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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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乾被废掉太子后,魏王泰每天进宫侍奉父皇,讨他的喜欢。李世民对泰愈看愈中意,愈看愈顺眼,当面许诺立他当新太子。中书侍郎岑文本和黄门侍郎刘洎顺从李世民的意愿,出面奏请立李泰作储君。魏王泰及其党羽十分开心,喜上眉梢,乐得心里直痒痒,自以为得计——如愿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然而,怎么也没料想到,眼看水到渠成,却突然出现了一道障碍,像堤坝一样拦腰斩断,挡住了水流的去路。他,就是位列开国二十四功臣之首、泰的舅舅、权势最大的外戚、授封赵国公、官拜司徒的长孙无忌。满朝文武都在看他的眼色行事,连李世民对他也得礼让三分。他老成持重,城府森严,沉默时自有一种凛然的威慑力,开口说话则言简意赅,斩钉截铁,一语破的。德高望重的他,同时具备毅力和魄力,果决干练,鹰视狼顾,虎步腾腾,高屋建瓴,显示出一派冷峻而凌厉的气势。他不表态,李世民也无可奈何,不敢率尔从事。

    无忌偏偏看不上魏王泰,把他当做秦二世和隋炀帝:“一旦登上天子的宝座,他必然会残害兄弟,诛戮功臣,闹得乌烟瘴气,国家惨遭不幸。”大唐的体制业已确立,政权已经巩固。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都是既得利益者,他们所关心的是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子孙后代的幸福。在他们的心目中,理想的天子不再需要霸气。相反,要的是才气,举止文雅,心气平和,讲究礼仪。君则敬,臣则忠,长期维持朝廷上下的正常秩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相对平静,当李世民以试探性的口吻提出确立新太子时,坐在御座一侧的魏王泰挺了挺胸脯,肉鼓鼓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眉宇间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气。殿堂上却显得异常寂静,鸦雀无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长孙无忌环视了一下众人的表情,迈着庄重的步子走出班部丛中,开口打破了沉默。

    “现在江山一统,四海安宁,创业的艰难已成过去,守成难提上了议事日程。偃武修文,以文德治理国家,是守成之计。皇储乃国之根本,必须与守成相适应。依臣看来,除了晋王治,再没有第二人可当储君,其他亲王都无法跟他相比。”

    赛如一把猛火烧开了锅里的水,百官活跃起来,交头接耳,传递眼色,很快议论开了。许多人受了启发,觉得言在理中,产生了同感。然而对于魏王泰来说,长孙无忌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好比晴天霹雳,炸得他两只眼睛一阵发黑,手足无措,几乎震呆了。李世民也惊奇得全身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晋王治忠厚孝顺,文质彬彬,是他的长处。然而体质荏弱,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正是他的致命弱点。作为一代天子,君临天下,日理万机,驾驭群臣,没有强壮的体魄、顽强的意志和胆识过人,那是很难胜任的。李世民陷入了困顿和惶惑之中,像醉了酒一样,眼睛发花,雾潆潆的,耳内嗡嗡然,心头茫茫然,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只得宣布退朝。

    隔了两天,李世民在和大臣们商谈政务时,又扯起了确立太子的事。

    “青雀的情绪有些低落。朕安抚他,表明没有打消立他当太子的念头。他投到朕的怀里说:‘我到今天才真正成为陛下的儿子,陛下立我为储君,可以说是儿臣重生的日子。我只有一个儿子,到我死时,就杀了他,传位给晋王。’人谁不爱自己的儿子,青雀的话,深深感动了朕。”

    众人忽然都沉下了脸。李世民想缓和一下气氛,又想得到近臣的同情和支持,和颜悦色地笑了笑。谏议大夫褚遂良若有所思之后,亮着嗓子奏道:

    “陛下的言词似乎不妥,臣恳请陛下深思熟虑,千万不要再出现失误。陛下万岁之后,魏王登基,他会处死自己的爱子,再传位给晋王吗?陛下以前既立承乾当太子,却又宠爱魏王,礼遇甚至超过太子,以致造成了都不愿意看到的悲惨情景。承乾谋反的事刚刚过去,足可以作为鉴戒。要是陛下想立魏王当太子,必须先处置晋王,政局才能稳定。”

    “朕做不到。”

    李世民疾首蹙额,迷惘失神的双眼显露出内心极度的难受和混乱,垂着头退进了后宫。魏征的死,给李世民带来了不可估料的损失。正如他本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失去了一面对照得失的镜子,许多的事把握不准了,拿不定主意了。

    魏王得知父皇没有说服朝廷大臣,心急如焚,扪着额头转来转去。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他了解小弟治体弱胆小,受刺激便会吓出老毛病来。一旦病倒,太子就不会再往他身上考虑了。即使要立他当太子,他也会哭丧着脸表示不得僭越胞兄。由雉奴把我推出来,想必众人再也无话可说了。李泰内心盘算好了,兴冲冲地从延康坊魏王府乘轿出门,径直来到立政殿,找到李治,屏退左右,故弄玄虚地附耳吓唬道:

    “雉奴,你过去跟元昌非常要好。他犯大逆罪被赐死了,你难道不担惊受怕?”

    “我,我……”李治紧张得面色如土,不禁打了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有,承乾和元昌跟你说过些什么话,怎么还不向父皇自首?要知道,装疯卖傻是瞒不住的。瞒病必死嘞!”

