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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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刚走近房门,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在水池边正剖洗鲤鱼的刘婶停下手里的活计,不无同情地看着我。我低头紧走几步,听到刘婶在身后说:“我屋里有热水。”

    我赶快进屋,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张呆滞的脸木然地仰向天花板,我中午离开时她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母亲,几乎是一个植物人。

    自从五年前出了那次车祸,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那是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来,父亲骨灰的安置问题尚未落实,母亲便出了事,被胡同口一辆面包车撞倒了,头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黏稠的血流了一大片。周围的人都说她活不成了,但她却活下来,自己活得极简单却给我和哥哥毓崧带来了难以说尽的麻烦。挽救母亲的生命是我们的责任,尽管肇事的司机说是她有意朝车上撞,并有多位目击者给以佐证,我和毓崧仍尽最大努力留住她。我们相信,一个人的生命是不会轻易离去的,特别是母亲,她曾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拥有着一双优秀的儿女,她不该这样,也不会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她早晚有一天会突然醒来,像长长地睡了一大觉醒来一样。

    毓崧是我的孪生哥哥,当我们以相差二十五分钟的时间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刘婶,那时是街道革委会主任,亲自来到我母亲床前,发表了一通革命慰问演说,大意说只有我们无产阶级才能创造这样理想的生产奇迹,这要托毛主席的福,托文化大革命的福,她还给我的母亲送来了“毛选”,让我的母亲用毛泽东思想好好教育革命后代,使之成为合格接班人。产后虚弱的母亲接过沉甸甸的红宝书,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刘婶临走时在母亲耳畔悄声说:“大妹子,知足吧,你这是龙凤胎,几世也修不来一个。”母亲不无忧虑地说:“小子倒是壮实,那丫头弱得像只猫,怕长不了……”“快别说那话,”刘婶严厉地制止母亲,“双胞胎都是连着的,一个发烧另一个就嗓子疼;一个壮实,另一个也差不了……”母亲摇摇头,对刘婶的话虽不能全信,但在生活上却给了我太多的偏爱,母亲的乳房基本上为我所占有,母亲的奶我一直吃到三岁,而哥哥在六个月上就开始喝糕干糊糊了。喝糕干长大的毓崧长得伟岸英俊,一表人才,他曾是海军一艘舰艇的艇长,果断干练,勤奋好学。如果顺利,他可以继续提升,但因为母亲,他早早地复了员,在地方工厂当一名铸工,过着极普通的市民生活。毓崧爱看书,用复员费买了不少书,外间屋堆了满满一个书架,涉及的范畴多是文学。去年,他已经取得了大学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追他的女孩子不少,但越活越现实的女孩儿们一旦接触到他的工种和小东屋里躺着的母亲,便都望而却步了。有位部长的女公子,为毓崧的气质倾慕得难以自持,提出可以帮毓崧调换工作,可以为母亲雇请保姆,可以……等等诸多许诺,但条件是毓崧必须住到她家去,她家有幢不错的二层小楼,还有几名服务员。毓崧说他不能离开母亲,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他那样干,无异将母亲推向绝路。于是亲事告吹,那些美好的许诺也纷纷破灭。我为毓崧做出这种选择感到欣喜的同时也暗自担忧,他毕竟三十岁了。

    房内的气息令人窒息,如我所料,母亲果然是拉了一床,大便抹得满身都是,无奈我只好回过头去找刘婶要热水。

    我为母亲洗澡,母亲婴儿一样任我摆布着,她的身下垫了许多充了气的橡皮圈,圈上都缠着纱布,那是毓崧在灯下为母亲细细缠绕的,为的是防止长褥疮。今天,连这些纱布的圈儿都污脏了。工程量相当大,我吃力地移动着母亲,尽量不去碰疼她。清洗中,我发现母亲的脚背有些潮红,那是被子压的,是可怕的褥疮前兆。我没料到人会虚弱到连被子也会压出褥疮的程度,用手压了压那潮红,想它一定很疼,望着毫无感觉的母亲,我很难过。母亲曾经这样照顾过我,在我们家的箱子底至今保留着我的一套婴儿装,是那种老式的掩襟碎花布婴儿装,布娃娃的衣服一样,精巧又可爱。我曾经拿着它在身上比画,对母亲说:“妈,我真的这么小过呀?”母亲细眯着眼审视着衣服说:“可不,你以为你刚生下时有多大,长不过一尺,连哭的力气也没有。”逢到这时毓崧便插嘴:“还是个尿炕精,席子老是湿的,一天拉好几回屎。”……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轮到我来照顾妈妈了,她的垫子老是湿的,一天拉好几回屎……

    我是前进织袜厂的女工,厂里生产设备陈旧,产品亟待更新,卖不出去,据说已影响到下月工资……三班倒的紧张劳作,使我永远处于睡眠不足的疲劳状态。小姐妹们说我是个底盘很不错的姑娘,就是因为累,因为缺乏营养,已经变成黄脸婆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假如能化化妆,戴点首饰什么的或许能提提神。但我从未化过妆,主要是没那份心情,有往脸上擦粉的工夫不如抓紧时间眯一小觉,那样对我更实惠。

