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回到乾清宫时,早有几位大臣在等着他了。
乾清门的两侧房子里,当时是内府办公的地方。司礼监、内宫监、御用监的一些大太监们就住在这里,以便随时听皇帝差派。近来也腾出两间房,让方孝孺等几位皇帝须臾离不了的大臣,在这儿处理军机,累了也可在床上打个盹儿。建文刚到乾清门,方孝孺和都御史练子宁、大理寺丞邹瑾、少卿胡闰等已在雨中接驾。建文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心想大半夜的,又出什么事了?
其实已经不是“大半夜”了。太监周恕看了看乾清宫正殿廊下的铜壶,“受水壶”上铜人儿抱着的漏箭,恰指在寅正上。如果不是阴天下雨,天就该蒙蒙亮了,文武百官就得准备着早朝了。
建文在御座上坐下。看到这几位大臣都淋得落汤鸡似的,且眼里都满布血丝,知道又是一夜未睡。特别是方孝孺,脖子上和前额上还用针挑出一溜紫瘢,嘴唇也肿胀着,看上去十分虚弱。这位先生连日来冒着酷暑上窜下跳,昨日就差点晕死在城墙上。建文心里着实不忍,但在这种关口儿上,连抚慰的话都无须说了。
方孝孺沙哑着嗓子禀报说,燕军现在已经在朝阳门外部署重炮和其他攻城器械。且向城头喊话,要求诸王、公主们在今日午时前撤出城来,他们给留着此门,即朝阳门,转移到钟山孝陵那儿去。他们将负责其安全。如在午时前不撤出,则一旦破城,难免玉石俱焚,遭致“池鱼之灾”。燕军喊的话传进城来,城内的秩序更加混乱。昨日酉时即有几家皇亲乱纷纷地驱车驭马要求出城去孝陵。臣等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
建文问:“都是哪几家皇亲要出城?”
方孝孺说:“有福清公主、安庆公主与怀庆公主。怀庆公主还要求圣上派兵护送呢。”
建文气恨恨地说:“纯是胡闹!朕不是早说过,不要怕燕军恐吓,出了城反倒不安全的吗?”
“臣正是按陛下的旨意与他们说的。且臣还拿太后作例子。太后不就被燕军扣押了吗?”
“那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福清、安庆二公主倒是无话了,只怀庆公主还是不行……”
“岂有此理!”建文气得在案上擂了一拳。“那王宁呢?王驸马朕不是还亲自嘱咐过他的?”
王宁是怀庆公主的驸马,在后军都督府任大都督,现正协助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徐辉祖把守朝阳门。方孝孺说他昨日一直未见到王驸马的影子。据怀庆公主讲王驸马是犯了肠胃病,躺在家里将息调治。她家里的事儿,驸马说了不算。再说要求出城的是公主而不是驸马,找王宁又有何用呢?
建文冷笑说:“哼,他也真会找时候儿长病!”又问方孝孺,“那后来怎么样了?”
方孝孺说:“后来还是魏国公发了话,说既是圣上有令不得放人出城,不管哪位皇亲亦不能例外。我徐辉祖如今只认得皇上,再不认得别人。有违抗圣旨擅自闯门者,一概拿下!这话一说,怀庆公主也便哑口无言了……”
“啊,幸亏魏国公把守此门!”建文欣慰地点点头。
然而方孝孺等并不是为了这事儿来找皇上的。比这更令人焦灼的是城防。二十万兵马看来是不少,但十三座城门一分,看上去总有捉襟见肘之感。民壮组织得也乱纷纷的。防城器械也不齐备。神策门上试验着往下发射掺了火药的矢石,因指挥紊乱出了故障,矢石未发射出去,倒是炸伤了放炮人。这也不说了。他们之所以急着来见皇上,是因为发现了一些可疑迹象。有的人正在暗中串联,组织军队哗变,准备献城降贼!……
“啊!是谁?”建文帝惊得蹦起来。
他们相觑了一眼。方孝孺张张嘴,欲言又止。
“谁?到底是哪一个?”建文又问,“莫非,莫非是王宁?”
方孝孺摇摇手说:“王驸马,臣很难说。臣等要说的是徐增寿……”
“是他……”建文惊得又跌坐下去。
此时都御史练子宁说,徐增寿早就心怀异谋,暗中串通其姐丈燕王。那一年燕世子等在中山王府被软禁,便是他唆使朱高煦盗马逃跑。耿炳文、李景隆出师北伐,他又暗中向贼军通报军情秘密。去年五月,燕军尽焚济宁粮储及徐、沛漕运粮饷,据查也是徐增寿向燕王出的主意。
这些事情过去臣等也向陛下陈奏过的。陛下宽仁,念其功臣之后,未加责问。然则徐增寿丝毫不感念圣上恩德,反倒变本加厉,最近几日其狼子之心更暴露无遗了。他利用左军都督之职权,暗地里联络骁骑右卫、龙虎卫、英武卫几名将领,极可能就在燕军攻城时闹事儿!……
建文帝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炸。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是真的7……”
练子宁忙跪下说:“陛下不信,可问锦衣卫的赵指挥。”
赵指挥名叫赵曦,是建文帝最信得过的锦衣卫军官,现正在乾清宫南门西房里等着皇上传唤。当即被召过来。一问,果然如练子宁所说,徐增寿昨天一入夜,便骑了马去找骁骑右卫的丁指挥。
丁指挥又去找龙虎卫、英武卫的几个指挥和千户,到徐增寿负责把守的仪凤门开会。赵曦跟踪了徐增寿一段路,接近仪凤门时,见人多眼杂怕暴露他本人的面目,便从黑影里溜回来,故而后面的事情他也说不清楚了。
建文帝觉得从头到脚都发凉。木了一会儿,便问方孝孺、练子宁:“那便如何是好?”
