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寒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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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延寿和高惠真拖着残部溃退三十里,靠山扎营,固守不战。李世民调集各路军马围住山岭。长孙无忌奉命拆毁所有桥梁,截断通道,以断绝其归路。高延寿、高惠真万般无奈,率部众三万六千八百人乞请投降。二人进入唐军营门,跪地膝行到御座前,磕头请罪。李世民不屑地睥睨了对方一眼,揶揄地说道:

    “你们这些东夷小子,年幼无知,在海滨横行霸道,倒也威风。至于摧毁坚固的堡垒,战场上一决雌雄,当然不如老年人咯。嘿,今后还敢与大唐天子较量吗?”

    “不敢,不敢。”高延寿和高惠真匍匐地面,全身瑟瑟发抖。

    李世民挑出耨萨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予军职,将他们迁居内地。其他官兵全部释放,让他们返回平壤。高丽将士一齐双膝跪下,叩头谢恩,呼喊万岁的声浪远传好几里。李世民深恨靺鞨参战,对生擒的三千三百名靺鞨将士,统统坑杀。安市歼灭战,总共获得五万匹战马,五万头牛,一万件铠甲,以及上万种军用器械。

    高丽全国震荡,悚然不安,感到灭顶的恐慌。后黄城和银城的军民弃城而逃,几百里内人烟绝迹。李世民感觉好像登上了摩天岭,高丽人都趴在他的脚下。他陶醉了,沾沾自喜,不可一世,飘飘然,欣喜若狂,用驿马传送文书通告太子。又写信给高士廉等人:“朕做将军,带兵打仗,怎么样?”把驻扎过御营的那座山改名叫做驻跸山。命令在阵亡将士的尸体上标注姓名,以便班师时运带回去。任命高延寿当鸿胪卿,高惠真当司农卿。

    秋天到了,李世民将御营迁到安市城东岭驻跸。唐军攻城与野战,屡战屡胜,打出了威风。深入敌境,安营扎寨,从不构筑堡垒,也不挖掘壕沟,只大量派出斥候,侦探敌军动静。即令逼近城池,高丽畏惧唐军,都不敢出城反击。雷云吉和雷云兆在斥候时,抓住盖苏文派来的探子高竹离,反缚着他的双手押进御营。李世民吩咐给高竹离松绑。他表现出悠闲洒脱的样子,踱着方步,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你怎么如此消瘦?”

    “我偷偷摸摸走小道,翻山越岭,饿了几天没吃饭。”

    高竹离低垂着头,显得很老实。李世民欺硬不欺软,让他吃饱肚子,然后对他说:“你做探子,应当迅速回去禀报,代朕转告盖苏文,要想打探我方军情,可以直接派人到我们的营地来。何必像做贼一样摸来摸去,多辛苦。”

    “莫离支知道你们是冲着他来的,吓得心裂胆破,怕你们不接待,或者扣留使节。”

    “只要他投降,可以考虑宽大处理。至于使节,一定以礼相待,来去自由。连你也放回去。”

    “谢陛下隆恩。”高竹离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你懂得中原礼节?”

    “我是汉人。陛下不要见疑,辽东的汉人不会少于总人口的半数。”

    “咦,怎么光着脚板?”

    “鞋子走烂了,扔掉了。”

    “怎么不早说?”李世民送给高竹离两双麻鞋,放走了他。

    唐军攻克白岩城时,李道宗跟李世勣商议说:“我听说安市地势险要,城池坚固,守军精锐,城主杨万春勇略兼备,深得人心。盖苏文政变,他拒不承认,盖苏文强攻不下,只得让他占据安市。而建安城兵弱粮少,如果出其不意突然袭击,必能攻克。攻下建安,等于把安市吞进了肚里,正符合《孙子兵法》所说的‘城有所不攻’的道理。”

    “建安在南,安市在北,”李世勣提出了异议,“我方军需粮草在东北的辽东。越过安市去打建安,倘若敌军切断粮道,那可就麻烦啦。不如先攻下安市,一鼓作气便可轻取建安。”

    略显疲惫的李世民未加深思,把脸偏向李世勣,含蓄地说:“你是统兵主帅,怎么能不尊重你的谋略,只要不耽误我的军机大事就行啦。”

