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参天可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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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延陀多弥可汗薛拔灼,浓眉方脸,相貌威武,敦敦实实的恍若半截黑塔。他肩头很宽,胸部发达,举止豪放,倜傥不羁,长得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然而气量狭小,性子急躁,对臣下猜忌多疑,不重情义,无故罢免父汗薛夷男在位时的贵族大臣,改用自己的亲信。贵族们纷纷背离,薛拔灼大肆杀戮,人心惶惶,局势动荡。回纥、仆骨和同罗等部落协同作战,战败了薛拔灼。

    薛延陀本是铁勒的一支部族。隋唐之际,北方的强大民族除去突厥,就算铁勒了。东突厥强盛时,碛北的铁勒分散成薛延陀、契苾、回纥、都播、骨利干等部落。东突厥败亡,铁勒诸部共推薛延陀的夷男当真珠可汗。薛夷男建王廷于郁督军山(杭爱山东支)下,疆域东至靺鞨,西至西突厥,南接沙碛,北至俱伦水,尽据古匈奴的故地,养兵二十万。薛延陀取代了过去东突厥的地位,成了漠北最强大的汗国。贞观十九年,薛夷男逝世,嫡子拔灼杀死庶长子曳莽,自立当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他趁李世民亲征高丽,引兵十万渡过黄河南下,进犯唐境。幸亏李世民早有防备,命执失思力率突厥兵驻屯在夏州北面,又遣田仁会与执失思力合兵迎击。唐军大败薛延陀,俘虏数万人。薛拔灼落荒而逃,执失思力追击六百里。李世民看准了薛拔灼的虚弱,调兵遣将,诏令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作瀚海安抚大使,又派左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率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带领凉州及胡族兵,代州都督薛万彻与营州都督张俭,各率本部人马,分兵几路,齐头并进,向薛延陀汗国发动总攻。

    秦叔宝、程咬金出使乌罗护和靺鞨部落,回国途中,经过薛延陀东境,跟薛延陀阿波设(将军)的兵马遭遇。阿波设自不量力,进行挑衅,秦、程二将和尉迟敬德麾军夹攻,击败阿波设。薛延陀举国震动,风声鹤唳,自我制造混乱,纷纷传言说:“唐朝大军到了!”各部落霎时崩溃。薛拔灼惊恐失色,慌慌张张带着几千骑军,投奔居住在云中的东突厥阿史德时健部落。回纥部落猛攻云中,阵斩薛拔灼,兼并了他的宗族,占据了云中。

    薛延陀诸俟斤(部落首领)互相攻击,争着派出使节向唐朝请求归附。薛拔灼的残余部众向西溃逃,尚有七万余人,拥立薛夷男的侄儿咄摩支当伊特勿失可汗,跟随他返回故土。但他惧怕唐朝,自动取消了可汗的称号,派使节到长安朝见李世民,请求迁回郁督军山(杭爱山)北麓。敕勒九个部落酋长,一向臣服薛延陀,听说咄摩支重返故土,都很紧张。李世民召集廷议,大臣们担心薛延陀在漠北再度崛起,造成祸患,于是采取双管齐下的对策,一面让兵部尚书崔敦礼去郁督军山安抚,一面遣李世勣与九个敕勒部落联合对付薛延陀。临行前,李世民以果决的腔调对李世勣说:

    “咄摩支当真降服,就抚慰;反叛,就讨伐。”

    “薛延陀濒于覆灭,其余敕勒各部落,有的已来投降,有的还在徘徊观望。请皇上颁发诏书,促使他们全部归顺朝廷,愈快愈好。”李世勣进言道。

    “朕会亲自前往灵州招抚诸部落。并且声明:去年出征辽东的军马,本年都不征调。”

    太子李治本应跟随父皇一道去灵州(今宁夏灵武县),少詹事张行成上疏奏道:“皇太子陪同圣驾巡幸灵州,倒不如留下来监国,接待百官,处理朝政,熟悉朝廷事务。”李世民觉得张行成忠诚而又虑事周到,擢升他做银青光禄大夫。

    李世勣督师抵达郁督军山,薛延陀酋长梯真达官率部众投降。咄摩支则既不投降,又不敢抵抗,向南逃奔到荒山野谷躲避起来。秦叔宝和程咬金前去招抚,咄摩支才出来晋见秦叔宝和程咬金,表示归降,然而他的部落仍然犹豫不决。李世勣麾军攻击,斩杀五千余人,俘虏男女三万余口。咄摩支被送到京城,授予右武卫大将军。薛延陀汗国共历三主,凡二十年,至此宣告灭亡。

    尉迟敬德的兵马穿过瀚海沙漠,薛延陀阿波达官以数万残余部众抗拒,尉迟敬德一鼓作气将其击破,阵斩一千余人,乘胜追击二百里。尉迟敬德和江夏王李道宗分别派出使节,前往敕勒各部落招降。各部落酋长直如夙愿已偿般的欢悦,磕头拜谢天使,请求朝觐天可汗。

    李世民驾临浮阳(今陕西泾阳县),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和斛薛等十一个部落,都派出使节前来进贡,争先恐后奏请说:

    “薛延陀妄自尊大,飞扬跋扈,不事奉大唐,没有资格做我们的主人。”

    “他自取灭亡,各部落作鸟兽散,不知何去何从。我们游牧部落离不开草场,不能跟随薛延陀逃亡,愿意归顺天可汗。”

    “请天可汗怜悯我们的处境,设置官府衙门,收留抚养。”

    李世民乐得满面生辉,设盛宴款待回纥等部落的使节,分别颁发赏赐,委任官职。并赐给各酋长玺书,派程咬金和薛仁贵前往各部落传达圣旨。

    中秋前后,关中盆地的景象格外美丽。金风送爽,天气正好不冷不热。在蓝湛湛的穹宇下,渭河两侧呈阶梯状增高的山峦显得低矮了,牛羊满坡,黄熟的谷子、糜子、麻籽,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灵动鲜活的斑斓色调和风光,好比一架五彩缤纷的锦屏,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踌躇满志的李世民望着眼下的山水,心花怒放,神采飞扬,孩子般地露出了天真而满足的笑容。他乘兴来到甘泉宫,和臣僚们一起探幽访古,谈论兴废。甘泉宫原本是秦代的林光宫,秦二世胡亥建造,在池阳(今泾阳)县西北的甘泉山上。汉武帝于建元元年扩大建筑范围,改名甘泉宫,周围九十里。还新建了高光宫、长定宫、竹宫、通天宫、迎风馆、露寒馆、储胥馆等,成为西汉皇室的避暑胜地。李世民触景生情,抚今追昔,滔滔不绝地对群臣说:

    “周边部族与天地俱生,与中国帝王并列。他们制造祸端,开始于唐朝立国初年。朕随便派出两支偏师,便生擒颉利,刚刚实施长远方略,就消灭了薛延陀。铁勒都族十万多户,散处漠北,万里迢迢派遣使节请求内附,列入编户齐民,一并改成州县建制。开天辟地以来,委实前所未闻,应当遵循礼制上告祖庙,并且布告天下。”

    “陛下以武功定天下,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得心应手,神武英明,空前绝后。”百官赞颂道。

    “空前很难说,绝后更不可言。时势在发展,后人必然要超过前人。”

    秋高气爽,李世民心情愉快,御驾至泾州,越过陇山,到达西瓦亭国家军马场,观看放牧的军马。继续北行至灵州,敕勒各俟斤(酋长)分别派遣使节前往灵州拜谒李世民,多达数千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恳望天至尊当我们的天可汗,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做天至尊的奴隶,供天可汗驱使。”

    “不是做奴隶,而是做兄弟,做朋友。我们是友好邦交,世世代代和睦相处,互相交流经济文化,互助合作,携手共进,开创更加美好的未来。”

    “天可汗万岁,天可汗万岁,天可汗万万岁!”

    李世民兴高采烈,激动得思潮翻滚,挥毫泼墨,以诗记述此项盛事:“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公卿大臣请求在灵州刻石立碑,永作纪念。李世民允许。

    车驾返回京都,李世民兴犹未尽,赋诗《帝京篇》十首。寓情于景抒发政治情怀,气魄宏大,意境高远。开篇第一首诗说: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连甍遥接汉,飞观回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年前,回纥首领吐迷度、仆骨首领歌滥拔延、多滥葛首领末、拔野古首领屈利失、同罗酋长时健啜、思结酋长乌碎,以及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霄等部落酋长,一起进京朝觐。李世民在芳兰殿大摆筵席,欢迎各部落首领和酋长,并命有关部司热情相待,三天一大宴,一天一小宴,优礼有加。

    李世民巡幸灵州返京,感受风寒,加之旅途劳顿,要在年前调养一下。于是下制规定:有关祭祀、奏章、外宾、军事、禁卫、印信、驿站补给,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或死罪,仍由自己裁决。朝廷其余事务,都交由皇太子处理。大杨妃的熏风殿暂时成了他的疗养场所、安乐窝。李世民对着铜镜照了照,蓦然发现:本人变得多么苍老了呀!原来黑漆般的头发已夹杂着银丝,强健的肌肉明显松弛,脸上出现了绛色的瘢痕,额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岁月不由人。难怪近年来常感疲困,朕明显地衰老喽。”

    “菜怕叶老,人怕心老。”大杨妃宽解说,“高士廉、房玄龄年逾古稀,精力还那么旺盛。陛下跟他们比,正值英年,不算老,细心保养,很快可以恢复强健的体魄。”

    “舅舅和亲家也常常生病,撑得够苦的啦。可是朝廷又少不了他们,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

    “长孙无忌、马周和褚遂良都非常能干,做事也尽职尽责哩。”

    “朕准备任命长孙无忌做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省事,干脆把朝廷大权集中到他手上,让他辅佐太子。褚遂良资历尚浅,缓一缓,到时候再作调整。”

    李世民住在熏风殿服药养病,品茶弈棋,谈天说地,偶尔还去禁苑跑跑马,兜兜风,十分惬意,仿佛清清的泉水从心田上潺潺流过,涤荡着困顿与烦恼。病情日见好转,健康开始恢复。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李世民的生日。大杨妃把小杨妃、徐充容等妃嫔都召来了,长孙无忌和太子治,以及李道宗等皇亲,也进宫祝贺万岁的千秋节。李世民心中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歪着头,脸庞像梅雨中的梅子一样透着青灰色,嘴旁的两道褶纹悸动着:

    “今天是朕的生日,众人都很快乐,可是朕却异常伤感。如今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然而承欢在父母膝下却永远不可得了。正如子路富贵以后,叹息再不能给父母背米的情形一样。”

    “陛下五十大寿,”长孙无忌开导说,“正当天命之年,国家盛况空前,万邦都来朝贡,不管怎么说,都该庆贺庆贺。不然的话,实在过意不去。”

    “人降生的时候,母亲受尽了痛苦。《诗经》中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为什么偏要在父母劳苦的日子里,反而饮宴作乐呢?”

    李世民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流盼灵转的光泽,变成死一般的滞钝和悒郁。众人受了他的情绪的感染,心灵的色调也变得暗晦阴沉了,一下子泄了气,不再吭声了。细心的徐惠发现李世民的手脚如同抽搦一样哆嗦着。她睁圆了眼睛,问道:

    “陛下是不是得了风疾?快传御医!”

    “御医的药效果不佳。”大杨妃做了个手势,“陛下在吞服方士的丹药,中断不得。一旦中断,就出现这种反应。”

    “吓,”徐惠撇了撇嘴,“神仙事本来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遂为方士所诈。”

    李世民表现出一种苦涩和尴尬的神态:“徐卿所言极是,不过朕已经上了瘾,戒不掉了。近几天精神好些,想中断一下,老毛病又发了。”

    “父皇,”李治提醒说,“尽量少服些为好,以防万一。”

    “朕也是这么想的。唔,朝廷有没有什么大事?”

    “有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臣正要启奏。”

    “什么事?”