    李泰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不等对方回答,阴冷地瞥了他一眼,挺胸凸肚地走开了。

    一场惊吓,触发了李治的眩晕症。他眼前一阵金星乱飞,脑袋直如在颈脖上摇晃、旋转,一屁股坐到地上,煞像捅破了泪泉似的,呜呜直哭。李世民以为他病了,驾临立政殿,把他拉到怀里,亲切地问道:

    “雉奴,怎么啦?快说,快说,告诉父皇。”

    连问了好几遍,李治都不肯说,自顾自地哭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李世民的衣襟都打湿了。李世民不耐烦了,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李治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说罢,双膝跪倒在地,乞请父皇宽恕。对于李泰卑劣的小伎俩,李世民特别恼火而又失望,后悔不该说出立他当太子的话来。他对泰的品性产生了疑虑,为了检验自己的看法,直接到右领军府单独召见了承乾。从东窗事发到被幽禁,跌进绝望深渊的承乾表情阴郁,满脸寒气,瘦得落了形。李世民的心中涌动着几分同情,又有几分恶心。他收回目光,平静地问道:

    “到底是为什么,你居然不计后果,想到了反叛?”

    “儿臣身为太子,还要贪图什么?无奈遭受青雀的暗算,不得不时常跟臣属商量如何自救,心怀不轨之徒便乘机教唆我犯上作乱。可惜人只有后悔,没有前悔。

    父皇呀,请听罪臣一言,若是立青雀当太子,正好落进了他的圈套。”

    承乾的话语,透露出面临死亡的人的率直和无所顾忌,又一次从侧面揭发和证实了李泰的卑鄙龌龊,狼子野心。向来以“兼明善恶”而备受人们称颂的李世民,却长期被自己的儿子蒙骗着,不辨真伪,不识虚假,几乎弄得骑虎难下。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崩溃了,悔恨交加,汗颜满面,脸上热辣辣地,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次日朝会完毕,群臣退出。李世民在甘露殿留下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劫和褚遂良,痛心疾首地对他们说:

    “朕的三个儿子,一个弟弟,尔虞我诈,不由人不心灰意冷。”

    说罢,他扑倒在绳床上,长孙无忌等上前扶起他来,他又抽出佩刀要往脖子上抹。褚遂良抱住他夺过佩刀,交给李治。李治受了一场虚惊,全身痉挛,上下牙捉对儿厮打。四位近臣都看出李世民痛苦到了极点,而又无法排解心头的郁积,以致精神失控。他们边劝慰边照料,等李世民镇静下来,恢复了常态,无忌确信自己的算计即将成为现实,才请求李世民说出心里的想法。

    “朕打算立晋王当太子。”李世民显得有些虚弱,声轻气短。

    “臣等谨奉口谕。”长孙无忌赶紧接嘴,“若有异议,请准许弹压。”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治:“你舅舅愿意你当太子,还不快快叩谢。”

    痴痴呆呆的李治拜谢过长孙无忌之后,又手忙脚乱地跪下向李世民叩头谢恩。

    李世民一脸困惑的神色,慢腾腾地问道:

    “你们都表态赞成,但不知群臣作何反响?”

    “晋王仁爱忠厚,孝顺慈祥,”无忌拍着胸脯对答说,“天下人莫不悦服。陛下不妨试问文武百官,要是看法相左,就是臣等欺诈陛下,罪该万死。”

    李世民在正衙太极殿举行朝会,召见六品以上文武官员,用一种探询的腔调说:“承乾大逆不道,魏王泰也居心险恶,都不得立为太子。朕想从其他皇子中选择一人,不知谁最适合?众卿尽管直言。”

    “晋王仁义孝悌,最好立他。”

    百官无一例外地拥护李治,当真没有不同的看法。李世民嘴巴咧了咧,好像笑了一下。接着脸色一变,酷如吞进了一只苍蝇,又如被人推下了山涧,心头猛一晃荡,眼冒金星,视野模糊,连群臣的身影也看不分明了。他有些怅惘,有些麻木,又有些茫然失措,眉间皱起深深的川字纹,斜着瞟了长孙无忌一眼,把汗湿了的手掌攥成拳头,强自镇定下来,退进了后殿。

    李泰于心不甘,或许还抱着侥幸心理,带着百余骑抵达永安门,请求觐见父皇。但是,事与愿违,李世民的敕令下达到了城门禁卫,阻止其随从和护卫入宫,只导引李泰进入肃章门,将他软禁在北苑。

    贞观十七年四月七日,李世民正式颁发诏书,确立晋王李治当皇太子。御驾登上顺天门楼,大赦天下罪犯。赐酺三天。饮宴中,李世民带着告诫的语气对身旁的大臣说:

    “朕如果让青雀当太子,那就表明太子的位置是可以施展阴谋夺得到的。往后,但凡太子失德,亲王钻营,一律罢黜。子子孙孙,永远遵守。”

    “皇上英明。”长孙无忌等奉承道。

    “朕非圣贤,并无先见之明。然而事出无奈,倘若让青雀当太子,承乾和雉奴都有性命之忧。立雉奴做太子,或许有可能保住承乾和青雀的一线生机。”

