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柏紧张了起来,斜眼看着船长安德斯。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安德斯本来是个强壮的人,习惯来回踱步,但这会儿却像挡在眼前的冰山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安德斯一生都在跟那些冰巨人打交道,并且在许多方面,他也与它们并无二致。他一样有着生硬而冷酷的外表,一样深不可测,一样冰冷,一样杀过人。
极地的严寒穿透了库柏的皮毛大衣,他因此放开了栏杆。木栏杆比空气还要冰冷。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严寒,也不介意把自己缩成一团。安德斯则是毫不在乎。这位船长正瞪着撤退的英国皇家海军舰艇福克斯号。舰艇径直驶过散冰,冰块的撞击声回荡在空中,奏成一支毫无节奏的歌。她驶向了那个有生气的人间。目送她的离去,库柏有些难过。福克斯号是数月以来他见到的第一个做工精细、理性的人工建筑。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已经开始怀念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真正与他感同身受的同伴们。北极无法被解释,只能去体验。
更重要的是,福克斯号是来送信儿的——显然送来了让船长很不安的消息。库柏在远处目睹了划艇从福克斯号返回,目睹了安德斯怒发冲冠。人称“诚实乔治”的那位水手,载着船长艰难地划过笨重的冰块。有那么一刻,他差点让船长栽进水里。如果那是别的哪个倒霉蛋,而不是脾气暴躁的船长,库柏早就开怀大笑了。然而让人担忧的是,船长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出言辱骂。他在福克斯号上听来的消息,让他成了一个郁郁寡欢、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唯一比说话的安德斯更糟糕的,就是沉默不语的安德斯了。
“狗娘养的!”安德斯最终开口,对着冷风咒骂道。凛冽的寒风将这句话刮进库柏耳中,卷走了他的体温。但安德斯没有再说什么。他言简意赅是常有的,可脏话只骂了一半就稀奇了。
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未知海域,但库柏本来也不喜欢走定期航线。但在海上把握时机至关重要,在任何海域都是如此,特别是在纬度高于66°的海域。他必须把安德斯拉回到工作上,有些事情该做决定了。他的胃在痉挛,好像他刚吞下一整壶沸腾的神经。他很清楚会面临什么。他扫视着甲板,但那里空无一人——没有帮手,没有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也没有盟友。库柏不得不独自应付安德斯。只能这样了。这个身形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问道:“您在想什么?”
安德斯的麻子脸抽搐着,涨得通红,脸色先是冷漠,随之化为愤怒,接着转为不敢置信。他似乎忘了严寒,忘了福克斯号,高声咆哮道:“我在想什么?”
库柏已做好准备面对安德斯。至少没有水手会听到。也许吧。
“我在想麦克林托克这个狗娘养的混蛋,你这该死的蠢货!”安德斯怒吼着,“现在我在想你也是个混蛋,竟然问这么明显的问题。”
库柏的胃还在痉挛,他祈祷——再次祈祷——大副麦克罗伊能出现在甲板上,他急需一个盟友。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盾牌,因为只有机智的大副才能让安德斯闭嘴。但麦克罗伊没有出现,而库柏可不是这块料。安德斯仍然怒气冲冲。不管库柏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蠢话。船长会问他的意见,然后责骂他给的回答太愚蠢。安德斯憎恨愚蠢。库柏会被骂得浑身发抖,接着船长就会骂他是个懦夫。安德斯还憎恨软弱。
安德斯憎恨一切。
然而船长的斥责已经不能再伤害到库柏了。让库柏发抖的是严寒,而不是言语。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么,但并不喜欢。他的角色就是避雷针。
“麦克林托克?”库柏提起这个话头。
大风刮过安德斯浓密的黑发,撩起他的连鬓胡子[1],把它们吹得躲在了下巴下面。他的胸膛几乎和肩膀一样宽阔,十足一副顽固相。他的腹部大而有力,虽然圆滚滚的,但似乎全是肌肉。他的体型和他的性格一样,透露出强大的力量。安德斯是那种从对抗中汲取养分的人——和他的船员、和北极、和生命对抗。库柏从来无意与之对抗,但却总是刺激到船长。“麦克林托克?”