    安市守军望见卤簿仪仗和大唐天子的伞盖,在城墙上跳起脚来击鼓诟骂。李世民气得五官都挪了位,眼睛里全是红光。李世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攻下城池,男女老少全部坑杀!”安市军民更坚定了守城的决心,顽强抗拒。唐军久攻不下,高延寿和高惠真向李世民建议说:

    “我们既然把性命都托付给了大唐,不敢不献出诚心,促成陛下早成大功,好与妻儿老小团聚。”

    “有话尽管说。”李世民停止了踱步,坐了下来。

    “安市人顾惜家庭,人人誓死守卫城池,不容易立马攻克。”

    “粮草供应愈来愈困难,必须速战速决呀。”

    “我等曾经率领高丽兵十多万,碰到唐军的旌旗即遭溃败,高丽闻风丧胆。乌骨城城主老迈昏庸,很难坚守。如果大军转移目标,抽调主力指向乌骨,早晨到达,晚上即可攻克。沿途剩下来的一些小城小邑,必定望风瓦解。然后广收其军资粮秣,擂动战鼓乘胜进击,平壤绝对守不住。”

    “陛下,张亮的人马在卑沙城,下令调动,两天即可抵达。趁高丽慌乱之际,合力拿下乌骨城。然后渡过鸭绿江,直捣平壤,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可以大获全胜。”

    李道宗补充完善了高延寿和高惠真的计谋,李世民也动了心。分兵攻打乌骨城与先取建安的谋略大同小异,都是想出奇兵取胜。长孙无忌独自斟酌了一番,抬起头来,反对说:

    “天子御驾亲征,跟普通将领征战不同,不可以侥幸冒险。而今建安、新城的敌兵仍有十万之众,我们移师乌骨城,就怕他们抄袭后路。倒不如先攻下安市,取得建安,再长驱直入,才是万全之策。”

    听了长孙无忌的话,李世民犹豫了。现在他带兵打仗,由于背上了“至尊”的包袱,用兵趋于保守,不像当年的秦王那样敢于乘危猛进了。然而他毕竟是一位具有实战经验的大军事家,懂得战机稍纵即逝。慎重和冒险,稳打稳扎与出奇制胜,如同辘轳一般在他心头转动着,忽而转向这一边,忽而转向那一边。

    一步棋走错,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金风乍起,深秋带着落叶的声音临近了。他举棋不定,踌躇难决,迈着凝重的步子走到一片自桦林下,仰面望着澄清而又缥缈的天空,陷入了沉思之中。

    “抄袭后路,抄袭后路。”

    李世民回味着长孙无忌的告诫,心渐渐缩紧了。一阵风吹来,桦树摇摇曳曳,枝叶哗哗地响,仿佛有人在背后击了一掌似的,他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冷噤,身上的汗毛跟着竖了起来。晚年的李世民,失去了早年纵横天下的气魄,复杂的谨慎心占了上风。他听从了长孙无忌的“万全之策”,放弃了分兵攻打乌骨城(今辽宁丹东市西北)、奇袭平壤的方略,继续强攻安市城。

    围城日久,城里的烟火逐渐减少了。李世民在城下巡视,听到城内有猪和鸡的叫声。他从坐骑上偏过头去对李世劫说:“他们宰杀禽畜,定是犒劳将士,准备夜晚偷袭。要严密防范哟。”李世勣鞭马返回中军帐,刻不容缓地作了部署,传令三军加强戒备。当夜,果然有数百名高丽兵从城墙上缒下来。唐军紧急集合,围住剿杀,斩数十人。其余的高丽兵逃回了城中。

