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殉国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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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燕王虽然断然拒绝了建文帝所谓“划江而治”的建议,但他也知道,要渡过素称“天险”的长江也并非易事。渡江要靠舟楫,可如今的战船严重不足,与所需的数量差得太远,根本不能与官军在江上相抗衡。那就只能加紧制造。可造船是一项质量要求极高的复杂工程,马马虎虎造出来的船是经不起风浪的,所以急也急不得。

    然而盛夏到了,溽暑逼人,蚊蝇也猖獗,屯集于瓜州渡的几十万大军开始有瘟疫流行。尚未临战便自动减员,燕王忧心如焚。他命令都指挥吴庸赶紧想办法弄船。吴庸受命后又召集他的部下商量办法。有人发句小牢骚话儿说:“这是船啊,可不是吹气儿能吹起来的!”

    也别说,这句牢骚话儿还真打开了思路。当即有人出主意,挑选了一些老家在南方,颇善泅水的士兵,用猪皮囊充气,环系于腰间,乘夜间偷偷地游到了南岸。他们发动突然袭击,夺了不少的船,也毁掉了不少的船。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儿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故事。燕军中有一个士兵叫钮阿卜,本是燕山卫的一名士卒,但老家在江苏。他多年离乡背井在燕地卫戍,早已厌倦了军队生活,此番随大军来到江北,勾起他思乡之情,决定偷偷逃跑。于是这钮阿卜也乘夜色掩护,在腰间环系了皮囊,凭着绝好的水性浮水过江。却不曾想到,刚刚上岸便遇上了官军的运粮船。幸亏官军健卒都抽调到作战部队中去了,运粮的皆是老弱士兵,他们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这个燕军惊骇不已。钮阿卜本来也害怕被官军捉住的,这工夫儿却急中生智,壮起胆子大喊一声说:“燕军即将大举过江,你等若想不死,快快随我投降,否则还将祸及家人!”他实指望将运粮船吓走,自己也好脱身,却不料这些老弱军士竟真地跟随他投奔了燕军。钮阿卜逃跑未成倒立了功,后来得了奖赏并被提拔。

    又过了几天,燕王觉得船只准备得差不多了,水兵操练得也很像样子了,便命令都指挥吴庸集中高邮、通州、泰州的战船于瓜州渡。又令内官狗儿和都指挥华聚为前哨,沿江的北岸西进到浦子口。浦子口与应天城隔江相对。从这儿渡江,水面距离比较窄,而且军队登陆之后马上就可以接近金川门和仪风门。燕王选在浦子口渡江不无道理。但是,官军在这里防守甚严,大将军盛庸的中军大帐就设在浦子口。盛庸知道浦子口是应天的咽喉,未敢有丝毫懈怠,他乘华聚、狗儿的军队立足未稳便主动出击。燕军从船上下来,尚未摆开阵势,便陷入了盛庸军的包围。

    燕王原是想在大军横渡之前做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同时也想肃清江北岸把守渡口的官军。但作为主帅,他自己的心理准备不是很充分,指挥上不太有力,将士们或许对他的作战意图理会得也不够,所以造成了前哨与中军之间的脱节,刚刚接战便陷入了被动。相比之下,盛庸在这里已经等候久矣。盛庸似乎又找回了在济南城战胜燕王的自信。而他的军队是在江北,背水一战,倒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故而士气极是旺盛。他一面命令机弩、发石机向滩头刚刚开始集结的燕军发射矢石,一面指挥步军成扇形向东掩杀。燕王统率的中军接近浦子口时,败兵已潮水般地退回来。

    这一带水汊纵横,燕军却不熟悉地形,虽兵马不少但组织不起攻势。前哨的败兵冲乱了中军的阵形,在燕王想稳住阵脚的时候盛庸军已冲杀过来。燕军只好且战且退,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在这一瞬间,燕王的心头倏然掠过一道阴影:尽管京师近在咫尺,但“咫尺天涯”,莫非这长江天堑,果真是不可逾越的吗?……

    当这道阴影掠过来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告诫他:你应该接受庆城郡主的建议。“分江而治”,“江南江北两天子”,这是明智的抉择……他立刻感到浑身极度疲惫。他有点恍恍惚惚,被将士们保护着随波逐流似地退却……

    然而,恰这工夫儿从北面响起了角号声。随之腾起一股冲天烟尘。有一支骑兵狂飙似地卷过来。燕王以为中了敌军埋伏,惶然而顾,却发现这支骑兵飘扬着的是“燕”字旗。说时迟那时快骑兵已来到了面前,原来竟是朱高煦带领的“朵颜三卫”的骑兵!这真叫人喜出望外。说起来,燕王一向是极善于使用骑兵的;从真定之战说起,与李景隆在孤山、在白沟河,与盛庸在滹沱河、藁城,与平安在淝河,与何福在灵壁……几乎每战他都使用骑兵。但惟独这回他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战术。令他惊奇的是,高煦这孩子倒学会了他的一套,在这最关键的火候儿这孩子带领生力军突然冲进敌阵,立刻将盛庸军截为两段。哈哈!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燕王自有后来人呢!……

    朱高煦挺槊跃马英勇无敌,杀开一条血路来到燕王面前。他关切地问:“父王,你怎样啊?”

    燕王说:“我无妨!好小子,你来的正好呢!”他看到高煦遍身血迹,先是一惊,待弄清楚了那是溅上的敌人的鲜血,遂又高兴地抚着高煦的脊背,忘情地夸奖地说:

    “真是我的好儿子!给我狠狠地杀!你大哥体弱有疾,世子日后就换你了!”

    此言一出,他和朱高煦同时一愣。高煦没想到父王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冲动——这只是火花一闪,就把让高煦代替高炽做世子的意思给闪出来了。

    他的火花“嘭”地点燃了朱高煦的欲望之火。高煦顿时热血沸腾,大喊道:

    “父王,你看着吧,我会做你的好世子的!”

