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有人用手向东边指点,说那一大片沙滩上灰砖的院子是乡政府。
一匹白马驮着一顶草帽,往东边去了。
风从地上卷了一些土,紧紧地夹着,想从大门口越过。其中有一粒小石头没有被夹牢,“当”地落到大门口的铁栅栏上。声音尖锐,如敌我矛盾。院子里没人。两边是几排房子。中间是一条土道,被风刮得极为干净。
正犯愁,见一十六七岁的男孩提一只大水桶吃力地由后排走来。想必是通讯员。走过去问。果然。
通讯员用手抹了一下拖到上唇上的几缕清凌凌的鼻涕,又抬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汗。又问乡长在哪里,通讯员上下打量看我一副娃娃脸,大概以为没资格由乡长召见,想了想,说找秘书。便原地放了水桶,跑到最后一排,推开一个门进去了。一会走到我跟前,也并不理会我,径自提起水桶,走了。正想叫住他,问个究竟。忽见通讯员适才进去的那间房子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瘦男人。
瘦男人一身灰衣灰裤,灰的皮肤。那人站在门口,慢慢地四下张望。终于望见了站在路中间的我,便不再望了。慢慢地往过来走。一边用一根火柴棍津津有味地剔牙,及至到了跟前,才看见他的眉毛极长,像两把刷子,一边一把,一副时刻要扫什么的样子。
“您是秘书?”我往前站了站。
瘦男人点点头。
我赶忙从挎包里翻出介绍信,递上去。
秘书把介绍信举至脸前,将整个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对面,只能看见他的帽子。油腻腻的,棱角鼓鼓的。想必是洗过后细细地捏了一番,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耐心地等他看着介绍信。
秘书刚把介绍信从脸上移开,东边一间房的门开了。从里边闪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半个上身。年轻女子锐声叫道:
“曹秘书,电话。”
秘书当即板正脸,将介绍信塞给我,急急地接电话去了。一走,腰下极显眼地露出一截红线裤带,一摆一摆,小尾巴似的。
喊话的那女子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朝这边看。见我是生人,便下意识地转身对着一扇门玻璃理了理鬓发,走出门来转身朝我看。见我也直盯盯地朝着门边看,又低下头去,伸出两只手在裤子上一阵拍打,也没见有多少灰尘下来。听得秘书在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阳光渐渐地变得鲜艳起来。年轻女子的两条腿笔直挺拔。望着,终于觉到了眼酸,便将目光迅速移开。
稍后,见秘书打毕电话,从门里出来。来到我的面前,又将介绍信拿过,看了足足一分钟。
“文化馆的?”秘书看着我。
我点点头。
“先休息休息。”他将介绍信还给我,“过几天,写标语吧。”
秘书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总觉得那半截红裤带老在眼前晃动,用手去抓,却又什么都没有。一前一后进了后排的一间房里,我忙掏出一支烟递上。秘书接过,看看,没抽,一抬手牢牢地夹在耳朵上。又递上一支。
“不用啦。”秘书说着,接过烟,点着了。吸了一口,关上门,出去了。将一大团灰乌乌的烟留在了屋里,仔细地盯着看了一阵。
房里很昏暗。一扭头,见身旁的桌子上堆满厚厚的书。上面落了一层灰,不禁喜出望外。站起身翻了半天,见尽是些《理论建设》《林业经济》《计划生育》,心里一下凉了一片,又坐下,抽出一本《土地法》,极快地翻了去。
听得门外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来,由远而近,遂将书放下,正襟危坐。门开后,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高,满脸粉刺。细看,认识。是乡政府文化站的辅导员李云,在县里开过几次会。李云脚上的一双布鞋还不断地冒着烟一样的土,想必是刚在厚土里走过。李云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刚到?”
