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医生来说,并不陌生,然而埃博拉病毒传染之所以谈“埃”色变,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一旦感染上它后,几乎没有任何拯救办法,且患者通常因无法抵御和承受强大的病毒攻击而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生命。这种恐怖情境,如果不是埃博拉,人们一般只能在恐怖电影中才能看到。
现在,中国医疗队的男男女女都看到了关于埃博拉是如何致命的可怕一幕。
读者肯定记得前面说过的留观医院第一批接收的七名患者,其中有一对是母子,那个男孩叫卡比亚,七岁,但看上去也就五岁左右,因为卡比亚像所有严重缺少营养的非洲孩子一样,骨瘦如柴,唯有一双大眼睛还能让人估计出他的实际年龄。
卡比亚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病毒已经折腾得他不能动弹,他也不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后来护士长刘丽英发现,非洲男孩都这样,他们从小就不爱跟母亲挨在一起,习惯像父亲那样,席地而卧,再好的床,对他们来说也是多余的。甚至连非洲的女人都不习惯睡床。
孩子的母亲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她和儿子前两天就发烧,于是被人送到了这里。
“这孩子很特别,就是因为他有一双‘非洲大眼睛’,所以我们所有的队员都对他印象深刻。”护士长刘丽英回忆说。“从车上下来的第一个眼神,小卡比亚印进了我们的脑海中,他是典型的非洲孩子的那种头重身子轻的形象,眼睛大得出奇。我把他和他母亲扶下车后,他第一眼看包得严严实实像蚕茧似的我时,用了好几秒时间,直到我扶着他往病房走时,一路上他也在用大眼睛盯着我,好像看怪物似的……”
“小卡比亚好可怜!他到我们这儿才两天就没了。”刘丽英很痛苦地告诉我这个孩子的命运。
那应该是10月3日早晨,在刘丽英上班检查病房时,发现小卡比亚与他母亲住的病房里,母亲躺在床板上,卡比亚则卧在地板上,畏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但是那双大眼睛却仍然睁着,死死地看着床头的母亲……
“是你的孩子?”刘丽英不忍这悲惨的一幕,问母亲。
有气无力的母亲点点头。
“他……他死了?!”刘丽英在孩子身边驻足观察后,条件反射地惊叫了一声。
埃博拉!埃博拉致死的尸体是必须要立即搬走并彻底消毒!刘丽英是第一个见到埃博拉病毒感染死亡者的,那一刻她的脑子像闪动着的电影胶片,最强烈的反应是:赶紧想法把尸体运走、隔离、焚毁。
“NO!NO!”突然,床头的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刘丽英伸出双手,恳求着。
刘丽英明白了:母亲不想让人把儿子拉走,她还想与儿子多待一些时间。
刘丽英的心一下碎了:这是违反防治埃博拉规程的。但也已做母亲的刘丽英看着床头躺着的卡比亚的母亲,她的心彻底软了……
小卡比亚后来在母亲的病房里整整停留了三天,不仅是母亲的原因,主要是当地根本派不出拉尸队人员来处理尸体。这三天,卡比亚的母亲得到了最后的满足——她和儿子没有分开。但这三天,卡比亚的年轻母亲也走尽了她自己的一生路程。
两天后,卡比亚的母亲也闭上了双眼,随其儿子去安拉那儿寻求保佑。
卡比亚是留观医院第一个去世的患者。他和母亲也是留观医院第一对家庭成员告别这个世界的埃博拉感染者。“尤其是卡比亚,他的那双大眼睛,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他的去世,在我们心头留下的阴影特别深。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埃博拉的恐怖一面……”刘丽英说,她回国这么长时间,还经常会在突然间眼前闪出小卡比亚的那双大眼睛。
