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刚即位时,麴文泰夫妇首先前来拜谒,后来逐渐疏慢,受到了应有的报应。只问罪麹文泰一人就可以了。”
“卿家的意思是什么,不妨直说吧。”李世民挥了挥手。
“最好到此为止,不再扩大范围。安抚高昌百姓,保存其社稷,立他的王子即位。这样,皇上的声威恩德永播域外,四方蛮族都会心悦诚服。要是贪图他的土地,建置州县,还得常驻千余兵马镇守。频频调防,来来往往,将士死亡将占十分之三四。加上置备衣物,远离亲人,十年以后,陇右一带将耗费殆尽。而我国却不能从高昌得到一把米或一尺布,正所谓分散有用的资财供养无用的地方,没有必要,也不可行。”
“国舅所言极是。”褚遂良与长孙无忌的看法大同小异,“臣以为宜选择高昌可立的人继承王位,把占领的地方退还给他们,长期建立友好邦交。”
“西域自汉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平定高昌本来就是统一西域的重要举措。只有统一,才能有效地确保中西交通孔道的畅通和安全,以利于进一步经营西域。再者,也是为了防止西突厥的卷土重来。”
李世民闪动龙目向左右顾盼了一会儿,又捻着卷翘的唇髭尖忖度了片刻,否决了岑文本和褚遂良的建议。下诏将高昌所在地改置为西州,改可汗浮图城称庭州,并各自设置所管辖的县。又在交河城(新疆吐鲁番市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留屯军马镇守。唐朝国力蒸蒸日上,进入了一个辉煌时期。地域东到大海,西至焉耆(今新疆焉耆县),南尽林邑(今越南归仁县),北抵瀚海沙漠群,均设立州县。总共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一十八里。
魏征出使西域时,曾约邀焉耆王国夹击高昌。焉耆大喜过望,如约接受了唐军的命令。等到高昌败亡后,焉耆王到唐营晋见侯君集,并说明高昌曾经夺去焉耆三座城池。侯君集奏请朝廷批准,将三城连同高昌所掳掠的焉耆人如数归还。
唐军解押高昌王麴智盛及其贵族大臣返回长安,侯君集在观德殿呈献俘虏。李世民兴高采烈,满面生辉,摆设凯旋庆功大宴,准许天下臣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狂欢三天。长安满城张灯结彩,载歌载舞,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高昌国既灭,李世民便任命麴智盛做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唐朝将所俘获的高昌乐工,分拨给太常寺。宫廷音乐,由九部乐——燕乐、清商、西凉、龟兹、疏勒、康国、安国、扶南、高丽,再增加高昌乐,成为十部乐,亦称“十部伎”。
侯君集攻破高昌时,曾私自掠夺大量奇珍异宝。将士得知后,跟着大肆偷盗抢掠。侯君集无法制止。有关官署提出弹劾,李世民下令逮捕侯君集等人,囚禁监狱候审。次日早朝,魏征手捧牙笏步出班部,躬身奏道:
“高昌王昏迷乱政,陛下命侯君集等讨伐,获胜归来,没过十天,又一并交付大理寺受审,似乎有些不妥。”
“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只能怪他自己,由他个人负责。”李世民还在生侯君集的气,怒火还没有压下去。
“虽然侯君集等人触犯了国法,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可是,国人也许会怀疑陛下只记得他们的过失,忘掉了他们的功劳。”
“功归功,过归过,功不能抵过。”
“臣听说受命出师的将帅,最主要的是克敌制胜。假如能战胜敌人,即令贪婪,照样也要赏赐。若是失败,他再清廉,也得惩罚。所以汉代的李广利、陈汤,晋代的王浚,隋代的韩擒虎,都身负重罪,本该受罚,而君王以其有功于当朝,都给予升赏。由此看来,将帅等武职官吏,谨慎廉正的属少数,贪心不检点的居多。黄石公《军势篇》中说:‘用将士的智慧,用他们的勇敢,用他们的贪婪,用他们的愚昧。智慧的人乐于建功立业,勇敢的人喜欢发泄内在的天性,贪婪的人急切追求利益,愚昧的人不计较生死。’但愿陛下念及侯君集等人所立的小小功劳,宽恕他们的大大的罪过,使侯君集能够重新列入朝班,再供驱使。”
“他那么贪,怎么好用啊!”
“即使他不是清明廉洁的官员,也算得一个贪婪愚昧的将领。陛下虽然有亏于法律,而德政却更加张扬。侯君集等人虽然承蒙谅宥被赦免,而过失却更加显露。”殿堂上发出一片啧啧的赞同声,文武百官都被魏征的言词所折服了。李世民受了群臣情绪的感染,开释了侯君集等人。
征服高昌似乎一帆风顺,而事后的纠纷却接连不断。接着又有人控告薛万均奸污高昌妇女。薛万均不服。李世民批示:将高昌女人交付大理寺,跟薛万均当庭对质。魏征撩袍上殿,谏阻道:
“臣记得《论语》中说过:‘君王用礼节对待臣属,臣属用忠诚事奉君王。’而今陛下让国家大将跟亡国之妇当堂质辩男女私情,情况属实的话,所得的微乎其微,不实则损失十分严重。”
“真也好,假也好,不弄个清楚明白,如何好交待?”李世民也显得很尴尬。
“从前秦穆公赐给盗马贼喝酒,楚庄王赦免因调戏爱姬被扯下了帽缨的臣下,后来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陛下的道德高于尧舜,难道行为还赶不上秦穆公和楚庄王?”
