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乾隆帝从小就听说,得道高僧的肉身能发出美妙的香气,不同于常人,不同于世间禽兽草木,不是纯肉味儿,也不是纯菜味儿,他在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身上印证了这个传闻。
雍正二年,藏历木龙年,西历一七二四年,乾隆帝十三岁,还是皇子弘历,第一次和小他六岁的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行抱见礼。他闻到三世章嘉的肉身发出烟草、檀香、沉香、乳香、兽皮、麝香、龙涎香等植物香和动物香的混合香气。
2
康熙六十年,西历一七二一年,北京的夏天出奇炎热。狗不分老幼,齐刷刷颓倒在槐树、柳树、房檐的阴凉里,身体表面尽量大接触地面,舌头尽量长伸出来,眼皮不抬,只随阴凉的移动,微调身体颓倒的位置。这是弘历少年记忆里最炎热的一个夏天,他跟着父母,陪伴祖父康熙帝去了承德避暑山庄。
这是弘历第一次出北京城,感觉非常新奇。皇玛法已经很老了,还是不停地宴客、阅读、批奏章。皇玛法几乎事事都拉他在身边,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弘历不轻易点头,全力听每个字句。觉得皇玛法或许有空的时候,他也常常主动问些问题。
“这里为什么比宫里凉快啊?”
“因为更靠北方,靠近我们祖先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山,这里地势高。”
“这里为什么没宫里好看啊?房子都土土的。”
“这里用的材料不比宫里的差,你仔细看看。”
康熙用鞋底蹭了蹭地面。
“地面的石头上都是紫色的暗花纹啊!”
“这里的木头也是刀砍不断,有金石声。”
“您干吗每年都打这么多兔子、鹿、狐狸啊?”
“我们的江山是打出来的,在城里住多了,就忘了。在城里,在床上骑女人多了,也就忘了如何骑马了。能打兔子,就能打人,就能打天下。总不打兔子,久了,就有人不怕我们了,就有人把我们当兔子打了。我明年不仅要打兔子,我还要去打虎。《金书》里说过,完颜阿骨打东山射虎,我也要射虎。自己射的虎,剥了皮,放在自己的床上,床上再放个又骚又结实的女人,像我们的祖先没进北京城之前一样。”
康熙把避暑山庄的侧堂“万壑松风”给弘历住。弘历的耳朵好,每天晚上听着山风入睡,他听出不同树木发出的不同风声,松树的声音细碎而尖,好听。
相比骑马打兔子而言,弘历更喜欢汉人拿汉字写出的“万壑松风”中包含的东西。骑马打兔子、射虎,似乎是肛门、鸡鸡、盆腔的快乐,快乐的源头在肚脐以下,“万壑松风”似乎是心和脑子的快乐,讲不太明白,说不出来的飘,引着人往天上飞。
弘历听着风入松,风出松,松风入梦,梦正梦。
他在承德从来没梦见过东山射虎。
3
康熙六十一年,西历一七二二年,康熙帝驾崩,雍亲王即位,年号雍正。
七年前的五月,二世章嘉呼图克图阿旺曲旦在多伦诺尔圆寂。消息传到京城,康熙帝三天无言。三天后,康熙帝和雍亲王预言了七年后的大劫难:“你的麻烦来了,我们的麻烦来了。”
“皇阿玛,怎么讲?”
“二世章嘉没了,大清的大难临头了。这一难,大于我们之前的一切劫难。”
“我们一能顶百的精兵还在,杀人如麻的将军还在,不怕。我们没入山海关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家大业大,富有天下,我们还怕什么?”
“我不直接回答你。我问你,为什么汉人说,满人过万,天下必乱?”