“对!”安德斯吼道,“该死的麦克林托克。我简直都想去追那个混蛋了。”
“绝对不行。”库柏坚定地说。
安德斯投射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而不是毒辣。他尊重坚定的人。库柏稍稍放松了呼吸。
“我都不确定是不是该相信他。”安德斯继续说道,黑眸重新望向远方渐渐消失的黑箱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撒个那样的谎。”
“所以你是觉得他对你撒谎了。”库柏说,“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安德斯盯着福克斯号,舰艇收紧三角帆躲过了一块凸起的冰。船帆在空中一张一合,就像一部哑剧。这样的海域总是有风,不过这阵风特别强劲,吹得连蓝色驯鹿号都颠簸起来。
“洛根。”安德斯解释道。但他仍望着远方,没有看库柏一眼。
“别再来这一套了。”库柏反驳道。他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威利·安德斯是个很冲动的人,总是在冲动之下做出命运攸关的决定。当然,安德斯眼下还有个任务要完成,但他之前已经表示了,想跟随极地前辈洛根的脚步。库柏不下一百次提醒过安德斯:“豪威尔先生不会赞助——”
“闭嘴!”安德斯怒吼道,“我不想再听到什么豪威尔了。他可不在这儿。不准再提他了。”
“他的钱决定了他的分量。”库柏指出。
“所以你现在是个银行家了?”安德斯傲慢地提高了音量,“这里同样没有银行家说话的份。你到底有没有一块硬骨头?洛根是个有勇气的人,他什么地方都去过。这就是他被授予爵士称号的原因,你到底懂不懂!”
“客观地说,”库柏坚持道,“威廉姆·埃德蒙·洛根花了多年的时间来采集矿物样本,而且他得到了加拿大地质调查局的许可和支持!我也同意——我之前就说过——你不需要这类许可,因为我们身处法外之地。但他行事有计划。另外他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过,你很清楚。他避开了遥远的北极,因为太危险了,也与他的总体计划不符。你有计划吗威廉姆?还是你做事只凭家伙[2]根本不经大脑?”
“至少我有家伙,你个该死的娘们儿。”安德斯讥笑道。
库柏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这次他要把这种刻薄反击回去。
“我已经掌握了天文导航,但这跟您的睾丸导航相比可就相形见绌了。”他反击道,“我希望以后维多利亚女王封您为爵的时候,您也会这么跟她说。”
威利[3]张嘴准备还击,却突然停下。他睁大眼睛,那张丑陋又僵硬的嘴浮起狞笑。
库柏胸口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恐惧,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话正是安德斯需要的。库柏是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但正因为他的级别,船长与他交谈时从未因有所保留。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从安德斯的私人生活到工作决策,他们无所不谈,这些对话自始至终都是怪异的、带欺侮性的、单向的。库柏扮演的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角色。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戏谑的争吵而已,但跟安德斯的争吵从来都不只是戏谑。他听说过安德斯会虐待不听话的船员。他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有见过伦敦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库柏。”船长说,语调居然有些梦幻般的憧憬,“1851年的时候你还忙着制作地图、在丛林中与野人追逐嬉戏。‘万国工业博览会’,全称是这样的。加拿大的样品被展示给全世界——所有样本都带着洛根的名字!说起那件事,你这喜欢土著的家伙,你连几年前巴黎举办的那次都没见过。你从没到过巴黎,对吧?不是我喜欢那些法国混蛋,但你要知道,巴黎就是巴黎。”
