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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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玄龄死后不久,长安县巡捕抓到了一名小偷,从赃物中发现了一只西域进贡的玉枕。世所罕见的超级珍品,连皇宫中也不多见。小偷是从哪里盗窃的?审讯时,小偷坦白说是从弘福寺偷出来的。由于当夜连续偷了几间僧房,装满了两口袋,记不清楚玉枕来自哪间僧房,更不知道房内住的是谁,叫什么名字。事情非同小可,不能不引起县令的高度重视。内宫的贵重物品,怎么会落到一个和尚的手中?皇上的赏赐,一般不会用床上的东西,更不会随意赐给沙门。然而弘福寺是钦赐的译经场所,前去侦察得奏请朝廷批准。长安县令感到棘手,便把案子移送到了大理寺。大理寺重新提审小偷,明察暗访,查明玉枕是从辩机的僧房里偷出来的。

    李世民敕许玄奘在弘福寺禅院翻译佛经,计有缀文大德九人,字学大德一人,证梵语梵文大德一人,以及若干杂务和尚。所谓大德,就是知识、学业和品德兼备的高僧。辩机是从事译著的缀文大德中最年轻最精干的佼佼者。《大唐西域记》就是由玄奘口述,经他记录整理出来的。他以生动的叙述、超然的想象和流畅优雅的文笔,征服了大唐天子。病中的李世民读完该书,浮想联翩,甚至打算去天竺做一次长途巡幸。大乘佛教的基本教义《瑜伽师地论》,据传是法光菩萨请求弥勒佛口述记载下来的。瑜伽即指主观、客观与一切事物相应相融的境界,主张外境非有、内识非空的非有非空唯识观,是法相宗最尊崇的理论。全书一百卷,于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开译,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译完。辩机翻译了五十一卷至八十卷,共三十卷。其他大德一人翻译多的不过十六卷,少的才四卷。

    大理寺百思不得其解,享誉佛界的大德高僧,决不会也不可能去皇宫行窃。清楚莫过于自己,看来最好还是直接审问他本人。大理寺的官员轮番审讯,步步紧逼,连续发问。被逼到了尽头、精神早已衰殆涣散的辩机,只得如实交待,玉枕是高阳公主赏给他的。在场的人都惊奇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千古奇闻——公主偷和尚!——一方是当今圣上的爱女,一方是皈依佛门的沙弥。雍容华贵的公主偏偏钟情于一个学僧,看破红尘的僧侣却破戒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你怜我爱,两情相依,演绎出了一曲生命狂欢的爱恋乐章,成为振聋发聩而又催人泪下的风流艳史。

    贞观十一年,高阳公主由父皇李世民做主,下嫁给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为妻。我国古代,实行的是一套包办婚姻制度。女子没有选择配偶的自由,完全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公主的婚姻也同样没有自主权,一般都是由父皇当做高档的奖品,婚配给宠臣或者宠臣的子弟。婚后难免出现性格不相合、感情不融洽等现象。高阳公主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例。她生长在皇宫大内那么一个特殊的封闭环境里,从小又受父皇的宠爱,养尊处优,任性惯了。房遗爱却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袴子弟,其貌不扬,蛮里蛮气,面部满是横肉,肥大的鼻子还生着一颗颗肉刺。公主望而生畏,他又不懂如何俯就公主。新婚之夜便不欢而散,此后再没有什么肌肤接触了,仅仅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夫妻关系。情场失意,官场得意。房遗爱平步青云,一跃而为堂堂的驸马都尉,做了右卫将军。他在外面风花雪月,偷鸡摸狗,只要不触犯皇法,谁也不会去管,要管也管不着。

    到了第二年春天,飞花点翠,蛰虫昭苏,春风草长,好肉也痒。挨到春末夏初,高阳公主终于耐不住寂寞,跟房遗爱说了一声,便带着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到京郊的领地去游览,去散心。天气是醉人的温暖,石榴花开,梨树上残留着嫩白的花瓣。土路上散落着狼藉的落花,有些还点缀在碧绿的草叶上。不远处传来柔和的嗡嗡声,蜜蜂在花树上忙忙碌碌地飞上飞下。一切都在动,都在变,都在飞扬。披着雪白蓑毛的鹭鸶三三两两地站在沼泽里钓鱼,燕儿拖着双剪般的尾巴迎风斜飞。树林上空飘荡着黄鹂的鸣啭,甜亮、圆润、清脆悦耳,纯然在唤醒人们的情思和遐想。高阳公主微眯着眼睛瞧来瞧去,载行载玩,满心舒展,恍若有人给她抚摸背胸一样惬意爽快。来到一座草庵前,走累了的公主想进去歇歇脚,吩咐太监叩响了柴扉。门开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和尚。

    “打搅小师傅啦。”高阳公主说,“我们坐一会儿,可以么?”