    “房玄龄受父皇小小的谴责,一直闲居在家里,儿臣想去迎接他回朝理事。”

    “嗯,”李世民瞥了李治一眼,让他继续讲下去。

    “房玄龄自义旗竖立之时起,就参与神圣的开国大业。玄武门事变,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决策。贞观初年选拔贤才,执掌朝政,大臣中以他最卖力。除非是犯了不能饶恕的大罪,群情激愤,否则不可抛弃不用。父皇如果因他年老体衰,也该暗示他主动让贤,礼貌地使他退休,不要因小小的过失,损伤元谋功臣。”

    “他一生忠勤老实,然而愈老性子愈犟。我是拗他不过,才没有理睬他,让他在家里去发倔气。”

    “父皇准了儿臣的奏请,”李治乐得抓耳挠腮,“儿臣即刻便去迎接他。”

    “最好和你舅舅一起去,他从来只服他。”

    长孙无忌佯装生气的样子,嘴巴一咧:“皇上得罪了人,却要臣下去做转圜。要去你自己去。”

    “莫扳俏。”李世民捻着翘起的唇髭笑了笑,“我晓得他家的门向东向西,现在就动身。”

    “你从来少不得房玄龄,他不在你身边,就像失了魂一样,失去了主张。”

    “你摸准了我的心,就将我的军,真厉害。”

    “嗨——嗨!哈——哈——哈——哈——”

    开了一阵玩笑,犹若春风吹散了云雾,心境都舒畅了。

    房玄龄的私宅在长安城南十里路远近的曲江芙蓉园。当他得知李世民行幸芙蓉园,激动得老泪纵横,两只手比划了好大一气,也没有说出话来。幸亏长子房遗直和次子房遗爱理解父亲的意思,替他调摆全家老小和仆役赶紧洒扫门庭,准备接驾。房玄龄换上朝服出来,喜洋洋地说:“我估计,皇上的御辇就要到了!”少顷,圣驾抵达了大门口。君臣就像久别重逢一般互相打量了许久,百感交集,又是流泪又是欢笑。房玄龄拜倒在地,要行大礼。李世民弯腰伸手扯起他:

    “不必多礼!你我虽为君臣,然而情同手足,不要太讲究,呵呵,本来就是亲家嘛。”

    “臣对不起陛下,”房玄龄眼眶又潮湿了,“正在闭门思过,还没有负荆请罪嘞。”

    “爱卿从来有功无罪,错误倒是难免,朕也常常出差错哪。”

    “陛下明智天纵,没有过失。”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谏诤,不算好。”

    高阳公主从人缝中挤了出来,娇滴滴地冲着李世民说:“父皇别刁难公公。公公是个本分人,只会实干,不会说漂亮话。”

    “嗬,来了个打帮腔的。”李世民脸上绽出一丝笑纹,“他是你公公,我可是你父皇。怎么只帮他,不帮我?”

    “谁对,我就帮谁。”

    李世民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高阳公主,对房玄龄说:“她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呦。”

    “我嫁到房家,不是吹,”高阳公主把话抢过来,“既孝敬公婆,又体贴丈夫。遗爱,你说说,是不是?”

    “公主为人,真是小妹妹咳嗽——无(痰)谈,百般都好,十全十美。”房遗爱证实说。

    “遗爱说你好,朕就放心啰。”

    房遗爱其实犯了欺君之罪——他说的是假话,并非实情。高阳公主和他结婚七八年了,夫妻从来没有同过床,做过爱。她所生的三个儿子,他还不清楚是怎么来的。可是在表面上,他俩维持着异常和睦的夫妻关系,互敬互爱,互相尊重。高阳公主还不时地找父皇求情升房遗爱的官,授予实职实权。直到不久的将来闹出一场轰动京城内外的公主偷和尚的大丑闻以后,才真相大白。李世民只了解高阳公主跟房遗直关系紧张,高阳公主曾多次告伯爷的御状,甚至说他调戏了她,罪该处死。房遗直一直站在人群背后,没有露面。李世民怕冷落了他,将房遗直召到跟前,交谈了几句,才挽着房玄龄的手跟他乘坐御辇,一起回宫。

    贞观之治,唐朝日益繁荣昌盛,光芒四射,远近归附,版图不断扩大,人口增加了将近一倍,达到了二千万。房玄龄奏请顺应时势的发展,在归附的部落和少数民族聚居的偏远地区设置羁縻州府,实行民族自治,享受自治权,既体现了开明的民族政策,又有利于统一边疆。李世民诏令在回纥部设瀚海府,仆骨设金微府,多滥葛设燕然府,拔野古设幽陵府,同罗设龟林府,思结设卢山府,浑设皋兰府,斛薛设高阙府,奚结设鸡鹿府,阿跌设鸡田州,契苾设榆溪州,思结别部设蹄林州,白霄设寘颜州。分别任命其本部落首领或酋长担任都督或刺史,赏赐金银绸缎及锦袍玉带。敕勒人喜从天降,忙不迭地叩头谢恩,手舞足蹈,欢呼万岁,腾起的尘土漫天飞扬。

    等到新都督、新刺史要回本州本府上任时,李世民驾临天成殿摆酒设宴,演奏十部乐,给他们饯行。他们相约一齐上奏道:

    “臣等既然成了唐人,往来朝觐天至尊便如同拜见父母一样。最好从回纥南部至突厥以北的地区,开辟一条大通道,命名叫做‘参天可汗道’。乞请天可汗批准。”

    “朕赞同你们的构想。”李世民舒眉展眼,“说干就干,一齐动手,分工协作,赶快把路修通。朝廷在沿途设置六十八个驿站,常备马匹及酒肉饮食,供过路行人享用。”

    随驾陪酒的房玄龄等朝廷大臣兴致勃勃,跟新州府官员及在朝供职的异族文臣武将起坐喧哗,相互敬酒敬菜,吃得满嘴流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程咬金,敞开胸膛,笑得合不拢嘴,棕红的脸膛好像涂抹了胭脂一样红光闪闪。他一手端着酒樽,泼泼洒洒地走到李世民的跟前,兴冲冲地说:

    “皇上,如今天下太平,臣闲得无聊,手痒痒的,让俺寻点活干干,也去参与修路吧。”

    “就你喜欢凑热闹。”李世民带着戏谑的神情瞅了程咬金一眼,“北方修路可不是好玩的,它比打仗还要艰巨得多。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尤其冻土,比泥沼、比磐石难对付十倍百倍。春天千辛万苦筑好的路面,到了夏天地底下的冰雪融化,路基塌陷,又要重修。”

    “把路基挖深些,筑牢些,不就得啦。”

    “冻土比铁还硬,比牛皮还坚韧,很难挖进去。”

    “俺有板斧。用斧头砍,钢比铁更硬更锋利。”

    “砍缺了咋办?”