“刚到。”
李云笑笑。一笑,两眼笑成一条不粗不细的线,韭菜叶似的。
看看天色已晚,李云拉我去他家吃饭。费了很大的劲,推托了半天不过,只好关门,一同出来。离了院子,往村里走。
至一土院前停下。
“到了。”李云抬手一指。
进了院子。见一老汉,六七十岁,脸色黑如马背。问李云,说是他父亲。也并不打招呼,只顾往里走。老汉和身边的一只羊,默默地朝这边看,都没有一点声音。
屋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酸菜的气味浩浩荡荡,扑鼻而来。顿时嗓子里发干,忙强咽下一口唾沫。
两个滚成泥猴的孩子在屋里的地上弹来弹去,玻璃球似的。
“出去!”李云伸手在一个光腚上拍了一巴掌。
两只泥猴便一齐从门里弹出去了。
“两个?”我问。
“两个。小的那个至今还是‘黑人’,没户口。多生下的,受罚。”
刚在炕沿下坐下,忽然听外屋有骂声传过来:
“日你妈?死人!干坐着不动。”一个女人的声音,坚硬,结实。
李云脸一红,偷看了我一眼,忙跳下地撩起门上的帘子。
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水来了。女人放下水,见屋里有生人,不骂了,朝我笑笑。
李云慌忙地将水倒进一个大水瓮里,便又坐在一个黑黑的矮凳上,啪嗒啪嗒地拉风箱。锅灶前一片迷茫的烟雾。
女人在烟雾里出没,穿来穿去。偶尔,可以看见她满脸雀斑,一颗金牙闪闪的。
“慢点儿!呛着客人!”女人向李云喝一声。
李云拉风箱的速度马上明显地放慢了。
天黑了,开始吃饭。两个孩子躲在灯影的暗处,看不大清眉眼。
李云将一碗堆得老高老高的面条递给我。接过,刚吃一口,一股浓烈的羊油味儿,嗓子里不禁又一阵发干。望着眼前高高的小山丘似的一碗饭,心里不禁犯起愁来。看李云,狼吞虎咽地吃得正香,满头大汗。两个孩子也像小猪崽一样,吃得直哼哼。便也开始吃。吃了不知多久,见才把高出碗边的那一冒尖部分吃完,还有平平的一碗分毫未动,心下愈发犯愁。便开始装作肚子疼。李云忙放了饭碗,凑过,问了几句话,递上一支烟。学李云的样子,也顺势将碗放下。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看看天色不早,出了门,摸黑回了乡政府。
一进院,见一干人正围着一堆看电视。有几个抬头朝我望望,很快便又接着望电视去了。没有风。
夜里睡下后,听得隔壁的屋里有人低低唱,调子不太准,音色还可以。还有木柴的声音,斧子的声音,锅和勺子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了近半夜。
第二天起来才知道,隔壁屋里住了个女的,三十多岁,也是乡里的干部。
吃饭时,见到她。
“昨夜是不是唱戏?”我点了一支烟。
“我是在吃饭。”她很柔情地望着我。
太阳亮亮的。小通讯员从院子里的铁丝上。取了晒干的被子,往屋里走。他将被子斜裹在身上,像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边走边唱。
一只黄狗箭也似的从大门口越过。满身的黄毛,风一吹,火焰般地燃烧着。接着,又见大门口闪进一团黑影。细一看,见是李云。
“兔蛋,今天换橱窗。有上边检查的来。”见曹秘书将饭碗往地下的柳荫下一放,冲李云叫道。
原来,兔蛋是李云的小名,不是骂人。李云笑笑,走到我身边,蹲下。摸出烟递给我一支,他也叼了一支。
女干部拿着洗净的碗,从我们面前走过。
李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随即将一团烟吐出来,朝女干部吹去。
“兔蛋你小心,天黑了,老婆不让你上床。”女干部扭了扭腰。
“正好。上你的床。”李云狡猾一笑,两眼又笑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韭菜叶儿。
“牲口!”女干部脸一红,看我一眼,反身将李云推坐在地上。
曹秘书盯着一棵小杨树出神,眼神杂乱。李云拍拍手上的土,又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朝曹秘书扔去。曹秘书接了。
“兔蛋,还有旧画报吗?要有时装的。”曹秘书边点烟边抬起一只眼朝这边看。
“把他的!昨天刚让供销社的李主任把剩下的几本全抄走了。说是新做了写字台,要往玻璃板下面压。剩下的给孩子包书皮。没了。”李云一脸认真起急的模样。
“我屋里那个货要。以后来了好生留下,不要随便给人。乡里的东西怎能随便让人拿。”曹秘书的脸上没有表情。
“兔蛋,也给你老姐留一些,不会亏待你。”女干部很深情地望了李云一眼。
“咦,又没上你的床,凭什么把公家的东西给你。曹秘书刚才还说,你又不是没听见。”
“他妈的兔蛋,什么时候也臭美起来了。我和你要是看得起你,别人管不着。”
我不禁暗暗一惊。再看曹秘书,早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心下一笑,明白了几分。跟李云走进他的屋里。
李云打开一个大木柜,从里边抽出几本书。我眼前一亮,这不是画报吗?问李云,李云笑笑:
“这是后路。凡事都得要留有后路。都给了他们,我拿什么装橱窗,到时候还不得挨批。”
“你真行。”我恍然大悟,心生敬佩。
“淡事。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有谱了,什么事都是一个道理。”
我蹲下身翻那些画报。一些是长白山林区,茫茫的林海,戴大皮帽子的伐木工人嘴里的酒气呼呼直往外喷。还有一些某某省某某县发展养猪业的奇迹,一群群肥猪哼哼着,像是要挤出画面外。还有计划生育的,养鱼放蜂的,苏州茶馆,北京四合院胡同……有几张是各地名菜,一盘一盘,色泽鲜艳,味香诱人。
李云拿起,斜着眼看了半天,一甩手扔了。
“把他!这些菜庄稼人谁见过?贴到橱窗里,还不得都把村里人得了相思病,害死?”李云愤愤得很。
一想,也是,就没再去捡。“橱窗多长时间换一次?”我问。
“没准。不一定。几个月一次,半年一次。反正,上边一有检查的来,就换。”李云说。
“要是上边的经常检查,可苦了你了。”
“都是些扯淡的事。一般干部无所谓,主要是给那些有翅膀的头头们看,就跟日哄娃娃似的。”
这人!