李世民又被魏征说服了,立即下令放归薛万均和高昌女人,取消了对质。
进入冬季,宫廷一度忙碌起来。朝集使将于十月二十五日全部抵达京师,大内必须全面清扫,整修装饰一新;尤其是域外国王、酋长和使节朝见时,更要展现出泱泱大国的恢宏气象。内宫妃嫔、宫女和内侍,都要增添御寒的衣被,还要添置取暖器具,备足烧壁炉的木柴和烧地炉的木炭。直接服侍皇帝的宫娥彩女,年龄偏大的,身体累垮了的,行动迟缓的,一年一度,也要进行更换。
除了伺候李世民饮食起居的数十名宫女以外,还有六十余名宫女侍候早朝、中朝和皇帝随时召对臣工。侍候上朝的宫女分成三拨排班,每五天中有一天赐浴(休假)。早朝退朝后,李世民回后殿歇息一会儿,喝点茶,走动走动,轻松一下,又要上中朝召见某某官员,或者跟大臣们商议政事。执扇、伞、香炉、拂尘和钵盂的宫女站在御座后面侍候,其余的则在大屏风背后等待随时召唤。召对完毕,宫女们排列整齐,跟在皇帝身后,由两仪殿回到甘露殿,然后服侍他脱下朝服,换上便服。还有奉茶、备文房四宝(皇帝不用墨,用朱砂批阅奏章)、取物、取书、按摩、捶背、捶腿,等等。总之一句话,皇帝需要什么就得干什么,而且要干得又快又好,有些事先要作好准备。侍候皇帝的宫女,排班时一律不准坐,也不准有丝毫厌倦或不愉快的表情,不准打哈欠,不准伸懒腰,不准交头接耳,连咳嗽也不行。辛苦倒说不上,主要是累赘,难得时时事事如意。即使做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特殊赏赐,升级的希望更加渺茫。受罚的情形却时有发生。处死的虽然稀少,但受笞挞或其他体罚之后,个别宫女会因闷气或者病痛致死。所以,伺候皇帝的宫女,除了一年一度的更换,平时也有增补及小的变动。
这时候,遭受冷遇的武媚忽然接到掖庭宫传来的一道旨令,召武才人以侍女的身份伺候皇帝。武媚又惊又喜又发愁:惊的是今上毕竟还记得她,喜的是看来已经脱离了危险,愁的是一旦惹怒了今上,那真吃罪不起。据收买的太监告诉她,今上的脾气愈来愈坏,喜怒无常,动不动训斥人,甚至怒发冲冠。只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后便不再计较了,从不算老账。高兴时李世民又换了一副面孔,恢复了往日的宽容和随和,笑得舒坦并且富有感染力。然而他欢乐的时间少,愁闷的时候多。作为一国之君,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政事顺遂,国运昌隆,到底是什么事情使他苦恼,以致精神失常呢?
武媚等宫嫔和太监跟随御驾从长安城南的樊川狩猎回朝,李世民亲自去校场检阅禁军。疏于训练的将士们手忙脚乱,列阵凌乱不整。李世民一股压制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两眼一瞪,命大将军张士贵杖打中郎将等人。他忿然不能自抑,又恼怒其杖打得太轻,便拿下张士贵监禁治罪。魏征得知此事,抱病颤巍巍地走进两仪殿,劝谏道:
“将军的职务,是充当走卒,用来捍卫国家的安宁。让他执杖责打属下,不足以使后世效法,何况只是因为打得太轻就拿下他问罪,更不可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世民怒气未消,“他阳奉阴违,抗旨不遵,应该受罚。”
“陛下是明君,怎么说出昏暗的话来了呢?微臣等常常当殿直谏,跟皇上抗争,那真是罪该万死喽。”
“那是处理政务,朕愿意听。”
“恕臣直言,陛下的涵养已大不如从前了,常常动怒,弄得臣下仓皇失措,往往无所适从。人心不稳,则社稷不安。陛下,贞观之初,我们君臣是那么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事同鱼水,共理天下,好不容易开创了放射出夺目光辉的贞观盛世。假使任性而为,不持之以恒,国势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恐怕连现状也会保不住。”
魏征百感交集,花白的胡须抖动着,泪水潸然而下,泣涕涟涟,说不出声来了。李世民受了他激情的感动,改变了态度,起身走下御座,上前搀住魏征,亲自替他揩抹眼泪,然后把他扶到御榻侧边坐下来。等魏征平静下来后,李世民便下令释放了张士贵等人。
自从接触李世民以来,他的表情姿态,一举一动,所作所为,武媚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而且反复回味着。“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其终始。”几乎成了李世民的口头禅。魏征、马周和褚遂良等大臣和谏臣,也不厌其烦地围绕着“慎终如始”和“有始有终”进行诫谏。然而李世民在追求享乐和醉心游猎方面,却愈演愈烈。过激的言辞也有些听不进耳了,或者言不由衷,口头上采纳,其实并没有贯彻到行动中去。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朝政,始终以国事为重。特别是在处理大政要务和对外用兵时,深思熟虑,高屋建瓴,常常有高人一筹的见解和决策。尽管武媚遭受了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吃了不少苦头,而对于李世民却仍然未改初衷,一直把他看做文武兼备、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
年关愈来愈近,事情愈来愈多,朝廷内外事务异常繁忙。吐蕃第三十二世赞普弃宗弄赞又号松赞干布,派大相(宰相平章国事)禄东赞出使长安,向唐朝进贡五千两黄金,以及数百种珍宝玩器,请求通婚。李世民召集朝议,得到了长孙无忌、房玄龄和魏征等大臣的支持。又单独召见了江夏王李道宗,取得李道宗的同意,将其次女收作皇女,授封为文成公主。然后通告禄东赞,允诺将文成公主许配给松赞干布。
文成公主即将出嫁吐蕃,又要忙于为她备办妆奁。唐蕃和亲,朝廷内外看法也颇不一致:一种把它看成是屈辱和妥协的象征,另一种却是当做开明的睦邻举措。李世民的内心是借联姻来扩大自己的势力,使邻国怀化,因此看得很重,毫不含糊。受其影响,或者说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武媚也把目光投向了这件影响深远的新鲜事。
隋代前后崛起于西藏高原的松赞干布,是一位剽悍多勇略的吐蕃君主。他平定叛乱,统一国家,定都逻些(拉萨市),改革内政,对藏族历史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他志向远大,渴慕唐风,贞观八年遣使入唐,随后奉表求婚。十四年,吐蕃王国大相禄东赞再次前来唐朝纳贡通好,李世民正式允婚。房玄龄跟吐蕃使节频频接触后奏道:
“大相在吐蕃又称大论,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宰相平章国事。在百官中,大相最尊贵,朝廷政事无论大小,必出于宰相,可以便宜从事。禄东赞是一位了不起的贤相,目光犀利如鹰,精明干练,不可小视。”
“松赞干布呢?”李世民感兴趣地问。
“他十三岁继位,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继位两三年便平息了叛乱,迁都逻些,完成了统一大业。然后稳定内部,巩固王权,制定法律,发展经济,繁荣畜牧业,开垦农业,国力日趋兴盛,威慑四邻。可见赞普胆识过人,气魄非凡,是吐蕃的一代杰出的赞普,即国王。”
“御弟,听清没有,该满意了吧?”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道宗,带着喜悠悠的口气问道。李道宗跪倒在地,恭顺地说:
“皇上圣明,借联姻使邻国怀化,大唐国威远播,真是一举两得。”
“朕明日召见禄东赞,你们都来吧。”
贞观十五年正月十二日,李世民在两仪殿召见禄东赞,任命他做右卫大将军。李世民对于禄东赞外交礼节的熟练和得体的应对十分欣赏,打算把琅邪公主的外孙女段氏嫁给他为妻。禄东赞再三致谢,然后推辞说:
“臣在本国已有妻子,是父母为我聘娶的,不敢遗弃。而且,赞普国王还未曾迎娶公主,身为使节,怎么可以先娶?”