    我哥哥多少还有姑娘追逐,我却没有人理睬,谈过几个对象,不行。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是说姑娘再差也有人要,但现实让我对这个结论发生动摇,现实的男人考虑个人问题比女人更实际,这使我感到男人在性别上的不优秀,我甚至有些看不起他们,当然我的哥哥除外。曾经有个男人直截了当向我提出过结婚问题,对方简练得省去了一切程序,那是因为他与老婆才离婚,他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兔唇女儿和一个双脚马蹄内翻的半傻儿子。之所以有这样的“杰作”,是因为他与他的老婆是近亲结婚,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了,既然犯了错误,便要加以改正。“品种需要改良,玉米需要杂交”,这是他见我面说的“正经”话。他把我看成了玉米,好像因为我条件不好,就应该充当品种改良的基因……回到家里,我哭了,对着母亲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下午。母亲看着我,没有表情,这使我觉得很冷,把手伸进母亲的被窝去暖,那里是冰凉精湿的一片——她又尿了。

    将母亲清洗干净后,接下来是为她准备晚饭,我将牛奶与营养粉煮成糊状,通过插入鼻腔的塑料管注入她的腹内。不经过口腔咀嚼的食物大概无所谓香与不香,只是营养与饱腹而已,这对人生来说实是一大乐趣的丧失,难怪母亲对给她“喂饭”并无什么特殊的反应,吃与不吃于她都是一样的。一管食糜推完,毓崧回来了,他俯在母亲床头,大孩子一样叫了声妈,那带有撒娇成分的呼叫足让任何一个母亲再难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但母亲没动,四肢颤抖着,五官向一侧扭转,她正在抽搐。

    毓崧忙着去做晚饭,炒茄子,熬青菜,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简单的饭食,吃对于这个家庭已不重要,我们要省下钱给母亲治病,让她早日清醒过来,母亲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然而我和毓崧都感到了难以言状的疲倦。

    “除了妈,我什么都不想。”我说。

    毓崧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对我说:“我想妈,也想别的,我们得好好地活下去。”

    我说眼下就很好。

    他说他不这么认为。

    我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是社会的人,女人是自然的人,女人容易满足,男人不。”

    毓崧说出他想去报考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事。

    “你,当主持人?”我惊讶得忘记了吃饭。

    “是呀,我去当主持人。”

    招主持人的事前几天我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录取条件苛刻得让人不能接受,却没想到毓崧会动了这个心思。

    “我想我能行,我指挥过一个舰艇,那跟当主持人没有本质区别。”毓崧对他的行为加以解释。

    “你已经三十岁了。”我冷静地提醒他。

    “三十岁正是好年纪,”他说,“稳练、成熟、大度却依然年轻,三十岁给人以信赖和理解,给各年龄层次的人以好感。”

    “电视台的人不会这么认为。”

    “我可以和他们交流看法。”

    “你,你不懂电视。”

    “我可以学,我正看这方面的书。”

    “比你条件优越的人有的是。”

    “你好像反对我,”毓崧停了一会儿说,“不妨试试。当然,我真当了主持人,照顾妈的时间就少了,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的肩上,但我们至少有了钱,我们可以雇保姆,那样你就解放了,你说对吧。丫头子?”

    毓崧老爱喊我“丫头子”,小时候只有母亲才这样叫我,“丫头子”,从母亲嘴中而出带着无限亲昵与爱护,从别人嘴里道出就显得特别难听,“丫头子”比“丫头”还差劲。

    毓崧窥出我的不快,逗趣地说:“说你是丫头子就是丫头子,将来当着你丈夫的面我也喊你丫头子。”

    “你敢!”我尖声喊叫起来,把碗一推进了里屋,丢下了毓崧,让他坐在那里去反省。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容易激动,按说毓崧叫几句“丫头子”并没犯什么大忌,以前他也常这么叫,我都认可了,这回却怎的这样不依不饶起来。

    床上的母亲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原来是头滑落到枕下,窝了脖子,将脸憋得青紫。我赶紧将她的头扶正,用湿毛巾沾去她嘴角的涎水。我知道,毓崧至少在一两个小时内不敢进来招惹我,这使我得以清静,我捏着母亲虚弱无力的手,听着毓崧在外屋谨慎小心地刷碗,他尽量使那些碗碟避免相撞发出声音,好像这样才能平息我的无名之火。我想象得出他缩手缩脚的模样,开始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过分,哥哥毕竟是哥哥,做妹妹的撒娇使性,终归要有个分寸,现在我们都已不再年轻,都是已经能够自立的成人,更何况母亲病卧在床,该是互相支撑的时候,谁也禁不住任何伤害和挫折了。

    我掀开门帘偷偷看他,毓崧洗完碗正歪在床上看一本很厚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书,书的封面上有许多在电视里经常出现的熟面孔,他们都冲人很熟络地笑着,好像跟你八百年前就相识一样。凭直觉,我忽然觉得毓崧很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他的身上潜在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难以道清的非同寻常的气质。虽然是个出大力、流大汗的铸工,但他的思考远在铸工范畴之外。他会成功,这正是他和我从内心所企盼的,那样我们的一切都可以得到改善,但我又怕他成功,真成功了,他还会是我的哥哥吗?他还会叫我“丫头子”吗?他还会为母亲缠橡胶圈吗?还会与我面对面吃这缺油少盐的炒茄子吗?要知道那些“星星儿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正常人生活的特殊人物,常见他们捧着鲜花在电视里不无炫耀地对观众说:“我已经×个月没回家了,我已经×个月没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此刻他们一定坐在电视机前,与我分享这欢乐的时光吧……”如果毓崧也这样在电视里和我与母亲说话,我不能接受,与其那样,不如当一名普普通通的铸工。

    毓崧见我看他,轻轻向我一笑,笑得很好看。我不知将来我的丈夫会不会这样笑,如果会,就冲这笑我也会为他做一切。可惜,找我的是个企图搞“杂交玉米”的……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毓崧放下书走过来,一手支着门框,一手按着我的肩说:“你就是个丫头子,你以为你是谁?”