    “磨平了,磨快了,又砍。”

    “朕没有闲心跟你操嘴巴劲。去,喝酒去。”

    李世民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准备走开。程咬金紧跟在他身后,死乞白赖地纠缠着。

    “皇上不答应,臣就不去喝酒。”

    “呵呵,”李世民嘴角咧了咧,“你不喝,正好,让我和众卿慢慢品尝。”

    程咬金拦到了李世民的前头:“只等修路开始,俺就上工地。”

    “偷着去干?”

    “唐三藏西天取经,起头也是背着朝廷偷出的关。取经回来,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赐给他译经场所,支持他翻译佛经。”

    “他是他,你是你,他与你不一样。”

    程咬金急了,丢掉酒樽,拱手作了个罗圈揖,请众人帮他说说话。李世民无可奈何,眉毛动了动,想出了一个转弯的法子。

    “程爱卿,别耍蛮。你老了,要修路,让铁牛、青牛和小牛他们代替你去。好不好?”

    “倒是了却了俺一半心愿。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就怕他们牛劲不足,不如我,到时候干不好,丢脸。”

    “青出于蓝胜于蓝。他们绝对会比你干得好。”

    “可俺还是闲着没事干哒。”

    “别性躁。”李世民许诺道:“到时候朕派你带着薛仁贵和李素立等年轻将领去巡视参天可汗道。该满意了吧?”

    程咬金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李世民踱到新都督和新刺史中间,指着程咬金问道:

    “你们可认识他?他便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程将军憨直爽快,可敬可爱,我们欢迎他代替天可汗到北方视察。”新都督和新刺史们笑逐颜开。

    “欢迎归欢迎,可酒得控制点儿。他呀,嗜酒如命,然而端杯必醉,醉了便叽里呱啦瞎说一通。朕申明在先,他的酒话不能算数,等于白说。好,笑话说过了,现在言归正传。诸位爱卿就要走马上任了,有些什么想法,不妨都说出来。”

    “我们交纳貂皮、牲口和土特产品,顶替地赋捐税,折算要合理,互不吃亏。”

    “说得好。”李世民颔首道,“朕委任官吏时将注重其清廉正派,慎之又慎。当然,你们也有权选择。”

    “北方文化落后,还有待开发。我们打算照旧聘请那些有学问的人,促进文化交流,帮助撰写奏章。”

    北方蛮荒地带,从此重建和平。后来,朝廷又设置燕然都护府,统辖瀚海等六都督府,以及皋兰等七州,特别挑选扬州都督府长史李素立担任都护。李素立奉公廉洁,信守不渝,尊重民族风俗,以谦恭平和的态度安抚当地民众。各部族都很感激,纷纷进献特产和金银。李素立只接受一杯酒,其余一概退还。程咬金和薛仁贵巡视边境回朝,如实奏明了边民的反映。李世民满怀喜悦,嘉奖李素立的人品和功绩。同时颁发诏令:“隋朝末年天下动荡,边境居民多被北方部族劫掠,如今铁勒归附大唐,应当派使者到燕然等州府,寻找流亡的人口,用财物赎回来,发给粮食,送返故乡。至于室韦、乌罗护和靺鞨三部的百姓被薛延陀掠去的,也要把他们赎出来,送回原部落。”

    参天可汗道的开通,大大便利了北方部族与内地的交流与友好往来,同时也宣扬了国威,扩大了唐朝的影响。内外归心,到长安朝贡和请求归附的部族闻风而来。骨利干部落(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附近)派使节前来进贡。唐朝在该地设置玄阙州,任命其俟斤(首领)当刺史。骨利干在铁勒诸部中,距中原最遥远,昼长夜短,太阳落山后,尚有余晖;羊杂碎才煮熟,日轮又升出了地平线。

    奴刺部落(今青海与四川交界处)的啜訇俟支率部众一万多人归附唐朝。西赵部落(今贵州望漠县)酋长赵磨率本部落数千户归附唐朝,设置明州。

    结骨部落(今萨彦岭北阿巴坎城)自古以来跟中国没有来往,听说铁勒各部都归附了唐朝,首领失钵屈阿栈亲自来长安朝拜。结骨人身材高大,黄头发,蓝眼睛。李世民在天成殿设宴招待。失钵屈阿栈喜上眉梢,兴奋地对身旁的大臣说:“武德九年,朕在渭桥斩杀三名突厥首领,自以为功劳够大的了。今天众多的首领来觐见,岂不觉得更了不起。”失钵屈阿栈看见长安和洛阳等地都是不夜城,唐朝繁华强盛,十分羡慕,请求授予他一个官职:

    “天可汗,能让臣拿着笏板归国,那可是百代的荣幸啊。”

    “朕答应你的请求,”李世民喜笑颜开,“就在结骨设置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府。任命你当右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

    “臣谢主隆恩。”

    结骨归附不久,李世民又在阿史德时健的部落所在地设置祁连州,隶属于营州都督府。

    当时,四方大小国家或部落,都纷纷朝向长安修路架桥,络绎不绝地遣使朝拜。每年元旦朝贺时,常有几千人云集长安。李世民在召见四夷首领和使节时,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大臣说:

    “汉武帝穷兵黩武三十多年,使得中原疲敝,获益却微乎其微。怎么比得上今天以德服远,我们把不毛之地都编入了中国的版籍。”

    “汉武帝主要靠用兵,偏重威服,而少怀德化,自然费力多而收效小。皇上提倡德育教化,安抚周边部族,赢得了人心。正如魏微生前所说:‘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

    房玄龄的话还没说完,阿史德时健把话抢了过去。他直言快语,嫌房玄龄咬文嚼字,慢条斯理,还有点口结。一时冲动,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跳起来,亮着暴眼睛,挥舞手臂,粗喉大嗓地说:

    “参天可汗道方便了交通,又促进了经济文化交流,边民都得到了实惠。人畜兴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还用得着四处骚扰吗?”

