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年之秋,尽管飘洒着腥风血雨,但对许多人来说,这毕竟是收获的季节。“金秋”,金子般的秋天。燕王登上了“金銮宝殿”。他应该把“金果子”赏赐给那些“靖难”功臣了。
九月甲申,论“靖难”功封公爵者二人,即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他们同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丘福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禄二千五百石,予世袭;朱能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禄二千二百石,予世袭。此外追赠张玉为荣国公,谥忠显。
封侯爵者十三人。即咸阳侯张武、泰宁侯陈珪、武安侯郑亨、保安侯孟善,同安侯火真、镇远侯顾成、靖安侯王忠、武成侯王聪、永康侯徐忠、隆平侯张信、安平侯李远、成安侯郑亮、思恩侯房宽。
封伯爵者十一人。即兴安伯徐祥、武康伯徐理、襄城伯李俊、信安伯张辅、新昌伯唐云、新宁伯谭忠(谭渊之子)、应城伯孙岩、富昌伯房胜、忻城伯赵彝、云阳伯陈旭、广恩伯刘才。
又论“款附(即降附)功”,封驸马都尉王宁为永寿侯。封茹常忠诚伯、陈瑄平江伯、王佐顺昌伯。授李景隆为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岁增禄千石。追封徐增寿武阳侯,谥忠愍(不久又进封定国公,禄二千五百石,由其子徐景昌嗣)。
被封赏的当然不只这些。其他从征将士分为四等,一等为奇功;二等为首功;三等为次功;四等为大旗下功。除封官加职以外,还分别赏赐银两、文绮等物。
就连那些在三年半的“靖难”之役中帮助过燕军的庶民百姓,也分级论功行赏。如北平、保定、通州保卫战中守城、运砖石木料、送饭食和茶水的,每名赏钞一百贯、绢一尺、棉花三斤。渡江时为燕王驾船的舟子周小二,破格擢升为巡检(从九品),赐彩帛、钞百锭,并免其徭赋三年。
对于以上的封赏,人们未必觉得完全合理——譬如李景隆,这个口碑甚差的纨绔子弟,如今竟功冠百官,位居“班首”。诸功臣便有点儿不服气——但马马虎虎也能接受得了。因为上所列者,毕竟或多或少对永乐帝登基是有所贡献的。然而,对蹇义和夏原吉的提升,人们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蹇义是建文朝的吏部侍郎,夏原吉是户部侍郎。两人刚刚归附新帝,未有尺寸之功,便同时擢升尚书。有的人觉得不平。但皇上说:“他们是皇考高皇帝的旧臣,因忠于太祖,故忠于建文,想来也会忠于朕的。”这理儿也难以让人口服心服。
与蹇义、夏原吉情况有些类似的还有:原翰林院侍读解缙、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黄淮,检讨金幼孜、胡俨等七人,虽未升官,却得重用。同入直文渊阁,得以参预机务。他们可以经常与皇上相处,实际上就是永乐帝的高级顾问了。
但不管怎么说,新的朝廷即永乐朝廷总是在壬午之秋诞生了。这个秋季常常出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天气。当东天上降下大雨的时候,西天上却是骄阳高挂。在骄阳下,文武新贵们冠冕堂皇地进出午门或东华门,都是志得意满的神态。
然而人们奇怪地发现,在公、侯、伯或者尚书、侍郎行列里似乎少了一个人。就是道衍,即姚广孝。
若论“靖难”功,谁能与道衍匹敌呢!当年是他最早要给燕王以“白帽子”戴,鼓励燕王起兵举事。他虽不能持槊上阵,但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燕王长年在战场上统兵,是他辅佐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三年半的“靖难”之役,燕王转战山东、河北,或退或进,战守机事皆听计于道衍。袭取大宁的计划也是他与燕王秘密确定的。而他最突出的贡献,还是“靖难”之役的最后阶段,帮助燕王确定了“弃城不攻,长驱直下,疾趋京师”的战略。所以,道衍对燕王的作用,颇似当年刘邦打天下时留守汉中的萧何;甚至比萧何还要重要——他还有着张子房的贡献呢!诚如此,如封他为公、侯,这是毫无争议的,大家都口服心服的。然而,道衍这是怎么了?为何受封的功臣行列里没有他的身影?……
二
道衍是在六月下旬奉了新帝旨意,陪世子朱高炽离开北平南下京师的。同行的还有老将军顾成、都指挥张信、王府纪善金忠等。甚至还有那个一夜之间由无名皂隶变为北平布政司参议的李友直。他们需要赶在七月朔(即初一)日之前到达,以便陪皇上大祀天地,并展开一系列庆祝活动,参予决定一些重大而亟须办的国事。
阳光灿烂。白云在飞,马蹄在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成功”二字。每个人都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但不知为什么,渐渐地道衍的马蹄落在了他们的后面。“老了!……”他对朱高炽说。
骑马不行,那就坐车吧。可坐车他也经不住剧烈的颠簸。他感到身体不适,需要中途稍事休息。按照正常的起居习惯,不要太紧张。否则对他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来说是吃不消的。于是,他将祝贺新皇帝登极的“贺表”交给朱高炽说,你给老臣代贺吧,老臣怕是赶不上那一天了。朱高炽只好说,那好,我们就先行一步了。您老人家慢慢儿走吧。莫慌,身体是顶要紧的。
到了京师,道衍并没有住进馆驿,而是到天界寺“挂单”去了。
天界寺在聚宝门外,秦淮河南,为京师名刹。洪武五年他曾在这天界寺里进修过,接触了一些高僧,也结识过几位京师的名流、大儒,算是开阔了眼界吧。但因为自己那时的资历学识都不行,在这里是呆不住的,只好悄然离去,潜居于苏州。屈指算来,到今年正好是三十个春秋。唉!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呢?……
洪武二十五年春天,他也来过这里。就是那一回,他陪同燕王游完了夫子庙,信步走到聚宝门想到城楼上站一站,却遭到守门兵校的拒绝。而就是那个夜晚,他与道士陈正莆合伙跟燕王搞了一场拆字的“游戏”。通过拆字,他暗示燕王不要放过继承皇位的机会……唉唉,这又恰好是十年!十年啊,弹指一挥。拆字的预测应验了,燕王果真是“左看是君,右看也是君”了。有谁会相信,就是他和陈正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操纵着燕王,并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呢?……
