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的转变也给李世民带来了一片光明,他满心舒展,公开对文武官员说:“外面传言太子的脚有毛病,走动不便,而魏王聪颖悟性高,又时常伴驾游幸,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揣度朕意,捕风捉影,追潮赶浪。要知道,太子的脚虽有病,但并不妨碍行走。《礼记》中说:嫡子死,立嫡孙。太子的儿子象已经五岁了。朕终究不会以庶子取代嫡子,开启夺嫡的祸源。”
群臣听罢,高兴得手舞足蹈,山呼万岁,声振殿宇,引起强烈的共鸣。
魏征辅佐太子承乾,果然产生了神奇的效应,一下便挽回了夺嗣换宗的局面。可是,天不假年,郑文贞公、太子太师魏征的病情急转直下。李世民接连不断派人前去慰问,赏赐药饵,奔走在路上的车马往来不绝。又派中郎将李安俨住在魏征家里,随时奏报魏征病情的变化。魏征弥留之际,李世民率太子承乾等驾幸魏府,至病榻前攥住魏征的手,说:
“爱卿,你不能离开朕,一定要把病治好。”
“臣舍不得离开陛下。然而大限已经到了,神仙也救不了我的命啦。”魏征唏嘘啜泣,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衣襟。
“卿家有什么话,尽管对朕说。”
“臣一生坎坷,晚年幸遇英主,得以寿终正寝,心已满足,别无他求。惟愿陛下龙体安康,坚持嫡长继承制,不再动摇。”
李世民受了感动,眼圈也红了,用手指着衡山公主说:“朕欲将小女许配给贵公子叔玉,无忌和太子可为媒妁。”
魏征激动得张开了嘴:“叔玉,赶快谢恩。”
“臣谢皇上隆恩。”魏叔玉当即跪到李世民的膝下,行了叩拜大礼。
“贤婿平身!”李世民温言软语地说,“你和太子既为兄弟,朕就让你留在太子左右,减轻你父亲的劳累。”
魏征胸脯一起一伏,完全沉浸在激情里,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皮,与世长辞了。时维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七日。行年六十四岁。
李世民诏命九品以上文武百官全都参加葬礼,并赐予手持羽毛的仪仗和宫廷鼓吹班送葬,陪葬昭陵。魏征的夫人裴氏推辞说:“亡夫平生节俭朴素,现在用正一品高官安葬时才可以使用的羽葆仪仗,不是他的意愿。”坚辞不受。而只用有篷盖围幛的灵车,装载灵柩出殡。李世民登上禁苑西门门楼,遥望上山的灵车,痛哭流涕。他亲自撰写了碑文,表彰魏征的功德。“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征《述怀》诗中的两句话,正好成了他一生的写照。李世民难忘魏征,常常登高远眺西北的九嵕山,寄托自己的哀思。又常常用深切怀念的心情和诚挚的语气对身边的大臣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魏征逝世,朕失去了一面镜子。”
“魏征忠勤可嘉,”长孙无忌宽解道,“皇上给予他的荣耀,也已经高到了极限。倘若他地下有知,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
房玄龄、高士廉、马周和褚遂良等也一齐上前相劝,才止住李世民的悲伤。思前顾后的李世民决计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图像画在凌烟阁,以资纪念,并供后人瞻仰。他们分别是:
赵公长孙无忌、赵郡王李孝恭(已故)、莱公杜如晦(已故)、郑公魏征(已故)、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璃、褒公段志玄(已故)、夔公刘弘基、蒋公屈突通(已故)、郧公殷开山(已故)、谯公柴绍(已故)、邳公长孙顺德(已故)、郧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公张公谨(已故)、卢公程知节(又名咬金)、文懿公虞世南(已故)、渝公刘政会(已故)、莒公唐俭、英公李世勣、胡公秦叔宝。
李世民的举措,好比给出生入死创立大唐王朝的功勋卓著的文武大臣竖起了一座丰碑。它既没有忘记过去,又展现了美好的未来,激励后人继承他们的意愿与遗志,为国建功立业,争取图画于凌烟阁的最高荣誉。凌烟阁绘制功臣像,同时也说明了唐朝的政权业已巩固,以人与人的结合所形成的政治体制的时代从此结束,新的贵族政治体制逐渐形成。此后要想跻身朝堂,尤其是想成为出人头地的显贵,不但必须惨淡经营,更需要出身门阀的背景。光有真才实学不够,做官还得五官端正、仪表堂堂。高宗朝的钟馗,考取了进士,其貌不扬,皇榜上便没有他的名字,只能饮恨终身。
凌烟阁矗立在太极宫的东北部,甘露殿以东、神龙殿的背后。阁内的功臣像,是画在各室的白壁上的,亦即壁画。皆出自当时大画家阎立本之手,很为时人所称颂。每一幅图像旁边还题有赞词。后来李世民特意登凌烟阁,观魏微画像,赋诗祭悼,以志哀思。其诗云:
望望情何极,
浪浪泪空泫。
无复昔时人,
芳春共谁遣?
魏征的死,恰好处于一个历史的转折时期。他的死,也引起了朝廷上下的震动。当然,受震最厉害的首推太子承乾。他刚刚鼓起来的一点劲头,一下子又撒了气,那对灰黄的眼珠子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脸上如同挂了霜一般,心头笼着一层乌云,空虚和压抑的感觉在他周围扩展,包围了他,吞噬了他。他喝得醉醺醺的,对身边的人说:“我假装是可汗,不幸翘了辫子,你们仿效突厥的风俗,来操办丧事。”说罢,身子一倒,像死人一样僵卧在地上。众人一起放声哭喊,骑上马环绕着“尸体”奔走,然后贴近他,用刀划他的脸。隔了一阵,承乾霍然坐起来,煞有介事地说:
“我一旦拥有了天下,当率数万骑军,到金城以西狩猎,玩个痛快,满载而归。然后解开发髻做突厥人,投靠史思摩可汗。假如给我一个将军的职务,举着马刀冲锋,决不会落到别人的后面。”
“承乾,”李元昌从马和人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你真会玩,玩得多开心。”
“呃,元昌,我正要找你。道士带来了没有?”