    我说:“丫头子不是你叫的。”

    他说:“我是替妈在叫。”

    一时我们都说不出话来,渐渐地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我看到他的眼圈也有些红,他赶紧转过身去走到书架前,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书说:“我得练练朗诵,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二

    下班路过电视台,我看见门口有很多靓男丽女进进出出,大约不少是报名应考主持人的,我不禁为毓崧捏了把汗,与这些人争高低,真得有点魄力。

    晚饭的时候我说了电视台门口所见,毓崧很自信地说他很有把握。

    我说单凭自信是不够的,得打有准备之仗,去报名的人不少,听说只招收一男一女两名主持人。

    毓崧说他们车间的老赵给他介绍了一位演员,这几天要专门辅导他朗诵。

    “什么演员?”

    “话剧演员。”

    我对演员向来反感,我说:“昨天是主持人,今天是演员,与我们完全是毫不搭界的人,只是因为电视台的一则招聘广告,这些就呼啦啦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闯进了我们平凡清苦的平民百姓之家。”

    “生活应该有些冲击,这样才有激情。”毓崧说。

    我问:“那个演员叫什么?”

    “肖小梦。”

    “还是个女的!”

    “女的有什么,她演过好几部电视剧,去年差点得了‘飞天’奖。”毓崧很激动,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他的辅导老师自豪,全然没有照顾到我越变越坏的情绪。

    “小小梦,”我说,“一听名字我就能想得出来那嗲声嗲气的模样,她是那种不知大粪为何物,一见毛毛虫就要尖叫着跳起来的永远长不大的女孩。”

    “你怎么变得这么尖刻,”毓崧不满地说,“你并没见过她。”

    “用不着见我也知道,小小梦,听听这名儿吧,这样的女子都是千篇一律。”

    “我说你大度一点好不好,不是小小梦,是肖小梦,我看你整天与妈待在一起,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都快傻了。”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我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

    毓崧明智地躲闪开了,他打来一盆水,我以为他要为母亲擦澡,却见他自己洗开了,临了又换了一身齐整衣裳,似乎还在抽屉里找领带什么的。

    “你就臭美吧。”我说。

    他对我的揶揄并不在意,弯腰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梳理着头发说:“我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带着一身汗味儿去见人家吧。”

    “这是变化的开始,”我说,“要不要再给你喷点空气清新剂?”

    “不用清新剂,喷灭害灵就行了。”他边说边朝我撇撇嘴。

    我们家没有香水,那种奢华的锦上添花离我们太遥远,因为病人的缘故,我们只有去异味的空气清新剂和杀苍蝇的灭害灵。

    “德性!”我狠狠地说,“你的衣裳有股卫生球味儿。”

    “你不要挑三挑四地不平衡,将来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满是卫生球味儿的衣裳嫁出去,你等着,早晚有这一天。”

    毓崧推着车走了,哗哗的车链声消逝在门口,我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无聊地看几只雀儿在树间上上下下,后来就开始为母亲缝制小棉垫子。这用旧布拼制的布垫,对大小便失禁的母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物件,小垫子两天就要拆洗,以保持清洁,还要预备下几块干软的,以随时替换,这样一来,缝垫的任务就很繁重,这个活又必须由我来干,所以我的业余生活大部分时间是缝棉垫,拆了缝,缝了拆。

    这天晚上,母亲睁大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了忧虑与不安。从没见过病中的母亲有过这种眼神,我很害怕,怕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我斜倚在母亲床头,轻声呼唤她,她不动,依旧是那样看着我。窗外是邻居电视喧闹夸张的武打声响,是刘婶家溢满全院的醋焖肉的香味儿,是西屋两口为打牌而拌嘴以及他们孩子的尖锐哭声……

    我盼着毓崧快回来。

    11点,我听见车响,奔出门去,果然是毓崧,我说:“你快来看看妈。”

    “妈怎么了?”他变得很紧张。

    “我觉得眼神不对劲儿。”

    毓崧支了车子,三步两步来到里间,来到母亲床前仔细看母亲的眼睛。“好好儿的嘛。”他说。

    “怎么会好好儿的,刚才……”我闭住了嘴,母亲无神又散乱的眼光投向顶棚以外的无限远。“刚才她不是这样子。”

    “刚才是什么样子?”

    “有感觉。”

    “那是你的想象。”

    “怎么会?”

    “就算刚才有感觉,现在呢?”