道衍住进天界寺后,还没有到聚宝门那儿走一走。因为那儿是刑场,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聚宝门外被斩首或凌迟,有时一天能杀到三五百人。寺庙的钟罄之声根本压不过秦淮河岸的惨叫、号哭。那个被他称作“读书种子”的方孝孺,及其“十族”,就是在那儿倒在血泊里,却无人敢为他们超度亡魂。
说也怪,道衍这个被袁珙称为“性嗜杀”的“病虎”,而今却骇怕面对淋漓的鲜血。道衍本是这场“靖难”战争的煽动者,或者说是这出“靖难”戏剧的编导者。如今战争胜利了,戏剧也有了精彩的结局。这老和尚赢得了掌声与喝彩,可他并没有原先想像的那样兴奋,那样自豪。反倒有点怅然,有点颓唐甚至恐惧感。是何原因?说不清楚。
这一日道衍正在寺中打坐念佛,忽然心血来潮,有点走神儿。扭头一看,有两个人朝他嘻嘻地笑,原来是金忠和袁珙。
金忠四年前还是普通戍卒,穷蹙时曾在街头卖卜。是道衍将他荐于燕王驾前,给占了“挂印乘轩”的一卦,从而得到燕王赏识,授以王府纪善。如今可不得了,穿上正三品的补服了!一问,皇上新授了工部右侍郎,令他仍旧回北平辅佐世子。
再看袁珙,也穿上青色小杂花官袍了。袁珙虽是相术大师,旷世奇才,但一直浪迹江湖,说实话也没享过什么福儿。这回因为新帝登基,想起了当年给他相过面,认定他“年过四十髯过脐,当位至‘九五’之尊”的术士,便予以回报,赏了个太常寺丞。袁珙何曾想到过这辈子还会做官呢?(他能给别人相面,却相不出自己的过去未来)他跟道衍的年纪差不多,背都驼了,牙都快掉光了,却又穿上了官服。穿了官服也没个官样儿。冠也不正,袍也不洁,举手投足,仍改不了江湖气味儿。
“啊呀,原来你在这里,怪道找不着呢!”袁珙说。天气还有点热,他一面说话一面扯开袍襟,探进手去抹汗搓灰儿。
原来,他们是奉了圣旨而来的。圣上想念他这“靖难”第一功臣,准备重重地封赏,可到处找不着人儿。
但是道衍却告诉他们,他已经老矣,耳聋、眼花,精力不济,不中用了,陪侍不了圣上了。
“你这是怎么了?”金忠惊讶道,“你当初结识皇上(即燕王),不就盼的这一天吗?你看看,这是你给皇上写的诗……”
金忠袖中掏出一纸,递给他。展开看时,果然是他十几年前写的“自荐诗”。其中有“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大业计已成,勋名照简牍”之句。这首诗永乐帝至今还保留着,这倒让道衍颇受感动。永乐帝令金忠拿了这首诗来劝说道衍,不要违背当年他们的诺言,就是说,不要离开皇上。皇上希望道衍永远在他的御座旁边,他们肝胆相照,共享荣华。
“还愣着做甚?快随我们进宫吧!”袁珙就要忙活着为道衍收拾行李。
“唉唉,请不要如此!”道衍说,“请让老僧再仔细想想!”
“嘁!还‘老僧’呢!”袁珙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还看不透你吗?”
金忠却拽住道衍衣袖,悄声问:“你是怕‘伴君如伴虎’?有惮于‘与君王交,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吗?”
道衍摇摇头。
“唉!那为何要激流勇退呢!”金忠、袁珙齐问。
“我也说不清楚……”道衍说着,将那张写有“自荐诗”的纸片撕碎,撒落到放生池里。放生池里的鱼们受了戏弄,立时朝着白花瓣儿也似的纸屑游了过来。一霎间,他觉得芸芸众生们真就是放生池里的鱼,它们追逐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金忠和袁珙未能劝说得道衍回心转意,只好怅怅而返,回宫复命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道衍就是在天界寺里如普通僧众一样地度日。这儿有一位高僧,叫溥洽,也是僧录司的左善世,于禅宗有极深的造诣。他们两个时常一起谈禅论道,倒也很有意思。可是忽有一日,宫里又有人来,道衍的生活还是给改变了。
这回来的是太监郑和——就是跟随燕王从征,在军中侍候起居的“三保儿”,如今成了正儿八经的太监了,正四品的内臣了。三保太监笑嘻嘻地先寒暄一句:“哟,多日不见,先生还真是修炼得胖些了呢!”旋即传达皇上旨意,请道衍到宫里赴宴去。你瞧,重阳节又到了。皇上想念几位旧臣,凑到一起叙谈叙谈。道衍大为感动,但推辞说“年老腿脚不便”。不料三保太监说,圣上想得周全,肩舆也给先生派来了呢。道衍只能先“望阙谢恩”,朝皇宫方向叩了几个头。
宴会是在御花园举行的。果不其然,应邀赴宴的只有丘福、朱能、张武、张辅(即张玉之子)、张信等几位。御花园是只供皇帝、后妃和皇子们休憩游玩之处,外臣进来,真是破例。他们走的是后门,即北安门,又进玄武门,故无须经过妃嫔们居住的宫殿。御花园果然是皇家园林,虽不甚大,却颇显雍容,奇花异卉,大概只有仙苑才能与之媲美的。赴宴者皆是绯袍玉带,惟他是一身袈裟。皇上尊重他的信仰和习惯,格外给他安排了素菜。在御景亭里也惟有他捱得皇上最近。且皇上一次次地向他赐酒。皇上还轻轻在他耳畔吟起了“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的诗句。皇上是多么重感情的人啊!皇上吟这诗句时彼此都眼泪汪汪的了。道衍一次次地叩头谢恩,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
宴罢,道衍并没有被送回天界寺,而是来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云里雾里似地浮沉着,进得好大一个宅院儿。进大门时他有意无意地掠了那门灯一眼,似乎闪着个“姚府”字样。他也未大惊小怪。他觉得这是在做梦。而且,梦中的人并不是他道衍,而是另外的人,叫姚广孝。他心里话:姚广孝到这来做甚呢?姚广孝这是要拜访谁呢?……
又晃悠了几下,云雾中沉浮的感觉就愈重了。他就觉得这姚广孝有人搀着,前呼后拥着,上得台阶,进得门儿,扑面有异香袭来,影绰绰环佩叮当有仙人晃动。随后,这姚广孝便被仙人们抬上了床榻,盖上了锦衾,又放下了帐幔……随后姚广孝也就不省人事儿了。
第二天醒来,道衍大吃一惊,一看这可不是天界寺的禅房。禅房可没有镶嵌了玉石的楠木床,没有织绣了大红牡丹花纹的锦衾,没有雕镂髹漆着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贵妃醉酒之类图案的屏风,没有对面墙上挂着的周昉《挥扇仕女图》,没有几案上摆着的诸多宝玩。正自疑惑间,又听帘外莺啼似地喊着:“老爷醒来了!”随即便有几个年轻仙女婷婷娉娉过来插烛似地请安。
道衍慌忙拿锦衾遮掩了下体,喝问:“你们何人?我在何处?”