“早来啦。不好打扰你的雅兴,安排他们在集贤馆歇着。”
“叫什么名儿来着?”承乾弯曲着手指敲打自己的额头。
“贵人多忘事,只怕就是指你这号人。”
“快告诉我,少啰嗦。”
“一个叫做秦英,一个叫做韦灵符。他们道术高深,还有魔法。嘻,乐童称心也来了。”
“走,走,一起见他们去。”
承乾和他们一见如故。没日没夜地搅和在一起厮混,变着法子取乐。秦英和韦灵符献房中春药,传授房中秘术。承乾欲火如焚,不能尽性,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称心,跟他同吃同住同睡觉。称心年纪十七八岁,姿容赛如少女一般姣好秀逸,能歌善舞,而且独精淫术。承乾又染上了鸡奸的恶习,再也无法和他分开。李世民得到消息,气得七窍生烟,两肺直炸,将秦英、韦灵符和称心等人统统抓起来杀掉了。受牵连被斩首的还有好几个人。承乾疑心是李泰告发的,怨恨更深,酷似火上浇油。
李世民愈来愈不喜欢承乾。承乾也明白父皇还在生他的气,横了心,干脆声称有病,不进宫朝见。他豢养刺客纥干承基,又雇用了一百多名杀手,先下手为强,决计行刺魏王泰,挖掉这个毒瘤、魔根,彻底消除祸患。
二更过后,甘露殿院中静悄悄的,只有李世民和夜值的宫女太监们还没有就寝。整个太极宫显得异常的宁静。仅仅每隔一阵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梆声,音节单调,催人入睡。李世民坐在西暖阁批阅文书。他时常微微仰起面孔,对着灯光凝神思考,很少留意到院外的敲梆声。一名近侍踮着脚尖走到御案前,低声提醒说:
“夜深啦,请皇上安歇。”
李世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奏折,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近侍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把手中的朱笔搁到玛瑙笔架上,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了一碗八宝燕窝粥,由当班的武媚奉到食案上。李世民吃完燕窝粥,走出大殿,在丹墀上来回踱着方步。春寒料峭,寒意犹浓,夜空的星斗直若怕冷似的,稀疏地点缀在幽蓝的天幕上,如同打颤一样闪闪烁烁。风吹得树梢飒飒地响,大地像被薄纱披盖着,静夜与宫殿悄然并卧于星月之下。他款步走下丹陛,在院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无意识地走到甘露门。恰巧刻漏房的一名太监手提灯笼,抱着时辰牌走进来。瞧见皇上站在门口,连忙跪倒行礼。
“什么时辰啦?”李世民随口问道。
“回皇上的话,已交子时了。”
太监回完话,站立起来,换下时辰牌子,从原路返回刻漏房去了。
李世民有些困意,但又不想睡,就走进了西暖阁。刚拿起一本奏折准备省阅,大、小杨妃同时来了。行礼后,小杨妃瞅了李世民一眼,关切地说:
“皇上,怎么还不安歇?是不是还在想太子的事?”
“唉,”李世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朕太粗心大意咯。不过,也万没料到太子那么不争气,变得那么坏。自贞观以来,朕自负治理国家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绩,然而却没有让太子健康地成长起来。真是愈想愈难过,愧对祖先,愧对社稷,愧对长孙皇后,愧对天下臣民。”
“臣妾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杨妃主动把担子往自己的肩上搁,想减轻李世民的痛苦。“长孙皇后临终托付臣妾,对太子要严加管教,鼓励他进取向上。而我连他滑坡也没有遏止住,让他走上了歧路。”
“他自己不学好,怪不得你们。你们也算费尽了心血,一次又一次地去东宫,他不但不听劝告,反而感到厌烦。父母生得了他的身,却生不了他的心。人要好伴,树要好林。怪只怪他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败类,恶习感染了他。朕下狠心来了个一网打尽,想必会有些转变。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再不改过自新,那可就怪不得朕喽。”
“储君乃国之根本,动摇不得。皇上千万不可灰心。”
“朕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了,在生之日不解决好储君的事,国家很有可能就毁在下一代的手里。”
李世民的话还没说完,内妓念奴怀抱琵琶走进了殿内。唐朝建国初年,便在宫中设置了内教坊,管理娱乐性俗乐歌舞,隶属于宫中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构太常寺。教坊中的乐伎,依其在色、艺上的高低以及服务对象的身份,分成不同的等级。专为皇帝表演的,称呼“内人”,身上佩有皇帝赐给的“鱼形袋”。常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叫做“内伎”,在容貌、技艺上又胜过一般的“内人”。念奴不仅貌美聪慧,并且才艺甚高,琵琶弹得出神人化,还能根据旧调自创自编新歌曲。李世民爱听她演奏的琵琶,让她早晚不离左右,非常受宠。
“深更半夜的,你来干吗?”李世民带着嬉戏的口气问道,霎时松开了眉头,脸上绽出来一丝笑纹。
“奴婢望见殿内还亮着灯,怕皇上操劳过度,又怕皇上寂寞,特意前来侍候。”
“有二位爱妃作陪,朕一点也不寂寞。”
机灵的念奴赶紧朝大、小杨妃福了福:“奴婢拜见二位娘娘,望娘娘恕奴婢的冒昧之罪。”
“免礼,免礼。”二位杨妃把脸转向李世民:“她敢莫就是念奴?闻名不如见面,唷,孩子倒是挺灵巧的,逗人喜爱。”
“让她弹一曲琵琶给你们听听,如何?”李世民颇有兴致地问。
“夜深啦,皇上早点儿歇息。改日再听呗。”
李世民打了个哈欠:“你们都回去,朕也倦啦,再过两个多时辰就得上早朝。”
送走大、小杨妃和念奴,李世民走到大殿背后的温馨房,在武媚和两名宫女的服侍下脱了袍服,上了御榻。可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又重新披衣下床,吩咐武媚去把没有看过的一叠文书都搂到寝房来。当重新开始批阅文书时,他叫武媚和伺候他的宫女、太监都去歇息。夜值的宫女们随武媚退到温馨房披檐旁的养荣轩中坐地休憩,等待皇上随时召唤。太监中只留下两人,其余都回到甘露门左右的值房里去了。留下的两名太监睡在温馨房外间的绳床上,和衣躺进貂囊里面,不敢深睡,一旦有事,要随喊随动。