    庆贺结束,李世民下诏任命长孙无忌做太子太师,房玄龄做太子太傅,萧瑀做太子太保,李世勣做太子詹事。萧瑀和李世勣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实质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一与宰相品级等同的职衔自此出现。又任命左卫大将军李大亮兼领右卫率,前太子詹事于志宁和中书侍郎马周做左庶子,吏部侍郎苏勖和中书舍人高季辅做右庶子,谏议大夫褚遂良做太子宾客。

    李治在众人的簇拥下,在禁卫军的护卫下,移居东宫。朝廷规定太子见三师的礼节:太子到殿门外迎接,先行叩头礼,三师然后答拜。穿过门庭的时候,要让三师先行。三师落座后,太子才能坐下。太子写信给三师时,前后自称其名并加“惶恐”二字。在此同时,解除了李泰的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军等职务,降爵作东莱郡王。原魏王府中的属官,凡是李泰的亲信,都迁徙或流放到岭表(大庾岭以南)。杜楚客因兄长杜如晦是开国功臣,特别赦免死罪,废作平民。给事中崔仁师曾再三请求立魏王当太子,降职做鸿胪寺少卿。

    李世民回到后宫,走进大杨妃的寝殿,见她在和小杨妃嘀嘀咕咕说话。他停顿了一下,轻手轻脚走拢去,眯细一只眼睛,笑容可掬地说:

    “嗬嗬,看你们姊妹俩在一起聊得多带劲。”

    “我们正在说你哩。”小杨妃答话道,“近些日子心多事多,我们怕你累垮了身体,准备去甘露殿瞧瞧。”

    “看见我来了,只好说要去看我,真乖巧。”

    “我们想的可跟皇上不一样。姐姐责怪自己有负于长孙皇后,没有管教好承乾,不该把长命锁交给他自己保管。”

    “他自作自受,谁也怪不了。”

    大杨妃抬起前额,显出几丝抬头纹:“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尽职尽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要承担责任的,是朕,而不是你们。朕早就觉察到了承乾不争气,打算改立泰当太子,可是又下不了决心,由兄弟阋墙演变成叛逆事件,一下子损失了两个儿子。”

    “孩子毕竟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还得设法挽救他们。”

    “迟啦。”李世民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处理国家大事和调解家庭纠纷大相径庭,一切都得以社稷安危为重。犯到哪里,就要办到哪里,不得有丝毫的迁就,一点也马虎不得。”

    “值得欣慰的是选中了雉奴当太子,他从小就听话,不调皮捣蛋。”

    “孩子太懦弱喽,无疑是他的致命伤。俗话说,生子要像狼,怕的是像头小绵羊。”

    “只要调教得法,倒是可以成为一位守成天子的。”

    “他要有一半像恪儿,朕也用不着操心咯。”

    李世民随口一句话,把大杨妃唬得脊梁骨淌汗,慌忙跪了下来:“臣妾乞请皇上把话收回,以免我母子招来杀身之祸。”

    “好说歹说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朕仅只跟你们姊妹说说心里话,不会惹麻烦的。”

    “雉奴深得人心,多开导开导,他不会让皇上失望。”

    “唔,怎么还跪着?难道要我来拉不成?”

    李世民去扯起大杨妃时,曹王明的乳母匆匆跑来了,一一请安后,对小杨妃说:“曹王从太学回来了,带回来的功课请你检查。看样子很急,得及时赶去上学。”

    “你对儿子的要求倒是蛮严格的。”李世民捻着胡子尖笑了笑,“好,你先回去吧。朕今晚就地安宿,改日去你的寝宫。”

    小杨妃道了晚安,跟着乳母走了。大杨妃瞅了李世民一眼:“过夜就过夜,跟妹妹说什么?”

    “老夫老妻啦,有什么说不得的。”李世民伸手把大杨妃揽进怀里,“朕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只想和你单独聊聊。”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要你操心,我能想象出来,够为难你的了。”

    “别说那些啦,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老太婆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朕愈看你愈美,一辈子也看不够。”

    李世民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端详着她,欣赏着她——说来也巧!——他在她身上发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可人之处:两条细细溜溜的修眉,沿着非常优美的弧形弯成了一道迷人的曲线,给人一种柔和而愉悦的感觉。前额明净、光滑,白得耀眼。那微微上翘的玉琢般的鼻子,显得又文静又雅致。在两片微微启开的湿润而又肉感的红唇之间,闪烁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和她在一起非常安逸,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感官、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了,好像注入了新的血液。她偎依在他怀里,浅浅柔柔地一笑,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了他的双手。他喜欢她,喜欢摩挲她,还想更深刻地了解她,探索她身上的每一处奥秘,由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脸颊和丰满的胸脯。人到中年,虽然有些发福,但她身段的曲线仍然那么明显,肌肉细腻而富于弹性,美妙的快感很快弥漫了他的身心。这时候,他已是欲火难禁,好比纵情声色的登徒子,变成了一个为她而春心荡漾的男子汉。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引诱和挑逗,没有脉脉温情,有的只是近乎疯狂的挖掘对方秘密的情结,和想获得满足的贪得无厌的欲望。她是一座宝库,藏有无数的奇珍异宝,使人垂涎三尺,又如十分丰盛的筵席等着他去享用。他欣喜若狂,如醉如痴,神魂颠倒,沉入了似水柔情的发泄和享乐中,一切烦恼和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世民渴望新立的太子治尽快学会皇嗣该做的事情,刻意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见习处理政务。可是治对于繁琐的朝政颇不耐烦,甚至感到头痛,就像关进笼子里的小鸟一样,坐不稳,立不安,很不自在,满脸倦容,还夹带着一些麻木和发窘的神态。他的体质本来孱弱,喜欢清静,不热心朝政,一时很难适应。李世民无法勉强,只得尽量克制心中的焦灼和忧虑,安慰自己:“急也没用,让他再习惯习惯;日子长了,习惯就成了自然。”同时,他心头又泛起了另一种感觉:“瞧他的形样,蔫不拉叽的,弱不胜衣。立他当太子,是不是失策?”