    “阿弥陀佛,”年轻和尚双手合十,“施主请进。”

    高阳公主跨进草庵,居中坐下,太监和宫女左右侍立。和尚上茶时,公主看清了他那袈裟披裹着的略显单瘦的匀称的身体,和清秀俊美的脸庞。他的头不很大,额头宽阔,鼻孔饱满的肉鼻子,两道毛茸茸的像覆盖着霜雪似的眉毛下面,眼睛亮如一汪透明的湛蓝的春水,蕴藏着青春的活力和深沉的智慧。高傲的公主很快看上了他身上透露出来的书卷气息和朴实表情,内心萌发了一丝爱的冲动。

    “你叫什么名字?”高阳公主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住在郊外干吗?”

    “小僧法名辩机,大总持寺道岳法师的弟子,正在苦心修读。女菩萨造访,不胜欣慰之至。请问来自何方宝地,高姓大名?”

    “我就是高阳公主,这片领地的主人,随意前来走走,不期和法师相遇,实乃三生有幸。”

    敏感的辩机觉察到公主神情的变化,陷入了世俗男女的烦恼之中。他躲进荒野破旧的草庵里埋头学习,钻研经文,本意无非避开尘世以求清静。想不到骤然冒出来一位妙若天仙的贵妇人,一双火一样的眼睛简直要把人烧焦了,盯着他看来看去,辩机霎时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应付。公主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有趣,心头火花一闪,跳出来一个离谱的想法:能不能与他过上另外一种为世道所不容许的浪漫生活?猎一猎奇,刺激刺激,开开心,增加一点人生的乐趣。干吗不呢?难道要跟遗爱那坨钝铁守一辈子活寡?瞥见小和尚那嗫嚅着的两片嘴唇,露出一排不大整齐的雪白的牙齿,委实令人心旌摇曳。他的嘴微微张开好像在等待着亲吻,干吗不亲一下,尝尝销魂的滋味?公主被他飘逸的风度和身段相貌撩得心里痒痒的,然而高贵的气质和女人的矜持迫使她退后了一步。喝了两口斋茶,站起身来,边走动边打量着供奉在檀木龛里的佛像,和经柜中存放的经卷、书籍。她从案面上拿起一本佛经,装做请教的样子问来问去,巧妙地启开了辩机灵魂的大门。深入浅出的解答和音质清纯的语调,又一次拨动了公主的心弦,进而产生了爱慕之情。

    “你说的我似懂非懂,不过你口齿伶俐,声音也好听。”

    “公主过奖啦,小僧根基浅薄,对佛学探究不深。”

    “哪天你带我去庙里烧炷香,抽支签,问问卦。看什么时候能交上好运?”

    “公主金枝玉叶,”辩机眉毛扬了扬,好像笑了一下,“尊贵荣耀达到了极点。我想,不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的难言之隐,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苦口难开,一下子跟你也说不清楚。”

    高阳公主的话叫他有些摸不着门道,他亮着目光,显出几分茫然和窘迫的神态,可是仍然回答着她的问话。太监和宫女们故意远远地站开了,默不作声。她几乎没去留意他们,只顾跟自己倾心的辩机娓娓而谈,瞅着他那深褐色的麋鹿般的眼睛和抽动着的鼻孔,感到浑身说不出的愉悦和兴奋。她发现他身上有着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年轻而老练,坦然而深沉,知识广博又俨然一无所知,心有灵犀又显得懵懵懂懂,无情而又多情,浑如一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又像奥秘莫测的原始森林。

    “我们到外面走走呗,”喝完茶,公主说道,“你陪我去看看那片林子。”

    辩机默不作声地跟着站起身来,煞似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听任她摆布,跟随她行动。高阳公主开心得如同久猎未获的猎人终于追踪到了猎物,容光焕发,两颊酣红,蛾眉忽而拉长,忽而缩短,溜圆的黑眼睛滴溜儿转着,横波入鬓,转盼流光。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感官,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了,欣幸,自得,喜气洋洋,犹若注入了新的血液。她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走着,金步摇在云髻上颤悠悠地荡动,飘飘然,袅袅然,优哉游哉,舒畅而又安闲。心目中只剩下她和辩机单独在一起,跟众人毫不相干,跟世界根本不搭边——她的情感都投入到了他的身上,渴望把他吸进自己的肚里,让甘泉溶进心田,让沙漠变成绿洲,让荒原开辟成四季飘香的花果园。

    森林静静地横卧在蓝天下,没有人来打扰它的梦境。桦树身披白皮,杂乱的叶簇在风中摇摆,密密层层,枝桠交错,遮天蔽日,阳光很难投射到地面上。高高的白杨像卫士一样侍立在美丽的菩提树旁边,亭亭如盖。下层丛林,低矮的杨梅、山茶、榛树和杜鹃,以及柔弱的荆棘,躲开乔木,另辟蹊径,爬上高岗,又顺势而下向着崎岖的山路上蔓延。进山的拐弯处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水流深浅不一,却清澈见底,鸣声淙淙,像弹琴一样节奏均匀。斜侧面老榆树旧日的断桩上又盖满了新枝,成了生机旺盛的幼树林。几棵逃避了斧头摧残的大树,酷若慈祥的长者在细心照看幼者,朝重重叠叠的新生后代勾着头,伸出了开着小花的胳膊——小花边开边凋谢,有的结出了嫩黄的榆钱。沿着林间曲径盘旋而上,嶙峋的山石直如天然的阶梯,呈现出连绵起伏的气象。桑榆暮景,葱茏苍翠。翻过山梁,那里生长着珍贵的楠木和红豆杉。左近是一片刚刚落了穗的长穗桦,树上生发出新鲜的嫩叶,叶面跳动着油绿的光斑。再往前走,视线就被遮断了,无法辨别密林深处的虚实究竟。尽管树高林密,盘根错节,山林却像一处未经探测的海湾,还没有修筑港口,紧锁着自己的谜,又纯似一位养在深闺的淑女,腼腆,妩媚,含情脉脉,透出使人神往的绵绵情意。