安德斯船长是个纯正的英国人,总是喜欢挖苦法国人。库柏来自美国缅因州,但他祖上显然是法国人。安德斯乐此不疲地坚持认为库柏这样的出身背景很丢脸。他还喜欢把库柏的妻子称为印第安人。初级军官不知道这种想法到底从何而来。安德斯见过库柏夫人——绝对的金发碧眼的库柏夫人——所以他觉得这整件事很是逗人,丝毫不认为自己无礼。
虽然威利与人争论时粗鲁而强势,但他这点说得很有道理。他是个阅历丰富、备受尊敬、技术高超的船长。他这来之不易的名声,使得他的咆哮更有说服力。如果说有谁会将北极圈翻个遍,只为寻找矿物资源或煤炭——洛根宣称加拿大自治领地没有这些资源——那人就是威利·安德斯。库柏在很多方面都不喜欢船长,但那也仅仅是因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完全被安德斯折服了。库柏在安德斯故作强硬,但每一分钟都撑得很辛苦。他宁愿避免对抗。
福克斯号消失在一座残破的冰山后,向更安全的海域驶去。那里靠近帕里群岛[4],在冰山外延的最南边。冰山的边缘温度最高,在夏季时会融化磨损,造成冰山位移。冰山位移意味着危险。但即便纹丝不动也很危险。此时船只定位就是个圈套。不,库柏没法责怪福克斯号返回了英国。北极夏季那炫白、永恒的极光正在衰弱。不久之后就将是刺骨寒冬和让人崩溃的无尽黑夜。
“我不能跟随洛根了。”安德斯终于接受了,又匆忙补充道,“也不是因为没有豪威尔先生,而是考虑到那老婆子的钱袋。”
库柏仍然不知道福克斯号的船长到底透露了什么消息,依旧缄口不言。他只知道,“那老婆子的钱袋”指的是找到消失的富兰克林北极探险舰队即可获得的公开悬赏。
“确定福克斯号还没……?”库柏急切地问道。
安德斯的视线又回到了耀眼的浅蓝色冰山上。豪威尔先生把驯鹿号租给这个人,库柏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安德斯独身一人,连假期他都是在各地的码头度过,要么在妓院,要么在酒馆。他也许从未考虑过,其他船员可能希望活着回到家人身边。
“九点了,库柏先生。今晚值班前去睡几小时吧。把那个爱尔兰醉鬼带过来。”
“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轮到他值班。”
“胡说八道!”安德斯吼道。“你以为值班这事是谁说了算?叫他过来。”
库柏端详着安德斯脖子上因愤怒而突起的血管。安德斯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呢?胡言乱语可不像安德斯的作风,隐藏自己的意图也不像。库柏怀疑安德斯要草率行事。而在北极圈内,草率意味着危险。
* * * * *
高级船员舱总是黑漆漆的。低矮的天花板让舱内更显昏暗。一盏灯在咝咝作响,勉强能照到医生弓身研究的那本书。斯蒂格·詹森医生骨瘦如柴,行为诡异。许多人误以为他是个残疾人。瘦骨嶙峋的手臂和硌人的手肘让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得以给他留下一片私人空间。虽然船舱狭窄局促,但斯蒂格没必要担心库柏靠得太近,因为两人互相厌恶。跟安德斯一样,詹森也因库柏的国籍对他登船表示厌恶。而对库柏来说,他讨厌斯蒂格的脸,那是一张因自我施压而过于苍白、瘦削的脸。他的眉毛十分浓密,中间没有隔断,几乎长到了前额,此刻正因他在研究的东西而扭曲着。
库柏更愿意去关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正在最里边的铺位睡觉,几条毯子松垮垮地盖在他身上。一只裸露的手向外伸出,指关节上纹着I-R-I-S-H[5]的字样。大多数人都戴着手套睡觉,罗里除外。他喜欢寒冷。
罗里·麦克罗伊是船上的大副。他是个好斗又可靠的人——铁钉一样强硬,曾经是个酒鬼,这两件事他十分引以为傲。他不只指关节上有文身,手臂上也有。他脖子的一侧,耳朵正下方,用爱尔兰语刻着“爱尔兰万岁”。库柏为此惊叹不已,那该有多痛啊。毫无疑问罗里文身那会儿肯定醉得毫无知觉了。罗里不难招人喜欢,除非被安德斯船长惹火,他还是很随和的。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中年人,很可能是库柏在这船上最好的同盟。
罗里睡觉时总张着嘴。他的牙齿小而均匀,不过两颗门牙之间有个豁口。他的胡子修成一条细线,悬在嘴唇上方。库柏轻轻摇他。“罗里,船长叫你。罗里,快醒来。”
罗里咕哝着什么醒了过来。他朦胧的双眼瞬间清晰起来。“该死!我是不是迟到了?”
“不,没有。船长想见你。这会儿才刚过九点。”
罗里伸腿踩地,手指理顺灰白的头发。“都还好吧,曼尼?”