    说罢,朱高煦“哇呀”呐喊着又冲到敌阵中去了。他是霹雷闪电,他冲到那儿,那儿便会倒下一片尸体。

    而燕王这工夫儿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有多么重要。恰恰因了这句话过于重要,他竟又恍惚了:我是那样说的吗?世子有疾,高煦代替?是那样说的吗?……

    这句话的确产生了巨大作用。朱高煦率众殊死力战,很快扭转了败局。燕军由退转攻,又攻到了浦子口。盛庸一看燕军后续部队源源不绝地涌来,无可奈何放弃了这个对京师来说如同咽喉一般重要的渡口。他只好将军队用战船转移到江南岸,退守高资港一带。

    高资港在长江南,与江北的瓜洲渡相对。燕军的大营就在瓜洲渡。此前燕王派狗儿、华聚带兵去浦口,主要是打探虚实。盛庸估计燕军会在瓜洲渡江,故在高资港严阵以待。

    朝廷见决战在即。恐怕盛庸势孤力单,便派遣都督佥事陈瑄率舟师前往援助。陈瑄字彦纯,合肥人,少小即在军旅,洪武时代袭父职累官都指挥同知,屡从南征有功,是一位能打仗的将军,刚刚升迁右军都督佥事。建文帝将朝廷的战船交给他,令他协同盛庸负责江防,任副总兵。却不料陈瑄早已与燕王暗中往来,未曾交战,即更易旗号,投降到燕军阵营里了。陈瑄的叛敌,对朝廷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长江的防守已显出了明显颓势。燕王有了陈瑄带过来的大批船只,所谓长江“天堑”也就不复存在了。

    战局发展到现在,真是一天一番景象。在陈瑄降燕的第二天,官军中又有一位都督杀死了监军,率部过江投降。

    都督名叫金甲。监军名叫陈植,是兵部侍郎。陈侍郎因见陈瑄降燕后对金甲所部震动太大,兵将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似有哗变的苗头儿。他便在江岸集众誓师,慷慨陈辞,要求全军上下同舟共济以赴国难,誓阻燕军以大江之北。并且又严申了军纪,拔出佩剑当众宣布说,本人受天子之命督师,凡有临阵先退者斩,背军走者斩,临部有急不救援者斩,与贼私交私通者斩,谣言惑众扰乱军心者斩……一连说了十几个“斩”字。在他说过了一通之后轮到金都督演讲。他原想金都督一定也会如他一样慷慨誓死的,却不料金甲抹了一把脸,吭哧了半晌才说:

    “弟兄们,我看燕军一如这长江之水,不可逆阻,而只可附顺……”

    陈植大惊且怒,斥道:“姓金的,你身为军中主将,如何这等说话?”

    金甲冷笑道:“姓陈的,你睁开眼往江北看看,燕军连营百里,舳舻相衔,朝中文臣武将投降者如过江之鲫。你这般书生只会说大话,弟兄们谁想随你,拿性命当鸡蛋往石头上摔呢!”

    陈植怒不可遏,用剑指向金甲说:“金甲,你食受皇禄却不思尽忠,将君臣大义置于何处?身为一军主将,大敌当前不躬率士卒冲锋陷阵,反倒贪生惧死鼓吹叛逆。你该当何罪?……”他刚要喝令“左右与我拿下”,却不料金甲早恼羞成怒,“呛朗”拔出佩剑,先朝他刺来。陈植本是文人,岂是金甲对手,转眼工夫儿已被砍倒。众将士惊愣愣地看着金都督将剑锋刺入陈监军心窝,然后拧了一下。拔出剑后,又砍下了首级。

    金甲提着陈植的首级说:“本都督已决定降燕。有愿降者,随我过江;不愿降者,自请散归;反对者,这便是样子!”说着,将首级晃了两晃。首级上的血还没淌尽,尚在嘀哒着。

    金甲带领愿降的部众渡江来到瓜洲,径诣军门,求见燕王,献上陈植首级。他原是想邀功请赏的,不料燕王竟大为震怒。燕王斥责金甲说:“人各为其主。你愿降即降,他不降即不降。你至多可缚他来见我,由我发落,如何自主当事杀他性命?……”金甲惊诧不知所对之际,又听燕王喊一声:“左右与我拿下,将这不忠不义之小人斩了!”……不一会儿,帐外传来金甲惨叫之声。随后,燕王又令将陈植的尸首敛棺,并遣官埋葬于白石山。

    燕王对于陈植与金甲迥然不同的态度,大大出乎将士之意料。仔细一想,却也耐人寻味。此时朝廷的叛臣已经很多,确如金甲所说如“过江之鲫”,少一个金甲并不可惜,而褒扬陈植的“节义”,倒是能为燕王赢得极好的口碑呢。

    六月二日,燕王率部属来到江边。面临一江碧水早已设好香案牺牲。在渡江之前,他要亲祭大江之神。三年征战,成败在此一举。他面对大江神牌朗朗诵祝曰:“予为奸臣所迫,不得已起兵御祸,誓欲清君侧之恶,以安宗社。予有厌于神者,使不得渡此江。”而在心里,他暗暗地祷告,希望江神一定保佑他,至少不会在大军渡江的那天兴风作浪……

    翌日,燕王整肃部队,临江致祭,举行誓师。在大纛和牙旗影里,在燔燎的轻烟里,身着武弁服的燕王一脸肃穆。面对滔滔江水他高声朗读誓词:

    群奸构乱,祸乱邦家,扇毒逞凶,肆兵无已。予用兵御难,以安宗社,于今数年,茂功垂集,今戮力渡江,翦除奸恶,惟虑尔众,罔畏厥终,偾厥成功耳。

    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顺承天体,惟在安辑,渡江入京,秋毫无犯,违予言者,以军法从事。

    呜呼,惟命无常,克敬惟常,尔惟懋敬,乃永无咎。

    江水一阵阵潮涌,“哗——哗……”如巨人的呼吸。而将士们的盔甲和兵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像是漫漫江水的浪花……

    读罢誓词,燕王告诫众将士:“今者,我大军虽已临江,然‘行百里者半九十’。尔等勉之!吾既至此,朝中奸臣当已魂飞魄散,吾虑其困兽犹斗,尔等万勿存侥幸之念,轻敌之心!……”

    誓师之后,将士们纷纷登舟。只听号炮三声,惊起鸥鹭四散窜飞。顿时钲鼓齐鸣,旌旗高扬,千帆竟举,百舸争流。燕王立于中军最大的楼船第三层,放眼大江上下,一种统御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今日果然是好天气,艳阳高照,江天澄碧,微风徐徐,水波不惊。联想到李景隆出师北伐的那一回,建文帝曾派朝使持斧钺、旌旆渡江,不料突遭风雨,浊浪覆舟,使斧钺和旌旆沉入江底。那分明是江神对建文的警告;而今日,天气如此之好,说明江神是有意助燕的!可知天理昭昭,人神无欺,大势所趋,顺昌逆亡啊!……

    盛庸虽已在江南岸层层布防控制着港口,但面对着密密麻麻整齐前进的敌船,他的将士你看我我看你,阵营里早已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江浪“哗——哗……”一次次地冲击着沙岸,把一些水草、贝壳之类冲到了沙滩上。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这些被击冲的废物,他们马上就可以联想到大江的威力,联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的命运。说实在的,到这地步儿,任何人都无回天之力了。盛庸虽然仍坚守在他的指挥位置上,但他知道失败已成定局。不过,他也不必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沮丧。他仍然不失为英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曾经打败过燕王,像他这样的将军,在建文朝代真是廖若晨星。

    在盛庸和他的部下的眼里,已经分不出哪是战船,哪是江浪;在他们的耳里,也已经辨不出哪是敌军的呐喊,哪是浪涛的怒吼。

    燕军前锋鼓噪登岸。盛庸的军队象征性地抵挡了一阵便迅速崩溃,纷纷丢下武器向山上散去。盛庸单骑逃走。他的部下纷纷解甲,坐在地上,做出了投降的表示,以免一死。

    对朝廷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大批由海上调来的海船姗姗来迟,此时整齐地摆列在江面之上,向燕王的中军楼船鸣炮致敬……