    树山沿着绵延起伏的峰峦形成一垛天然的绿墙,播撤着微妙的神秘气氛。情人可以偎依在对方的怀里,踯躅徜徉,自由自在地尽情享乐。他俩膛过溪流,拾路而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静谧充溢在心头。离开了尘嚣,披着醉人的熏风,闲适而安逸,一概都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悠然自得,任意纵横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山谷吹过来一阵旋风,树梢簌簌地响,林涛赛若披落下来的波浪,滚涌跌荡。避风向阳和潮湿的地方,从去年的落叶中间长出很高的草来了。兔子扒开草叶采蘑菇,好似拨开云彩摘星星。蘑菇有的如撑开的伞,有的似倒扣着的钟,有的活像圆滚滚的胖娃娃。一只火红的狐狸拖着肥大的尾巴溜了出来,兔子吓得跳开了。啄木鸟头顶红冠,套着宽宽的黑领圈,身披华丽的羽毛,拍拍金黄色的翅膀,飞到桦树上,脚爪抓住树干,尾羽撑住身子,用尖嘴敲了敲,笃笃笃,开始啄食树洞里的小虫子。

    “瞧,啄木鸟多有意思,”高阳公主的胳臂触了触辩机,“它在垂直的树干上落得那样稳,咦,还在匆忙地往上爬哩。”

    “禽兽和人一样,自有它生存的本能。”

    “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你们也是人,难道不受刺激,从来都不冲动?”

    “佛经上没有情与欲,阿弥陀佛,我无法解说。”

    辩机恰如被人窥破了内心的秘密,垂下眼皮,羞涩地望着自己的脚尖。高阳公主扯住他的袈裟,慢慢地边走边把他拉得更近些,紧贴着她的身子和大腿——他居然走得挺合拍。

    “我走累了,拿只手搂住我的腰,让我歇歇气,省点儿劲。”

    “要歇气,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下。”

    辩机口里不肯,右手却钩住了她的腰身。他像被燃炭烫了一下似的,想抽回手,可是当体味到她身段美妙的柔韧和弹性时,神痴心醉,潜意识里泛起了一片欲念,只想进而探索她体内的秘密——透过她的衣裳,他触摸到了何等温润的躯体啊!高阳公主几乎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他,身体挨着身体,脑袋靠到了他的肩膀上,由他带动她行走。

    “坐下来歇会儿吧,”辩机显出吃力的样子,“我的手承受不起啦。”

    他们停顿下来。辩机坐到一根暴出地面的大树根上面。高阳公主随即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一只手吊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抚弄着他的脸庞。他不知不觉地摸索着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在愉快的激动中她夹紧了双膝,使他更加感到妙不可言,热潮涌动。她张开嫩红的嘴唇,好比鲜花吸引蜜蜂一样显露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开始亲她,得到她的回吻,轻柔的吻不断地加重,重到最后连她也不敢去迎合,把双唇嘬到了他的腮帮子上。她恍然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准备展开全面的进攻,将他的防线彻底冲垮。蓦地他像受了打击一般往后一缩,用力推开她,打破了两个人的胶着状态。

    “地狱之门是永远敞开的,我害怕犯戒。”

    “地狱在哪儿,”高阳公主反驳说,“天堂谁去过,佛祖是不是娘生的,为什么要禁止男欢女爱?”

    “皈依佛门,就得自觉遵守教规。”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的额角上点了一下,“我们躲在树林里干的事,连天也看不到。”

    他又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不过拘谨多了,手停留在她的肩背上,没有移动了。他思绪混乱,跑得很快,风轮般迅速地旋转。然后聚焦于戒与欲的矛盾冲突中,交织在一起,解不开,理不出头绪,胸膛里煞像塞进了一块隔板,思路中断了。她看见他那茫然失措的样子,觉得又可爱又可笑。眼下她算是赢了一个回合,然而并不满足,又着手第二轮进攻。即使得不到他,也不能让他轻易地溜掉。他仿佛耗尽了能量,露出了疲沓的表情。她轻轻柔柔地戏耍着他,亲他的手,亲他的袈裟,全身心地向他献媚,直到他摇摇欲坠临近崩溃的边缘。

    “噢,不。”辩机痛苦地呻吟着,“小僧十五岁受戒,苦修了六七年,不甘心堕落。”

    但是,他的欲火升上来了,不能自持了,失去了控制,手又按到了她的乳房上,情不自禁地抱着她紧了几下。邪念倏而消退,从巅峰往下滑。

    “回去吧,我要坐禅,排除杂念。”

    “你想就此打住,”高阳公主睁圆了双眼,“我可受不了啦,难道扔下我不管。”

    “我看出了你的动机,你想拖我下水。”

    “你不是童男?”