“你还没见乡长、书记们吧?”李云突然转身冒了一句。
我点点头,说大概他们很忙。
“忙?忙他妈!这下你就知道了,像你们这样的干部来了,不但不用换橱窗,头头们也不待见你。”
听李云一讲,心里不禁悲凉起来。
“看看,你们这些人就是想不开。”李云见状,推我一把,“成天光想着让别人说好,这有多扯。你看我多自由。从来想不起我身边有什么人,没事也不在他们眼皮子地下转悠。到老百姓家里画画炕围、油布,还能挣一笔呢。跟他们混什么。混不好,只落得一身骚气。那就倒霉了,是真正的晦气。”
和李云一起,把乡政府大门外的橱窗的内容更换一新,立即引来不少围观的人。有识字的,边看边大声念。不识字的,只看,却见嘴唇也一动一动的。换了橱窗,李云用一把锁子把橱窗锁了。
“可得锁好,要不一会儿都不见了。”李云又盯了一眼那锁子。
我脊背上出了两三层汗。头发悲哀地贴在头上,像附在地皮上的菜叶。
仔细地将一根木棍盯了许久,见阳光久久没有变化,有些诧异。抬头看看,方见太阳正斜倚在一棵树后呼呼地睡觉。家在这村里的人都回去了,住在乡政府的人也大都睡觉去了。我和隔壁住着的女干部坐在各自的门口说话。
女干部刚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很黑,很亮,很长,很香。她男人在一个煤矿上工作,离这儿很远。两个孩子在老家,婆婆看着。
“不常回家?”我望着她刚洗过的脸。
“也回。回去后觉得没意思,不回去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不回去,在这里省口气。”
听她一说,我不由将她全身打量一遍。果然,见她活活一身肥肉,看上去很热。
“你不热?”我伸手将衬衫边的一道扣子解开。
“热?热有什么办法?再热还能跳到井里不成?”随即,她哈哈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心想,说得也是。天气再热,也还没有热到叫人去跳井的程度。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头脑和才智。
“你学过哲学?”
“哲学?”她一愣神。
我又说了一遍,她才明白似的笑了。
“你说的就是什么《矛盾论》一类的书吧,早些年我都能倒着背下来,现在不行了,老啦。怎么,那玩意还有用?”
听她一说,我忽记李云跟我讲过她。说她原来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在省里开过会,因此便到公社当了干部。她起身走回她的屋里,一会拿出两个鸡蛋,两个苹果。
“给,一人一个。”她将苹果举至脸前,随即咬了一口,“别的都扯淡,还是这有用,你说是吧?”
我用力点点头。
她的话极正确,没有人有理由反对。反驳的人是傻子,不承认的人是罪人。
一个苹果吃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兔蛋的?”她又开始剥鸡蛋。
“在县里开过几次会。”我也开始剥鸡蛋。
“兔蛋那老婆刀子嘴,却管不住兔蛋。”
我说看李云那人还十分地老实,管他什么。
“老实?”她哧哧一笑,“只怕是担粪不偷吃罢了。兔蛋在村里有一个相好,给她家画炕围,从来不要钱。”
我忽然觉得李云的脸上凭空长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硬刺,正一步步向我逼来。忙伸出手向前抵挡,却又见眼前什么都没有。心里不禁空空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女干部极诧异地看着我,把下半截裤子捋起来,露出一截小腿和肥硕的腿肚子,用手搔。
晃眼。
……
还晃眼。
……
李云要去村里画炕围,让我也去。
来了这几日,方知书记陪丈母娘到县里看病去了,乡长和老婆去南方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
“正好,他走他的,咱也走他娘的。挣了钱,买罐头招待你。”李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只觉得肚子里很苦,全想不起罐头是什么滋味。只闻得油漆味一阵一阵往鼻子里走,往脑子里钻,往肚子里钻。
进了一家院子,一个年轻女人出来迎。女人长得很好看,全不像村里的婆娘。身子苗条,眉眼俊俏。
抽了几支烟,李云要画了。
把原来的一片胖娃娃的画面涂了,要画一片水,几条船,几个人,几棵树。
静静地看了李云一会儿,见他不专心作画,似有别的意思。忽记起女干部曾说的话,便走到外屋,在一堆报纸里边翻边看。正翻,听得里屋有异样的声音传来,心里当即明白了八九分,不禁觉得脸上燥热,奇痒无比。
“外屋那人是做什么的?”那女人吃吃地笑。
“文化馆的。下乡。”李云也吃吃地笑。
“小心让他听见。”
“不碍事,不是外人。他来这下乡,没了我,便寸步难行。”
又听得那女人很快要出来,忙极快地翻看那张报纸:
……
农民刁小三殴打教师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河南一六十五岁老夫妇生下双胞胎。婴儿身体健康,发育正常;
大羊县计划生育工作成绩卓著,全县百分之六十的育龄妇女都做了节育手术;
老山前线战士刘冬瓜给家乡人民来信,感谢家乡姐妹为前线战士缝制“血染的风采”鞋垫一千双;
红帆水供销社被盗。盗贼陈二秃、陈三秃深夜入室,持刀杀死女售货员两名,抢走人民币一千六百元,“飞马”牌香烟十三箱;
沙棘岭发现一西汉古墓,内有大量珍贵文物,为目前国内所罕见;
农民企业家张永福家有大量红薯淀粉,有需要者请与石门供销社联系;
汪小燕,女,三十七岁,未婚,相貌端庄,身体健康,作风正派,欲找一身高一米七五以上未婚或已婚丧偶的男子为伴,地区不限。有意者请附近照;
周某祝某夫妇,日前丢失男孩一名,十二岁,眉清目秀,操山西普通话。上穿海魂衫,金鱼牌凉鞋,未穿任何袜子。有发现者,请于当地公安局联系,必有重谢;
……
正上午,一辆小汽车开进乡政府的院子里。车上下来几个人。有一位是县常委,只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在县里见过几次。还有一位通讯科的新闻干事,一副神灵活现的样子,公鸡似的。其余的都不认识。不一会儿,食堂就叮叮当当地忙个不停。女干部和话务员也被叫去帮厨了。秘书领了常委们去休息。来了吃了午饭,又喝了一阵茶,汽车一开,都走了。
“他们来干什么?”我望着远去的汽车之后的灰尘。
“下乡嘛。”李云正修理一把油刷子。
“可并没见工作?”