下弦月升上来了,星星稀疏而黯淡,清晖四射的星月装饰着缥缈的夜空,也装饰着沉寂的皇宫。甘露殿外殿的灯火朦朦胧胧,内殿的寝房却异常明亮。窗外恍然用素纱蒙着一般,迷迷茫茫。周围静极了,只有树叶儿被风吹着,发出微弱的簌簌声,仿佛催人入睡似的。伏案阅览文书奏章的李世民仍然没睡意。他一眯上眼皮,就有许多人影晃动,时而是长孙皇后,时而是太子承乾,时而是青雀,时而是魏征,还有雉奴、武媚。他们交替出现,混混沌沌,模模糊糊,迷离恍惚,犹如梦幻一般,然而又显得那么真切。他拧着眉头,张开鼻孔呼吸,想把占据着他灵魂的阴影驱逐出去。可是它们却不断地闪动着,带着强占性地萦绕不去,愈恼火,愈烦躁,愈跳闪得厉害。
浅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绯红,西北角上浮着的几颗晨星失去了光彩。青白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到了一起,皇宫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李世民伸了个懒腰,揉揉困乏发酸的眼睛,准备去梳洗房梳洗。他通宵未眠,一直想着太子的事,力求挽救太子,尤其要防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太子干阴谋勾当。但是防不胜防,搞阴谋诡计的大有人在。其时元昌正在同母妃密谈。他决计不顾一切地豁出去,跟李世民展开一场殊死的较量,直到取代他的皇位。
听到称心等人被处死的消息,尹德妃慌得浑身发怵,额头冰凉,生怕灾祸蔓延到元昌的身上。她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元昌那阴冷的刀削脸,提心吊胆地说:
“儿啊,你就听娘一句话,最好到梁州任上去,呆在京城没有好处。”
“母妃,你害怕了。是不是?”元昌额头上皱起几条不规则的抬头纹。
“今上精明强干,当年玄武门事变,连大郎和三胡都惨死在他的手上,你们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哩。”
“他们是明争,我却是暗斗。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他中我一箭,可就完啦。把他逼下位,我再取承乾而代之。”
“人算不如天算。你想得倒挺美,可就怕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别瞎操心,等着瞧吧,到时候你再看儿臣的手段。”
“你要干吗?”尹德妃满头雾水,弄不清元昌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元昌诡诈地眨了眨眼睛:“利用称心这个牺牲品,激怒承乾,怂恿他谋反。”
“没有兵权,如何反得起来?”
“侯君集和今上产生了隔阂,心怀怨叛,他女婿贺兰楚石把他拉过来了。”
“此人将略非凡,带兵打仗,还没有过失败的记录。”
“还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从前是隐太子建成兄的僚属。玄武门事变时,隐太子中箭身亡,他仍拼命死战。今上赏识他忠勇可嘉,命他负责宫城的安全。哪知他怀恨在心,主动投靠了太子承乾。今上的一举一动,他随时在暗中禀报。”
“噢,想不到你们联络了许多人,准备倒是挺充分的。”
“如今万事齐备,就只等东风喽。”
“你一说,我悬着的心可就放下来了。”
“母妃,我马上要去东宫,还有要紧的事商量。”
李元昌匆匆走出了大安宫,乘坐马轿,朝东宫急驰而去。
称心被处死后,承乾一直念念不忘,深陷于痛苦和怀念中不能自拔。他把称心的尸体埋葬在东宫后花园内,筑土堆成一座坟墓,私下追赠官爵,树立墓碑。每天他都要去那里转一转,看一看,涕泪交流,踯躅顾盼,久久不肯离开。临近黄昏,他又来到了东宫最北端的承恩殿。他曾和称心朝夕相处,度过了无数个温柔缠绵之夜的寝房,如今改变成了“幽会”室。他在室内竖起了称心的塑像,和真人一般大小,给它穿上称心生前所穿的衣裳,梳妆打扮跟活人一样。称心的遗物也都保存了下来,照样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承乾进入“幽会”室,首先浏览了一下称心的遗物,然后就在他的塑像前焚香化纸祭奠,拥抱着塑像柔肠百转,翻来覆去地跟“他”亲热,一壁厢诉说心曲:
“称心呀,你不能离开我,一定要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没有你陪伴,我会活不下去。你还记得我俩的誓言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恨父皇偏不成全我们,残忍地杀了你。我好伤心的,心如刀割,愁肠寸断,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心肝哇,你知道是谁害死你的吗?就是那人面兽心的青雀,是他告的密。他想夺取我的太子座位,想用他的优势比垮我,处处算计我,不幸让你当了替罪羊,惨遭不测。”
他哭一回,诉说一回,再哭一回,再诉说一回,音调凄切哀婉,一边用双拳猛捶脑袋,浑如一头被迫窘了的野兽,随时准备伺机反噬。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死青雀,杀死他,杀死他,杀死那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杀死那个卑鄙龌龊的小人。”
“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隔墙有耳,说话留神点儿,少惹麻烦。”
太子妃躲在门边偷听偷看了一气,实在忍耐不住了,跨进门槛,进行劝解。太子承乾由于受了严重的刺激,加之过度的哀怨和忧愤,神志有些不清醒了,恍恍惚惚,沉迷到了和称心的“幽会”中。对于太子妃的干扰和打岔,异常气愤,恼羞成怒,一股无名火从心中蹿起,托地跳将起来,一脚踢到太子妃的软肋上。太子妃倒退了好几步,倒在门旁边。他上前抓住她的发髻,把她提起来,左右开弓,扇了好几个耳光,边打边破口骂道:
“谁叫你来的?你吃什么醋?我早就说过,只要称心和我相伴相随,不要你们了。”
“太子,”太子妃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你下死手打人,我劝你不应该吗?称心已经死了,你怎么还不振作起来?”
“我振作起来有什么用,父皇的心目中只有青雀,没有我。他迟早会把我废掉,立青雀当太子。”
“父皇处死称心,完全是为你好。”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称心。你,你给我滚,滚开些,滚远些!”