    “小僧从未破过戒。”

    “那你让我验证一下。”

    “休想占便宜。”

    “谁想占你的便宜?”高阳公主嘴角边撇出一丝冷笑,“我虽然是有夫之妇,可没有和丈夫沾过边,至今依然是女儿身呢。”

    “我不信。”

    “不信,立马给你检查检查,用事实作回答。”

    高阳公主跳将起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上前去剥辩机的袈裟。辩机瞧见她那玉石般光嫩洁白的胴体,愣怔了一下,赶忙解下自己的袈裟,披到她的肩上。两个人相互拥抱在一起,躯体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极端的欢乐伴随着莫名的恐惧应运而生,近乎疯狂的肉欲和恣肆的发泄,有伤风雅,有悖于礼教。他俩在醉生梦死中只剩下灵与肉,肉与欲,忘却了道德规范,忘却了羞耻,忘却了白天与黑夜。黑白是一对情人,丑与美是孪生兄弟,愈是难以启齿的东西愈是美,隐私中就包含着诡秘和古怪。没有奇、巧、雅,便没有独创,没有新颖,没有博大精深。羞耻算什么?它是快活与幸福的代名词。人们既向往又遮遮掩掩。不敢涉险,不敢登峰造极,不敢用生命和热血去创造奇迹,超越极限,就无法实现人生的价值,产生轰动效应。不同凡响,不落窠臼,别开生面,惊世骇俗,才是上乘之作,才是意境深邃的艺术精品。眼下的情侣接受了见不得人的“羞耻”,以无止境的调情和纵欲播下爱的种子,收获世间最可宝贵的情与欲的果实。羞耻与甘甜融合,提炼升华成天真烂漫的情愫,宛若含苞待放的玉蕾,迎着和煦的春光,绽开成姹紫嫣红的鲜花,灿如云锦,争奇斗妍。馥郁的馨香醇酒一般地在空中泼洒,让人感受到盈盈春意的沉醉的滋味。

    房遗爱以打猎为由来到了高阳公主的领地,发现公主的帐篷与草庵紧紧挨着,如同两个人密切地连结在一起。公主见了他,桃红色陡然抹遍双颊,高傲的眉眼随即降落下去。房遗爱当然一切都明白了,脸色由白转青,双颊抽搐,鼻子上的肉刺胀得冒出了热气。然而,立在跟前的是当今天子的爱女,高贵的公主,谁敢动她一根毫毛?一个孔武有力的生气勃勃的汉子,一下子变得像被寒霜打蔫了的茅草,心如拴了石头一样直往下沉落,气急败坏地哼了哼。

    “玩够了吧?郊外不可久留,跟我一块儿回去。”

    “别管我,”高阳公主恼羞成怒,“我自有主张,不会听从你的安排。”

    “我是出于好意,关心你。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妻子,我有保护你的权力。再说,知足者长乐,名誉要紧。”

    “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请别瞎猜。”

    “嗨,”房遗爱苦涩地笑了一下,“事情明摆着,还用得着去猜吗?”

    “老实告诉你,”公主挑起一边眉毛,“事情与你无关,天塌下来,由我顶着。要是你出面干涉,闹得沸沸扬扬,得到的不过一条绿头巾,失去的却是驸马爷的身份。”

    “我不打算跟你闹,”房遗爱软了下来,“但求相安无事,彼此都有好处。”

    “只要你懂味,我决不会亏待你。你失去的,我会给你补偿,你想得到的荣华富贵,我会竭尽全力替你去争取。”

    房遗爱偕高阳公主在领地装模作样打了一天猎,夫妻双双带着随从、太监和宫女返回了长安府邸。公主为了报答丈夫的掩护和合作,向太子治要了两名美丽的宫女给他做侍妾。她又几次进宫在父皇面前大吹特吹房遗爱精明强干,智勇兼备,请求重用他到衙门去担任实职,或者当人人羡慕的御史大夫。一对没有夫妻生活的夫妻,相处居然非常融洽,互相尊重,互相为对方谋取所需所求,而且那么热诚、勤恳,尽心尽力,实在稀罕,真可谓旷世奇闻。

    夏天还没有过完,高阳公主又以避暑为由,匆匆来到了领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急不可耐地投进了辩机的怀抱。吞噬双方的爱情的焰火现在燃烧得更炽烈了,成了生命中毫无保留的相互奉献——任情使性,如胶似漆,从情与欲的交流中获得新生,重塑自己——他俩所激发的神魂颠倒的体验,又混合着梦幻般的移山填海,兴云作雨,俨如干渴了许久之后喝到了救命的泉水,那么甘凉,那么甜美,沁人肺腑,销魂夺魄。她心里乐滋滋,喜盈盈,像小溪的流水一样欢畅,脸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红晕,像鲜花在太阳的光照下绽蕾吐艳,烂漫开放。

