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被电话惊醒,看表已是两点五十五分,半夜被扰,料定对方有紧急之事。果然,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急切,说:叶广芩你赶快到唐都饭店来,务必带着你的记者证。我说老差你半夜三更不睡觉捣的什么鬼?老差说他没捣鬼,是遇上麻烦了。又说我是他的班长,在这危难时刻除了找班长他没别的办法。我说现在你想到我是班长了,洗车摇车的时候你怎就记不起这个问题呢?老差说不管怎么着我现在得去一趟唐都,否则他就活不过今天晚上。我问他是不是让黑社会绑了票,要是那样我没钱赎他,更何况我跟黑道的人也没交情。老差急了,在电话里大声喊:你他妈到底来不来?我说不——来——,就“啪”地挂了电话。
说不来还是来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差在唐都饭店的保卫室里坐着,隔壁房间里关了个俏丽的小姐儿,此情此景用不着解释,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差见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肉一下子松弛了。他对坐在桌子后面修指甲的保安小伙说,我们单位领导来啦,是主编级呢。又对我说,快把记者证给他看看,看我骗他了没有。我瞪了老差一眼,他这张嘴连同他这个人,上头与下头同样管不住,我没来之前他不定跟人家胡诌了些什么。小伙子问我跟老差是不是一个单位的,我说不,又立即改口说是。对方疑惑地看着我,我赶快肯定地说是。因为从目前情况推理,这个回答没有错,我与老差同时进入汽车驾校168期受训,同在1025号北京吉普车上操练,在一起厮混半年之久,我又是他们的班长,能说不是在一块儿的吗?保安小伙让我签字,说签了字把老差领回单位好好进行批评教育,我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跟老差往外走时我说老差你一定得罪了谁,让人抓了这一头。老差说那女的不是野鸡,是他的小秘。老板睡小秘,天经地义,这个饭店的人少见多怪罢了。我埋怨他此事做得太过,还抬出报社来给我找事。老差说任谁都怵记者,连在波黑用各式新武器打得难解难分的穆塞两派,见了记者都得把枪往天上放。更何况唐都饭店这乳臭未干的小保安。他不提报社,不叫我出面,事情闹到天亮也完不了,他这样做是跟宋江学的,“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我说把报社比作烟水寨,你还有点儿学问。老差说批宋江那会儿他是工人宣讲团的,常到大学去给人家骂宋江,现在别的词都忘了,只记得这两句。他问我是不是很在乎他搞小秘这件事。我说不,他爱搞谁搞谁,别搞到性病研究所那儿就成。老差说我的态度很科学,跟得上时代潮流的发展,人生在世,就得想得开,男人么,就得有男气,他舅舅说了,与其形而上七窍流血而死,不如形而下一窍流精而亡。我说这话好像不是你舅舅说的,老差说就是他舅舅说的,而且是亲舅舅。我说老差你以后遇上这样的事再不要牵扯我,我们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差得码子大呢。老差就让我不要摆记者的谱,也不要端作家的架子,他说他没少跟作家打交道,给他两条烟就能给你写篇文章,而且是你让他怎么写他就怎么写,吹得比你还美还圆。我说他给我一百条烟我也不会给他写,写他这样的人我觉着掉价。他说他也不会让我这不入流的狗屁作家写,说我这个作家是带引号的,直到今天他在书摊上也没见过一本我写的书。瞧瞧人家贾平凹,那才叫作家,写一本轰动一本,他写人,人写他,连他上厕所撒尿都有人当轶事写出来。当作家就当那样的,要不就别当,就老老实实地去当司机,去学开车。