库柏点头:“算不上。福克斯号带来的消息让他很不安。祝你好运。”
罗里苦笑着出门了。
库柏爬到上铺。他是这船上等级最低的军官,所以床铺是最短又最高的。这小小的、离天花板只有半米多高的床铺,就是他唯一的私人空间。他辗转反侧,与胃痉挛斗争着。他那几乎冻硬的床单发出沙沙的声响,引得斯蒂格对他怒目而视。库柏翻身过去不理会他。
他真的累了。他与安德斯之间伤脑筋的谈话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次谈话过后,他都忍不住反复加以分析。在安德斯粗鲁的举止面前他是否仍保持得体?还是一副软弱样?估计安德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人造成的这种影响。他绝对不会浪费时间来反思说过的话。但库柏就是忍不住。
虽然极度好奇福克斯号的麦克林托克船长到底带了什么消息,但他还是努力从脑子里挥去这件事。更愉快的消遣还在等着他呢。冰冷的床单上堆着各式各样他用来制图的物件。他的常用工具,比如水银盒人工地平仪、经纬仪,以及六分仪都还在舵手室。但他最喜欢的行头都在床铺上躺着。它们只适用于陆地测量,在海上毫无用处。他之所以带着它们,是因为这些陆地上用的工具让他感觉离家近一些。
虽然床上一片漆黑,他还是拿出了他最珍爱的一件纪念品:缅因州的地图,这是他用四张彩纸亲手制作的,记录着他的幸福时光。他把地图粘到一块布上,刷上清漆,然后用一只木制滚筒卷起。他展开地图,怀念地叹了口气。
伊曼纽尔·库柏来自华盛顿郡缅因州的马奇亚斯。他为自己的家乡深感骄傲。到蓝色驯鹿号任职之前,他曾经是个测量员兼制图师。那些日子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段生命。这个地方怪异得超乎想象。哪个正常人会离开家乡,离开妻子——不管他是不是喜欢她——还有他珍爱的女儿,来这个地方?在北极,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虽然他从来不曾真正独处。
又一阵刺骨的劲风吹得蓝色驯鹿号摇摇晃晃。那不是一阵短促的疾风,而是持续了好几分钟的真刀真枪的大风。库柏集中注意力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触摸着地图上雕刻的东西,不去理会狂风。上面没刻他的名字,而是一幅小小的画:一朵云鼓着嘴在吹散海面上的云朵。他过去很喜欢风。在很久以前,他把洗好的床单悬挂起来等着晾干,他就见识到了风的力量。噢,当他利用风的力量放飞风筝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心!
他从小就梦想着能驾驶帆船,为了捕捉风、驾驭风、控制风。现在想来真是愚蠢,不,简直是夜郎自大。但他仍然渴望与风嬉戏。他渴望着,在春天里和他可爱的小女儿阿普丽尔一起,到桑伯恩湾上方的山坡上去放风筝。
记忆的潮水侵袭而来,他几乎放声哭泣。哈!当年他在测量缅因州的乡村小路制作地图时,曾给里程表组装了根桅杆。当然他驾的是辆马车,不过风力减轻了马匹的承压,轻而易举,真是开心。碰到风力和路况恰好时,他真的让马车起航了!想起老马艾格尼丝为了跟上风的脚步而疯狂奔跑,还有看到他们飞驰而过时农夫们目瞪口呆的脸庞,库柏微笑起来。
他也卖地图。为了演示制作刻有顾客名字的个人专属地图版本轻而易举,他向顾客们展示了他雕刻的风。地图卖五美元,还附赠一个故事——制图师驾船出海奇遇记。19世纪50年代时缅因州盛行制作地图,当地报纸上刊登的广告比他更快一步,一家家办事处纷纷成立,为顾客提供预订服务。最终,虽然生意做得不怎么样,他却成了一个优秀的测量员。
他的鼻尖都被冻得生疼了,但穿着大衣戴着手套在床上躺着还是很舒服。当航海官员虽然还不过几个月,但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数月没有睡过一晚好觉的情况下过日子。轮班只允许他休息不到五小时的时间。所谓的睡眠不过是零零散散两小时的打盹而已。他闭上眼睛,开始小憩,脑中阿普丽尔、风筝和风的样子挥之不去。
注释:
[1]19世纪欧美流行的一种蓄须方式,胡须在脸颊两侧跟鬓角相连,长度较长,下巴处剃光。
[2]原文balls在此处为双关语,既指“勇气”也指“睾丸”,下文的“睾丸导航仪”与之对应。
[3]船长威廉姆的别称。
[4]位于加拿大北部纽纳武特地区巴芬区,北磁极在其中的巴瑟斯特岛附近,属于伊丽莎白女王群岛的一部分。
[5]意为爱尔兰人。
15.她会咬人
