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壬午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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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六月十三日,即燕军攻占京师及皇城的这一天,建文年号停止使用。在这一天,应天城的军民读到了这样一张“燕王令旨”: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大明燕王令旨:谕在京军民人等知道:予昔者困守藩封,以左班奸臣窃弄威福,骨肉被其残害,起兵诛之,盖以扶持祖宗社稷,保安亲藩也。于六月十三日抚定京城,奸臣之有罪者予不敢赦,无罪者予不敢杀,惟顺乎天而已。或有无知小人乘时图报私仇,擅自绑缚劫掠财物,祸及无辜,非予本意。今后凡首恶有名者听人擒拿。余无名者不许擅自绑缚,惟恐有伤治道,谕尔众成使闻知。

    这实际上也是一张“奸臣榜”。其后开列的奸臣共二十九人。他们是: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大夫练子宁,右侍中黄观,大理少卿胡闰、寺丞邹瑾,户部尚书王钝,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泰亨,给事中陈继之,御史黄镛、曾凤昭、王度、高翔、谢冕、谢升,前御史尹昌隆,宗人府经历宗徵、卓敬,修撰王叔英,户部主事巨敬。

    榜中所列之人因多已外逃,故设立了赏格: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奸臣,为首者升官三级,为从者升二级;绑缚(未降)官吏,为首者升二级,为从者升一级。

    “奸臣榜”张贴的当日,便有一些建文旧臣来到龙江燕王的营帐归降。

    最先来的是兵部尚书茹常。茹常早在洪武年间即授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颇得太祖赏识。但在建文朝却因与太常卿黄子澄不睦,遭受过黄子澄与刑部尚书暴昭的联合排挤,被指有“受脏”罪,谪黜河南布政使。后来黄子澄罢官,他才又回到了兵部。最近他与李景隆、王佐同与燕王“议和”,真降意已心照不宣。现在由他领头儿,相继来龙江投降的文臣有:吏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中刘隽、右侍郎古朴、刘季篪,大理寺少卿薛岩(已降),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靖、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滢,吏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文选郎中陈洽,国子助教王达、邹缉,吴王府审理副杨士奇,桐城知县胡俨等。

    说到其中的解缙、吴溥、胡靖(亦名胡广),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叫做王艮的建文遗臣。他们四人皆供职于翰林院,彼此相友善,又比舍而居。当燕军陷城前夕,即六月十二日,四人曾汇集吴溥的官邸谈论时局。解缙陈说忠义大节,胡靖也慷慨陈词,极是壮烈,而惟独王艮流涕不语,使人产生一种贪生惧死的印象。等三人离去之后,吴溥的儿子(年尚幼,十来岁)对其父慨叹道:“我刚才听胡叔说,他要为报君恩赴死,真了不起啊!”然而吴溥摇头说:“不然。我看能为皇帝去死的,只有你王艮叔呢!”话刚落地,就听得左邻胡靖的声音说:“街上喧嚣得很,我儿,快去看看栏里的猪,莫叫人偷去!”于是,吴溥便对他的儿子说:“听到了吧?你胡叔连一头猪都舍不得,岂肯舍弃生命呢?”过了一会儿,又听右邻王艮家传出了哭声。吴溥对儿子说:“去你王叔家看看,何事而哭?”吴溥的儿子趴着墙头一望,便朝屋里惊喊:“父亲,是我王叔,喝毒药死了!”

    于是第二天,这四位同仁、好友,来燕王军帐降附的惟独缺了王艮。

    这时候被列入“奸臣榜”的尹昌隆、黄福、王钝、郑赐则主动来到龙江自首,但都自称被奸臣所累,请求宥罪。尤其是尹昌隆,被缚到燕王面前时大呼冤枉。燕王问冤从何来?昌隆说:

    “臣曾上书朝廷,说今事势日去,而北来奏章有‘周公辅成王’之语,不若罢兵息战,许燕王入朝。燕王即欲伸大义于天下,不应便相违戾,如有蹉跌,陛下便须举位让之,陛下犹不失藩王也。而若沉吟不决,祸至无日,进退失据,虽欲求为丹徒布衣,不可得矣。当时臣就曾劝皇上让位。现奏牍尚存,可复察稽查!”

    燕王说:“果然如此吗?我且阅卷看看。”随即令人去宫中取来了尹昌隆当年的章奏。燕王阅罢,忽然悲从中来,泫然而涕说:

    “罢!罢!尹昌隆此奏若早为朝廷所用,则四年‘靖难’征战可免。南北生灵亦免遭涂炭,我也无此劳苦啊!”遂赦免尹昌隆等。

    此时李景隆和茹常又为张统、毛泰亨请求宽免。燕王允准,许其暂留原任。

    随后燕王又开出第二批奸臣名单。他们是:徐辉祖、葛诚(已死)、周是修、铁铉、姚善、甘霖、郑公智、叶仲惠、王琏、黄希范、陈彦回、刘璩、程通、戴德彝、王艮(已死)、卢原质、茅大芳、胡子昭、韩永、叶希贤、林嘉猷、蔡运、卢振(已死)、牛景先、周璇等,共五十余人。

    其中原燕府长史葛诚与王府护卫指挥卢振最为燕王所恨。这两人虽早在四年前因充作朝廷内奸而被杀,但仍被列入“奸臣榜”,且夷其族。葛诚的尸骨还被从棺中摔出,鞭挞至碎。

    这期间燕王的龙江行辕好不热闹。迎接的官员纷至沓来,都要求燕王早即帝位。十四日即有周、齐、谷、代等诸王及诸多文武官员上书,请朱棣即皇帝位,此谓之“劝进”。然而燕王却要谦让、婉拒。他对“劝进”的人们说:

    “我最初迫不得已,以兵救祸,誓除奸宄以安宗社,冀创伊尹之勋。不意孺子(允炆)无知,自取灭亡。而今奉承宏基者,当择有才德者;棣自顾才德两菲,岂堪负荷呢!”

