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兵败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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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燕军被迫放弃济南解围北去,这实际是一次败退。撤离的路上,铁铉、盛庸乘机出击,燕将陈亨在掩护撤退的接战中再受重创,回到北平后不治而亡。官军乘胜进攻德州,燕守将陈旭弃城而遁。

    济南战役的胜利使建文朝廷深受鼓舞。诏令擢升铁铉为兵部尚书,赞理大将军军事;封盛庸为历城侯(历城乃山东布政司和济南府的治所),取代李景隆为大将军,掌管北伐之事。

    此时的济南洋溢着一派喜庆气氛。恰是八月中秋,天高云淡,湖水澄碧,大明湖上鸥鹭翩飞,莲子正熟。铁尚书于天心水面亭大摆庆功宴,犒赏有功将士。觥筹交错之际,参军高巍,借了几分酒意,如“隆中对”中的诸葛亮似的,侃侃进言铁铉,指说天下大势道:

    济南,天下适中也。燕兵南来,其留守北平者皆老弱。且永平、保定等诸郡虽叛,然郡中守节坚守者亦颇多。公若能出奇兵,陆行抵真定,我朝诸将溃遗者必聚于公之麾下。兵将愈聚愈众,乘势北进,不数日可至北平。其间乡间豪杰有闻义而起者,公便宜部署,号召招徕之,则北平一鼓可破也。燕军在外士将回顾家室,必散归。而徐、沛间素称骁勇,公檄诸守臣倡义集勇,候燕兵归时,令南兵征进者昼夜跟迹蹑踪,而公于北平休养士马,迎其至而之。彼腹背受敌,大难旦夕平耳!

    这是载入了史册的高论,如果铁铉采纳了高参军之高论,其形势真如高氏所论而发展,那么铁铉将成为灭燕光复的头号功臣。建文也就没有了后来的麻烦。遗憾的是铁尚书认为高巍的设想好是好,但却脱离实际。他说:

    城(指济南)守数月,士卒困甚,雨南将(即官军将领)皆驽材,不足恃。莫若困守济南,牵制北兵,使江、淮有屏蔽。北兵不能越淮,归必道济,我可邀而击之,以逸待劳。此全胜计也!

    铁铉的意见也许缺乏魄力,但比较稳妥。他也没有因胜利而冲昏头脑。不管怎么说,铁铉也好,高巍也好,盛庸也好,大家都畅饮湖上,欢度中秋。

    这期间那位作《周公辅成王论》的秀才高贤宁,时常出入铁公府邸,铁公的公子铁福安和铁铉的老父亲,八十一岁的铁仲明,对高贤宁也颇有好感,竞至萌发了将铁公之大小姐许配于高贤宁。将他招餮入府的念头。但这事儿还未挑开。因为高贤宁被燕军围困城中,耽误了赴应天试入太学,前程上受到了影响,他想拿到功名再考虑终身大事。铁太公对高贤宁有此志向自然十分赏赞。此事也便作罢。后来,在铁铉遇难之后,高贤宁与这户人家尚有一段感情纠葛——那又是后话了。

    俗话说“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年的中秋乃至重阳节,北平的气氛却远没有济南欢快。燕王原以为占据济南后,他进可以挥师南下,退可以划界自守。然而竟以失败告终。兵马倒没有多大折损,主要是久胜之军遇到新败,士气便趋低落。所以中秋赏月也没有好心情,重阳赏菊也提不起精神。九月初九遵循传统习俗虽也组织了马球比赛,但比赛的场面瞧上去也没有去年的精彩。

    转眼间秋天过去了,又到了鸿雁南飞的季节。这一日,燕王忽然想起道衍已久日不见(这和尚自济南回来便回了寺庙),不免想念,便乘舆进了大庆寿寺。二人又在大柘树下品茗、弈棋,也到花园里赏了菊。中午在方丈小憩时,燕王发现案子上镇纸下面压着一张花笺。摸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七绝,字迹是道衍的:

    八月中秋不玩月,

    九月九日不登山。

    可怜时节梦中过,

    谁对黄华有笑颜?

    燕王看罢,仍将这张花笺折好,放归原处。那工夫儿道衍恰出去净手。回屋时燕王已将镇纸压好了。两人也就不谈这首诗的事。但是燕王晓得和尚心绪是极坏的了。而和尚无家无业又会有何愁肠呢?还不就是败在了济南城下之故吗!