库柏的眼睛一直在寻找日落。几个月以来,他被越来越多的黄昏戏弄着——这儿的黄昏通常都跟新英格兰的正午一样明亮——但今天会有一个真正的日落。午夜已经到来,但再过不到一小时,太阳会重新照耀冰山,将它们照得晶莹剔透,炫人眼目。这天的日照记录是23小时34分钟。库柏很久以前就学会了怎样适应夏天持续的日照。但还没有什么能让他摆脱对冬季无尽黑夜的恐惧。
他大步走到露天甲板上,严寒啃噬着他的脸。鼻尖仍然冻得生疼。高处有几张风帆已经完全展开了,风速非常稳定。蓝色驯鹿号正以大约每小时五海里的速度前行,他估计。北极的午夜安详而美丽,但还远远称不上安静。实际上就像战场一样嘈杂喧闹,混乱不堪。咒骂声、爆炸声、撞击声被数英里之外的冰山反射回来,那声音,就像是一个聋子指挥着乐队奏出的曲子,一阵接着一阵。这支曲子叫做:北极冰川破裂碰撞交响曲。
今晚的风一如既往的刺骨,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样的严寒跟刮到新英格兰的极地冷空气根本是两回事。船上的木匠还建了一座相当稳固的房子,来保护舵手和那些敏感的制图设备。库柏感激地走进这座避风处。有个人缩在舵手室的屋檐下。
“晚上好,库柏先生。”那个人问候道。他皮肤光滑,轮廓分明,嘴角处有一颗显眼的痣,像一只想爬进他嘴里的虫子。要不是那颗痣,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人:身材短小、肤色较深、相貌英俊。
“晚上好,皮埃尔。”库柏回答,跳了一下好把身子再往大衣里缩一缩。船正驶过一座巨型冰山,他打算检查一下航向。报警器的闪光引起了他的警觉,但他完全信任这位舵手的能力。只要皮埃尔还守着,他们就不会撞上什么。不过,虽然这个法国人很可靠,却还是可以调戏一番的。
“我看见你和诚实乔治在划艇上差点把船长撞翻了。”库柏说道。
皮埃尔懊恼地笑了:“是的,先生。那差点就成为一个……不幸的……转变。”
“你很善于轻描淡写,舵手。”
皮埃尔口音很重,但他完全掌握了英语。虽然难听,但他这种口音在法国人里是很常见的。他用词不像英国口音一样用缩写词,只是有些大舌头。他精通英语语法,比库柏差一些,但比安德斯和麦克好多了。
“独眼D跟乔治好好聊了一番。”皮埃尔汇报道,“噢,我那本书给你吧,先生,如果你想看的话。”
在北极,任何新的刺激总是让人欢欣鼓舞。库柏问道:“书名是什么来着?”
“《La Tragédie d'Homme》。”
“《人类的悲剧》。”他翻译道。库柏法语说得很流畅,他母亲来自布列塔尼[1],“对,我想起来了,听起来很鼓舞人心。”
“这本书是对奥匈帝国革命的评论。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毕竟美国也是在人民的反抗中发展前进的。”
“美国南方没有威胁说要反抗,皮埃尔,他们是威胁着要离开。即便是如你所说,内战和革命二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只取决于哪一方获胜。”
“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库柏纠正道,“如果南方赢了,那只会让他们要离开的威胁成真,不会改变其他自由州的任何事情。”
舵手皮埃尔·沃拉尔来自加勒比海马提尼克岛的法国殖民地。因为家乡经济不景气,他外出谋生,但他没去法国而是选择了美国。豪威尔先生把蓝色驯鹿号租给安德斯时,把他作为船的一部分附赠。因为这个缘故,以及自己对讲法语的渴望,自然使得库柏对船上另一个讲法语的人很友好。也许这是库柏在蓝色驯鹿号上唯一能与船员共享的温暖。
皮埃尔没有再多说。他棕色的双眼熟练地扫视着周围的冰山。库柏同样注意到他们正被密集的冰山包围着。右舷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粗糙的轮廓,那是一座快速移动的冰山——上面布满了尖锐的突起和冰瀑,随时可能穿刺、撞毁他们的船。
没有一座冰山看着眼熟。库柏刚到北极时,认为冰就是冰。作为土生土长的缅因人,他见过很多冰。而北极航道的冰,形态各异,在不同的阶段,冻结与融化、崩解和凝结都有所不同。操纵着船穿过这样的航道好几个月后,他才学会准确分辨冰的不同形态。那天下午他们驶到帕里群岛附近的一条航道,航道两侧陆地绵延。那是一个冰山位移频繁的地方,因此总是一片混乱。
此刻他看见的景象却完全不同。他看到舱门边是一块巨大的半冻结的冰,右舷边有一块粗糙的迅速移动的冰。十几个巨型冰山戳向空中,预示着将会有大面积的崩塌。当一个冰川崩塌后会产生一座冰山,还会分解成许多危险破冰。
这片海非常危险。
库柏问道:“我们进入这条航道多久了?”