    诸王及文武臣僚见燕王摇头,只能苦苦相求崩崩叩头。周王代表这些劝进者宣读“劝进表”说:

    天生圣人,为社稷生民主。今天下太祖之天下,生民者太祖之生民。天下岂可一日而虚?生民岂可一日无主?况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殿下为太祖嫡嗣,德冠群伦,功施宇内,威被四海,宜居天位。使太祖万世之宏基,永有所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不宜揖让,以辜天人之心!……

    燕王却不为所动。他仍然坚持效周公辅成王的诺言。然而“成王”安在?不是已燃成焦尸了吗?人们晓得新帝登基须遵古制,实行“三推让”之礼。于是又有武将们第二番“劝进”。其表曰:

    臣闻锄奸去恶,扬神圣之谟,附翼攀鳞,早际风云之会,功光前烈,德冠中兴。恭惟殿下文明英武,宽裕仁孝,为太祖之嫡嗣,实国家之长君,天生不世之资,民仰太平之主。曩者奸恶逞毒肆凶,祸既覃于宗藩,机欲倾于社稷,集天下之兵以相围逼,使国中之民不能聊生。乃赫怒而提一旅之师,遂呼吸而定九州之地,……今内难已平之日,正万方欣戴之时,宜登宸极之尊,以慰臣民之望。臣等忝随行阵,仰仗威灵,素无远大之谋,窃效分毫之力,虽不敢冀云台之图象,实欲慕竹帛之垂名,谨奉表以闻。

    然而燕王仍谦辞以拒。那意思仍然是可以当周公摄政,却不想当什么皇帝。当然,他心中如沐春风,十分惬意,态度和蔼可亲。

    燕王不急,诸王与文武臣僚可等不及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这是大局;有了皇帝,方可使有功之臣沾皇恩受封赏,这也关乎切身利益。于是六月十六日周王又联合其他亲王具奏,进行了“三劝”。其辞曰:

    天眷圣明,宏开景运,群奸既去,宗社永安。夫维大兄殿下,龙凤之资,天日之表,祯祥昭应于图书,尧舜之德,汤武之仁,勋业夙彰于海字。……我诸弟谊重天伦,情深手足,荷蒙拯溺,得遂生全,迎迓龙舆,蚤正天位,庶皇考之天下永有所属,四海之赤子永有所归,幸鉴微忱,毋频谦让。无任激切之至,谨奉表以闻。”

    燕王虽心有所动,但考虑到这些年来他一直标榜自己是只想做“周公”的;前不久他向城中发射的箭书,宣扬的仍然是“周公辅成王”,而今怎么好意思改口呢?所以,他还是“不允所请”。他向周王、齐王等说了如下的一番话:

    “往昔天运衰微,民不聊生。上天命我皇考平安天下以安生民。我皇考勤苦艰难,创造洪基,封建子孙,以期维持万世。岂料宾天后体肤未冷奸邪凶起,图灭诸王,并危社稷。我本多病,心力俱衰,惟愿高枕无忧颐养天年。然而群臣告我说:‘太祖高皇帝创业艰难,陵土未干,而诸王濒危,难道殿下能束手就戮以弃社稷吗?’当时我甚是榜徨,只愿求生。无奈刀兵直逼我榻前。我见形势之危,真如侧立于万仞高崖之上,下临无底深渊!后来,艰苦百战,九死一生,矢志于清除君侧之恶以匡幼冲。唉,今幼冲焚殒,亦是天数。你等苦劝我即位。我非虚为谦让,实是欲择诸王有才德者,方可奉承宗庙而立之。只要主宰得人,乃天下之福,我虽北面称臣,亦心甘情愿呢!”

    他这番长篇大论当然也说服不了众臣。大臣们又说:“殿下才德,堪比圣人。位居嫡出,德冠群伦。殿下宜早登大位,使臣民有所依托,且勿逊辞,以拂天下之望啊!”

    臣僚们跪伏于他的脚下,帐里帐外,黑压压一片。看样子他如再不答应,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起来的。燕王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长叹一声说:“罢!既是众卿苦苦劝进,我也只好勉力而为,忝居大位了!”

    众人好歹等到了这旬迟早要说出的话,纷纷以手加额,相互称庆。有人当场就喊出了“万岁”。

    登基仪礼就定在明日,即六月十七。要筹备的事情千头万绪,但顶要紧的,当是起草即位诏书。谁能替新皇帝草诏,可谓无上荣光,他将名垂史册。周王知道这事干系重大,便征求燕王意见。燕王不假思索说出一个名字,倒使他大吃一惊——方孝孺。

    方孝孺乃“奸臣榜”里第四号人物,是世人瞩目的重犯。如何会挑上他呢?周王想,我不是昕错了吧?

    “方孝孺,字希直、希古,人称‘正学先生’。”燕王说,“去把他请来吧。”

    燕王用了个“请”字,更令人百思不解了。

    人们当然不会理解燕王的心曲。原来,当燕军渡过淮河的时候,道衍和尚曾致书燕王。书中不是献什么计策,而是以方孝孺相托,希望燕王将来能善待这位当代大儒。书中说:“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燕王知道道衍并不是与方孝孺有什么私交才为其求情的。道衍这完全是为将来的新朝廷着想。须知方孝孺的确是一位难得的人才,旷世大儒。不仅本人著述丰富,且门徒甚众,名播天下,堪称当代圣人。如果说宋濂是洪武时代的“读书种子”,那么方孝孺被称为建文朝的“读书种子”,他是当之无愧的。尽管他被列入“奸臣榜”,但倘若说服他降服,为我所用,则将向天下人显示,新皇帝不仅尚武而且重文,新皇帝不仅雄威而且仁慈。通过方孝孺的例子,可以让天下人看到一个开明盛世呢。