    燕王走下楼船,沿着踏板走向江岸。现在他的脚板是落在了大江之南了。从江北到江南,真想不到如此的容易,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但这是不是意味着跨进了另外的朝代呢?……总之,他现在可以感受到江南的气息了。

    轻风吹拂着他的长髯。一排排的浪涌进胸臆。他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默默诵着苏东坡的《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二

    应天这几天很热,也很闷。说晴不晴说雨不雨,汗捂在身上挥发不出来,最让人难受的就是这种天气。如果不经意地摸一下金或银的祭器,会觉得它们也都烫手。

    建文帝刚才率领着皇后、皇妃、太子文奎和两岁的小儿子文圭,到奉先殿里祭奠了他们的祖宗,并献上了六月里的时新仪物:西瓜、甜瓜、莲子之类。这叫行“荐新”礼。这种“荐新”每月一次。

    奉先殿在乾清门之东,建于洪武三年。其前殿摆放着四代帝后的神位、香案和祭品,后殿则为每位帝后各分出一室,放上生前的一些衣物,单独供奉。每到帝、后的忌日以及元旦、冬至、万寿三大节和朝庆大典,皇帝都要亲自到这儿祭拜。上个月初十是太祖的四周年忌辰,建文帝已来祭奠过一次,今日他又带了时鲜蔬果来“荐新”了。这两次祭奠,他的心情都极坏。在太祖的神位前停立良久,默默地说了许多话。他不经意地触到了太祖所用的银质鎏金祭器,感觉到它也发热,竟吓了一跳,极像他握到了太祖的手似的。这说明太祖是真在倾听他的祈求呢。

    他这两次祭奠都有着很明显的目的,那就是要求祖宗——特别是太祖,一定得保佑他坐稳江山,叫燕王退兵,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因为皇位是太祖传给他的;既然传给了他,那就得保佑他。可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让燕王搅来闹去倒搅闹得太祖转了心眼儿,倒反过去帮燕王的忙了……想到这里他就很有点“冤屈”似的。须知他当初并不是向往什么皇位的。要说向往,那也是他的父亲,不干他的事。洪武二十五年孝康皇帝崩逝前,把一口鲜血喷到了太祖的龙袍上,太祖也就明白了这一口血的意思,也就答应了立他为皇太孙,从此作为“储君”来培养。从此也就把他放到了让燕王等叔叔们侧目冷视的位置上。他在皇位上才坐了四年,刚刚四年,太祖啊,难道你老人家就不再保佑你的孙儿了吗?……

    这两次祭奠,建文帝都流了不少的泪。

    特别是这一回,时局已坏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庆城郡主面见燕王“议和”遭拒之后,燕军迅即渡过了长江,渡江的第二天又攻占了镇江。镇江守将童俊早就心怀异志,如今率众降燕。镇江失守,使京师断其右臂。燕军沿江西上已驻于龙潭,距京师仅咫尺之遥。这期间京畿一带的州县,那些无法无天的农夫借机啸聚滋事,举起锨镢之类的农具捣毁官衙、抢劫粮币,赶得州官县官们揣了印抱头鼠窜,窜来京城避难。殊不知京城也早已人心惶惶,许多人倒是要出京避难的呢。有的要进,有的要出,真不知哪儿还能安全!

    昨日举行大朝会,看到奉天殿外站班儿的官员比上回更少,稀稀落落的真也难看。他便传旨下去,叫大家不拘品级山的限制,都往前靠,靠得紧些,离朕近些。结果后面空出了好大的地面。他知道那些告假的,是关起门来打自己的主意了。他们享受了高高的俸禄,到头来却不想分担他的一丝儿忧苦,还有的比这更坏,干脆就跑到燕王那里去了。他们逃离了朝廷,却并没有脱下朝廷发给他们的官服——“仙鹤”还是“仙鹤”,“狮子”还是“狮子”……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朝会上他问众人有何良策以救国难。大家却都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曾几何时他们一个个都是经天纬地之材,萧何、张良都不在话下。奏对时哪个不是口若悬河!哪个不是气吞万里?可如今都蔫了。都低眉锁目一脸苦相儿。

    倒是也有人出于对他的关心,建议他暂避湖湘,或驾幸江浙,总之是先逃性命再图光复。但也有人反对,说当此之时,皇上只有留在京师,方能安定万民之心,才能鼓舞四方思义之士。他也觉得困难临头,不能只顾自己安危弃城逃亡。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方孝孺的意见。

    方孝孺说:“应天尚有劲兵二十万,且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利于坚守。臣以为,可尽撤城外居民驱使入城;城外积薪蓄木,皆令民运入。燕兵居无所据,岂能久矣!”

    于是,按照方孝孺的意见,敕令应天府将城郭近郊的高贾农夫立刻拆屋搬迁,昼夜不停,只限两日,两日后未拆的民房将一火焚之。时值盛暑,居民不堪拆运劳苦,干脆自己动手焚毁其庐,大火烛天接地,夜晚时在宫中都能望得见火光,也能感受到炙人的热气。为此他更觉得有愧于百姓,也有愧于祖宗神灵……

    建文帝在祖宗神灵面前乞求宽恕和保佑。然后擦干了泪,带着他的一家人离开了奉先殿。皇后、皇妃、太子他们坐了车辇沿着东一长街回官去了,而他却来到了东角门。他要在这里再跟方孝孺、陈迪、卓敬等商量些事情。

    提起东角门,他心里真是感慨万千。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亲去世后,太祖曾在东角门面对朝臣大哭,商议究竟是立他为皇太孙呢,还是立燕王为太子。多亏刘三吾的一席话使太祖下了立皇太孙的决心。也是在这里,刚做了皇太孙的他召对黄子澄,问“诸藩各拥重兵,何以制之”?黄子澄以汉平七国故事为对,那时就开始酝酿“削藩”了。后来,他做了皇帝后,还是在这个东角门,与齐泰、黄子澄商议“削藩”先从哪儿开刀……那时候想得真是简单,似乎藩王们皆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捏的。唉,何曾想到他倒成了软柿子呢!……

    建文帝在东角门里低头徘徊,等着方孝孺等人的到来。今日天气很热,也很闷。说晴不晴说雨不雨,这种天儿最使人难受。汗粘在身上挥发不出来。原觉得这儿会比奉先殿凉快,却也不行,看起来整个应天城是座硕大的烤炉,别指望有凉快的地方。

    不一会儿方孝孺等人来了。他们办公的地方在紫禁城南“东五府”不近的一段路,又只能步行,所以大汗将公服都给溻湿了肩背。这几个人向他参拜时他并未端坐着,仍在殿廷徘徊,所以他虽说是“赐座”,大家也不好就座,也只好站着。