    “……”

    我问他朗诵辅导课上得怎么样。

    毓崧说还行,老师到底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有实践也有理论,说着拉开架式念了一段怪模怪样的台词,他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

    “你没觉得我用气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没有。”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大概连意思也没搞懂。”

    “我从来也没想把这狗屁不通的台词搞清楚。”

    “露怯了不是,它是哈姆雷特的台词,出自一代戏剧大师笔下,你却说狗屁不通。”

    “大师也有狗屁不通的时候,包括辅导你念词儿的什么梦,脑袋都进了水。”

    “不跟你说话。”毓崧转身去收拾他的床铺,“你最近很不对劲儿,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你才进入了更年期!”我回敬了一句。

    “这两天你老想跟我吵架,”毓崧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地脱得只剩下三角裤,“我猜你们织的袜子又积压了,动员大伙出去推销,就你们生产的那些穿在脚上老往前蹿的前进牌袜子倒真没辜负前进厂的名声,其实这样的厂早该倒闭了。”

    “厂子倒闭了我们吃什么?于你有什么好处?”

    “转产哪!”他盯了我一眼说,“引进外资。”

    “想得美。”

    “不想连这美也没有。”

    三

    我梦见自己在陌生的胡同里走,周围是黑夜,有依稀的小灯,有稀奇古怪的面孔,杂交的玉米长在房顶上,哗啦啦作响。人们向我指指点点,发出哧哧的笑,有吃食摊,我很饿,走过去却没有钱。摊主将一块烙成死王八肉色的饼在我眼前晃,我说这不是饼,是木乃伊。我看见摊主使用的钱是我们车间的领料单……母亲在街口站立,贵妇人一样的金光灿烂,我喊她,她不理,我想那不是母亲,却又见毓崧和她站在一起,表情冷漠地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是啊,我究竟是谁?

    一时我迷糊了,回答不上来他的质问。

    那些可怕的面孔围拢过来,我惊恐四顾……

    我为何如此孤独?

    四

    肖小梦已经成为我们家近期的主要话题,看得出,那位差点儿得“飞天”奖的明星已牢牢地占据了毓崧的心。

    “她说了,”毓崧将肖小梦替换为“她”,这使我觉得有难以言表的感情成分在其中,“她说了,做主持人,我的名字得改。毓崧,叫起来不响亮也给观众留不下深刻印象。”

    “连毓崧都留不下深刻印象,那我这毓英就更俗了,她给你改名的同时请考虑到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也需一并修改。”

    “她说我得改变说话时侧脸看人的习惯。”

    “全方位暴露挨死打,这是你告诉我的,是你们舰艇作战的基本常识。”

    “她说我的声音很有魅力。”

    “我最烦魅力这个词儿,酸。”

    “她让我练练美声唱法,增加嗓音的宽度、厚度。”

    “我知道,就是让你练电视里潘长江唱的那首《我的太阳》。挺好,很适合你,我得给你买个黑皮钱包系在肚子上。”

    “她人不错。”

    “我没说她不好。”

    “我跟她在一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爱情的初级阶段。”

    “真的?”敏崧转过脸来看着我,郑重又认真,“你的话也许对,男人在感情上没有女人细腻。”

    “你够细腻的啦。”我放下手中正缝制的小垫子,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一些粗略感觉,”毓崧甚至没觉察出我的挖苦,“你把这些感觉总结成了理性认识,爱情初级阶段……对,初级阶段……”

    看着他那入迷的神情,我真后悔刚才“画龙点睛”地一点,在他与肖小梦的感情进程中我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是我反对他恋爱,不是我不高兴他娶亲,而是不应该和肖小梦那样的女明星恋爱,不能娶一个吃不下炒茄子的“外星人”回来。

    “你明天问问肖小梦吃过炒茄子没有,只放油和盐的清水炒茄子。”

    “问这干吗?”

    “你一定要问。”

    “很重要?”

    “很重要。”

    五

    工厂的小姐妹中有个叫江苗的,是影视追星族,对影视圈的人熟得不能再熟了,当然这个“熟”也是单方面的,影视圈的人并不熟悉她。江苗善于搜集明星们的各类新闻,她不但知道谁谁的业务情况,还知道生活情况,比如谁谁跟谁谁正谈恋爱,谁谁在夜市上胡吃,不慎拉了肚子,体重减了三公斤等等。

    我向江苗打听肖小梦的情况。

    江苗说:“肖小梦,身高1.68米,体重59公斤,血型O,未婚,独女,爱好打游戏机,是个美人儿,美得不俗,演过《情洒天山》里的女工程师,演过《山那边》的女知青,还演过古装片《玉壶记》里的柳玉娘……是个戏路很宽的演技派演员。工作关系直接隶属市话剧院,父亲故去,曾是火药专家,母亲是医科大学教授,本人目前是二级演员,上月已申报了一级,还没有批下……”

    我既没看过《情洒天山》,也不知道《山那边》,对肖小梦仍是对不上号。江苗说:“最近看‘来宝’香皂广告了吧?那个坐在秋千上悠来荡去的就是肖小梦。”

    这回我想起了,就是每当电视剧演到关键时刻都要被她出来打断的那个女人,那美女穿着白长裙,亮丽地笑在阳光明媚的秋千上,淡粉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四周,她由秋千上走下,轻轻踏在一块如脂如玉的“来宝”香皂上……

    “你知道做那个广告多少钱?”江苗问。

    “多少?”

    “两万。”江苗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眼前晃着。

    我惊奇得合不拢嘴,这于我是天文数字,我一年的工资总额是四千,她荡荡秋千就是两万,一种不平衡的感觉油然而生。

    江苗说:“你不服气不行,人家爹妈给了一张好脸蛋,这是天生就有的财富,你我都没这种福分。”

    我想,与荡秋千荡出两万块的女人打交道感觉不会有多美妙,但毓崧却说她“还不错”,可见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特别是男人,单身的男人。显而易见,毓崧是爱肖小梦的,问题是她值得他爱么?