我跟老差一边拌着嘴一边来到外头,老差搂着他的小秘钻进车里,扔出一句“待会儿见”,一溜烟儿地走了,将我丢在清冷的大街上。望着远去的汽车尾灯,我想老差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
老差叫差显祖,是北京一个大房地产公司的西北总代理,据他说,他晚上坐在电视机前打盹的工夫,腰包里就能进三五十万。同车的绿豆儿给他算过,以老差这种挣钱速度,一年内买三五个英国不成问题。老差说干吗买英国,英国有什么好,要买就买西西里岛,上那儿去当总督,娶三十个老婆,一天一换,生二百个孩子,个个健壮。绿豆儿接上一句:都是杂种。
老差钱是不少,在我们这些学员为将来的车感到渺茫时,他的“奔驰560”已由他的司机开着终日跟着我们那辆破旧的1025后头跑了。老差舒服地坐在“奔驰”后座上,悠闲地抽着烟,有时还故作文雅地听听施特劳斯,轮到他开车,他便由“奔驰”上下来,钻进北京吉普,开够公里数再蹦回他那辆豪华车。因为小型机动车考试有规定,凡考小车执照者,考试车辆必须用考场指定的北京吉普,驾驶员也必须经过驾校的半年培训,否则不予受理。这样一来,想当总督的老差就成了班里的大款学员,每天腆着啤酒肚,首长般地在一群小青年中晃来晃去,他那辆锃光瓦亮的大“奔驰”也护兵似地跟在绿帆布篷的吉普后头,在市区里,在公路上,在国道上来来往往地跑,很有些风情,也很引人注目。学员们都想过过坐“奔驰”的瘾,因为那个半躺半卧的沙发座儿也的确比吉普车后头的硬人造革板凳舒服,而且还有空调,还可以听音乐,就纷纷向教练侯建东请求坐到后面车上去。一来二去吉普车上就只剩了侯练和开车学员,学员开完车以后也不在吉普上停,照直往后冲着“奔驰”跑,侯练就成了破吉普的长驻代表,搞得他很窝火。后来他把这件事报告给了驾校校长李振兴,老李觉着太不成体统,不单影响教学而且还影响教练员情绪,就责令“奔驰560”再不许在1025号吉普附近出现,又在训练规则中加了“任何人在训练中不得搞特殊化”一条。由此,老差只得降贵纡尊,跟大家一样缩在吉普车的排座上,吃尘土,闻汽油,听候练即兴而发的各种揶揄。
侯练家在西郊山门口住,媳妇是种菜的农民,屋里有一儿一女和两栋二层小洋楼,日子过得跟王爷似的自在。侯练除了精于开车,对戏曲也有偏爱,每天晚上都去村里的俱乐部学拉胡琴,还唱,有时拉唱得晚了,第二天出车就眼睛发红,就让学员把车开到树阴下头,“先休息三十分钟”。有时晚上没唱够,第二天出车看见路边有骑车的漂亮女子,就冲着人家猛吼一嗓: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逢此时我们也都会很自觉地齐声合唱:高板凳低板凳都是木头。招来车下女子一阵白眼,我们都觉着很快活,要是人家装听不见不理我们,大家就觉着很没意思。侯练年轻,精明,人也很活络,跟几个学员关系搞得极好,开车往路上跑时专挑好去处,还嘱我背上照相机,谁看到好景致就停车,随走随照,学员们就将此段训练谓之为“一日游”。当时时间又正逢阳春三月,桃花盛开,菜花遍野,大家心情都很愉快。到了吃饭时候,侯练自然知道哪条路上有店堂洁净、女主人漂亮又手脚麻利的饭馆,可以很实惠地填上一顿。饭资由学员平均分摊,谁也不多吃多占,很公平。问题常常出在老差身上,这位大款身上往往没有钱,一急了他就把他的“长城卡”“牡丹卡”掏出来让人算账,惹得卖拉面的小女子惊得直往后闪,不知这亮乎乎的玩艺儿是何时发行的大额钞票。