    江夏王李道宗督促将士在安市东南角堆筑土山,愈来愈逼近城墙。安市的守军也不断增高城墙相对抗。唐军轮番出击,每天会战六七次。闯车和石炮投射出去的石头撞开城垛,守军随即竖立木栅栏堵塞缺口。李道宗扭伤了脚,李世民亲自跟他针灸。唐军昼夜不停地堆土筑山,花了六十天,五十万人次。土山顶相距城墙仅隔几丈远,站在土山顶上可以向下俯瞰城中的动静,一览无遗。李道宗命果毅都尉傅伏爱率军驻扎在山顶,提防敌军突然袭击。土山霍然坍塌,压向城墙,城墙跟着崩倒。就在问不容发的关键时刻,正赶上傅伏爱私自离开了营所。唐军无人指挥,乱哄哄跑散了。几百名高丽将士抢先从缺口杀出,夺下土山,挖掘沟堑,反客为主,反过来攻击唐军,反败为胜。李世民气得头发直竖,双眼喷火,将傅伏爱斩首示众,传令诸将带兵发起猛攻。攻了三天三夜,没有攻下。李道宗打着赤脚到御营纛旗下低头请罪。李世民矛盾的心情像一条毒蛇咬啮着他的脏腑,惋惜,同情,烦躁,无可奈何,恰似打翻了的五味瓶子,酸甜咸苦辣一齐涌了出来。

    “你的罪状本该处死,但是朕想到汉武帝杀死大将王恢,倒不如秦穆公二次重用孟明,又念你攻破盖牟和辽东立了功劳,所以特别赦免。”

    “谢皇上不杀之恩。”李道宗跪下磕头。

    “你下去吧,让我清静清静。”李世民脸上露出疲乏的样子,一手托着下巴。歪在御座上。程咬金出了个滑稽,他也没有理睬,心情像是下沉的石头,感到无限失望。

    辽河流域属于湿润和半湿润的季风气候,冬冷夏暖,雨季集中在六七月间,八九月至次年二三月是寒冻期。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发觉辽东一带早寒,草木枯黄,河水结冰,士卒马匹都不宜久留,而且粮草快要吃光了。二位大将略一提示,立刻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觉,不得不于九月十八日下令班师。他事先让辽州、盖州的百姓举家渡过辽水,而后在安市城下举行阅兵仪式,显耀威武,再行撤退。城中守军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出城追击。城主杨万春登上城楼,向唐军叩拜送别。英雄惜英雄。李世民嘉许杨万春不肯屈服的顽强精神,赐给他绸缎一百匹,作为对其忠心侍奉君主的一种勉励。李世勣和李道宗领着四万步骑殿后,军马依次撤退。

    大军撤到辽东,渡过辽河,进入辽泽泥沼,车马陷住,不能通过。李世民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叔宝和程咬金率领一万人开路,就地取材,割取芦苇和茅草铺垫,搬运干土填道,遇到积水泥泞太深的地方,就把车辆当做沉箱,在车上架桥。李世民亲自把木料柴草捆在鞍上,参加铺路。人马通行时,常常发生沉车塌桥事故。御驾踏上一座用原木架起的桥梁,当做桥墩的战车不住地往下沉。扎起的木头眼看就要裂开了,雷云吉带着侍从跳到战车上用肩膀托起桥梁。战车继续沉落,雷云兆又把一辆战车推到桥下,跟着雷云吉等用肩头托起木桥。兄弟俩双双都陷进了泥沼毙命。李世民又损失了两员跟随他出生人死征战的亲将,不禁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

    秋去冬来,退兵到蒲沟,稍作休整,渡过流经辽泽的渤错水。朔风凛凛,冻云低垂,蓦然间大雪纷飞,雪片密密地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洒洒落落地飘将下来。天地仿佛融成了一体,寒风夹着雪粒,就像蘸着盐水的鞭子抽打着行军将士,打得人满脸肿痛。士卒衣服沾湿,寒气砭人肌骨,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冷得像发疟疾似的颤抖,然而又无处避寒,有的人被活活冻死了。李世民采纳尉迟敬德的建议,吩咐秦叔宝和程咬金传令沿途燃烧火堆,等待落后的将士烤火取暖。

    御驾亲征高丽王国,前后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白岩、辽东、卑沙、麦谷、银山、后黄等十城,迁徙辽、盖、岩三州百姓加入唐朝户籍的有七万人。新城、建安和驻跸山的三大战役,阵亡的高丽兵将四万余人,唐军战死将近两千人,战马损失十分之七八。李世民以错误的判断为前提,错误地选择了征服对象,在错误的天时地利条件下,以错误的指挥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朝鲜半岛三国之间的内部纷争,唐朝大可不必介入。李世民兴师动众,主要原因不外乎步人老境以后,走上了好大喜功、扬威异域的道路,把大臣的苦谏都当做耳旁风,主观臆断,一意孤行,执意在有生之年偿此东征的宿愿。他打着“内为隋主杨广雪耻、外为新罗报仇”的幌子,将开边拓土当做一己的功业,就不再顾及国人与邻国军民的苦难以及死活了。

