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你我他苍茫,大地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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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精神病院的游艺室里正在举行着每半月一回的病员文艺例会。

    大部分观众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夹杂在穿蓝白条的直眼人中间,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着每一个人。

    观众们忧郁地坐着,彼此没有交流,每个人似乎都有很多心事,都有着推不开的山一样沉重的大题目。场中间绿色地毯上频频变换的节目引不起“观众”的兴趣,演出得好与不好都与他们无关,无论多么卖力的演员,多么精彩的演出,在这里也不会获得掌声——每个观众都有他们自己的难以开启的独立世界,他们走不出自己设立的固若金汤的世界,否则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一个年轻女孩子在为大家跳芭蕾,跳的是《胡桃夹子》里那段有名的双人舞,没有舞伴,女孩子就一个人跳,从她投入的神态和娴熟的动作里,从她一招一式的表达中,大家分明感到了那一半的存在,那一半在她的心里。女孩的目光清澈高远,面孔圣洁动人,没有人怀疑她是个优秀的舞蹈演员,但是她身上那宽大的蓝白条的裤褂,又分明告诉人们,她是病人,是被治疗的对象。

    主任医生顾明面无表情地坐在人群后面,冷冷地看着舞蹈者。他手中的笔在年轻舞蹈家的名字下面点了一下,却终没划出任何内容。倒是他旁边的年轻医生小安已经在舞者的名字后头轻轻地描了一个娟秀的√。这意味着患者病情的痊愈,如果有三个√连续出现,病人就可以出院了。

    见院长看自己,小安说:“跳得真好,4床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了。”

    顾明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舞蹈者。

    舞蹈已近尾声,舞者快速的单腿旋转显出了她非凡的艺术功底,人众里传出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掌声来自医护人员。

    小安又将那个√重重地描了一回。

    精巧又专业的谢幕之后,女孩子带着满脸的陶醉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脚上那双淡粉色的芭蕾鞋始终没有脱下。

    小安看了一下院长的记录,女孩的下面是个粗重的×。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汉子被医护人员连推带拽拉到了场子中间,汉子也穿着蓝白的衣服,扣眼错着,光着一只脚。护士提着他的鞋追进来,弯下腰给他穿上,他像姑娘一样腼腆地笑着说:“我弄不成,真弄不成。”说着就往下走,又被护士挡了回去。他站在场中间,不安地搓着手说:“非得演吗?”护士长说非得演。汉子沉吟了半天说:“要不……我给大家唱段革命样板戏《平原作战》?我唱李胜。”见大家没有反应,又说:“要是你们不爱听,我就不唱了。”

    顾明说:“老王,你唱,我爱听。”

    老王就开始唱:

    你听着——

    霹雳一声春雷响,

    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儿子赵勇刚!

    战斗的足迹踏遍了太行山上,

    抗日的声威震撼着铁路两旁。

    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

    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

    鱼在水鸟在林自由来往,

    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赵勇刚!

    这段二黄二六被病号老王唱得一塌糊涂,压根找不着调了。没有掌声,连医务人员也无动于衷,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对《平原作战》这出戏太生疏,不上四十岁的人对它没印象,他们不知道老王嘴里胡呜啦了些什么。

    鼓掌的只有顾明一个人。

    这出戏他熟,当年他在农场当知青时演过这出戏,他就是里面的赵勇刚。

    老王向鼓掌的他抱了抱拳,不好意思地让护士领下去了。

    顾明在老王的下头划了√。

    小安一脸的不解。

    下面的节目都是胡扯八扯的疯闹了。

    二

    下班,顾明骑车回家,一路上都在哼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翻来调去就这一句,再换不来别的词儿。直到走上楼梯,敲响自家的门,还在“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好像从这句词里拔不出来了。

    顾明的爱人谢玉琴不到五十,病退在家,其实没什么病,不退就得下岗,下了岗以她这个年龄也谈不上什么再就业了,不如一下了断,就找了个腰肌劳损的由头退休了。

    丈夫回来。老谢自然是笑脸相迎,茶是新沏的,饭是现成的,拖鞋早给预备到脚边。顾明刚换好衣服坐在饭桌前,尚未拿起筷子,家里新养的一只小猫黄黄儿便蹭地一下蹿上了他的膝头,扬着毛茸茸的脑袋冲他喵喵。

    顾明的思路还在老王唱的《平原作战》里头转悠,就冲着那猫摇头晃脑地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

    老谢说:“快吃吧,对着只猫唱什么唱?”