车上连侯练在内谁也没见过那些卡,大家就传着看,用手指啪啪地弹,老差说甭弹了,是金属的,不怕水火,又说这是经济发展的产物,眼下谁出门裤衩上还缝着小兜,鼓鼓囊囊地揣着钱呢?傻农民才那样干,真正有派的款爷们都玩卡,走哪儿一取,万儿八千的,钱老跟着你跑。大家都说是方便,便对那卡充满敬畏,寻思有钱也去办一个。但时间一长,大家又瞧出那卡的短处,实在有些惹人讨厌了。1025所到之处除了近郊以外还有高陵、瓦斗坡、新合乡这样的小乡镇,那里从未有过接待“卡”的设施,于是老差的千百万元只充作几张小片片,买不来一个鸡蛋。每回老差白吃,他都解嘲说:改天在王府饭店请大家吃自助餐,就这也没改变了大家对小卡的看法。
驾校的教官们都是警察,警察的职业病是看谁都像犯人,看谁都像有前科的不良分子,所以这个学校的教官们就都见不着个笑模样儿,训学员也训得狠,不管你是谁,多大年纪,一律不留情面。不把你的架子打垮,绝不罢休。教官中以校长李振兴训人为最,老李的模样实不敢恭维,身体矮短墩矬,皮肤粗糙死黑。配以高筒皮靴笔挺警服和那双出办公室必戴的白线手套,整个儿一个日本大佐。可是我们当面谁也不敢说他像大佐,连日本俩字儿也不敢提,因为他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他说他跟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连电视机电冰箱也不用日本的,看着堵心。仗着自己是抗联烈士的后代,仗着自己是西藏老汽车兵出身,老李谁都不怵,说话真正地直、粗、狠,他往训练场上一站,场上立时阴一片天,教的学的都大气儿不敢出,生怕出了什么疏漏让他抓住。不光是驾校的人怕他,连街上的交警都怕他,有人说老李开着车从东城到西城,一条直线上,所有值勤警察都给他敬礼,一则是因为他当过交通队的领导,二则是因为不少警察出师他的门下,见了领导师长焉有不敬之理。
最近的训练任务是倒库、移库,目的是训练驾驶员目测道路的能力和控制车辆前后左右移动的技巧。场地上,六根竹竿设计成两个车库模样,车由乙库倒进,两进两退横移至甲库,再开出甲库,倒入乙库。这是个技巧与体力相加的训练,是驾驶员考试的项目之一,汽车入库时在适当的机会需将方向盘打死,再迅速回轮,方能保证不碰竿,不压线,直出直入,否则均属失误。我的体力不行,方向盘一圈快速抡下来便已臂力酸软,何况要在八米的短距离内抡三圈,故每回上车都是大汗淋漓,咬牙切齿,姿势不雅,表情难看。
漏水船偏遇顶头风。这天从我一上车老李就站在下头看,抱着胳膊托着下巴眯着眼,表情很不对劲儿。我心里发慌,一切全乱了套,该转弯处忘了转弯,该踩刹车却蹬了油门,将车开得十分热闹。侯练自知挨训难免,早早站在旁边,做好听训准备,众兄弟也各寻地势,呈明哲保身状。果然,老李冲着1025,雷霆般地一声喝:打死!打死!再不打死你又出去了!往哪儿倒?往哪儿倒?进了男厕所啦!谁开的?又是叶广芩,我观察好几回了,回回儿都是你在这儿胡折腾!体检时你那视力是怎么查的?是不是给大夫塞了钱?瞎猫似的开着车乱撞。库就这么大,好像你不把六个竿全撞倒了你就不钻出来。注意,手势不对,方向盘怎么打?你那不是抡,是搓,搓什么搓?咱们这儿是汽车驾驶学校,不是澡堂子搓背培训班!教练呢?侯儿呢?怎么教的?都是这样吗?侯练说不,只有叶广芩是。老李说,你的学员要都这么搓,我就撤你教练员的资格,好歹你也是部队正规训练出来的,你不是李向阳的游击队,今儿进县城明儿又钻了青纱帐,没个准谱儿。瞧瞧你带的兵,上车两个月了,就这水平?瞧瞧你这辆车,引擎土蒙着,玻璃油污着,车挡板泥糊着,再瞅瞅你这破风衣,油渍麻花,还扯着大口子,什么教练,整个儿一个丐帮帮主。今天1025停止训练,打扫卫生。车上那个笨蛋,下班加练,什么时候倒进去了什么时候放学回家!