仙女们齐说:“我们是老爷使唤的奴婢。老爷这是在自己家里。”她们说罢,就要向前侍候——拿痰盂的,执溺壶的,想给他捶背砸腿的,拿香香的热手巾想给他揩脸的……
道衍醒过神儿来。又喝一声:“且慢!”吓得众仙女们都刷地跪于榻前。齐问:“老爷有何吩咐?”他想了想说:“快把我的僧衣取来!快!”说罢又念了声“佛”。
然而这几个婢女却面面相觑,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都不吭声儿。
道衍围着锦衾急出一身汗。实在无法儿,只好令她们且都退出。这工夫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随着一声“嗯”的干咳,门帘掀起,露出一张非男非女的脸。一看,原来是太监三保儿。三保太监笑嘻嘻说:“姚大人好睡!”道衍眯眼说声“阿弥陀佛”——他晓得这是皇上一手安排的了。
果然,郑和说,奉了圣上旨意,此处宅邸便是姚大人新居。她们是先来侍候的几位宫女。仆奴们还不够用的,日内将陆续派到。随说着,朝帘外一招手,过来个小厮,捧来一套冠服请姚老爷更衣。道衍将眯着的眼儿睁开一道缝儿,略睃一下,呀!竟是金麒麟袍和玉带!
道衍说,啊呀,这怎么行呢,快把我的僧衣找来吧!
郑和说,姚大人,这是圣上的特赐。金麒麟袍,听说只是洪武爷时赐过谁一回儿。大人快穿上,随咱家进宫谢恩吧。说着,他要亲自动手给穿衣服了。
道衍说,请不要叫我“姚大人”吧。我是和尚,你不是不知道的。说着,他把郑和递过来的金麒麟袍推向一边。
于是道衍便在床榻上恳求三保太监回复圣上,他一直是佛门弟子,这把年纪了,还“还”什么“俗”呢!求万岁一定体谅老衲。万岁的恩惠老衲自是心领了……
郑和啧着嘴,连连摇头,一副无法理喻的神情。只好叫人取来了僧衣芒鞋。道衍好歹钻出了被窝儿。随后又盥洗过了,再北向叩头,望阙谢恩。
道衍从三保太监口中得知,这处宅邸原来的主人竟是黄子澄。
三保太监领着道衍在这处宅邸里四处转了转。应该说宅邸保护得极好,未看到有什么被砸被焚的痕迹,也没有血迹。尤其是那个梅园,是黄子澄刚刚买进且修葺过的,梅花虽早谢尽,但枝叶却十分葳蕤,生机盎然。这些梅树大概都有三百年以上的树龄了吧?你看,与人比起来,树木的生命力是如此强盛!它们再活个三五百年,仍会是这么年轻的。
道衍和郑和在梅园里踱着。他们想像得出在不久前,黄子澄及其家人必会每天都在这里踱步的。如果仔细倾听,没准儿能听到旧主人的气息会在枝叶间缭绕。
郑和说一声“请”,反客为主地把道衍请进了书房。这当然是黄子澄用过的书房。轩外的芭蕉绿绿地还在。更令人惊叹的是那只被黄子澄所宠爱过的叫作“狡童”的獬巴狗也在。狡童甚至随了他们的脚步摇头摆尾进得门槛儿,仰起头,因眼儿上面的毛太长,瞧人时眼珠遮遮掩掩的,倒显得十分可爱。郑和便情不自禁地将它抱在了膝上,而狡童也很会献媚地用舌头舔着他的手指头儿。你瞧,这便是牲畜比人精明之处——“狡童”是绝不会被刀剐的。
从书房出来,郑和又带着道衍到跨院里转了转。那儿是马厩、仓库和洗衣房。有个比道衍年纪还大的人背着身子在喂马。另有两个十来岁的女子,也背着身子,在吭哧吭哧地拿斧子劈木柴。郑和说,这都是姚大人您的仆人。这个马夫和这两个女孩子,皆是供大人您使唤的。您瞅出来了没有?他们还不太会做活计,得慢慢调教。您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吗?说出来您一定会吃惊——当然,您老人家啥世面没见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年连元顺帝的妃嫔都叫哪位功臣给睡了呢!