“好一个深知礼义的贤臣!”李世民赞许他忠诚明达,赏赐了大量的珠宝,用厚礼隆恩加以笼络。
三天后,即正月十五日,李世民令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持旌节,排开仪仗,隆重护送文成公主前往吐蕃和松赞干布举行婚礼。朝廷王公大臣送至长安城外,设宴饯别。
旗幡招展,乐班大吹大擂,前后禁军护卫,送亲队列和军马方阵沿驿道继续向西行进。文成公主是虔诚的佛教徒,以七宝车载送释迦牟尼大佛像。大队骡马驮载着珍宝、绸缎布帛、衣裳及日常必需用品。公主随带的嫁妆还有:金玉书橱,三百六十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多种烹饪的食物,各种饮料,金鞍玉辔,绣有狮子、凤凰、树木、宝器等花纹的锦缎垫披,卜筮经典三百种,识别善恶的明鉴(史书)、营造与工技著作六十种,治四百零四种病症的医方一百种,诊断法五种,医疗器具六种,医学论著四种,以及芜青种子,等等。
松赞干布亲自到柏海(青海省鄂陵湖)迎接公主,在河源(青海省兴海东南)接到送亲队伍,他按照中原女婿的礼节,叩见李道宗。他非常羡慕唐朝的服饰、仪仗及护军的豪华盛大。返回逻些后,喜不自禁地逢人夸耀说:
“我的父祖都没有跟上国通婚,而今我娶得大唐公主,真是荣幸之至。”
“赞普,中国为什么称上国?”王亲吞米·桑布札问道。
“中国,顾名思义,它是世界的中心国家,诗书礼乐之邦。拥有先进的文化,发达的农业,交通四通八达,经济繁荣,市场活跃。禄东赞告诉我,长安城围长有七十多里,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壮观,人口百余万。大街东西十四条,南北十一条。南北十三坊,东西两市十分繁华。东市有二百二十行,千余肆邸,商人云集,热闹非凡。西市有衣肆、坟典肆、药材肆、波斯邸及当铺等各种行业。”
“波斯人也在那里做生意?”
“成千上万的外国人都在那里经商,而且赚了大钱,发了大财。”
“我不喜欢经商,愿意学习文化。”
“好,到时候我会满足你的要求的。”松赞干布的小胡子愉快地颤动着,“建造新宫室后,把你介绍给文成公主当学生,让她教你学文化。”
他特别替文成公主兴筑城郭宫室,让她居住。自己改穿唐朝精美的绸缎服装,才和公主见面。吐蕃风俗,喜爱把红颜料涂到脸上,公主厌恶,赞普便下令禁止涂面。他逐渐改正自己的猜忌和粗暴性格,还遣送本族子弟到长安国子监,学习中原文化和《诗经》、《尚书》等典籍。
文成公主进藏,对于改变吐蕃的落后面貌,开发吐蕃的经济文化,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促使其向前跨进了一大步。她带去了一些谷物和芜青种子,还有各色工匠,随之输入了中原的冶金、纺织、制陶、碾米、酿酒、造纸、制墨、农具制造和建筑等各种技术。相传山南地区的牛犁法就是文成公主教会的。日喀则的铜匠尊奉文成公主为祖师。从前吐蕃人以毡帐作为居住处,贵人的大毡帐叫做拂庐。藏民学会建筑技术后,修筑城邑,用木石等建房,抛弃了住帐篷的习俗。传人养蚕、缫丝和纺织技术后,改变了吐蕃单调的毛皮服装。公主还带去了一支拥有五十余件弹拨乐器的乐班,对藏乐也产生了影响。藏民视为至宝,将乐器秘藏在逻些大昭寺里。吐蕃原来没有文字,记事以刻木结绳为约。公主说服松赞干布创制文字。松赞干布派遣吞米·桑布札等人前往克什米尔向婆罗门李敬学习声明(声韵学),归国后,主要依据于阗文加以深化演变,创成三十个藏文字母和拼音造句的文法。此外,公主带去的天文历法书籍,将汉族的干支计时法传入了吐蕃。吐蕃的历法家参照汉历,创造了藏历。藏民择定文成公主进入逻些的藏历四月十五日,作为她诞辰的纪念日。
吐蕃经济以畜牧业为主,牧民逐水草迁徙,能耐苦寒。妇人产子,也不避风雪。松赞干布偕文成公主出巡。文成公主望见牛羊兴旺,沿路成群,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乐呵呵地对松赞干布说:
“我们要改进农业,兴修水利,使牧地与农田相接,百姓收入增加,国力将更加强盛。”
“禄东赞根据你的建议在制订度量衡,稳定物价,促进商业发展。”一种成功者所特有的对事业的自豪,充溢在松赞干布的体内,他对前途充满了信心。
“民以食为天,农业是根本。”文成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远方的河谷,“高地蓄水为池,低地于河中引水灌溉,尽量多开辟一些农田。农业对土地的利用率高,收人比畜牧业大得多。畜牧业也要提倡蓄积干草,杂养犏牛与骡。定居下来了,就可以盖房子,生活就安定了。”