大庭广众之下我被唤作瞎猫,笨蛋,真够丢份的,看老李走远了,我才从车上快快地爬出来,寻思自己在这儿真是斯文扫地了。
一说打扫卫生,就有两个人请假,一个是小老板绿豆儿,一个是女闲人程芬。绿豆儿的请假理由是要回去往沙发里面塞砖头,程芬的理由是要回去打离婚。侯练站在车前直发愣,他不知该不该准这两人的假。绿豆儿强调说他非走不可,货主今天下午来提沙发,前一回人家嫌木头轻,质量不好,要求返工换料,他把木头又用漆抹了一遍,再往沙发里填些砖,权当返工,料买主不会再挑剔。他这批货不塞砖就出不了手,所以无论如何得塞砖,无论如何得请假,不管打扫不打扫卫生都得请。绿豆儿说得很坦诚也很暴露,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人坦诚到了接近自然的程度便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大家都说该让绿豆儿回,回去填砖。侯练就准了假。程芬说她也必须回,她那“没良心的”在南边做生意,寻了一个“死不要脸的”,把她这糟糠之妻抛在一边再不理睬,当初她为那“没良心的”辞了职,扔了十二年工龄,成了家庭一妇女,社会一游民。如今“没良心的”把事儿干大了,就带着“死不要脸的”东南西北地跑,来北京就住饭店,再不往她这自强路三道巷来。她昨日听说“没良心的”又住丽都了,所以她今日必须去堵,把话当面讲清。事已至此,她也无意再拖,不能空耗自己的美丽青春。她找“没良心的”谈话内容有三,第一离婚;第二要孩子;第三要补偿费一百二十万,以每年十万计算,十二年工龄该是一百二十万。另外再加一辆桑塔纳,以备她将来开出租用。众人都说有那一百二十万何须再开出租?程芬说钱算什么东西,人活着总得找点事干,她这几年在家闲得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了,除了打游戏机就是玩麻将。正因如此,“没良心的”才敢看不起她,才敢甩她,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她得自立了。侯练听了对程芬说,那你也走。程芬也就走了。
只剩下了我和老差两个,天又下起了小雨,气温也降得厉害。侯练虽然比我俩年龄都小,但人家是教练,自然不能干这种擦擦抹抹的学徒工活儿。老差是当惯了大爷的主儿,老李刚说完打扫卫生,他就寻了个避雨的房檐抽烟去了,眼见着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盒红塔山,塞给侯练,对他说,目前1025就剩下妇女啦,看来本大龄妇女只好冒雨提水洗车啦!侯练说还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事,练了一个月倒库还倒不进,我教了几批学员,还没一个你这样儿的呢。我说我主要是找不着感觉,几个竿子往那儿一戳,成了一片竹林,我真看不清该钻哪个,赶看准窟窿了,车早开过了。侯练说,明儿我把我老婆的红裤带拿来,拴在中竿上,作个标记,或许能成。我说那样就太让教练费心了。侯练将烟揣进风衣口袋,对蹲在檐下的老差说,过来,洗车!老差说爷们儿没伺候过这差事,不会!又说他什么都看见了,中国最坏的就是他妈记者。侯练说不管怎么着现在也得洗车,这是李校长刚下过的命令。老差从怀里掏出大哥大来,点了几个数字,没五分钟,“奔驰560”开进驾校,小司机跳下汽车,二话没说,掂起水桶打水洗车,当然是洗1025。场地上其他车的学员都朝我们这边看,还指手画脚地说。我跟侯练、老差站在屋檐下显得很不自在。老差没话找话地对侯练说,侯练,您得把这件破风衣换换,太掉价,连老李都看不上它,人家还是延安八路革命土出身呢,不比你有传统。侯练说,操;我要有李头那身大校警服我他妈也老穿着,连睡觉都不脱。老差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艰苦朴素只能作为传家宝存着,并不能用,全国人都朴素了,纺织厂得关门。侯练看看老差身上闪亮的皮夹克没说什么。