“咳,你真是,怪不得混到了文化馆里。这不就是工作吗?”
听了,方才醒悟。
几天过去,忽一日,曹秘书笑嘻嘻地找到我,要我写几张标语,要植树的。
问写什么。
“也不用费事。你看院墙上有去年写过的,只是眼下颜色都褪了,看不太清,也不太好看。你照着原样重描一次就行了。让通讯员给你做帮手。”
一扭头,见通讯员真的就站在旁边。
曹秘书走了。
出院子里一看,果然,院墙上有字,不禁轻松起来。再找小通讯员,早已不见了。一个人笑笑。找来颜色与笔,站到院墙下,一笔一画地描,一字一句地描,一条一条地描。
一群男女娃娃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看。
“歪了。”有的喊。
“那一画长了,像根细绳子。”
一气之下,将笔高高地朝他们举起来,做灭顶状。一群孩子“哄”的一声散开了,蚂蚱似的,边跑边喊:“下乡的,吃饭的!下乡吃饭的!”
心里觉得一阵冤屈。别人是下乡吃饭的,可我又算什么吃饭的,连秘书都勉强召见。食堂那位管理员也极明白势利,待我临走,结算饭钱时,他着实狠狠地敲了我一竹杠。本来这次下乡是要下到村里去的,即乡政府所在的村里,可居然竟没人容我讲清这个意思。想来想去,觉得明天非下去不可了。
早早地回到屋里躺下。
隔壁的女干部又在唱。没听见锅响,大约已吃过了饭,是想什么心事。忽一阵莫名的冲动,口干舌燥,不觉脸一红,暗暗骂自己一句。抽出几张白纸,细细地想了半天,写了几页诗。写好后,看看,觉得好笑。脑子里水车似的转了一圈,终记起我在这世上原没有几个要好的人。将几页纸装到一个信封里,胡乱写了一个想象中的人的名字和一个想象中的地方寄去。待装进去之后,又有些后悔。
却又懒得抽出来。
月亮浮上来了。
女干部不唱了。大约是睡了。
那一截白晃晃的小腿,柱子似的立着,将一夜的梦照得透明透亮,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不见了。
【下】
满满一屋子人,个个都灰不溜秋的。我推门进来。
“这是大队?”我看着众人。
“是。”坐在炕头上的一个缺了三五颗牙的老汉看着我,“你是做什么的?”
“下乡的。”
“找支书?”
“支书、村长都行,只要是负责的。”
一屋子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我。
“来福,叫六十五去。”老汉让我坐下,又捅捅站在他身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有下乡的,找他。”
来福出去了。
“去叫他,就说公安局来抓他!”人群中有人朝外高声喊。
一屋子的人都笑,老汉也笑了。
坐了一会儿,人还没来。
“他妈的六十五。来福莫非也让鬼捉去了。”老汉从炕上下来,走到一个大木箱前,打开箱子上的锁子,里面原来是一台扩大器,外边屋顶上装有大喇叭。
“六十五,下乡的来啦!”
老汉趴在话筒上喊:“下乡的找你,六十五!狗日的来福,你小子日哄谁?”