“每次回忆起小卡比亚的大眼睛时,我总有一种刺心的痛。但即使如此,我宁愿记忆卡比亚,却不愿想起另一位孩子……”作为护士长的刘丽英,她在抗击埃博拉的前线待了几个月,装在她心里的到底有多少个“非洲男孩”的故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反正死在我面前的不止一两个。”刘丽英说这话时,猛然低下头,等再抬起时,能看到她的双眸噙满了泪花。
她说的另一个男孩子,“其实连他名字叫什么我都没记住。”刘丽英说。“那孩子是跟他父亲一起送到我们留观中心的。他父亲先死,死得很快。5天后这个孩子也死了,是死在他父亲同一间病房。这孩子是夜间死的。我是第二天值班时到病房看到这孩子蜷缩在地板上,像睡着了似的,如果不是嘴角上流着一团血,你不会看出他已经死了。”
“他死得很痛苦,也很孤独。”刘丽英的声音是颤畏的:“每一位埃博拉病毒感染者临死前都十分痛苦,病毒折磨着他们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尤其是这些孩子,他们本来就瘦得没有多少力气,最后甚至连反抗的一丝劲都被剥夺了。”
秦恩强是医疗组组长,他眼里所看到的死亡患者比谁都多。
记忆最深的那一次是我们留观中心开诊的第四天早上。我一进病房,迎面就见地板上一位全身赤裸裸的男患者躺在走廊里。他的身边尽是满地的呕吐物与排泄物……
埃博拉患者最后的时刻,有个共同点,就是脏,上吐下泻、排泄,七窍出血。秦恩强说。
让秦恩强感触更深的是,在他与保洁员们刚刚处理好这具尸体后,再走进另一个病房时,里面的患者也早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命呜呼了。紧接着,他来到女患者房间,一幕更加可怕的情景出现在眼前:那女患者一丝不挂地死在床底下……
“估计临死前患者痛苦不堪,一直在挣扎。”即使秦恩强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后仍然毛骨悚然。
有一个问题让李进他们感到比见埃博拉死者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尸体不能及时被拉走。
都知道,埃博拉病毒最具感染的源头是那些尸体。天热,尸体易腐烂,腐烂后的尸体是活体内的埃博拉病毒传染力的一百倍。
偏偏,每天都有上百患者死亡的塞拉利昂整个国家都没有几个拉尸队,而尸体处理是防止埃博拉病毒传染扩大的最关键一环。
李进他们的留观中心遇到了比死亡更具摧毁力的难题。
医疗队不可能自己处理尸体。于是李进和我驻塞大使馆每天为请求拉尸队尽快到留观中心来成了一件比接收患者更紧迫的事。小卡比亚的尸体停在病房三天就是因为找不到拉尸队来。第一天没回应,第二天拉尸队来了,却因为接头没接好,拉尸体队的人牛得很,扭头就走了,直到中方医疗队反复催促塞方政府出面调配才在第三天天黑时方把小卡比亚的尸体拉走。
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职业贵贱,纯粹因为稀罕与多余的缘故。本没人看得起的拉尸队,在埃博拉疯狂的日子里,他们似乎成了非洲最吃香的职业,得一求三请才会上门服务。
留观医院的建设虽然考虑了传染病医院的特性而建,但毕竟不是彻底的重建,所以中塞友好医院像其他非洲医院一样,它没有停尸房一说。非洲人除了贫穷之外,他们的生活以自然状态居多。生者,光脱脱的来到这个世上,有的男孩女孩,到了十来岁才穿着衣服;死了后他们也是赤条条的被埋在地里见安拉去了,故所有的医院都不设停尸房。如果不是埃博拉的原因,整个塞拉利昂不会有人在乎死者最后的处理程序。不管谁死了,一场声势浩大又热闹的葬礼后,尸体就被拉出去埋在荒地里便算了事。除非像总统、酋长这样有身份的人弄个墓地外,其他人死后获得亲人、友人在尸体上最后一吻、一抱便是离开人世的最后一个“温暖”。
埃博拉的突袭,使得塞拉利昂和西非其他几个国家不得不迅速推出一个新职业——拉(收)尸队。通常由警察和军人组成,也有志愿者参与。塞拉利昂首都有六辆救护车,四辆归国家卫生部埃博拉疫情指挥部调度。这四辆车既要运送患者,又要收尸,所以在中国留观医院开张的那些日子里,正是塞拉利昂全国爆发埃博拉病毒传染最严重的日子,活着的人都顾不过来,死去的人难有拉尸队准时抵达处理。
