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孤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何玉茹

    这村名唤庄窠。只一条街,只十几户人家。有斗嘴的,一村的人出来解劝;有落泪的,一村的人帮助排忧。村边一条小河,村口一口老井,井旁一棵苍苍老槐。虽离公路、铁路甚远,村里人却知足得很。

    这一年,村里开进了四清工作队。

    没有一户地富反坏,村干部又一向同村人亲如一家,便没什么要清的。闲散中,工作队也同村人一样显得亲切、和善起来。

    工作队只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同住在村西头的菊婶子家。菊婶子待人接物是村里最懂得分寸,最讨人喜欢、敬重的人物,队干部选在她家,无疑是有向外人炫耀什么的意思。

    菊婶子果然不负众望,处处做得自然得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决不多言半句。衣食起居,更照顾得周到体贴,又一向有爱整洁的癖好,极得男女二人的赞许。无形中,二人的亲切、和善更加重了几分。

    晚饭后,三人闲来无事,便坐了院儿的石凳聊天。男的说:“菊婶子,你好福气嘿!”女的嘴快,马上接过去说:“真是,菊婶子真好福气,谁见了谁喜欢。人这辈子,处处叫人喜欢,真好福气了。”男的又补充说:“这样个小村,菊婶子这样个人物,不易了。”

    菊婶子先笑着,后来在笑的嘴角浮上了几丝另外的内容。因为是黑天,男女二人并不觉得什么,依旧谈菊婶子,又从菊婶子谈村里的各个人物,很随便、很率直的样子,对每个人的评价都充满了善意。菊婶子听着,极想说点什么,以不至冷落二人的善良和热情,可是内心却硬是由一种莫名的孤寂所控制,任怎样也找不出要说的话来。于是她只好拣他们说得热闹的当儿,悄悄离开石凳,装作去看护猪崽。一群小猪崽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睡得好香,不断有轻轻的梦吟。远处时而传来几声狗叫。似也有哄婴儿睡觉的歌谣,此起彼落,动听得很,悠远得很。菊婶子的内心,却是愈发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孤寂。

    菊婶子懂得克制,故这些细处从不曾被工作队的人发觉,白天一同下地,晚上各在各自的屋里困觉,很是和谐,很是相安无事。

    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人,仍是一男一女,这一男一女很严肃很威严的模样,找到村支书,要从村里找一个叫白静的人。村支书想了半日,又查了半日名单,才恍然悟到:哎呀呀,白静就是菊婶子,菊婶子就是白静呀!

    村支书带领两个严肃的人去找菊婶子,心里便纳闷,菊婶子几十年与外界无交往,会有啥事情呢?虽有几分担忧,却想不出多坏的事来,只用庄窠人特有的热情,引二人到了菊婶子面前。

    四清工作队的二人也在,村支书一并介绍了。几个人就一齐望着来人。

    见到菊婶子,两人更严肃起来,眼睛里似还添了几分敌对。

    这时就听见男的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是白静?”

    菊婶子打了个愣,答道:“我是。”

    “你认识李江东?”

    菊婶子先是有些笑容的,忽然听到“李江东”这个名字,笑容就立时没了,光光的前额少有地添了几道皱纹,很不安很紧张的样子。

    李江东是谁?四清工作队的二人望着菊婶子想。

    “李江东,你可认识?”女的又一次问。

    菊婶子终于点了头。村支书诧异地望着菊婶子:她怎么认识李江东?

    “谭文兰,你也一定认识吧?”女的又问。菊婶子又点点头。

    男女相互交换一下眼色,男的便开始谈他们的意图。意图原来很简单,只是要菊婶子在他们已写好的材料上按个手印。他们已准备了鲜红的印盒,他们把材料内容粗粗地讲一遍,便把印盒打开,看着菊婶子的手指。

    菊婶子的手指这时有些抖,抖了一会儿,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不能按。”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不是认识他俩吗?”

    “认识他俩,不知道他俩这件事。”

    “已经有人证明你知道,你可不兴包庇敌人。”

    “……”

    “你要放明白点!”

    “……”

    “你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男女一人一句地训导菊婶子。菊婶子低了头,一言不发。

    情势竟是愈发紧张起来。

    村支书本是一片热忱做引路人的,这时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菊婶子。再者,那材料他听得明白,是要菊婶子证明李江东和谭文兰有过不正当关系。谭文兰他不认识,李江东是本地曾赫赫有名的镇反分子,按了手印,李江东的尸骨无所谓,谭文兰可要活受罪了。可是,这种外调事情外人本是不该在场的,他在场了,就绝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心里暗暗焦急。

    这时,他的眼睛越过外调人员的肩膀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一头猪拱翻了石槽,一群猪崽蜂拥而出……他立刻几乎是兴奋着大喊:“菊婶子,快拦猪!”

    菊婶子当真着了慌,当真就跟村支书东拦西截起来。猪崽有十三四只,好容易到一个开放世界,很不听喝!个个逆着方向拼命奔逃。

    时间就在猪崽的奔逃中不知不觉过了半点钟。

    待二人把猪崽圈好,两位外调人员已经走了。临走望了四清工作队的两人一眼,说:“你们在她家住?告诉她,我们还会来的。”那眼神很特别,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晚上,四清工作队员们仍吃了菊婶子做的饭,但吃得很少。终于,吃过饭,正式与菊婶子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涉及菊婶子的身世,还涉及白天提到的事情。

    身世没有问题,三代贫农,只是一提到白天外调的事情,菊婶子就回答简略得很,要躲避什么似的。这更引起二人的疑心,便不问其他,专问李江东和谭文兰。

    “你怎么认识的李江东?”