场地训练终于宣告结束,这天出车的时候侯练从1028号车上领过来一个瘦小枯干的男学员,说是调到我们车上的,从今往后跟大家一起训练。这学员细胳膊细腿,说话哑哑嗓,还爱伸脖子。用绿豆儿的话说那不是人,是一只换毛时期的小鸡子。大家都觉着这个比喻太恰当了,就夸绿豆儿有艺术细胞。程芬从包里拿出酱牛肉,说是牛街老马家正宗,让大家品尝,侯练说别吃光了,留点儿到翠云那儿就面吃。大伙心里就都明白,今日跑的路线是西山的汤峪镇,那里山清水秀还有温泉可洗,是谁都爱去的地方。汤峪古色古香的小街上有个小饭铺,每逢1025车一到,白净的老板娘就会站在门口,将一行人让进她的卧室,然后自己亲下灶间,一通整治,很快将饭菜齐齐整整地端出来。1025车的人从来都是在老板娘的卧室里吃饭,这也成了惯例。老板娘的卧室里满是香粉气,床头柜上插了塑料花,梳妆台雕着龙凤,绿床罩挂着绯边,转角沙发上蒙了线毯,完全是一派新房气氛。众爷们儿上得楼来,立即东倒西歪,纷纷抢占床和沙发,抽了筋般再不动弹。有一天我们去吃饭时老板娘的小子正在屋里写大字,老差兴致忽来,用小子的毛笔在旧报纸上写了“宾至如归”几个字。我说老差你写得太臭,这活儿非我莫属,老差说让我写几个让大家见识见识。那几天我在家正临黄庭坚的帖,正专攻“云中帝座飞华盖,城上钩陈绕翠旗”一句,所以写出来的字就颇具黄庭坚味儿。侯练们虽然不知黄庭坚为何许人,但看我那字确实比老差强了千百万倍,就对我很敬佩,使我多少也找回了一点被人呼为“笨蛋”的面子。老板娘也喜欢我的字,让我给她写个“翠云小吃店”的牌子,巧在我练的两句诗中有“翠”又有“云”,就将牌子写得很有水平,还学着城里书法家们的模样,落上“叶广芩题”几个字。老板娘对我的署名很有些不解,说周围的“汉中凉皮”“荞麦饴铬”“刘家拉面”“陈家饺子”都没写落款。老差就说她外行,说那些无名小卒们写的牌自然不敢落款,咱这写家是谁,大名鼎鼎叶广芩,叶广芩是谁你知道吗?老板娘说是侯师的徒弟,开车的大姐嘛。老差说露怯了不是,人家是位大作家,大作家给你写牌子落款是替你扬名,在城里人家让她写匾是这个数。老板娘说五十?老差说五百,一个字。大家都听着老差胡侃,反正歇着也是歇着。侯练早在那张软床上发出鼾声,真正“宾至如归”的是他。
今天去汤峪,侯练让程芬先开。程芬坐在驾驶位上将一头披肩发用皮筋扎了,然后挂档,按喇叭,打转向灯,松手闸,踩油门,抬离合,汽车平稳起动,一套动作漂亮利洒,无可挑剔。侯练也显得极轻松,从兜里摸出个新买的墨镜,一会儿摘下一会戴上,过路口繁华地段时不时发出指示:松油,减二档,减一档,注意半连动……程芬对路况的判断十分准确,她的动作几乎是与侯练的指示同时做出的,所以侯练夸赞她,天生是开车的料,至于我们,都被列为朽木粪土。
后面多了个小鸡子,显得有些挤。小鸡子的调入,无形中使大家每日的练习次数减少,于是就产生了一种集体的排外情绪,都对他很冷淡。小鸡子不为这种气氛所动,一上车就掏出《汽车驾驶教材》阅读,读得认真投入而且没完没了。作为1025的班长,我认为有调节一下空气的必要,就问他叫什么。小鸡子说他姓杨,木易杨,叫杨伟,伟是伟大的伟,言毕就看着大家再不开口。隔了数秒,车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开车的程芬也把油门踩得一颠一颠的,整个车就像害了肚子疼,在马路上开颤。车里,绿豆儿拍着大腿,跺着脚,一仰一合地喊:阳痿——阳痿嘿!老差也挥拳高呼:还我男子汉的威力!小鸡子急乎乎地申辩说这杨伟不是那阳痿,但对绿豆儿们来说,这杨伟就是那阳痿,于是就喊得更凶,就问他一晚上能打几炮,开炮角度为几,语言之污秽,已达不堪入耳之程度。侯练先头也笑,后来猛地一踩刹车,全车人朝前来了个大栽,笑声戛然而止。侯练扭过身来对杨伟说,你开。杨伟开门下车。围着车转了一个大圈儿,站在车门前立正喊报告。车内又是一阵笑,说小鸡子玩得还挺像回事儿。侯练说你们不要笑,杨伟同志是按教材上的要求做的,不像你们图省事,连车也不下,狗似的往前爬。侯练说以后轮谁驾驶,都得像杨伟同志这般正规才行。