    随着时间的推移,频频的接触,情感的加深,却再也找不出初恋时的那种痴情、任性,那种没有阴影的痛快和心醉神迷的狂野了。那时候,公主惟一的顾虑是怕辩机不够大胆,爱她不够深沉。二人的胆大妄为和狂澜汹涌,激流澎湃,颠鸾倒凤,同时又渗入了情欲的稚气和恶作剧。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而然,听天由命,跟着感觉走。辩机觉得自己该受天谴,罪无可赦,对地狱的惩罚僦僦然,胆战心惊。可是在分离的日子里,眷眷之情无法排遣,公主的花容月貌时时在他眼帘闪现,虽然怀着罪恶的恐怖感,虽然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结。他既爱她,又不忍割舍佛学,二者都入了迷,二者都缠绕他不放。在他的心目中,空与色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他身上存在着,混淆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水乳交融,无法分解,好比豆腐掉进了灰箩里,抹不干净吹不掉。相逢何必曾相识。再度见面,他激动得心情如滚滚春潮,翻卷着浪花,热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流。

    “我佛慈悲,救救我!”辩机苦恼得大声疾呼,颤抖的手却紧紧抱住了公主,“违反戒律,我罪有应得。”

    “天作地合,只有爱是永恒的。”高阳公主双手搂住他的腰肢,如同凌霄花粘在树干上那样。

    “地狱在向我伸手,我逃避不了佛法的惩罚。”

    “活见鬼,自欺欺人!”公主桃腮带怒,薄面含嗔,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罩烟眉,用力推开辩机。须臾,她又张开双手,投向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又紧紧地绞作一团,熔成了一个整体,就像在八卦炉里烧炼丹药,又如遨游神仙洞府,快乐无忧,兴致勃勃,心旷神怡,浑然进入了极乐世界,超然物外,忘记了一切。

    八月秋凉,高阳公主怀孕了,只得和辩机依依惜别,回到了房遗爱的身边。以后在长达七八年的时日里,公主和辩机继续幽会,时断时续,斩不断的情丝,藕断丝连,沉迷不醒,无法排遣。

    好男儿重感情更重事业。贞观十九年,李世民敕许玄奘在弘福寺主持翻译佛经,辩机被选为缀文大德之一。高阳公主缱绻缠绵,旧情难以忘怀,可是情人身负重任,不能分散精力,只得忍痛割爱,决计退让。最后一次幽会,她把玉枕留给了辩机,作为永久的纪念。

    然而他们始所未料,分别却是永诀,玉枕成了起祸的引线。李世民见到辩机与高阳公主偷情的奏折,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愤然不能自抑。他眼里射出万丈怒火,不问青红皂白,毫不留情,诏令腰斩辩机,处以极刑。

    辩机的丑闻,败坏了佛门的清规戒律,贬低了佛教的神圣地位。弘福寺译经场所也引起了骚动与混乱,百无聊赖,万念俱灭,罩上了一片悲怆的愁云迷雾。

    主持译经的玄奘大法师倒是沉得住气,没有动摇宣扬佛法的坚定信念,泰然自若,八风不动。他西天取经时那种万难不屈的顽强意志和毅力,又一次发挥了稳定局面的作用。受他的影响,僧徒们渐渐恢复了常态,潜心翻译,平静得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一样。在墨香四溢的译经场里,只听见翻阅经卷的响动,和笔在纸上摩擦的唆唆声。众僧都竭力排除杂念,把心神贯注于梵语经文上面。只有在深究佛学底蕴、斟酌疑义或切磋翻译词句时,才偶尔打破给人心灵以极大压抑的沉默。

    此处无声胜有声。虽然译经场所保持着寂静,而僧众的内心活动却是相当复杂的。其中最不安宁的要算那位面不改色的大德高僧——玄奘。他表面上安之若素,纹丝不动,直若一尊雕塑,而心里却刚好相反,翻江倒海,千波万浪,波涛汹涌。辩机本是他最器重的僧徒,聪颖、笃实而又勤奋,一个人甚至能干出好几个人都无法胜任的事情。在进入经场之前,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色戒。对于一个遁入空门、献身佛学和进取心极强的年轻和尚来说,高阳公主不去招惹他,纠缠他,他决不会分散精力,追寻男欢女爱,逢场作戏,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过去了的事本来就已经过去了。成为他的助手以后,辩机幡然悔悟,改弦更张,未越雷池半步,并且成绩斐然。向来以宽容和惜才著称的当今天子,对待一个风华正茂的学问僧,怎么如此冷酷,毫不留情?玄奘百思不得其解,又痛惜又遗憾。惟有双手合十,默默地替英年早逝的辩机祈祷冥福,以求灵魂的解脱。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太子李治为其亡母长孙皇后追荐冥福而兴建的大慈恩寺落成,隆重聘请玄奘担任住持,赐法号慈恩大师,并指定其中一伽蓝做译经院。翻译佛经的场所由弘福寺迁到了大慈恩寺。玄奘不愧为佛界集大智大勇大成于一身的大禅师,在巡历西域和天竺各国跟众多国王的接触中,他摸索并掌握了一套与王者交涉的要领。考虑到必须利用这一机遇挽回腰斩辩机所造成的损失,抹去人们心目中的灰色阴影,疏通昌隆佛教的障碍,拓宽大道,他决计上书李世民和李治,请求赐给所译佛经的总序。果然如愿以偿,他的请求很快获准,李世民赐序,李治在序记上添加笺答。玄奘上表谢恩。他的举措,大大振奋了译场的精神。同时又巧妙地借用了皇权来维护佛法的尊严,推动佛教的发展。李世民撰文《大唐三藏圣教序》,李治书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由褚遂良恭录,雕刻成石碑。后来在寺内西院建筑大雁塔,保护玄奘由印度取回的佛经典籍,二碑便镶嵌在宝塔南面塔门的两侧。