    建文先问他们近日迁进城来的老百姓都安顿下了没有。只此一问,便可看出这位皇帝心肠仁慈,对谁都充满了同情(比如,群臣以为李景隆误国误君该杀,他不同意;有人觉得既然燕王以逮治齐泰、黄子澄为议和条件,那就索性将他二人抛出去算了,他也不同意。)。他们当然知道这些老百姓怨声载道,其中有的甚至愤而自杀,有的因劳累和伤心而得疾,但是没人将这真实的情况告诉皇帝。他们以“顺利”二字便搪塞了过去。但是,当皇上询问城墙加固的情况如何时,他们直言相告了,结果惊得皇上头皮儿发炸。

    这事说也蹊跷。原来,应天城墙西南的一段和东北的一段不太坚固,几位大员巡察时觉得应当赶紧修补加牢,遂役使兵民拆去旧砖,除掉旧土,换新土夯实,且砌以砖石保护。这本是绝好的举措,然而不知道是因了前几天下雨致使土中水分过大,还是因了夯砸时过于急促草率,结果西南的那段刚刚修补告竣,不料又轰然崩塌,自费一番力气。于是只好返工。又费劲巴力地忙活一通。眼看大功告成了,不想东北角又轰然一声,也是刚刚修好的那段出了问题。如此折腾了几回,不仅劳民伤财,甚至都令人怀疑:这新的是否就一定比旧的结实呢?

    是啊,新的未必好于旧的。即如四年来的“建文新政”,好心眼儿的皇帝亟欲解民以倒悬,但未必就让人领情;有领情的,那也得看是何人呢。不过,这工夫儿君臣们不可能发此幽思,他们只是觉得城墙无故崩塌,奇哉怪哉,于是热汗变作了冷汗。建文只好安慰自己:此等坏事以后不会再出了。因为刚刚又祭奠了祖宗神灵,祖宗们不会撇开他,而偏心眼儿于他的四叔了。

    城墙的事情议过之后,建文帝又问“募兵勤王”进展如何。这倒是他最最关心的。说实在的,好多人以“募兵”的名义出京了,有的甚至连部司衙门的大印都带走了,可有几个人是真正募兵去了呢?

    据方孝孺禀报说,而今募兵形势最好的当属苏州。知府姚善平素颇有政声,且折节礼贤深得当地隐士们爱戴。当年燕军南下之时,他曾向一位叫钱芹的隐士请教经义,钱芹说:“此非今所急也。”姚知府悚然起问:“何事为急?”钱芹便授以一册。原来是专讲守御之策的论著。姚善细读钱芹的著作后,即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操练民兵以防不测。近来接了天子“勤王”诏书,姚善便又秘密联络松、常、镇、嘉兴四府郡守,估计已征募到了三五万之数。

    建文一听颇感欣慰。便停止了徘徊,坐到了御座上。叹道:“朝臣皆如姚善,何患逆旅!”遂又对方孝孺说:“先生可告姚善,令其兼督苏、松、常、镇、嘉兴五府勤王兵,速速来京守御!”

    方孝孺又禀报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一个是礼部右侍郎黄观奉诏溯江而上,在湖北、江西一带募集一批兵马,正在安庆集结,日内即可沿江而下。另一个是翰林修撰王叔英,在安徽征兵。再一个是齐泰,正在山东。王叔英和齐泰情况不详。

    建文帝捏着眉头说,燕兵说来即来,他们慢慢吞吞如何行?此时练子宁插话说,怕是远水解不得近渴呢!一句话又惹得建文烦躁起来。又离开御座,在殿堂里徘徊。他这一徘徊,又把众人搅闹得不安,只好都站起来。

    建文帝徘徊着,忽然想起黄子澄来。便问:“他呢?他在何处?”众人不知他问的是谁,不由一阵愣怔。又听建文气咻咻似地说:“就是那个黄子澄!就是那个教朕削藩,说‘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临以六师其谁能支’的黄子澄!如今他的本事呢?……他人去了哪里?朕怎么见不到他了?”

    众人知道皇上心里憋闷,发发火气,很可以理解;不过真要追究“削藩”之对错和谁该负怎样的责任,那这话可就三天两宿也说不清爽的。其实,主张“削藩”并向燕王开刀的,何止是黄子澄呢?方孝孺等人却不都是赞同的吗?……方孝孺在上一回——即薛岩充朝使赴燕军下书归来,在皇上面前说了许多为贼军争理儿张目的话,弄得皇上当时就流露出后悔之意,喟叹“诚如岩言,曲在朝廷,齐、黄误我”!那一回方孝孺对皇上的话就深感厌恶。此时又见皇上流露了对黄子澄的怨恨,方孝孺心里自然怏怏不快。他心里话,到了这地步,君臣谁也休怨谁。但他不能当面反驳皇上,他只能替黄子澄说好话,报委屈。他说:

    “陛下有所不知,子澄被谪后,即微服由太湖至苏州,倡义姚知府募兵勤王。臣听说他又要离开吴地,欲航海乞兵,也不知走了没有……”

    建文听方孝孺如此一说,即意识到他刚才对黄子澄的火气儿发得有点过分,于是这位性柔弱且经常自己否定自己的皇帝便又说:

    “黄子澄果然是真心募兵,那也算没有负朕……”

    方孝孺又说:“苏州姚知府昨日有信来,特嘱臣禀奏陛下,言‘子澄才足捍难,上不宜弃闲远以快敌人’。”说罢,从袖筒里掏出信,呈到建文手里。建文匆匆一看,便又点点头说:

    “那就快将他召回来吧。”随之又叹一声,“唉,朕此时也真需要多几个人在跟前呢!……”

    接下去建文帝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即是如何能够拖住燕军,尽量延缓其攻城时间,以等待四方勤王兵至。如做不到这一点,则“募兵勤王”只能是画饼充饥。

    几位大臣捉摸了半晌,还是方孝孺先开口,说出了“议和”两个字。建文帝一愣。但他问问别人,也都说:“博士先生所言极是。舍此,计无所出。”

    皇上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早就萦绕在方孝孺的脑际了。如今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他不操心谁操心?他已经为皇上考虑了一套应敌的完整方案,“议和”只是此方案的一部分。他说:

    “前遣庆城郡主议和未谐,今可以诸王分守城门,再遣曹国公、茹尚书、王都督前往龙潭,仍以割地讲和为辞,探其虚实,实是缓兵之计。待我四方援军到来,可精选数万兵卒,呼应城内军马,内外夹击,决一死战,有望成功。万一不利,陛下可车驾幸蜀,收集士马,以图再举。”

    建文拿不准主意,就又征求陈迪、卓敬的意见,他们都说“不妨一试”。建文也就没说的了。当即决定:令谷王朱穗、安王朱楹分守都门;令李景隆和兵部尚书茹常、都督王佐赴龙潭议和。