    燕王情绪与道衍是同样沮丧的。这首诗亦可以说是他的心灵写照。于是他便与道衍扯到了军事。他直言不讳告诉道衍,他极想再带兵杀出去,力争打一个胜仗,以便恢复将士们的士气。

    一提打仗的事,道衍的眸子里便唰地有了光彩。如同黄花为秋而开放,这位“性嗜杀”的和尚,或许就是为“打仗”而活着的呢。所以,他拊掌称善。他认为如今朝廷亦正在重整旗鼓,准备第三次北伐。你不打他,他也来打你。倒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呢!这意见与燕王一拍即合。

    从山上下来,燕王即悄悄做着出征的计划。十月十五日,他突然下令出征辽东。将士们对此颇为不解,抵触情绪比去年袭大宁的那回还要大。但军令如山倒,他们也只好匆匆告别妻儿老小,随燕王东征。

    次日,师出通州。恰有寒流袭来,士卒们衣袍单薄,冷得一个个瑟瑟发抖。黄昏宿营时,朱能觉出天空似有雪意,心里越发地沉重,就想找燕王规谏,最好是暂且回师,等来春再说。他的营地与张玉的营地毗邻,他在出营门时凑巧儿与张玉相遇。两人一搭话,张玉竟也是要去找燕王谈这条意见的,便同往燕王帐幕走去。

    那时燕王刚吃罢饭,正坐在胡床上想读点书。但是营帐里未生炉火,冷得他嘴里咝咝溜溜的,连翻书都懒得伸手。随侍的一名叫三保儿的内官(狗儿因战功升了指挥使,故已不在王爷帐中侍候了),眼儿忒快,脑儿忒灵,便过去给王爷翻着书页,同时还给王爷搓着膝盖。

    张玉和朱能进帐时,恰好看到了三保儿给燕王翻书这一细节。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马上便有了话题。张口就提到个“冷”字,三言两语便点到了来意。张玉便扑通跪下说:

    “大王常以兵法教诲臣等,却不知‘天时’对战争胜负之重要吗?”

    燕王忙将手中的那本《六韬》放下,坐直了身子问:

    “世美此话何意?”

    张玉说:“辽地早寒,此时怕已雪冰遍野。我军劳师远征,不堪其苦,莫说与敌接战,只是一个‘寒’字,便足令士卒畏惧。故此,我等以为此行非利呢!”

    朱能也跪下奏道:“张将军所奏也是臣的意思。望殿下慎思之。趁军行未远,莫如班师回去,另作他图。”

    张玉、朱能是燕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堪称左膀右臂;他两人反对东征辽地,燕王当然得慎重考虑。但是燕王却高声嚷叫:“唉!你两个来罗唣什么?岂不闻‘开弓未有回头箭’?我师既出,哪能随便折回的呢?”

    两人一听这话,心里颇不服。抬起头来刚想要辩解两句,却见燕王向他们挤眼儿。便疑疑惑惑,相觑一眼,把话又憋了回去。

    此时,燕王屏退左右,将两人招至榻边,悄声地说道:

    “你俩是我心膂,也不必相瞒了——如今吴杰、平安守定州,盛庸守德州,徐凯、陶铭又去沧州加固城防,欲与定州、德州结为犄角之势。我见德州、定州早已防守严密,无隙可乘;惟沧州一处,城防未竣,军势亦弱,若攻其无备,可握胜券。我佯称往征辽东,实是想令徐凯不做防备呢!……明白了吧?”

    张玉、朱能茅塞顿开,当即眉开眼笑地赞叹:“大王熟通兵法,用兵如神,我辈自愧弗如呢!”

    然而燕王却叮嘱他两人:这话对谁也不能透露。即便对心腹将校也仍称往征辽东。二将喏喏而去。

    于是,燕军冒着寒风,继续东进。将校有怨气,却也不敢违抗军令。而从他们离开北平的那天起,早有细作报告了驻守德州、定州、沧州的南军将领。徐凯原本害怕燕军南下,鉴于沧州为土城,不堪一击,便督促兵士们四出伐木凿石,日夜加固的;近又探知燕军其实是意在辽东,遂又放下心来,自然松懈了防备,筑城的速度也大大减缓了。