“我们能打。汉人种庄稼,蒙古人和藏人放牧,养牲口,满人打猎。我们是猎人,上马厮杀是我们从小长大唯一会做的事儿。”
“对的。还有,我们团结。”
“对,蒙古人不团结,藏人又离得太远。”
“如今二世章嘉不在了,天下笼不住了。我们的精兵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在京城住多久了?哪个还天天打猎?过去是打天下,要么一起大秤分金,要么一起死,能不团结吗?现在,将军们都富了,但是一个人多拿了,另外一个人就得少拿,能团结吗?再说,就算我们的精兵都还在,总共有多少啊?几个蒙古部落联合在一起就比我们多太多。人家没在京城享乐,一直在漠北放牧,屁股和马背亲得很。蒙古人的强大还在于他们的后勤供给,他们没我们能杀,但是他们的牲口和毡房跟着他们走。他们的整个存在是在马背上,想打到哪里,给养就能跟到哪里。所以他们能杀得很远、杀得很久。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能杀到世界尽头,杀到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蒙古人的问题在于不团结,但是他们都开始信佛教了,达赖喇嘛如果用心联络,蒙古人的联合只是时间问题。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力挺二世章嘉?为什么我只封了一个国师?二世章嘉在,二世章嘉听话,青海就是我们的,青海隔开蒙藏,蒙藏就联络不起来,达赖喇嘛就永远不能一人独大,就永远比我小。不用担心汉人,他们只要有口饭吃,都能通过背诵唐诗获得快乐,寻常的风、陌上的花、随处可见的月亮,都能让他们满足,他们没动力造反。”
“如今二世章嘉不在了。”
“不在了。一个二世章嘉抵过一万满人骑兵。我们的劫难到了。”
“今年?”
“最快要等我死后。我一生组织过无数的战争,我看过的汉人的书比这帮混蛋加起来看过的都多,我在,他们不敢。我一生打过无数只兔子、鹿、狍子,我去年还射死过老虎。”
“那就没有劫难,您多虑了。皇阿玛万岁,万万岁。”
4
康熙六十一年是藏历水虎年,西历一七二二年,康熙帝驾崩,青海蒙古各部群起反清,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驻锡的佑宁寺是反清的总部。
雍正二年,藏历木龙年,西历一七二四年,在两年的征战之后,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年羹尧和岳钟琪的部队终于来到佑宁寺,将寺庙团团围住。
佑宁寺被合围之前,八大护法沿着大通河护送七岁的三世章嘉,到达大通河上游草木丰美的森林。他们已经派出四路精壮的僧侣向藏区和漠北求救,他们估计随身携带的干粮足够支撑到大批救兵的到来。
佑宁寺最后的决战没有任何悬念,完全丧失战斗力的六千僧俗被圈在佛殿前的空场,没人发出任何声响。年羹尧和岳钟琪没有找到三世章嘉,杀了几个僧人,没人说出三世章嘉逃走的方向。他们的眼神坚定,非常不解,满人为什么会有丝毫期待他们会提供任何线索。
年羹尧和岳钟琪估计,七岁的三世章嘉体力和骑术不会让他逃出很远。
年羹尧命令清兵用最钝的刀、最痛苦的方式,慢慢地、一个个地杀死空场里的六千僧众,命令清兵尽可能让被杀的僧人发出惨叫。清兵的钝刀,锤子一样砸烂一个又一个僧人的身体,僧人似乎有意识地尽全力争取发出尽可能小的痛苦的声音,似乎可以通过减少发声而减少不远处三世章嘉可能的焦虑。这些僧人表现出的非人品质深深触动了年羹尧,他充分意识到,这些僧人以及他们感召的信众是绝不可能被刀剑解决的,他们的信仰让他们不畏惧生死。
“要么放弃统治他们,要么控制他们的信仰。”
年羹尧充分理解了雍正帝为什么要求他毫发无损地把三世章嘉带回北京。
三世章嘉的听力远远好于八位护法,从小就能听到遥远的声音。他清楚地记得,他刚出生时,来寻找二世章嘉转世灵童的僧人朝他奔来的马蹄声。在清兵锤杀九个僧人之后,三世章嘉起身上马,沿着大通河往佑宁寺骑去,八大护法表示了短暂的异议,然后就做出了集体跟随的决定。
三世章嘉回到佑宁寺之前,六百僧人被杀,剩下的五千多僧众发生了集体骚动,全部被清兵的马刀杀死。年羹尧想起史书记载,项羽曾坑杀三十万秦兵,在一瞬间怀疑史书的真实性。“没有绳子拴着,几十万人一起知道终是一死,一起拼死反抗,怎么扑杀啊?”
