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庆将官班集训

    1945年11月，重庆统帅部在重庆山洞陆军大学开办“将官训练班”轮流召训黄河以南驻军师长以上将领。这次训练班的宗旨，主要为以下四点：

    （一）抗战八年，各部队将领以作战关系多分散在全国各地，很少有机会和最高统帅蒋介石见面，现在抗战胜利，开办这次训练班，蒋可借此机会与各将领晤谈，表达关注和慰问。

    （二）开展座谈会，听取各将领对国军今后整理训练的意见和要求。

    （三）讨论国际形势和今后军事发展方向。

    （四）传达军事委员会对国军今后整理训练的方针概要。

    陆军大学是培植高级军事人才的学校，位于重庆郊区20余里处的山洞，此处层峦叠翠，林壑优美。为避免日机对重庆的轰炸，筑有多幢别墅。如已故国民政府林森主席的别墅，就在陆军大学附近。该校校长为蒋介石兼，教育长为徐培根，教育处处长为杭鸿志，他们为办好将官班竭尽全力，举凡关于学术教程的开设，日常生活的料理煞费安排。

    我们第十八军被将官班第一期召训的学员为军长胡琏、第一一八师师长高魁元和我三人。我们由汉口乘飞机到达重庆，先住进市区宾馆，就近拜访长官及旧友。胡琏先去拜见他的老长官关麟征。关是黄埔一期，与胡是陕西同乡，胡到第十一师任职，是关安排的。关在云南任集团军总司令抵触陈诚被免职，现居家赋闲。一见了胡琏不禁感情冲动，愤然说：“你现在是陈诚手下的红人，还记得我吗？”胡非常别扭，只得婉词对答。但谒见其他长官都表现关切和鼓励的态度。在访问同事同学时，其气氛又别是一番风味。如我的芷江同乡张鼎铭是黄埔一期，最近由陕西省师管区司令下台闲居北碚。张早年在第十八军任过团长、旅长职，将其夫人邓玉昆的胞妹玉琴介绍与高魁元结婚，为此，高和我特向友人借了一辆吉普车专程到北碚问候，玉昆和女儿传英热情招待，长谈之后无以为继，于是改为手谈，桌上摆出麻将牌来。在三缺一的情况下，高拉来第一军第七十八师师长许良玉（黄埔四期）前来助兴。他们呼幺喝六，兴趣盎然，而我过去有书呆子之称，不喜欢赌钱打牌，有时同学同事不管我愿不愿意，一把强拉我去和他们推牌九，我总是有输无赢。对于麻将牌我虽然会打，但非常生疏。桌面上出现大牌格局时，高魁元提醒我，那类牌不要出手。过了两圈我忘记了，随手打出放了炮，大家开玩笑地骂我是“老八索”。在重庆流行跳舞，他们又拉我进跳舞场，舞场内有舞女可以伴舞，有时第十五师师长梁化中邀他的亲友来伴舞消磨永夜。对跳舞我也是门外汉，从未下过水，在他们的牵拉下，算是学会走几步。此外我们就是游览名胜古迹，如到北碚温泉游泳，参观文物陈列馆等，总之我们在未进入将官训练班以前，没有部队的制约，如脱缰之马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沾染一些时髦浪漫的色彩。幸亏我是一个军人，没有机会到繁华大城市长期逗留，否则也将随波逐流，陷入深渊，以至于堕落下去，必须刻骨自励，以免失足。