    我坐在车间一隅的大木箱子上,心事重重地望着厂房顶棚,房顶上的玻璃已沾满尘土,灰蒙蒙看不出本色,正如我灰蒙蒙的心。头一次我为一个女人而烦恼,为一个与我毫不相干又息息相关的女人而烦恼。

    江苗把她饭盒里的青笋炒肉片大方地拨给我,我竟然没有觉察。

    六

    这几天毓崧为准备考试很忙,每天都回来很晚,有时候是去准备功课,有时候是去接受肖小梦辅导。

    我每天都可以在电视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肖小梦,她还是坐在秋千上荡。正如江苗所说,她是个美而不俗的女人,没有那种让人酸倒牙根的矫揉造作,没有“唤天下男人都爱我”的傻妞气,这使我对她多少有些容忍。

    一次,又有秋千在荡,我对毓崧说:“这是肖小梦。”

    毓崧看了看电视说:“唔,是她。”

    我说:“她并不好看。”

    “比你好看,”毓崧说,“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你是否还嫁得出去。”

    “她还没进门你就在嫌我了,”我的脸阴沉下来,一字一板地说,“告诉你,我哪儿也不去,我只和妈在一起!”

    毓崧说:“你又上弦了,你就不能心平气和点儿?”

    “你凭什么说她比我好看?”

    “我说的是实话。”

    “我不愿意听实话。”

    “所以你是女人。”

    我的事情一下变得很糟糕,进到里屋在镜子前呆立许久。镜子里是一张平凡得找不出任何特征的脸,两道下撇的八字眉,破坏了整个面部的和谐;一双细眯的眼也在重要部位不肯出力地轻描淡写;尖瘦的下巴毫不知趣地下垂,使脸愈发拉长;鼻梁下陷鼻尖上翘,甭说漂亮,连达到中等人的标准都有些勉强,难怪三十了还待字闺中,连亲哥哥也直言不讳地说我丑。

    毓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用手指弹着我的后脑勺说:“甭照了,再照只能更伤心,我不嫌你就是了。”

    “我要你嫌什么?”我转过身来对着他,“我又不会跟你过一辈子。”

    “你要嫁不出去就得跟我过一辈子,”他笑着说,“我养活你和妈就是了。”

    “让我跟小小梦在一块儿过?给她当陪衬人!与其这样我不如去当‘杂交玉米’!”

    毓崧咧咧嘴说:“我可没说过要娶肖小梦的话啊。”

    “现在不是你要娶她,而是她要娶你,你心里也美着呢,别当我不知道,名演员,教授女儿,多么难以抵挡的诱惑力……”

    “随你怎么想,”毓崧说,“明天肖小梦请我们吃饭。”

    “是请你吧?”

    “是我们,你和我。”

    “……”

    “你去不去?”毓崧期待地望着我,“你要不去我也不去。”

    “那何必。”

    “肖小梦真的想认识你。”

    “我也想认识她。”

    “这不正好?”

    “你问了她炒茄子的事?”

    “没有。”

    “肖小梦拉拢我是在为她自己扫清障碍。”

    “她是诚心诚意请你,事情好像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

    “你到底去不去?”

    “去,干吗不去。”我坚定地说。

    我从内心想结识一下这个能让毓崧动心的美人儿肖小梦。

    定下来明天赴约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服装问题,我不想在肖小梦前显得寒酸掉价,就把柜子打开一件件找衣服。

    毓崧看着翻腾得乱七八糟的衣柜说:“你是干吗呢?”

    “找衣服。”

    “你平时上班穿的衣裳就可以。”

    “我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带着一身汗味儿去见人家。”我用毓崧的话去顶他。

    他没有理我。

    找完衣服我又到刘婶家坐了一个晚上,并非与刘婶有什么可叙的友情,是请她们家才从德国回来的小三给我讲吃西餐的规矩。这就像打麻将,可以不玩,但不能不会;像跳舞,可以不跳,但不能不学一样,会而不玩不跳是超脱,不会而不玩不跳是十足的笨蛋。

    七

    饭店厚重的玻璃门隔断了外界尘世的燥热和喧嚣,清凉的气氛中款款迎过来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肖小梦。

    毓崧把我们做了介绍,我上下扫荡着肖小梦,同样,对方那双弯月般的眼也迅速在我身上掠过,短兵相接的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见到你很高兴。”肖小梦礼貌地把手平伸过来。

    老掉牙的见面寒暄,电视里常见的,装扮得挺有水平,肚子里其实也没什么水儿。到底是演戏的出身,一招一式都透着“戏”味儿,把手平伸过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决不会拉过来在上面啃一口的。我朝跟前那双手笑了笑,不经心地掉过脸去,虽只是一瞬,我却把那只细腻柔软的手看得清清楚楚:中指上带着绿玉,指甲修得考究染着透明的指甲油,透出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我敢说,这双手没洗过尿片子,没缝过尿垫子,那是一只只适合拿红玫瑰的嫩手,当然,那玫瑰也必须是摘掉刺儿的。

    在餐桌前坐下来,我们彼此进一步做着细细的打量。我承认,在容貌上我与肖小梦无法攀比,但在气质上,我自信不会比她差。对方那名牌的衣裙,那保护得极细致的皮肤和那双修整得无可挑剔的细眉,无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生活富裕舒适的人物,非织袜厂的女工所能抗衡。