    不久,太子治上了一道奏章:“据臣所闻,承乾和泰的处境困苦,衣不蔽体,饮食粗劣,难以下咽,十分可怜。恳请父皇敕令有关职司部门改善二人的衣食,优加供给。”阅览过后,李世民心里宛若注入了一股暖流:“雉奴果然善良。日后他以仁慈治理天下,亦可成为有道的君王。”他的眉梢眼角漾着喜气,即刻下诏改善承乾和泰的生活待遇。事情在朝臣中很快传开了,没有人不称道太子的孝悌和慈善。

    黄门侍郎刘洎奏道:“皇太子宜勤于学问,亲近良师益友。而今太子进宫侍奉陛下,动辄十天半月,东宫太师太保以下的官员,很少跟太子接触。但愿陛下稍稍抑制一下自怜自爱,弘扬传之久远的广博之爱,博取众长,则是国家的大幸。”李世民点头称善。命刘洎、岑文本、褚遂良和马周四人,隔一天前往东宫一次,跟太子谈论政事,探究学问。

    由于饱学之士的熏陶感染,循循善诱,李治的思考能力和上进心逐渐增强。李世民也觉察到太子开了些窍,有了些长进,望子成龙的迫切心理促使他遇事便不厌其烦地教诲儿子。见他吃饭,就说:“你要知道耕稼的辛苦,才永远有饭可吃。”见他骑马,又说:“马和人一样,不可过分榨取,要劳逸结合,它才会乐意效劳。”乘船时,又语重心长地警示说:“水可以让船浮起来,也能使船翻沉。百姓好比水,君王犹如船。”在树阴下歇息时,又打着比喻说:“木材要划墨线才能锯直,君王必须虚己纳谏,才能规范言行,耳聪目明。”真可谓用心良苦,呕心沥血。接着,又下诏让太子治掌管左、右屯营兵马事宜,屯营大将军以下的官员均受其节制。

    秋末,废太子承乾被流放到黔州(今四川彭水县)。又将东莱郡王泰改封为顺阳郡王,放逐到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均州在汉水上游,离襄阳约两百里,不算荒远地区,比起黔州离长安也近得多。流放庶人与郡王固然有差别,但流放地的选择也不能说没有包含李世民的感情色彩。在十四个儿子当中,他和青雀相处最密切,感情很深,贬谪青雀可以说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椎心泣血,生离死别,五脏俱焚,他含着眼泪对大、小杨妃说:

    “父子至亲,与生俱来,朕与青雀离别,悲痛之情实在无以复加。”

    “皇上怎么不可以放松一点儿,就让青雀留在京城。有人看住他,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国法已成定制,不得违背。”

    “可他是皇上的爱子哩。”

    “朕是天下之主,必须以苍生的安宁为重,割舍私情。”

    李世民的悲叹,发自肺腑,震撼人的灵魂。大、小杨妃开始目瞪口呆,继而表示理解,并引发了荒诞不经的联想,似乎流放的不是承乾和泰,而是恪和明:他们在禁军的监解下,向着蛮荒流放地艰难地移动,渐渐消逝在血红的夕阳下。

    次日早朝下来,李世民又用痉挛的手取出李泰所上的表文,给马周、褚遂良、岑文本和刘洎等近臣观看。

    “青雀实在是俊杰的人才,”他的眼圈都红了,“朕常常念叨他。你们都理解,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用大义从中斩断父子亲情,让他远远地留在外地,也算是采取的两全之策。”

    “他是自作聪明,自我作践,谁叫他不安分嘛。”褚遂良对李泰始终没有好感。

    “也难怪他,先前他并无非分之想。看来都是天意的安排,要让他遭此劫难。”

    放逐李泰,实际上等于埋葬了他的一生。随着时日的推移,李世民非但没有淡忘,反而愈来愈掏肠挖肚、梦绕魂牵而无法排遣回忆与思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此他噩梦不断。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沉浸在思潮起伏的海洋中,辗转缠绵,思绪像天上的游云一样飘流,又如车轮似的转动,沉寂幽深的夜成了难熬的昏黑。尤其折磨人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时,恐怖的梦魇与胡思乱想交替出现。他疲软地躺在御榻上,眼前却像走马灯一般晃动着人影,飘飘忽忽,朦朦胧胧:时而青雀哭到他跟前;时而魏征上前谏诤,龇牙咧嘴地跟他争论;时而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拼命砍杀;时而在狩猎中追射野兔,连发数箭也没有射中;时而望着雉奴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摇头叹息;时而又演幻成高祖、裴寂、建成和元吉几个人在一起饮宴,舞伎飘带一挥,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变来幻去,连续不断。接下来又是兕子拖着雉奴哭泣,不让他迁入东宫,承乾张开双臂抱起兕子,一颠一跛地把小妹带到建成和元吉的儿女当中,一起嬉戏打闹,兕子跌倒了,尖声怪气地恶哭起来。李世民惊醒了,感到耳鼓发麻,禁苑中断断续续传来狐狼阴森凄凉的嚎叫。