练子宁说:“臣与徐增寿就同在仪风门。臣虽能监视他,却管不得他。为防万一,臣乞陛下迅即将其从门上撤回。而对于骁骑右卫、龙虎卫、英武卫的几位将领,臣意也最好是先看押起来。”
练子宁刚说完,未等建文帝表态,方孝孺就先摇头了。他说:“燕军眼看便要攻城,临战之时调换将领,却不是自找乱子吗?此兵法大忌也。陛上请慎思之。”
建文帝也踌躇道:“赵指挥也仅是探得了徐增寿等开会,而并未探得开什么会。如草草处置,倒怕真的激起兵变呢……”稍作思忖,又说,“这样吧,等早朝之后,朕亲自审问徐增寿。若果如卿等所言心怀异谋。朕定饶不了他!”
议到这里时,周恕进殿禀告说,百官已在华盖殿聚合,只等皇上御殿早朝了。此时建文才发现天已大亮。事实上早已超过了平常的早朝时间。这种情况在以往的几年里,只发生过一次,那便是他刚登基时,因为偶感风寒,上朝晚了一小会儿,结果惹得御史尹昌隆责他“旷职废业,使上下懈弛”。从那以后他一直按昌隆规谏的,“鸡鸣而起”,“兢兢业业”,想不到今儿倒又“晚了”早朝。这回的“晚”,和那回的“晚”,是否是一个朝代开头和结尾的前后应照呢?……
早朝一般是在奉天殿举行的,但有时也在华盖殿。最近上朝的人少,就一直在华盖殿了。当此非常时期,礼仪也不是那么讲究,鸣鞭、行礼毕,有奏者立即出班,简捷扼要,无人再拖泥带水。所奏的也皆是军务。惟有礼部尚书陈迪涉及到了皇上要去寺庙烧香拜佛的事。
陈迪前些时奉旨在外督运军饷,闻京师危急匆匆赶回。此时他出班奏称:“臣闻悉陛下欲去鸡鸣寺烧香拜佛,臣以为非宜也。刻下贼兵就要攻城,陛下该稳坐宫中;而臣等则须拿起兵器,或上城参战,或保卫洪武门。陛下只要心里有佛,佛便会保佑陛下的。臣伏请圣裁。”
方孝孺这才听说皇上要进庙拜佛的事。他很诧异,便问皇上:“此是何人主意?臣实不明白——当此非常时期,街上秩序混乱,圣驾安危他想过没有?……”
建文帝见两位重臣如此激烈地反对,便说:“好了,好了,这不过是朕昨日听了……”他刚要把程济的名字点出来,却又看到少监王钺在向他使眼色儿,尽管不明白这眼色儿是何意思,但还是马上改口说,“是朕一时的想法儿。朕现在想想,还是陈爱卿说的对:朕心里有佛,佛便会保佑朕的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的!此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建文帝刚要宣布退朝,却蓦然发觉站在右班的徐增寿神色异常,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大家奏事的工夫儿,他悄悄地往后退缩;本来一品官站的位置靠近御案,此时他却已退到了靠近殿门的地方。建文记起刚才练子宁、赵曦等揭发的情况,顿时加重了疑忌,便喊一声:
“徐增寿!”
徐增寿冷丁打个寒战。遂闪出身来,跪倒说:
“臣在。”
“你有何话要对朕说的吧?”
“臣无事要奏。”徐增寿说。但随后又解释了一句,“臣肚腹疼痛,故尔不安……”
“啊……那就下去吧!”
徐增寿如蒙特赦般地从地上爬起,退回班次。按规矩他转身的时候屁股不应该朝向北面,这叫“左右周施不背北”,最起码的常识,他不会不知道的。然而今天怪了,他在退回班次的时候偏就把屁股冲向了御座。这颇令人讶异。御史练子宁、魏冕当场就站出来指斥徐增寿“违礼”、“大不敬”。
而胡闰、邹瑾等原本就悄悄监视着徐增寿的举止,此时认定了他是心怀鬼胎,肯定是急着要去做什么坏事儿的,于是也出来揪住徐增寿,把他拉扯到御座前说:
“陛下,此贼早就暗通燕逆,近又在京师酝酿反叛,与燕逆里应外合。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请陛下亟诛之!”
方孝孺、练子宁也各伸过来一只手,揪住徐增寿的衣领或头发,向建文愤喊:“陛下若不速诛此贼,将成千古之憾!”
徐增寿则挣扎着厉声瞠目而呼:“你等血口喷人!我乃开国元勋之后,你们什么东西?竟敢在朝堂上朝闹!给我滚开!……”
他们揪的揪挣的挣拉拉扯扯挤到了御座旁边。建文连连摆着手说:“好了好了,都给我退下,我自会审问清楚的。退朝!……呃,徐增寿且留下。”
百官散去之后,这里只剩了建文、徐增寿,几个太监和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建文喝一声:
“徐增寿!”
徐增寿应一声:“臣在。”一面怒冲冲整理着被扯乱了的服饰,一面懒洋洋地跪下。
他这副模样儿就很令建文反感。压住火儿问道:“徐增寿,你觉得受了委屈是不?”
徐增寿把脖子一拧说:“陛下太也仁慈!似此侮辱诬谄大臣者,就该治以重罪!”
建文冷笑一声:“好好好!你且说,该治他们何罪?”