    方孝孺等人走后,忽然刮进一阵穿堂风,凉森森的,带有雨意。建文心头为之一振。不一会儿就电闪雷鸣,沉默了许久的天空终于落下了大雨。

    三

    派李景隆、茹常、王佐去龙潭与燕王议和,方孝孺博士真是用心良苦。李景隆日前在朝会时差点被有血性的大臣们殴死,而方孝孺也曾激动地要求皇上杀这个“坏陛下事”的贼。茹常身为兵部尚书,但在对待燕军的态度上缺乏应有的硬气和狠劲儿,与铁铉等人暗含龃龉。王佐与茹常的情况差不多。总之他们都不在燕王公开宣布的(他要捉拿的)“奸臣”之列。派这几个人去,图的是他们还能跟燕王说上几句话儿。

    他们来到燕军营地,递上拜帖,经燕王允准,被领到辕门。出来位中官喊一声:“传李景隆等进帐!”三人便被引导官引进了燕王大帐里。

    按礼仪规定,亲王地位下天子一等,公侯以下都需向亲王匍匐行礼。李景隆位至曹国公,仍需北向四拜,而王坐以受之。至于茹常、王佐,则更不在话下了。虽然他们也知道燕王的爵号已被削除,如今只是个“燕庶人”,但当此之时他们必须以王爷对待,这丝毫不能怀疑。大概方孝孺推荐他们来,就是考虑到他们的膝盖太软,肯定会跪倒下去。

    果然他们拜倒下去了。而且,拜的时候还要“请安”。

    燕王穿的是庶民服装,但高踞雕龙座椅,其自在的威风倒使李景隆等这班绯袍玉带者俯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其实,这也不仅仅是“王爷”的威风,而是“胜者”的威风。李景隆这等手下败将没办法挺起腰杆儿。

    燕王捋了捋胡须,说道:“曹国公等至此,雅意良厚啊。”——话中不无讥讽。

    李景隆等嗫嗫嚅嚅竟答不上话来。因惶恐而汗流浃背。燕王说“请坐”。他们又谢坐,仍是不敢抬头说话。待喝过一杯茶,心里稍安定一些后,才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要求割地求和的意思。

    燕王便笑道:“公等今来作说客吗?”

    李景隆说:“不敢不敢。”

    燕王说:“有幸见到诸位,此乃缘也。诸位却也知道——我老实守藩,未始有过,而今上辄加大罪,削为庶人。犹不放过,又以兵图逼,美其名曰‘大义灭亲’。唉!‘亲’要‘灭’,何谈议和?我今救死不暇,何用地为?请问诸位,今所谓‘割地’者,以何名目呢?”

    李景隆等当然无言答对,只有流汗的本事。又听燕王说道:

    “我皇考太祖高皇帝,早已为诸王裂土分封,各有定分。我在燕已二十余年,如何今又闻割地?谁在割地?割谁家地?诸公思之,岂不是奸臣之计吗?”

    燕王呷一口茶,抹抹唇髯,又说:

    “我今过江赴阙,不存非分之念,而只欲得奸臣。烦请公等归奏今上:一旦奸臣押至,我即解甲释胄,谢罪阙下,退谒孝陵,归藩北平,永奉臣节。天地神明在上,我心明如皎月,未敢变渝也!……”

    燕王长篇大论说教了一通,便请他们喝茶。三人知道该要告辞了,只好拜别,空手而归。

    李景隆等进宫向建文帝禀报了见燕王的情况。建文其实也估计到“议和”不会那么顺利。便又问李景隆:“他既不同意割地,卿等还有何退兵之策呢?”

    李景隆说:“他说得极是明白——必须押得罪人,然后方可退师。”

    “哎呀呀,有罪者不是早窜逐在外了吗!”建文帝红着脸说,“你可以先诉他,一俟齐、黄二人回到京师,即刻逮系,送去凭他发落!”

    李景隆很为难地搔着鬓角不肯接旨。他心里说:“什么“窜逐在外”?分明是“奉诏募兵”。这连三岁小儿都瞒不过,还想去骗燕王啊!

    但是建文却催促他:“快去,快去呀!就把朕方才说的再传谕他!”

    李景隆仍是踌躇。但圣命不可违,无奈何还得硬着头皮走一趟。但他多了个心眼儿,他说臣去是可以再去,但须得有在京的诸王带臣一起去,诸王的面子肯定比臣的要大,或许燕王答应议和亦未可知呢。否则臣等又是白跑一趟,且又落得燕王笑话。

    建文一听,李景隆说的也颇有道理,何妨一试?即便仍是空手而返,却也能拖它一二日,延缓其进攻时间,估计这期间勤王的兵马也就该到了。于是在征求了方孝孺的意见之后,又召来谷王和安王,委托二王与李景隆再去一趟龙潭。

    他可没有想到,这是一次最糟糕的决策。数日之后他就被谷王和李景隆出卖了。人们实在难以理喻,建文帝和方孝孺等为何如此犯傻!

    谷王朱橞为太祖十九子,其藩地在宣府,燕王起兵后他奔走京师“寻求保护”,以免去与燕王勾联之嫌,取得建文朝廷信赖。安王朱楹为太祖二十二子,年龄太小,洪武二十四年受封,即一直住在京城。燕王见二王到来,真是求之不得。他正需要好好儿跟在京的亲王说说话呢!在这事儿上他也真该感谢李景隆。

    三位王爷相见,彼此互道劳苦问候,未说得几句话,眼泪都打湿了前胸。燕王执着二王的手说:“我为奸臣所逼,危如累卵,今兄弟骨肉相见,实是万幸!”又问谷王:“十九弟你在京里可还好吗?”

    谷王连连说:“好,还好,还好。”但这是违心的话。因为朝廷派人对他暗中监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梢儿。到京师“避难”已三年了吧,殊料进来易、出去难——他是再也不能返回宣府跟妻儿相见了。这且不说,即便与在京城里的几位亲王见一面也殊为不易。大家都怕担是非,怕被告讦以“异谋”,所以皆有鸟儿人笼的感触。

    燕王从谷王闪灼的目光里便能窥见他的心底。便叹口气说:“唉,奸臣不轨,不是只盯着我,而是欲次第倾之。其所以未敢加害吾弟,只是未到时候。我今举兵,便是要为受害的几位王弟报仇申冤,亦是令奸臣不敢遽害吾弟的呢!”

    燕王又抹了抹眼角——不知是否有泪,遂又询问二王有何事要办。谷王便又再谈“割地议和”老调儿。话刚落地,燕王哧地一笑说:

    “诸弟视斯言当乎否乎?诚乎伪乎?果出于君乎?抑或奸臣之谋乎?”