    “住姥姥家认识的。”姥姥家的院儿大得很,一街的娃儿都在那儿玩,啥时候多了个李江东,谁也没注意。菊婶子想。

    “你怎么认识的谭文兰?”

    “后来认识的。”后来,长大了些,李江东喜欢一个菊婶子不认识的闺女,有一次闭着眼睛同那闺女亲嘴,被菊婶子撞见了,那闺女仓皇而逃。剩下一个李江东,菊婶子说:“亲我一下,才不给你说出去。”李江东只好同意了,也闭着眼睛,嘴唇对着菊婶子的嘴唇挨了一下。那时候,张狂得很,喜欢谁,一点不懂得克制。菊婶子想。

    “后来是什么时间?”

    “大约三七年吧。”三七年,菊婶子跟谭文兰经人介绍参加了区抗日妇救会,一个区三个人,经菊婶子要求,没把谭文兰跟她分在一起。

    “他们俩究竟怎么回事?”

    “谁俩?”

    “李江东、谭文兰啊?”

    “一个干了伪事,一个干了八路,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或许有过事,可后来一定是没事了,李江东被日本人抓去做伪事,谭文兰很恨他。菊婶子想。

    “你后来跟李江东有过联系吗?就是李江东……投敌以后?”

    “有过。”

    “因为什么?”

    “我被日本人抓住过,每回都让李江东认人,李江东每回都说抓错了,说我叫白菊,不叫白静,我就被放回来。”

    “他为什么要救你?”

    “不知道。”那时候,放出来又干,放出来又干,什么都不顾了。领导上说,小白,换换区吧。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其实,她多少也为着那个李江东,就要跟他对着干似的,就要他想办法救她似的。天呀,那时刚十七岁,想啥就是啥,真不知心怎样长的。菊婶子想。

    “后来日本人没发觉吗?”

    “发觉了。他说我是他亲表妹,他答应劝我不再干,才饶他一命。”

    “他劝了?”

    “没有。”

    看二人极想听下去的样子,菊婶子便忍不住又说下去,“他是个明白人,这种事,谁也劝不得谁。倒是我后来找到他,逼他把日本人的武器弹药库画一张草图给我。他当时说:“图我画,只是你要小心,再抓到你,我可不能救你了。”我说那你就不要在那里干了。他说不干马上就会没命,他说倒不是怕死,是怕命,总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你拽来拽去的。我听了就明白,任谁也说不转他了。当时还对着他哭了一场。后来,抹眼泪的事让我说漏了嘴,领导把我好批,再不让我在区妇救会干了。”

    “后来你就没再干,脱离革命了?”

    “……后来我就嫁到这村来了。”后来菊婶子曾冒死救过一位八路军的伤员,伤员走后至今无消息。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菊婶子张了张嘴,终于又咽回去,懒得张扬了。

    沉默一会儿,女的突然问:“李江东画草图的事,除你以外有人知道吗?”

    “那时大家都应该知道的,只是一直没见谁提过。”

    “那你……后来上级一直没找过你?”

    “没有。”

    “怪事……”

    男的轻轻捅了她一把,女的不再说下去。

    男的问:“你丈夫呢?”

    “六〇年饿死了。”

    三人同时沉默起来。菊婶子明白他们单独要说点什么了,就闪进屋,早早地上炕睡了。

    果然二人嘁嘁喳喳了小半夜。

    第二天一早,二人没吃饭就出去了,半晌才回来。男的很严肃很率直地对菊婶子说:“从今天起,我们吃派饭,支书是第一家。行李嘛,后晌也搬到他家去。”

    菊婶子内心明白得很,眼圈却仍由不得红了。

    能够说出口的,说了,不好说出口的,没人再问,一辈子也要闷在心里了。其实,无论说与不说,全是一样的,天下人一人有一条想法,谁也不愿去探究别人的真想法,即使真探究时也想别人的恶处多些……菊婶子红着眼圈想。

    “支书同意了?”菊婶子竟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话问出口立时觉得问错了,四清工作队原是村支书的上级,不必要村支书同意的。

    倒是女的没在意,认真回答说:“同意了。他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复杂起来。”

    “他同意了……”菊婶子目光朝着远方,喃喃着,最终将目光凝聚在一个黑黑的孤孤的点上,直到那黑点终于在一刻消失了……

    原载《长城》1989年第3期

    点评

    小说中,人的复杂性与社会革命的暴力性、简单性形成了强烈的张力,在悲情的叙述中倾泻了作者极大的同情之心、不平之意。菊婶子作为村里“最懂得分寸最讨人喜欢、敬重”的人物,担负起了接待四清工作队的“重任”,她也果真不负众望,将工作队的两名同志安排得十分妥当,相处得十分融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人们眼中的好人菊婶子竟然有这么复杂的过往和经历,两位外调人员的突然到来打破原有的平静与和谐。外调人员希望菊婶子能充当他们的“人证”,菊婶子显然是左右为难的,因为菊婶子背后的故事十分“复杂”,李江东作为她年轻时的暗恋对象,被抓去做了伪军,成了人们所不齿的大汉奸,但是这个大汉奸却多次救过她的命,而且是在她为八路军做事期间,也就是说李江东实际上曾经间接帮助过八路军,尽管这里面有个人感情的成分。但政治工作是不考虑这些弯弯曲曲的关系和细枝末节的情感的,李江东现如今就是人民专政的敌人。不管李江东如何十恶不赦,在菊婶子这里,李江东都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恶习亦有情义的汉子,当支书同意四清工作队从菊婶子的院里搬走的时候,菊婶子看到一个孤寂的黑点越走越远,那是生命即将结束的李江东的身影,也是孤独寂寞难以被常人所体察的菊婶子的内心写照。

    (崔庆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