这喂马的老头儿是原刑部尚书侯泰的老岳父。这两个女孩儿,是户部侍郎郭任的闺女。
郑和说,这真是万岁爷的恩典,没把他们砍头,也没戍边,更没有将女孩儿发往教坊司,或者分到兵营里充军妓。黄子澄的妻妹和齐泰的一个什么女亲,就发到洪国公丘大人的营里去了。每晚二十条汉子守着,好不遭罪的呢!……
说着转着,转着说着,他们又来到了客厅。三保太监或许从道衍的目光中瞧出了一点和尚应有的慈悲心,便叹口气——也仅仅是叹口气而已,没说一个字的同情的话;倒是又咬牙切齿地说:活该!若不朝他们下狠手,万岁爷如何能得安生?天下如何能得太平?八月十五早朝时,若不是皇天保佑,万岁爷福大命大,景清那奸贼的刀子若真捅上,皇上那可了不得!……怎么,瞧您老的眼神儿,您是没听说呀?……
一直沉默着的道衍憋不住了:“究竟皇上出什么事了?景清怎么了?”
郑和说:“景清,你老该认识的?”道衍说:“我是认识。洪武三十二年,他不是曾以左都御史改北平参议的吗?”郑和说:“就是他。人面兽心!皇上差点儿吃了他的亏呢!”
原来,当年景清以左都御史身份去北平,曾多次拜访燕王。燕王也曾设宴款待。景清言论明爽率直,妙语连珠,燕王大为称赏,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后来景清又调回了京师,彼此也就再没联络。这回燕军进京,景清较早地去龙江归降燕王。燕王颇高兴,拍着景清的脊背说:“景清,我故人也!”即位后当即恢复了景清左都御史的职务。
“唉!万岁爷看人从没错过,惟独这回儿看走眼儿了!”郑和说。万岁爷不曾料到,景清诡称归附,实则要为建文报仇。他准备了一把匕首,整日别在腰间,鬼鬼祟祟伺机行刺。八月十五早朝,这景清穿着一袭绯袍,进了东华门,又进午门,再进奉天门,都没人疑他,竟让他带着暗器站到了班次里。也别说,还幸亏此前有钦天监观天象,见“文曲犯帝座甚急,其色赤。”禀报圣上得知,圣上心里有了些防备。圣上朝文武班次上一看,见众臣今日都未穿绯袍,惟独景清穿绯袍,心下未免疑忌。早朝过后,圣上出殿门,景清等随之,突然奋跃前冲拦截圣驾。圣上喝令左右,将其拿下。朝他身上一搜,匕首亮亮地插在腰里。景清一看事情败露,挣扎不得,只能泼口大骂。骂圣上篡位。说建文未死,他要图谋兴复云云。圣上令锦衣卫敲齿抉唇,景清含血喷吐龙袍。致使龙颜大怒,乃命活剥其皮,皮囊里充草,系在了长安门上示众……
道衍听得惊心动魄。又问后来怎么样了?郑和说您老问的是谁?皇上?出了这件事之后皇上还真是做了几夜恶梦,梦见景清披头散发,使剑围绕御座逼杀。气得皇上下狠心,命“夷其族”、“瓜蔓抄”……
道衍说:这“瓜蔓抄”是何意思?
郑和说:“瓜蔓抄”这词儿咱家也是头回儿听说的。就是祸连十族吧。“瓜蔓抄”嘛,顾名思义,顺着瓜蔓儿摸瓜,互相株连罢了。景清家乡的那村儿,家家户户抄家远徙,没一根烟囱冒烟儿了……
郑和还在与道衍说话儿,进来个小太监察告说,皇上有急事,叫他快些回宫。郑和赶忙向道衍告辞。临走又说,姚大人您看这宅子里还有哪些不合适的,可以再跟我说。您可别忘了快向皇上谢恩去,皇上还真是想你呢!说罢匆匆走了。
道衍望着郑和送来的金麒麟袍和玉带,又回味着刚才听的景清的事,心里一阵阵冷。“阿弥陀佛”也喊不出,念珠也忘记了捻。尤其郑和漫不经心借了景清之嘴所说的,“建文未死”,“他要图谋复兴”这话,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
道衍的目光又从金麒麟服和玉带移到了僧衣上。信手扯了扯黑条浅红袈裟,自己跟自己说:你究竟是道衍呢,还是姚广孝呢?……
道衍反复思忖,这宅邸他不能住,金麒麟袍他也不能穿。却又怕拂了皇上美意,伤了皇上的心。倘惹得龙颜震怒,又如何是好?