    顾明说:“我们那个老王啊,他的病好了,今天他唱的就是这个。”

    老谢没接有关神经病老王的话茬,却对顾明说:“今天街道开会说凡是结婚二十五年以上的夫妻,区妇联要给予表彰和奖励,给两条毛巾被。”

    顾明说:“咱家不缺毛巾被。”

    老谢说:“咱家可够了二十五年。”

    顾明说:“区里这些老娘儿们也是,变着法儿的要表示她们的存在。”

    老谢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一种荣誉,对门的老张,楼下的宋大妈,下午就把结婚证复印件送去了。”

    顾明说:“妇联这么干好像是不提倡离婚,其实离婚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谢说:“不是坏事难道还是好事!”

    顾明说:“我可没这么说。”

    老谢说:“关键是得找着咱们的结婚证,咱家这东西可是有几年没见啦。”

    顾明不想再听毛巾被的事,就边喝啤酒边哼“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

    老谢还在思考她的结婚证。

    正吃着饭,小安来了,正好也没吃饭,又馋老谢熬的红小豆粥,就索性坐下来一块儿吃了。小安是来找顾明商量芭蕾舞演员出院的事的,她看顾明给那女孩子打了×,心里就有些犯虚,不知该不该填这出院的单子。

    顾明说:“4床的病很重,她还没有从戏里解脱出来,换句话说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自个儿是谁,在哪儿。”

    小安一声不吭,只管喝粥,未了说:“您怎么给老王打了钩呢,他唱的那是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的。”

    顾明说:“怎么是前言不搭后语,戏词就是这么写的,老王一句也没唱错。你没发现,老王今天很有些环境意识了,他见没有人鼓掌就不想唱了,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唱得不好,怕人笑话……这是什么样的思维,这是正常人的思维……”

    老谢不想听他们说这些精神病,就一个人到顾明的书房翻腾结婚证去了。

    三

    老谢找了三天也没找到结婚证。

    老谢的脸都急绿了。

    倒不是为了那两床毛巾被,是好好儿的东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谢找到最后已经是纯粹为了寻找而寻找了。

    家里已经彻底倒海翻江,乱得一塌糊涂,连女儿当年吃奶的奶瓶子都从破筐里翻腾出来了。顾明下班,推开门竟无从下脚,让灰尘呛得只想打喷嚏,当然没了香茶热饭的伺候,连黄黄儿也吓得不见了踪影,顾明屋里屋外唤了半天,黄黄儿才顶着一脑袋灰絮从柜底下颤颤巍巍钻出来。

    再看老谢,头上包着个包袱皮,在阳台上正一本一本地翻女儿小时候的《看图说话》。

    顾明说:“你翻这些干什么嘛,这是我捆好了准备卖的。”

    老谢说:“结婚证保不齐就在这些书里夹着。”

    顾明说:“孩子都上大学了,这里怎会有结婚证?”

    老谢说:“越是年代久远越有可能,那个证要是夹在你才买的《股票交易指南》里才是新鲜事呢。”

    顾明说:“看你倒腾得鸡飞狗跳墙,就为这两张纸,值不值?”

    老谢说:“我就纳闷儿,挺大的两张纸,花花绿绿跟画儿似的,说找不着就找不着了?怪事!”

    顾明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东西。”

    老谢瞪了眼睛问:“在哪儿?你好好儿想想。”

    顾明说:“想不起来了,一晃而过,有年头了。”

    老谢说:“你个猪脑子,记你那些精神病比什么都记得准,那天在大街上你指着个干部非说是你的病人,人家本人都不承认,你还在较真儿,还要扒人家衣领子看什么胎记,把人丢完了。这会儿真用着你了。你又一晃而过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顾明说:“我想起来了,最后一次看见那东西是在盖防震棚的时候,没错,就是盖防震棚。你妈说这纸挺结实,要拿它糊小窗户,我说别介,这是我跟玉琴的结婚证!”