    就在大慈恩寺落成的同时,西域传来了唐军彻底战胜龟兹王国的消息。

    龟兹王国(今新疆库车县)在焉耆王国的西边,疆域横千里,纵六百里,文化水平较高,经济也比较发达,农牧并举,有城郭和固定的房屋。居民能歌善舞,闻名于世的龟兹乐婉转悠扬,格外动听。唐初,龟兹每年都派遣使节到长安朝贡,后来臣服于西突厥,情况发生了变化。郭孝恪在征讨焉耆时,龟兹国王苏伐叠调兵援助焉耆。不久,苏伐叠去世,其弟白诃黎布失毕继承了王位,逐渐失却臣属国的礼仪,并侵扰邻近国家。李世民为了控制西域地区,重建汉武帝时代的国威,诏令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使持节,担任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和安西都护郭孝恪当副总管,并征调铁勒部落十三州兵马,以及突厥部落军、吐蕃王国军、吐谷浑汗国军,共计十余万步骑,联合进攻龟兹。

    阿史那社尔击破西突厥处月部落和处密部落后,率军穿过焉耆的西境,插到龟兹北面,分兵五路,向各城发动突然袭击。焉耆国王龙薛婆阿那支放弃都城,投奔龟兹,命令军马据守东部领土抗拒。阿史那社尔派兵追击,生擒阿那支,斩首。改立其堂弟龙先那准当焉耆王,让他继续向唐朝进贡,重建一个亲唐的政权。

    龟兹吓得如惊弓之鸟,僦僦不可终日,守城将士多弃城逃走。阿史那社尔挺进到碛口,距龟兹国都伊逻卢城三百里,派遣伊州刺史韩威带领一千多骑军做先锋,骁卫将军曹继叔随后继进。唐军抵达多褐城,龟兹王布失毕命丞相那利和羯猎颠等率五万兵马迎战。两军稍许接触,韩威假装失利,向后败退。龟兹军追击,奔驰三十里。韩威与曹继叔的兵马会合,龟兹军人已饥疲,战马困乏,掉头退却,曹继叔以逸待劳,配合韩威趁机反击。龟兹大败,北逃八十里,退保都城。阿史那社尔挥师疾进,逼近伊逻卢城,炫耀武威,逼迫对方投降,并且进行攻城的准备。布失毕失魂落魄,一筹莫展,酷如长疥疮的公猪一样转来转去,带着轻骑潜出城门,向西逃窜。阿史那社尔轻而易举地攻下了伊逻卢城,留下郭孝恪驻守。

    沙州刺史苏海政和尚辇奉御薛万备率领精锐骑军追击布失毕,穷追六百里。布失毕窘困急迫,吓得魂飞天外,慌慌张张投奔到拨换城,紧闭城门,固守顽抗。阿史那社尔进抵城下,发动攻城,历时四十天,攻陷城池,生擒布失毕及羯猎颠。

    那利只身逃脱,勾引西突厥兵及本国残兵共一万多人,杀了个回马枪。郭孝恪在都城外安营扎寨,龟兹人通告他那利会来偷袭,郭孝恪并不在意。那利的兵马突然发起攻城,郭孝恪率部众一千余人准备进城时,那利的将士已攀上了城墙。城内的降兵与那利军里应外合,共同夹击郭孝恪,飞箭投石如同瀑布暴雨一般,刚刚进入城内的郭孝恪抵挡不住,想反冲出城外,转战到西门,不幸被乱箭射死。城中大乱,兵部郎中崔义超集结敢死壮士二百人,保护军需粮草,跟敌军展开巷战。曹继叔和韩威也在城外扎营,得到战报,自西北角发起强攻。激战一夜,天亮时那利兵撤到城外,被唐军斩杀三千多人,城中才安定下来。