道衍悄悄地又回到天界寺。他给永乐帝写了一封“谢表”,谢皇上恩宠,却又尽述衷曲,表示不愿离开禅林。不过,如果皇上在僧录司里给安排个职位,他倒乐意接受。如此,则既可做佛门弟子,又可做陛下臣子,上朝事君下朝奉佛,庶几乎心两安矣。
永乐帝看了道衍的“谢表”,拂髯一哂说:“这个斯道先生。你总要入朕彀中的!”遂授以僧录司左善世之职。
僧录司左善世原是溥洽。溥洽是当世有名的高僧,道衍平素对他十分仰慕的。道衍原想做个右善世,位居溥洽之下。不想溥洽一再谦让,且皇上也决定让溥洽让位,这样溥洽就改了右善世。好在左右善世皆是正六品,都穿一样的饰金袈裟,也无所谓高下的。这样道衍就准备与溥洽日夕作伴了。
然而,令道衍想不到的是,他刚刚入主僧录司,座位尚未坐热,溥洽就让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给带走了。随即进了北镇抚司。溥洽的罪名也怪——出卖僧人度牒。其中有几张度牒下落不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说到出卖度牒,并不是希罕事,从洪武朝时就有人办了。原来,洪武爷当年下旨整顿僧、道,限制各府州县人数(府不得超过四十人,州三十,县二十),并定期进行考试。这便使许多痴心做佛家信徒的人被赶出了寺院。但后来,道衍似乎记得,那一年山东、河南闹蝗灾,两省的布政司曾联合请示朝廷,提出向僧录司各请二百张度牒,以每张二十石谷的价格向社会出卖。卖得的四千石谷,用来赈济灾民。从那回开了头儿,以后几乎每有大灾,地方官府便捉摸这条筹措钱粮的道儿。这条道儿一直沿续到建文朝。
溥洽出卖度牒,这事儿也说不上犯法。因为皆经朝廷批准;再说钱米也进不得他自家的仓廪。然而说也怪,偏有几张度牒去向不明。溥洽说不出所以然,只承认是自己因渎职而丢失。与度牒一同丢失的还有些金银祭器。如今盗贼既捉不到,溥洽自然须承担全部责任,所以便以贪污罪被下诏狱了。
道衍记得溥洽被逮的那天是个深夜。晚饭通常也是做“佛事”的时候,僧人一般是不许说话儿的。但溥洽却低声地对道衍说:“斯道,我今日心血来潮。你我怕再不会一起吃斋饭的了!”说完,默默地用箸将钵里的每一个米粒都送到嘴里,又默默地咀嚼着。道衍也陪着他,慢慢地整齐地放下了钵和箸。之后溥洽就回到了禅房,面朝北一动不动地打座参禅。他的目光穿透梵墙,可以俯瞰到秦淮河,俯瞰到大江。
纪纲带领锦衣卫冲进溥洽禅房时,秦淮河上似乎有舟子在唱渔歌。歌声极美,其韵味在这深沉的夜里就显得格外深沉:
“哎哟嚎!咳咳……哎哟哟嚎!……”
细听,却是无字之歌。
道衍或许受到这“无字歌”的启迪,他猜测溥洽的下狱,怕是与“逊位”的建文帝有些瓜葛了。
三
道衍、溥洽在天界寺吃晚斋(这是他们分别前的晚斋。十几年后,溥洽从狱中出来,道衍也就“圆寂”了)的时候,在太湖东畔一个叫做黄溪的村庄,也有几位僧人在吃饭。
这是极幽静的所在。孤零零茅屋三牖,绿竹围抱,曲水环流。门上有一匾额曰“清远轩”。当门摆一八仙桌,四人围桌而坐,显得有些拥挤。房梁上挂一盏灯笼,照出其中有四位僧侣。四位僧侣中,三位是和尚,一位是本院里的杂工——做一些木工、瓦工之类活儿,这种人被称作“道人”。
坐在首位上的和尚,看上去倒最是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模样。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一看就未受过劳作之苦。头顶也没有“具足戒”的痕迹,显然也没有极深的修行。瞧那坐相儿和脸上的神气,就不像是真正的和尚。而其他的几个,除了和尚、道人,另一位农夫打扮,面皮也不像是日晒雨淋惯了的,这几个人都是极憔悴极疲惫的神态;而且,眸子里都透出些许悲楚、伤感和惊悸。
外面“哗”地一阵风声。所有的人都支楞起耳朵,目光同时盯向窗外。其中那个农夫顺手就用了竹扇遮住灯笼的光亮。听了听,又有柴门吱呀一声,这伙人就更显得紧张。随之摸戒刀的摸戒刀,取棒的取棒,且互相用眼色儿提示着,做好了厮杀搏斗的准备。
但是却听那萧萧竹声里有人吟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众人便“哦呀”地松了神经,彼此苦笑笑,又软塌塌地坐回到凳上。在门口避着的一个和尚便拔开门闩。就有个三十来岁的戴着斗笠绾着裤角的渔夫,一手挎了竹篮,一手提了瓦罐,满头汗水地跨进了门槛儿。
当即有人接下了渔夫手里的竹篮和瓦罐。而这位渔夫把裤角抹下去,整整衣袖,然后朝那位白生生儿的年轻和尚跪下叩首说:
“臣史彬恭请陛下圣安!”
“啊呀呀又来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如今是应文和尚!”年轻和尚皱起眉头说,“都什么田地了,还讲君臣礼节呢?唉!”
而另两位和尚也对“渔夫”说:“陛下说得对,还是称‘师父’吧!”
然而这两位和尚马上也受到众人指责:“看,你二位称‘陛下’,合适否?”
于是,所有的人酸酸地笑了。
当下“渔夫”敞开竹篮,往桌上一样样地摆放,原来是饭菜——盘香饼、印子糕、叫花鸡、五香酱肉、笋腌鲜之类。有人发现了瓦罐里盛的是清炖鲈鱼,光闻气味就是很诱人的。那个扮作渔夫的太监王钺,便忙活着先给年轻和尚即建文帝盛鲈鱼汤,且递过去箸。建文帝却把箸放下,低了头,双手合十,呢呢喃喃地祷告什么。其他人也便学了他的样子一起祷告。这时茅屋里突然静极,只有如泣如诉的竹声从门窗里透过来。稍顷,开始有人吸鼻子、吞咽,渐渐地大家开始歔欷,到后来终于都憋不住,嚎啕大哭,涕泪交流,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茅屋仿佛要被他们的哭声给掀翻了似的。