    十月十九日,燕军进驻夏家店。两天后经过直沽,突然折转南下。在夏家店时,燕王已密令指挥陈旭、徐理等驾船提前一步先至直沽,赶造浮桥。此时大军旋即又返回通州,循河而南。如此折来折去,将士们糊涂了,不知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家本来对此番出征心理上存了抵触,这工夫儿不免议论纷纷,军心浮动。

    将士们的议论传进燕王耳里。他也不便于讲明偷袭沧州的本意——因为十数万兵马的大行动,要想绝对的保密,无一人泄漏,实非易事。然而,大家都糊里糊涂,军心混乱,这对一支军队来说也是颇危险的。所以燕王必须在不暴露其真实意图的前提下,把军心稳住,将十余万将士“拧成一股绳儿”。想来想去,还是借助于“天神”吧!用“天神”的嘴巴来训示将士,这确是最省力最见效的办法儿呢!

    于是在升帐时,他煞有介事地对诸将说道:

    “昨夜我观天象,见天上有白气两道,自东北指向西南。此何也?……”见诸将面面相觑无人能解,便又说:“随后我拥衾而卧,正朦胧时,又见一金盔金甲神人立我面前,拍着我的马首说道:‘今利南伐而不利东征,尔速调转马首折向南,功必建矣’……待我醒来时,见我的‘火龙’驹果然面向南首。我骑上马,本欲往东而去,它却又调转过来,马首仍是朝向南方。你说,却不是奇吗?……”

    众将自然纷纷称奇。大家谁也没能钻进燕王的梦里,故无法否定那金甲神人的存在。至于“白气两道”,转瞬即逝的东西,更是无从追究了。说实话只有张玉、朱能在肚里暗笑;但他们也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燕王说得活灵活现,又是一脸的严肃,确是不能置疑的。

    燕军按照“金甲神人”指示的方向突然南行。二十三日夜二更启程时,人们仍不知要去沧州。这十余万人马避开了官军设防的青县、长芦,而是乘砖垛、灶儿坡等地冬季无水,急行兼程,偃旗息鼓,疯了似地疾进,一昼夜竟行了三百里!翌日黎明,燕军先锋行至盐仓,与南军数百哨骑遭遇,将这些哨骑悉数斩杀,无一漏逃。天亮时燕军主力已抵达沧州。这样的神速,莫非真有天神帮助吗?

    燕王“声东击西”的战术确实收到实效。徐凯毫无警觉,仍在指挥其兵士按步就班地筑城。营里卯正吹一遍号是起床。第二遍号吃饭。第三遍号响过,赶车的赶车,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各自要去伐木运石加固土城。这工夫儿张玉、朱能等将率精兵突袭土城。有的城墙上甚至早有缺口儿,根本无须攀援,一跃即进。于是南军将士放下工具急摸兵器,便被燕军冲杀得成了无头苍蝇。燕王却又带了一支部队截住南兵去路,等待着溃逃者进入张好了的口袋。

    经过一场短暂的并不扣人心弦的战斗,沧州城便被燕军占领。主帅都督徐凯、陶铭、程暹,都指挥俞琪、赵浒、胡元、李英等均被擒俘。兵校万余人被杀。战马九千匹尽为燕军所得。另外八千余人成为俘虏。

    沧州一战着实漂亮。燕军将士兴高彩烈,士气亦由此大振。张玉、朱能等对燕王佩服得五体投地。燕王自然也很高兴。

    然而,也非“十全十美”。就在攻克沧州大摆庆功宴的这个夜晚,发生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令燕王大动肝火。

    这事儿是由谭渊引起的。

    谭渊跟随燕王多年。“靖难”兵起,参与北平九门的攻夺。又在雄县战役中率壮士千余,伏于月漾桥水中,据桥而战,勇立大功。此人骁勇善战,确是不畏死的骁将,然而脾气暴戾,嗜杀成性。今日白天燕王安排他遣散战俘,发给那些愿回家乡的土卒以盘缠和文牒。他已遣散了五千人,尚有三千未发,看看天黑,令降卒们吃饭、睡觉等明日再说。殊料这厮在庆功宴上吃过几杯酒后,忽又想起此事,便又提了刀,带领百名兵士,闯进俘虏营里一顿乱砍乱搠。那三千名手无寸铁的降卒不大的工夫儿便全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二天,当燕王得知此事,他真地愤怒了。——他也许从未如此愤怒过的:恨得他一脚踹在椅子上,将椅子踹得稀烂。吩咐一声:“快与我将谭渊绑来!……”

    说起来,燕王自真定之役开始,便确定了遣散(即释归)俘虏的政策。人们还能记得,在袭取雄县之役后,南军九千官兵曾被屠杀。当时燕王便对部下这种滥杀的行为至为不满,且训戒道:“尔等嗜杀,适以坚人死,使敌皆畏死而尽力以斗。一夫拼命,百人莫当。昔曹彬下江南,未尝妄杀,其后子孙昌盛。往往好杀者多绝灭。今随拔一城,其实所得甚少,而所失甚多呢!”

