还在冷荤盘子里摆个蛋糕雕的城楼，还用海带和黄瓜摆个飞燕？酒单这么差，您团队里，有丝毫懂红酒的吗？有的酒比零售店价格多三倍，有的多一倍，不是负责进货的出了问题，就是定酒单价格的出了问题。还有甜品，这叫甜品吗？除了甜，和甜品有啥关系吗？现在都分子料理了，您还给大家一个糖葫芦和棉花糖，您以为很怀旧吗？老情人躺在春风十里还是不如你吗？还有，同样的大东品牌，不同的烤鸭店，品质一样吗？不要和我说，您吃到您嘴里是基本一样的，一样的葱烧海参，一样的葱爆牛肉。您车还没到店，就有人从前台通知到后厨，大事不好了，大东来了，提起精神准备好了啊。说到底，品质不一样的东西顶着一样的品牌只说明这个品牌不是品牌。三十年的威士忌不错，您再给我倒一杯。”
大东深吸一口气，说了一个字：“滚。”
小大东就势倒地，沿着巨然《秋山问道图》的遗址，压着衰草，往外滚。
“好。算你狠。你滚回来。”
小大东停住，原路滚回来。
“好。你够狠。我信你一次。这个旗舰店归你管一个月，按照你的想法，重新营业，我所有营销手段停掉。三个月后，我看你销售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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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在微信朋友圈里，大东看到自己认识的几个九零后小女编辑都在狂转一篇文章，介绍小大东的一款烤鸭订餐APP：出门找鸭。
体育场旗舰店开业当天，八个姐姐来拉，大东还是不去现场。等八个姐姐都走了，一个人飞快给自己炒了一个番茄肉片、一个九转大肠，开了一瓶威士忌，在奋斗湖老烤鸭店的经理室里，一边吃，一边看旗舰店的各个摄像头。
院子里的摄像头：小大东搬走了一切和吃喝无关的摆设，留下杂草，仅仅在院子的一面搭了一个白色的屏幕，在院子的地表埋了很多灯。入夜之后，一片漆黑的院子忽然亮起极绚烂的灯光，大屏幕上很多幅宋代山水画的光电交叉拼接，复杂而简单。很多穿着有明显设计感的年轻人齐刷刷出现，特别是年轻女生，灿若春花。广场舞的大妈们停止了跳舞，聚在餐厅门口和院子里围观。
屋子里的摄像头：酥不腻烤鸭还是酥不腻烤鸭，小乳鸭还是小乳鸭，但是推着烤鸭车来到客人面前片皮的男厨师都是上身透明厨师制服、下身鸭黄色紧身长裤、鸭黄色鞋子。透明装之下，六块腹肌、人鱼线、锁骨清晰可见。烤鸭车上的烤鸭都被细细的绳子捆绑，在片烤鸭之前，每根绳子都被六块腹肌的男厨师用刀轻轻挑断。
大东盯了一晚上监视屏幕，大概点了点，每张桌子平均翻了四台，客人平均等待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小欢胖站在店门口和小大东抽烟，小欢胖指指点点。第二天，大东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小欢胖写的文章，题目是《白日里的枯山水，黑夜里出门找鸭的鬼》。
33
春节，北京，奋斗湖老烤鸭店，大包间。
老大东被八个女儿扛着进来，小大东躲在八个姑姑后面。八个姑姑放下老大东，站在小大东后面：“侄子，你和你爸说吧。”
“爸，我上个月营业额差了百分之二十，因为我没预测好原材料的供应限制，这个月的奖金和工资我不领了。另外啊，您当爷爷了，我爱上了一个女的，她挺好的，她给您生了个孙子，今天，您孙子百日。”
大东没醒过神儿。八个姐姐说：“大东，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你走不出这个门。”
大东缓了缓，说：“你看上人家啥了？”
“胸大，特别大。而且心也大，从来不挑我毛病。”
大东问：“你媳妇呢？”
“抱着您孙子在楼下呢。”
“滚。接去。”
一个大个女生，人没进门胸先进，胸上托着个七十厘米的婴儿。
大东缓了缓，说：“开瓶香槟，让孙子喝口儿。”
八个姐姐说：“混蛋，孙子还没发育呢？”
香槟开了，一声响，老大东醒了，起身，箭步上前，拎着一根筷子，沾了一滴香槟，然后滴在重孙子的小嘴里。
重孙子没哭，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个巨大的笑脸，笑得真像大东。
34
大东抱着灵楠的后背：“爱过几个男人？”
“你爱过几个女人？”
“大东烤鸭如果和大东没关系了，你还和我喝酒吗？”
“你后半生的最大工作不就应该是让大东烤鸭和大东没关系吗？”
“你会死我后面吗？”
“我不舍得你死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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