    灰黄的烛焰摇摇曳曳,吐出缕缕青烟。他咽干口渴,胸口发闷。值夜的宫女伺候他喝了半杯凉茶。他睁了睁眼睛,看清了原来是武媚,又似乎有些不像。跟前的武媚媚而不娇,姿颜艳丽,眉目却不清晰,身量显得纤巧袅娜。李世民想哼一哼,但没有哼出声来,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虚弱的形样。他对她心存芥蒂,有一种恶感,又有几分歉意,害怕她,又怜惜她。他不想过多地招惹她,然而又少不了她。她做事干净、利索、熨帖,最合乎他的心意。他把背靠到床头上,眯上了眼睛。武媚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退下去了。李世民反手摸着叫人用的拉绳,拉了拉。内侍勾背缩颈走了进来。他抽动了一下鼻子,懒声懒气地问道:

    “什么时候啦?”

    “四更三点。”内侍简短地对答。

    “你侍候朕起床。”

    “再躺一会儿吧。皇上,你昨夜又没有睡好,不断地打翻身,还说梦话。偶尔还听见你呻吟着,有时还踹得铺板响,老不安宁。”

    “你说得不错。朕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睡着了又不断地做噩梦,醒来后又辗转不能成眠。”

    “上朝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矇胧一阵子。奴才守在你身边,到时叫醒你。好不好?”

    “算啦。”

    李世民挣扎着下了床。梳洗毕,乘御辇去了殿堂。

    房玄龄以宰相身份监修国史。李世民询问道:“前代史官所作的记载,都不让君王看见,是什么原因?”

    “史官不虚饰美化,”房玄龄对答说,“也不隐匿罪过,如果让君主看见了,必然会动怒,所以不敢进呈。”

    “朕的见解跟前代的君王不同,想翻阅一下本朝的国史,了解过去的过错,以后当作鉴戒,你编好后呈给朕看看。”

    褚遂良谏道:“陛下圣德巍巍,言谈举止没有什么大的失误和过失。史官的记述,理所当然地既善又美。陛下要翻阅《起居注》,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假若给子孙开了先例,恐怕到了曾孙玄孙以后,万一有并非明智的君王,想掩饰过错袒护短处,史官难免不惨遭刑罚杀戮。为了避免不测,史官就会顺从旨意行事。只求保全身家性命。那么,悠悠千载的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所以,前代君王都不看本人的记载,相沿已成规矩。”

    李世民坚持己见,不肯接受。房玄龄便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改《起居注》,编成《高祖实录》和《今上实录》,呈献给李世民。李世民见玄武门事变的记载,用辞多隐晦曲折,于是召见房玄龄,理直气壮地说:

    “历史上,周公诛管叔、蔡叔,安定周朝;季友毒死叔牙,以保存鲁国。朕当年的所作所为,大体类似。史官何必避讳!”

    房玄龄等遵从圣谕删削藏头露尾和拐弯抹角的记述,秉笔直书李世民诛戮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事实。

    当初,李世民跟隐太子李建成、巢王李元吉结怨,封德彝两面讨好。杨文干叛乱后,李渊打算罢黜李建成,改立李世民当太子,封德彝摇唇鼓舌的谏诤,促成李渊打消了废立的念头。事情非常隐秘,李世民没有觉察,直到封德彝死后才泄漏出来。治书侍御史唐临追查清楚了,提出弹劾,请求剥夺封德彝密明公的封号和追赠的司空官位。李世民召集文武百官议决。户部尚书唐俭综合众议,奏请道:

    “封德彝的罪恶死后才暴露出来,生前曾竭力回报陛下。依臣的见解,历任各官不必追究夺回,只降其赠官,更改封号。”

    李世民从其所请,罢免了封德彝的赠官,谥号改称密缪公,削减实封采邑。封德彝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为过去,李世民硬要把老账翻出来,其目的无非是想替自己残杀兄弟开脱一点责任。如果封德彝不插手,当时改立他当太子,后来就不会出现玄武门事变,是其一。其二是,杀鸡给猴看,立太子是国家大计,要是夹带私心和杂念,终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对于无忌坚持立治当太子,他始终有想法,借由头敲一锤子,震慑震慑他。

    新罗王国的使节来到长安,拜见李世民,启奏说:“百济王国攻打我们的国家,占领了四十余座城池。又与高丽王国联盟,准备切断新罗向中国朝贡的道路。乞请陛下发兵救援。”

    新罗对唐朝称臣,每年都来进献贡品,唐朝必须保护它的安全。他来求救,唐朝不可等闲视之。李世民和大臣们商议,决计派遣秦叔宝和程咬宝两员大将携带诏书,出使高丽,一则以他们的声威和大将风度对高丽施加影响,二则探视其虚实。临行前,他吩咐秦叔宝和程咬金说:

    “你们对高丽提出警告,新罗是大唐的藩属国,朝见进贡,从不间断,我们负有保护的职责和义务。高丽与百济都得休兵罢战。要是再打新罗,明年大唐就将兴师讨伐他们。”