    人们也还记得,就是夺取雄县不久,在真定又俘虏了大批南军士卒。那些降卒们在俘虏营里嘁嘁嚓嚓,似又想叛去。燕王得知消息,便亲自召降卒训话:“尔等凡已降我,便是我的子弟。确有以父母妻子之思,又愿归去者,理当明以告我。我则供给资粮,发放盘缠,开具文牒,礼送出境。倘若叛逃,若被我巡骑抓住,则难免死罪了……”结果,经过了一番说教,那些降卒都颇受感动,表示乐意留下报效王爷。而少数被遣返的降卒,也逢人便说燕王的好处,倒是又使许多庶民百姓投入了“靖难之师”……

    而如今,当燕王知道仍有谭渊这样的将领滥杀降卒时,真是忍无可忍。不一会儿谭渊被缚至军帐,燕王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斥骂。谭渊则辩解说:“我所杀的,皆是粗壮之士,且反心已露。若今日不杀,放其生还,明日则又当啸聚复来,与我作对。大王虽是善心,却是恣敌为虐呢!”

    燕王又斥道:“你却有理!你想免除后患,可‘后患’靠嗜杀能免除的吗?以后每阵必有俘卒,却都要你当‘后患’而杀之吗?”他本想严惩谭渊的,但想想这厮与他父亲两辈人皆在我帐下,待我也真是忠心耿耿,战功卓著,是一员难得的战将……最后只好罚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然而不想数月之后,谭渊便在夹河之役中英勇献身了。

    二

    燕王并不满足偷袭沧州的胜利,决心继续挺进,与盛庸、铁铉展开较量。他命将沧州所获的辎重运回北平,自己亲率大军渡运河,循河南下。经过景州,来到德州城下。当时驻守德州的铁铉、盛庸不知燕军虚实,未敢出战。燕军继续南下,往临清进发。盛庸派了数百名骑兵尾随燕军,做了试探性的袭击,却被燕军打败。

    十一月十二日,燕军进驻临清。两天后又移军馆陶。在馆陶又遣轻骑进入大名,意外获得官军粮船,便取粮焚舟。燕王的目的在于切断官军南北粮道,并诱其出战。所以再从馆陶渡河而东,先后进入冠县、莘县、东阿、汶上,并派出游骑到了济宁。在这一段路程里,铁铉、盛庸只是派小股部队跟踪,搜集情报,而避免两军正面接触。

    腊月五日,燕军在汶上抓到盛庸军两个运粮的百户。经审讯得知,盛庸的主力部队已离开德州向东昌转移,先锋官孙霖带兵五千在滑口扎营。滑口位于山东省平阴县西南三十里处,是贯通中原南北大道上的军事要塞,向为军家所必争。燕王即遣都指挥朱荣、刘江、内官狗儿,率精骑三千,袭破孙霖营寨,斩杀数千人,获马三千匹,生擒都指挥唐礼等四位将军。先锋孙霖仅带数人突围。

    滑口之战,拉开了东昌大战的序幕。

    燕王因初战告捷,颇为得意。他分析盛庸此次由德州南下,是由于粮道被切断从而缺饷所致。而盛庸军新驻扎的东昌又非富庶之地,素无积蓄,故不可能在此长住,而必欲速战。“庸欲速战,我则不战;庸欲不战,我则扰之。”这便是燕王的策略。他对东昌之战取胜满怀信心。

    但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他为这低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盛庸不似李景隆那样出身名门,他没有辉煌的经历。对于这位建文朝堪称“中流砥柱”式的将军,人们不太了解他的过去和家世。耿炳文挂大将军印伐燕时,他是耿部的参将;而李景隆代耿炳文北伐,他又转至景隆麾下。总之,他的名气与耿炳文、李景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燕王对他颇陌生,故不能如对李景隆那样,未曾交战便能如数家珍般地指出“膏粱竖子”的性格特点以及诸多“败症”。所以这便为燕王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盛庸与铁铉闻悉燕军主力将至,即杀羊宰牛宴犒将士。且在东昌南部祭奠了“山川神”、“当境神”与“八方神”。大将军盛庸以三军司命身份祈告主宰东昌这片土地的神灵,保佑他和他的将士。