    “我们正在仿照参天可汗道修筑新参天可汗道。”许多部族首领异口同声地说,“发展交通,利国利民。参天可汗道的兴建,加强了朝廷与地方的联系,改变了边远贫穷地区的面貌,开辟了兴旺发达的通途。”

    “但愿把北方的参天可汗道再拓宽一些,延长一些,增修几条支道,让我们远方的部族也跟着受益。”

    失钵屈阿栈的请求,得到了李世民的认可。他将瀚海都督府所属的俱罗勃部划出来,设立独龙州(今西伯利亚赤塔)。

    参天可汗道具体展现了兄弟民族的空前团结,共谋繁荣幸福的新格局,新气象,影响很好,反响强烈。契丹部落(今辽河上游)首领曲据率部众归附唐朝。朝廷又在其居住地设置玄州,命曲据担任刺史,隶属营州都督府。契丹部落首领耶律窟哥、奚部落(今滦河上游)首领可度者,一同率所属部落内附。李世民在契丹设松漠府,命窟哥当都督。在奚设饶乐府,命可度者做都督,并在营州设置东夷校尉官。

    李世民身患风疾,忍受不住长安的酷热,诏命重新整修终南山废弃的太和宫,改称翠微宫。终南山,一名中南山,取其在大地中央、又在长安城南的意恩,简称南山。汉武帝曾在支峰翠华山祭过太乙神,故又名太乙山。从长安朱雀门街南端的明德门至山麓,约八十里。它是秦岭山脉的主峰,西起武功县境,东至蓝田县境,包括翠华山、南五台、圭峰山、骊山等山峰,直如锦绣画屏一般。森林茂密,山风凉爽,悬泉瀑布,鸟语花香。身在其中,真不知有炎夏酷暑。仲夏,李世民前往太和谷翠微宫避暑。因其道路崎岖,山间狭窄,容纳不下百官的起居饮宴等活动,又在宜春县的凤凰谷营造玉华宫。宫殿及屋宇楼台漫山遍野林立,费用高达数亿钱。李世民御翠微殿,问左右大臣道:

    “自古以来的帝王,即令可以平定战乱,统一中国,却不能制服四方的夷狄。朕的才能不如古人,而成绩却超过他们,连朕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众卿随意说说,实话告诉朕。”

    “陛下的功德如同天一样高,地一样厚,万物渺小,无法赞美。”

    群臣都觉得李世民不愧为盖世英主,千古一帝,但是又表述不出来,只好大唱赞歌,竭力奉承。李世民偏着脑袋听了一气,不甚满意。他凝神想了想,梳理了一下思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侃侃总结说:

    “朕所以能做到古代君王都做不到的事,缘由有五点:古代帝王大多嫉妒才干超过自己的人,朕却把别人的长处看成是自己的一样,是其一。人的行为和能力不可能十全十美,朕常常避开其短,取其所长,是其二。君王们往往在引进贤才时把他抱到怀里,摒弃无能之辈时恨不得把他推下山崖,朕见贤则尊重,见到笨拙的人则充满怜悯,把二者放到适当的位置上,使其各得其所,是其三。君王大多厌恶犯颜直谏的言论和直臣,阴诛明戮,没有一个朝代没有,朕自登极以来。正直的官员在朝中摩肩接踵,不轻易贬黜斥退一人,是其四。自古以来帝王都只注重中原,自高自大,鄙视蛮夷,惟独朕同等看待,爱护始终如一,所以蛮族部落都像对待父母一样依赖朕,是其五。以上五点,成就了今日的盛况。你们以为对不对?”

    “陛下说得有条有理,臣等心悦诚服。”

    “不要盲目服从。”李世民扫视了一下殿堂,然后把目光转到褚遂良的身上:“你当过史官,最有发言权。朕说的一番话,合不合乎实情?”

    “陛下盛德巍巍,不可胜载。仅仅以五点论定,实在是过于谦虚了。”

    年初,李世民下诏宣布,明年仲春前往泰山封禅,即在泰山添土祭天,在社首山辟场祭地。七月底返回皇宫后,考虑到薛延陀新近投降,屡兴土木工程,加上河北遭受水灾,又降敕停止明年去泰山封禅。一代明君李世民,统一国家,偃武修文,任贤致治,开拓边疆,被周边国家和部落尊称天可汗,兴修参天可汗道,建立了旷古未有的丰功伟绩,一辈子却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封禅泰山。有人不免遗憾,有人钦佩他讲究实际意义。可是对于亲征高丽的失败,他却一直耿耿于怀,并没有从中汲取足够的教训。而是刚愎自用,执拗不回,顽固地准备要再一次发动征讨高丽的战争。参与决策的朝臣们了解李世民爱面子、不肯服输的脾气,只好三弯九转地进言说:

    “高丽的城堡,大都是依山建筑,不容易很快攻破。前年御驾亲征,高丽百姓不能耕种,我们所攻下的城池,粮食已搜刮一空,接着又发生了旱灾,百姓大半陷于饥馑。当今之计,我们只需派出偏师,轮番骚扰,使他们疲于奔命,弃耕躲进城中。用不了几年,高丽势必千里萧条,人心离异,鸭绿江以北的地区,可以不战而轻易取得。”

    “朕对于蛮族,能做到古人做不到的事,都是因为顺应民心的结果。从前大禹率九州的百姓开山凿石,砍树伐木,疏浚河川的水势流归大海,劳苦固然劳苦,百姓却无怨言,就是因为顺应天心民意。盖苏文恶贯满盈,还那么嚣张,继续为非作歹。朕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出动正义之师进行讨伐,望众卿理解。”

    李世民避开众人的议论,作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训谕后,即命左武侯大将军程咬金担任青丘道行军大总管,中郎将军薛仁贵当副总管,征发一万多兵力,乘楼船从莱州横渡黄海北上。又任命太子詹事李世勣担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带领三千兵马,会同营州都督府的兵马,从新城道进入高丽。两路大军都配备精通水上作战的将士。

    李世勣率军渡过辽河,扫荡苏南(今辽宁西丰县)等数城。高丽军多背靠城堡拒战。李世勣击破守军,焚烧其城郭后回师。程咬金和薛仁贵带兵进入高丽国境,大小一百多次会战,战无不胜。又攻克石城(今辽宁庄河县),推进到积利城下(今辽宁瓦房店市)。高丽一万多人马出城迎战,程咬金诈败,引诱高丽军踏进了薛仁贵的口袋阵地,一举将其击溃,阵斩三千级。

    征战相当顺利。高丽防不胜防,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李世民决计增加兵力,乘胜进击,踏平高丽。敕令宋州刺史王波利等征发江南十二州的工匠,修造大船数百艘,准备调集兵马由海道出征。又命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担任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当副总管,领兵三万余人,乘楼船战舰自莱州出港,取海路攻击高丽。