年羹尧下令焚烧尸体和庙宇,烈火发出的噼啪声比僧人被杀的声音还响亮。
三世章嘉被清兵围住的时候,所有六千具尸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只剩建筑物烧损后坍塌的声音。空气里盘旋着佑宁寺建寺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气味,灰烟遮蔽了天上的日头和秃鹰。
5
藏历木猴年,西历一六四四年,二世章嘉呼图克图阿旺曲旦出生。是年,顺治登基,是为大清顺治元年。是年,也是大明崇祯十七年。
顺治十二年,藏历木羊年,西历一六五五年,二世章嘉第一次见到入京朝觐路过佑宁寺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达赖喇嘛为二世章嘉传授沙弥戒。
藏历水虎年,西历一六六二年,二世章嘉入藏,第二次见到五世达赖喇嘛,授比丘戒。是年,康熙登基,是为康熙元年。
二世章嘉利用和五世达赖喇嘛的短暂会面时间,详细探讨了生死和转世,一个属于个人问题,一个属于组织问题。五世达赖喇嘛用花开花谢和春夏秋冬批驳了时间的线性:
“一朵花谢了,另一朵几乎一样的花又开了,你怎么能确定这朵花一定是开在那一朵花后面?如果四季是轮回,你怎么能确定冬天一定是在秋天后面?时间是个体经验的整体认同,无非就是一个肉体从生到死。其实,这种从生到死,和其他个体毫无关系,时间的线性是禁不起推敲的。”
五世达赖喇嘛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扔进两人面前的湖面,湖面的平静被打破,然后又自己恢复。
“如果世界是这个湖,时间就是这块石头。”
二世章嘉用一朵花为比喻,向五世达赖印证生死:
“如果一朵花谢了,另外一朵花一模一样地再次开放,是不是这朵花就是上一朵花灵魂不死的证据?”
“是。”
“如果这朵花还没谢,另外一朵一模一样的花已经开放,又说明了什么?”
“灵魂不一定要转到一处,可以在转到你身上的同时,转到一只狗身上,仿佛一阵风可以吹动整个山坡上的万物。时间不是线性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候看一只狗,觉得它的眼神儿里充满懂得,似乎知道我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候觉得您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一样到我怀疑我们同是四世达赖喇嘛的转世。”
“提到转世,这涉及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只和灵魂不死有关,它更是一个组织问题。如何解决继承,历来是尘世最大的问题,不是汉人孔丘说的饮食问题和男女问题。如果不解决继承问题,每次首领死亡,每次重新厮杀出新的首领,人类总数不会多过猴子。君权神授还是君权民授?君权神授相对容易解决,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不止一个,就尽量传给长子。没儿子就比较麻烦,就传给兄弟,兄弟如果不止一个,就残杀。君权民授就会非常麻烦,一个人从边境的西边旅行到东边需要一年,一个边境小城的人民公决结果传到京城最快要六个月,路上,信使可能被杀,公决结果可能被改。统一全体人民的意志更难,比统一世间花朵的颜色还难。那,神权如何继承?你我可能来自同一个不死的灵魂,但是,我是四世达赖喇嘛的转世,你不是。”
“和你相比,我可能在思想、容貌上和四世达赖喇嘛更像。”
“但这丝毫不能改变我是五世达赖喇嘛而你不是。转世是被一套复杂的程序认定的,这个认定结果是被理藩院奏请清朝皇帝认可的。于是,在没有流很多血的情况下,我继承了四世达赖喇嘛全部的神圣地位和全部社会关系。他们看我,如同看四世达赖喇嘛一觉儿醒来从卧室走出来。”
“这不一定是最合理的。”
“没有比这种方式更合理了。”
“活人怎么能判断一个活佛的灵魂去向和奔跑的速度?”