    老谢问:“后来呢?”

    顾明说:“我怎么知道后来,你问我干什么,你问你妈去呀。”

    老谢急了,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说:“我要能问我妈,我还能在这儿站着吗,你是盼着我死怎么的!”

    顾明知道,凡是找东西的人火都特别大,在这个时候最好别招惹他们,就搭讪着说:“没有这证,几十年也过来了,谁也不能说我们不是夫妻。”

    老谢说:“问题是我们是有证的,我是明媒正娶的,我们不是把铺盖卷儿搬到一块儿的瞎凑合。”

    顾明说:“谁说我们是瞎凑合了?”

    老谢说:“证呢?没证就是瞎凑合。”

    顾明一下没了话,只好转了话题问:“今天吃什么?”

    没想,老谢的火更大了,她抬起头来说:“你愿意吃什么你自己吃,我找不着证就不吃饭!”

    顾明说:“那何苦,你要真把这个证看得这么重,就到单位去开个证明,意思是一样的。”

    老谢说:“单位的证明顶什么,我们单位什么都能证明,连小刘害脚气都找单位开证明,谁都知道我们那个证明不值钱极了。结婚证是什么,结婚证是有法律效应的,是政府颁发的证书,单位岂能证明得了。”

    顾明说:“那你就去公证处办个公证,跟结婚证一样,同样有法律效应。”

    老谢说:“这倒是个法子,我怎的就没想到这儿。”

    老谢说着就将那一堆烂书本踢开,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去做饭了。老谢想,亏得有公证处,天底下还有个说公道话的地方,要不然,她跟顾明这婚姻还真有点说不清了。

    四

    第二天上午,老谢到医院来找顾明,看见顾明和小安正在病房里和芭蕾演员周旋,原来演员趁人不注意将衣服扣子都揪下来当胡桃吃了。护士要将演员拉到放射科作检查,演员不干,仍旧舞蹈不止,灵巧地在床与床之间和医生、护士转圈。费了好大劲,最后总算将她拉住,在两个护士的绑架下一蹿一蹦地走向了放射科。

    老谢跟着顾明进到办公室,老谢说:“那个漂亮姑娘怎会是精神病,可惜了的,看着好好儿的。”

    顾明说:“那是一种环境强迫综合症。”

    老谢问怎的是强迫综合症。

    顾明说:“就是钻了牛角尖,进得去,出不来了。”

    小安说:“其实谁都有点呢,轻了叫神经质,发展大了就成了病。”

    老谢不以为然地说:“病就是病,怎能说谁都有点儿,看你说的。”

    这时,大胡子老王出院了,他媳妇带着他来办公室向顾明告别。

    小安给老王开了一个月的休假,顾明让老王媳妇利用这一个月陪着老王四处逛逛,放松一下,别急着上班。老王媳妇说没钱旅游,大小子今年考高中,上了重点得拿一大笔赞助费,他们的儿子再不能像他爸爸一样烧锅炉了,得当个知识人。

    老王说,还是上班好,他不想去旅游,他住院这些日子多亏了孩子他妈,为他,孩子他妈吃了不少苦。

    老王媳妇听了眼圈就有些发红说:“你别这么说,谁让咱们是夫妻呢。”

    老谢听了就问:“你们有结婚证?”

    老王媳妇说:“看这老姐姐问的,我们是结发夫妻,1980年3月9号领的证,差不了,怎能说没证。”

    老谢赶紧说:“我是说你们的证还好好儿存着?”

    老王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还真答不上来了。

    老谢说:“怎么样,傻眼了吧,跟我们家一样,快回家找去吧。”

    老王两口子就你说你收着,他说他收着。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

    顾明问老谢来有什么事。

    老谢说:“结婚证公证不成。”

    顾明说:“怎公证不成?”

    老谢说:“单位证明、户口本都不抵事,公证处就认结婚证。”

    顾明说:“这么说这事给证死了,就没别的法子了?”