    退下朝来,李世民得知兕子忽然病倒了,随即吩咐肩舆把他抬到了立政殿。

    雉奴迁到东宫后,留下她一个人,庭院空空落落,显得非常孤单。李世民见她迷迷糊糊地躺着,呼吸急促,微眯着眼睛却视而不见,于是弯腰凑近她耳边唤道:“兕子,兕子!”她听而不闻,神神鬼鬼地说胡话。乳母说她从梦中哭了醒来,受了惊吓,医药无效。没过多久,黔州传来消息,承乾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不省人事。李世民心中好生蹊跷,又预感到很可能是一种不祥之兆,更增添了一层烦恼。他郁郁寡欢,沉于酒色。然而,借酒消愁愁更愁,频频宠幸后宫美女又大伤了元气。御医所用的安神和滋阴壮阳之类的药物几乎失去了作用,不得不采用禁欲的法子来调理阴阳。由于健康状况趋向下降,他开始召见方士,烧丹炼汞,服用方药,求取强身和长生之术。

    内宫往昔那种恬静祥和的氛围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神秘兮兮的妖邪气象。常常有不三不四的方士、术士进来出去。他们乔装打扮,深奥莫测,信口开河,像吹喇叭一样用些天方夜谭和神仙鬼怪的故事来蒙骗李世民。寝殿后院还暗暗修建了炼丹房,让方士炼制丹药,弄得乌烟瘴气。

    黑夜紧抱着大地,地上的雪光反衬出殿宇黑巍巍的轮廓。禁苑时不时地传来夜猫子的哀鸣,声音低沉刺耳,悲凉凄切。内廷响起嗷嗷的回声,令人汗毛凛凛。操劳一天下来,本该熟睡,可是对于李世民来说,罕有的思绪纷繁缠绕在心头,折腾得他又痛苦又伤神,身上如同长满了荆棘一样,胸口郁闷,好似有块铁板压在上面,连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了。朔风从树梢和屋脊上飕飕杀杀刮过去,阴森和晦暗粘住了每一个角落,也染乌了每一颗心。树影晃动着,雪片轻敲着窗棂,嚓嚓作响。嚎咙中,他仿佛听到了用埙吹出来的曲调,声音或悠长或短促,如怨如诉,把人带进了梦幻的境地。一位温雅的美女朝御榻走过来,轻步捷移,袅袅娜娜,活像从云雾中飘下来的一般。她的身段颀长匀称,体面得宛如月里嫦娥,头发梳理成双鬟望仙髻,插戴丹凤衔珠金步摇,穿着轻薄透明的鲜黄宽衫,下施横襕为裳。黑亮的大眼睛灵活溜转,不可捉摸地熠熠闪烁,笑容异样的柔媚含情,勾人心魂。

    “皇上休得烦恼,让臣妾来侍候你入睡。”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李世民的脸上摸了摸,顺势溜进龙凤锦被,躺到了李世民的怀里。他神情恍惚,身心两忘,想接纳她。她用双手箍着他的腰,乳房紧紧地贴了上去。他激动得心情如滚滚春潮,翻卷着浪花,准备搂住她,亲吻她。然而当潜意识驱使他和她交欢媾和时,他心头却有另一种意志阻止他向她靠拢,抵抗着不让自己松懈,不和她绞作一起,融成一体。

    “来呀,皇上!”

    她含情脉脉,闪着波光甜甜的媚眼。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渐渐地那种悚惧感和压抑激情的意念消退了。他不再控制自己,而是放松自我,放纵恣肆,油然升起一种冲动的欲望要去接触她,穿透她,去开掘那片极乐的福地。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百个人的精力,像一头发情的猎豹,钻进她的体内打滚,来尽情享受。而她呢,倏忽间跟他分离开来,眼里流转着绿莹莹的光波,又恍然在色迷迷地诱惑着他。他手足无措,心力交瘁,感到要探索她的美的奥秘是一种生与死的考验,本能却又怂恿他甘愿历尽艰辛,摒弃一切的一切,直至化为灰烬——在燃烧中和她一起化解——那将是一生中最大的乐趣,最完美的消耗。她神态娇媚而灿烂,更显其魅力无穷,恰似一朵被彩霞映照着的百合花。他们很轻柔地互相亲吻——每一个吻都那样合拍,那样甜蜜,那样销魂——两片嘴儿粘贴得如胶似漆,情丝万缕,柔情似水,情欲潮水般地袭过全身,变成一股强大的热流。他欲火中烧,丧失理智,顿觉气劲倍增,可以倒拔垂杨,可以开天辟地。她对他变得温存有加,情意绵绵,眼底隐含着笑意。他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为她身上蕴藏的无穷宝藏而欣喜若狂,急迫感和热血汇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好比雄赳赳的生力军,心动神摇,伸进了她身体的深处,尽情地忘我地开采挖掘。

    一阵强烈的快感冲击之后,李世民苏醒了。他浑身像抽掉了筋骨一样松软如一团棉花,而梦中那蚀骨销魂的云雨情景仍然残留在记忆中。怎么还会出现春梦情形?传说中狐妖之类的精灵,化变成美女吸人精髓,采足阳气便可修炼成仙。不,她不像狐妖,倒是很像武媚,那妩媚的艳笑格外迷人。李世民产生了一种恐慌感,肌肉抽搐,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

    “来人啦!来人!”