坐在前面的杨伟表情很严肃,用钥匙将车打着,松离合,给油,车刚要往前走却猛蹦两下,熄火了。于是又打火,又蹦,又熄火,如是者三。侯练说你开车怎么跟蚂蚱似的,蹦着走,你那条左腿是不是有毛病,把离合器放那么快干什么?杨伟说,书上说了,离合器在尚未接合前的自由行程可以快放,然后再慢,这样做才能使离合器主动盘与从动盘平稳地结合,使传动系统免受额外的冲击负荷。侯练说什么免受冲击,你都冲击三次了,我看你脑子有病,难怪1028的大李把你往我车上推,原来你是这个臭水平,别人都开车跑了上千公里了你连车也起动不了,笨到家了!我听侯练骂杨伟“臭水平”“笨到家”,自忖这程度比我那“瞎猫”“笨蛋”又重几分,从此以后垫底儿的再不是我,心里特高兴,就有些喜形于色。看那几位,也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兴奋,将中国人的某种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杨伟又弄了两次还是熄火,侯练眼一瞪:“下去!”杨伟刚要下,绿豆儿在后头说:阳痿腿短!侯练低头一看,果然,杨伟的小短腿踩离合器和油门都踩不到底。侯练说可惜了你这一米四几的大个儿,是困难时期出生的吧?杨伟纠正说他的身高是一米五二,不是一米四几,他也不是困难时期出生,他是1958年大跃进时候生的。侯练说,怪道,那时候谁都大跃进,你爹妈怕也是大跃进生的你,你更跃进,还没长熟,就从你妈肚子里跃出来了。这么着吧,到对面商店买个垫子来。杨伟去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说汽车坐垫一个得二百三,他没那么多钱。老差说二百三的垫子是放在他那“奔驰”上的,1025只配用两块三的。杨伟说店里没有两块三的,只有二百三的,又跟侯练商量说费用能不能五个学员分摊,每人出四十六,学完了,这个漂亮的软缎垫子可由侯练拿回家去,归侯练个人所有。侯练尚未置可否,程芬首先反对,说除了杨伟以外车上的人谁也不用垫子,既然一米五二的人能通过驾驶员的身体检查,就能够解决脚够不着离合器的问题,这件事用不着跟大家商量。其余两个人也不开口,不同意出钱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僵持不下时,我在垃圾堆捡回一块包装用的泡沫塑料,塞在椅背与杨伟之间,他试了试,说还行。我这一举止至少让他省了二百块,所以他很感激。
车开到一转弯处,杨伟将车停下,原地打方向盘,众人都不解,侯练也莫名其妙,问他此举意义何在。他说方向盘旷量太大,他转了三十度,车轮上还没有反应,在这转弯之际,他必须计算出方向盘转弯的度数与旷量度数的和,行动起来才有完全把握。侯练张了张嘴,把脸扭到窗外去了,任着杨伟在那儿比划。杨伟开车转向的确很漂亮,弧度相当准确,不愧是经过周密计算的,问题是他转向以后忘了回轮,车突然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马路上转开了圈儿,使得前后左右闹出一片紧急刹车声,当1025加大油门向一棵梧桐树冲过去时,侯练踩了刹车。车一停,大家齐声叫险,我也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只差三五公分吉普车就上了树。侯练二话没说,二步蹿下,将尚在迷惑中的杨伟一把扯下车来,拉到树跟前,挥起拳头冲着他的下巴就兜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狗日的阳痿!狗日的杨伟!”侯练这回真是急了,动了真格儿的。我赶快跑下去拉,说有话车里说比在外头打强。路边看热闹的行人纷纷喝彩,说打得好,就这么打!还有人鼓掌,说要不是看见车上挂着蓝学车牌,还以为是拍警匪片呢。警察当然得过来,这正是他们露脸的时候,不表演表演怎么能行。路口那大盖帽跑过来照着侯练后背就是一掌,杨伟惊呼:警察打人!我想这样也好,警察打人,违犯治安管理条例,我们在路上转圈儿,违犯交通管理条例,干脆谁也别计较谁,两方便着。侯练转身一见警察,大叫一声死命抱住,原来那是一块儿在新疆当侦察兵时的战友。警察说,我一看那下兜拳就知道是你,你们怎么在马路上练开了公路掉头。侯练指着杨伟说,这狗日的在计算转弯角度呢。警察说新疆有羊上树,你们在北京表演车上树,在哪儿表演不成啊,非得在我眼皮底下,不是给我添乱嘛!侯练说,我这学员看你站在台子上直发蔫,就表演车上树给你提神儿,有什么不好。警察说罚三十,交钱吧。侯练说罚什么罚,我这车挂的是教学牌子,出点小问题就罚钱谁受得了?在警察考虑学车牌子是否该罚的当儿,侯练冲我使了个眼色,我钻进驾驶室将车发动着一个猛退,让车驶上了机动车道。侯练见状,一边跑着追车一边冲那警察喊:你在喀什大街上把人家警察楼子撞飞了,谁罚你钱啦!这钱咱们改日再算吧!