“在麦克罗伊大副值班的时候就进来了,先生,十点钟时。”
“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知道,先生,这是片未知海域。”
库柏点点头,毫不惊讶。据水手们所知,他们已经没头没脑地航行了几周了。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几个人知道这片海域。库柏仔细检查着海面,然后指着远处三座隆起的物体。“那一堆看起来是半冻结的,很难控制。看到那些冰山的形态了没?”
“哪些冰山,先生?”皮埃尔问道,不过他的眼睛还锁定在粗糙的右舷上,并没有向远处看。
“左舷远处的那三座。”库柏给他说清楚,“我觉得那一堆在旋转。”
皮埃尔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对潜在的危险已心领神会。“的确如此。”
“Le désespoir de rien,皮埃尔。”
他笑起来:“是的,永存希望。”
“不管怎样,谢谢你的书,其实我读法语不如我说法语好,但我很期待尝试。”
库柏差点就要温和地责备一番了,但还是忍住了。给北极这种地方带来任何令人沮丧的东西都不是个好主意——当然,莎士比亚写的悲剧除外。但皮埃尔宣称《人类的悲剧》只是个道德剧,所以在亲自读过之前,还是保留意见吧。
反常的“高”温让库柏有些不安。北极的“高”温也还是在零度以下,但几乎足以引起冰川“暴动”了,因为冰川的移动速度加快,移动方向也更加不受牵制。此外,融雪和冰层上可爱的霜花的重要性可不止在于它们的美。看到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就知道冰层下面藏着什么。
蓝色驯鹿号划破浮冰和清澈见底的水面。暖和的天气还撤掉了另一道非常重要的安全网。落日的余晖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让人甚至看不见水下几厘米处隐藏着什么。在这茫茫天地间,冰层、融雪和清晰的倒影纵横交错,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盘上却无法知道上帝会棋落何处。那一块块平静的水面让他最为紧张。
库柏离开舵手室,大步向船头走去。他在甲板上经过几个正在瞭望的水手身旁,刚刚发出警告的大副麦克罗伊也靠在栏杆上。夜晚的高温同样让这个爱尔兰人发愁。他们驶入一片风力较弱的海域,头顶上的船帆便垂了下来。
“晚上好,曼尼。”麦克罗伊问候道。他敞开大衣没有扣上,也没有戴手套。库柏虽然对寒冷并不陌生,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敬畏地摇了摇头。对于北极的老手来说,华氏25度[2]等于是过夏天了。
“多么美的夜晚啊。”库柏说道。
“是啊,就像一位美人。越是美丽……就越是危险。”
“我注意到有两个人在瞭望。”
“是啊。”
他们一同注视着冰山从身边慢慢漂过。右方,一座冰山从平静的水面和冰原上拔地而起。山峰陡然耸立,赫然形成一个悬崖。他们听到左方的一块块浮冰发出噼啪的破裂声和撞击声。库柏绝对比往常紧张多了。他察觉到麦克罗伊也一样。大副用望远镜环看四周,可库柏却被他指关节上纹的字母吸引住了。
“看到那个刚刚露出海面、咬着我们不放的小冰山没?”麦克罗伊终于开口问了,“我不喜欢这婊子。一点儿都不喜欢。”
大副总是把海上的冰山比作妓女。
“要不要我叫安德斯过来?”库柏问。
麦克罗伊噗的一声笑了。“你在开玩笑吗?我在这些事上花的精力可比那个混蛋多多了,他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我保证,不用他,有我们就够了。看到右舷上方那个悬崖没有?”