    谁都不会知道,也许从道衍为方孝孺讲情的那时起,燕王就已暗暗地捉摸着将来的“年号”了。

    他考虑了许多个年号,最后选定的是“永乐”。他希望他的臣民能获得“小康”生活,永享安乐之福。

    那么今天,他很希望方孝孺这位大儒,能为他“浴血奋战四年所夺”来的这个帝位涂一层金粉,能在即位诏书中,以其生花妙笔,如椽巨笔,向人们展示一个光闪闪璀灿灿的“永乐”世界。

    方孝孺很快便被带到了燕王的军帐。

    方孝孺是坚守在午门那儿被捉住的。捉他的倒不是燕军,而是锦衣卫镇抚伍云。伍云捉他的时候燕王定的“赏格”其实已经传出来了。方孝孺被执,伍云可以官升三级。

    方孝孺被执时并没有反抗,倒是要求伍云,允许他换一下衣裳。说罢,脱下朝服,摘下乌纱帽。伍云一看不由大愣,原来他里面早已套上了一袭麻服,亦即“衰经”。他肯定已经预料到今天会是国丧的日子了!

    那时候乾清宫的大火已经燃起。方孝孺哀声大恸,料定建文帝必死无疑。他朝乾清宫拜了几拜,便被押进了锦衣卫狱。今天——就是六月十七日,他被伍云从牢里提出来时,建文帝死于大火的消息已经被证实了。他免不了又是大哭一场。

    方孝孺被带进燕王大帐。燕王一看他这身装束,不免一愣。但想一想他作为建文遗臣,为“先帝”披麻戴孝,实也是天经地仪的事儿,不仅无须大惊小怪,且值得称道,值得嘉赏。

    燕王高踞于龙椅上。见方孝孺进来后并不跪拜,虽是怫然,也不为怪。伍云强使其屈膝,倒被燕王制止了。燕王主动开口说:“先生来了?”

    方孝孺并不答腔儿,倒是呼天抢地又哭起来。哭的内容,无非是为建文之死而呜呼哀哉。

    燕王知道这是哭给他看的,却也不恼。待方孝孺哭完了,喘口气儿歇歇时,燕王离开龙椅,走到方孝孺身边,半是安慰半是表白地说:

    “唉,先生何自苦如此?我推心置腹与你说,起兵靖难非我所欲也。我之本意,乃法周公之辅成王呢!”

    方孝孺拭拭烂桃般红肿的眼,侧着脑袋问:

    “而今成王安在?”

    燕王说:“已自焚而亡。”

    方孝孺说:“那又如何?”

    燕王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诸王与众臣三次劝进,今请先生与我草即位诏书。”说着,召来两名内官,捧来了纸笔砚墨。

    方孝孺却不接笔。又问:“帝虽亡,何不立成王之子?”

    燕王知道他指的是建文之子,即太子文奎,便说:“国赖长君。而其子文奎已失踪。”

    方孝孺说:“何不立成王之弟?”

    燕王知道他指的是二岁的文圭,日今连话都不会说,连路都不会走。方孝孺问得既荒唐又可气。却仍耐着性子说:“此我家事,先生不必操心了。”回顾左右,令授笔与方孝孺,且俯在他耳上说:“诏告天下,非先生草拟不可!”

    方孝孺接过笔,冷笑一声,对侍立身后的两名内官说:“且与我展纸。”随后润笔蘸墨,不假思索,立书一《绝命词》于纸上: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书罢,将笔投于地,对燕王骂道:

    “你篡夺神器,千古罪人,方某死即死矣,诏不可草!”

    燕王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你‘死即死矣’,可岂能速死?就是死,不念及九族之性命吗?”

    这话也是方孝孺激起来的。燕王原本没有诛灭方氏“九族”的打算。不料方孝孺竟指着燕王鼻子骂道:

    “便十族,又奈我何!”

    “十族?哼哼!十族!”

    燕王忍无可忍。实际上他是被方孝孺“逼”到悬崖上了。方孝孺用这种方式向他挑战,他不接受也不行的。他太阳穴崩崩乱跳,长髯乱抖,脸上已无血色。顿足而呼:

    “好好好!就诛你十族!”

    方孝孺听了,竟孩子似地笑着蹦起来:“哈哈哈,你这奸雄,必遭雷殛的乱贼,你败于我也,败于我也!……”

    燕王不能允许他继续骂下去,便令伍云:“且与我豁他的嘴!快!”

    伍云便用刀将方孝孺的两个嘴角左右豁开,直至两耳。但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张笑着的大嘴。燕王更觉可恨。也只好令伍云再将他押回狱中。又令锦衣卫即以“十族”为范围,尽逮方孝孺宗亲眷属,又扩大到朋友、门生,一律判以“凌迟”,亦即“寸磔”。伍云是个内行,请示对方孝孺应割多少刀。倒问得燕王一愣。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凌迟”之罪在执行当中还要分几个等级的。他就气咻咻地信口回答:“这个挨千刀的!”伍云马上接口说:“遵旨。”这就是定了“一千刀”的标准。

    其实在明代之前,凌迟一般分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五个标准。当然到了后来,譬如明正德年间和崇祯年间,就有了四千二百刀(刘瑾)和三千六百刀(郑曼),但那的确是罕见的特例。伍云请示燕王应割多少刀,说来这也是多此一问,是他为了邀宠新帝而已。他如果不问,按照惯例,一般是二十四刀之数。再减去已经在嘴上割过了的两刀,还应割二十二刀至死。

    既已定了“一千刀”的标准,割起来就相当麻烦。须用鱼网狠狠地将犯人的肉躯勒紧,使其肤肉从网眼儿里突出,然后一个网眼儿一个网眼儿用快刀削。这种情景燕王是不可能有暇看到的了。

    方孝孺被“灭十族”,这是千古罕见的“个案”。后世的人们对此颇感兴趣。大都骂朱棣为暴君,却也有人认为朱棣乃“因激所致”。不管怎么说,事实上朱棣是上了方孝孺的当——方孝孺情知难免一死(他如不死,何以对得起其“正学”的“头衔”?),故尔用他(及其“十族”)的死,来为自己筑起一座丰碑,并且让朱棣担了千古骂名儿。