    后来,当燕王想到也应该祭祀一下东昌的“当境神”时已经晚了。盛庸、铁铉已经誓师励众,检阅精锐,背城列阵——他们知道东昌城矮壕浅,非济南之所能比;他们也不想让城中的老百姓遭受兵燹之灾。所以,他们干脆将队伍拉出城来,在这广阔的中原腹地上让金戈铁马尽情地厮杀。

    盛庸新近被封“历城侯”,铁铉也拜了兵部尚书,他们踌躇满志,正欲与燕军决战,恨不得毕其功于一役。而燕王也知道,盛庸所统领的“北伐军”,实为朝廷所能调急起来的主力部队。如将这支部队歼灭,则建文朝廷将元气大伤,就无可救药了。所以燕王意识到,决战的时刻到来了。

    这是腊月二十五日,离年除夕还有四天。

    如伟大的著作总是“平平而起”,这三十万兵马参与的战争是在很平静的气氛中拉开的帷幕。

    在悄然到来的黎明里,枯草盖满白霜,纵横的小河里袅袅地蒸腾着水气。盛庸排开的是由宋太祖创造的“平戎万全阵”。因为他是“以逸待劳”,所以他有较充裕的时间,能利用地形而将自己的阵营布置得尽可能完善。这个阵形共九围合成一阵(内三为方阵,一为前锋,一为后殿,一为左翼,二为右翼)。中心连排三个方阵,每阵各有大将一人主之。其阵中又有若干小阵,以门相通,各用拒马枪、床子弩、步弩、盾牌、枪、刀等常规兵器配合设置。

    但是盛庸在布置这些常规兵器的同时,又准备了一些当时并不常用的火器,如所谓“二将军缨子炮”、“一窝蜂”、“地雷”等等。这些火器虽杀伤力大,却也笨拙,且容易出故障。为此这位虽名气不大却是稳健扎实的将军,事前一遍遍地操练,以求万无一失。如今这些火器都被埋伏着,屏住气息等待着突然的呐喊。

    燕王仍摆出他惯用的雁阵。按说他是王爷,又是三军主帅,应当呆在中军位置集中精力指挥而不必亲自冲锋的,然而这一回他偏要自任前锋,首先出马。他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靖难”战争中,他发现人们的激情正在消逝,而需要他亲自冲锋以唤起热忱吗?……

    号炮突然炸响,战鼓随之擂起。燕王下意识地正了正他的盔头,将身子往马首一俯,扬起宝剑喊一声:“杀!”他亲率三千精骑向敌军左翼冲去了。

    南军阵营里的望楼很清楚地看出了北军动向。盛庸下令,左翼采取闪避的态势。于是联袂排开的盾牌整齐地后退,持牌的兵士头都不抬,牌后的长矛只是向劈过来的骑兵的剑挡了挡而已。燕王的这支马军很快又绕出敌阵,再冲击中军。中军同样不乱。也是整齐地闪躲,让燕军的锐气自行减退。

    燕王的三千精骑在阵中冲撞了一会儿,他们想再冲出来,但是盛庸军的阵门封闭了。一排排“拒马枪”挡住他们的道路。而大阵里面小阵的各门也移动了位置,本来的方阵变成了圆阵,这些圆阵迅速地旋转起来,形成漩涡,将燕王的三千精骑围在了垓心。到这工夫儿燕王心里就有点紧张了。因为他知道,最可怕的对手不是张牙舞爪的凶神恶煞,而是不慌不忙瞅你微笑的家伙——这家伙往往先让你出拳,他只是闪避而并不动手,可一旦动手,那必是瞅准了你的要害,给予致命的一击。燕王想,现在只能奋力搏杀。一个又一个的兵士在他的剑下倒下去。但他的心里却愈加紧张,因为十余万敌军兵马,不是靠他王爷的剑锋能杀光的……