    谷王啧啧嘴巴看着安王。安王很尴尬地抓耳挠腮。尤其是谷王,对燕王的话既觉顺耳,又觉动心。说实在的,前不久庆城郡主会晤燕王的情况他也大体知道,他根本不对这次的“议和”抱有幻想。他左右一看,今日身边并无建文朝廷的耳目,遂放了胆儿,悄声对燕王说:

    “大兄所见,洞幽烛微,一针见血!弟有何言?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安王见谷王如此说话,他就更无顾虑了。他的命运难说比其他亲王好,也难说比他们更坏。因为年纪小,他未来得及从洪武爷那儿领得一块地盘儿,建文就上台了,因而就只能憋屈在京师了。他何尝不想恢复洪武朝的规矩,也能有自己的王国和自己的“三护卫”呢?于是他抓住燕王的手,大着嗓儿说:

    “我二人说归说,大兄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彼此心知肚明便是了!”

    燕王哈哈大笑,带一点呢爱地拍了拍他这小弟弟的肩头。接着吩咐置酒设宴。他说,兄弟们难得相聚,今日是个吉日,定要好好叙谈叙谈!说罢,又冲李景隆说:

    “九江,你这小子,按辈分儿我可叫得你乳名否?”

    李景隆嘿嘿一笑说:“你是我表舅,自然叫得!”

    “那就好。”燕王说,“公事已办完,我们就只论亲情说话了。好吧,请吾弟吾甥入席。哈哈哈!”

    “哈哈哈!”谷王、安王和李景隆也相视而哂。

    四

    建文帝在派遣谷、安二王与李景隆会谈的同时,又派了许多人秘密前往各地催促援兵。这些人都带有用蜡丸密封的他的谕令,化装出城。然而为时已晚。燕军此时已逼近京师,封锁了交通要道,严密防查从京师出来的人。那些蜡书十之八九被查获。

    眼看到了六月中旬,援兵尚不见影儿,建文与方孝孺一筹莫展。君臣执手而涕。涕罢,还是强迫自己镇定,安排京城防务。

    应天城不包括外郭,周围便有九十六里,城内尚有十余万(号称二十万)军队。如果指挥得当,全力固守,短期尚不致陷落。再退一步说,如果建文帝真是那种意志坚强的帝王,能披甲戴胄亲临城头督战,将士们必会效力一拚。届时再有援兵赶到,形成内外夹击之势,谁胜谁负真还难以逆料。遗憾的是建文帝本无主心骨儿,又兼用人不当,该信的不信,该疑的不疑,朝中文武臣僚惶然无主,谁也不知该听谁的。更不消说,尚有一批“久蓄异志”者正在窥测时机图谋献城呢。

    此时燕军前哨已进抵城下。燕王派了华聚、刘保为先锋官,带一千骑兵来到城东门即朝阳门外试探城中虚实。侦知城中无备,援兵亦未赶到,燕王大喜,决定整军而进。六月十三日,大军来到金川门下。但进攻之前他先采取“攻心”战术,想“不战以屈人之兵”,从心理上瓦解京师的防线。于是派人邀请皇嫂亦即建文帝的母亲、皇太后吕氏来军中倾诉衷曲,陈述起兵理由。建文帝与方孝孺商量了一番,觉得不管怎样,只要能拖延燕军攻城的时日便好。既是燕王主动邀请,何乐而不为呢!便同意皇太后去燕王帐中会晤。其实燕王与皇嫂见了面,并没有多少话可说,无非是历数了建文朝廷的罪状,解释他起兵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吕氏想马上告辞却是不行了。燕王说,他即刻下令攻城,为着安全之故,还得委屈皇嫂在军中暂住一二日。吕氏也无可奈何,因为她的命运现在是完全掌握在燕王的手里了。

    将皇嫂请到军中当日,燕王又写了一封致各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并其他皇族成员的公开信,誊抄多份,制成箭书,令人射往城里。书中说:

    “兄致书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相别数载,天伦之情,梦寐不忘。五月二十五日,有老姐姐庆城公主到,说众兄弟妹妹们请老姐姐庆城公主来相劝我,说这三四年动军马运粮的百姓、厮杀的军士死的多了,事都是一家的事,军马不要过江,回去,天下太平了却不好说。我说与你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知道:我之兴兵别无他求,只为报父皇之仇,诛讨奸恶,扶持宗社,以安天下军民,使父皇基业传子孙以永万世,我岂有他心哉,我自己卯年兴兵,今已四年,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诛灭。我想周王无罪,被奸臣诬枉,破其家,灭其国;随即罪代王,拘囚大同,出其宫人,悉配于军;至于湘王无罪,逼令阖宫焚死,齐王无罪,降为庶人,囚系在京;及乎岷王,奸臣以金帛赏其左右,使其诬告岷王,流于漳州烟瘴地面;至于二十五弟,死则焚其躯,拾其骨沉于江。此等奸恶小人,皆我父皇杀不尽之余党,害我父皇子孙,图我父皇天下,报其私仇,快其心志,父皇能有几多子孙,受彼之害,能消几日而尽?兴言至此,痛心如裂。累年以来,奸臣矫诏,大发天下军马来北平杀我,我为保性命,不得已,亲帅将兵与贼兵交战,仰荷天地祖宗神明有灵,怜我忠孝之心,冥加祐护,诸将士效力,故能累战而累胜。今大兵渡江,众兄弟姊妹却来劝我回北平,况孝陵尚未曾祭祀,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能获,以尔弟妹之心度之,孝子之心果安在哉?如朝廷知我忠孝之心,能行成王故事,我当如周公辅佐,以安天下苍生。如其不然,尔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及众多亲戚,当速挈眷属移居守孝陵,城破之日,庶免惊恐。惟众兄弟亲王众姊妹公主审之详之。”

    这些箭书多被守城士卒拾得,交给长官,又落入方孝孺等人之手。却也有一份两份偷偷传到了皇族之中。有的亲王、公主就慌了,惟恐受“池鱼之灾”,忙按箭书上说的,悄悄收拾细软,准备逃到孝陵去躲避战火……

    燕王向城内发射箭书的这日,建文帝六神无主,跟掉了魂儿似的。

    许久以来他就一直住在乾清宫里,而皇后住的坤宁宫,三四个月了他都没戳个脚印儿。原来,从洪武时期延续下来的习惯,皇上每个夜晚想要哪个妃嫔侍寝,未必走进某座宫里“巡幸”,而可以令太监宣召那个女人住到乾清宫里。据说洪武爷在乾清宫寝殿摆了二十七张床,未知确否。建文登基坐殿的时日短,而且体力和精力亦比洪武爷差得远,故而这样的床有十张八张尽够。在乾清宫里“幸”女人,很大的好处是不耽误夜间加班儿处理章奏文牍,所以洪武爷一天下来能处理百八十斤沉的文件。建文帝一天也得二三十斤。

    现在是夜间二更时分,建文帝还在乾清宫正殿里徘徊。尚寝局一位女官已过来提醒过他,请某位娘娘早在某床(其实是某个小的房间)给皇上拾掇下被褥了,问何时就寝。他说:“不急”,仍是闷头徘徊。女官走了之后,他蓦地停下脚,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俯在他耳边说,嗨,你还能在这儿住几天呢?……他猛地打个寒噤。