    所以,在对待方孝孺这件事上,朱棣从萌生令其草诏的念头,直至诛其“十族”,他是大错而特错了。他彻底地败在了方孝孺手下。

    尽管方孝孺拒绝草诏,尽管有不少建文遗臣不乐意归附(仅六月十三破城那天,缒城而逃的大小官吏就有四十余人),但燕王即皇帝位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逆转的了。既已决定,马上就办。臣僚们都忙活起来。

    六月十七日是新帝登基的吉日。朝暾升起时,燕王骑了马,由众将士前呼后拥着,离开龙江,走向城里。

    他没有乘坐车舆,也没有使用亲王仪仗。身边只有几名内官,再便是军人了。他为何以这样的姿态进城呢?莫非别有用意吗?他是想向人们展示“马上天子”的风采。

    他是想让那些上年纪的应天(集庆)人,想起当年太祖进城的情景。

    燕王骑着他的战马缓缓走近金川门。一切如他想象和期望的那样,城中父老箪食壶浆,鸣放鞭炮,夹道欢呼;文武臣僚及应天府的官吏也都匍匐于地,做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模样。而他则以极平易极慈祥的神态,向人们频频招手示意,甚至抱拳向耆老们还礼。天气是那样的美好。恰是新雨过后,一涤尘垢,气清风爽,霞光万道。街衢两边万头攒动,谁不想瞻仰真龙天子的威仪呢?

    燕王骑着他的战马缓缓东行。东面是皇城,他已经能看到奉天殿的殿脊了。然而这时候路边却有一人冲过来,跪到他的马前。他收紧马缰。见那人穿的是朝官补服,朗声说道:

    “臣翰林编修杨荣参见大王殿下。且请殿下留步……”

    他身边的卫士感到惊奇:是谁如此大胆,竟敢阻拦王驾呢!便要将杨荣拉走。但却被燕王制止了。燕王说:

    “卿有何事,请讲。”

    杨荣说:“臣请问殿下,是先谒孝陵,还是先即大位呢?”

    燕王猛然一愣。拈须思忖,杨荣这话问得不简单,大有深意存焉。其一,他从起兵发难那天起,便追究建文朝廷不准其拜谒皇陵,而这也的确能赢得世人同情。他是以“恢复祖制”号召天下的,喊了四年了,如何刚刚夺得国家权柄,便把祖宗暂放一边而径奔皇位而去呢?其二,先拜皇陵,说明他是不承认朱允,坟为大明第二代君王的。继承太祖皇位的理应是他(他在太祖宾天四年之后仍以洪武为年号)。而如果按原先计划的那样,进城便登基,倒好像他是从朱允炆那里接过皇位似的。这就会使他的朝廷陷入尴尬境地了……

    燕王很佩服杨荣之问。心里暗暗感激,但脸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也颇机智,便说:

    “卿请看,前面不就是孝陵吗?”

    说罢,手往东面一指,的确孝陵就在前方。

    杨荣急忙让开道路。燕王的马头无须转弯儿,继续前行。经过了皇城的洪武门,再一拐便是京城的东门即朝阳门了。出得朝阳门,却不就到钟山脚下了吗?

    其实祭奠孝陵也是计划之内的,不过原先的计划是先登基,后祭陵,现在则是将次序倒颠了一下。有关官员心领神会,早如飞地去找孝陵神宫监安排了。

    燕王在孝陵免不了一番嘘欷,一番倾诉。祭礼结束后,内监官员们便在陵园内支起幄殿,请燕王易服,让他换上了天子衮冕。冕是礼帽,前后各有十二支五彩的玉串儿,每串有十二颗珠子。衮是礼服,玄色的上衣和黄色下衣,绣着日、月、星辰、山、龙、花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二十种图案,又有玉带和玉佩、绶带等饰物。

    衮冕加身,当然便不能骑马了。然而因为秩序改变,事出仓猝,天子的象辂尚未拉来,一应卤簿也正在紧张地组织,所以,即将成为皇帝的朱棣也只能等一等。等了约两刻钟,太阳已很毒,风也热起来。汗水即将把龙袍洇湿的时候,驯象手总算把象辂拉来了。于是,燕王朱棣便坐上了象辂。前有卤簿,后有百官,浩浩荡荡离开孝陵,进入朝阳门,又进入洪武门……

    朱棣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山呼“万岁”的声浪撞击天空。承宣官宣读了那份原计划由方孝孺起草的“即位诏书”。其大意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允炆以幼冲之资嗣守大业,奈其秉心不孝,更改宪章,戕害诸王,放黜师保,崇信奸佞。朕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应天顺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俯徇舆情,乃即皇帝位。

    这一天是洪武三十五年(亦即建文四年)的六月十七日,燕王朱棣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皇帝宝座。诏令以明年为永乐元年。从现在开始,人们改称燕王为永乐皇帝了。

    二

    登上了皇帝宝座,朱棣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惬意。他心里既觉得沉重,又有点发虚。

    他现在可以经常地坐在奉天殿宝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偶尔抬起头,可以看到宝座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盘龙藻井(藻井指天花板中间镂空的一块),看到龙嘴下面吊着的那个亮晶晶的圆球。圆球谓之“轩辕镜”,自然是以轩辕黄帝命名的了。头顶上有这么个东西,证明了他的确已经登上了帝位,位居九五之尊;但时不时地也会有点莫明其妙的胆怯。因为,据说这宝座上坐着的若不是真命天子,那“轩辕镜”便会自动地掉下来,恰落在假皇帝的脑袋上,砸他个血浆进溅。

    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整座奉天殿倒塌,“轩辕镜”是不会掉下来的;然而“假皇帝”的阴影并不因那圆球安装得牢固而不存在。谁还不明白啊,他这个皇帝是从他侄儿手里夺来的,而不是太祖高皇帝传给他的!