    高丽愈来愈疲困凋敝,提心吊胆,谈虎色变,濒临绝境般的恐怖。李世民坚定了必胜的信念,举行朝会,议定明年征发三十万兵马,下狠心灭掉高丽王国。李道宗捋着疏朗的胡须琢磨片刻后,出班启奏说:

    “大军远征,必需储备一年以上的粮食。牛马车辆无法运送那么多的军需粮草,最好利用船运。”

    “隋朝末年,只有剑南未发生大乱,亦未出现兵灾。近来攻打辽东,剑南也置身事外。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应由他们修造舟舰。”

    房玄龄的建言,李世民当即采纳。诏令右领军府长史强伟去剑南道,督促伐木造船。规定大舰长一百尺,宽五十尺。造好后,另派使者督促舟舰从水路穿过巫峡,经江州、扬州,驶至莱州停泊。接着,又敕令越州都督府以及婺州、洪州等州,修造海船及两船相并的双舫一千一百艘。

    八、九月,辽东地区便开始了漫长的寒冻期。一团团阴沉沉的翻卷着的浓云,在低空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煞像一幅从天而降的裹尸布徐徐扩展开来。散落在各处的村落、水塘、河流、树林,以及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岭,在暗云淡雾的映衬下,酷如死人一般苍白,显得十分凄凉而悲惨。空气中布满了潮湿和腐臭的气息。路上细盐似的白霜和尘沙混在一起,被逃难的人流和牲口践踏成了胶状的泥泞。军马在泥浆里滑来滑去,走得又艰难又吃力,嘴里呼出的气息恍如烟雾一样。薛万彻不敢呆下去了,带领人马从高丽撤退,回到了长安。无功而返的薛万彻怨天尤人,火气特别大,骄横嚣张,任情使气,侮辱同僚,鞭笞士卒。裴行方上疏弹劾他对东征不满,心怀怨叛。李世民对征辽特别敏感,立即罢免了薛万彻的官职,贬窜象州。

    强伟等人在剑南集结民间工匠制造舟舰,大量征调山獠蛮民去做苦力。蛮民忍受不了,雅、邛、眉三州的山獠部落在逃亡中遭到追杀。官逼民反,公开叛变。征讨高丽再次遇到了麻烦,走进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剑南道山獠部落造反,告急文书传到京都,朝廷命令茂州都督张士贵和秦叔宝,征发陇右及峡中的兵马三万余人,进山剿捕。又命尉迟敬德和司农少卿长孙知人乘驿马前往剑南,同当地官员一道慰劳工匠,安抚民众。剿抚并举的措施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很快平息了蛮民的叛乱。秦叔宝和张士贵上表告捷,并奏请说:“蜀人体质脆弱,承受不住剧烈的劳动,当地官府请求雇佣善造战船的潭州人代劳,由他们出钱。”李世民批准。

    然而,巴蜀百姓并无多少积蓄,州县官吏强行征收,严苛急迫,老百姓卖掉田产房舍,甚至卖儿卖女,代金也缴纳不清。粮价飞涨,剑外民怨沸腾,又出现了骚乱。李世民再次派遣尉迟敬德和长孙知人去巴蜀视察。尉迟敬德和长孙知人深入查明后,回朝如实奏报道:

    “建造舟舰,巴蜀深受其苦。大船一艘,价值绢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中砍伐的树木还没有运完,又要征收造船代金。两件事并在一起,老百姓连喘息都来不及。”

    “不要再逼了。”李世民决断地说,“劳民必先养民,首先得让他们活下去,雇请潭州造船的费用,全由朝廷支付。”

    赋税徭役的加重,引起了朝廷内外的不满。齐州段志冲上书,请求李世民把皇位禅让给太子李治,说:“皇上年老多病,理当颐养天年,不必再为国事操劳了。太子仁孝,继承大统,可保国家安宁。”李世民气得头昏目眩,歪着身子,把奏折出示给太子和长孙无忌看。二人吓得面面相觑,冷汗从头发根上渗透出来。长孙无忌惴惴奏请道:

    “狂徒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请陛下降旨,锁拿归案,斩首示众。”

    “他没有犯法。”李世民说,“凭什么抓人?”

    “狂犬吠日,罪同叛逆,不可饶恕。”

    “五岳上冲霄汉,四海延亘大地,藏污纳垢,无损于山高水长。段志冲不过一匹夫,他想解除朕的尊位,假如朕真有过错,表明他正直。若无错处,则是他狂妄,如同一尺长的迷雾去遮青天,无亏于穹宇的广阔;一寸长的浮云去挡阳光,无损于太阳的光辉。”

    五十年的人生历程耗尽了李世民最金贵的光阴,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曾经是那么强健的筋骨,呼风唤雨的气魄,像泉水般喷涌而出的激情,随着岁月的悄然流逝,仿佛都成了一场梦。等到梦醒以后,已经精疲力竭,力不从心了。老喽,准确地说,应该是未老先衰,积劳成疾。如今他百病缠身,消化不良,气疾恶化,动不动伤风咳嗽。东征高丽撤退时,痈疾几乎夺去了他的生命,新近又染上了风疾。御医用药简直失效,全靠方士的丹药强提精神。处于无奈状态的他,思绪酷似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从过去跳到现在,从现在跳到过去,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又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

    山风卷着松涛,浑若海洋的波澜从山岭霍霍地滚来,越过峡谷,撞击着红墙,震撼翠微宫的门窗。李世民想让山风刮走盘踞他灵魂的黯淡阴影,但是阴影并不消退。顽固地牵扯着他的身心。“朕不知还能够活多久,懦弱的太子治果真能如无忌所说的那样,成为无为而治的守成天子吗?”他皱着眉头,两眼死死地盯着崖头上的那棵歪脖子松树,似乎要把它看透,把它纠正过来。半晌过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把我二十多年执政的经验教训整理一下,写成《帝范》,赐给他,供他日后亲政作参考。”李世民转回含风殿,理顺了一下思路,动笔写起来。武媚在香炉里添上清心提神的龙涎香,退到了殿外。李世民灵感袭来,思绪如潮,写啊写,不停地写,日以继夜地写。从翠微宫返回大内,又句斟字酌,反复修改。夜阑人静,大地沉睡,李世民仍然伏在御案前写来改去。一阵强烈的干咳使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小杨妃连忙给他捶背,大杨妃端来了药汤和漱口水。李世民服下药汤后,她又用痰盂接了漱口水,交给武媚倒掉。