    肖小梦也在看我,有一阵竟到了失神的地步。我不怕看,爹妈给的长相,生活给的阅历,已写在这张并不年轻的脸上,明明白白,不必遮掩,所以,我坦然地吞蚀着对方的目光。

    应该说此时毓崧很好地、充分发挥了他的主持人天才,他在两个各揣心思的女人间周旋,一边是情人,一边是妹妹,够他受的。他所论的话题很多,一会儿是阿拉法特访华,一会儿是足球联赛,这都不是女人关心的,两个女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饭时各人要各人的菜,我要了鱼,毓崧吃牛排,肖小梦只吃生菜。

    “我得保持体型,”她说,“正在拍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要半年,在形体上不能发生变化,那些场次都是打乱拍的,闹不好,人物在屏幕的感觉是正说着话,一转脸就变胖了。”

    毓崧在哈哈大笑,我认为肖小梦说的这情景不值得他那样乐,这并没什么好笑的,其实让肖小梦老吃我们家的炒茄子她自然会保持体型。

    肖小梦对我说:“你得多吃,看你瘦的,脸色也不好,你这样,血色素准上不了十克。”

    我放下叉子的时候,有意让那叉与盘发出清脆声响,以对她这种以上对下的关心口吻表示不满。

    “毓崧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她说,“我真羡慕你们这对孪生兄妹,同一天出生,在一个家庭里同时长大,同时背着书包上学,同一天过生日,同时吹熄两个插着蜡烛的蛋糕,这一定很有意思……”

    我说:“我们过生日从没吹过蜡,只有停电的时候电来了才吹蜡。吹白蜡,一根。”

    “你妹妹说话很幽默,”肖小梦对毓崧说,“这是大智慧的表现,笑对人生。很好,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性格。”

    “她是个杠头,”毓崧说,“在家天天跟我抬杠,有时候把我气得恨不得当下就把她嫁出去,但又想,干嫁祸于人的事也有点太对不住未来的妹夫,唉,还是自己受苦受难吧。”

    这回又轮到肖小梦哈哈大笑了,她说:“可惜,我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样的情景,这实际也是一种幸福啊。”

    “我们俩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是欺负过她,她老说我抢占了有利地形,吃喝在先,全无共产主义精神,所以把她挤对得又瘦又小,生下来差点没夭折了。”

    肖小梦认真地听着,我觉得他们俩是在没话找话,拿我说事,便有意把话往家中的窘况引。我问:“毓崧没跟你谈起过我们的母亲吗?”

    “谈过,”肖小梦说,“真不幸。”

    一句“真不幸”就代替了她的全部同情,这就是两个层次的差距了,我跟江苗也说过母亲的事,江苗从没有过“真不幸”这样的看似同情实则无情的词儿。逢到我为难的时候,江苗会拉着我的手说:“别急,咱们想想办法……”江苗和我的小姐妹们永远不说“真不幸”。

    我开始对肖小梦详细地描述母亲的病状,从翻身到喂饭,从洗澡到按摩,肖小梦很新奇地听着,不时还提出问题,好像她真要做毓崧的媳妇似的,这些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领域,在她那飘落粉色花瓣的世界里没有植物人。

    “你们兄妹两个太伟大了,”听完我的讲述她对毓崧说,“你是个孝子,真了不起,中央电视台《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应该来拍拍你们。”肖小梦对毓崧那满是爱意的目光让我看了不舒服,我忽地明白,我的介绍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在对方心里又提高了毓崧的地位,那些千辛万苦她都不会记住,她只会记住“孝子”这个名词,并且会很快搬运到她的母亲、毓崧未来的丈母娘身边去?谁不喜欢孝子呢?

    望着与毓崧侃侃而谈的肖小梦,我突然有种毓崧说过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在何处见过她,想不出来了。总之,我已没心思听他们的谈话,更没心思对付盘里这块酸叽叽的浇着奶汁的鱼。这中间,肖小梦去过一次洗手间,毓崧问我对她印象怎么样。我说:“她比我漂亮。”毓崧说:“你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很高兴你能这样做。”又说,“其实你也不难看。”

    “我要到你们家去看看。”肖小梦一边入座一边把一张电话磁卡装进包里,这使我对她说的“去一下卫生间”发生了怀疑。她对我说:“我忽然对你们家挺感兴趣的,以后拍戏遇到这种场景,我会很快找到感觉的。”

    这个理由找得太拙劣,也就是肖小梦水平。

    “欢迎你来。”毓崧说。

    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是要将自己最差的部分亮给对方。如果对方能接纳,我敢肯定,这傻小子会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热恋中去。

    八

    我把肖小梦要来家的事告诉了江苗,江苗说:“就你们那两间一天要喷八回清新剂的小破屋还要接待大明星呀,别寒碜人啦,留神把明星熏跑了。”

    我说小破屋也是家,我和毓崧就是从这小破屋里长出来的。

    江苗问要不要她来帮我彻底布置一下,比如买点花什么的。

    我说不了,再布置也布置不过高级住宅,就这样原汁原味儿挺好。

    “你们家大爷也真了不起,”江苗说,“竟能让明星动了心,这些人要追起谁来,死追,热情得让人无法招架,当然,要撤也撤得快,告诉你们家那位大爷,感情不要太投入了,免得受伤,内伤……”