    “篡位!”——他时常会听到这儿那儿嘁嘁嚓嚓。当然,这是他的幻听,事实上没人敢这样嘁嚓的。

    是啊,无论把话说得如何冠冕堂皇,“篡位”这阴影总是挥之不去。事实上也真有一些建文遗臣,不愿放弃自己的节操而屈膝迎附他,纷纷选择了自杀殉难的道路。

    比如御使魏冕,在宫中火起时自杀。大理寺丞邹瑾,与魏冕同时引颈自裁。

    兵部郎中谭翼,闻金川门陷,投火而死。其妻邹氏和儿子谭谨遂自缢。

    参军执事高巍,就是那个曾去北平游说的“白发书生”,听说建文自焚“殉国”,自缢于京师驿舍。

    还有个自缢的是谷王府长史刘璟。当年在大庆寿寺他和他一起下过棋。刘璟连赢三局,他曾请他“稍让一些”,而刘璟竟一步不让。如今他即位登极了,刘璩仍是那么傲岸,以病为由,卧床不起。他念刘璟系开国勋臣,登基之后,故不记前嫌,仍打算起用他。刘璟的姻戚也警戒他说:“今皇上神武,可比唐太宗。先生忠良,可效魏徵也!”然而刘璟瞠目叱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为何要学魏徵!”被召到宫里,见了也仍称“殿下”。气得他将其下狱。不想刘璟竟剪下自己的头发,又结为发辫,悬梁自尽。

    自缢的还有吏部尚书张忱、侍郎毛太、御史林英、太常少卿廖升、右佥都御史程本立、翰林编修周是修等。周是修还留有遗言:“忠臣不为得失计,故言无不直;贞女不为生死累,故言无不果。”京师失陷后他留书于解缙、杨士奇诸友人托以后事,然后独自一人来到应天府学,向至圣先师像怆然行礼毕,悬梁于尊经阁。

    建文帝没想到这些身在刀俎之上的文臣,虽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有比武将更强硬的骨气。除了自杀的,还有那些在任逃遁的各级官员,大体统计有四百六十余人。有的甚至怀印而逃(如永清典史,暂代署县令事)。有的甚至偷去了国家宝玺外出募兵,这就更令他气愤。据尚宝司交待,一个叫黄观的右侍中就“借”去了一块宝玺,去长江上游地区“募兵勤王”。结果害得他在登极大典上,在奉天殿中央宝案上供奉的传国宝玺,只有十六块,而不是应有的十七块!这个黄观,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呢!……

    永乐帝心里很清楚,他要想把御座坐稳,必须对建文遗臣下得狠手,而不能有丝毫的恻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除恶务尽,不留祸根。他决定像猛虎,像毒蛇那样,吞噬并吮尽他们每一滴血!甚至连他们生存的土地,他也要咽到肚里去!

    当然,他也知道,要想吞噬净那些反对他或者对他怀有二心的建文遗臣,则必须有“耳目”,有“爪牙”。盯梢、侦缉、杀人的活儿得有人给他干才行。于是便想到了两个可以信赖的人物,也就是被后世史家视为永乐朝“奸臣”的陈瑛,和“佞倖”的纪纲。

    陈瑛在建文元年任北平按察使时,曾被其同僚汤宗告发,受燕王金银,通“异谋”,而被谪徙广西。这是真正遮护过他,且因他而获罪的文臣。他今天做皇帝了,理该对陈瑛给予回报了,同时要利用陈瑛充任“耳目”和“爪牙”。于是下诏将陈瑛从广西调回,擢任左副都御史。

    纪纲乃山东临邑人。当年燕王起兵过临邑,纪纲还是县学的学生。他叩首马前,愿为王爷效命。燕王略问数语,纪纲所答甚称王意;又见他颇善骑射,更是欣赏,便留在帐下充任侍卫。后纪纲因功除授忠义卫千户。永乐帝也真是知人善任,因见此人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儿,且又能对自己绝对忠贞,于是即位翌日便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以统领亲军,专司诏狱。

    于是,史称“壬午之难”的一场血腥大屠杀开始了。

    三

    被永乐帝列为“首恶”的黄子澄,京师陷落时正在苏州,与知府姚善共倡“募兵勤王”之事。

    “募兵”是极其困难的。因为鱼米之乡的老百姓,对皇叔和皇侄间的战争,并没有什么激情。如果这是外族入侵——比方说元朝或者金朝的兵马打到家门上了,也许会出现“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场面呢。这还幸亏了姚知府政声好,郡中大治,百姓们拥戴,总归是纠集了千儿八百的民兵,连同当地驻军一起集结、操练,做着“勤王”的准备。

    但是太晚了。当姚善躬擐甲胄准备沿江西上时,却听到了燕军已渡江且占领了镇江的消息。姚善军要进的路线遂被切断。他想从后面发起攻击,以减轻京师守军的压力。然而他的兵将们却不想拿鸡蛋碰石头。他所招募的民兵,也各自带了一份口粮穿了一身衣裳回家去了。又过数日,闻听燕军进入京师,姚善知事不可为,与黄子澄相拥恸哭。

    黄子澄自李景隆兵败丧师之后,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曾赋诗慨叹道:

    仗钺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

    出师无律真儿戏,负国全身独汝安。

    论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

    尚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堕冠!