    老谢说:“公证的人说了,结婚证丢了,得上开出单位查档,由原办证单位给开出证明他们就给办公证。”

    顾明一听愣了半晌说:“上原办单位,那就是新疆的阿克苏了……”

    老谢犹豫地说:“不行就跑一趟?”

    顾明说:“二十多年了,那地方的人早散了,机构都撤了,你去了找谁呀。”

    老谢带着哭腔说:“那你说怎么办?”

    顾明说:“我看算了。”

    老谢说:“算了?那怎么行!”

    顾明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咱们也变不出个结婚证来。”

    老谢说:“你行我不行,我非把公证弄到手不可。”

    顾明生气地说:“你有本事你就弄,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

    老谢说:“你对国家的法律是什么态度,怎么叫吃饱了撑的,这可是咱们俩的事,我这么干是为了咱们俩。”

    顾明说:“现在想起结婚证来了,早干吗去了?”

    老谢说:“这话我倒要问你。”

    小安给老谢倒了一杯水,示意顾明少说两句。

    顾明说:“我不管你什么结婚证不结婚证,明天我要出差上吉林,开会。”

    老谢说:“又是研究精神病?”

    顾明说:“那当然,我还能研究什么。”

    老谢问还有谁去。

    顾明说:“小安也去。”

    老谢说:“你去开你的会,我无论如何得把结婚证找出来,哪怕钻天人地,掀地挖墙也得找。”

    顾明说:“你还真把它当个事啊,不就两床毛巾被么,我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老谢说:“到现在了你怎么还在犯糊涂,毛巾被的意义已经退到次要地位了,要紧的是名分问题。”

    顾明问什么名分。

    老谢说:“夫妻名分,没有结婚证,我和你算怎么档子事!”

    顾明说:“什么怎么档子事,你妈和你爸当初也没结婚证,不也名正言顺过了一辈子,最后双双进了火葬场。”

    小安接过他们的话说道:“证不证的没劲,我的不少同学没领证就在一块儿过了,也过得挺好,不领证彼此都有相对自由,前进不成尽可后退,机动灵活。”

    老谢说:“你们那是现代派,是未婚同居,丢死人了,单位和政府都不会支持你们这样做。”

    小安说:“既然没人认可你们的婚姻,那不更简单了,你们就是大龄未婚……壮年哪,可以登记去结婚,也可以重新找对象。多好的事啊!”

    顾明嘿嘿地笑。

    老谢说:“越说越不像话!”

    五

    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在练扇子舞,老谢在其中老心不在焉,错了好几回。教练点了她几次,仍跟不上趟。旁边的宋大妈问她是怎么了,老谢说是头疼。

    宋大妈说:“你成天守着大夫,还怕头疼,让你们家顾大夫给看看就行了。”

    老谢说:“再别提那个大夫了,现在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了。”

    宋大妈说:“又出差啦?”

    老谢说:“可不,上吉林了。”停了一会儿老谢又说:“宋大妈,您在街道干了一辈子,您说这两口子要是没结婚证该怎么说呢?”

    宋大妈说:“这很简单,就是非法同居呗。”

    老谢说:“要是有结婚证,丢了呢?”

    宋大妈说:“哪儿丢哪儿补。”

    老谢说:“要是补不来呢?”

    宋大妈说:“补不来就让原办单位照档开个丢失证明。”

    老谢说:“要是证明也弄不来了呢?”

    宋大妈说:“要是连证明也弄不来就说明没这档子事,什么结婚都是瞎掰,不受法律保护。”

    老谢听宋大妈这一说,越发觉得事情的严重了,眼睛就有点发呆。她真后悔,以前怎的对这张小纸片就没重视起来呢?没了这张纸,敢情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算数,有了孩子也是私生子,甭管这孩子是上了大学还是正在吃奶。