    他的目光慢慢转向龙案。龙案上摞着一叠叠的文牍尚未处理。其实那都是“不急之务”,早天晚天处理一个样儿。灯光下那只金龙镇纸闪闪发光,栩栩如生。这是洪武爷的遗物,他用了整整四年,也不知还能再用几天。说也怪,他对于这住了整整四年的屋子突然陌生起来。他竟觉得这屋子似乎从未住过。他记得四年前乍住进来时,也是这种感觉的。

    悠悠然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个很苍老的嗓门儿疲惫地喊着:“天下太平……”这类太监都是犯过错儿的。当年跟随洪武爷也曾吃香过,而现在只能幽魂似地在夜间出现了。他听了听才二更三刻,还不太晚,就突然萌发了到坤宁宫去的念头。随即令随侍他的太监王钺去先告诉刚才来的那位女官,赶紧到坤宁宫通知皇后。王钺领了旨拔步要走时却又问他:

    “下午翰林院程大人又来过,问万岁明儿想不想到鸡笼山上拜佛去?”这一问,就听脑里轰然一响,使他发起呆来。

    王少监说的是程济,一个怪兮兮的人,据说有道术。他刚刚即位时,程济在岳池做教谕,即上书说“某月日北方兵起”。他认为此乃“妄言”,有“离间骨肉”之嫌,遂将其逮至京师,拟处斩刑。程济当时大呼曰:“陛下暂缓行刑,可将臣囚系,倘臣言不验,死亦未晚呢!”后来燕王果然在程济所说的日子里起兵了。于是便将程济释放,改官编修。前些时他曾派程济去盛庸军中参赞军务,因兵败而刚刚回朝。日前他去奉先殿祭祀祖灵回来,分别召对臣工,看谁有退贼良策。轮到程济时,这怪人却答非所问地说:

    “陛下不想去拜佛吗?”

    他不由一愣:“拜佛?……到哪儿拜佛?”

    “鸡笼山。”程济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还朗诵了杜牧的诗句儿。

    程济这话乍听无头无绪,细一捉摸,原来却是提醒皇帝:别光拜祖宗,祖宗未必光保佑他,没准儿他们连燕王也保佑着的,不偏不倚才是“中庸之道”呢!既如此,何妨去乞求菩萨保佑呢?菩萨想是能大发慈悲,令燕王退兵,使京师数十万兵民免受刀兵之劫的。他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条好的建议,便决定由程济和礼部官一起,代表他,去鸡笼山上的寺院进香礼拜,乞福禳灾。

    他原以为程济还会有其他高见的,不料程济仍是谈寺院与和尚。特别提到了南朝梁武帝,曾四次表示要“舍身”到鸡笼山上的同泰寺当和尚。群臣们一次次阻劝,且纷纷捐款为梁武帝“赎身”,结果他和尚没能当成,倒是为寺院筹措了大批资金,从而繁荣了佛教……程济说的津津有味,他听的却是极不耐烦。毕竟在这战云压城的时刻,作为万民之主的皇帝,实在不遑于谈佛论道。于是他便打断了程济的话头儿说:“卿若无事,且请退下!”

    然而程济走后,他又隐隐觉得程济的话里似乎暗含着什么意思。意思虽一时参不透猜不出,但梁武帝萧衍也是个了不起的皇帝,在位四十五年,这没准儿真与他重释礼佛有关呢!……所以,现在听王钺传话儿说,程济下午曾来请旨,问他明儿想不想到鸡笼山拜佛,这就是在提醒和纠正他:拜佛最好是皇帝亲自去,这样肯定显得对佛尊重、恭敬些的。

    于是,建文帝便对王钺说:“速告程济,到鸡笼山拜佛的事,朕要亲自去。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叫他和礼部的人准备准备,看明日如何?”

    安排过此事,建文帝就到坤宁宫去了。他却不曾想到,在他离开乾清宫不久,少监王钺就忍不住呜咽起来。按说宫人是不许哭的,但这是夜间,没人看见,用衣袖捂住嘴哭两声无所谓。

    王钺跟了皇上快两个年头了。他们这帮子人说来真是天底下顶可怜的人——被阉了生殖器这且不说,平日小小心心动辄挨打受骂这也不说,就连走的路儿,宫里也专门为他们在地底下设置了狭窄的暗道,令他们如老鼠般地钻来钻去。省吃俭用的大半辈子,到老来将所有的积蓄捐给某座寺院,求告人家收留,用青灯黄卷陪伴残生。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须知许多人是没有晚年的。许多人不定因了什么罪名儿便会被处以极刑。比方说,他们伺候的某位皇帝或某位娘娘因病去世,那他极可能会被追究“暗害”的罪名,顶不济也是“侍候不周”,一般要被处死的。又比方说,他如今所侍候的建文帝一旦被废了,或者死亡了,那他也得陪上性命,这是无须怀疑的。这就是他们这种人必然的命运。总而言之下辈子菩萨保佑可别再让他托生“人”了!……

    如今内官偷偷逃跑的不少,但王钺不想离开皇上(当然他也知道,事到如今想跑也跑不出去了)。因为皇上待他挺好。皇上这人心肠软,忒慈善,从未打过他,也很少骂他。去年他老家遭了蝗灾,家中生计艰难,皇上听说后还赐给他了钱物,又准他回家住了几天。这么好的皇上,那些王八蛋怎么就忍心逃跑呢!所以王钺是下定决心跟随皇上,活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决不逃跑。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千万可别叫皇上出事儿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退一步讲,即便皇帝不当皇帝了,只要能活着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弥陀佛!……

    于是。王钺为皇上、为他自己哭泣着,祷告着。后来,夜风凉了泪也干了的时候,他竟蓦地冒出个颇大胆的想法儿。他决定今儿夜间再考虑考虑,明日早晨起床后如果觉得这想法儿还行,那就问问程济大人,或者再找周恕商议商议——周公公他还是能信得过的,看他们是何意见。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王钺又祷告了一声。

    建文帝离开乾清宫时,西北天际一阵阵地打闪,隐隐地响着闷雷,却还未下雨。他步行着经过交泰殿来到坤宁宫,看到皇后带了几个宫女正跪在丹陛上接驾,就紧走几步说着“快起来”,搀了皇后的手,相携进入东寝殿。

    坐定之后,他还未来得及打量皇后,却听马后“哦”地一声小叫,惊愣地盯他;却又急忙拿手掩了嘴。他就知道自己的形容一定很憔悴。其实,何止是憔悴,刹那间里皇后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相”,或者说“灾相”,这是大难临头的兆示呢。

    “陛下脸色不太好,是操劳太甚吗?”她问。

    “唉!……”他真是一言难尽。这些日子战局发展太快,糟糕的程度连他都难以置信。他懒于给她说。而她呢,一直恪守洪武帝立下的规矩,“后妃不得干政”,所以从来不打听朝中的事儿,只用心抚育两个儿子,侍奉太后和总领后宫事务。