“真不愧是大唐来的公主,处处都以国事为重,比我还要操劳,不忘勤奋创业。”
“吐蕃虽然高寒,冰封雪盖,气候异乎寻常,昼夜温差大,但是水量特别充足,土特产品与中原也不相同。我们要设法保护水源,开发水利资源,开发本地农业和畜牧业,包括本地医学和药材,跟中原进行经商贸易,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对双方都有好处。”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举案齐眉,互相尊重,相处融洽。文成公主热爱中原文化,也热爱吐蕃高原山川形势和人文景观。她和松赞干布共同架起藏汉经济文化交流的金桥,开创了两大民族世代友好的新篇章。
和蕃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国内一派歌舞升平,李世民非常兴奋,脸上的皱纹溢着笑意,眼睛闪耀着光芒,不时得意地用手掠一掠翘起的胡髭。他命太子承乾监督国事,留守首都长安,并留下右仆射高士廉辅佐太子,自己带着文武官员巡幸洛阳。
父皇不在身边,承乾仿佛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索,公开放肆地玩耍起来。东官充满了郑、卫等淫靡之音,闹得乌烟瘴气。他喜欢强烈刺激,又喜欢讲排场,不顾妨碍农耕,征招农民服徭役,修缮东宫,扩建殿堂。
太子詹事于志宁母丧丁忧离职。服丧不久,又降诏夺情重新复职。他反复劝谏,太子不听,而且变本加厉。太子亲近宦官,让他们紧跟在自己左右。于志宁拿他没法,只得给李世民上书,说:“自从易牙以后,历史上亡国的宦官不止一人。而今太子殿下亲近他们,并让他们敢与太子换穿衣服。”太子私自役使御厩驭手和车夫,半年不许他们轮换。又随意让突厥人达哥友进入宫中。于志宁上书直言极谏。承乾愤恨他谏个没完没了,措辞一次比一次尖锐,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派刺客张思政和纥干承基去暗杀于志宁。二人潜入于志宁的宅第,见他躺在苫席上,头枕着土块,为亡母守丧。孝行感动了刺客,不忍心下手。
东宫光天殿左侧的宜春院,如今俨然成了突厥的草原。承乾命上百名奴婢模仿突厥的服饰和发型打扮,裁剪彩帛缝制舞衣,没日没夜地表演胡人的歌舞和杂耍。他本人也跟达哥友学会了不少突厥语言,并且穿上突厥的羊皮袄之类的服装,梳着胡人的辫发。挑选一批相貌类似胡人的卫士,每五人建一座帐篷,高悬画着五只狼头的旗帜,分戟列阵。把八尺高的铜炉生上火,在六只脚的大锅里添满水,承乾带头捉住一头羊,用马刀砍掉羊头,剥皮,丢进沸腾的锅里煮熟。众人席地而坐。达哥友抽出佩刀,割下一片羊心尖肉,敬到承乾的面前:
“微臣的一片心意,请殿下品尝。”
“嗯,”承乾把羊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道:“好吃,好吃。弟兄们都动手吧,不要像汉人一样假斯文,要像突厥人那样粗犷豪放,抢着吃。”
在场的人都争先恐后用刀割肉而食,饮酒取乐,大喊大叫,闹闹嚷嚷,煞像要把整个庭院颠倒倾覆,翻它个底朝天。
远远地藏身在树丛中偷看的太子妃,又气又急,浑身哆嗦,流着泪,唉声叹气地退走了。
正当承乾等人大肆狂欢的时候,大、小杨妃带着数名侍女和太监朝东宫走来。车驾来到东宫的正门——重明门,便被守门的禁卫挡住了。小杨妃蹙了蹙眉尖,吩咐太监上前传话。
“二位杨妃娘娘去见太子殿下,你们瞎了眼,竟敢挡驾!”太监呵斥道。
“嘴里放干净点儿。”门卫带着戏谑的口气回敬道,“进去通报的人还没有出来。我们没有卵子,不敢随便当太子的家。”
通报的太监出来做了个手势,门军才打开中门,放进大、小杨妃一行。太监导引二位娘娘来到崇教殿,奉上香茗,退到一旁伺候。等了一下,承乾才跛着一条腿像鸭子似的走来,拱手请了安。然后腔调一变,瓮声瓮气地说:
“父皇巡幸东都去了,二位母妃到处跑,可别把内宫给忘记了哟。”
“我们到东宫来瞧瞧,也算到处跑么?”小杨妃睁圆了眼睛。
“东宫平安无事,老来干吗呀?”
“东宫不能来?”
“能来,能来。”承乾口是心非地说,“母妃是受母后的委托来监管儿臣的,怎么不能来呢?”接着又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可是,要知道,儿臣不是三岁小孩,而是国家的储君。如今留守京都监国,难道连自己还管不了?”
二位杨妃的嘴被堵住了,只得起身告辞。承乾朝大杨妃笑了笑,请求道:
“母妃,母后要你保管的长命锁给儿臣好不好?”