“有时候,可以的。更多时候,至少能做出最可能的猜测。”
二世章嘉拿出一支香。
“这是京城刚寄到的沉香,我如果点燃,您知道烟飘何处?”
“不知道。”
二世章嘉点燃沉香,烟篆袅然,婉转顿挫如腰肢、如水墨、如魂魄。
烟篆完全飘散之后,五世达赖喇嘛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湖的深处扔去。石头敲击湖面,激起持续的水气,袅然,婉转顿挫如腰肢、如水墨、如魂魄。水气飘散,和沉香飘散的行迹完全一致,似乎时间重新又走了一遍。
二世章嘉许久说不出话来。
“您还有什么控制不了的?如果您愿意,您是否能翻手让满人退回山海关?”
五世达赖喇嘛笑了笑:“我不能控制的太多了,我甚至不能阻挡你和我的两次见面。再说,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要满人失去江山?”
康熙三十六年,藏历火牛年,西历一六九七年,第巴桑结嘉措终于公布了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圆寂的消息,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行坐床典礼。二世章嘉带着康熙帝赠送的金册和金印来到典礼现场,看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他怅然若失。
6
在来京城的路上,三世章嘉时常想到死亡。死亡有时很抽象,像是天上的浮云,没有定型,甚至时有时无。死亡有时又很具体,像是路上经过的一座座有名和无名的山丘。
走过一座山丘的一个夜晚,一个贴身的随从在他睡熟的时候走进帐篷。一刀扎下之前,三世章嘉坐了起来。随从说,我们还是死吧,您还是死吧,到了京城,如果您还能活很长,不知道他们会利用您做出多少坏事情。
三世章嘉不知道如何回答。随从接着说,那好,还是我一个人先死,您记住我们的族人是如何被像牲口一样杀死的,如何在被杀的过程中发出粗、燥的声音。
随从的刀子很准,刺入自己的身体。身体倒下之前,他没发出任何粗、燥的声音。
走过另外一些山丘,时常出现一些杀向马队的人。根据刀法的不同,他看出刺客来自不同的地方,藏南、藏北、喀尔喀蒙古、准格尔蒙古等等。让他好笑的是,他也不确定这些刺客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三世章嘉于是感觉生死如戏,人生如寄。
每次年羹尧喝多了,三世章嘉就感到明显的死亡威胁。尽管雍正帝五天五夜快马加急从京城传旨,“朕之上师章嘉大国师之转世尚在彼处,应火速送来京师,不得有分毫差池”,但是年羹尧有无数的正当理由可以让他死——马上掉下摔死,水土不服死,恶疮发作死,等等。
对三世章嘉,年羹尧没有太多敬畏,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地位特殊的孩子,说话非常直白。从短暂的几次对话中,三世章嘉很快理解了年羹尧对边疆蒙藏僧众的看法。他觉得年羹尧是某种恶神转世,此世的目的就是杀生和暴死,一刻不能安生。
转世的恶神无法理解什么叫“生生不息”,对三世章嘉这类人物有天生的恶意。这类人物不仅仅是一些个体的人,他们更是土壤、空气和水,他们的力量让斩草除根之后的世界重新迅速复原,充满生命和生机。
越接近京城,路上越是太平,植物越是丰盛,年羹尧的警惕放松,喝酒越来越多。趁着酒,年羹尧反复唠叨要和雍正皇帝探讨治理边疆的方式,斩草除根的理论。刀子比银子和女子和各种秃驴和尚都管用,很多时候,刀子不管用的原因,是拿刀的手失去了刀子一样的凶狠和冷静。酒后,年羹尧凶狠而冷静地操女人。
三世章嘉的听力收音百里。他年仅七岁,还不能清楚地了解年羹尧在干什么,他只是看到年羹尧在用一把刀,一刀一刀地捅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目的女人,在发泄他不能一刀捅死自己的郁闷。
快到京城,三世章嘉得了天花,他拒绝吃药。今生注定要在汉地传法,不如先得了,以后省事,如果好不了,就此死了,更省事。
三世章嘉心里的声音是:“我就是不吃药,你弄死我啊。你弄不死我,我就是传奇。”
7
在窗棂影子随着秋光移动的过程中,雍正帝倾听了年羹尧描述护送三世章嘉进京的经历,心中一个信念渐渐坚定:天意,天佑大清。
“我的命令是毫发无损地把三世章嘉带回来。”
“我毫发无损地把三世章嘉带回来了。”
“你怎么保证乱战之中做到这一点?”