承乾正要把太子妃往门外面推,元昌闯进来了。说来也巧,他见了元昌,就像夜行人看见了灯火一样,很快平静下来,跟着元昌走出“幽会”室,走进集贤馆。两个人坐下来,宫女上了茶。承乾屏退左右。元昌喝了两口茶,问道:
“刚才跟太子妃闹什么?”
“我心里闷得慌,跟称心说几句心里话。她出来干涉,惹得我发怒。”
“咳,太子殿下,我说你呀,要是在小事上纠缠不休,抛开大事,那可就完啦。”
“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报仇!”
“原来咱俩都想到一块儿来了,我正想杀了青雀祭奠称心,可惜无从下手。”
“杀死他,可以解除心头之恨,但不能解决根本大计。”
“怎样才能解决根本大计呢?”
“效法玄武门,逼皇上退位。”
“反叛?”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当上了皇帝,逼宫就变成了禅让。谁敢唱反调,他就犯了欺君之罪,就可以杀他的头。”
承乾咬着嘴唇思忖了片刻:“篡夺皇位,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必须做好周密的安排。”
“对,赶快把众人召集拢来,合计合计,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略。”
当天夜晚,同谋者都集中到了东宫西侧崇文殿的密室内,秘密策划叛逆事宜。坐在主位上的承乾两只眼睛红红的,又有点发直,俨若一个被人追捕的逃犯,紧张得浑身的血管都像是要炸开了一般,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后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自己的胸前,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父皇听信谗言,不把我当太子看待,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有豁出去。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求取生存。”
“豁出去,豁出去!”众人七嘴八舌地喊喊叫叫。
侯君集不愧为军事家、谋略家,他倒是沉着稳重,镇定自若地坐在一侧想心事:“太子愚昧恶劣,成不了气候。不过,首先还得利用他。事成以后,再对他下手,那样比反手还容易。”他力主篡位,伸出手来对承乾说:
“臣的一双好手,呈献给殿下使用。”
“有爱卿调度军马,大事成矣。”承乾的脸上显现出幸喜的颜色。
“部署军马得悄悄进行。当前要靠李将军刺探今上的一举一动,才好对症下药。”
李安俨站起身来表示说:“我早已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太子,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听凭差遣。”
“我们和李将军长的是一个心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节、杜荷和贺兰楚石等人异口同声说。
参与密谋的人都板着面孔,态度凛然,寒气逼人。室内充满了一种紧锣密鼓、磨刀霍霍的紧张气氛。李元昌觉得不宜把弦绷得太紧,需要松弛一下。他做了个滑稽动作,用风趣幽默的腔调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本王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以后,殿下把今上身旁那个弹琵琶的念奴赏给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美女太少了。”赵节忽闪着金鱼眼,“王爷年轻力壮,至少得赏赐一群,组成一个乐班,才够享用。”
“赐给驸马爷还差不多,我可受不住。”
“呵呵呵呵,”赵节佻薄地淫笑着,“王爷的本领众所周知,没日没夜地荡漾在春水里,也不会被淹死。”
“喂,喂,诸位,”侯君集双手拍了拍,“天快亮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魏王得到今上的宠爱,眼下要谨防太子遭受隋朝太子杨勇那样被废为平民的灾祸。太子殿下,今上召见你时,要加强戒备呐。”
元昌看出火候到了,适时地建议道:“凡同谋者都要割破手臂,用帛擦血,烧成灰烬,和在酒里饮下,发誓同生死共患难,准备率军进入皇宫。”
众人饮干血酒,赌咒发愿后,杜荷更加壮了胆。他凑到承乾跟前说:“天象发生了变化,得赶快行动以应天象。殿下只需称得了急病,生命垂危,今上必然会亲自来探视,乘此机会可以得手。”
天亮后,密探向承乾禀报了齐王李祐占在齐州叛乱的消息。承乾又庆幸又洋洋自得,对纥干承基等人说:“东宫的西墙与大内的东墙就是一垛墙,东宫跟大内相距不过几十步,和卿等谋划大事,可谓举手之劳。我们的优势齐王怎么能相比!”
齐王李祐当真起事了,举兵反叛朝廷。告急文书雪片一般飞向京都长安。
李祐,系李世民的第五子,授封齐王,担任齐州都督。他的舅舅、宫廷尚乘直长阴弘智出谋划策说:“王爷兄弟太多,陛下千秋万岁之后,你应当有壮士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李祐轻狂浮躁,却很相信他舅舅,阴弘智于是推荐了妻兄燕弘信。李祐非常满意,赏赐燕弘信大量的金银财宝,让他偷偷地招募壮士。
李世民怕子女沾染恶习,走上邪路,遴选正派直率的人辅佐各位亲王,担任长史或司马,亲王如有过失,得及时奏报。李祐占亲近小人,又喜好打猎,长史权万纪屡次劝谏,他都不听。壮士昝君谟和梁猛彪等得到了李祐的赏识,权万纪向朝廷上疏弹劾,李世民降旨把他们逐出王府,李祐又巧借名目设法把他们接了回来。李世民多次下达敕书严厉责备李祐,权万纪生怕将来牵连到自己,对李祐说:“大王如果能改过自新,臣愿意到朝廷为你分辩。”于是条陈李韦占的过失,逼迫他上表主动认错。李祐被唬得手足无措,在条陈上签了字,想以此取得父皇的谅解。权万纪抵达京师,奏明李祐有悔改的诚意。李世民喜不自禁,一面嘉勉权万纪,一面细数李祐的过失,手书敕文训诫。李桔气得双眼喷火,头发直竖:“权万纪出卖我,逼我认错让他得功,非宰了他不可!”