    我们住进陆军大学宿舍后，将官班举行开学典礼。全体受训将领60余人，大家整肃衣冠到礼堂肃坐。届时蒋介石率何应钦等军事高级官员及陆大教育长徐培根一行进入礼堂，我们全体学员肃然起立，向蒋校长注目致敬。蒋从容不迫迈步登上讲台，以炯炯目光环视了一周，然后举手叫坐下。蒋开始训话：“首先对各将领致慰问之意，继而指出我们八年抗战，战斗时间的长久、战斗状况的惨烈，是全世界战争史上仅有的。你们在顽敌面前不屈不挠，拼死忘生，前仆后继，含辛茹苦，坚贞卓绝。付出了不可估量的代价，才取得今天的辉煌胜利！这是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光荣，为后代子孙的楷模。最后勉励大家要戒骄戒躁，居安思危，把战后余生千疮百孔的国家恢复元气进行建设；在军事上锐意整顿，力求进步，以巩固国防。”蒋在近一小时的训话中，态度安详，没有指手画脚、慷慨激昂的表演。训话完毕，开学仪式即告结束。蒋为了和各将领接近，离开重庆市内的官邸，借住于陆大附近的林森故主席的别墅。每日抽出一定时间，轮流召见我们60余位将领。当轮到我时，我提前一刻钟到达别墅，一看没有别人是单独召见。我被引导进入会客室，蒋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迎接，和蔼地向我招手，让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我向他敬礼就座，蒋询问我部队情况，并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将部队情况择要汇报并称部队一切都正常，没有什么要求，请校长放心。谈话约十分钟就结束，自始至终，没有人献烟茶，茶几上也是空空的，我倒感觉干净利落，不受拘束。

    将官班在礼堂经常放映电影及延请重庆京剧名角来校演出，供将领们欣赏娱乐，电影多是有爱国主义色彩的片子，如《精忠传》，显现岳飞精忠报国的形象，蒋介石几次来礼堂和我们一起观看，按时到场，剧终退场，兴趣盎然。将官班的教学课程，主要是军事科学方面，其次是政治形势方面。军事科学由教育长徐培根担任战略战术的讲授，其他战术作业、战史研究等课程，则由陆大教官担任。政治课程方面，大家都不介意，陆大延请社会名流，就一般原则泛谈了两次，不触及实际问题。另一次是黄埔一期同学，自毕业后即担任部队政治工作，逐次荐升，深得蒋介石信任的曾扩情，对将官班做了一次讲演。露骨地提出了国、共两党的分歧所在，是党国未来的隐患，告诫我们对共产党人及其军队，要提高警惕，和他们打交道时要严加防范。这时国共两党的摩擦虽然甚嚣尘上，但还没有激化到剑拔弩张，兵锋相对之势。只驻在华东豫北及晋陕地区的将领，他们与共产党军队疆域相连，烽火在望，当然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我们驻华南地区的将领，多数没有和共产党军队接触，却不在意下。我们第十八军隶属陈诚第六战区，作战地境内的鄂中地区，有少数新四军第五师李先念部活动，我任团长在鄂中与日寇交锋时，与之相遇，互不寻衅，相安无事。我任战区参谋处长，制订作战计划时，也从未考虑到新四军。当时感觉到与我们无切身利害关系。但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上，认为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在抗战胜利后出现这种局面，实为不利，良深浩叹！迫切祝愿两党以国家民族为重，化干戈为玉帛，和衷共济，折衡樽俎，从长解决问题。国共两党在重庆的和谈，全国人民都是拥护的！在我个人内心来说，八年抗战出生入死，历尽艰险，我是受够了。我厌恶战争！更厌恶内战！

    我们将领间，在课余饭后争取时间，彼此互相访问，极尽良晤，甚至挑灯长谈，娓娓不倦。如第一军军长罗列，是黄埔同学又是陆大先期毕业同学，我进陆大时，罗是我们的战术教官，共同生活了几年，久违重逢，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在顾祝同第三战区任集团军总司令的李觉，一口长沙土腔，地道的湖南佬，以助人为乐，有些人好不容易到四川来一趟，想买点土产带回去，都托他办理，无不如愿以偿。他还奔走军政部代我们大家交涉，每人发了一段做军服的黄呢料子，我们将领间互相往来，感情洋溢，表现得热乎乎的。