    “夜深啦,皇上该歇息啦。”大杨妃关切地说。

    “我想早点赶写出来,快要过年了。”李世民喘着粗气。

    “吃药不如养病,人太劳累,药性也发挥不了作用。”

    “大唐的江山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来之不易啊。太子没有吃过苦头,不知艰难苦楚,缺少治国的能力。朕始终放心不下,不得不抱病坚持,以书面形式把君临天下的体验传授给他,作为他即位后效法的榜样。”

    “太子即位还早着哩,皇上不必着急。”

    “朕有一种预感,在生之日不会太长久了。”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李世民只觉得眼冒金星,寝殿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花里胡哨,连大、小杨妃的面容也看不分明了,身子一软,往御案旁歪倒下去。大、小杨妃一左一右扶住他,召唤道:

    “来人!快传御医!”

    御医躬身进殿,按脉诊断了一气,禀告大、小杨妃说:“皇上劳累过度,又感染了风寒,气疾加重,导致哮喘,需服药静养数日。”

    大、小杨妃不离左右,服侍了两天,李世民的咳嗽平息下来。他挣扎着下了床,吞下两丸丹药,又继续伏案写起来。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初八日,李世民写成《帝范》一书,赐给太子。书内分成《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和《崇文》共十二篇。他右手捻着嘴上卷翘成八字形的胡子尖,庄重地强调说:

    “修身与治国的道理,都在十二篇中。我一旦驾崩,再没有什么话忘记告诉你了。”

    “儿臣一定谨记父皇的教诲,”李治跪拜致谢,发誓般恳切地说,“一切师承父皇。”

    “不。”李世民嘴唇咧了一下,“你应当以古代的先哲圣人为师。像我,不足效法。效法上等的,仅得其中;效法中等的,不免得其下。我自登极以来,过失不少,譬如锦绣珠玉堆满殿堂,不断修筑宫室台榭,犬马鹰鹘无论多远也要罗致到手,又喜欢游幸四方,给州县带来了许多的麻烦。这些都是我的大过失,千万不要当做好样去仿效。”

    “儿臣不敢骄奢放纵自己。对声色犬马,也并不感兴趣。”

    “常言道,境迁人变。怕就怕随着环境的变化失去约束,不图上进反而往下滑。”

    “儿臣会牢记父皇的告诫,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善始善终。”

    “回顾我普济苍生好处多,创建大唐基业功劳大,益多损少,因此百姓不怨恨。功大过小,大局才长期稳定。假设要求尽善尽美,那可就惭愧喽。你没有我的劳苦功绩而继承我的富贵,竭力行善,则国家仅得安宁;若是骄奢纵欲,则自身都难保。要明白,成功得经历许多的艰难曲折,失败却非常容易。既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成就,又要谨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为了大唐的江山永固,让李治将来坐稳御榻,李世民真是不遗余力,达到了卖命的程度。他下诏任命长孙无忌做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三省大权集中于无忌一人之手,可谓孤注一掷了。马周去世后,又擢升他最信得过的忠臣、黄门侍郎楮遂良担任中书令。

    太白金星屡次在白天出现,《秘记》中的话:“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再度引起了李世民的重视。他听从李淳风的忠告,放弃了清洗武姓的做法。但是,在一次宫廷宴会上,李世民与武将们欢饮,用“酒令”助兴,输了的人必须说出自己的乳名。李君羡说他的乳名叫做“五娘”。李世民诧异得险些失手打碎酒杯,仰面呵呵一笑:

    “什么女子,却有如此的雄豪健壮!”

    “乳名乃父母所赐,”李君羡涨红了脸,“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嗯,”李世民一壁厢应付着尴尬的场面,一壁厢沉思默想:李君羡出生在武安(今河北武安县),授封武连县公,担任武卫将军,掌管玄武门的宿卫,连乳名也叫做“五娘”(“五”与“武”同音)。他和“武”字明显结下了生死不解之缘,本名似乎也隐含着渴望君临天下的意思。是巧合,还是深藏着玄机?真也好,假也罢,李君羡反正成了李世民心目中忌刻的焦点。他决计捣毁这一暗礁,排除险情,遏止灾变的发生。开明的君主在顾及到子孙后代的安危时,也不惜损坏自己的形象,干起了阴谋勾当。他寻找借口将李君羡贬做华州刺史,然后派人盯住他,密切监视。

    李君羡到了任上,心中懊丧而晦气,借酒消愁。后来结识了一位通晓佛法的布衣,名叫员道信,自称坐禅即可清心寡欲,不进饮食。苦闷中的李君羡正处于茫然之际,感到前景阴暗,灰心丧气,想找到一种精神寄托,便和员道信常来常往,屏退左右侍从,二人秘密交谈,窃窃私语。无孔不人的密探如获至宝,马上通过御史弹劾李君羡勾通妖人,图谋不轨。李君羡因此获罪,判处斩刑,抄家没籍。

    武媚虽然不敢胡乱猜测李世民的心思,但多少还是能悟出李君羡的死与《秘记》相关,怪只怪他跟“武”字联系得太多了。不过,李君羡不是女性。若是李世民非要从武姓女子中搜寻对象的话,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她了。她吓得冷汗涔涔,三千根发丝根根竖起,’额头冰凉。黄昏时灰暗的天光映在她灰暗的面容上,穿堂风如同索命一样呼喇喇嘶唤,武媚的心头布满了恐怖,活像脚下到处是陷坑,只等她踏下去了。她竭力隐藏惧怕的心神,同时又对含冤而死的李君羡充满无限的同情。后来当她查实李君羡确是她的替死鬼时,便毅然决然给李君羡平了反,并且厚祭了他的亡灵。

    隋朝萧皇后走完了人生的道路,寿终正寝。李世民下诏恢复了她皇后的称呼,谥号“愍后”。让三品以上官员护送灵柩出京,由仪仗与禁卫军前后护卫,一直送到江都,与隋炀帝合葬。盖棺论定,萧后的一生,可以用“历尽沧桑”四个字来概括。她本是南朝梁明帝的女儿,杨广做晋王时被选人宫中,做了晋王的王妃,一心一意辅佐丈夫做个正人君子。杨广弑父夺取了皇位,她被立为皇后。萧皇后容貌出众,知识广博,性情婉顺,很得杨广的宠爱。杨广非由正道登上宝座,生怕别人也跟他一样不忠不孝,疑神疑鬼,而且荒淫无道,最后国破家亡。萧后丧夫失子,命运够悲惨的了。在无可奈何中,先私事宇文化及,又转事李世民,死后才最终与丈夫同穴,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吧!