李进他们的中国医疗队所遇到的困难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接收一个埃博拉疑似者,对医疗队员们来说,就意味着多一个可怕的活生生的“敌人”;在留观中心停一具尸体,则造成的心理恐怖远比接收十个疑似患者还要严重。
“白天,大家好像因为能够相互见得着熟人还不太在意,但一到夜里,夜深人静时,再一想身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具埃博拉尸体时,简直噩梦马上会出现在眼前……你说怕不怕?怕死了!”一位女队员这样对我说。她说的是实情,但在工作和战友面前她始终是个忠于职守的医疗队员。
收尸队不来,不仅李进感到紧张和着急,后来连医院塞方院长卡努先生也紧张和着急起来。尤其是患者们,一听说他们旁边的病房里躺着已经死去的病友时,骚动就会开始,整个医院吵吵闹闹,纷纷提出要离开病区。
这还了得!卡努院长和李进急得快要发疯了,电话不停地打到国家卫生部,甚至请求中国驻塞大使馆直接想法恳求总统府下令收尸队马上到留观医院来拉死者遗体。
“再不来不行了呀!麻烦您赵大使了,最好请阁下亲自到总统府走一趟,让他们下命令吧。什么?不太可能?那我们可怎么办呀!已经有四具尸体了……估计明天还会多出几具!”队长李进把嗓门都喊哑了。
医院的情况不可控。在小卡比亚去世的第三天,他的病房里连他一共增加到了四具尸体,这小小的医院、十几平方米的病房内停着那么多尸体,对李进他们的中国医疗队员来说,仿佛就是在身边安放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弹药库。
急得团团转的是后勤保障组组长郭桐生,因为处理尸体是他这个组的任务。李进和其他战友着急时会骂人,骂起来一定是对着郭桐生这个后勤保障组长。“你们保障组保哪儿去了?连尸体都搬不走,吃什么干饭的?”
“我……我哪知道他们连个停尸房都没有嘛!”郭桐生感到十分委屈:“没有停尸房也就算了,可谁想到连拉尸体的车子都不配给!要是你们同意,干脆我去把尸体抱走得啦!”
铁汉郭桐生被战友们骂得眼泪汪汪,但仍然不顶用。
“在非洲的日子里,埃博拉病毒患者的死亡其实对我们来说,已习以为常。最可怕的就是他们死后的尸体没人拉走。那真的很可怕。”秦恩强说。
停放得最长的尸体已经在医院停放了四天多!整个医院都在烦恼焦虑和压抑之中……那个下午,似乎全医院的人都在等待拉尸队的到来。
但太阳落下地平线时,拉尸队仍然没有出现。
李进的眼睛都瞪圆了。一向文明儒雅的卡努院长甚至粗俗地骂了句“娘的”。郭桐生则蹲在地上长叹短嘘,像在找地洞钻。
“来了!来了!”突然间,有人大声叫起来。李进一脚踢在郭桐生的屁股上:“快去!别让他们再跑了!”
因为李进已经发现:一辆救护车飞驰地开到医院大门口后,却被大门的门卫拦住。那救护车上的人生气地转身欲走。
“让他们进来!进来!”这是郭桐生的声音,他用英语大声冲门卫说,眼珠子瞪得比铜牛眼还要大而圆,吓得门卫赶紧打开大门让那辆救护车进院内。
郭桐生满脸笑容地将那个收尸队队长一路接到停放着小卡比亚等尸体的病房。突然,收尸队队长朝郭桐生伸出手……
什么意思?
清单呀!死者的清单!收尸队长不耐烦地说。
什么清单?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要这东西嘛!郭桐生一下愣了,反问。
没有死者的清单,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将尸体拉走嘛!收尸队长一挥手,示意他的人走。
“NO!”郭桐生一声高喝,又张开双臂,义正词严道:我们从中国远道而来是为了帮助你们国家抗击埃博拉。现在我们遇到了困难,需要你们来帮助我们,把你们的死者拉走,他们停放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如果再不拉走,就全部要腐烂了!那样对医院、对活着的人是极大的危险!这种情况你们也知道,是绝不允许的。如果你们不把这些尸体拉走,我们无法处理!