“我命令兵将,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儿一个不要杀,其他一律杀掉。包括女孩儿,一律杀掉。大漠太远,去一次不容易,一次杀干净,即使以后再乱,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儿了。就像除草,光割没用,明年又长出来,要锄根。哪怕鸟儿再带来草种,再成气候,也是多年以后的事儿了。因为不杀十几岁的男孩儿,我们多死伤了不少人。这些杂种靴子里有刀,不怕死,而且从背后捅人。我们很多人都是大腿后面被捅。这些杂种还没有我们人的屁股高。找到三世章嘉之后,这些杂种一个也没留,都杀了。”
雍正帝听过年羹尧无数的传闻,比如,如果白天没杀人,没流血,晚上就要睡三个女人,射三次,完成精血平衡;如果三天不骑马,不射箭,晚上就会失眠,只能骑上马,跑一个时辰,马累了,站着睡,他累了,直直坐在马上睡。
雍正帝在年羹尧身上看到一个天生的名将,他一刻都不能安静。
雍正帝感到年羹尧在他面前的局促,想回到军营、战马、大漠、战场。
8
雍正帝一把抱起跪在他面前的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
秋天的阳光明亮,窗棂形成的阴影格外地黑,雍正帝对于二世章嘉的记忆在一刹间全部绽放,仿佛一阵风过后,雨水从头顶倾倒下来。
这种记忆的爆发不只是因为三世章嘉的眉眼和脸的轮廓像极了二世章嘉,更是因为眼里、脸里盛的光彩,像极了二世章嘉周身发出的暖暖的微火,更是因为从三世章嘉两侧腋窝传到雍正帝双手食指的温度,像极了二世章嘉从前传递给他的温暖。温暖产生的定精凝神作用,没有其他人用其他方式给过雍正帝。
在这一刹间,雍正帝完全相信了轮回和灵魂不死。如果涉及的各方僧俗能够坦诚遵从本心和直觉,而不是遵从尘世的利益,判断转世的准确度让人不可思议。雍正帝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三世章嘉,而是二世章嘉的小时候,他的肉身在线性老朽,二世章嘉的肉身满血复活。时间不仅不是线性的,而且对于各个个体是不同的。二世章嘉的时间转了一个圈,又和雍正帝的时间产生了一个交点。
和章嘉呼图克图的转世比较,皇子弘历和自己的相似程度简直不值一提。纵观秦汉唐宋元明,如果血亲的相似程度有正规转世的一半,或许就没有王朝的更迭了,只有秦始皇、秦二世、秦三世,以至无穷世。
夕阳照在紫禁城东北角楼的西侧,金光耀眼,雍正帝想到父亲康熙帝、儿子弘历和他自己的脑力、体力、心性,想到二世章嘉同康熙帝与自己的机缘,三世章嘉同自己与弘历未来的机缘,预见到他们爷孙三代将要创建出史上从没有过的盛世。
“颤抖吧!所有的僧俗大众,所有的土地,颤抖吧。”
9