    那时他已“哭向苍天几堕冠”,如今听得说李景隆又与谷王献出金川门,致使建文帝自焚“殉国”,则是“欲哭无泪”了。他凄凄惶惶,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联合姚善“航海乞兵”——其实也是逃亡海外暂避凶祸。然而姚善却说:“公乃朝臣,自是可以外出乞兵;善知府事,应该守疆卫土,与城共存亡呢。”此时“奸臣榜”已经颁告四方,黄子澄怕被人举发,不敢在苏州久呆,便又微服逃亡,投奔嘉兴杨任去了。

    杨任颇重义气,担着血海般干系将黄子澄收留。不料杨家一位仆人见黄子澄行迹可疑,即向嘉兴官府告发。此时嘉兴的官吏已成了永乐的臣下,听到消息不敢怠慢,迅即带领兵丁包围了杨任的宅邸。结果将黄子澄连同杨任的两个儿子杨礼、杨益一同逮捕。黄子澄当日便被押送京师。

    黄子澄被押到奉天殿东便殿,由永乐帝亲自审问。这位头号“奸臣”情知死不可免,便抗节不屈,见了永乐仍口称“殿下”,先就遭到皇帝侍从的一顿喝斥。黄子澄凛然对永乐说:

    “臣知殿下以兵力取富,不知殿下即此位。富贵瞬息,何足重轻!殿下向来悖谬,不可为训,恐子孙有效尤而起无足怪者!”

    永乐帝能预计到黄子澄不会屈服,却未料到黄子澄竟会诅咒他“子孙效尤”——事实上永乐的二子朱高煦后来果然“效尤”他,也想走老子的道路,夺取帝位——于是勃然大怒。将其宗族老少六十五人、妻族外亲三百八十人全部押到殿下。又令黄子澄将自己的罪状写于纸上。黄子澄援笔奋书道:

    “本为先帝文臣,不职谏削藩权不早,以成此凶残。后嗣慎不足法。”写罢将笔掷向帝座。

    永乐受此刺激,愈发怒不可遏,立命将他的双手砍去。面对没了手的黄子澄仍不罢休,又说:“你不是要航海募兵吗?虽未入岛夷,而足迹已至海上。与我把他的双足一并斩去!”真至黄子澄疼昏过去,才又下令将其“寸磔”。然后将其族人不分老幼全部斩首,姻亲全部戍边。只有一子事先侥幸逃匿,改姓为田,辗转避祸于湖广,算是没有绝嗣。若干年后有旨赦免“奸党”,才敢复姓。

    与黄子澄并列“首恶”的齐泰,因消息不畅,京师陷落后仍在安徽募兵。名日“募兵”,实则逃难。光见他骑一匹白马窜来窜去,也未见募得一兵一卒。来到广德时,不敢住馆驿,便藏身于玄妙观中。说也巧,恰好翰林修撰王叔英,带了三名随从来玄妙观投宿。一见齐泰恰在观中,王叔英暗吃一惊。言谈之际,王叔英见齐泰神色不对,怀疑齐泰已经降附了燕王,没准儿这是张开了罗网准备抓捕他的。而齐泰也担心被王叔英出卖,因之十分警惕,虚与委蛇。

    齐泰与王叔英等共进晚餐。道士沽得一壶酒,又凑付几样素菜。大家喝得半酣之际,王叔英忽然把酒杯一摔,喝令:“与我拿下!”他带来的随从当即抓住齐泰胳膊,刷刷地缚了绳索。齐泰惊问:“原采(王叔英字)兄这是为何?”王叔英说:“还是我先问你——你来此何干?是否怀了贼心,要赚我去官府领赏?”齐泰跌足叹道:“啊呀原采兄,错了错了!我倒是怕你把我卖了呢!”……两人都剖白了忠于建文的心迹,恸哭一场,喝得大醉。

    第二天齐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玄妙观。王叔英则多住了一日,想仔细盘算一下,如何能寻找到太子文奎,以图谋后举。但想来想去,料知这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于是他全身沐浴,更换了干净的衣冠,书一“绝命词”,匿于衣裾间,然后自经于玄妙观的千年银杏树下。

    那正是六月十七永乐登基之日。惨淡的月光透过银杏树叶,筛到王叔英身上,这倒颇有诗的意境。第二天人们读到了他的那首“绝命词”:

    人生穷壤间,忠孝贵真全。

    嗟予事君文,自省多过愆。

    有志未及竟,奇迹忽见缠。

    肥甘空在案,对之不下咽。

    意者造化神,有命归九泉。

    尝念夷与齐,饿死首阳巅。

    周粟岂不佳,所见良独偏。

    高趴渺难继,偶尔无足传。

    千秋史官笔,慎勿称希贤。

    人们又在他睡过的房间里发现有他题写的一联,静静地置于案上。联曰:“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这本身就是他为自己所做的挽联。他自比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而他也不羡永乐朝臣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生与死的价值全在于“千秋史官笔”了。

    与王叔英之死相比,齐泰却没有那么诗意;不仅没有诗意,甚至有点滑稽。

    齐泰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中国之大,竟无寸许空间容得其身。他早就与全家失去了联系。但他能估计到,他的所有亲人已被收系狱中。只是书房里那架书有文天祥正气浩然之句的屏风尚在否?……他用“太子(文奎)尚在”这种念头鼓舞着自己东躲西藏。怕人认出他的模样,时常化装、易服。且独出心裁地将白马用墨汁染为黑马。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枉费心机,弄巧成拙。

    这一天,天气本来就热,而他又奔驰得太急,“黑马”汗水淋漓,墨汁脱落。行人看到淋淋沥沥渐渐变白的这“黑马”,无不惊讶,而他竟浑然不觉。忽听有人惊喊一声:“呀!这不是齐尚书的马吗?”

    他想跑也来不及了。他的裤上沾满了墨迹,被逮捕时的样子十分狼狈。这与王叔英诗意地将其幽魂凝于千年银杏和永恒的明月相比,实在太没意思了。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是在同一天即六月丁丑(二十五日)在聚宝门外被“寸磔”的。对齐、黄,永乐帝没有特意嘱咐,所以刽子手就按通常的标准,割二十四刀。齐泰的某位朋友暗暗买通了执刑者,其实未等割到二十四刀时,已将他攘死,使其少受一会儿罪。他没有同胞兄弟,陪死的是两位从兄弟齐敬宗和齐宰。叔父时永、阳彦竟得以活命,被谪戍。独生子刚刚六岁,更是幸运,被发配功臣家为奴。六岁的孩子自然无法侍候别人的,倒是要被别人抚养了。

    这一天死得最惨的是方孝孺。时年四十六岁的方孝孺被紧紧地箍在了网里。他的肉被一小片一小片地切割,却不能速死。那时因其妻郑氏及诸子皆已自杀,所以与他一起就戮的只有三弟方孝友。三弟临刑时,孝孺为之泪下。孝友倒安慰他说:“兄长莫为我难过。”随即口占一绝:

    阿兄何必泪潸潸,

    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

    旅魂依旧到家山!