权万纪生性褊狭,对李祐刻薄寡情,处处严格约制,不但不许李韦占出城游玩,还放掉他的鹰犬,竭力阻止昝君谟和梁猛彪跟李祐接触。一天夜晚,权万纪的住宅落下一块土块,他认定是昝、梁二人干的,便以谋害罪将他们关进狱中,由驿传紧急文书上奏李世民,弹劾跟李祐一起为非作歹的同党数十人。李世民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按察,查证上告的事情大都属实。李世民诏令李桔与权万纪一同入朝。李祐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一齐冲了出来,跟燕弘信的哥哥燕弘亮等密谋诛杀权万纪。权万纪接旨后已先行动身,李祐派燕弘亮等二十余骑随后追赶上前,射杀了权万纪。一不做二不休,李祜干脆擅自任命上柱国和开府等官职,大开府库行赏,驱赶百姓人城,增修城墙,设置拓东王、拓西王等爵位。官民抛弃妻室儿女夜间用绳索吊出城外,纷纷逃亡。李祐禁止不住。
李世民得到奏报,即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等人征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等九州的兵马,共同讨伐。李祐召燕弘亮等五人住进他的王府,命其他党羽分别率领士卒巡逻守城。他破罐子破摔,每晚带着王妃和燕弘亮等人一起饮酒作乐,观赏歌舞。一面跟着歌曲的旋律哼哼着,一面用脚尖轻敲鼓点,脸上显出沉迷的样子。谈笑间,说到朝廷的军马,燕弘亮扬起两撮粗黑的浓眉,表现出一副自命不凡和趾高气扬的神态,做出指挥若定和目送风云的姿势,对李韦占说:
“大王不必担忧,我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操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李祐自以为得计,沾沾自喜,传檄所属各县,然而都不肯追从他造反。李世勣还在行军途中,青、淄二州的兵马已分别进入齐州。齐王府兵曹杜行敏等人筹谋生擒李祐,宫民中,包括李韦占身边的人群起响应。他们聚集在齐王府四周击鼓呐喊,荡心动魂,声传数十里。李祐住在外面的同党都被乱刀砍死了。被困在王府中的李祐惊问发生了什么事,侍从骗他说:“英公李世勣统率的飞骑来了,攻上了城墙。”杜行敏兵分几路凿开城垣,一拥而人。李祐和燕弘亮等身披铠甲,手持兵器,躲进寝殿,负隅顽抗。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团团围住王府,从早晨攻到中午,没有攻破。杜行敏急中生智,命令在府外四周堆起干柴,做出点火焚烧的样子,然后对着寝殿的门窗喊话道:
“大王以前是皇子,今天却是国贼。如若不马上投降,立刻就要化成灰烬。”
“我可以开门,”李祐隔着窗户回话说,“只是担心燕弘亮等兄弟必死无疑。”
“只要投降,一定保全他们的性命。”
“说话可得算数呦。”
“决不食言。”
李祐开门带头走出了王府,当即被抓住。有人挖下燕弘亮的眼珠子,扔到地上。所有的同党都被打断双腿,一个不留地处死了。杜行敏把李韦占捆绑起来,拉到王府前示众后带进府内,锁在东厢房,等候李世劫处理。
李世民敕令李世祐等收兵,将李祐解押到长安,赐死在内侍省。在处理李韦占叛乱事件时,牵连到了纥干承基,原来他还跟齐王李祐做密探,被逮捕后,囚禁在大理寺狱中,依法当判处死刑。纥干承基死中求生,上书告发太子承乾谋反。李世民惊得天旋地转,立马召集大臣们前来商议,打算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斟酌处理。尉迟敬德两只眼睛暴突出来,炸开喉咙吼道:
“谁敢动皇上一根毫毛,我跟他没完!”
“用不着多考虑,让俺程某去把他抓起来,不就得啦。”
程咬金一头说一头站了起来,准备往外走。长孙无忌把他拖住了,佯嗔道:
“就你性躁,皇上还没有开口,你就要行动。”
“事久多变。真正闹起来了,可就麻烦了。”
“现在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
“纥干承基不是告发了么?”
“真是个冒失鬼!”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十个纥干承基说太子谋反,没有证据,也等于零。”
“对。”李靖颔首道,“必须先行查实,才能进行处理。”
“派谁去呢?”
大臣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李世民的身上。李世民扬起下巴想了想,吩咐道:
“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萧瑀、李世勣,由你们五人先行按察,查清楚以后,再就事论事处理。”
“臣遵旨。”
长孙无忌等五人叩头后,刚刚站立起来,东宫传来太子承乾得了急症,命在旦夕,请皇上快去看看。李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子身体有些小毛病,可是从来没有得过急症。他是不是听到了风声,狗急跳墙,想赚我落进他的陷阱?到底去不去呢?”他自问自答,“看来不去不行。不去,难免落下口实,说我不关心太子。去呢,相当危险。”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剧烈地斗争着,搓着手,在御案旁来回走了一通,然后眉头耸立起来,拿定了主意:“不管真病假病,不管危险不危险,不去不行,而且必须去。真病,得不惜一切代价跟他医治。想谋害我,正好将计就计,一网打尽。”他停止了走动,转过脸来,决断地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得去走一遭。”
“不。”房玄龄抬起前额,“皇上,你不能去。那是一处是非之地,凶多吉少。”
“房爱卿,你不必阻拦。朕自有安排,你就等候佳音吧。”
李世民连续下达了一道道密令。调度完毕,挨到半夜过后,才起驾出宫。
称病在东宫承恩殿等候父皇到来的承乾,从下午等到晚上,等了又等,仍不见父皇的影子,不禁感到失望。他焦急得心里像油煎,通身流汗,时而瘸着一条腿走到殿门口听听动静,或者望着深幽无比的天宇出一会儿神,时而走回来,跟厮守在殿堂的同谋咕哝几句。侯君集没有来,他带着家兵家将监视魏王府去了,只等李世民一落网,就立刻破门而人逮住魏王泰,当即处死,不留后患。
听到接驾的传呼,承乾和在场者不禁又疑惑又欣喜。他们疑的是子夜都过去了,李世民为什么才来?喜的是毕竟他来了,而且护驾的人不多,只有雷云吉和雷云兆两员保驾将军和几十名贴身侍卫——“百骑”。
“太子,你的病好啦,得的什么病?”