“没有长命锁,”大杨妃打量了承乾一眼,“我怕管不住你。”
“哪里,哪里,”承乾做出讨好的样子,“母妃好比生身的母后,儿臣岂敢不服管教?母妃,儿臣脖子上不挂长命锁,觉得好像失了魂,心神不宁。”
“既然如此,就交给你自己保管好啦。”
承乾得到长命锁,暗自喜悦,客客气气地把大、小杨妃送到宫门外。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他诡谲地撇了撇嘴,骤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杜荷、赵节和东宫千牛贺兰楚石等人从殿后走出来,缠着承乾说:
“殿下,众人兴犹未尽,还在等着咧。”
“咳,”承乾恨恨地歪着脖子,“被两个丧门星一冲击,胃口全没啦,不想玩啦。”
“切莫小看二位杨妃娘娘呐,”杜荷提醒说,“如今她俩最受今上宠爱,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还得设法笼络她们,免得她们在今上面前说你的坏话。”
“枕头风对我来说,比耳旁风还不如,甚至非常讨厌。”
“你是你,今上是今上。总而言之,不宜得罪她们。”
“我们现在要想方设法拉拢人,千万不能得罪人。”赵节进一步强调说。
贺兰楚石受了启发,凑到承乾的跟前说:“殿下的保驾将军不少,可就是缺少一员有威望的大将。最好把我岳父大人拉进来,壮大声势。”
“侯君集打仗倒是有一套手段,”承乾显得有些犹豫,“但是心太大,贪心不足,只怕管不了。”
“等到殿下继承了皇位,天下臣民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谁敢不听你的?不听,就叫他的脑袋搬家。”
“好吧,就归你去联络。不过,要小心,侯君集是原秦王府的属员,父皇的老班底。”
“今上不肯重用他。魏征奏请了好几次,说他有宰相的才干,可以作尚书仆射,但是无济于事。他积了一肚子怨气,跟今上的关系疏远啦。”
纥干承基兴冲冲地走进殿堂,禀报说:“汉王回到京城来了,我在路上碰见了他。他说到大安宫跟母妃打个照面,马上就到东宫来。”
“汉王有勇有谋,可算得一个智多星。有他在,把握就更大喽。”
赵节眼睛微眯着,嘴上露出了笑容。他是当年攻取河东时,被隋将尧君素斩杀的赵慈景的儿子,母亲是李世民的姐姐长广公主,袭承了父亲的开化公爵位,担任洋州刺史。杜荷见赵节如此推崇汉王李元昌,似乎贬低了他的主导作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是贤相杜如晦的儿子,娶李世民的女儿城阳公主为妻,堂堂的驸马都尉。从唐朝开始,公主的丈夫都被任命作驸马都尉。此职也只由公主的丈夫担任,于是成了公主丈夫的代名词,尊称驸马爷,简称驸马。杜荷终于忍不住了,扬起眉毛,顶撞赵节道:
“汉王足智多谋,却从来没有办成一件大事。”
“今上像大石磨一样压着他,他敢出头露面吗?汉王有没有智谋,太子殿下比谁都清楚。”
“闲话少说,咱们还是到宜春院去,边等汉王边做游戏。”承乾一直把李元昌当做贴心知己,对他印象极佳。听说他回来了,比谁都高兴。
长久失修的大安宫早已残破不堪,风和日丽的春天,它却显得比冬天还冷寂。院内空荡荡的,阴森得令人恐惧。此时的张婕好独自一人在树影下晃来晃去,如同幽灵似的,表现出一种空虚和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和尹德妃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元昌回来也没有去看她一下,更增加了几分悲凉和寂寞的感觉。
大安宫内尹德妃正与李元昌交谈。尹德妃对于元昌把筹码压在太子承乾身上,并不放心,甚至于提心吊胆。李元昌刚从浴室走出来,坐到母妃身旁,竭力宽解道:
“承乾虽然是稻草人一个,但他毕竟是太子,任何人奈何他不得。当然啰,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都有优势和劣势。正由于他没有心计,也就不得不依赖我,听从我的摆布,设法保住他的太子地位。”
“青雀心怀鬼胎,今上又明显倾向于他。承乾的太子保得住么?”尹德妃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依我看,对承乾威胁最大的,不是青雀,而是雉奴。”
“为什么?”
“常言道,爹亲叔大,娘亲舅大。长孙无忌只喜爱雉奴,到时候只怕皇上也会犟他不赢。”
“你怎么不耐心地等待一下。看准了再下注不是更好吗?”
“母妃有所不知,儿臣就是看不惯今上那样子,他从来没有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有他在,我们休想过上好日子。”
“你是要通过承乾把他搞垮,或者说气死他。是不是?”
“那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嘿嘿,搅浑水捉鱼,乱中夺权。首先促使承乾把他父皇的位子夺过来,然后我再取代承乾。我也是高祖的儿子,二哥能即位,我也照样可以做皇帝。”
元昌蓦地中断了话语,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动静。眼珠子转了转,跳将起来,冲到门外,把张婕妤拖了进来,恶狠狠地喝道:
“你偷偷摸摸来听壁脚,以为我发觉不了?”
“我是从檐口下过身,”张婕妤全身直如筛糠一般悸动着,“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不老实。先头我看见你把耳朵贴到了窗棂上。”
“即使听见了,又有何妨?我和德妃姐姐风雨同舟,休戚与共,巴不得你们母子好,我也可以跟着扬眉吐气,风光风光。”
“说得好听,”元昌瞪了张婕妤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的心,德妃姐姐应该明了,只想促成你的大事,决无歹意。”
“好,你可以走啦。”
张婕好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元昌抽出佩剑,一个纵步跨上前,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膛,堂内顿时血溅五步,恐怖异常。张婕妤倒在血泊中,动弹了几下,一命呜呼。
“哎,何必杀死她,她又不碍事。”尹德妃吓得口舌打结。
“不能留下活口,以免密谋外泄。”元昌把剑锋在鞋底上抹了两下,插进了鞘里。
“人命关天,该不会招来麻烦吧?”
“埋了就行了,反正大安宫无人过问。”
元昌命亲随掩埋张婕妤后,走出了大安宫。
承乾在东宫正殿——显德殿——召见右仆射高士廉和左仆射房玄龄等大臣以后,退回内殿,跟一直在等候他的元昌搂在一起,互诉了一番离别之苦。宫女奉上香茗,元昌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两小口,故意慢条斯理地问道:
“听说青雀延揽了一帮士人,在编撰《括地志》。殿下可知晓?”
“他是要以此哗众取宠,进而取得父皇的好感,把我比下去,顺理成章地取代我的太子之位。哼,蛇蝎心肠,用心何其毒也!”