    其时观者如堵,都佩服方孝友胆壮气宏,不愧为方孝孺之弟。

    方孝孺因被判(其实是他“自请”)“诛十族”,故尔牵涉到他的朋友、门生,总计坐罪八百七十三人,谪戍者则不可胜计。其门生之中,就有曾向他献计离间燕王父子兄弟关系的林嘉猷。另有卢原质,既是门生,也是亲戚,曾任建文朝的太常少卿;郑公智,为御史;胡子昭,任检讨,后迁至刑部侍郎。这几人其实也因方孝孺所荐而受到建文重用。而河南参政郑居贞,纯属方孝孺朋友。坐“方党”伏诛。还有几位当年方孝孺主持应天乡试时所取的举人,如长洲的刘政、桐城的方法等,未等逮捕已先殒身。

    方孝孺有两个女儿,年未及笄,被逮捕过秦淮河时,趁押解官不注意,联袂投水而死。

    这时候陈瑛已从广西返京就都御史任。陈瑛又引荐了两名御史袁纲和覃衍为帮手。他们揣测帝意,知道哪些人应是杀戮的对象,于是以疯狂的热情,令人惊叹的精力,开始罗织那些建文遗臣的罪状。

    陈瑛在返京的漫漫旅途中已经进入了角色,他大体已拟定了一个名单,所以莅任后向皇上奏的第一份折子便是:“陛下应天顺人,百姓率服。而廷臣有不顺命、效死建文者,如某某某……其心与叛逆无异,请追戮之。”永乐帝当即御批:“准奏”。然后,陈瑛拟的单子又交到纪纲手里。纪纲率领着“缇骑”,迅即扑向一座座官邸……

    六月末,七月初,应天城一片腥风血雨。

    对重要的“诏狱”,皇帝是要亲自审问的。开始他还有些耐性和理智。比如说,他还能向犯人解释自己“效周公辅成王”的苦心孤诣,希望能得到对方的理解;他对犯人也还算有点人格上的尊重,仅仅是按规矩杀头而已。可是越审越没了耐性,渐渐地丧失了理智。他甚至如商纣王那样,丧心病狂地以杀人为乐趣了。

    于是许多被残害的建文遗臣,便得到了弘扬其节操的机会,他们也的确给后人留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被带进殿里来了。

    练子宁是在保卫皇城时被俘获的。永乐帝欣赏他的才干和耿介,故希望他能归附。不料练子宁话出不逊,对新君竟泼口大骂。纪纲见他骂得难听,便请断其舌。被断了舌的练子宁兀自咬牙切齿。于是,永乐声嘶力竭地对着练子宁喊叫:“我非篡位,非篡位!我本意是要效周公辅成王的。你听明白了吧?”

    练子宁已无法用语言与永乐辩论。他便将手伸进嘴里,蘸了鲜血,就在殿内的砖地上大书了“成王安在”四字。这血写的字渗进砖内,擦都擦不去了。

    当然,这样抗拒的结果,是招致宗族被杀且弃尸者一百五十一人。此外,九族之内被抄家、戍边的又有数百人。

    继练子宁之后被带进殿来的是札部尚书陈迪。

    礼部主管是“靖难”军早就点名要抓捕的重点对象。因为,恰是这帮人违背了古礼,仓促殡葬了太祖。然而,永乐帝念其文功武略兼备,又系洪武帝曾赏识过的大臣,故有意劝降,法外施仁。然而陈迪不但不服罪,且连斥带骂,称永乐为“篡位之贼”。永乐又被激怒了,令将陈迪及其子凤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临刑时,风山哀声喊叫:“父亲,是你连累了我啊!”陈迪竟喝斥儿子:“住口,你这软骨的畜生!这哪像我的儿子?”

    纪纲受永乐之命将凤山的鼻子和舌头割下,强令陈迪给吃下去。陈迪还真地大嚼大咽。纪纲问他:“滋味如何?”陈迪朗声回答:“忠臣孝子之肉,香美无比呢!”

    陈迪被凌迟处死。死后收尸的人从其血染的衣带中得一遗诗:

    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

    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贰臣。

    陈迪之妻管氏先自缢而死,其五个月的幼子陈珠,由乳母藏到水沟中才得以幸免于难。

    大理寺少卿胡闰素以文笔见长。永乐帝召方孝孺草诏遭拒后,随即想到了胡閠。不料胡閠与方孝孺一样,也是穿丧服见驾,也是哀声响彻殿宇。永乐令其换下丧服。他说:“死即死。服不可更!”永乐说:“你若不从,我诛你全族!”胡閠冷笑说:“随你之便!”永乐恼他发哂,令武士用刀敲落他的牙齿。牙齿带血一颗颗落地,他仍用无牙的血口笑骂。永乐怒极,却不想“寸磔”他了,遂生出个新花样儿——先将他缢死,然后以一种特殊配制的“灰蠡水”浸脱其皮,整体脱下,再以草充实,悬于“武功坊”上以警世人。他的长子胡传庆同日处死,幼子胡传福才六岁,免死而戍云南。抄斩全家二百十七人。

    胡闰的女儿名叫郡奴,年四岁。其母王氏被缚临刑之际,郡奴自怀中坠地,被一军卒捉了两条腿儿,提到功臣之家,付于下等女婢收养。

    与胡闰同日就戮的还有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丞刘端,户科给事中陈继之,右副都御史茅大方,左拾遗戴德彝、户部侍郎郭任、卢迥,礼部侍郎黄魁,监察御史王度、董镛、甘霖、巨敬、丁志,晋王府长史龙镡、宗人府经历宋征、辽王府长史程通、徽州知府黄希范、苏州知府姚善等。