    徐培根教育长擅长军事理论，在军界享有盛誉。对我们平易近人，不摆架子。除在课堂上交谈外，还轮流请我们到他家里做客餐叙，每次四人。到他家里一看，陈设简单房间也不甚宽敞，桌上菜肴不多但够吃，徐举杯劝饮，大家都很矜持，无人酗酒，尽仪而退。我对徐的印象很好，认为他举止端庄，谈吐得体，不矫揉造作，对教育循循善诱，有独见之处，确是一位有高深造诣的学者。

    我们在受训期间按照训练班预定的宗旨和课程进行。在座谈会上，见仁见智，各抒己见，仅供上级参考，能否被上级采纳并付诸实施，在我们将领中都不存奢望。关于国防方针及军队的整理方面，军事委员会虽没有明文指示，将领们都了解到在抗日战争中，日军侵略野心极为狂妄，梦想吞并全中国，恣意蹂躏我国疆土，兵锋所至遍及大半个中国。为适应战场需要，扩编了300多万军队，全国兵额综计当近600万。现在抗战胜利，已无此巨额军队的必要。今后的国防方针必然采取精兵政策，根据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以更新武器装备为主。再配合周密的编制和刻苦的训练，培训成一支精锐的现代化的国防军，达到“兵不在多而在精”的要求，达到确保国防安全的目的。

    将官训练班集训期限为每期一月，在此期间，将领们心情舒畅，行动活跃，都感到自八年抗战以来，第一次过得最美好愉快的一月。在蒋氏主持下宣告结业，各回原部。

    2 军政部部长陈诚召见

    胡琏和我到将官班受训，一踏上山城重庆的土地，都急于寻亲访友，拜见老长官。第一位要去谒见的应该是现任国民政府军政部部长陈诚陈辞修先生。第十一师、第十八军是他一手创建的，我之得任第十一师师长，胡琏之得任第十一师师长及升任第十八军军长，都是经陈诚批准的。陈虽然离开部队多年，但仍不忘记他起家的老本，有机会就要过问。我因为有军长胡琏在，一切由胡领头，我不用抛头露面，由胡代表我和高魁元去谒见陈诚，汇报部队情况。我以为没有事了，置之度外。忽一天接到陈发来的请柬，柬上并附记“派车来迎接”，我当时就很为感激，因为山城重庆，地形起伏不平街道综错复杂，我一时找不到陈的官邸所在，有车来接，我就轻松了。来车迎我到了官邸，一副官引路进入客厅，我一看陈诚正与两位客人坐在一起谈话，我向陈和两位客人敬礼。他们都起立点头，经陈介绍，两位客人和我握手后就座。方知一位是军委会军法总监陆军上将金汉鼎，一位是东北前敌抗日军总司令陆军上将马占山，这两位在国军中都是久负盛名的前辈，尤其马上将在东北独树一帜，奋起抗日，为国人所敬仰。我领章上佩戴的是一颗星的少将军衔，和他们三星上将在一起，我保持沉静，专心听他们的交谈，没有轻率发言。只是在他们对我问话时，我才正色回答。陈这次会客备有晚筵。入席后，桌上菜肴相当丰盛，并备有四川名酒。这和陈在恩施第六战区招待宾客时四菜一汤也不备酒有所改变。三位三星上将边饮边谈，浅尝辄止。席终后，又稍做休息，他们谈兴仍然很浓，最后我们向陈致谢告别。汽车送我回宾馆途中，回味今天半天情况：“认为陈辞修先生对我如此器重，主要是鼓励我把他的起家老本第十一师继续在国军中发挥作用，作为他统率和治理整个国军的基础。他把第十一师交给我，我不应辜负他的重托和期望，决心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兢兢业业，奋力而为。”我对陈的作风也非常钦佩：他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不贪污自私，不追求享受，他人事公开，用人唯才，不引用私人。像我这个出自寒门，与他毫无姻缘的人，也得到拔擢；他勇于负责，事必躬亲，勤于职守；他齐家有方，夫人谭祥虽系出名门，对陈饮摄起居子女教养，无微不至，不过问外事，不擅作威福。值得效法。