一阵狂野的冲动攫住了承乾,他双手挥舞着,眼里喷出火光,灼灼地环顾四周,恍若要找出魏王泰来,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元昌见三言两语便挑起了太子的怒火,很欣幸自己手段的高明,心里像有只小鸟儿在唱歌一般快乐。他装做打抱不平的样子,发表感慨道:
“人们都以为体胖的人心宽,而他却刚好相反,又阴险,又毒辣。”
“狼心狗肺的家伙,兄弟中就数他最坏,脚板生疮,头上流浓,坏透了顶。”
“殿下,”元昌的身子向承乾靠了靠,“我元昌永远紧跟你,当你的打狗棍,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叔王真是好人。”承乾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你保护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别叫叔王,我比你只大那么两岁,叫元昌顺口些,亲切些。”
“尊卑长幼还得要嘛。”
“你我彼此彼此,共裤联裆,不要讲客气。”
“行,行,我就叫你做元昌,你就叫我做承乾。互相都取消称呼,更亲近些。”
“唔,你的兵马训练得怎么样了,到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
“你去梁州上任后,没有人敢跟我对垒,玩得不开心,停止了。”
“这既是游戏,又练了兵,要坚持下去。”
“马上恢复,说干就干,走。”
承乾把左右侍从和禁卫召集到宜春院前面的广场上,分作两班,身披用毛毡缝制的甲胄,手拿竹枪竹刀。他和元昌各领其中一班,各自摆下战阵,大声嘶喊,冲锋厮杀,像交战一样枪刺刀砍,流血受伤,用来取乐。承乾和元昌分开站在各自的阵营中指挥战斗,下达命令:
“杀呀,杀呀!”
“冲过去,夺取他们的阵地!”
“挺住,挺住,给我挺住!”
一名卫士被竹刀砍伤了手臂,流出血来了,拖着竹枪靠到树干上,撕下一片内衣包扎伤口。承乾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扇了他两个耳光:
“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殿下息怒,”禁卫双膝跪倒下去,“小的手被砍瘸了,拿不住长矛了。”
听到“瘸”字,承乾以为是讽刺他,火冒三丈,眼睛瞪得滚圆:“来人,按老规矩行事!”
两名太监手持皮鞭走了出来,卫士张开双手抱住树干,咬着牙,让太监一鞭一鞭抽打,连哼也不敢哼一声。接着,又有一名侍从被吊到了树上,打得屎尿都屙到了裤衩里,脑袋耷拉下来,咽了气。
太子妃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制止道:“不准打人!不准打人!再打,我会去禀告母妃。”
“母妃管得着吗?”承乾轻蔑地瞟了她一眼,“她们要是再来,我要气得她们出不了门。”
“你不怕母妃,我就奏告父皇。”
“父皇在洛阳,明白么,眼下长安城老子数第一。”
“莫逞兴。你会后悔的。”
“谁教你来插嘴插舌?”承乾像被火烫了一般蹦跳起来,“给我滚开,滚,滚!”
太子妃犟着不肯走,承乾伸手一指一挥:“跟我把她拖下去!她自己不走,就拖着她走!”
内侍和宫女把太子妃劝开后,承乾气得顿足捶胸,嘴唇发白:“骚货,白虎星,坏了老子的兴头。不玩啦。”众人如释重负般地一哄而散,像躲灾逃避瘟疫似的远远地避开了。
年底,李世民从洛阳返回了长安。过了年,头次坐朝,魏王李泰便迫不及待地进呈《括地志》一书:
“承蒙父皇垂爱,特准儿臣开设文学馆,招徕学士俊才,数载寒暑,众志成城,编撰了该书,呈献父皇,敬请斧正。”
“好书,好书。”李世民接书在手,像测定分量一样掂了掂,“我大唐幅员辽阔,有待充分开发利用,正需要有莫大参考价值的权威性著述。”
《括地志》又名《坤元录》,五百五十卷。它实际上就是唐初各州府的地理志,也是一本历史地理名著。由司马苏勖提议,李泰召集当时著名学者萧德言、颜胤、蒋亚卿和许偃等人编纂而成,风行一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受到李世民的嘉许,李泰开心得不得了,扭动着水桶般的腰身,挺凸着圆鼓鼓的肚皮,趁势奏请道:
“儿臣想扩大文学馆的规模,广延贤达,乞请父皇增拨一些薪俸费用。”
“正当的开支,朕不会吝啬,可以再增加一些津贴,由你掌握使用。”
“谢谢父皇恩典。”
李泰做出叩谢的样子,然而身躯肥硕,跪拜显得相当困难。李世民慈爱地笑了笑,宽厚地说:
“免啦,免啦。看你胖成个熊样子,腰腹洪大,趋拜颇难,行走也不便。朕特许你乘小舆至朝所,不必拘礼。”
宠异超常,朝臣们都深感诧异。
李泰放开手脚,大开馆舍,广泛延纳天下宏儒硕士和时俊贤才。魏王府人才济济,门庭若市,每月的用费甚至超过了太子宫。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谏议大夫褚遂良上殿奏道:
“圣人制订礼仪,用以尊嫡卑庶,太子的供给,可以跟君王相同。庶子不管如何受宠爱,也不能超过嫡子,为的是遏止夺嫡的邪念,斩断祸乱的根源。如果该亲近的人反而疏远,应当尊贵的人反而卑贱,那么是非便会颠倒过来。魏王作为藩王,应该用礼义进行约束,勉励他谦虚谨慎,勤俭节约,就是所谓在圣人的训导下,严格要求,成为品德高尚、操守方正的人。”
李世民表示采纳,让魏王的俸禄和魏王府的拨款恢复原状,然而又允许他迁到武德殿居住。特进魏征得到消息,连忙赶到大内,上殿谏阻道:
“陛下喜欢魏王,要常常考虑他的安宁,最好抑制其骄傲奢侈,别把他放到一个使人猜忌的位置上。那样对他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因此损害他。”
“青雀搬进大内,”李世民辩解说,“离朕近些,随时都可以管教,规范他的行为。再者,武德殿宽敞,能够容纳更多的人才切磋学问,著书立说。”
“武德殿与东宫仅一墙之隔,海陵王元吉曾经住过,虽然时间和情形不同于过去,怕只怕魏王本人也不会安心。”
李世民口头上接受,心里却一直深爱着泰儿,处处袒护。有人密奏许多大臣轻视魏王,李世民很难过,又很气愤。早朝下来,他把三品以上的官员召到两仪殿,曲里拐弯地说:“隋文帝在位时,一品以下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受过亲王们的殴打或者侮辱。朕不准皇子们胡作非为,你们就翘尾巴,连魏王也不放在眼里。要是朕不管教他,他岂不是照样可以打骂羞辱你们?”