众人都嘻嘻地笑。
喊完话,老汉关了箱子,朝炕前走来。
“您贵姓?”我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吴。”老汉一愣,随即才明白。
“吴?”我反复了一句。
“就是没有的意思嘛。他姓没有,甚也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斜眼后生嘻嘻地看着我。
“去你妈的!四肉头!”吴老汉抖动两根胡子,“要是早几年搞计划生育,你才是没有的货。”
众人“哄”的一声大笑。有人坐在办公桌上,差点压坏了电话机。吴老汉狠狠地将一本破书朝他扔去。
有个人走进院来,又胖又圆,身量很大。
“来了。”吴老汉向我指点。
我猜是支书,忙起身等候。
那人进了门。
“他是支书。”吴老汉看支书一眼。
“您贵姓?”我掏出介绍信想递上去。
“姓王。”支书将我拿介绍信的手推回去,让我坐。
“王六十五。”吴老汉在一旁插话。
王六十五不满地看了吴老汉一眼。
在吴老汉的隔壁,为我收拾出一间屋子。里面原来堆着破旧的锣鼓、发黑的红旗。帮我收拾屋子的两个人,一个是会计,叫徐八斤。他上身穿了有四五件衣服,都不系扣子,敞着怀,每一件衣服都像大门一样敞开着,看上去觉得很费劲。一个是保管,五十多岁,患哮喘病,吴老汉和徐八斤都喊他赵油条。
“嘿嘿。”赵油条从裤腰带上拿下一串几十把大大小小的钥匙,从中取下一把给了我,“系好,不要丢了。”
吴老汉光棍一人,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帽。我常给他抽烟。后来,他竟不好意思起来。
“哎呀,哪能常抽你的烟,你抽我的。”吴老汉说着将一个旱烟袋递到面前。
我装好烟。抽了两口,呛出了一串眼泪。
“新社会长大的。没人抽这。”吴老汉笑笑,“抽不惯哩。”
闲暇之时,我问吴老汉,支书为什么叫六十五。
“他爷爷六十五岁的时候,他妈生了他。”吴老汉淡淡一笑,“名字,名字还不是由人叫,想叫个什么就是什么。早先这地方出过一个状元,你猜叫什么?马驴儿。叫发财的人也没发多大财,还不如叫不发呢。会计徐八斤,他妈生下他后,用秤一称,正好八斤。”
吴老汉当过兵,参加过四八年的南下。后来,嫌南方天气热,雨多,就和邻村的一个跟着从广州跑回来了。身上至今还有子弹在里面。
“你摸摸,多硬。”
他将消瘦的肩头端给我。我一摸,果然,里面有钉子一样的东西。
“不疼?”我望着他那肩头。
“就怕天阴下雨。”
他身上钻了五六个洞,结果连个四等残废也没混上,早先年在村里当副支书,后来老了,便看电话。以后有一些下乡的来,戏称吴老汉是大队的办公室主任。
“嘿嘿,主任?嘿嘿,他妈的主任,有意思。”吴老汉一边摇头,一丝凄楚的笑留在嘴角。
“你说,我是主任?”末了,他又极其认真地问我。
见我笑,他又说:
“怕是日弄我老汉吧。四八年在徐州,我那会儿是排长。”
我没吭气,他换了个话题。
“你在社员家吃饭,可好?”
“好是好,就是每天都要是莜面,肚疼。”
从此,每当我从外边吃饭回来,走进他的屋里,他必把我拽到炕前。
“甚来?又吃甚来?”吴老汉亲切地看着我。
“莜面。”
“哈,又是莜面。你莫不是得罪了哪个?”
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没有得罪任何人,便摇摇头。连续几天的莜面把胃弄坏了,生疼。因此,为了避免胃疼,往往只吃半饱。有一次回县里办事,回来的时候带了整整一挎包方便面来。
支书六十五进来了,嘴里叼着半支烟,一眼便看见碗里的东西。
“你在吃什么?”王六十五探探头。
“方便面。”
“好吃?”
“一般。还可以,总比莜面强。”
支书听了,将脸凑近碗边,看了半天。
“像虫虫。”又盯了一会儿,“蛮像薄薄棍。”
我给他抽烟,他也不动,只是盯着碗里发呆。
“你不吃?也来一包尝尝。”我又拿起一包方便面。
“能吃?”他立即睁大了眼。
“还哄你不成?”
“这东西贵吧?”
“也不贵,三四角钱。”
我泡了一碗给他。起初,他只是像吃药似的一点一点地吃。吃一下,抬头看我一眼,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吃到后来,便将碗端起,稀里呼噜地全吃下去了。
“还好?”
“妈的,这玩意老有一股怪味。”他抹抹嘴,又翻翻眼。
“什么怪味儿?”
“说不上来。怕是什么新出来的化肥。”
从此,他便不在家里吃早饭。每天早早地起来,便来我这里吃方便面。
“这玩意儿一般人们吃几包,就饱了?”吃的时候,他老拿不准。
“一两包吧。”
“那我就也吃一包。”
他便每天只吃一包。吃完了,一手拍拍肚子,打一个嗝儿。开头几天,他的确是早上吃完一包后,至午饭以前,便不再吃什么了。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发现,在我这里吃完一包方便面之后,他还要转悠到吴老汉屋里,吃一些土豆、馒头。心下一想,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包方便面断然是吃不饱的。可他又拒不承认,不肯说他没吃饱,硬撑着。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我发现,支书的确比我来时的那阵瘦了,两眼下陷。心下有一种负罪感,极其愧疚。
进村的头一天,我便向支书讲了来下乡的任务,是要落实了解农村土地下放前后,牲畜和农具的下放情况。
“好说。”
支书听了,一摆手:“你打算住多久?”