    亲征失败,李世民悲天悯人,思绪万千,不禁想起了贞观十六年君臣问对时,魏征的一席肺腑之言:“陛下圣德微妙高远,居安思危,伏愿陛下能够经常控制自己,以保全坚持到最后的美名,那么千秋万代都能得到好处。”他深感惭愧,懊恼不已,既悔恨自己放弃了求谏致治,又责怪臣工以曲相谀悦代替了直言规谏。可是又不便发泄牢骚,也不愿意公开认错,于是以委婉的音调绕着圈子叹息说:

    “哎,要是魏征还在世的话,无论如何也会进行阻拦,不让朕御驾亲征。”

    长孙无忌感到脸上无光,垂下了双肩,默不作声。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解释说:“朕的感想,纯粹发自内心,主要是针对自己说的,也可以说是对国家大计的一番反思。位居尊极的天子拥有绝对的权力,却并非绝对正确。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君离不开忠良辅弼,离不开臣下的匡正。”

    “兴师征辽,臣与楮遂良一谏再谏,皇上就是听不进耳。”长孙无忌有些不服气,又想洗清自己。

    “你们的话,软弱无力,说理不充分,远不如魏征深谋远算,据理力争,切中要害。他呀,雅有经国之才,性情抗直,无所屈挠,品格高尚,身正而心劲,上不负人主,下不阿权贵,中不移亲族,外不结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

    “我朝谏臣济济,其中最杰出的当推魏征。”李道宗附和说。

    “对。魏征不愧为直臣、良臣,而且也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不应该无端地猜疑他,贬低他,或者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要凭事实说话,肯定他的功劳和政绩,恢复其本来面貌,把他的良好形象牢固树立起来。”

    李世民命李道宗乘驿马昼夜兼程前往魏征墓地,用少牢(羊、猪)祭祀,重新竖立以前推倒毁坏的墓碑。征召其妻子儿女到行宫,予以抚慰赏赐。

    大军返回营州(今辽宁朝阳市),下诏收集辽东征战阵亡将士的尸骨,安葬在柳城(营州州府)东南,用太牢(猪、牛、羊)祭奠。李世民亲撰诔文哀悼亡灵,痛哭流涕。死者的家人听到传闻,纷纷表示:“儿子战死辽东,天子亲自哭祭,还有什么遗恨!”年轻时屡战屡胜的常胜将军,竟以最后一次征战失败来结束自己的戎马生涯。虽然在战场上并没有吃败仗,但是损失惨重,劳民伤财,人员伤亡,用血的代价换来的却是无限的伤感和遗憾。李世民从悔恨交加中寻找到了一种自我安慰,他用手指着尉迟敬德、秦叔宝和程咬金等老将军,恳挚地对薛仁贵说:

    “当年跟随朕征战的将领,都已步入老境。朕只想得到骁勇善战的后起之秀。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得到辽东朕并不高兴,高兴的是得到了你。”

    “臣乃微不足道的草民,”薛仁贵诚惶诚恐地跪拜道,“仅有几斤蛮力,深恐有失陛下的重托。”

    “听说你是薛安都的六世孙,名将之后嘛。”

    “说来惭愧,家道早已衰败,臣在家当雇农,住窑洞,连妻儿都养不活。”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宝钏。”薛仁贵眨了眨潮湿的眼睛,“要不是她支持,我还不一定会投军。”

    “好一个贤德的妇人。雷氏兄弟殉国了,朕准备把你留在身边。你把家室接到京城来好啦。”

    “谢陛下的关怀。”

    “你有什么要求?”

    “臣只想跟陛下学习射箭。”

    “你也喜欢弓马?”尉迟敬德插嘴问道。

    “弓马是手腿的延伸,战场上随时都可以发挥作用。”

    “你的马呢?”