    3 南京整军会议

    1946年2月，国民政府所有部院机构，已由抗战时的临时首都重庆，全部迁回南京。军事委员会即召开全国“整军会议”，会议的目的，旨在整编庞大杂乱的国民党军。鉴于抗日战争胜利结束，过去因抗战需要而扩编拼凑的600多万军队，现在已无继续维持保留之必要。为减轻拮据的国库开支，将节缩的军费，移作建设之用，应大量裁减军队，汰弱留强，只保留保卫国防和国内治安所必要的数额。被保留的部队，按照平时编制要加以精简，武器装备方面，则按现代化要求充实起来，成为精悍的国防军。若遇战争即以此为基干，可以迅速扩编，世界各大国，都是采取这种平、战两时不同的军备制度。“整军会议”的参加者，为全国军队师长以上将领，我受命参加了这次会议。

    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主持了这次会议，做了开幕训示。美国军事代表团团长魏德迈将军在会上也讲了话。接着由各部队将领报告各自部队及接受日军投降情况。特别是关于各地八路军和新四军情况，有些将领也在报告中提出。如徐州行营政治部主任滕杰，就做了长篇论述。会议中间，由何应钦、白崇禧主持，在南京城外麒麟门附近举行陆空军联合攻击演习，我们与会将领都莅场参观。演习目的是显耀装备优良的陆空军的强大威力。白崇禧在讲评时，声称国军以现代化武器去打共产党不成问题。自认为拥有绝对优势，过低地估计共产党军事力量。担任演习的部队是卫戍南京的张灵甫第七十四军，将领们与之晤面倾谈时张面有得色。在励志社举行一次与会将领聚餐会。这次筵席上是西餐，用西餐目的，是为了将领们在与外宾交际宴会上，掌握宴会礼貌，由何应钦主持。何亲自示范，讲解刀的使用模式、各种冷热菜的吃法，以及各种酒的选用等仪式，将领们感到欢畅。会议结束时，蒋介石以军为单位，轮流与各将领照相留念。轮到十八军时，何应钦参加进来，蒋坐于正中椅上，何应钦、胡琏、杨伯涛、覃道善、高魁元则立于左右。这次会议于是结束。各将领对整编军队的利害得失，看法各有不同，不免引起一阵思想波动，多数是关心自己的前途。

    1946年4月，国民党军队开始实行整编。一部分军队撤销番号，全部官兵解甲归田，或就地安排工作，有些军官编入军官训练团，集中管理训练，再分配到地方政府任兵役工作。被保留的部队，则缩小编制，裁减兵员，将战时编制改为平时编制。原辖三师九团制的第十八军，缩编为三旅六团制的整编第十一师，军长胡琏降为师长。原第十一师缩编为整编第十一旅旅长杨伯涛，原第十八师缩编为整编第十八旅旅长覃道善，原第一一八师缩编为整编第一一八旅旅长高魁元。全国保留下来新编成的整编师总共不到100个，另驻华北及东北地区的国民党军队，则仍保持原状没有缩编。

    这次裁减兵额逾200万，国民政府对编减兵员没有做出妥善的安排，只发给少数的退伍金遣回原籍，对就业问题大多数没有安排。一部分干部则被送到军官训练团，加以短期训练，结束后分配到各省、市地区的军管区、师管区、团管区做兵役工作。这些兵员满腔愤懑，情绪颓丧。如我十一师有三分之一的老干部和老兵，当离开部队和我道别时，在一声“大家珍重”声中，有不少悲不自抑、掩面饮泣者。在南京编余干部集中的军官训练团，就曾到紫金山孙中山先生陵墓哭陵，引起一阵骚动！经蒋介石亲自出面安抚，始告平息。但为国家利益着想，裁减军队是完全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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