    可是,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不给她说不行了,因为燕军马上就要攻城了,得有个准备才好。

    他身上揣着一份燕王射过来的箭书。箭书以威胁的口吻,要求皇族成员及眷属尽快移居守孝陵,以免城破之日受到惊恐,也知道燕王一旦攻破京城,对那些亲王们公主们及其眷属们是不至于下狠手的;但对他的一家人,即皇帝、皇后、妃嫔、皇子,甚至包括他的弟弟、吴王、衡王、徐王,则是绝不会放过的。历史上为争夺皇位所造成的血淋淋景象,很可能又将在大明皇宫里重现。不错,燕王是多次表白过他要“效周公辅成王”的,但这话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燕王心怀异谋他早通过葛诚、暴昭等多种渠道了解清楚了;而且这几年的所谓“靖难”战争也证明了燕王绝不会是周公——周公何曾向成王发动过战争呢?更何况燕王早已在多种场合宣布他是“无道昏君”了呢!所以他是绝不能在燕王身上抱幻想的。

    燕王会对他采取何种手段呢?

    一种是杀死,一种是幽禁,另一种当然也可能如曹操对汉献帝(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周公辅成王”)。总之或速或迟都要死于他手。这几种结局他都不乐意接受。可不乐意接受又有何办法儿呢?

    那就是逃跑。即方孝孺说的“驾幸蜀地”。

    但是“驾幸蜀地”这办法儿也行不通了。之所以行不通,一是他不想撇下城中百姓和二十万将士而只顾自己死活;二是他从心眼儿里不想再把这场战争打下去了(他的这种心情大概只有当年的项羽才能够理解。项羽不肯过江东,不仅仅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三是如今燕军已开始围城,再想呼呼隆隆兴师动众地搬到成都安排个“行在”也为时已晚了。

    所以,他现在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到坤宁宫找皇后,也就是要跟她通通气打打谱儿的。

    建文帝踌踌躇躇地掏出那份箭书,递到马氏手里说:“唉,你看看吧,时局真的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过去我们夫妻是从不谈论国政的,故而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也从未跟你谈起过……”

    他以为皇后看了箭书会恐慌万状,疯狂或者昏厥的,却不料她竟异常地镇静。把箭书又递还给他说:

    “臣妾已经知道国运怕不行了……”

    “怎么,你如何知道……?”

    “臣妾随你去过几次奉先殿……”

    原来如此。皇后是从祷辞中理会的吗?还是他面对祖宗神主喃喃祷告时被她听到了的?……其实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要商议一下面对如此糟糕的时局该怎么办。他就又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深深负疚,许多话欲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到底还是她先开口说:

    “陛下放心吧,真到了那一步,臣妾是不会给你丢脸,辱没祖宗的!”

    这话令他一愣:“真到了那一步”,到了哪一步?“不丢脸不辱没祖宗”又是何意思?……啊!明白了。原来她指的是城破国亡的那一步,她会以身殉节!……他猛地打个寒战。恰好外面喀喇喇响起一阵雷,骇得他下意识地缩起脑袋。这工夫儿她就把他抱住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共同承受着霹雷……

    这样呆了片刻,他又很觉得羞惭。因为在雷声炸响时,不是他抱住了她,而是她抱住了他。亏他还是一个男人呢!这样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敢保护,他还会保护一个国家吗?……

    既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慌忙纠正,把她抱在了怀里。于是真切地感觉到了她身体在抖颤,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嘴死死地抵住他的肩头没有哭出声来。

    建文帝真是万箭穿心呀!

    马皇后的年龄比他还小,才二十二岁。说实在的,这二年倒比刚结婚时更丰满了更滋润了。他似乎刚刚发现她真是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怎么能忍心让她去死呢?当然不能!于是便安慰她说:爱卿不必如此,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时局再坏也不会坏到那一步。城里还有二十万军队呢!四方的勤王兵马就快要到来了呢!即便万一不行,我们全家还可以逃跑呢!我总不能让你去……好了,我只是让你心里早有个准备。唉,想不到她是如此刚烈的女人呢!

    建文帝又向马皇后说了他准备去寺院烧香拜佛的事。马皇后说,可不可以我跟你一起去?建文说,我想是可以的,待明日与程先生说说看。又说这程济当年预言过燕王某年某日会造反,提醒他注意,可他们差点儿把他给杀了。此人会道术,有他陪同一起求菩萨,菩萨定会保佑的。皇后也说,菩萨定会保佑的。臣妾从明天起,天天在宫里供菩萨吧!建文说,好,你就天天给菩萨烧香。我也斋戒了吧!

    说过“斋戒”两个字,建文感觉到皇后的手抖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斋戒”包括禁女色,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有四五个月他是未挨过她的身子了。但是这种时候,哪还顾得了这种事儿呢!皇后是通情达理的,完全能够理解。果然,她很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同时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在心里向她保证,一旦将燕王的兵马打退,京师解围,他会夜夜回到坤宁宫,加倍地偿还对她所欠的情债!……

    两人互相宽慰着,建文帝觉得心里稍舒服了些。但他还不是很困,又想看看他们的孩子。便由尚寝局的女官掌了灯照着路,来到坤宁官的西寝殿。因为两个孩子都还小,太子文奎才七岁,二子文圭才两岁,日夜皆需乳娘照料。他们进来时,文奎在蚊帐里睡得极香。而文圭正由乳娘揽着撒溺。文圭撒着溺,还瞌睡得摇头晃脑儿,样子憨憨地十分可爱。待撒完了溺,他便把文圭抱起来,在儿子胖嘟噜的腮上亲了亲。但儿子并不领他这份情,倒极讨厌地闭着眼哭唧了两声。乳娘连忙又把孩子接了过去。

    离开西寝殿时,他在心里默默地为两个儿子祝福。特别是太子,更需要神祗的佑护,因为这也是“储君”呢。

    他们又回到了东寝殿。按原来的计划他是准备在皇后这儿过夜的,可是,刚才提到了“斋戒”的事,皇后便劝他还是回乾清宫去独宿吧。这倒闹得他又犹犹豫豫。他说,明日再“斋戒”也不迟的吧?皇后却说:看你的气色那么不好,也真该好好将养身子……最终他还是听从了她的劝告。

    这时候下起雨来。雷声和闪电搅闹得皇宫禁苑翻江倒海也似。皇后望着雨帘倒又有些犹豫了。而他却又坚决起来。为了平平安安,长久的幸福,他一定要认真斋戒,诚心拜佛!

    宫女撑起了油伞。他钻进了肩舆里。皇后率领着几个宫女在坤宁宫正殿门口跪送。分手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他相信皇后也必会大哭一场的。

    雨滂沱,泪滂沱。

    这是建文帝与马皇后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这个夜晚,他们虽有不祥的预感,但总有希望或幻想陪伴着,因而不曾想到这是“死亡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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