徐增寿想了想说:“太祖时,金吾后卫知事靳廉犯诽谤罪,太祖处以凌迟。又有北平道御史何诣等十八人因捏造事实陷害詹徽,其中四人也是凌迟。这都编入了《大诰》里!……”
建文的火气被徐增寿激得更大了。说真的,即便撇开徐增寿有没有“谋叛”罪,是不是被“诬陷”不讲,单单他提到的太祖以“凌迟”处决诬陷者,这就使建文受到了刺激。建文早在当皇太孙时就发觉了洪武帝用典过重过酷的问题;而在他登基后所进行的一系列改革中,“宽刑狱”又是一项重要内容。
徐增寿这样说话,明显地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是公然拿太祖来压他这当朝的天子呢。多么混帐的东西!燕军尚未打进城来,看他就嚣张成这般模样了!
建文离开御座,走到徐增寿面前又说:“他们是不是诬陷。朕心里清楚,亦自会有处分的。朕倒要先问你几件事,你须老实回答我。”
徐增寿翻翻眼皮说:“陛下要问臣什么?”
建文说:“上有青天,下是黄泉,中有我这个当朝天子。你听清楚了——三年前太祖‘小祥’时,燕世子等三人来京。朕曾亲自问你‘燕王有无异谋’,你也是如今天这样跪在朕的面前说‘绝无。燕王富贵已极,何故反’?然而一转眼儿,你却帮助燕世子盗马而逃。此事有无?”
徐增寿又翻翻眼皮儿,未吭声。
建文又说:“朕再问你,耿炳文、李景隆出师北伐,檄调兵马时你是否于中作梗?且多次派人向燕军递送军中情报?”
徐增寿愣了一愣。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建文也哼了一声,说:“看来你是不服气?可朕还要问你,去年夏日燕兵袭焚济宁粮储之前,你是派了谁,转了几个弯子,前往大名给燕逆报信?”
徐增寿仍未吭声。但他或许觉得跪得难受,就活动了一下膝盖。他并且瞅了瞅太监,眼神的意思是埋怨这太监忘记了给他准备个垫子。
建文的火儿更不打一处来。气得他用手指点着徐增寿的额头厉声道:“你不耐烦了吗?可朕尚未问完呢!这最近的几日,朕是相信你,才派你去守城的。而你却暗地里联络龙虎卫、英武卫、骁骑右卫的几个军官,企图在燕逆攻城时充作内应。有无此事,嗯?”
徐增寿大吃一惊。目光里显出了恐慌与几分怯惧。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敢承认?”建文帝又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哼哼!朕已派人盯了你一天一夜。丁指挥等已被锦衣卫拿下,且已招认,都录了口供。你却能抵赖得了吗?”
其实建文帝方才说的这些,他自己也未必完全相信,他原是想诈一诈徐增寿的,想不到徐增寿竟然认账,并未否认,只是有点儿沮丧的样子罢了。
此时如果徐增寿能够幡然悔悟,声泪俱下地向建文帝悔罪,请求宽恕,那么建文也许不会做出后来他们谁都不愿做出的举动。但是没有——徐增寿没有一滴悔恨的泪,也没有叩头求饶。
偏巧此时有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从右顺门跑过来,冬冬冬震得殿堂乱响,一直响到华盖殿的丹陛上。建文惊诧地看时,只见锦衣卫指挥赵曦扑进殿,张口气喘禀报:
“万、万岁不、不好!燕军已、已进入金川门了!”
“啊?!”建文一声惊叫。这真是晴天霹雳!不可能的吧?怎么还没听到攻城的消息,仗还没开始打,燕军就能杀进来了呢?
“是谷王和李景隆,开门揖盗了!”赵曦顿足捶胸地大叫。
“啊!……”建文感到头上给人击了一棍。眼前金光四射。但他并没有摔倒,奇迹般地站住了。而就在这瞬间里,他看到了徐增寿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和幸灾乐祸。他立时疯狂了。
疯狂了的建文帝,嚓地从锦衣卫校尉的身上抽出绣春刀,指着徐增寿嘶喊:
“你这叛贼!你也知道诬陷罪应该凌迟,而叛君叛国,却不该斩首吗?!”喊罢,又“啊呀”一声大叫,两手挥刀,狠狠地朝徐增寿的颈上砍去……
建文帝真不敢相信他会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斩首”的要领。当他挥刀的工夫儿,徐增寿下意识地往后歪了歪脖颈,于是使刀刃取得了最佳角度。头颅基本上被砍掉了,尚有一点点皮筋与颈相连。只见那被砍断了的大动脉变作血的喷泉,“滋”地往上喷射,大约有三四尺高,且溅了建文帝满脸。建文帝一时惊傻了,他茫然地看着那血的喷涌渐渐变短变细变弱终于完全消失。而徐增寿那偏离了颈项的脑袋上的眼睛,则像是在欣赏上元节的焰火,那张开的嘴巴是在发出“好啊”似的赞叹。
徐增寿的身躯歪倒了。
钢刀也从建文帝的手里掉到地上了。
于是从这一刻起,建文帝的眼睛透过鲜血所看到的世界便成了红色的了。
四年的叔侄之问的战争他杀了多少人啊,经他判处死刑的人又有多少啊,但徐增寿,这是他亲手杀的惟一的一个。
二
当建文帝和方孝孺、练子宁等警惕着徐增寿,警惕着朝阳门或仪风门的时候,却想不到金川门向燕军打开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城下燕军阵营里突然亮出了燕王的仪仗。站在城楼上的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特别注意到了亲王的麾盖。那高大辂亭后面树有两面红旗,左旗绣日月北斗,右旗绣燕字。他们知道,从现在起燕王不会再穿着庶人的服装在人前出现了。
“燕王殿下到了!”李景隆对谷王说。
谷王当即命令身边一位将军:“放炮,开城门!”