还是那位扮作“道人”的程济先清醒过来,惶惶地提醒众人说:“莫只顾哭了!当心引来豺狼!”一句话,像拿根白练拴住了众人的嗓子,哭声戛然而止。大家渐渐平静下来,泪眼迷离着向建文帝说:“请师父用膳。”建文擦擦眼说:“请各位一起用膳。”大家又齐应一句:“谢师父!”然后各自去摸筷子。
默默地咀嚼。将饭食和着泪水吞咽。
从天堂到地狱。从天子到亡命徒。尝一尝吧,这是何等滋味儿!……
六月十七,对,壬午年六月乙丑。
大火。由乾清宫蔓延开来的大火……
建文帝令王钺去召唤皇后及文奎、文圭的时候,已经晚了。皇后马氏在坤宁宫已经以一条白绫,吊死在了门框上。皇后对此是早有了准备的——从建文帝那夜回到她的身边,说了那番叫人断肠的话,马皇后就知道她的大限已经到了。
王钺朝马皇后的遗体叩了几个头。来不及犹豫,慌忙将她给解下来。然后他就开始纵火……但是,火苗儿燃起的那一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便又将坤宁宫的火扑灭,然后抱起了马皇后的遗体,匆匆跑至乾清宫。
他把乾清宫点燃了。他用马皇后的遗体编造了弥天大谎,也给后世人们留下了千古难解之谜,同时创造了一个具有永恒魅力的故事。
但是他浪费了一点时间,就再也找不到文奎和文圭了。事实上宫里的变故比他预计的要来得快。就如他未预计到应天城会那么快就陷落了一样,皇城乃至皇宫的陷落也提前了时间。宫人们早已经乱纷纷地出逃了(王钺后来意识到,宫人们的出逃没准儿也是有人组织的)。文奎、文圭一定是趁机溜走了。他不敢磨蹭——他知道顶要紧的是皇帝的安危,所以赶紧从乾清宫回到了奉先殿。
那时候程济这个具有某种“异秉”的神神道道儿的翰林院编修,已经按照其预先的计划,以所谓洪武爷的遗诏,迫使建文帝剃掉了头发。于是,他和周恕以及叶希贤、杨应能等,开始以不同于方孝孺他们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建文的忠诚。
其实,他们的忠诚,实现起来要比方孝孺等人困难啊!可他们不会得到方孝孺等人那么好的名声。
按照程济这个“活神仙”的安排,他们从地道里钻出来之后,跟那些逃难的宫人相反,迎着火源往北跑。当时皇城内宫城外有十二座门。他们来到比较偏僻的北上东门,在那儿钻进了泄水的阴沟。当时也顾不得水臭,就淌水而行。出阴沟一看,面前挡着个铁栅栏,铁栅栏外面即是护城河。他们脚下的脏水恰是穿过这个铁栅栏而哗哗地泄进护城河里。
“此即鬼门!”程济指着铁栅栏说。
程济此时开始领头儿了。他推推铁栅栏,竟没有上锁。吱地声如鬼叫,倒把人吓一跳。不过“鬼门”却也敞开了。紧捱着程济的建文从阴沟里探出头来望望,见河水倒是极平稳,也没有燕军的舟船;然而,既无船又无桥的,莫非要泅水不成?可他们谁又有泅水的本事呢!
正犯愁着,忽听这“鬼门”的下面,有人悄声喊道:“应文来了?”
建文帝大惊。定睛一看,又吃一惊。原来那股注入河中的脏水旁边,有乱蓬蓬一堆草,草里钻出颗人头。那人头上戴着道士帽,但满脸全是疤痕,十分狰狞可怖。幸亏是在白天,否则建文一定会认为这是河里的鬼魂,是来勾人性命,以便“脱生”的。没准儿他会一头栽进河中,成为那“鬼”的寄托物儿。
那“鬼”似的道士从乱草里钻出来,又把乱草拨进水中。原来他是站在了一支小船上的。然后这“鬼”道士便撑着长篙,仰脸儿喊道:“来吧来吧!去也去也!”
程济似乎对道士也不熟,便极谨慎地问:“你是何人?应该是神乐观的王道士来接的吧?”
那人说:“我姓吴,叫吴慈仁,王道士的朋友。王升在太平门那儿等着呢。”
程济还在犹豫着,可是憋在阴沟里的几个人急坏了。他们一个戳一个地往前探询:究竟怎么了?走呢还是不走?建文便对程济说:“事至如今,还有何考虑的?快走吧!太祖遗诏上不是说‘薄暮会于神乐观’吗?如若迟延,被贼兵发现,又如何是好?”
程济看看那河里,只有靠彼岸处极细的一溜阳光,红红的,知道就快到“薄暮”了,所以不敢再迟疑,忙将建文抱起来,递给下面那鬼似的道士。然后他们再一个挨一个,攀着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也落到船上。
道士说声“大家坐好了”,便拿竹篙一撑,使小船无声地离开护城河的石壁。然后他又放下篙,拿起橹,不紧不慢地摇起来。
河上静悄悄,不见任何舟楫。这过分的静也令人提心吊胆,所以建文及其随从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有那欸乃歙乃的划船声代替着人的喘息。
不料那吴道士或许寂寞难耐,突然唱起歌来。建文一听那歌词,脸色立时黄了。原来,他唱的是《莫逐燕》:
莫逐燕,
逐燕燕高飞,
高飞上帝畿……
这首歌建文帝曾在牛首山上听到过,也曾在梦中听到过。应该说歌的韵律是极美的,吴道士的嗓音也是极美的;可是,在这种时候唱这支歌,听来真叫人毛骨悚然呢。他就下意识地扑到了两个太监的怀里。
周恕和王钺没听过这支歌,程济、叶希贤、杨应能或许也没听过这支歌。他们一时尚来不及捉摸这吴道士的歌里含着什么深意(“帝畿”两个字,吴道士咬得不很清楚,听起来如“地阶”),但是,他们在这种危险的环境里,也委实无兴趣欣赏什么歌声的。于是叶希贤便拽拽道士的衣襟,悄声央求说:“哎哎,道长,且快些划船吧,莫要唱了!”
道士嘁地一笑说:“早听听这首歌,哪有今日呢!好吧,歌唱完了,太平门也到了。天下也太平了!请各位上岸吧。”
当时坐船的人尽管都觉得这道士神怪兮兮的,却没工夫儿与他唠叨。小船泊近太平门时,恰是薄暮时分,车轮般大的桔红色落日正落在紫禁城的箭楼上。程济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堤岸上站着个老道士,果然是王升。不禁大喜,便喊一声:
“王道长!快来接着应文师父!”