“我以一名中国医疗队队员的名义,恳请你了。”郭桐生说最后这一句时,声音哽咽了。
收尸队长其实也是个友善的人,他只是按规矩办。“中国朋友,这是我的工作程序,有清单才能把尸体拉走。”他以放松的口气强调。
“可我们连清单都没见过呀!”郭桐生耸耸肩。
“就是这个。”收尸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
“那现在我就去把死者的名字填上行吗?”郭桐生说。
“OK!”
“好,你们先把尸体抬上车子。我去给你们填单子。”郭桐生拿过单子,飞步地直奔队长李进的办公室。
“都填好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已经满头大汗的郭桐生回到了收尸队队长面前。
“NO,你填的不对。为什么你的单子上的人数比实际尸体少一具?”收尸队长发现了问题。
郭桐生马上解释:“噢,是这样。在第一位患者小卡比亚去世前,医院已经有了一位病逝者,所以我们把这些尸体放在一起。而这具尸体叫什么名字,我们这儿没有登记,不知他的名字。”
“那就不能运走,我们只能按清单拉尸体。”这回收尸队长坚持不肯了。
“几具尸体放在一起好几天了,留一具仍然放着,不等于没有拉走一样嘛!”郭桐生气的双脚都要跳起来了。
“不行就不行!”收尸队长毫不妥协。
这这!郭桐生嘴边“我们是为了你们才……”的话差点又蹦出来,可瞧那队长的神情似乎这样的话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于是干脆咽了回去。
怎么办?怎么办?郭桐生急得大汗淋漓,他知道,如果李进队长和医疗队的战友们知道他还留着一具尸体没拉走的话,今晚说不定他郭桐生就只能跟留下的那具尸体睡在一起了!
对,小费!我出小费,看你还拉不拉?!郭桐生急中生智想到了这一招。
出小费这事还没有碰到过。郭桐生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对收尸队长说了声“你等等”,便又飞步跑回到李进队长办公室,请求能不能给小费。李进想了想,说,试试吧。
好。试试去!郭桐生再次飞步跑回来,手拿20元美元给收尸队长,说:“你帮个忙吧!”
“NO!NO!”那个收尸队长推掉郭桐生塞过来的钱,依然坚持不肯拉那一具尸体。
郭桐生彻底瘫了!这些塞拉利昂人!啊——对呀,应该找卡努院长说理去。“对对,我们去找卡努院长!”郭桐生一下来了精神,对那位收尸队长说。卡努在当地德高望重,一听去找卡努院长,收尸队长只好就范。
找到卡努院长后,郭桐生把前后的事如此这般的一说。卡努院长马上跟收尸队长说了一番,并且把20美元交给了对方。
“好吧,我们听卡努院长的。”收尸队长立即变得友好起来。
所有的尸体拉走了。救护车出医院门口的一瞬间,郭桐生的双脚一下软了下来,“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好!任务完成得漂亮!”
郭桐生转头见是自己的队长李进。“院长,你今天是头一回笑啊!”李进在302医院是副院长,平时郭桐生哪敢跟领导这么开玩笑。今天他真的见到“菩萨”了。
“你这小子,完成任务好,就该表扬嘛!”李进又一次笑了。
在非洲抗击埃博拉战斗中,每天都可能会遇到想象不到的事。收尸是其中之一的大事,弄不好,就会酿成大祸。李进他们302医院第一批支援塞拉利昂抗击埃博拉医疗队共在塞国两个月,开诊46天,接诊埃博拉疑似患者274人,死亡达86例,倘若这86具尸体不能妥善处置好,带给中国医疗队和整个留观医院及塞拉利昂的将是何等严重的后果啊!
所有细节都与死亡紧连在一起,埃博拉疫区的任何细节,皆是危险之危险的死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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