雍正帝命令驻京掌印喇嘛二世土观活佛照顾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的饮食起居,教授礼仪和知识,让他和皇子弘历一起读书,学习满、汉、藏语言。三世章嘉展现出巨大的学习能力,二世章嘉会的,三世章嘉短短数天间全部熟悉,二世章嘉不擅长的,三世章嘉在数月的练习之后还是生疏。
半年之后,雍正帝让三世章嘉移驻紫禁城东北的嵩祝寺。
这是距离紫禁城最近的寺庙。雍正帝在还是雍亲王的时候,买下法渊寺和智珠寺,在两寺之间建了这座新寺庙,供奉给二世章嘉,康熙帝赐名嵩祝寺。法渊寺和智珠寺继续保留,给二世章嘉的随行人员居住。
三世章嘉第一次走进嵩祝寺,准确辨认出二世章嘉受封的黄幛马车和九龙褥,对马车和九龙褥的破损,他磨搓不已,呈现和二世章嘉类似的划痕症倾向。
10
伏天,坐在阴凉儿里还是顺脖子冒汗,弘历被热天烦得不行,离开紫禁城西边筒子河的府邸,沿北长街往北,绕西北角楼,向东过紫禁城,去嵩祝寺看看三世章嘉在做什么。
透过藏经阁正搭正交的卍字窗,弘历看到三世章嘉在读经。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流进僧袍的衣领,消失在衣领下面,两臂向内弯曲,两腿向后弯曲,弯曲处的僧袍都浸透了汗水,显得比其他地方颜色深很多。三世章嘉对汗水和暑热完全无感,一脸无声的大笑,一身钻进经书。
“你在看什么?”
“二圣六庄严的著述。”
“释迦光、功德光、龙树、圣天、无著、世亲、陈那、法称?”
“您记得真牢。我愚钝,所以要多看、多诵读、多思量。”
“知道些名字就好了。生命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细读历史上所有的经卷?咱们去玩吧?”
“如果不掌握所有的经典,如何能说我们掌握了现世的最高智慧?”
“你知道吗?汉人就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才产生了禅宗。不用经卷,不用苦读,自心是佛,顿悟成佛。”
“所以汉人的佛法容易虚妄。你不想听听我读无著著作的心得吗?《俱舍论》极其微妙,一世达赖喇嘛的《俱舍论注疏解脱道明照》也是深刻精绝。其实,一个中观论中的概念和概念的关系,就够冥想几个昼夜了。冥想多了,晚上的梦里,什么瑰丽都有,唐卡、佛像、坛城,要多美就有多美。”
“皇阿玛就爱禅宗,边疆不乱的时候,他才不爱提达赖和班禅。天气如果好,他就会拉我们在宫中举办法会。下次我也拉你去看看,好不好?地位最高的大臣,好几个皇子,都是居士。我们都有名号的。我叫长春居士,万古长春,万法归一,好听吧?还有人叫自得居士、爱月居士、坦然居士、得意居士等等。名字好听吧?但是没有我的长春居士好听,是不是?禅宗也不难,过一阵天气凉了,我教你几个常见的公案,你很快也会打机锋了。比如什么是佛祖西来意啊,一只手为什么没有鼓掌的声音啊,你就往开里想,往无所谓、无差别里去想,反应快些,就好了,比你看这些经卷容易多了。禅宗不著文字,所以不用读经,挺好吧?咱们出去玩耍吧。”
“去哪里玩耍?”