“放炮,开城门!”那将军摇动了令旗。
随着三声炮响,瓮城门隆隆地打开了。城外燕军早有准备,此时欢呼着冲向城门。护城河上架有固定的石桥,而不是可以上下升降的吊桥(吊桥已被证明并不有利于守城,因为它在限制敌军进攻的同时,也往往限制了己军进出的自由,所以如应天这样高大的城池已淘汰了吊桥)。燕军沿着石桥潮水般地涌过来,又分作两股洪流,涌向瓮城的左右门。其中右门虽已打开,但门内作为防御用的“塞门刀车”却因轱辘出了故障而未能及时拖走,瞬间里燕军冲在最前头的士卒就被人浪冲到了刀车锐利的锋刃上,他们的胸腹立时被穿透了。但是人浪不可遏止,继续推动着“刀车”,在轱辘已失去作用的情况下硬是把“刀车”移开,可知这是多大的力量!
燕军源源不断进入金川门。朱能、薛禄、丘福、狗儿等各率自己的部队分头攻占其余各门。燕军基本上未遇到有力的抵抗。他们惊奇地发现,有的城门在他们的马蹄尚未到达时即已换上了“燕”字旗。只有徐辉祖忠心保君,听得说金川门失守,忙带领麾下三千人从朝阳门过来增援。他的兵马与薛禄部相遇,立即展开了激战。薛禄持槊勇不可当。他向徐辉祖大喊:
“我即是生擒李驸马的薛禄,尔也想尝尝我槊的滋味吗?”
徐辉祖情知不是对手,只能拨马而退。败退的过程里,他的兵马越来越少,大都弃兵投降了。
徐辉祖长叹一声:“天数也!”扔下手中长枪,单骑逃回中山王府,此后杜门不出。
朱高煦按照燕王的命令带领一千人,在前不久降燕的一位老太监的引领下,前往锦衣卫南镇抚司搭救周王。与此同时,华聚也带一千人去北镇抚司搭救齐王。说来这也是燕王精细之处:他怕建文帝作垂死挣扎时先下毒手戕害二王。二王中的周王,是燕王同母胞弟,燕王对周王的感情,比对其他各王自然更近了一层。朱高煦等风驰电掣到南镇抚司时本预备着有一番厮杀的,却未想到镇抚伍云早在大门口相迎。
朱高煦并不认得伍云,只把槊一指问:“周王何在?”
伍云说:“且随我来。”
周王朱柿是关在一栋小院里的。从云南蒙化迁来后,他一家生活上有了温饱,行动上却仍无自由。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在梧桐树下自己与自己下棋。他最小的儿子则撅着屁股在拿小铲儿玩泥巴。突然门被“嗵”地推开,伍镇抚带着执刀剑的朱高煦等闯进来。周王立时脸色煞白,对伍镇抚说:“我死期到了!”便想站起来。站了两站,腿却挺不直。不料披甲戴胄的那位年青将军——即朱高煦——趋前一步,将剑一丢,扑通跪下说:“五叔,侄儿给你请安了!”
周王愣怔着,问:“你,你是谁?”
朱高煦说:“我是高煦呀!我父王叫我来救你呢!”
“你,你是高煦?你父王是燕王?我的四哥?”周王说,“这不是做梦吧?孩子,你咬我一口,看我疼也不疼?”
朱高煦捉住他伸过来的手,轻咬了一下食指。他喜得跳起来:“啊哈,疼,疼!不是做梦!我死不了啦!哈哈!”他摇着那留有高煦牙印的手指,朝着太阳喊:“天神呀,我真地活着,我看到太阳了!……”但他小儿子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周王在京师的这几个月里,除了知道阴晴变化,其他一无所知。朱高煦也来不及给他解释。因城内战斗尚未结束,为安全计,把他扶上马去,赶紧先出城去见燕王。
周王在朱高煦陪同下出得金川门,来到燕王营帐。朱高煦抢先一步到帐门口大喊一声:“父亲,我五叔来了!”话音未落燕王便扑出来。燕王的泪水早已流下来了,故而视线模糊,光看见隐隐约约的有个人影朝他晃悠。其实周王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儿。这对亲兄弟呼通搂在了一起。都说不出话,光知道哭。一个哭成黄河,一个哭成长江。
两兄弟相抱着进入营帐。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人真是奇怪动物。譬如燕王,看惯了淋漓鲜血,也看惯了刀光剑影,能杀人如麻,有铁石心肠;可如今在同父同母的弟弟面前,这份挚爱,这份柔情,即使翻遍了仓颉的字典,也找不出恰当的字词来描摹呢!
燕王一看周王,还不是想像中那么衰老虚弱不堪一睹。便很高兴说,这便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呢。周王说,大兄啊,我直至如今还如在梦里呢!燕王说,此后我兄弟有时间叙说。走,五弟,且随我到金川门上看看去?周王说,走,四哥,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不过你得将手拉着我,若不,一阵风来把咱哥儿俩刮散了,我可又找不着你了!燕王说,好好好,咱哥儿俩就手拉手,多大的风也刮不散!……
于是燕王与周王都骑上马,并辔走向金川门。那时官军所设置的所有障碍物皆已清除,尸体也已拖走,燕军将士和李景隆等投降的官员早列队迎接。燕王在前,周王在后进入金川门。燕王刚想下马登城,不料突然从旁边闪出一位官员——从其公服上的獬纹来看是个御史,冷不防一把就揪住了燕王的马缰。燕王不由地吃一惊,喝问:
“你是何人?胆敢拦我马首!”