    在燕军阵营里,张玉、朱能等将通过望楼看到燕王三千精骑被层层包围,急忙摇动令旗,使全部人马由雁形变为锐利的箭头,向盛庸军冲杀过来。因为燕王亲自作先锋冲阵,无疑给全军将士以极大激励,故人人踊跃,斗志昂扬。但是想不到敌军突然之间火器齐发。除了“一窝蜂”、“地雷”之类的爆炸,敌军还向他们发射火箭、毒箭,于是轰轰隆隆劈劈啪啪的爆炸声震动荒原,而伴随着的火光冲天而起,往往有断手断臂或者盔头之类被气浪送上半空……在不远的东昌城墙上,铁铉与一部分兵士民壮欣赏到了提前到来的春节的鞭炮和焰火。

    燕军被火器打乱了阵形,使他们在滚滚的烟尘中看不到自己的旗帜,伍长、队长、百户、千户、指挥也难以辨认自己的部下。此时敌阵中骁将平安又率奇兵冲杀过来。盛庸摇动令旗,阵形再发生变化,他试图截断燕军退路,形成全面的包围……

    燕王陷入重围,左冲右突而不得出。所幸与敌军搅在一起,对方没能向他们施放箭矢。混战中燕王发现敌阵东北角相对薄弱,便奋力往东北冲突。盛庸在望楼上看得清楚,便撤西南之兵前往抵御。此时朱能正到处寻找燕王。他从敌军的动向中估计到了燕王所处的位置,便带领番骑(其中一部分为改编过来的“朵颜三卫”骑兵)冲入敌阵,果然找到了燕王,高喊着“大王我来也”,冲到燕王身边,奋力掩护,终于使燕王杀出重围。

    张玉因不见燕王突围,更是忧心如焚。这位统领中军的大将,现在也只好带领一支骑兵突入敌阵寻找。然而在敌阵中一面拼杀一面寻人那是何等困难啊!张玉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人了,尽管武功高强,但毕竟体力有限。当他的长枪与敌人的兵器相交时,感到有些吃力,且越来越吃力了。因此他必须十分注意节省力气而使用巧劲儿。他的长枪或缠或扎或拦或闪,不时将敌人挑落马下。而在迎接另一个冲过来的敌人时,还要眼观四路地寻找燕王呢。突然,他感到脊背上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在瞬间里他意识到那是一支箭扎在身上。但他来不及拔,也不能拔——他知道一旦拔出那支箭,将会有血水喷涌而出。他就带着脊背上的箭继续搏杀。

    张玉开始还能意识到,他后面所带的自己的弟兄越来越少,后来连这种意识也没有了。他的左臂又中了一刀。所幸骨头并没有砍断。现在他只能依靠右臂的力量与敌人拼搏了。

    张玉在敌人的阵营里杀了多少时间、驰骋了多少路程,他自己弄不清楚了。他的战马早已倒下,他现在骑的是夺来的马。他估计快要杀到敌阵的边缘了。这工夫儿他远远地望见了一位燕军将领,便高声喊问:“大王突围没有?”那位燕将也正在搏杀着,没听清他喊的是什么,只是朝他摇了摇头。他以为燕王仍被包围在敌阵里,便又调转马头往原路杀回来。

    张玉突然发现天色暗了下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同时有汗水或雨水从头顶上顺着前额、鼻梁往下流淌,而眼前的敌兵也站不稳似地晃晃悠悠。天地间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想这可能是因为风雨声太大了。凭他的经验,风雨声过大,反而使天地间显得寂静。

    张玉根本想不到他已遍身是血,他丝毫没有疼的感觉。倒是觉得非常舒服。甚至连疲乏也没有了。那根原本沉重的长枪现在如魔棒一般的轻巧,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舞……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双方鸣金收兵。奄奄一息的张玉被抬进燕王帐幕。燕王命令军医抢救。那时张玉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但他面色白得像纸,全身的血都已流尽了。军医禀报说已无能为力了。燕王大怒说你为何无能为力?你一定要救过他来!军医说,夫金疮不可治者有九焉。一日伤脑颅,二日伤天窗,三日伤臂中动脉,四日伤心,五日伤乳……张将军脑颅、天窗、臂之动脉及心皆伤,臣确无回天之力了!燕王一听便放声大哭,扑到张玉身上喊着:

    “世美呀世美呀!你是为我而死啊!你随我入沙漠,征散毛洞、寒鸦山、黑松林、捕鱼儿海,夺北平九门,攻蓟州、破遵化、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拔大宁……哪一仗没有你的功劳啊?我原想‘靖难’功成与你共享富贵,你却等不到那一天便弃我而去呀!世美呀,你且等我一程,我与你一起去吧!……”边哭着,边要拔剑自刎。

    众将急忙将燕王抱住,夺了宝剑。纷纷脱冠跪地,涕泗交流,都向燕王请罪。说张将军之死臣等皆有责任。如大王不治臣等以罪,臣等心里实觉难受呢。

    燕王便强忍住泪,倒劝众将说:“胜负乃常事,生生死死不足计。不过,艰难之际痛失良辅,实是使人难过。唉,要说责任,倒是我之过也!……”说着,连连摇头,泣不成声。众将嘘欷一片。

    燕王脱下自己的战袍,亲手覆盖到张玉身上。这一夜他要守在张玉的尸体旁边。

    张玉是燕军第一大将,他的战死,必会严重挫伤全军士气。第二天两军再战,燕军又败。燕王第一次尝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滋味。只见烟尘滚滚,散乱的军队逶逶迤迤数十里。曾经极威风的旗帜现在狼狈地拖在地上,又被疾驰的马蹄踏过去……他只好视而不见。按照军律持旗的人是要被正法的,但是逃命期间谁能顾得上办这种事儿呢?……

    燕王后来亲自以百余骑殿后。官军步步进逼。他按辔执弓往后射击。幸亏他的箭法精良,他懂得“怒气开弓,息气放箭”,虽然怒满胸膛,但发箭的刹那间却要屏住气息。于是追赶的敌人连连中箭,他们不得不减缓了速度。

    燕王且战且退。在接近馆陶的河汊处,他看到一条斜路上尘土飞扬,心里一悸,以为是埋伏的敌军。但定睛一看,烟尘中飘扬着的却是自己的旗帜,又不由大喜。刚想勒住马,等待那支军队过来时,却又猛地想到:啊呀!倘是敌军故意用了我的旗号呢?却又如何是好!……此时身边只有二百余骑,只好舍命死拼了!

    然而来的却是他的儿子朱高煦和指挥华聚,带领着两千余骑。真是喜出望外啊!只听高煦大喊:“父王!……”他也大喊:“高煦我儿!……”父子俩各把兵器一扔,两骑相会,他们就在马上拥抱着,又滚到了地面上。

    燕王禁不住老泪纵横,把他沾满了灰尘的髭髯在高煦的颈上扫来扫去。说也真怪,上回在白沟河,也是在他穷途末路时高煦突然出现,救他脱离险境。难道这都是天意吗?难道他命里该有高煦这颗救星吗?……

    高煦说:“父王你没有事吧?”

    燕王说:“我无事。你却受伤没有?”

    “没受伤……许是稍稍破点皮吧。”

    “快让我看看!”

    高煦便掀开他的披膊。燕王马上发现披膊下面右肩部白袍上有一片血渍。

    “啊呀!你受伤了。”燕王不由地一声惊叫。

    高煦咧嘴一笑:“是中了一箭。亏那射箭人力气不行,没射多深。”

    燕王赶忙令高煦解了披膊,脱了袍子。看了看,箭伤果然不重,伤口上的血早已凝住。但是燕王心痛得皱眉喷嘴地说:“我的儿,这幸亏不是毒箭呢!”便又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脊背。背部有月芽儿似的一块黑痣,跟他身上的那块儿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的痣在左,高煦的痣在右。

    “真是我的儿子啊!”燕王叹道。泪水又流出来。

    高煦见父亲流泪,故意大大咧咧笑道:“父王何必伤悲?大丈夫驰骋疆场,就是要预备着马革裹尸还的呢!”

    “不许胡说!”燕王虎起眼嗔他,旋即又默默地点头道:“唉,我儿说的也是啊!……”

    也许,在这种场合,他才真正体味到了“打仗父子兵”的涵意。

    燕军退至馆陶已是腊月二十七日。后有追兵,前有拦截,从馆陶到威县的数十里路程他们竟然走了两天。想想出师南下沧州时,一昼夜行三百里的速度,便又平添了些许感喟。

    三天之后到达威县,恰是建文元年的除夕。没有酒,没有鞭炮,当然更没有欢乐。萦绕在燕王和他的将士们心头的,只是如何冲破南军防线,尽快地活着回到北平,与家人团聚。

    他们在威县只是吃了点干粮,用凉水当酒冲进肚里,便又趁夜色上路。那时候得胜的大将军盛庸已将军情驰报真定,驻守真定的吴杰和平安立即遣兵马四处邀劫溃退的燕军。就在由威县至真定的路上,他们与两万官军遭遇了。燕王记得很清楚,这是辞旧迎新的时刻。很多人就是死在了由建文二年通向建文三年的门槛上。