“一两个月吧。”
“有什么别的事,就尽管办你的。任务不用愁,等你走的前一天,开个会就行了,保你回县里好交代,受表扬。”
我听了,心里暗暗叫他好支书。我对那些任务一点都不懂。
乡里的女干部去县里办事,我让她又捎回了一大包方便面。
有一天,支书进到我屋里,手里拿着两袋奶粉。
“我吃了你那么多方便面,你胃疼,这些奶粉给你。往后,不用吃派饭了,雇一个人给你做饭。”临走时,他又回过头,“有人问起时,就说这牛奶是你自个儿买的。”
事后,我不得不佩服支书的精明和周全。那天,保管赵油条进来后,一眼便发现了桌子上的奶粉。
“这是什么?”赵油条的两只眼像锥子一样。
“奶粉。”
“你买的?”
“嗯。”
“哎呀,你们真有钱。不像我,连烟都抽不起。”
我忙拿烟给他,他拿了一支,叼在嘴上。
“这几日嗓子疼,甚东西都吃不下。”他用黑黑的大手抚摸着那袋奶粉,“我能喝点这个吗?”
我点点头,给他冲了一杯。
他咕咚、咕咚地喝完后,抹抹嘴,要走了。临出门,他忽然说:
“你是个好人。”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又有什么事。说完话,他关上门,走了。
从村子里往北经过一片庄稼地,便是古老的长城了。闲暇时,常一个人登上泥土斑驳、草木萧萧的长城。北方,是海浪般连绵起伏的大山,有几百座,几千座。更远处的大山披着皑皑的白雪。下雨过后,站在村外看长城和远山,透明的蓝色,极凉,极纯净。一个人坐在长城上,脑子里常听得人喊马嘶,旌旗飘扬,这才想起,以前所看到过的那些写长城、画长城、唱长城的东西都有点不大对劲儿,他们整个的感觉全错了。长城以北全是内蒙古的村庄,一个个像巴掌一样。我常一个人翻越长城,到内蒙古的一些村里转悠。那里的狗极多,成群结队地拥在长城下。听说我是下乡的,那边的一个队长说,几十年了,他们连个下乡的一根毛也没见过,阳光很好的上午。黄黄的塬地里,有人赶着牛犁地,远远地看上去,很小,很黑,剪影一般。沟那边有一个小村子,土台上是一所小学校,便常设想,那里肯定有一个年轻好看的女教师,女教师肯定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和传说……
我住的是正房。西房是斜眼四肉头开的一个小卖部,卖烟酒,水果糖,有时也卖化肥。每天夜里,几个灰不溜秋的光棍都聚在这里,老光棍喜欢每天给队里扫院子,挑粪,一天两元钱。年轻时,他有很多相好,便没顾上娶老婆。穿得极神气,一天要洗八遍脸。
“这会儿扒灰了,鸡还有下架的时候。”吴老汉说。
众人正说着话,来福,就是我刚来村后去叫支书的那个男人走进屋里,来福抹了把脸上的汗,什么事把他激动得浑身打战,嘴里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水:
“刚才我从地里回来,见根喜和狗旦骑着车子回来了,夜里准有好戏。”
“讨吃鬼!”吴老汉骂了一句。
问及,始知根喜和狗旦都在外边当工人,不常回来。
几个人蠢蠢欲动,合计一番,便开始摸黑行动。让吴老汉也去,吴老汉不去。
“还想多活几天人,脸皮没处搁。”咕哝着,把众人推出屋。
黑漆漆的夜,走到人家的房前,便会引来一片狗叫。
“先去根喜家。”来福的眼里闪着光。
根喜家还亮着灯。斜眼四肉头和老光棍喜顺溜进院里听了半天,不见动静。
“他妈的,来迟了。肯定是完了。命不好,穷命啊。”来福沮丧地说。
一会儿,四肉头和喜顺出来了。
四肉头说:
“完了,他妈的人家早完了。根喜这小子动作起来倒快。这会儿,根喜正给老婆讲矿上的事呢。没意思了,走吧。”
众人又一哄而起到狗旦家。到了门口,见门上有一个树枝的篱笆栅栏,里面用东西顶着,用手一推,便都进了院子。
来福和喜顺趴在屋门上朝里看。
暗地里,四肉头突然冲我嘿嘿一笑,便轻轻地走到来福和喜顺的身后。正想看个明白,忽然四肉头猛地将来福和喜顺用力一推,两个人随着屋门一起结结实实地倒进了屋子里。那门太旧了,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老光棍喜顺还“哎哟”了一声。
“快跑!”四肉头猛拉我一把,“来福这家伙是个七八成的货,脑子有毛病,拿石头砸人。”
众人在漆黑的村巷里一阵猛跑。石头绊了脚,扭了脚脖子,一口气跑回住处。吴老汉问怎样,见四肉头捂着一只手龇牙咧嘴。他的一只手撞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上,鲜血直流。吴老汉在一旁咧着没牙的嘴,直笑,胡子一抖一抖。