李世民随口问着。他耸了耸眉毛,两道如剑锋般冷峭的目光从跪在甬道上接驾的人身上一一掠过去。承乾见了父皇,油然而生一种悚惧心理,两腿像弹棉花一样颤栗得几乎站不起来,上牙磕打着下牙,战战兢兢连话也对答不上来了。“窝囊废!”李元昌心里骂了一句。霍然挺立起来,牵动嘴角挤出一丝笑纹,皮笑肉不笑地说:
“外面风大,皇上,进里面来说吧。”
殿内充满了煞气。李世民带兵打仗出身,一眼就判断出来了。“秘密调动的兵马是不是赶到了?”他想拖延一下时间,又想直接观察清楚:“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叛逆?谁是幕后操纵者?主谋是谁?”他抽了抽鼻子,向上卷翘的唇髭咧了咧,装做退缩的样子,说:
“既然太子的病好啦,朕就不必久留啦。”
“你来得了,告诉你,可就回不去了。”李元昌凶相毕露。
“你要干吗?”
“请你禅位给太子,自己当太上皇。”
“事情不难嘛,拟好了禅位诏没有?”
“你走进殿里,一切都会明白的。”
“朕不进去呢?”
“那就休怪无情!太子殿下,”李元昌厉声喊道,“下令先拿下他。”
心慌意乱的李承乾张大嘴直喘粗气。他惧怕父皇的威严,进而联想到了父子之情,又怕背上弑君的罪名,胸口乱跳,发不出声来。李元昌急了,把右手的两根指头伸进嘴里,打了个唿哨,埋伏在承恩殿夹壁中的武士乱哄哄地闯了出来,在李安俨、杜荷和赵节的带领下,成马蹄形向着李世民逼过去。雷云吉和雷云兆遮护着李世民,猛喝道:
“谁敢动手!快退回去!”
“上!”李元昌伸出一只胳臂,好像长矛一样地开路,“跟我上,一齐上!”
雷云吉和雷云兆见来势凶恶,便一齐抽出佩刀,直取李元昌。李元昌举剑相迎。斗了两个回合,李元昌感到体力不支,乱了剑法。李安俨挺枪接应上来,敌住雷云吉。枪竖刀横,绞着一团杀气。刀枪相碰,撒开点点寒星。武士和侍卫都好像中了魔似的,看傻了眼,他们吊刀在手,屏住呼吸,犹若钌在了地面上。李安俨、李元昌与雷氏兄弟杀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跟到哪儿。星月交辉,加上从大殿透出来的亮光,照射着两拨界线不甚分明的人群。刮起一阵大风,天空仿佛黑了一下,斗打忽然停顿下来。然而就在令人胆寒的沉寂时刻,不知谁喊了一声:
“冲啊!活捉李世民者,重赏千金,封万户侯!”
混战开始了,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武士们都是花重金收买来的,是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的亡命之徒。贴身侍卫即百骑团团护住李世民,在顽强的猛击下显得似乎力不从心,边战边退。地面扬起尘雾,在夜色暗淡的光照下,俨然云阵一般遮盖着拼杀的人影,如同皮影戏一样晃来晃去。斗打的嘶叫声、兵器铿锵的撞击声和战鼓号角的吹奏声,喧嚣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寒风的呼啸,淹没了粗重的喘息,淹没了被击倒在地滚爬的人的呼救和呻吟。空中血花四溅,鲜明的铠甲都给血汗和尘土玷污了,而且给刀枪劈刺得伤痕累累。李世民身处刀光剑影中,情态异常镇定,眼睛紧盯着像海水一样激荡的人潮。李安俨觑着一个空当,手起一镖投向李世民。说时迟,那时快,程咬金挥舞板斧从墙头飞身而下,挡掉了飞镖。秦叔宝、李道宗和尉迟敬德带领飞骑冲到当场,隔开了双方的搏斗。李靖和李世劫的人马包围了承恩殿。武士们缴械投降后,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杨师道把李世民请进承恩殿。李世民吩咐将太子承乾和李元昌等一一押了下去,听候发落。
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萧瑀和李世勃等五人,会同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一起审问,很快查明了太子承乾谋反的来龙去脉及其参与者。
满朝文武百官在太极殿举行大朝会,李世民端坐在御榻上,态度严肃地问道:“太子承乾谋反,众卿畅所欲言,该如何处置?”
群臣都低着头,浑如木雕泥塑一般僵僵地立在殿下,没有人开口对答。通事舍人来济在沉默中理顺了一下思路,越出班部丛中,拜罢起居,奏道:
“陛下已尽到了慈父应尽的责任,没有任何缺失。太子自作自受,让他享尽天年,就算不错啦。”
李世民额头上显出深深的皱纹,拧着眉头没有吭气。前不久才处死第五子李韦占,接着又将以叛乱罪处死长子承乾,他有些于心不忍,不禁十分赏识来济思路的清晰和表达的得体。来济从此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世民采纳了来济的奏请,下诏废黜太子李承乾,贬作平民,幽禁在右领军府。同时,承乾的长子象也被剥夺了皇太孙的地位。李世民又故作姿态地要免除汉王李元昌的死罪,群臣都竭力反对,于是赐他在家中自尽。侯君集被收入狱中后,因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肖像榜,又是原秦王府的僚属,知道的事太多了,李世民便传见了他,俯身向前问道:
“朕不要那些刀笔吏羞辱你,所以亲自审问。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谋反?”
“我谋反?”侯君集佯装愕然的样子,“反谁?难道叫我反陛下不成?我一辈子永远跟定了陛下,除非陛下要臣死,捏造一个罪名,臣即使屈死,也死而无怨。”他表白了自己的忠诚,又转变成乞求的口气,暗示道:“陛下留下臣,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话说得隐晦,然而双方都非常明白。侯君集可算得够精灵的了,只可惜精灵反被精灵误。他想用情打动李世民的心,把他保下来。李世民却早就想唾弃他,有了机会,岂肯留下活口。不过,在侯君集死以前,必须设法封住他的嘴,防止他发怒,把不该说的事情捅出去。李世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和风细雨地安慰了几句,又让他回到了监狱。当晚,长孙无忌去了一趟大理寺。第二天,贺兰楚石来到宫门检举揭发了他岳父的阴谋,当即传讯侯君集。侯君集起初死也不肯承认,又传贺兰楚石当面说出他参与谋叛的始末原委,还拿出他跟承乾的往来信件摆给他看。侯君集无话可说了,只得服罪。李世民做出仁慈的姿态,向左右大臣求情说:
“君集有大功劳,给他一条生路,可不可以?”