“去景山,好不好?上到万春亭,我给你看京城的三条龙。中轴上的土龙,钟楼、鼓楼、景山、紫禁城、正阳门、永定门。几个海子形成的水龙,南海、中海、北海、后海、前海。还有很少人知道的地下的龙!我不告诉你具体位置,在京城的地下,很少有人知道。挖得很宽,能跑马,通到玉泉山,然后出地面,然后骑马,能跑到热河、跑到山海关、跑到关外龙兴之地。”
檀香氤氲。
“那去正阳门外的集市,好不好?给你些银子,你买点你喜欢的东西,一定要讨价还价,这样你汉话很快就会说了。”
窗棂的影子慢慢变浅。
“然后咱们去吃冰,好不好?我带你直接去北海雪池冰窖!大口吃冰,浇桂花糖汁儿。以后日子多了,我带你看遍北京的庙,还有周围的山。”
弘历没让三世章嘉骑马,抱了他到自己的马上,放到自己身子前面,让马缓缓走。
“你是香的哎。”
“怎么会?看书流汗,汗臭吧?”
“说不出来的香,不是汗臭,是香。青草、泥土、皮革,甚至经书香哎!”
“怎么会?我闻不到。”
“你这个样子还看什么二圣六庄严啊?你直接坐着就是活佛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五世达赖喇嘛就说过,愚昧低贱的幼童,裹上绫罗绸缎,坐在高座之上,向愚蠢的信徒们炫耀,是最可怕的冰霜,摧毁佛法的莲花池。”
从冰窖回来的路上,三世章嘉左手端着一块冰,对弘历说:“您看,如果护持得好,夏天也能有冰,太阳也拿它没办法。还有,您要记得释迦牟尼涅槃前对阿难说的话:远离妇女,不要见妇女,如果非要见,不要和妇女说话,如果非要说话,要警醒,妇女可能每刹那都在试图扰乱您的心智。”
“哪有那么严重?现在各种庙里不是有很多度母、明妃?还有很多抱在一起的呐。”
“那是释迦牟尼之后,和尚们太高估计自己的心智,太低估计了人的弱处。”
“你怎么会提醒我这个?”
“集市里您看了好些眼妇女。您要记得佛的遗言,要远离妇女。”
三世章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左手的冰慢慢融化,冰水点点滴滴落在马的鬃毛上。
11
入冬之后,下了两场大雪,京城的柳树叶子还是绿色的。三世章嘉反复研读龙树师徒的著作,反复背诵《中观根本慧论》,希望在这个冬天彻底了悟中观论的精义。
在不厌其烦的背诵中,三世章嘉常常陷入恍惚,一会儿听到雍正帝在紫禁城里和汉地高僧探讨曹洞宗公案的朗声,一会儿听到青海佑宁寺的僧人在钝刀锤杀之下隐忍不发的闷声。车轮和棉鞋轧过嵩祝寺门口小路上的积雪,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感到万物皆虚,诸意皆妄。
三世章嘉把弘历送他的文殊菩萨铜像摆放到枕边,反复背诵《中观根本慧论》,反复朝着铜像祈愿。
12
弘历放下手中的汉藏文经典,试图和三世章嘉比较谁可能更伟大。
“我没能成为第一个皇帝,秦始皇是第一个皇帝,但是,我有可能成为最伟大的皇帝。在位时间最长,疆土最大,百姓最多,十全武功。”
“比康熙帝在位时间还长?”
“如果我想,一定能。我有皇玛法的元气,我有很好的起居习惯,我不爱娱乐性睡妇女。但是,我会照顾皇玛法的面子,等我在位六十年之后,我主动退位,比皇玛法在位时间少一年。这样做,汉人说,是惜福之道。”
“元朝的疆土最大,他们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打到了海边,大清只是在东边和南边到了海边。”
“我说的是有效控制的疆土。蒙古人从来都是这样,跑过来,打下来,掠夺完,再跑走。而且,我的百姓一定是史上最多的,最幸福的。”
“真是太好了。”
“我不只要做一个好皇帝,我还要做一个好诗人。我一天写一首诗,我连续写三十年,一万首诗,厉害吧?没有哪个皇帝有我这样的文采。不是皇帝的文人也没有谁能达到我可能达到的数量。我还会收集历代汉人、藏人、蒙古人最好的字画珍玩,在所有的字画上题上我的诗歌和赞美。这些伟大的字画世世不绝,我的字迹和诗歌就会世世不绝。”
“您英明神武。您一定能做到您计划的一切。”
“登基后,我还要建一座紫禁城里最高的建筑,我要叫它雨花阁,供奉这些神佛。我要再建六座佛楼。事部、行部、瑜伽部、无上瑜伽部父续、无上瑜伽部母续,加上显宗的般若部,就是六品。我要叫它们六品佛楼。我要再建一个伟大的佛教学校,就在我出生的雍和宫。给你住,你别回青海了,好不好?”