    十多天后,那利又率龟兹军一万余人从山北发起攻击,打算夺回都城。曹继叔迎战,大破敌军,阵斩八千余人。那利单人匹马逃走,躲进牧民家里,被主人捉住,送到了唐军大营。

    阿史那社尔乘胜进击,势如破竹,前后攻下五座城堡,派出左卫郎将权祗甫前往其他城堡游说,晓以祸福。各城相继请降。唐军共得七百余城,俘虏男女数万人。阿史那社尔召集龟兹父老,宣示唐朝的武威,并讲明讨伐布失毕的理由,立其弟叶护继任国王。龟兹人愿意接受,举国庆祝。西域各国震骇,闻风丧胆,自愿归附大唐。西突厥汗国、于阗王国和安国争着供应唐军的粮草,并馈赠牛羊、骆驼与骡马。阿史那社尔刻石立碑,记载远征功劳,而后班师回朝。

    贞观二十三年正月,龟兹国王布失毕及丞相那利等人被押抵京师长安。李世民严厉责备他们不识时务,背离唐朝。布失毕等叩头认罪,请求举国归附。李世民宽大处理,全部释放,任命布失毕做左武卫中郎将。征服焉耆、龟兹,臣服西突厥等国,唐朝安定了西部边防,在西域站稳了脚跟,丝绸之路畅通了,为以后进一步向纵深发展奠定了基础。

    去冬今春,关中大旱,路上扬起沙粉尘雾,田地干裂成了硬块,像石头一样,锄头敲下去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三月中旬,久旱得雨。听到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庄稼人的心坎上敲响了欣幸的小鼓。雨落在泥土里,卷起一阵阵轻烟,土地好像绽出了一个个嬉笑的酒涡。雨后,天空半阴半晴,片片灰云随风冉冉飘浮,树木花草隐约在如烟的湿雾中,宫墙上冒着淡淡的水汽,一切都显得分外清新,分外爽快,空气也像洗涤了一样散发出湿润的清香味。李世民命长孙无忌代他前往南郊祭天,自己抱病勉强走到显德门外,颁发诏书,大赦天下。然后敕令太子治在金液门主持朝会,接受朝贺,处理政务。四月一日,李世民行幸翠微宫。他考虑到自己龙体欠安,力不从心,打算放弃远征高丽。但是顾忌最重而想得最多的仍然是太子治,怕他管不住元老重臣,治理不好朝政。大、小杨妃伺候他服下汤药后,他朦陇了片刻,便把太子召到含风殿,屏退左右,慢声低语地对太子说:

    “李世勣智勇双全,难得的帅才,又最讲义气,从来不露声色,讳莫如深。然而你对他没有恩德,恐怕难以使他效命尽忠。现在我把他贬出京城,如果他即刻就走,等我死后,你再擢升他做仆射,视为左右手。假使他借故拖延,说明心怀叵测,便将他处死,不可留下祸根。”

    李治奇怪得全身怔住,口舌打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父皇与李世勣君臣之间,可谓两情契合,生死交谊。李治相当清楚,而且十分钦佩父皇以诚待诚,以诚换诚,形成了“外虽君臣,内实骨肉”的祥和氛围。有一次,李世勣突发重病,李世民特别命御医跟他诊治。御医说:“要用龙须灰配药,才可以治好。”“那就用我的好啦。”李世民用佩刀割下自己的胡须交给御医去配药。李世劫眼睛都模糊了,胸脯一起一伏,嘴巴张得大大的。

    “皇上,”他激动得气都要透不过来了,“臣一辈子也报答不完隆恩呀!”

    “用不着谢朕。”李世民用手指替李世勣抹掉流出来的泪水,“朕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完全是为你。”

    后来在宫廷的一次宴会上,李世民带着几分酒兴对李世劫说:“朕要把太子托孤给爱卿,卿不辜负李密,更不会辜负朕。”

    “臣一介武夫,”李世勣谦让道,“有勇无谋,难当大任。”

    “朕驾崩后,大臣中能辅佐新主的,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世民的高度信赖,使李世勣感动极了,他浑身的血液犹如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一直流到手尖,把指头都咬破了,醉倒在地。李世民脱下龙袍,亲自盖到他身上。君对臣的信任之深,臣对君的忠心之固,都留下了珍贵的一幕。可惜的是,它没有传为佳话,反而成了一种虚伪的舞台表演似的典例。李世民对李世劫并非深信不疑,因为他太能干、太无懈可击了。李世勣祖籍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徙居滑州卫南(今河南南浚县),本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武德初年随李密降唐,李渊赐其姓李。他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百战沙场,战功累累。李世民即位,李世劫担任并州都督十六年,令行禁止,塞垣安宁,李世民赞誉其为边塞长城。贞观十一年,授封英国公,升任兵部尚书,击破薛延陀,碛北悉定。随从李世民御驾征伐高丽,攻克盖牟、辽东、白岩等数城。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多谋善断,从善如流,战功归之于将士,战利品也悉数分散给部众,很得人心。他从小即以生命为赌注,十分看重义气,同时又具有与众不同的见识和气量。

    “人是赤膊鬼投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富贵于我如浮云,不如和弟兄们多分享一些欢乐。”