“侯君集死有余辜,陛下不可以法外施恩。”
众大臣都激烈反对。李世民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流着泪,伤感地对侯君集说:
“朕无力回天,和你从此永诀。”
“皇上,”侯君集扑倒在地,头磕得金砖地面“嗵嗵”响,哭得言语断断续续,“臣真是鬼蒙了头。唉,好似还在做梦。”
“你在凌烟阁上的功臣像不会撤换,朕将永远记住你的友情和功劳。”
“谢皇上隆恩。”
李世民挥了挥手:“你安心去吧!”
太监上前扯起侯君集,交给了在殿门外等着押送的狱卒。
侯君集被解押到集市斩首。临刑前,他对监刑官说:“我侯君集幸遇明主,可恨一时失足,走错了一步。当陛下尚是秦王的时候,我就侍奉左右,并且征服了两个国家。请求保全我一个儿子,继承侯家一脉香火。”李世民听了监刑官的奏报,便宽宥了侯君集的妻子儿女,贬逐岭南。在没收侯君集的家产时,发现了两名美女,细肉白净,身体纤弱,别有一番风韵。她们从小只喝人奶,不吃其他食物。李世民对两个畸形女子发生了兴趣,召进了内宫。
最初,李世民让李靖传授侯君集的兵法,侯君集奏报说:“李靖将会反叛。”李世民不信,侯君集说:
“他只教我一些粗浅的东西,而隐匿精华,由此可知。”
李靖和李世民的关系也非常好,互相钦佩。虽为君臣,私下交往时,常常称兄道弟。二人常常在一起谈论六韬三略,结合实践交流心得体会,十分投机。后人据此整理出了一本颇有影响的兵书——《李卫公问对》。有一天,在对案弈棋对,李世民在有意无意中讲出了侯君集的话。李靖首先吓了一跳,接着申辩说:
“这恰恰是侯君集要背叛的证据。如今中原已经平定,我所教的兵法,足以制服四夷。而他却执意请求我倾尽谋略,不是为了反叛,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不要互相猜疑,互相攻击,以免伤了和气。朕对你们从来深信不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在一次酒宴上,轻歌曼舞,气氛非常融洽。坐在一侧的江夏王李道宗忽然放下酒樽,郑重其事地对李世民说:“侯君集志大才疏,自以为功高盖世,位居玄龄、李靖之下,很不服气。让他当上了吏部尚书,还不满足,野心太大,一定会出乱子。”
“凭侯君集的才干,担任任何一个职务都可以胜任。朕并非不给他高位,只是按资历还轮不到他。怎么可以说他要叛离朕,而横生猜疑呢?”
侯君集伏诛后,李世民带着歉意对李靖和李道宗说:“果然不出你们所料。”
“皇上襟怀恢廓,宽宏大量,而对某些人还得多长个心眼。”李靖和李道宗坦诚地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还有些把握不准。你们也得帮朕看着点儿,防患于未然。”圣人也有不足之处,明君也难免犯错误。李世民只单纯从反面总结了教训,对臣下便增加了一分疑忌和戒备的心理。
在处死赵节时,又遇到了麻烦。赵节的母亲长广公主是李世民的异母姐姐。老姐姐哭得死去活来,还要上殿求情,李世民不得不上门安抚。长广公主跪到李世民的跟前,以头叩地,为犯下大逆罪的儿子请命。李世民只得弯下腰身双手扶起姐姐,让她坐下来,解释说:
“赏不避仇敌,罚不阿私亲,是天下最公平的道理。我不敢违背,因此有负于姐姐。”
“难道就没有变通的法子了吗?”长广公主哭得悲痛欲绝,“我情愿替节儿一死。”
“姐姐,你哭闹没有好处。告诉你,驸马爷也要受处罚。”
“为什么处罚他?”长广公主眼睛睁得大大的,号哭止住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长广公主起初嫁给赵慈景,生赵节。赵慈景死后,改嫁杨师道。杨师道和长孙元忌等人在审理承乾谋反案时,私下为赵节开脱罪责,由此获罪。长广公主转过来又替丈夫说情,李世民答应从轻发落,杨师道由中书令降做吏部尚书。
同侯君集、赵节一起处死的,还有杜荷和李安俨。左庶子张玄素、右庶子赵弘智、令狐德棻等,被指控没有尽到规谏责任,贬做平民。其余应当连坐的人,全部赦免。李安俨的父亲九十多岁高龄,李世民表示怜悯,特赐奴婢侍候,赡养他以尽天年。东宫詹事于志宁因为曾经多次直谏太子承乾,单独蒙受嘉勉。纥干承基由于告发有功,擢升桔川府折冲都尉,封平棘县公。
当时,太子承乾丧失德行,李世民曾经对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说:“我儿子的脚病倒没有关系,严重的是他疏远贤良,亲昵小人。你要密切关注,假使当真不可教诲,再来告诉朕。”杜正伦多次劝告承乾,承乾不听,杜正伦于是把李世民的话搬了出来吓唬他。承乾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随即上书询问父皇。李世民责怪杜正伦泄露机密。杜正伦分辩说:“臣想用陛下的话来开导他,引起重视,弃恶从善。”李世民直眉瞪眼,脸色一变,贬谪杜正伦出任谷州刺史。等到承乾被废掉太子后,又改命杜正伦当交州都督。
魏征生前曾经推荐杜正伦和侯君集有宰相的才器,请求任命侯君集做仆射,并且强调说:“朝廷安不忘危,不可以没有大将,京师宿卫兵马宜交侯君集统管。”李世民讨厌侯君集喜欢自我夸耀,没有重用。现在,杜正伦被贬,侯君集谋反被杀,李世民开始怀疑魏征私结党羽。正巧,又有人揭发魏征自己抄录前后谏言,给起居郎褚遂良看。李世民火上加火,解除了衡山公主下嫁魏叔玉的婚约,还捣毁了亲自给魏征撰写的墓碑。常言道,雪白的东西容易污染,有棱角的东西难得保全。以魏征的忠贞,李世民的明智,也没有遏止住猜疑与陷害。魏征身死仅六个月,尸骨未寒,便遭受不测,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外面闹腾得风风火火,沸沸扬扬,李治却置若罔闻,全不把它当回事,仿佛与己无关似的,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吟诗作赋,自我消遣,自寻其乐。他性格孤僻、怯弱,喜欢清静,不爱抛头露面,更不愿意干预朝廷事务,插手权力之争。他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从外表上看,文弱、清秀,相貌很像母亲长孙皇后,或者说像舅父长孙无忌,而气质却远不及母后和舅舅那样矍铄、刚毅,绵里藏针,坚忍不拔。他的身材高而瘦,长条形脸,窄额头灰暗无光,两颊没有血色,脸面和白猿差不多,嘴唇红殷殷的,目光逢人便低垂下来,很少正面看人。胸脯浑若发育不良,显得单薄,微耸着两肩,肩胛骨从衣衫底下拱了出来。走路时,胳膊软软地耷拉着,一副淡漠和无精打采的样子。当年长孙皇后生怕养不活这个儿子,对他特别关切,母性的爱往往偏向于他,从不严加管教,十分放松。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他最不招人显眼,也很少引起父皇的注意。李世民连他快长大成人了似乎还不觉得。他性格内向,沉默对于他来说就是美,就是休养生息,好比韬光养晦,在沉默和沉思中积蓄力量,不断地充实自己,厚积薄发。长孙无忌可谓独具慧眼,从来就非常看重他,有空便来陪他消遣,给他讲解经史典故,评点古今得失,间或还要议论一下朝廷大事。