    暴昭曾充任“采访使”赴北平侦察燕府的“反迹”,这一段恩怨永乐帝当然不会忘记。他被带上殿来,坚贞不屈。永乐下令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直到颈项被砍断,才止住了叫骂。

    大理寺丞刘端曾邀约刑部郎中王高一同弃官而去的。不意消息败露,被锦衣卫捉获。永乐帝召问他说:“练安(即练子字)、方孝孺何如人?”刘端说:“忠臣也”。永乐说:“你弃官而逃,忠乎?非忠乎?”刘端说:“我逃,乃存身图报呢!”永乐嘿地一笑,招手令纪纲等辈对刘端施以劓刑,然后再问:‘你已如此面目,还像人吗?”刘端骂道:“我以这副面目,正好去高皇帝那里告你的罪呢!”永乐叹口气说:“快成全了你吧!”令纪纲一锤结束了性命。

    右副都御史茅大方曾叹自己年事已高,无力御敌,因赠诗于淮南守将梅殷,鼓励其忠君报国。其诗被陈瑛手下的人获得。诗曰:“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关中事业肖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陈瑛将白纸黑字送到御前,永乐帝又是亲自审问。茅大方遂与其子顺童、道寿、文生同日被杀弃尸于市,两个孙子添生、归生死于锦衣狱中。其老妻张氏发教坊司,不久病死。

    晋王府长史被执。死后收其遗骨,见身上留有遗墨:“捐生固殒,弗事二主。别文与兄,忍恸肝腑。尽忠为臣,尽孝为子。二端于我,归于一所。”

    北平按察佥事汤宗,当年曾上言陈瑛密受燕府贿金,疑有“异谋”。陈瑛返京后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人。汤宗遂被召回,论死。

    苏州知府姚善所纠集的“勤王”兵散去之后,他被麾下的许千户出卖,绑缚至京师。永乐问他:“你一郡守,胆敢举兵抗我?”姚善厉声说:“臣各为其主!”遂被凌迟。

    松江同知周继瑜、徽州知府陈彦回、乐平知县张彦方等,皆因募兵勤王被杀。张彦方是在带领着义勇军抵江口时被燕军游兵捕获的。判刑后枭其首,悬挂于谯楼。当时正值酷暑,但“经旬而颜面如生,无一蝇集”。人皆异之,被记于史册。

    与上面这些人相比,铁铉之死以及铁铉全家人的遭遇,不仅惨烈而悲壮,且颇具传奇色彩,故而成为后世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题材。

    铁铉在济南挫败过燕军,他又差点儿以诡计用城门上的吊板将朱棣砸死,故而永乐帝对他恨之入骨。

    铁铉在燕军攻陷应天后,仍带兵在鲁、豫、苏、皖一带坚持抗燕,不肯归附。后被诱捕,械送京师。锦衣卫把他带到殿上时,他背朝御座,那意思是对这篡位的皇帝不屑一顾。永乐说,你若不正面朝见我,我割你的耳鼻。铁铉说,割我的耳鼻我也不正面见你。

    永乐帝便令武士割下他的耳鼻,用锅烤得半生不熟,塞入他的嘴里。铁铉嚼烂咽了下去。永乐又像问陈迪那样问铁铉,“甘否?”铁铉回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

    后拾来了油镬。待油被烧沸后,将铁铉投入油中。铁铉先被炸成焦黄,眨眼间又变成黑炭状。然而说也怪,那尸首总是屁股朝上,不肯仰面“朝圣”。永乐令内侍们以铁棒夹住,强使其翻身,且笑道:“你必要面朝我的!”话未毕,沸油溅起,将持棒的内侍手脸烫伤。再看焦尸,仍是反背如故。

    铁铉是年三十七岁。其父母都已年过八旬,被徙居海南。两个儿子一名福安,一名康安。福安发河池充军,康安发鞍辔局充作匠役。妻杨氏并二女皆送教坊司为娼。杨氏不久病死。二女虽人娼门,也学会了琵琶纭管,但却不肯接客。她们的房中始终摆一块“大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的木牌,晨晡哭祭,闹得嫖客心惊胆寒而不敢染指。龟婆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来了一位“嫖客”,叫高贤宁,就是当年受过铁铉恩惠、在济南作《周公辅成王论》的秀才。高贤宁正是为查找铁氏二位小姐而来。千辛万苦,几经周折,终于找到。高贤宁说:“天赐良机,我有办法救二位小姐了!”铁氏二女忙问:“你有何法儿?”

    高贤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他听人议论新掌锦衣卫的指挥纪纲,如何受皇上宠任,作威作福。就想:可不就是临邑的那个纪纲吧?他与纪纲当年曾是同窗,都曾受教于王省先生。只不过纪纲因品行不端而被王省除名。不管怎么说,总是同窗了一场。“没准儿他还能帮我一把儿吧?……”他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高贤宁来到了纪纲府邸。未料到纪纲还很讲义气,热情接待,并建议他向朝廷自荐求职,而他可以于中帮忙。高贤宁却说,我已不想在仕途求进了。君如愿帮我,可向皇帝求情,除铁公二女乐籍。如此,则君之阴功莫大矣!

    纪纲答应帮忙。某一日他在皇上面前瞅机会提及济阳儒生高贤宁的名字。永乐对这名字竟还记得。就说:“不就是作‘周公论’的秀才吗?秀才倒是好人,可予一官。”纪纲说:“这人不想做官,他只是恳请圣上赦免铁铉二女之罪……”说着,呈上铁铉两位小姐的诗。永乐读罢诗,还真有点感动。当即下旨削除铁氏二女乐籍,发配平民为妻。

    后来,人们传说高贤宁娶铁氏长女做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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