    出使天竺的东宫右卫率长史王玄策回到了长安。从前中天竺国力最强,东、西、南、北四天竺都臣服于他。王玄策奉命出使天竺,各国都派使节前来朝贡。中天竺国王尸罗逸多逝世,国内大乱,大臣阿罗那顺自立为王,出兵袭击王玄策。王玄策率随从三十人奋勇反抗,寡不敌众,全部被擒,各国的贡品都被阿罗那顺抢夺一空。王玄策乘夜色只身脱逃,抵达吐蕃王国西境,传发文书征调邻近国家和部落的人马。吐蕃拨精兵一千二百人,又命其附属国泥婆国(尼泊尔王国)结集骑军七千余人,听候唐使差遣。王玄策和副使蒋师仁麾军反击,进逼到中天竺国都茶馎和罗城,激战三天,大败中天竺,杀死三千多人,强逼投水溺死的将近一万人。阿罗那顺弃城逃走,招集残余部众,掉过头来反攻蒋师仁。又被蒋师仁打败。蒋师仁乘胜追击,生擒阿罗那顺。阿罗那顺的王后和太子逃到乾陀卫江(印度河),布防据守。蒋师仁发起强攻,击溃守军,生擒王后和太子,俘虏男女一万二千人。天竺震荡,先后共有五百八十多个城邑和部落投降。王玄策械押阿罗那顺等人班师回朝。朝廷擢升王玄策做朝散大夫。王玄策将天竺僧那罗迩娑婆寐进献李世民。胡僧自称寿二百岁,有长生之术。谎言打动了幻想长寿的李世民,深加礼敬,让他在金飙门内制造益寿延年药。由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督,派人到处采集奇药异石,交付那罗迩娑婆寐炼制。

    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留守京城,身患重病。李世民年初巡幸骊山温泉,随后又行幸玉华宫,当他得知房玄龄病势严重,立刻召他到玉华宫。已经无法步行的房玄龄,乘坐肩舆进入内殿,直到御座旁边才下轿。李世民看到病得瘦骨嶙峋的房玄龄,由人搀扶着从轿里出来,柔肠百转,眼里涌出了热辣辣的泪水。君臣二人互相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眼睛瞪得老大,胸脯起伏,舌头僵得说不出话来了。李世民把房玄龄留在玉华宫,命御医竭尽所能给他诊治。听到房玄龄病情稍有好转,则喜形于色;病情加重,则忧郁愁闷。房玄龄是唐朝开国的大功臣,又是玄武门事变的策划者之一。李世民即位以后,他成为一代贤相。贞观十一年,他受封当粱国公,女儿出嫁给高祖的第十一子韩王元嘉做王妃,李世民的第十七女高阳公主下嫁给他的次子房遗爱。房玄龄怕自己的权力过大,畏忌人言,几次上书恳请辞掉宰相职务。李世民不许,反而晋升他做司空。房玄龄疾病恶化,救治无望,妻室儿女都集中到了他的病房里,日夜守护。他嗓音微弱发颤地对儿女们说:

    “我蒙受皇上的隆恩,不敢不进忠言。如今天下太平无事,只有东征高丽没有停止。明知其非而不说,那样便丧失了做臣工的道义。”

    “父亲,该谏则谏。皇上龙体欠安,言词得注意点儿。”

    “皇上深知我耿耿忠心,不会计较的。”

    “我们去跟你准备文房四宝。”

    儿女们被他说服了,表示支持。房玄龄抱病坚持,耗尽人生最后的一点余力,上了一道奏疏,率直地谏道:“《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的功德威望可以满足了,开拓疆土也应适可而止。判决一个死刑犯,陛下规定要作三次复议五次上奏,并改吃素食,停止音乐,无非是看重人的生命。现在驱使无罪的将士,把他们投到敌人的刀枪之下,使之倒毙沙场。难道士卒不值得怜悯?如果高丽违背臣属的礼节,可以教训他;如果侵扰百姓,可以斥责他;如果必将成为中原的祸患,也可以诛灭他。没有这三条,对内宣称为前代雪耻,对外宣称替新罗报仇,劳民兴师,岂不是所得到的极少,失去的却很大!但愿陛下容许高丽改过自新,焚毁准备渡海的舟舰,撤销备战动员令。中原和夷狄自然同声庆贺,远服近安。曾子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命在旦夕,若能蒙陛下采纳将死者的哀鸣,感恩之情虽死不朽。”

    李世民被房玄龄的至诚所深深打动,心中像泛开了潮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以深沉感伤的语调对留在玉华宫照护公公的高阳公主说:“你的公公病成这样子,还忧虑我的宗社。如此竭诚尽忠,朕能不受感动吗?”

    房玄龄上书以后,进入了昏迷状态。弥留之际,李世民亲自走到病榻跟前,握着他的手诀别,珠泪双流,悲痛得不能自已。贞观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房玄龄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六岁。房玄龄辅佐李世民夺取政权,平定天下,最后在三公的高位上辞世,历时三十二年。他和杜如晦一样,从不谈及个人的功劳,埋头苦干,任劳任怨。魏微和王珪等人以谏诤著称,房、杜并不跟他们攀比,而是到处宣扬他们的忠诚,促使李世民纳谏,让他们获得了殊荣。李靖、李世勣东征西讨,房、杜运筹帷幄,跟他们内外沟通,密切配合,屡战屡胜,却并不掠人之美,从中分享一分功劳。二人尽心尽力辅政,呕心沥血,废寝忘餐,促成全国统一,开创贞观之治,而把一切都归功于君主的天纵英明,把李世民推到了千古一帝的明君之地,名垂青史,百世流芳。国人一致推崇他们为贤相,可是又举不出他们在国计民生方面的突出业绩,品德的高尚可谓达到了无出其右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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