    老谢快快地走回了家,没做饭,扑在床上想心事。

    她突然感到很危险,很可怕,既然她与顾明的婚姻没有结婚证来作法律保证,那么彼此就是自由的,都有再选择的权利。她已经退休,是个黄脸婆,家庭妇女,选择和被选择的机会于她几乎是零,但顾明可是主任医生,事业、前程正如日上中天般地辉煌,他满可以再找个在各方面胜过她一百倍的女人……那个老往家里跑的年轻医生小安,怕也不是个安分货色,她看顾明时那个眼神,现在让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偏偏的是她和顾明一块儿出差,他们这是第几回了……年龄相差太大,大怕什么,这是新潮,现在的时髦女郎哪个不是傍个老头子,再说了,老牛爱吃嫩草,保不齐顾明就有那心思。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这里边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事了,你看他对结婚证的态度,不急不恼的:要不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是结婚证算了还是这场婚姻算了?当然是后者,他巴不得算了呢,这都是那个姓安的灌输给他的:前进不成尽可后退,机动灵活。她与顾明几十年的夫妻原来是一直处于机动灵活状态,人家都抱琵琶另有别弹了,自己还蒙在鼓里铁了心思一条道走到黑呢!傻,真傻。傻透了!

    老谢在床上翻了个身,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仔细想,她好像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结婚证,当初上办事处登记,她因为是铁姑娘队的队长,要带着大伙挖渠,为创造连战七十二小时不下火线的记录,结婚证是领导委托女文书替她代办的。失策,太失策!那时候太年轻,太轻率……一切都是想当然。既然是这样,那么结婚证是否存在过就应该打个问号了。结婚证的有无,最清楚的当数顾明,说不定从那时起,他就作了机动灵活的打算,难怪自己在翻天覆地地找证的时候他总是幸灾乐祸地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果真是“谁提防”啊,原来二十多年前这神兵就埋伏好了……还骗她什么老太太要拿它糊窗户,那全是障眼法,扯淡!

    老谢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坐起来,对着墙上她与顾明的黑白结婚照越看越不是味儿。

    照片上的她憨憨地笑着,而顾明却抿着嘴别有所思。

    老谢自言自语地说:“敢情我现在才明白。”

    六

    老谢有老谢的办法,她决定到办事处再办一个结婚证,那样就等于给这个家上了保险,不怕有变故了。至于什么二十五年啊,什么毛巾被啊,都顾不得了,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现在要的是雪中送炭。

    到了办事处,办事员告诉她,现在结婚登记手续已经交到区里了,归区里管。老谢又赶到区里,区里人说这很简单,只要双方单位开出介绍信就行。

    老谢问:“就这么简单?再不要其他?”

    办事员说:“不要其他,对了,要两人的合影照片,贴在结婚证上用。”

    老谢说:“这好办。”

    从区政府出来,老谢很高兴,老谢认为这事不成问题了,让单位开个介绍信这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单位连脚气这样的事都能开证明,给她开个结婚的条子还不是小菜一碟。更何况她和顾明的情况谁都知道,就是重走一遍手续罢了,当然,跟领导打个招呼是必要的。

    老谢跟领导一说,几个领导听了都乐,说这事还真新鲜,不过不是什么大事,让办公室小李给开个介绍信就是了。

    领导老张说:“这么说我回家也得找找结婚证去,天知道我那个证在哪儿塞着呢,原以为是一张纸的事,没想让老谢一说还很重要。”

    老赵说:“我那个证早就没了,十年前两口子打架,我们那口子一赌气,给撕了,撕了就撕了,谁也不能说我们不是两口子。”

    老谢说:“当初谁也没把它当回事,尤其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人格的承诺比一张纸要贵重得多,想着结了婚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但以现在的观念来看,就得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了……”

    房间里还有几个同事,大家一听老谢要“结婚”,就闹闹嚷嚷起着哄地要吃喜糖,还有一个当下就登记给老谢凑份子,把一切闹得跟真的似的。

    老谢说:“你们起什么哄啊,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就是补个手续,别瞎闹!”

    人们说补手续也是结婚,该好好热闹一下。大家嘻嘻哈哈地逗着老谢,拿补手续这件事开心。

    没想到,老谢的好心情在办公室小李那儿遭到了彻底打击。

    小李点着介绍信说:“这初婚还是再婚一栏怎么填呢?”

    老谢说:“当然是再婚。”

    小李说:“说再婚,那前边就是离婚了,离婚也得有离婚证啊。”

    老谢没有离婚证,老谢傻了眼。

    小李说:“那就填初婚吧。”

    老谢不干了,老谢说:“填初婚我的女儿怎么算呢,难道我是未婚先孕么!”