那御史冷笑一声,嗔目说道:“你问我是何人?我姓连名楹,乃皇上除授的监察御史,专职纠察内外官邪的。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你可是上忤天命下背人心的‘燕庶人’吧?你口口声声……”燕王的护卫当然不会允许他继续说下去,慌忙扑过来,扭臂的扭臂,堵嘴的堵嘴。李景隆气咻咻地喊着:“连楹你怎敢如此!不想活了吗?”连楹挣扎着喊:“为君尽节,虽死何憾!”说罢,扑向卫士的刀锋。鲜血立刻汩汩地从胸膛流出……
这是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燕王对这种不愉快似乎也有思想准备,所以看不出怎样的气恼。倒是周王脸色煞白着骂了一句:“螳臂挡车!……”
他们登上城楼。应天城墙不似北平、开封那样比较规则,它的西北部尖尖地伸出一个角儿,金川门便在这角儿上。燕王登临城头,俯瞰大江、秦淮,遥望葱笼钟山、凤凰台,不禁记起了元代萨都刺的词句:“石头城上,望天低云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这首《念奴娇》的上半阙,恰能抒发他此时的情怀。真好像这是萨都刺专门为他而填的词呢!“蔽日旌旗”,“白骨纷如雪”,这难道不是四年“靖难”之战的真实写照吗?而如今,惟有他这胜利者,才有资格“指点六朝形胜地”,才敢说“眼空无物”呢!……
他的目光聚拢在了皇宫上。皇宫靠近东城墙,而朝阳门几乎是紧贴着紫禁城的。现在,紫禁城的后宫区域正燃着大火,滚滚浓烟正随着东南风往这边飘散。他们似乎感受到了大火的炙烤。他们不约而同地吸吸鼻子。似乎想嗅出这烟味儿里,有没有被烧烤的人肉味儿……
这火光和浓烟,宣告着一个朝代结束了。
三
建文帝从地上拣起带血的刀,情不自禁地就往午门方向走。随侍他的太监周恕问道:“万岁这是要去哪里?”他“嗯”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是要去午门。午门是紫禁城的南方。紫禁城外还包围着一道皇城。皇城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周长十八里,呈凸字形。建文帝下意识地提了钢刀往南走,大概是在这一刻里,他想到了作为这座凸字形皇城主人的责任——应与羽林军将士们共同战斗,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是周恕却抢前几步拦住他说:“万岁,别往前去,往后走吧,宫里还应该安排安排啊!”
他站住了。“是啊,太子、皇后,还有其他妃嫔,该如何是好?”……却也怪,一旦想到了他们,方才那股英气勃勃的气头儿顿时没了。
恰这工夫儿,南面喧喧嚷嚷呼呼隆隆跑来了许多人。都是参加过早朝的臣僚,看上去衣冠不整,有的还溅了血迹泥污,一看就是刚从城墙各门上败退回来的。他们猛然看到建文帝满脸是血,大吃一惊,一面跪下一面问:“陛下受伤了?建文帝忙说:“不是……快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不必拘君臣之礼了!”
方孝孺哑着嗓子简单地告诉建文帝:燕军现已控制了大半座京城。刻下只有徐辉祖的部队,一半把守着朝阳门,另一半由他亲自带领着增援金川门去了。如果徐辉祖被击溃——看来这是必然的了——那么顶多两刻钟燕兵就可以包围紫禁城。看来别无他法,只能指望羽林军把守……方孝孺说到这里,嗓子突然完全失音。他只能凭嘴型表示着自己的意思了。建文帝看他又是拍胸口,又是指宫阙,明白他要说的是:
“臣当为社稷而死!”
此时练子宁、陈迪、邹瑾、胡闰等也都随了方孝孺慷慨激昂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建文帝为之感动,哽咽了一句:“是朕不好,令卿等……!”结果激起一片哭声。哭罢,练子宁说:“陛下哪儿也不要去,就在殿里坐着。臣等知道身后有陛下,眼前便是一片光明呢!”说得建文帝禁不住又滚下热泪。然后方孝孺、练子宁、陈迪等朝他磕了头,又雄赳赳往皇城南门方向走去了。也有几位臣僚未走,他们是翰林编修程济、御史叶希贤、曾凤韶和吴王府的教授杨应能等十余人。
忽然程济向建文跪下说:“陛下,臣意是该安排安排后事了!”
建文打一个冷战。点点头:“你说的对,朕是该安排后事了!”然后吩咐太监周恕:“你快去把皇后接来。不,还有太子、文圭,都到奉先殿去!”说罢,又左顾右盼,问王钺:“嗯,方才我把刀丢在何处了?”
一听皇上的意思是要找刀自杀,周恕、王钺、叶希贤等连忙都跪下泣不成声:“陛下,可不能走那条路啊!……”
建文顿足叹道:“那朕有何路可走呢?”
此时程济说道:“陛下不如出亡。”
“出亡?”建文苦笑道:“贼兵现已围城,朕如何能出得去呢!”
程济却突然现出怪兮兮的模样说:“臣昨夜梦见太祖高皇帝,他说他升天时曾遗有一箧,藏于奉先殿内。太祖专谕臣:‘如帝临大难,当发箧而视’。……”
建文既惊又诧。摇摇头说:“那不过是梦,信它怎的?……”转而一想,又说,“唉!走也罢,死也罢,总得向祖宗说一声。还是去奉先殿!”
此时周恕早已安排好了肩舆。建文坐上肩舆,程济、叶希贤、周恕、王钺等跟在舆后飞跑。奉先殿的位置是在乾清宫的东面,他们这是往北跑。刚刚跑到谨身殿东边的后左门,忽听得后面“嗵”地放了一炮,震动得人身上的肉都簌簌颤抖。抬肩舆的小太监听到这炮声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众人也都扭回头去看。此时南面又是“嗵”地一响,那尾音儿直在耳朵里盘旋,久久不息。而在这两声炮之后,隐隐地似乎又有喊杀声飘过来了。
建文帝说:“是否贼军已杀至洪武门了?”