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时,听得院里人声嘈杂。出门一看,见吴老汉的屋里全是人,吴老汉满脸血污躺在里边。问时,才知吴老汉早上出去拦羊时,被一根从高处落下的电线给缠住了。吴老汉触了电,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头碰在了石头上。
“哎哟,妈的撞上鬼了。”吴老汉闭着眼呻吟。
赵油条来了,支书也来了。赵油条也认为老汉是撞上了鬼,要立即让人烧纸。
“尽他妈的迷信!”支书厉声喝道,“小心公安局抓你。”。
“就是鬼嘛,你问老吴,他也说是。”
“他说他是你爹,你也说是?鬼在哪儿?我看看。”
“哼,你不信鬼,可鬼信你。有你撞鬼的那一天,准热闹。”
众人用小平车把吴老汉送到了医院。
“妈的,那电,就跟蛇似的。”吴老汉事后还心有余悸地用手直摸脖子。
从医院里回来,吴老汉在炕上哼哼了几天,我买了几桶罐头给他,他坚决不要。
“看这娃,你是下乡干部,我怎么能要?这不行。”吴老汉撑起一条瘦胳膊推托着。
支书六十五恼怒地走进来。问什么事,支书说有个五保户老太婆要死了,让人来告他。他去了后,那五保户却没死。
“妈的,老说要死,都死过六七回了。”支书愤怒地骂道。
第二天,见院里来了几个木匠,叮叮当当地干了一天。到天黑,一具白木头的棺材停在了院里。问时,才知是给那个五保户准备下的。可以后,一直也再没听说那个五保户又死,不觉想笑。
走到小卖部门前,坐下。见四肉头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两眼布满血丝,昏昏欲睡。队里买回一些木头,放在院里,让四肉头看着。
“妈的,一夜都睡不成。丢一根木头上百元,不敢睡啊。只好想我妹妹。”四肉头叫苦连天。四肉头是有一个妹妹,十九了,让个南方来的揽工的人拐跑了。
“贱货。”
四肉头骂道:“有朝一日见了那小子,非宰了他!”忽又叹口气,“其实,出去走走看看也好,总比一辈子窝在这个地方强。你说呢?”
他望着我,我没有说话。
干黄的土路上,一只狗抬起一条细腿哗哗地撒尿,一边斜着眼睛看人。后来,又过来一条狗,两只狗便交在一处干那事。觉得脸上燥热。
“妈的,你们倒会舒服!叫你们舒服!”
一石头砸过去,两只狗痛苦地分开了,回头朝我们恼火地看了两眼,很快又相跟着到远处去了。
四肉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落了柴火和灰尘的头发上、脸上、身上。他像一件破旧的棉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美丽而苗条的苍蝇站在他鼻梁上,抬眼向四下瞭望了一阵后,又飞走了。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你甚时走?”
四肉头忽然睁开眼,问我。
“快了。”
“嗨,好好的不在城里待着,跑这儿来做甚?”
“工作嘛,哪能由自己。”
“唉,也是。有人管着,就不自在。挣你们的钱,也不容易。我常去县里进货,甚时到你那串串。”
“你尽管去。”
四肉头忽一阵兴奋,嘴咧成个窟窿。
“伙计,有老婆了吗?”四肉头的额头上又一片阴凉。
“没有。”
“要不要寻一个?”
“谁?”
“我妹妹。”
我惊异地瞪大了眼。
“虽说都是从那一个窟窿里钻出来的,可却是两码事,我妹妹和我是两个人。你没见过,她长得极漂亮,放在城市也数得上。”四肉头兴奋地望着我。
……
忽然,他又有所悟似的说:
‘唉,我全是胡说。你怎么会找她,她又怎么会找你呢。人和人不一样。不是一家的人,不入一家的门,命啊。”
四肉头翻翻眼,又闭上了。这回好久再没有睁开。阳光浓浓地涂在他的鼻子上,鼻翼下是两片浓浓的阴影,黑的。
心里想着回去,便时不时地往人们等汽车的地方跑,土路上立一根木杆,便算是汽车站。我站在那里,看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开来,又匆匆开走。看一群一群的人从车上下来,各自散去,又一群群的人纷纷上车,往远处去。心里不禁怅然。脑子里空空的,一片空白,有时出现一匹孤零零的白马,有时出现一座圆房子,有时出现一轮圆圆的黄色的月亮,周围全是黑布一样的背景。
等车的地方设在乡政府大门外的西侧,见女干部手里握了一束零乱的野花,正从西面的土路上走过来,便也迎上去。
“你还没走?”她大老远就招呼,“还”字拖得极长,有狗尾巴那么长。
“快了。”
问她这些日子干什么,老也不见。
“学服装裁剪。”她说。
我不胜惊讶,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一如往常,并无新的变化。便说:
“做了好衣服,为什么不穿出来?怕人看?”