    好在那时燕军已从仓皇混乱的状态中稍稍缓过点劲儿。溃散的兵士根据各自的腰牌,又找到自己的长官和弟兄,各营指挥系统很快恢复,燕王则又可以施展其用兵才能了。

    燕王将数千精骑埋伏于路边的沟壑里。他亲率十余骑,做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迎着敌军过去。在距敌只有五六十步时,他勒住马,向敌军喊道:

    “我乃燕王。往昔我俘获你军将士,随即释放,资财遣归。今请让开尺许道路,容我过去,无相逼也!”

    敌兵唧咕了一会儿,就有人回话了:

    “请大王原谅,我们上锋早有示下:‘纵尔如纵蝎’。我们若放过大王,上锋却放不过我们。大王行个方便,速下马投降,随我们去真定过年吧!”

    敌兵不知是计,拍马而来,准备捉拿这个穷途末路的叛军“首逆”。燕王带着他的十余名亲兵且战且退,终于将敌军引入伏击圈。三千燕军从路两边唿哨而起,将敌军一鼓围歼。燕军大队人马乘机夺路北上。

    正月初五,燕军在深州再遇平安、吴杰军的堵截。正月十五日,好不容易才回到北平。燕王检点兵马,约近六万人如今是躺在异乡冰冷的荒野上了。可以想见,这是多么难过的元宵节呀!红灯摘下来了,白幡竖起来了。飘飘扬扬的雪花里夹杂着为死者发放的纸钱。那寥落的鞭炮不是为着春神,而是为着亡灵……

    燕王命僧人做法事祭奠阵亡将士。道场就设在承运殿。道衍和尚领着他的弟子们烧香,引幢幡,放焰口,拜水忏,行诸般佛事。燕王含泪诵读了他自撰的祭文。祭后仍不忍离开死难将士的灵牌。他又朝着灵牌念叨:

    ……因奸恶盅惑幼主,图危社稷宗祀,我不得已才起兵救祸。尔等皆竭忠秉义,誓同死生,以报我皇考之恩。今尔等奋力战斗,为我而死,我恨不能同尔等相偕而行。不是我留恋残生,之所以犹存生之念者,是因奸恶未除,大仇未报之故也。今尔等暂且愤悒于地下并体察我心。待大仇报后我亦寻尔等去了!……

    然后,燕王将身上的素色龙袍脱下,当众放到燃化纸钱的铜盒里。诸将连忙上前阻止。但稍晚了些,龙袍的一角已冒出火焰。燕王两手扯起龙袍的袖子,让那火焰继续扩大。他说:

    “唉!将士乃我手足。我焚此袍,是我将此袍遮其体肤,虽其一丝,以识我心!”……他情不能已,泪水顺着长髯滴落到燃烧的龙袍上。火焰烧着了手指,他却没有感觉。龙袍化作几只黑蝴蝶,在牌位间飞舞着,又无声地消失了。

    诸将见状,纷纷恸哭。旁边那些阵亡将士的妻子儿女深受感动。张玉的长子张辅先已在燕军中任指挥同知,现在袭父职为都指挥。他当场流着热泪道:

    “人生百年,终必有死,而得大王哭祭如此,夫复何憾!我当继父志,上报王恩,下报父仇!”

    祭奠实际是一次誓师。祭奠之后,就有许多死难将士的子弟纷纷请求从征自效。

    等和尚们的法事结束之后,朱能等将领忆及去年冬天师出北平,道衍和尚至城郊送行,曾满怀信心地对燕王和将领们说:“师行必克,但费两日耳!”那意思是:胜利毫无疑问,且会很快,三天两日便可报捷。如今却是吃了败仗。问问他,看这和尚如何自圆其说?不料,这老谋深算、圆滑机变的和尚对朱能军将的“质询”早有准备。他是这样解释的——

    “两日,昌也。贫僧料定会在东昌受点挫折。自此而后,我军必全胜矣!”

    将领们相视而笑。对道衍的解释颇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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