    九

    肖小梦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正是礼拜天,她事先并没打招呼,这恐怕也是有意所为。当时我和毓崧正为母亲倒换身下沾满了屎的小垫和单子,两人都黏糊糊地抓了满手。

    房内热腾腾的臭气绝不是清新剂所能打发的,毓崧扎着两手有些不知所措,我则让肖小梦到外面去候一候。肖小梦就提着包站到了廊下。我从窗内看到,肖小梦掏出了手绢,时时用它在鼻下扇着,乍看是扇风,实际是扇味儿。毓崧也看到了这一点,我看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翩翩,有礼,笑容,潇洒,大度,奇气,刚毅,严肃,那是男人的何等风度,而如今毓崧的忙乱,失礼,凡俗,窝囊,臭气,狼狈,抓瞎,又是何等风度……

    母亲,好极了!

    肖小梦再度被请进来时一切已收拾停当,浓烈的空气清新剂的香味显得既假模假式又呛得人喘不出气。肖小梦是个涵养不错的女人,她在不动声色中努力克制着,她是演员,她有这种本事。

    家里的热水都为母亲用光了,毓崧出去为肖小梦买饮料。肖小梦来到母亲床前,问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后来毓崧回来了,肖小梦就打开了她带来的大包,从里面拉出一些包装精美的塑料包来。

    “这是什么?”毓崧问。

    “日本生产的成人一次性尿布,”肖小梦说,“我上周去东京参加电影节,见商店里有这东西,就给伯母买回来了。”她指指门外母亲换下的一堆杂乱脏物说:“省了不少麻烦,用过丢掉就是了。”

    我和毓崧都无话可说。

    尿布包装的图案是精美的彩色花朵,就像“来宝”香皂广告里落在肖小梦身上的那些一样,这使人联想到,使用成人尿布的老人也应该被粉艳的花瓣包围着,斜倚在白色躺椅上,面色红润又幸福无比,绝不是蜷缩在潮湿小屋床上的贫婆儿。

    见我和毓崧对着一堆尿布发呆,肖小梦主动打开一包,依着上面的说明向我们讲解用法。尿布是十块,价值三千日元,以母亲的用量,两天即全部告罄,我对尿布带来的舒适与便捷毫不怀疑,但两天以后呢?

    肖小梦为她的礼物得体而自我感觉良好,她感觉越良好,毓崧越尴尬,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渗出了汗。

    尽管心眼不坏,到底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料定,她的脱离实际的做法不用我宣告,与毓崧的爱情关系也会就此告吹。

    我暗自得意,尽管这样很不道德,有幸灾乐祸在其中。

    肖小梦走后,毓崧显得很沮丧,饭也吃得很少。

    “肖小梦是个好人。”我企图安慰他。

    “这我早说过,”毓崧在掩饰自己,“是她先看上我的。”他仍不肯丢下男人的自尊。

    我指着墙边书架上的书说:“做一个比较就可以发现,凡属两性之间发生的爱情纠纷,我是指地位悬殊的爱情,在外国多是富家子看上贫家女,比如《茶花女》《灰姑娘》《浮士德》,而在咱们中国,往往就倒了过来,都是豪门千金爱上了穷措大,《天仙配》《西厢记》《王宝钏》……”

    “你是什么意思?”

    “这给我一种感觉。外国的男人总认为自己胜任拯救者和驾驭者的角色,而中国的男人更善于等待和企盼,希望天上掉下什么,总在仰视,在暗暗朝着乘龙快婿的方向努力,这在骨子里带有一种依附心态。”

    “你这话说得太残酷。”毓崧无力地说。

    “以中国人的心态,都有一个落难公子,他们都因吸吮了一个女人无私的、全身心的爱而获得了成功,值得注意的是,男的总被安排在被动位置上,就像被动接受女方赠予的成人尿布……”

    “你别说了好不好。”毓崧在制止我。

    “这就是对中国男性形象的女性主义注视。”我欲罢不能。

    毓崧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许久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套?”

    我说:“你以为那些书就是你一个人在看吗?我业余时间也不光是缝尿垫子。”

    十

    在参加主持人考试的前一天,肖小梦邀请我和毓崧去她家做客。毓崧不想去,我说去吧,我已经有点喜欢肖小梦了。毓崧说,要去你一个人去。

    给肖小梦打电话,肖小梦说:“一人来可不行,我妈妈要见你们两个。”

    “丈母娘要相女婿了,”我对毓崧说,“连小姑子一块儿相,就因为我们是双胞胎。”

    “相鬼女婿,”毓崧说,“没影儿的事。”

    虽然不愿意,我们还是去了,空着手去的,以免给对方造成未婚姑爷上门拜丈母娘的错觉。

    肖小梦的家远比我想的豪华,仅楼下的那个小车库,就使得它和寻常百姓家拉开了档次。

    肖小梦的母亲,一个雍容丰腴的妇人在客厅里拥抱了我,她把我搂得太紧,使我和她那宽软的胸紧紧相贴,喘不出气,很不舒服。我十分别扭地扭动着,躲避着那张银盘大脸的贴挨,心里在犯疑,莫非来客都要受到这样热情的礼遇?忽然,一滴湿润浸在我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我惊异地转过身来,挣开了那妇人的怀抱,于是我看到了肖小梦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我看看毓崧,他也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为妇人的举动不解。我再看肖小梦,肖小梦站在她母亲身后用手帕正擦泪。

    “这是为什么?”我问那妇人。

    妇人叫了声“孩子……”,便再说不出话,由肖小梦扶到沙发上,又是捏穴位又是抹胸口。

    我走过去帮她,问要不要送医院。

    肖小梦一边给她母亲服药一边说:“你难道真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陈毓英,”我对她的问话方式有些恼火,“你什么意思?”