    “战死啦。”

    “别难过。”李世民拍了拍薛仁贵的脑袋,“回京后,朕赏你一匹御马。”

    “大总管说,有匹什么狮子骢,养在御厩没有人骑。”

    “那是一匹烈马,给你骑蛮合适。”

    君臣志趣和爱好相投,谈得十分开心,直到长孙无忌前来觐见李世民,薛仁贵才告退。

    “太子亲自来迎接圣驾,快要到了。”长孙无忌奏报说。

    “朕正想早点见到他,我们一起走吧。”

    李世民率领三千飞骑护驾,和长孙无忌奔人临渝关(山海关),在中途与李治相遇。李世民从定州出发时,曾指着身上穿的褐色长袍对李治说:“等到再见面时,我才换下它。”在辽东,即令盛夏酷暑,汗流浃背,李世民也没有更换。到了秋冬,长袍既破又脏,穿着漏风,秦叔宝和程咬金请求他换掉。李世民不肯:“将士们一身破烂,惟独我穿新衣。行吗?”

    “儿臣已给三军将士备好了寒衣,”李治奏报说,“到幽州都可以换上新的。”

    “那朕就到幽州跟将士们一起更换。”

    “父皇必须先换。”李治强调说,“归化唐朝的高丽人,都在幽州等着你咧。”

    唐军所俘虏的高丽百姓一万四千多人,先集中在幽州,准备分别赏赐给将士们做奴仆婢女。李世民怜悯他们父子夫妻离散,旨令有关官署按照他们的男女、年龄和体质等评估价格,由国库拿出银钱、谷米或布帛赎为平民。高丽人谢恩的声浪经久不息,持续了三天之久。李世民御驾抵达幽州,高丽人在城东欢迎,焚香跪拜,舞蹈欢呼,扬起的尘土弥漫开来,像浓密的雾霭一样遮掩了半边天。

    从定州出发时,李世民由于劳累过度,身上长了痈(一种毒疮),靠不得背,无法安眠,非常痛苦。不能骑马,只得乘坐软轿缓行。到达并州时,李治用嘴给父皇吸脓,扶着轿子步行护送。数日后,李世民痊愈,文武百官跟着松了一口气,十分欣幸。李世民得知薛延陀汗国南下侵扰河套等地,决计留下秦叔宝、程咬金和尉迟敬德对边防进行部署。侍中刘洎留在定州辅佐太子,仍兼任左庶子、检校户部尚书,总理吏、礼、户三部尚书事。兴师出征时,李世民对刘洎说:“朕要带兵远征,留下你辅佐太子,国家安危托付给你,望你深深体会朕的心意。”刘洎感情冲动,对答道:“陛下不必忧虑,即使大臣犯罪,臣也会毫不留情地处死他。”李世民对他口出狂言甚感奇怪,警告道:“卿家性情疏阔而又强硬,会因此闯出大祸。要谨慎啊!”御驾从高丽返抵定州,刘洎见李世民患病,从行宫中出来,满面愁容地对同僚们说:“皇上病情沉重,叫人担忧。”由于他平时骄傲自满,装腔作势,说话不留余地,得罪了许多人。有人借题发难,篡改原话,添枝加叶,向李世民告密:“刘洎说朝廷大事不足为虑,只要依照伊尹、霍光的故事,辅佐年幼的太子。大臣中有二心的,就杀掉他,局势自然稳定。”李世民信以为真,下诏宣称:“刘洎窥视朕有不适时,阴谋控制朝廷。自比伊尹、霍光,企图加害同僚,借故夷戮。依法当处死刑,赐他自尽,家眷赦免。”

    赐死刘洎后,中书令马周兼任吏部尚书。他发觉四时选官过于劳累,请求恢复十一月选官的常制,至次年三月完毕。当时民间男女穿衫者日益流行,马周奏请道:“《礼记》上没有服衫的记载。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襕、袖、褾、禊,为士人上服。”李世民都一一照准。以后士人所穿的衣衫,便叫做衫。它通常以细布制成,领、袖、襟、裾加饰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部分,添加一道横襕,以表示尊重古礼,未忘上衣下裳的祖制。