大臣们吓得打起寒战,冷汗淋漓。房玄龄跪下谢罪道:“臣等知错必改,请陛下宽恕。”
众人都跟着跪了下来,表示认错改错。魏征却坐着不起身,慷慨陈词道:
“皇上别误会,朝臣中并没有人看轻魏王。从礼制上说,臣下与皇子们属于同等地位。《春秋》中记载,君王派出的使节,地位虽低,但在排班时,位列封国的国君之上。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国家的重臣,陛下也十分尊重礼让,魏王怎么可以殴打凌辱?杨坚放纵儿子,让他们做出那些横蛮无理的事情来,最终导致国破家亡,切切不可效法。”
“还有,”马周把话接过来,“三品以上官员遇到亲王时,都要下车侍立道旁,不合礼节。”
李世民皱起眉头怔了半天,没好气地说:“你们都以为自己很高贵,看不起我的儿子。是不是?”
魏征又顶了上来:“三品以上的官员均是九卿、八座,给亲王们下轿行礼,实在不恰当。”
“人生寿命长短,本来难以预测。万一太子不幸早亡,必然会有亲王当上你们的主子。我看还是尊重些为好。”李世民拖长了声音,语含警胁。
李世民已经萌发了废弃承乾改立李泰的意图,脱口说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话。魏征始终把握住儒家的正统伦理观念,振振有词地反驳说:
“自周代以来,都是子孙相承,不以兄弟继位,为的是杜绝庶子觊觎皇位。英明的国君,必须遵循古制。”
从中朝退下来,左仆射房玄龄和右仆射高士廉走在一起,瞧见了忙忙碌碌的少府少监窦德素,召唤拢来问道:“北门近来在营建些什么?”
“我是执行皇上的旨意。”窦德素藏头露尾地回答说,“要问请直接问皇上。”
房玄龄和高士廉碰了个软钉子,面面相觑。少顷,房玄龄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看样子今上不想让人知道。我们不该多嘴。”
“今上用不着瞒我们呀,”高士廉抖了抖袍袖,“问一问有什么不可以。”
“我就不想惹麻烦。”
“一味的息事宁人,日子长了,会变成个和事佬。”
“今上天纵明断,该和稀泥的还得和,和为贵嘛。”
“确切地说,主要还是怕,怕今上生气,怕加罪于你。”
“我真佩服魏征,他既敢直谏,又能说服今上。”
“魏征跟今上商讨政务,诘问辩难,前后两百余次,多达数十万言。他奉劝君王改正过失,谏止君王的不法命令,都能就眼前事件引用例证,渊博精深,而又非常贴切。前代所有言官,都做不到。其实,魏征立足于道义之上,发出规劝君王的心声,持身严正,心怀公平,上不辜负君王,下不阿附权贵,中不偏袒亲朋,外不结党营私,不恃宠而骄矜自许,不因位高而改变节操。即令是西汉的刘更生,曹魏的徐邈,晋朝的山涛,他们的才能口舌确是非凡,但跟魏征的忠贞相比,都相形见绌,相差甚远。直到当代,在所有的谏官中,称得上公正体国、无私无畏的,只有魏征一人而已。”
“常言道,盖棺论定。魏征还活着,而你对他已作出了高度的评价。高老夫子的眼光与学识,也可谓千古一人嘞。”
“不,”高士廉摆了摆手,“我不敢称千古一人。能在历史上站住脚、流芳百世的,今上不愧千古一帝的明君,魏征不愧千古一人的直臣。”
“你老人家培养出了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也算得上空前绝后,前元古人,后无来者。”
“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人的命运和是非功过,往往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当然,也不可排除环境的影响,着意栽培和潜移默化。”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我们躬逢盛世,实在三生有幸。”
“说老实话,我最担忧的是贞观之治能否长期维持下去。文景之治以后,出了个汉武帝,把西汉的繁荣富强推向了顶峰。今上归位后,太子能不能袭承大统,会不会有所作为,看来还是一个谜。”
“今上也为皇储的事而苦恼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是再来一次兄弟阋墙,禁门喋血,对国家必将带来莫大的损失。”
高士廉和房玄龄边走边说,步出顺天门,坐上各自的八抬大轿,穿过横街,由顺天门街走到了尚书省。
窦德素把房玄龄和高士廉的问话奏报了李世民。李世民的脸色带腮连耳都红了,竖起两道连鬓眉,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两位重臣召到甘露殿御书房,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们只管执掌南衙政事,北门一点小小的营缮,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房玄龄赶紧磕头请罪:“陛下息怒,臣等以后不再过问大内的杂务了。”
魏征和褚遂良走进门,用胳膊互相触了一下。魏征忍不住大发议论说:“臣不知陛下何以责怪他们,玄龄又为什么要请罪?他们身为陛下的股肱耳目,对宫内宫外的事岂有不该掌握的道理?假使北门的建筑合理,应辅佐陛下完成。若是不当营建,则要请求停止。他们向主管官员打听,本来很正常,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李世民、房玄龄和高士廉都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互相难为情地缩了缩脖子。李世民用目光找到了史官杜正伦,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你可又记上啦?”
“记录陛下的言行,”杜正伦朴直地对答说,“是臣的职责。即使是过失,也要如实记下。所以,陛下的言谈举止,恐怕还要影响到后世噢。”
“今天的事也要记?”
“当然。不过陛下知过则改也同样要记下来。”
杜正伦话音刚落,李世民又把目光转向了褚遂良:“你还在兼任起居郎,起居注所作的记载,可不可以给朕看看?”
“史官记载君王的一言一行,不管是善是恶,总希望君王不敢为非作歹,臣未听说过君王自己可以观看的。”
“看又不准看,”李世民做了个滑稽的动作,“能不能包涵一点点儿?”