    言语道出了他的心声,又跟他的人生经历相联系:“我家祖祖辈辈务农,积善积粟,并未得到多少回报。少年时代的我,即成为无赖,仗义疏财,随时可以杀人。大业末年投奔瓦岗,开始了军旅生涯,仍以杀人取乐。二十刚出头即当上了将军,手里提着成千上万颗人头,不得不谨慎从事,把我逼上了正道。”

    长孙无忌也对李治多次讲起过李世勣,对于他的老成持重和深藏若虚,简直五体投地,甚至表现出一种悚惧感。然而,李治还没有弄明白,迷雾重重,舅舅和父皇为什么都对李世勣怀有戒备心理。他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李世民,疑疑惑惑地问道:

    “李世勣勋劳卓著,并无过错,而且朝廷又是用人之际,为什么要无端地贬逐他呢?儿臣愚钝,一时还理解不过来。”

    “朕纯粹是替你着想,情愿自己背上玩弄权术的罪名。”

    “父皇从来讲究君臣大义,推心置腹。诚能格物,何必背污?说不定弄巧成拙。”

    “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李世民眉心皱起两道竖纹,“思虑再三,才出此下策。”

    五月十五日下达诏书,任命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世勣做叠州都督。满朝文武都大惑不解,不知所为何事,突然把战功赫赫的名将外放到千里之外的边远塞北地区。幸亏李世勣有所防备,或许他早已洞察出了李世民的肺腑,非常警惕。当他意识到刀已架颈时,不等同僚送行,连家也不回,立马从翠微宫启程,奔赴远在长安西北一千三百四十里的叠州(今甘肃迭部县)上任。叠州因山峦起伏、峰岭层层叠叠而得名,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地处西北边陲。他的冷漠和镇静又一次震动了朝野,人们都为他的城府和涵养所折服。

    百病缠身的李世民看来有些病糊涂了,疑神疑鬼,躺在病床上设下陷阱来测验臣工的忠诚,把一位德高望重的花甲老翁推到荒山野岭去经受考验,再让儿子做好人把他召回来,委以重任,用来换取他的忠心。李世勣看穿了“君臣大义”背后的“天子无情”,心灰意冷,还会不顾身家性命尽忠报国吗?人心隔肚皮,谁也很难猜透谁的心思。当时的李世勣,带着少数骑从,头顶炎炎赤日,迎着扑面的沙尘,浑似充军一样迈着凝重而又无力的步子,走得人困马乏。走呀走,他身子在马背上摇荡,血液在体内奔涌,眼前闪耀着一片黑色的太阳。一缕烘烘然的炙热从背脊散向全身,似乎每一根毛发、每一处皮肉都在燃烧。喉咙干得冒烟,皮肤煞如被一层黏糊糊的稠浆裹住,胸口好似插进了一把锋利无情的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剜着,血在一滴一滴地滴落。

    李世劫动身后的第三天,开府仪同三司、卫景武公李靖病逝。享年七十九岁。

    元老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人世,强烈地震撼了李世民的灵魂,随之泛起一股人生苦短的感觉。他躺在御榻上,望着寝殿的顶壁,似乎雾蒙漾的,躁得就像有千军万马在耳朵里闹腾一样,由治病强身到想益寿延年,由对太子放心不下转而替他物色辅佐大臣,思绪纷繁,直如乱转的陀螺,许多想法在心头火花般的一个个爆发,然后又一个个熄灭。崔敦礼应召赶到翠微宫,奏报监督天竺僧那罗迩娑婆寐炼丹的情况。由于迟迟没有烧炼出来,挨了李世民一顿训斥。崔敦礼吓得两腿酸软,踉踉跄跄下山返回了长安。充容徐惠见李世民的行止举动有些反常,当即劝谏道:

    “人生天地间,含灵禀气,皆得之于自然。生必有终,寿有常数,不可能延长。”

    “难道你愿意朕病病恹恹地拖死?”李世民拧着眉头,瞟了徐惠一眼。

    “皇上言重了。”徐惠的眼睛里蒙着泪雾,“臣妾当然只想皇上健康长寿,即使减我的寿来增你的寿,也心甘情愿。”

    “话说得倒是好听,只可惜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皇上若不相信臣妾的话,可以请太子和二位杨妃娘娘作证,皇上万岁之后,臣妾自愿殉葬。”

    “死人何必连累活人。朕决不带一个活人入土。”

    “臣妾说到做到,”徐惠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那时候不让我殉葬我也不会活下去,生生死死都跟着皇上走。”

    李世民朝李治打了个招呼:“我死以后,徐充容另当别论,决不要为难她。”

    “皇上,皇上,”大、小杨妃双双跪下来喊着说,“我们请求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们要替朕管教好儿子,朕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们的。”

    大、小杨妃想到伤心处,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肩头剧烈地抽动着,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李治生怕父皇出现“万一”,又回忆起二位娘娘从小对他的疼爱、照料和许多的好处,也跟着流下了泪水:

    “二位母妃对待儿臣从小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儿臣也要像对待母后一样对待母妃。”

    “皇上困倦了,快安静下来,让皇上歇一歇。”

    徐惠的话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哭泣停止了,众人都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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