周恕等都顾不得回答。王钺朝一个小太监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太监醒过神儿,肩舆又启动起来。很快便来到了奉先殿。建文帝当然不会察觉,这两个太监、两位文臣,早已在互相挤眉弄眼儿,暗示着什么。
管理奉先殿的太监已经逃跑,但殿门却开着,香火和蜡烛还燃着。前不久建文帝来“荐新”时摆上的西瓜和甜瓜刚刚开始腐烂。建文帝在几位祖宗的神位前双膝跪地便大声恸哭。才要絮叨几句什么,周恕和王钺两边儿催他说,万岁,还是找找太祖所遗之物吧?于是,他便拖着长长的涕泗,由周、王二人搀了,程济与叶希贤、曾凤韶等在后面跟着,一行人来到后殿为太祖专设的祭祀室。
太祖的这间屋里都是生前常用的物品。建文睹物伤情,方才未絮叨的话又要开始絮叨。此时却听程济说:“找到了!正是太祖梦中所说之物呢!”建文泪眼模糊地一看,程济与周恕、王钺极费力地从墙洞里往外抬一个铁箱子。原来这铁箱一直是隐藏着的,外面覆了一层砖,怪不得他过去从未看见过。此时他脑里忽地轰然一响,记起蜀汉诸葛武侯临终前,料定魏延会反叛,故尔给姜维留一锦囊,嘱咐他一旦国家大难临头,开囊视之。啊呀!莫非太祖也给我留了制伏燕逆的锦囊妙计吗?!……这么一想,眸子里“腾”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又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绳索。忙说:“快开箧!快开箧!……”
这铁箱倒不大,高宽各约一尺,长约尺五,无任何装饰,颇能体现太祖简朴的品味。然而前后两道锁早已锈住,而且墙洞里也未发现有什么钥匙。怎么开呢?程济等一时想不出办法。建文倒急了,说:“何必钥匙?即用太祖的宝剑劈开吧!”说着,他亲手抄起了太祖当年威加四海的宝剑——仍锋利无比,寒光照人,狠狠地朝锈锁上砍去……
铁锁被砍断了。建文便跪下来,心里默默地祷告着。其他人也围拢铁箱跪下。一双双亮灼灼的眼睛盯着这国家的希望所在。
建文两手用力将铁箱盖敞开。定睛一看,咦?却是三张度牒,三套僧衣、僧鞋、僧帽,三把剃刀,白金十锭。箱底还压着一张红纸,上写着:
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落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房。
建文读了红纸,很是纳闷儿:“这是何意?”
程济说:“陛下再看看那度牒上写了什么?”
建文帝又翻阅度牒。只见一张填的是“应文”,一张填的是“应能”,另一张是“应贤”。他仍然莫名其妙。便又翻找,冀图能找出类似于诸葛武侯留给姜维的锦囊妙计。
然而非常遗憾,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
建文无力地坐到地上,茫然地盯着铁箧喃喃着:“太祖,此是何意呢?何意呢?……”
程济跪奏道:“陛下,太祖的意思已极明白,此是留给陛下祝发为僧,以避杀身之祸呢!”
建文一想,程济说的不错。此外再没有任何出路了!他不禁仰首长叹:“天啊,不想太祖为我留下的是这条路儿!此天数也,天数也!哈哈哈!……他悲哀地大笑。他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种结局。为什么太祖会给他安排这样的一种结局呢?……
程济当即挽起袖管,摸过剃刀说:“臣请为陛下祝发。”
众臣也都跪下说:“请陛下遵太祖遗命,祝发吧。”
建文说:“好吧,我便是‘应文’了。那应能和应贤,又该是谁呢?”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毫不犹豫地回答:“臣本名便是应能,这也是天数。臣愿随陛下祝发!”
随即御史叶希贤也表示:“臣名希贤,带一贤字,为‘应贤’无疑了!”
建文叹一声说:“好吧,日后我君臣三人便是师兄弟了!”说罢,引起一片欷歔。
建文坐到了太祖生前坐过的木椅上。刚解除幞头,就听哧地声,头顶上凉了一凉。他浑身猛然一抖。赶紧咬住牙,闭上眼。于是泪水就从眼缝儿挤了出来……
此时他听得旁边也有剃刀在响,估计叶希贤和杨应能也剃发了。他又蓦地想起了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便睁开眼,吩咐随侍的王钺说:“啊呀,你快去把皇后和文奎、文圭叫来,也好一起逃命啊!”
不料程济却说:“陛下,皇后、太子应另外安排,不宜走一条路儿的。”
建文便把程济拿剃刀的手拨了一下,仰着脸问:“那,他们如何逃命?”