    小李说:“您女儿都二十多了,科学的说法您应该是单身母亲。”

    老谢一听火了,无论是未婚先孕还是单身母亲,她都不能接受。

    小李把介绍信一推说:“您自个儿填吧!”

    老谢什么也写不出来。

    七

    老谢病了,几天没去练扇子舞了,一天到晚精神恍惚,看着墙上她和顾明的结婚照嘴里哼哼叽叽。女儿从学校回来,看她妈只是唱“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就有些着急,不知她妈犯了什么病,大气不敢出地小心伺候着。

    顾明出差回来的时候,女儿正在厨房给她妈下挂面。女儿见了顾明说:“爸。您看看我妈吧,怎么都成了横路敬二啦。”

    顾明进到卧室,见老谢正发愣,就说:“还是为那个结婚证,你有完没完哪?”

    老谢不理顾明,眼里有泪光在闪。

    顾明说:“你成天在家泡着,憋也憋出病来了,明儿还是出去找点事做吧。”

    老谢说:“要出去也得把结婚证补上再出去,要不我闺女名不正言不顺。”

    顾明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看你快成精神病了,症状赶上我们那个跳芭蕾的了,一根筋往死里转,转得出不来了。”

    老谢指着墙上的相片说:“你看看你那德行,皮笑肉不笑的,跟《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似的,照相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什么,别当我不知道!”

    顾明说:“你说我心里想什么了?我哪儿知道照相的时候我想什么了。我刚回来,你就找茬儿吵架,真没意思。”

    老谢说:“是我没意思还是你没意思?”说着站起身叉着腰站到了顾明对面说:“你给我老实交代,第一你到底领没领过结婚证?第二你跟那个姓安的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明直往后退,他哭笑不得地说:“都什么年纪了,你还吃醋。”

    老谢说:“那是因为没有结婚证。”

    顾明说:“没有结婚证能怪我吗?”

    老谢说:“不怪你怪谁?你心里最明白。”

    顾明说:“我不明白。”

    老谢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明说:“比精神病还精神病,明天我得给你开张入院通知书了,好好修理修理你。”

    老谢冷笑一声说:“这才是你的心里话,你想跟那个姓安的一块儿修理我,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来吧,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女儿端着面跑进来,让母亲消消气,先吃饭。

    老谢不吃,将一碗面都拨拉到了地上,大叫着说:“日子都不过了,还吃什么饭!”

    顾明说:“不过就不过,为个结婚证,你能把人给逼死,没证就没证,咱们俩没关系就没关系,你爱是谁就是谁!这些日子你把人整得也够呛了,一切随你的便吧!”说着上去就将墙上的镜框摘下来,啪地摔在地上。镜框在脆亮的响声中破碎。

    女儿赶紧蹲下来收拾碎片,说:“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老谢说:“怎么了,你问你爸爸,对了,他是不是你爸爸还得两说着呢。”

    女儿扑哧一笑说:“他要不是我爸爸,您怎么说哇?”

    老谢说:“他骗我,这么些年了,原来压根就没有结婚证!”

    顾明说:“我骗你干吗,我哪儿有结婚证,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说你突然转了哪根筋。”

    老谢说:“我睡醒了,我睁开眼睛了,我的法律意识复苏了,我学会保护我自己了!”

    顾明说:“你以前也没闭着眼哪。”

    老谢说着说着就哭了,老谢觉着很委屈。

    这时,女儿拿开相框后面的木板,取出垫在后面的纸,打开一看竟是老谢和顾明的结婚证。女儿说:“妈,您别闹了,您看看这是什么?”

    老谢两口都怔住了。

    老谢拿过证来捧在手里百感交集:“……就为了这张纸,为了这张纸……”

    顾明说:“谁想到你妈没糊窗户给夹到这后头了,真是‘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啊。”

    女儿说:“不是您摔它还发现不了呢。”

    顾明说:“闺女,你将来的结婚证可得千万收好了。”

    女儿说:“我差点儿当了私生子。”

    老谢哭笑不得,一脸尴尬,一个劲地说:“怎么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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