为了防止警察拦截,侯练让我抄小路抵汤峪镇。路很难走,一路用二档,无法加速,直颠得人倒肚翻肠,头昏眼花。路边有几个折桃花的美丽村妮,侯练也顾不得去唱“他大舅他二舅”了。正在大家痛苦不堪中,杨伟说,侯教练,你刚才为什么说我是狗日的?侯练说,说你是狗日的就是狗日的,你那脑子糊涂着哩,人绝日不出这脑子。杨伟说,你这样说违反科学道理,根据美国实验胚胎学家摩尔根的遗传学理论,人与狗的遗传基因型不同,分子间注定不能沟通,产生不了胚胎。即使现在在高科技方面对生物的内切酶和连接酶可以达到人工限制,使个别基因和载体的质粒相结合而成功地搞出新的动物品种,但人与狗的遗传密码均未完全破译,所以狗日的就日不出任何结果。侯练有些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说,你他妈真是个傻×。我问杨伟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东劲机器制造厂的推销员,北大生物系毕业生,专业不对口,眼下东劲厂不景气,不少人发70%工资放长假,他就自费来学开车,想将来去给出租公司开车也算是一条糊口之路。我建议他去人才市场看看,他说去过了,也有对口合适单位,但都在外地,他家里负担太重,走不开。
车晃到汤峪时已快过午。翠云小吃店的招牌已换上我写的字,叶广芩几个字到底被删去,我只好装没看见。老板娘很聪明,看出我的不快,吃饭时拿来一瓶三块五的“大安白酒”,说是专为谢我的。出来开车,谁也不敢动酒,顺水人情,我转送了侯练——其实这瓶酒人家本来就不是送我的。吃完饭出门的时候,绿豆儿说班长你真惨,前后给人家写了二十几个字,每个字还不到两毛钱,还白搭了那些精神。我说用不着你可怜我,我的字还值一瓶“大安白酒”呢,你呢?绿豆儿让我不要迁怒于人,说他今天已经给我报了仇了。我问怎么报的仇,他解开怀,夹克衫里竟藏了一个小脸盆大小的蚌,湿淋淋还是活的。绿豆儿说是从老板娘厨房后头的大澡盆里拣的,一共有三只,他挑了个最大的。大家都说这蚌应该拿,而且是不拿白不拿。老差一激动,就把车开得飞快,快进北京时,见路边有个活鱼食堂,就把车停了。众人下了车,武松般地走进店来,拿出河蚌,让店家去做。店家很热情,一个河蚌竟做出了草鱼、鲢鱼和鲤鱼,当然都是搭配。最后所付饭资四十六元整,由众人分摊。
这一耽搁时间就晚了,侯练让绿豆儿开回程。绿豆儿的技术也不含糊,几脚油门汽车就进了北京城。车过学院路的时候正好是下班,路况十分复杂,此时的绿豆儿却有些犯迷糊,醉了酒般把握不住自己。侯练几次提醒他集中精力,收效都不大,将车开得七扭八歪,呼着油门在自行车群里闯,险象连连发生。侯练问绿豆儿是不是困了,绿豆儿没言语,侯练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绿豆儿脸色蜡黄,涕泪长流,一双眼连睁的力气也没有了。大伙儿都很紧张,一致认为是食物中毒,因为那个大河蚌绿豆儿吃得最多。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搬运到后面来,侯练坐上驾驶座,要把车往医院开。绿豆儿说不用进医院,一会儿就好,说着哆哆嗦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块锡纸来,接着在众人的惊愕中点燃了那撮白色的粉末,使劲儿地吸着,唯恐有一丝一毫轻烟浪费,那卑劣丑陋之态让人厌恶。车上谁也不说话,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将最后一缕烟贪婪地吸进肺腑。吸过烟的绿豆儿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不敢看大家,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这回不是犯瘾,是真哭。他说他真是没出息极了,下了多少回决心,就是戒不了。他不是什么老板,但也绝不是坏人,小偷小摸纵然也有,全是为了抽,那是个无底洞啊。为了这口嗜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平日与母亲相依为命,烟瘾一犯就连老母亲也认不得了,几次让七十多岁的母亲跪在他面前,把头砰砰地往地上碰……母亲借了钱,让他来学车,指望着有个正经事儿能把他占住,日后也有成家立业之本。他想学好,他不愿辜负母亲,可他抵御不了毒品的诱惑……我说绿豆儿你应该进公安局办的戒毒学习班。绿豆儿说去那儿没有一两个月的工夫不行,他走了,他母亲怎么办,他学车怎么办,眼看就毕业了,驾校知道这事准得把他开除,那样他岂不前功尽弃,钱也白扔了……