不待程济答话,王钺抢着说道:“陛下勿忧,奴才早已安排好了。皇后、太子等走另一条道儿,明日清晨,都到神乐观会面。”
建文想了想,却也无计可施。他一跺脚说:“好吧,就由你安排——快到宫里,叫他们准备准备。”
王钺说声“遵旨”,离开了奉先殿。建文怅怅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晃一晃便不见了。他还在发愣呢,头顶上又是哧地一刀。接着扑哒声,他最后的一绺头发落下来,恰落到他的手掌上。随之他的眼泪又滴落到了这绺头发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想,他应该把这绺头发摆放到他的父亲,亦即孝康皇帝的神位旁边……
等建文和叶希贤、杨应能都剃了发,再换上僧衣芒鞋时,彼此都不太认识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另外一个人了。他们无疑会有颇多感触,但现在来不及发泄;他们也明白,只要能活下来,他们是有工夫儿发泄这些感触的。
他们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奉先殿,逃出皇宫。但王钺尚未回来,别人都路不熟,只好提心吊胆地等着。此时忽又听得西面和北面传来好多人的呼叫声和奔跑声。建文惊惶地说:“啊呀,莫非贼已杀进宫来了?”随后他们呼啦涌出殿门,往西眺望。这一望可了不得。只见浓烟滚滚从乾清宫和坤宁官方向冲天而起。
啊,贼已放火烧宫了!——建文心里说。奉先殿离得乾清宫极近,大火马上就会蔓延到这儿来。这就是说,他们即使不被贼人杀死,也会被大火烧死。于是建文帝绝望了。他茫然地望着太祖给他留下来的这身僧衣,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真不知道太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还能有什么用处。
建文刚要问程济等该如何办,往哪儿跑,会不会给烧死,就看到从奉先殿西边,与东一长街相邻的斋宫后面摇摇晃晃过来个人影。细一看,正是他们盼着的王钺。建文不等王钺站稳便问:
“这是贼放的火?”
不料王钺竟回答:“不是。是奴才放的。”
“你……?!”建文惊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这该死的狗奴才,你怎敢放火烧宫呢?”
王钺跪下说:“啊呀万岁,这是奴才和程大人等一起打的谱儿。就是要放一把火,趁着混乱好往外跑人呢!”
程济等也跪下说:“臣等实有罪于社稷。然而当此之时,别无他法。千秋功罪,任后人评说吧!事不宜迟,陛下咱们走吧?”
到这地步,建文又有什么办法?他也只好由着程济、王钺等人摆布了。于是便由王钺头前带路,一行十余人拐出奉先殿,往东走了不过十来步,王钺便弯腰揭开一块石板,露出斗大的一个洞口。看来周恕对这洞口极熟,多话未讲,说个“我先下”,刺溜就不见了。又听得下面传出声儿:“陛下过来!”说着,又伸出两只手。于是建文便由这两只手接着,很胆怯很费力地把身子送进了虎口样的黑洞里。
下来一看,原来是极整齐的石砌地道。先一级一级地下去,然后成丁字形延伸开去。看来王钺早已有意存焉,连灯笼和拐杖都准备好了。王钺将拐杖的一头递给建文说:“陛下请跟我走。”说话间周恕、程济、叶希贤、杨应能等也相继进得地道,他们便跟在建文的后面。
地道不太高,故尔建文必须躬着身子,否则便要碰了头顶。他一面走一面问王钺:“这是往哪里去?”王钺说:“这是要经过奉先殿,往西边儿,咱们走中右门,再往北……”
建文诧异地说:“何时修的这条地道?朕如何不知道?”
只听王钺叹一声:“唉,万岁呀,奴才一进宫就是钻这地道学会的走路儿。如今的小太监小跑腿儿的,也还是走这条道儿。”——这话听起来酸溜溜苦涩涩的。
建文并不笨,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朝廷在奉先殿或别的大殿举行大典时,小太监们不定哪霎儿,都要跑跑颠颠拿这取那。而他们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在地面上穿过殿廊或百官们站班儿的广场,他们就只能弯着腰在地道里钻来钻去了。
“陛下小心,看脚下!”王钺喊了一声。
建文尚未来得及看脚下,就听得吱吱一阵乱叫,同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脚面上窜了过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看清了,原来是几块肉骨头,已有了臭味儿;估计那吱吱叫着窜过去的定是老鼠。他立时恶心得想吐。
王钺便又搀起他来,架着胳膊往前移动。好歹离开那龌龊之处,深吸一口气,肠胃里也略微好受了些。但腰已疼得不行了。王钺便把灯笼放下,说:“陛下,咱歇歇吧?”建文说:“歇一歇吧。”于是,他们便坐下来,排成一溜儿倚在了石壁上。
此时却又听得头顶上有沉重的脚步踏过来踏过去的。建文便将耳朵支楞起来,同时屏住呼吸。待脚步声消逝后他问王钺:“上面是何人?”
王钺沉思片刻说:“怕是贼人进宫来了吧?”
“是啊,该是贼人,进宫来了”,建文絮叨着,“进奉先殿,乾清宫,杀人……”他绝望地闭上眼。作为一个皇帝,却要蜷缩在别人的脚底下。这样的事儿古时候有过吗?
他觉得头顶上的石板正在塌落。要把他压扁压成肉酱,使他成为老鼠争抢的食物。他又感到这地道里喘不动气。尽管拚命地呼吸但却就要窒息。“啊呀!憋死了!难受啊!朕就要死了!……”他发起狂来,两手徒劳地拍打着石壁。
“啊陛下,静一静,陛下,一会儿便会好的!”王钺过来捋捋他的胸膛以示安慰。
“陛下无须惶急”,程济也蹭过来,将嘴巴贴在他耳上说,“凡事自有天定。陛下度过这一劫难,不久定柳暗花明的。”
听了程济的话,建文觉得略微好受了些。程济会道术,其眼力非凡人所能比。他既这样说了,那就且委屈求全以待明日吧!