“您快过生日了,我要送您一个生日礼物。”
“我将会富有四海,你能送我什么?你的一切,除了从佑宁寺带来的一点杂物,都是皇阿玛赏赐的。你能送我什么?”
“我送您的这个,是世上不曾有过的,是来自我的脑子和我的手,是全新的创造,能帮您早日成就十全武功。这是我对您的祈福。”
13
三世章嘉连续做了七天梦。
连续七天的梦里,文殊菩萨的各种妙相反复出现。在第七天的梦里,他的上师二世土观活佛放了六颗金珠在他床上的六角,文殊菩萨的铜像顶上发出夕阳般的光辉,散射到床上的六角。六个角落里,莲花开放,每朵莲花上都顶着一颗金珠。
三世章嘉向土观活佛和喜饶达杰请教这七天的梦境。两位上师的共同见解是,三世章嘉全面展现了前世章嘉对中观论的精深掌握。土观活佛还发表了另外一个见解:大清皇上是文殊菩萨的世间化现,三世章嘉连续梦到文殊菩萨,表明了他和大清皇上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可能。
土观活佛进一步询问,在他的梦里,文殊菩萨是和雍正帝更相像,还是和弘历皇子更相像?
三世章嘉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14
在庆贺生日的繁文缛节完毕之后,在午夜来临之前,弘历打马来到嵩祝寺。在昏暗的房间里,三世章嘉给弘历展开了一本画册。
“这是我画的《三百佛像集》,里面描述了佛教完整的神系。事部、行部、瑜伽部、无上瑜伽部,密宗四部,三百尊佛,每尊佛的标准像、标准装饰、标准手持物、标准咒语。”
在昏暗中,弘历一页一页翻看。从三世章嘉右手食指指示的一个角度看过去,每页的佛像都从书册里坐立起来,立体圆雕,宝相庄严,佛像下面的咒文发出藏语平缓的音。
弘历翻过最后一页,第一页又呈现在他面前。时间和佛法转了一圈,开始了对他的第二圈开示。
“你有我没有的一切。你将会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喇嘛啊?!”
“我只是无数喇嘛中的一个,无数活佛中的一个,无数沙粒中的一个。肉身腐朽之后,我的灵魂继续游荡。我一直发愿,如果死在您前面,我不一定转世为人,我愿意转世成任何能够帮您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你变成鬼也不放过我?”
“不是。我可能会转世为一匹马,跑得比箭还快,您的敌人就射不死你。我可能会转世为一册书,您看了,比看其他书有领悟,因此,您多避免了一个失误。”
15
这个对话的十年之后,雍正十三年,藏历木兔年,西历一七三五年,雍正帝驾崩,停灵雍和宫。弘历即位,是为乾隆帝,封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白多杰为国师。
乾隆九年,藏历木鼠年,西历一七四四年,在三世章嘉的监管下,雍和宫改建成寺庙。
乾隆十年,藏历木牛年,西历一七四五年,乾隆帝跪在垫子上,接受坐在高台上的三世章嘉呼图克图国师若白多杰的胜乐金刚灌顶。距离数丈,乾隆帝又一次清晰闻到了那种不属于任何植物也不属于任何动物的混合香气。
佛像轮转,时间绽放。一刹那,乾隆帝大步踏进雍正二年。那一年他十三岁,若白多杰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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