    怀才不遇的马周幸遇明主,一路走红,红得发紫,“知遇之恩”的感情油然而生。李世民嘉勉他辅政辛劳,以御笔赐予飞白书曰:“鸾凤凌云,必假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他是唐朝建国后,从平头百姓中间走出来的,所谓起自民间,见多识广,又有真才实学,心里开窍,精明干练,点子多,奏请多。而且每奏必准,每准则雷厉风行。贞观二十年正月,李世民又批准了他整顿吏治的奏请,派遣大理寺卿孙伏伽等二十二人,借用汉朝考察官员的六条准则,到全国各地按察。刺史县令以下的许多官吏被罢职贬官,前往宫门鸣冤叫屈的接连不断。李世民令褚遂良分类写明情状,亲自裁定,放宽责任事故的处理,重点惩办贪赃枉法。其中由冤屈而擢升的二十人,处流刑以下而被赦免的人成百上千,论罪当处死的仅只七人。

    由并州至长安一千三百六十里,御驾一路缓行,三月七日才到达京都长安。对于东征高丽失败,李世民心里仍不服气,羞愤交加,又可恼,又愧恨,还有些困惑。他来不及歇息,就在甘露殿御书房召见了李靖,俯身向前询问道:

    “我调动全国的兵力讨伐小小的高丽,却在辽东被困住了。是何缘故?”

    “臣未随驾出征,”李靖圆滑地推委说,“不好凭空臆断。胜败原因恐怕只有江夏王才能解答出来。”

    李世民再召见李道宗。李道宗详细陈述了在驻跸山时,曾经提出过乘虚直捣平壤的建议。然后爽直地剖析说:“辽东征战,输就输在‘万无一失’四个字上。陛下以往用兵,常常采取出奇制胜,穷追猛打,亲征高丽却慎之又慎,强调步步为营。而辽东只有四五月是好天气,六七月即进入雨季,接着便是长达半年之久的寒冻期,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雨潦泥泞和冰雪严寒,都不利于作战与运输军需粮草,只得被迫撤军。”

    “噢,看来人算不如天算。算你讲出了道理。”

    李道宗的对答,本来发自内心,也切合实际,很中肯。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却因此得罪了长孙无忌。到了高宗朝,独揽朝政的长孙无忌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借高阳公主叛逆事件,处死了李道宗。李靖不愧是大军事家,大谋略家,老谋深算,明哲保身,知而不言,把难题推到李道宗身上,让他当了替死鬼。

    李世民的病体并没有完全康复,打算安静休养,朝中军国大事一并交付皇太子李治裁决。李治每隔一天便在东宫显德殿处理政务,事毕即到大内甘露殿来陪伴父皇,问寒问暖,不离左右。即使李世民要他出去走动一下,也不愿意走开。李世民只好在寝殿旁边另辟一个院落,让李治居住。可是,他哪能猜透太子的心思,李治守着甘露殿不肯离开,一半无疑是尽忠尽孝,还有一半却是想厮守着武媚,多看上她几眼,有时还可以背着父皇和她交谈两句,凑拢去闻闻她身上那股特别清幽的香气,或者在有意和无意中碰她一下。她那白皙晶莹如同透明玉石的面容上飞起的朵朵红晕,像含羞的月桂,又像带露的芙蓉,使他心旌飘摇,产生无限的遐想。

    武媚不论侍候皇上还是侍候太子,都比以往更加周到,小心翼翼。人在生病的时候兴许比较容易动感情,李世民对武媚竞生出了几分同情心,觉得她又可爱又可怜。身处逆境,却能百般忍耐,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事情多也好,少也好,她的举止和表情都不改变,不乐不忧,不慌不忙,不躁不萎,沉着稳重,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无懈可击。“难能可贵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多么成熟,多么精细,心到手到,滴水不漏。”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种藏得深的人最可怕:“谁能悟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常言道,闭口蛇咬死人。她会不会是《秘记》中所说的女主武氏?”李世民不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傍晚灰暗的暮色映在灰暗的脸上,殿后的风呜呜地吹,他的心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不可放松警惕,一定要紧紧地盯住她,严密监视。朕驾崩以后呢?”他蹙着眉头,凝视着余晖横照的天空,“殉葬的制度太残忍。不如变通一下:凡属行幸过的宫人没有生育子女的,一律送进尼姑庵,武媚自然也在其中。”想出了防范措施,他眉头略一松弛,坐到树阴下,微眯着眼睛,望着晚鸦成群地穿过落霞,朝终南山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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