堤岸上的王道士便跪下叩头说:“王升早已迎驾多时了!”说着,又伸过手,先把建文帝拉上岸去。随之程济、叶希贤等也上了岸。等他们的脚板实实在在踏在了土地上,心里也稍微踏实些了。
王升在前头领路,一行人跌跌撞撞沿了崎岖的山路往神乐观去。此时暮色四合,树木山石就朦胧起来。程济忽地记起了那个鬼似的道士,扭头一看,早不见了影了。他问王升:“驶船的道士,可是你观里的?”王升说:“不是。那人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此住过数日……回头再细说吧。”
这神乐观在钟山西麓,再往西就是玄武湖。进了山门,绕过玉皇、三清、四御殿,到了东道院。也不见灯光,一株大树下有几个人影模糊着。这几个人影参差不齐地说着臣某某叩见万岁,都带着哭音儿。建文一看,是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编修赵天泰、刑部郎中梁田玉。建文说着“卿等平身”,嘴里和心里都不是味儿。
东道院里的龙王殿和关王殿关着,王道士请建文进了客堂。见人太多,又敞开了执事房。客堂里点着蜡烛,也早沏好了茶水,摆放了水果、点心之类。王升请建文坐北朝南,然后他倒身下拜。又禀奏说:
“臣昨日夜间做一梦,梦见高皇帝召臣进宫,说万岁即有大难,令臣今日酉后在太平门接驾。臣问万岁如何来法儿?高皇帝说你不是有个姓吴的道友吗?就令他驾一小船,到鬼门外候着。我醒了梦,赶紧就找吴慈仁商议。不想他也做了如我一样的梦,也是梦见高皇帝令他去鬼门迎接圣驾……”
众人听王升这么一说,无不嗟讶称奇。建文叹道:“看来这都是高皇帝早就安排好了的呢!”
程济、王钺随之也说:“这都是劫数儿,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得。”
王升又说:“万岁与各位大人且请稍坐,我再到山门外瞅瞅,怕又要来人了。”
建文刚刚喝过一杯茶,门外传来脚步声。王道士又领来一帮子朝臣。他们是:按察使王良、参政蔡运、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钦天监正王之臣,徐王府纪善史彬。彼此见过礼,都有劫后余生之慨。
神乐观本来道士就不多,王升又怕人多眼杂泄漏了风声,故今日早晨即借故将所有的道士都打发下山去了。叶希贤就提议抓紧时间商议下步打算。
建文说,如今也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了,大家彼此师兄师弟的称呼吧!又把在执事房里的人也叫进了客堂,有坐椅子的,有站着的,有干脆席地而坐的。挤挤巴巴,倒也显亲热,真是患难兄弟了。
兵部侍郎廖平先发言。他说陛下身边无人照顾自然不行,但人太多了实也无益。一来容易暴露行迹,二来衣食住行诸多不便。倒不如只选几个体壮力强又无家庭拖累的,跟陛下身前马后的伺候;其余的人,可各找归宿,遥相应援。他说我这是抛砖引玉,各位看看可否?
廖平说罢。久久无人吭声。沉默有顷,还是建文说廖平此议甚好。大家可以自报一下,谁与我同行?谁遥相应援?彼此也确定个联络的办法儿。
正议论着,王道士提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面片儿汤,又端来一碗黑糊糊的什么咸菜。他说今日还就是忘了准备吃的东西。山上条件甚差,万岁凑合着吃点儿不知可否?
此话一说,大家倍增凄惶酸楚。建文帝端过那碗面片儿汤时,他倒未觉出有什么,可周围的大臣们都已泣不成声了。天啊!皇宫近在咫尺,却成了天涯沦落人了!
吃过了夜膳,大家继续议论。遂决定左右不离建文者三人:叶希贤、杨应能都已剃发,自然是“比丘”,程济算是打杂儿的“道人”。又确定往来道路上时常提供衣食的六人,都起了绰号:“衣葛翁”、“雪巷”、“槎主”、“南山樵夫”、“太湖渔翁”和“补锅匠”。
在确定建文帝旅程目的地时候,有人建议远赴云南,依西平侯沐晟。史彬却说,西平侯能靠得住否,怕不好说。又有人提了几个去处;可仔细斟酌,亦觉不敢保险。议来议去,眼看夜半,还是徐王府纪善史彬说:“此地不可久留。我看,不如先去我家暂避数日,再作计较。”
史彬的家是苏州府吴江县黄溪,濒临太湖和南运河,交通比较方便,且史家家赀也厚,足够饮食。而其他人的家乡,最近的也是襄阳,三天两日也到达不了。所以众人也都提不出反对意见。
说声要走,渡船就是最急的。当即就有几个人下山筹备。按说玄武湖上该是有船的,因那年头儿此湖封闭,户部在湖心岛上造“黄册”(即赋役登记册),闲人莫入,官吏们上下班交通工具不是马和车轿,而是舟楫。只不知现今乱哄哄的,还有船未有。到湖边一看,还真是巧!真有一只舴艋舟在那儿荡悠,想是因了风势从南边飘游过来的。
这几位大臣赶紧将船拢到岸边,又急火火到观里禀报建文。建文大喜。却又愁无有舟子。史彬说我会驶船,只是多年未弄了。王钺说我也凑合。众人说,好好好,撑船的便是你二位了。
这工夫儿天就要微明了。因怕道士们回来,弄不好横生事端,所以必须马上离开。于是大家相拥相抱,哭作一团。最后不知谁说了句:“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又有人更正说是“后会有期”,就在玄武湖畔洒泪分手。
建文(现在是应文和尚)、叶希贤(应贤)、杨应能(应能)、史彬(太湖渔翁)、王钺(补锅匠)便上了船。在许多双泪眼的注视下,这“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便贴着玄武湖的东北岸,寻找长江去了……
现在,在黄溪的这所谓“清远轩”里,几个人已吃罢饭,餐具懒得收拾,先听“太湖渔翁”史彬讲他所搜集到的来自京师的消息。
建文早已得知马皇后自缢而薨,且被“补锅匠”王钺抱到了乾清宫火堆里。他也知道,马皇后以他的名义享受了“天子葬礼”,被埋在了钟山上。为此他将他的马皇后,与太祖的马皇后还暗暗作过对比,觉得这两代马皇后的命运真是有天壤之别!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死了的无须再让他惦记了。他现在惦记着的是活人,比如他的母亲吕太后(现在降为懿文太子妃)。由他的小弟徐王(已降为敷惠王)陪伴着,迁往懿文太子陵园。
他的另外两个弟弟,吴王被降封为广泽王,远徙濠州;衡王降为怀恩王,迁往建昌。他的少子即二岁的文圭据说没逃出宫去,连同其乳母被燕军一起抓住,如今被押回凤阳去了。至于太子文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究竟去了哪里呢?……
太湖渔翁即史彬说,他家私学的教习王先生刚从应天回来。王教习得到的消息是,广泽王和怀恩王尚未到达濠州和建昌,就又被废为庶人,一起禁锢在凤阳了。刚说到这里,建文就连连点头叹气说:“唉,我料定会如此的,料定会如此的。还有别的消息没有?”