“根本就没做。”她吃吃一笑,“我不过是学学罢了,无事,闲得慌。即使做了,这鬼地方,又如何穿得出去,还不是白白费钱,又占了箱子。”
一想,也觉得是。
“没事,去我那坐坐,说说话。进了村便隐居了似的,就把我们给忘了,是村里人给你吃什么好的了吧,当姑爷一样款待?”她将手里的花束举着,花瓣正一片一片往下掉。
我苦苦一笑。想起她那两条白得晃眼的小腿,不觉又燥热起来。
她看我神色有些异样。
“你热?”她显得很不安。
“热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去跳井。”
想起她先前曾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一听,也笑了。
“你好记忆。”她柔情地望着我。
又想起李云,便问她。
“你不知道?兔蛋不知啥时候当上了什么先进,到地区开会去了,前天便走了。”
想了半天,我终想不起来什么事先进,便茫然地望一棵树。
“嗳,你想想,”她仔细地看着我,“兔蛋他们这次开会会不会有纪念品?”
“纪念品?”
“好多的会都有嘛。姓曹的那小子(曹秘书)那次开会,人家纪念了他个什么锅。他家人少,就拿到供销社卖了,五六十元呀。有一次,光笔记本他就卖了上百个,还有自来水笔,都快成文具店了。都是开会纪念的。”
想想,这次下乡前,我也开了次会,每人纪念了一支圆珠笔,便拿出来递给她。
“这是纪念给我的,你若要,就纪念给你。”
“谁要你的!”她扑哧一笑,“人家的还挖坑埋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只燕子被惊得从一棵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扑棱了几下后,终于飞走了。
忽记起今天晚上村里开会,我这次下乡的任务便要在这个晚上彻底完成。
“晚上开会,你不去看看?”
“开什么会,有纪念品,我就过去。”
“村里开会,哪有什么纪念品。是给我报数字和情况。你去了,至多能吸一肚子烟,回来就不用再生火了。”
“你很聪明。”她冲我一笑。又吓我一跳,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想了一遍,发现没有。终有些放心不下,忙折回村里去了。
支书把几个干部叫来,众人一起抽了一阵烟,都回去了。留下会计徐八斤和我帮忙,支书也在。在土地下放前村里的牲畜、农具、固定资产的情况一直到土地下放后的变化,徐八斤都一条一条地列了出来。他今天穿了有五六件衣服,每件衣服仍像一扇扇大门一样敞开着。徐八斤边算账,边不时地将手伸进贴肉处搓摩一阵。然而,从里边捏一粒圆圆的黑泥出来,“啪”地扔掉,再搓,再扔。
“老秦家那头牛怎么算?”徐八斤抬起眼问支书。
“哪头?”支书用一只长长的手指甲正专心致志地挖耳朵。
“黄牛。卷毛。”
“卷毛?黄牛?”支书想了半天。
“那是秦川牛,好牛。算狗日的八百元吧。”
徐八斤低头唰唰地写。繁星似目。
一张张写满人名的白纸雪片一样地翻卷过去。之后,走过一排排的牛、猪。黑牛、花牛、黄牛、白牛、红牛、绿牛和蓝色的、紫色的牛。
……
张三虎 黑牛 犄角 六百元
张二毛 广灵驴 四百元 老驴
长江牌手扶拖拉机一台,七九年由本队李大贵驾驶,后于第二年夏天翻到沟里。羊毛出在羊身上,因是工伤,折价九百元。记往来(手册)。
陈海子承包果园,损失苹果六百斤。后由队里青年组承包,用化肥六百斤。
赵油条,负责保管高音喇叭九只,代管。
牛皮鼓三面,在吹唢呐的老瞎子家。
……
黑暗中,一片透明的白光如水如月,莲花怒放。
一片圆圆的天空,天空下很静。
一只又圆又黑的草蒲团上,端坐着一位年幼的秃头和尚,面若桃花,声似流水。小和尚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忽又举起杏黄旗摇摆。说了许多许久,终听不清是什么。
一急,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看天色已明,支书立在门外。方记起村里的拖拉机今天进县里。支书怕我睡过了,早早地叫我起来了。
原载《山西文学》1989年第2期
点评
在文学史上,吕新常常被归入先锋作家一类,这是对其作品“先锋性”的肯定,但同马原、余华等人凌厉的文本实验不同,吕新作品的“现实”因素要多一些。《圆寂的天》写一个文化馆干部下乡的经历,这样的题材在很多作者的笔下往往会跟意识形态紧密互动起来,但是在吕新这里,我们看不到他对政治的“亲昵”,也无明显的“疏远”,他只是在冷静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个人化的故事,一个有关1980年代末期山西基层农村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我”的下乡之旅既没有什么大的考验,也没有太大的迎合与轰动。在乡政府,“我”甚至连乡长和书记都没有见到,只见到了李云、秘书、隔壁女人等几个干事,这种有些冷寂的场面让“我”的下乡之旅反而显得更加真实。深入到乡村之后,几个农村老汉在作者的笔下也是活灵活现,带着浓厚的泥土味和实在劲。小说中的“我”似乎心事重重,下乡之旅的任务也是应付了事,草草收场,但是通过下乡这一事件所带出的乡村的生活画面是真实而生动的,那些调侃的外号、戏谑的场面甚至屋檐下偷听的故事都是独属于乡村的。小说中,吕新的笔调冷峻,立场客观,没有“指手画脚”地介入故事,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而客观的北方农村风景。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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