这天1025收车很晚,车进驾校时老李正背着手在场地上来回转,见车进来,把手一挥:都给我滚下来!我们都滚下来,站成一排。老李说今天交警中队来电话,反映1025车在路口表演车上树,还肇事逃跑,谁干的?杨伟说是他干的,说其实也并没上树,只是把车开进了非机动车道,《交规》上说了,在特殊情况下机动车可以驶入非机动车道,但时速不得超过二十公里,他当时的车速连十公里都不到,所以并未犯规。老李说,你这东西太他妈会狡辩啦,可以当律师。又问为何这晚才收车。侯练挺胸回答:在石花洞西十八公里处(活鱼食堂地点)汽车转向器发生毛病,鉴于山路弯曲,坡道起伏,路况恶劣,当下将转向器卸下修理,延误时间两小时二十五分。我真佩服这个侦察兵的机智沉着,不愧是部队调教出来的。老李看了看我们,又围着车转了一圈,掀开盖看了看转向器,问我,转向器怎么坏了?我说旷量太大。刹车跑偏控制不住。老李说前面是转向器问题,后面是你的技术问题。他让侯练明天领个新的换上,说安全第一,真出了事不是玩的。侯练说是,安全第一。人们也说安全第一。擦车时绿豆儿表现很勤快,对每一个人都报以感激的笑,我们也都笑,老差再不说中国记者最坏,而改说1025车上的人最坏。
半个月以后,我们以满堂红的优异成绩顺利通过了各项考试,一批合格的驾驶员即将走出校门。侯练脸上放者光,尽管他脖子上那条蹩脚的红领带使人们时时回忆起曾在竹竿上拴过的他老婆的裤腰带,也丝毫没影响大家的情绪。依着原先商定,考试完毕全车人员要在“王府”大会餐,老李听说,也要参加,就又加上了老李。老李戴着大盖帽和白手套,穿着皮靴,咔咔地迈进“王府”明亮的前厅,那引人注目的气派自无人能比,可惜厅内没有交警,否则冒出两个向他敬礼的一定会增加不少景致。席间大家纷纷向老李和侯练敬酒,老李问喝的是什么酒,这般洗脚水似的恶心,服务员说是日本金箔酒,老李照例大骂了一通日本,引得大家直想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后来换了英国威士忌,众人才算跟日本彻底撒哟那拉了而改谈购买英国的问题。我对老李说以后对学员能不能别那么厉害,有时真让人下不来台呢。老李说他那不是厉害,是严。开车是人命关天的事,不严不行。侯练就说是该严,是该严。绿豆儿今天吃得最多,粘糊糊的沙拉子填了一嘴,他说得多吃,那里头怕没有这样好吃的饭。掏腰包的是老差,他用两个手指将小卡片捏出来,姿势优雅地放进服务小妞的托盘里,在单款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举止就像电影里黄头发绿眼睛的绅士一样风度翩翩,以至再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没有购买英国的能力。
吃完饭老李在“王府”门口与大家分手,他笑着问绿豆儿吃饱了没有,绿豆儿说饱了,他又问拿了洗漱用具没有,绿豆儿说拿了。我遂明白,老李其实什么都知道。一问侯练,果然。绿豆儿进戒毒所便是老李联系的,走的是老李的后门。依据定制,今日聚餐完毕将由侯练开车,众弟兄陪同,把绿豆儿送人那个所在,在此期间,绿豆儿母亲的生活费由老差援助,生活由程芬照料。绿豆儿戒毒成功出所之日,便是1025车全体人员再次聚会之时,地点在绿豆儿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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