    “你哪里是什么陈毓英,”肖小梦亦步亦趋地逼过来,“你是我的孪生妹妹肖小萌。”

    我退着说:“我们不是来演戏的,你别跟我们来电视剧里那一套。”

    毓崧紧紧抓住我的手对肖小梦说:“她是我亲妹妹,我们的母亲在妇产医院以相隔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产下我们,这一切有出生证和户口本可以作证。”

    老妇人在沙发上说:“不错,是相隔二十五分钟,但相继出生的不是你和她,而是小梦和她。”

    “这不可能!”毓崧更紧地攥住了我,“我们是同时由母亲和父亲抱出医院的,这有街道的刘婶可以作证。”

    老妇人没有说话,示意肖小梦拿来一个小包,打开来,是婴儿穿的碎花小袄,那花样与母亲箱底保存的那件竟一模一样。

    仿佛发生了地震,脚下的地在朝下陷落,我感到毓崧的手在慢慢松开。

    “你母亲陶玉兰答应过我,有朝一日,她会把你连同那件小衣服一同还给我……我等了整整三十年,也没见她来……”老妇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还是肖小梦作了补充,她说“文革”的时候她母亲怀了孕,诊断为双胞胎,父亲有特务之嫌,被关进监狱,临走留下话,说两个孩子,一个叫小梦,一个叫小萌,他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将来有机会出来,就依着这两个名字找孩子。肖小梦的母亲作为反动技术权威,自身难保,每月只有八元生活费,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后来在产房里,遇上一位叫陶玉兰的产妇,陶玉兰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见肖小梦母亲难带两个孩子,与之商定好,便买通大夫,将其中一个划在自己名下。陶玉兰向肖小梦母亲一再保证,情况一旦好转,立即将孩子送还,谁知后来又都变了地址,联系不上了……

    “老天有眼,把你送了回来,是我的东西谁也拿不去。”老妇人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又向后退。

    肖小梦过来,不容分说扯起我,再次把我拉向老妇人怀抱。“我还是陶玉兰的孩子。”我执拗地说。

    “当然,当然,”老妇人轻轻地拍击着我的后背,就像拍着一个婴儿,“不能忘了你妈妈,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不容易啊。我让小梦给她雇个保姆,购置一套房子,也不枉白养你一场。”

    “不,”毓崧在一边坚定地说,“我们现在很好。”

    肖小梦说:“好什么呀,看你那天抓屎的狼狈样儿。”

    毓崧脸红了一阵,但很快平静下来,他说:“我会以我的能力照顾我母亲,我不会仰仗谁。”说着他看了我一眼。

    “还有我,我跟你一块照顾妈。”我说。

    “真是拗。”肖小梦对老妇人说,“妈,您说小萌的脾气像谁呀?”

    “像你爸爸呗,爱抬杠,还能像谁。”

    我把她们说的“小萌”看成了另一个人,那个像她父亲的肖小萌与我毫不相干。

    肖小梦拿出一本影集摊到我面前说:“从毓崧一谈起你,我就有了一种感觉,你就是肖小萌,后来在饭店里见到你,证实了我看法的正确。”她翻到一页,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说:“这是我初三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丫头与我小时竟一模一样。

    看了我和毓崧疑惑的神情,肖小梦笑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萌,你是没有充分认识、利用自己底盘好的良好基础。”

    “怎么叫利用?”我问。

    肖小梦说:“你看我,眉毛是修的,眼睛是割的,鼻梁是垫的,酒窝是挖的,现代科学造就了美女,美女成就了科学……”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一切,肖小梦与我是同样的人。

    十一

    我与毓崧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一切都如一场梦。

    毓崧说:“你如果没被我的母亲收养……”

    “那我将是肖小萌,跟肖小梦相差无几的肖小萌。”

    “长在我们家,你……后悔吗?”

    “不。”

    “你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可我懂得了生活,懂得了人生……这是无价之宝。”

    夜很静,我们许久没有话,默默地走着。

    许久,毓崧说:“我明天不想参加主持人考试了。”

    “为什么?”

    “妈离不开我。”

    “咱们可以请保姆,生活不会老是这样子,这是你说的呀。”

    “那是过去。”

    “现在跟过去还一样。我明天跟你一块儿去考场。”

    “我不用你陪。”

    “我陪你?想得美,告诉你,我也报了名,他们不是要两名主持人吗?一男一女,并没规定一家不许报两个呀。”

    毓崧停住脚步,大声喊道:“丫头子,你瞒了我!”

    “我要跟你竞争。”

    “你在偷偷使劲儿,怪道能侃出那些女性主义的观点,谈理论我不是你对手。”

    “关键是自信。”

    “对,是自信。”

    “快走吧,”我说,“我怎么觉着妈妈的身底下又不利落了。”

    毓崧伸过胳膊揽住我的肩,我们快步朝家走去。

    我们是一对“孪生”兄妹。

    龙凤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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