    他边喊边扯动床头的拉绳。值夜的太监和宫女闻声跨进寝殿,上前伺候李世民抹干身上的汗水,换了内衣。李世民喝下半碗参汤,养了一会儿神,带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瞥了瞥武媚,觉得她跟平时没有二样,衣着淡雅,表情落落大方,安详地伫立在榻旁等候他的吩咐。他想问她做梦没有,随即又打住了。他不愿意跟她多说话,以免留下口实,更怕留下笑柄。

    御医会诊,反复使用镇定安神、平肝潜阳和镇痉熄风的方剂,效果都不明显。心悸、心烦、失眠和多梦等症状,一直困扰着李世民。李世民性情刚烈,十分好强,照样坚持上朝,处理政务。尉迟敬德在年初上疏请求辞去鄜州都督的职务,李世民把他调回了京城,改命他当开府仪同三司,每五天参加一次朝会。他见李世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愈来愈消瘦,本来宽阔结实的脸庞变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了出来,忍不住邀了秦叔宝双双进宫,询问其缘由。作为生死之交,李世民便毫无顾忌地以实相告。尉迟敬德耸起两道粗硬的浓眉,高亢激昂地说:

    “从今日起,臣与叔宝兄来宫中值宿,做皇上的保护神,驱赶妖邪鬼魅。”

    “有二位爱卿保驾,镇魔降妖,朕高枕无忧矣。”直如狂风吹开迷雾,李世民的心境豁然开朗。

    入夜,尉迟敬德手持铁铗,秦叔宝握着铜锏,同时守候在寝殿的门口。说来也怪,李世民就像喝了安魂汤似的一夜睡到天亮,没有醒来,没有做梦,鼾声呼呼响,睡得深沉香甜,踏实酣畅。他开始恢复平常心态,恢复健康,逐渐打起了精神。但是,尉迟敬德和秦叔宝都比李世民年长十多岁,长期留下他们宿卫,实在过意不去。李世民便命阎立本描绘出二人的画像,分别张贴在寝殿的两扇大门上,让他们回去歇息,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便在大门左右两扇门板上贴上神像,用来驱瘟避邪。庙里哼哈二将的塑像,也来源于同一典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十二岁的兕子即晋阳公主病死了。第二年,废太子承乾在黔州相继去世,时年二十六岁。李世民的心头又抹上了一层阴云,觉得似乎印证了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疑神疑鬼起来。

    不过,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稚弱的太子治,体质那么差,缺少阳刚之气,胆子比粟米还小,唯唯诺诺,毫无见识可言,更谈不上处理朝政的能力。李世民想从他的下一代身上去寻找安慰,太子妃王氏却一直没有生育。去年冬天跟太子生下长子忠的却是出身低微的宫婢刘氏,不免有些遗憾。唐代东宫体制规定,太子在太子妃以下,设良娣正三品二人,良媛正四品六人,承徽正五品十人,司闺从六品二人,昭训正七品十六人,奉仪正九品二十四人,等等,总共六十名。现在东宫的缺额很多,李世民打算遴选良家美女,充实东宫。李治派遣左庶子于志宁觐见李世民,婉言谢辞。李世民心中不快,口头上却勉强地说:

    “朕的本意,是不想再让身分卑贱的人生下龙子龙孙。太子既然不肯补充缺额,当顺从他的意愿。”

    太子的谨慎谦虚不但没有赢得父皇的欢心,相反使李世民产生了看法,觉得他各方面都不如李恪。他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带着埋怨情绪,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

    “你一再劝我立雉奴当太子,然而他过于荏弱,缺乏做天子的大器,只怕难以守住江山社稷。吴王恪英武果决,非常像我。我想改立他当太子,你以为如何?”

    “恪的生母杨妃是炀帝的女儿,”长孙无忌激烈反对,“臣以为万万不可。”

    “不管他是谁生的,只要是朕的儿子,都有资格继承大统嘛。杨妃是炀帝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出身门第高贵,没有人可以相比。”

    “不管有多少条理由,太子不能更换。”

    无忌和李世民都红了脸,互相直视着,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眨动一下。空气酷如石头般僵硬,两个人的呼吸都艰难异样。李世民胸脯一起一伏,全身的血液浑若烧开了一般,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直涌到喉咙口。“莫非因为恪不是你的外甥?”话刚出口,他又感到言重了,态度缓和下来,身体微向前倾,显示出一种和蔼的姿态:“要是赞成立恪儿当太子,恪儿决不敢忘恩负义,肯定会把你当做亲舅父一样,而且会比雉奴加倍的感激你,敬重你。”

    “臣并不在乎个人的利害得失,”长孙无忌又把李世民的话顶了回去,“而是从国家的稳定着想。太子治仁义厚道,日后能够造就成有文采的守成天子。储君维系国家的命脉,位置至关重要,怎么可以数度改换?请陛下深思熟虑。”

    “以弱换强,有何不可?”

    “陛下绝对不能把胡乱的话语说出去。太子治并无过错,无缘无故废立太子,后患无穷,势必影响陛下的声誉,甚至造成天下动荡,人心惶惶。”

    无忌口若悬河,对答如流,据理力争,振振有词,娓娓动听。并且他是凌烟阁名列第一的开国功臣,德高望重,执掌朝纲,在群僚中极富权威,最有号召力。李世民说服不了他,莫奈何,只得放弃自己的主张,带着满腹心思退进了后宫。

    “万岁驾到!”