史彬说:“都御使景大人又被杀了……”
建文一愣:“景清?他不是降了新朝了吗?”
“唉!那是假降。景清是要为陛……为师父您报仇。他是想杀了燕逆,以图匡复建文朝廷的呢!”
于是史彬便复述了景清刺杀永乐且被“剥皮实草”,悬挂于长安门上的经过。引得建文以及叶希贤、程济等好一阵嗟叹。不过他们都未流泪——他们听到此类血淋淋捐躯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来到黄溪之后,每听到这类的故事(比如暴昭被寸磔),他们便会由某人写一篇诗文,然后由“渔夫”和“补锅匠”撑了船,他们到太湖里哭一场,然后将诗文撕碎,葬人湖中。他们只能以此来寄托哀思。但是这样搞的多了,也容易引起乡人怀疑。所以再后来,写了诗文便就地火化,埋进地里。这样也就无法放声大哭了,只能使悲痛化作石头沉甸甸压在心里了。
然而史彬后来讲述的故事使他们得到了一点快慰。史彬说,景清的“人皮草人儿”挂在了长安门之后,说也怪,每到夜晚之间通体发亮。人们称其为“忠臣精英之光”也。有一天,永乐帝车驾经过长安门,忽起一阵飓风,刮断系了景清的绳索,景清的“人皮草人儿”恰恰掉落到永乐的车辇前头。恰恰又是立着,扑向辇门做张牙舞爪状。结果吓得永乐夜夜做恶梦,梦见景清仗剑追杀这个篡位贼王!……
“好!”众人听罢,情不自禁拊掌欢呼。而且,应贤和尚和“补锅匠”,很顺理成章地便联想到,永乐没准儿会被吓出病来,没准儿活不过今年去呢!
然而,这种少有的愉悦未能持续两刻钟。接下去史彬通报的情况,又使他们陷入了惶恐之渊里。
史彬说,溥洽被逮捕了。下了诏狱。
“溥洽?……”程济惊叫一声——他是极少惊惶过的,可这会儿面如土色。应贤、应能和“补锅匠”随之也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在这不大的茅屋里踱着步。只有史彬和建文好像尚未觉出事态有多么严重。他两个瞅瞅程济,又瞅瞅叶希贤和王钺,极困惑地问:“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为何锦衣卫逮捕暴昭,逮捕铁铉等人,程济都没有这么惊惶过呢!……
程济怔了片刻,然后招招手,让大家都凑近些,围拢到建文身边来。他压低声对建文说:“显而易见,溥洽下狱,证明永乐对陛下之死起了疑心。臣可以断定,自此而后,朝廷必会在各地严加搜捕!……”“溥洽与我有何关系呢?”建文困惑不解。
叶希贤倒是能理解程济的意思,可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难道永乐会在各地张贴榜文,画影图形捉拿陛下?这不可能的吧!程大人是否有点过虑了呢?”
“不不不”,程济说,“永乐绝不会如此愚笨。永乐即便知道陛下尚活在世上,他也不会承认的。他只承认乾清宫的焦尸。惟其如此,他的皇位才能坐下去。”
“唔!……”叶希贤若有所悟,“那便是说,永乐捉拿陛下,不是明的,却是暗的?”
“唉!这就是朱棣!”程济极佩服似地点着头,喊出了永乐的名讳。随后又对建文说:
“陛下,恕臣说句无礼的话——永乐这个人,他就是把陛下杀了,他也不会承认杀的是陛下您呀!……”
建文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胸腔升起,缠绕在了脖颈上。他下意识地摸摸脖颈。他瘫坐在了木椅上。
程济慢慢踱到窗下,倾听着外面的萧萧竹声。间或有狗吠幽幽传来。甚至还有荒鸡莫名其妙地咯哒哒蹄了一阵。少顷,程济说:“陛下,‘梁园’虽好,非久居之所。
此地离京师甚近,人多而眼杂,而我等又不能老呆在这‘清远轩’里。依臣之见,还是远走高飞,萍踪江湖,东西南北,皆吾家也!”
建文说:“卿言甚是。那就走吧。可先去哪里呢?”
程济闷了半晌,说道:“陛下,先去云南如何?”
“好……吧!”建文沉吟道,“去云南,该是经过襄阳的吧?我记得廖平的家是在襄阳,且到他家里住一住。”
第二天,建文帝就离开了太湖之滨。行前应史彬之请,建文将他“驻跸”过的“清远轩”改题为“水月庵”。
史彬没有随同建文继续漫游。他也未再出仕。这年深秋,树叶儿要落光的时候,永乐帝令将建文时在任诸臣自行离职者四百六十三人全部削籍,礼部行文各州县,追缴革除诰敕,苏州府遣吴江县丞巩德来到史彬家追讨诰敕,见自号“太湖渔翁”的史彬,戴了竹笠、披了蓑衣,正垂钓于竹溪。巩县丞将嘴巴俯在渔翁的耳朵上说:
“听说建文皇帝在先生家里?”
渔翁微微一哂道:“哪儿的话呀!你看,你这话把快上钩的鱼给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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