长孙皇后去世后,立政殿一直保持着她生前的原样,李治依旧住在里面,只不过母后的书房如今成了他的书房。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四壁书架上分门别类装满图书。没有奇珍异宝,也没有多少奢华的摆设,只有一盆清幽淡雅的馨兰。香炉内燃着檀香,吐出缕缕青烟,飘散出淡淡的香气。立政殿现在成了长孙无忌与李治最好也是最安逸的休闲场所,甥舅常常在殿堂见面,品茗聊天,弹琴赋诗,倦了便在花棚旁或树阴下散散步。二人趣味相投,相处融洽,感情愈来愈深。煞如长孙皇后生前的刻意安排,架起了甥舅心灵沟通的桥梁,用看不见的纽带把他们连结到了一起。长孙无忌走进书房,浏览了一下书房的陈设,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若有其事地问道:
“雉奴,除了父皇和母后,你还喜欢谁?”
“还用问吗?”李治纯真地回答说,“当然是舅舅了。不知怎么的,我从小就像依恋母后一样依恋着你。见了你,自然而生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心花怒放。母后离开后,我真想搬到舅舅家里去住。哪怕小妹兕子和我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也不及舅舅亲密,不及舅舅给我带来的安慰与惬意。”
“一张好漂嘴,话说得多甜。”
“舅舅,当真,我把你当成了保护神。没有你,我会生活不下去。”
“在你们兄弟中,舅舅确实最爱你,也最看重你。我把你看做未来的希望,舅舅的依托。”
“舅舅言重了。”李治亮着略带稚气的眼睛,“可惜外甥没有多大的能耐,很难报答舅舅所给予我的百分之一。”
“你跟青雀刚好相反,他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而你呢,目光低垂着,自己看轻了自己。实际上,你的品性最高尚,忠孝仁爱,样样俱备,只是还没有开发出来,让它大放光芒。”
“舅舅把我太捧高了,我是石头,不是天上的星星,不可能闪烁耀人眼目的光亮。”
“当黄金还是矿石的时候,很难被人发现,也往往不受重视。然而经过良工的冶炼,良匠的加工,成了器具或饰物,它就会展现出炫烨的华光,异彩纷呈。”
李治好像听懂了无忌的比喻,但是又表现出木讷而迷茫的神情,仿佛似懂非懂,似乎还没有明白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一向忠厚老实,谦逊礼让,没有非分之想。即使太子虚位,他推测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嫡子中他排行第三,除了大哥承乾,还有四哥青雀。在十四位兄弟中,他排行第九,前头也有特受父皇宠爱的三哥恪。既然不抱奢望,也就安之若素,保持常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舅舅反复启发,诱导他进取太子之位,他却始终不相信父皇会考虑到他的头上来。他从来安分守己,墨守成规,自知长相平平,体质虚弱,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文采和才气。文治武功他更加谈不上,简直一窍不通,根本不是一块当太子的料。无忌所看中的,却正好是他的懦弱。要是让泰儿当上太子,李世民驾崩以后,他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然会用自己的亲信和功臣。以青雀的骄矜自许和刚愎自用,别说服从他管束,连权力也不会给他多少。他们甥劈之间的关系不够密切,青雀自幼就只亲父皇,而不亲母后,对于无忌很多地方往往还看不惯,甚至于鄙视他,表面上礼敬有加,内心却诚意不足,装模作样地敷衍着。“他若做了皇帝,绝对不会用我。就算不免除我的官职,也会把我晾在一边。稍有忤逆之处,还会给以颜色,说不定一脚踢开。”对于权力欲甚强的长孙无忌来说,那情形简直不敢想象。“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先把他制服。”以谋略著称的他,使出了十九般武艺,纵横捭阖,决计利用朝臣对青雀的畏葸和不满情绪,遏止住他的得意势头,然后推出雉奴,将他压下去。
“青雀恃宠而骄,妄自尊大,不得人心。而你跟他相反,安详自在,谦虚谨慎,人见人爱,深孚众望。你的长处和优势,他无法相比。”
无忌摇唇鼓舌,细谈慢说,终于说动了李治的心。李治略一迟疑,直抒胸臆道:
“我不想跟四哥去争,兄弟阋墙,没有什么意思,甚至留下骂名于后世。”
“错啦。”无忌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兄弟阋墙,那是青雀和承乾。他们鹬蚌相争,等着你的却是坐收渔翁之利。”
“等我?”
“正是。要不了多久,便会见分晓的。”
李治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潮热,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结,不知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既向往那一刻的到来,又感到有些害怕;既觉得幸运,又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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