    听到传呼,大杨妃寝殿——熏风殿——前院的太监和宫女一齐跪到甬路两边接驾。大杨妃迎到院门一旁接着李世民,陪侍他在扫除了积雪的路面上往里走。画廊下忽然又发出一声喧呼:“万岁驾到!”李世民抬眼一瞧,原来是金丝鸟笼中的凤头八哥学舌,不觉停顿了一下,才迈步跨进门槛。熏风殿没有立政殿宽阔,设计却比较精巧,布置也颇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宫灯装饰成花朵模样,雕花隔扇,里面陈设着制作精细的家具、什物,花样翻新,又很适用。紫檀木茶几上的盆景,青山永驻,秀水长清。书架上摆着李世民喜爱的图书,案面上搁着文房四宝,金猊香炉吐出缕缕清烟,既体现了皇家的富丽堂皇,又流露出一派书香气息。李世民本来不打算久留,由于殿内的布置符合心意,感到舒畅,便脱下狐裘随手交给管事太监,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听了一曲琵琶弹奏的《十面埋伏》,李世民心情一变,皱了皱眉头。大杨妃挥退乐伎和侍候的宫女、太监,亲手给李世民换了热茶,把他爱吃的西域葡萄干和河套白果奉到他跟前,歪着脖子问道:

    “皇上进门时那么开心,何以忽然又烦躁起来?”

    “刚才的弹奏,触动了朕的心思,像项羽那样的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落进了韩信的十面埋伏,也感到无能为力了,被逼得自刎乌江。联想到朕如今的处境,照样也被朝臣们围在垓下,处处受他们的钳制,名义上由朕做主,实际上都得听他们的,他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用不着多做解释,事实如此。朕要立你当皇后,他们不肯,要立小杨妃当皇后,又提出非议。如今想改立恪儿当太子,又有人出面百般阻挠。”

    大杨妃双膝跪到李世民跟前,叩着头说:“皇上千万不要向着我们母子,你的做法,好比把我们放到炭火上烤。母以子贵,子以母安,我们已经心满意足啦,并无非分之想。”

    “朕的设想,并非出于私情,而是从国家大计出发。雉奴那么软弱,今后怎么能独掌乾坤,他驾驭得了群臣吗?”

    “长孙皇后重病期间,把雉奴交给我照管,我也非常喜欢他,又听话又诚实,真是个乖孩子。”

    李世民的眉毛拧在一起,额头显出深深的皱纹:“朕担心的正是这个‘乖’字。堂堂大国之君,没有宽广的胸怀,坚强的体魄,如何威镇四方?”

    “得人心者得天下。雉奴仁爱忠厚,深得人心,以文德治理国家,自然可以成为有道的君王。”

    “你的看法也和他们差不多?”

    “臣妾说的是内心话。”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爱妃!”李世民赞叹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来到你身旁,总能得到许多的慰藉。”

    “蒙皇上天恩眷爱,臣妾愿意世世生生永远侍候陛下。”

    李世民一时高兴起来,即命传膳,和大杨妃共进了晚膳,就在熏风殿留宿了。夜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思绪纷纭,身子辗转不能成眠。北风呼啸,卷着雪片冲击着窗棂,咝咝作响。风雪声搅得他烦躁极了,喉咙焦渴,额头发烧。大杨妃只得披衣下床,陪着他在壁炉跟前坐了下来,边烤火边饮茶。

    “皇上,怎么翻来覆去睡不着呀?”

    “我心里乱糟糟的,”李世民眉心间皱起两道折纹,“漂浮不定,愈想愈复杂。哎,魏征去世,没有以理服人的谏诤了,没有参照的准则了,一切都是听任无忌的摆布。”

    在挑亮的灯光下,大杨妃望着李世民那张苍白泛黄的脸,迟疑了片刻,用一种温和而关切的口吻安慰道:“臣妾听说长孙无忌又精于又爽直,跟魏征没有多少差别。”

    “魏征没有私心,不谋私利,以大局为重,从国家的兴衰着想,对事不对人,光明磊落。长孙无忌却自恃己能,固执己见,喜欢玩弄手段,逼迫朕就范,落进他所设置的圈套中。”

    “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他们甥舅关系好,他的坚持,也是可以理解的。”

    “嘻,朕愈来愈困顿,还有些恍恍惚惚,颇感力不从心。”

    李世民心境不佳,仿佛压着沉重的石头,又感觉很空虚,远不如贞观前期那么充实,朝气蓬勃,壮志凌云。那时候,内宫有贤德的长孙皇后,外朝有魏征等直臣,忠心辅主,极言规谏,李世民也虚心听取。正如他本人所说:“朕少不学问,惟好弓马,至于起义,即有大功,偏蒙偏爱,理道政术,都不留心。即位以来,魏征等人导我以礼,弘我以道,勉强听从,大受其益,于是力行不息,百事顺心遂意。”贞观十年,长孙皇后逝世以后,李世民私生活失控,享乐意识抬头,游幸与狩猎也相应增多。不过,魏征尚在,该谏则谏,减缓了他的滑坡势头,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贞观十八年,魏征的死,使他失去了一种规则和约束,心头茫茫然,虚无迷惘,处理朝政不如以前那么得心应手了,时而摇摆不定,时而刚愎自用,时而自暴自弃,该坚持的坚持不住,不该干的事却一意孤行。如今他神思迷乱,浑然在做梦一样,似乎沉迷于春梦中还没有苏醒。而朝内朝外都失去了有效的监督,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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