“陛下,咱再走吧?”王钺说。
“走吧。”建文说。
“往前走”。程济说。
他们又躬身站起,沿着这黑暗而狭窄的地道继续摸索前进。
四
燕军在午时前后扫清了守卫皇城的残敌,迅速占领了紫禁城。那时候由乾清宫燃起的大火顺着风势已吞噬了交泰殿和坤宁宫,又开始往西北蔓延,清宁宫也开始冒烟。
妃嫔、宫女和太监们呼天唤地,如无头苍蝇似地乱窜。燕军进宫后忙于救火,对那些逃命的人不可能十分在意,所以有很多人乘乱逃出宫去。
当大火被扑灭之后,朱能、丘福、张辅等几位大将军,开始对所有的宫殿、庑房、角角落落都进行搜查,即所谓“清官”。清宫共进行了三天。
第一天即六月十三,“清”出了妃嫔、宫人、女官、建文遗臣等两千余人。然而燕王最为关心的建文帝却未找到。皇后也未找到。倒是逮住了两个男孩儿。据官人指认,其中两岁左右的那个应是皇帝的少子文圭;另一个七八岁的,模样儿似太子文奎,但细看又不太像。
而最令人疑惑的还是乾清宫灰烬中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乾清宫正殿的御案与门口之间。它还没完全被烧成灰烬,但已面目全非,连男女都无从辨认。
朱能、丘福、张辅等命令军士们将妃嫔、宫人、女官和建文遗臣分别看管;乾清宫的那具尸体也不得移动。然后他们出城,到燕王的军帐禀报“清官”情况。
燕王听了禀报,满腹狐疑。沉吟半晌,便来到龙江驿,会见了暂栖此驿的皇嫂,即建文帝之母吕氏,请她一同回宫,一是看看太子在否,二是辨认一下乾清宫的焦尸,是建文,抑或马后。
吕太后听了燕王这番吩咐,早已哭成泪人儿。也只能忍悲吞声,随了燕王乘舆进城。
吕太后认出了那两岁的男孩是文圭,稍大的那个却不是太子文奎。至于乾清宫的焦尸,太后目不忍睹。等她哭够了,忍着心痛仔细地看过,最后肯定了那是建文无疑。燕王说,皇嫂你可认准了吗?吕氏说,自己的儿子,恰是俗语说的,“烧成炭也认得骨殖”,错不了的!听她这么一说,燕王不禁大恸于心,捶胸顿足地哭道:
“唉,这孩子无知啊!痴啊!我来京本是为羽翼你的,与你为善的,而你却不明白叔父的心迹,遽然寻此短见。悲哉,惜哉!……”哭了几声,忙收住泪,吩咐朱能将建文的尸骨收敛,拟以国礼葬之。又送吕后连同文圭,以及她过去使唤过的宫人,先去东面的仁寿宫暂住(她原住的清宁宫已部分被焚)。至于皇后马氏和太子朱文奎,估计是趁乱逃走了,目前顾不得查找,只好以后再说了。
燕王把吕氏打发走后,目光又在乾清宫里逡巡。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正殿是皇帝通常处理章奏的地方。对这个地方他很陌生。因为他二十二年前就已经住到北平去了。而在去北平之前,他倒是在乾清宫的东庑房里,与其他几位皇子(包括建文帝的父亲懿文太子)念过书。
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来,那时候他们这些皇子,是以极敬畏的目光,望着乾清宫这座高不可攀的殿堂的。可是现在,它却被大火烧掉了所有的门窗梁檩,只剩了砖石的框架。当年洪武皇帝曾用过的御案如今变成了一堆灰烬。那御案所用的木料也许太坚硬、太厚重,故尔有的地方尚未燃尽,尚在冒着一袅青烟,似乎表示着它的主人的魂灵还没有离开这儿。
燕王信步朝着冒烟的地方走去。他能感受到脚底下热乎乎的。他的脚无意间拨动了一段未燃尽的桌腿,发现有个什么东西亮亮地一闪。或许出于好奇,他的脚又拨动了一下。于是看清了,那是个比拳头略小些的金龙镇纸。他便弯腰将这金龙镇纸拣起来。感觉到它热乎乎的,如人的体温。
并且发现了镇纸底部镌刻的“洪武五年万岁千秋节”字样,便知道它已经有三十岁了。如今,两代皇帝都升遐而去了,而它仍然那么崭新,那么亮丽……想到这里,燕王感慨万端。这正如苏东坡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呢!他正要看看是何人为太祖寿诞所制的这金龙镇纸时,忽然朱能匆匆进乾清门禀报说,兵士们在前宫华盖殿发现一具大臣尸体,着狮子补服,束以玉带,从牙牌上看是左军都督徐增寿。燕王闻听,“啊呀”惊叫一声,扔下金龙,急惶惶朝华盖殿奔去了。
果然是徐增寿!但血液已经流尽,躯体已经僵硬。惟是眼睛还在睁着,嘴巴半张着,似乎要向他诉说什么。
燕王大叫一声:“啊增寿,我来晚了啊!……”扑倒在徐增寿尸体上,痛心疾首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他这可是真哭。无丝毫伪装的成份——与刚才哭建文帝不能相提并论。增寿是他的妻弟,且是徐妃最喜欢的弟弟。抛开这层关系不讲,单讲四年的“靖难战役”吧,徐增寿不仅直接地向燕王密送军事情报,而且还间接地影响着一大批官军武将,使他们在战场上应付差使儿,出战而不效命。
而在这最后的关头,徐增寿为着献城不避险难、不遗余力。增寿啊,如你多活一两个时辰,你就能看到燕王的胜利了啊!你就可以成为新帝王的当之无愧的元勋功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他扑在徐增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朱能等将领拉都拉不开。人们都可以证实:燕王曾经为许多人的死亡而落泪,但最伤心的,莫过于张玉和徐增寿之死。
燕王后来把徐增寿的眼皮儿合上。总算被人们拉开,搀上了车舆。在离开皇宫的路上,他已经考虑着如何谥赠徐增寿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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