“先头杜正伦说啦,史官必须秉笔直书,否则便是失职。”
高士廉接过褚遂良的话,捋着拂胸的白髯,高亢激昂地说:“哪怕褚遂良他们不记,天下人也会记下来的。”
北门的建筑竣工,李世民诏令从即日起皇太子动用国库的经费,有关衙门不必加以限制。由养尊处优堕落到了奢靡腐化的承乾,变本加厉,随心所欲,大肆开销,挥霍无度。左庶子张玄素实在看不下去了,上书切谏说:“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混一江南,勤俭养民,均成为一代明主,可是儿子不肖,致使社稷倾覆。圣上与殿下乃是至亲父子,又治理同一国家,所以对殿下所需的东西,不加限制。然而恩旨未逾六十天,消费已超过七万钱,骄纵奢侈,都达到了极点。东宫属官与正直之士都不在太子身旁,一群淫荡乖巧的侍从充斥左右。从外面远看,已经看到了失误,隐藏在里面的奥秘,更无法猜测。苦药利病,苦言利行。但愿居安思危,一天比一天谨慎。”
太子厌烦张玄素上书一谏再谏,派遣心腹埋伏在途中,趁张玄素上早朝,暗中袭击,用大号马鞭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几乎毙命。
张玄素躺在病床上,承乾倒觉得耳根清静了许多,他放开胆子和元昌等人忘乎所以地鬼混去了。李世民似乎没有觉察,他忙于料理政务,朝臣们都一味顺从,不像魏征那样敢于发表见解,直言谏诤,于是想起了在家养病的魏征。他仰着面孔默了默神,御笔亲书了一道手谕,说:“得知爱卿身患疾病,朕至为挂念。几日不见,朕的过错又多了起来。本想亲自探望,又恐增添搅扰。你要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可以用亲启密奏。”
魏征心头一热,两行泪水扑簌簌地流到又黄又瘦皱纹深深的脸颊上,滚进了白花花的胡子里。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用颤抖的手指握住笔管写了一道奏本:“近来弟子冒犯老师,奴婢忽视主子,下属多瞧不起长官,风气不正常,必然有原因,不可坐视不管。”思路一转,笔锋直接指向了李世民:“陛下临朝呼政,常常将‘公正’二字挂在嘴边。退朝后的所作所为,却未免有所偏颇。有时害怕别人发现不恰当的事情,借故大发雷霆,欲盖弥彰。臣以为有害无益,值得留心在意。”
李世民得知魏征的住宅没有厅堂,便停止了一座偏殿的建筑,吩咐把材料运送到皇城东侧丹凤门南永兴坊魏征的家里,日夜加班,五天时间便给他落成了一座厅堂。魏征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没有积蓄。李世民顺应他俭朴的习惯,赐给他素色屏风、素色被褥,以及几案和手杖等,保证其生活必需品。魏征上表谢恩。李世民手书敕文,说:“朕如此对待你,为的是百姓与国家,岂止单为你一人,何必过于客气。”
这时候,李泰与承乾的明争暗斗也愈演愈烈,甚至达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李泰潜怀夺嫡的念头,派遣杜楚客等人用金银珠宝等去贿赂朝臣,又网罗到了柴绍之子、驸马柴令武和房玄龄之子、驸马房遗爱,亲信达到了二十多人。李世民虽然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放纵魏王的行径,但是并没有明确表态更换太子,仍旧犹犹豫豫,举棋不定。他试探着询问身边的侍臣:
“当前国家哪一件事最紧急?你们各自谈谈看法。”
沉默了好久,才慢慢有人搭腔。这个说要“勤政爱民”,那个说要“安定边防”,又有人说“礼仪为先”。说来说去,李世民都不中意。褚遂良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毫无矫饰地说:
“如今四方仰德,歌舞升平,一派蓬蓬勃勃的兴旺景象。然而太子的行为不够检点,魏王自作聪明,二人各树朋党,互相倾轧。长久下去,必然引发祸端。当务之急,太子和亲王之间的名分,宜尽早确定下来。”
“不错。”李世民颔首道,“朕年将五十,已觉衰怠,明显出现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既然以长子守器东宫,就得扼制其他亲王的非分之心。”
“往昔圣人拟订制度,尊嫡卑庶,不可逾越。承乾乃陛下的嫡长子,已经确立当储君,就得坚持维护他的太子地位,防微杜渐,以免颠倒黑白,发生祸乱。”
“朝廷的文武百官,正直没有人能超过魏征。朕让他来做太子的师傅,来排除猜忌和疑虑。众卿以为如何?”
在场的人都拍手叫好,表示拥护。
魏征接到让他担任太子太师的圣旨,觉得不堪负荷,背上了包袱。病情稍稍好转,他就蹒蹒跚跚上朝辞让。李世民望着他那凸出的前额显露的滞暗而哑白的光泽,听他说话发音低沉,而且嘶嘶嘎嘎,喉头像是蒙着丝帕一样,深为他的健康担忧。然而又万般无奈,只得以相求的口吻婉转地说:
“周幽王、晋献公,废除嫡子立庶子,造成国家危亡。汉高祖差一点儿也废掉了太子刘盈,幸亏商山四位白发隐士下山辅佐,才得以保住太子之位。朕信赖你,用意和他们完全一样,保护承乾。爱卿有病在身,可以坐在家里,躺在绳床上,边休养边关照一下东宫事务。”
“臣不胜诚惶诚恐,怕只怕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只有把你推出来,才能使天下人相信,朕没有夺嗣换宗的打算。”
魏征不好再推脱了,勉强接受了成命。
李世民诏命魏征辅佐东宫,承乾不可遏止的喜悦,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他本来厌恶进谏的人,可是魏征另当别论——倔老头是开拓贞观之治的大功臣,享有崇高的威望和莫大的荣耀:“有他在,青雀绝对莫奈我何。”承乾吃了定心丸,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又扬起了希望之帆。魏征不遮不盖的陈述和直截了当的开导,他听起来不但不厌烦,而且很顺耳,甚至像听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一样。虽然恶习难改,但也收敛了许多,不再过分放纵自己了,甚至狠下决心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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