他指着右边的冰山。
库柏警惕地看着,回答道:“看到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冰山还是小岛。跟我之前看到的冰川都不一样。”
“是的。看她剥落得多厉害没?主体在那边,用望远镜看。”
库柏拿起望远镜,拉出镜筒。他想着麦克罗伊会不会在想自己指关节上怎么没纹上字。
透过望远镜,那些似乎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冰山顿时显得近了许多,也更显锋利。晚霞映在巨大的漂移的冰块上,光彩夺目。此刻的气温比水温更高,冰山后面升起一层薄雾。薄雾在夕阳的照耀下,形成了一道划过天际的彩虹。眼前的景象颇为壮丽。一座像岛屿那么大的冰山蛰伏在遥远的天际。要不是有望远镜,库柏会以为这只是块浮冰罢了。
“看到了。”
“这一带过去有两个洋流。”麦克罗伊解释道,“我打赌,在冰山解体后,这一大块漂了过来,挡住了另一股洋流。我猜是有一阵强风把她推过来的——很罕见,但是这么高的冰山还是有可能的。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她堵住了洋流后就冻结在那里。现在只剩一股洋流了,这块冰山旋转得简直像个翻过身来继续交合的婊子。这下子有麻烦了。”
“我看到冰川底部有一块糙面的固结冰。这不常见。”
“对,这婊子的另一个崽。发现没有,已经不刮北风了?”
头顶上的船帆软塌塌的,丝毫没派上用场。“你不说我都没发现。这是为什么?”
“嗯,这是个坏消息。真希望我们也能有一艘煤炭蒸汽船。往那边看一眼。瞧见没?前方不到200米处,就在右舷上方那边——看到那块突出来像搁板一样的冰了没?我们可不想从下面经过。风正从冰山上方吹来,但被冰山挡住了,所以我们感受不到。冰山的那一边是个风洞,一旦撞上就会把船帆彻底撕碎。再近一些时,我们最好把帆降下来一点。但现在先不要,否则洋流会把我们推往悬崖。突出来的那块冰看上去快要掉下来了,如果撞上桅杆就会正好掉在我们头上。”
形势逼人,库柏不由地眯起了眼。抬头望去,悬崖边上伸出的冰檐就像大教堂上的排水口一样。它出自狂风之手,又被其打磨得十分光滑,但要是遇上一股暖流定会折断跌落。当然了,要是撞上桅杆同样如此。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特别是在连麦克罗伊都感到紧张的情况下。库柏在想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们到这个鬼地方来的。安德斯到底在想什么?
库柏又望了一眼天空。太阳终于下山,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正朝着正北方航行。
“我们在朝北走吗?”
“对。”
他心头腾起一阵怒火。库柏的担心应验了。好吧,安德斯鲁莽行事,下令往正北方向航行。这天下午,他们已经远离维多利亚岛,驶进危机重重的未知水域。作为船长,安德斯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库柏不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不仅仅是这艘船的制图师,还是船主的代表。任何偏离计划的航向改变必须征求库柏的意见。但他真的会跟威利·安德斯争论吗?连罗里·麦克罗伊都谨言慎行,避免跟安德斯争执。库柏不好说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但至少他知道章法是站在他这边的。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麦克罗伊突然问起来:“所以,咱们小威利有没有跟你解释过这些?”
“跟我?当然没有。我还以为你知道。”
麦克罗伊指着蓝色驯鹿号即将进入的一片水域,清澈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说道:“不,他不会告诉我。不过我跟着他十多年了,有什么事我很快也会知道的。他又在自己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了。他从福克斯号那里听到的肯定是坏消息。”
“同意。”
那一大片清澈的海水让库柏无比紧张。没有融雪,水面上连一丁点儿霜花都没有,就像是一面光洁无比的玻璃一样。罗里也密切注视着这片海。
“是什么?”罗里问。
“什么是什么?”
“说的是什么?那条消息。”
“他没告诉你吗?”库柏一脸惊讶。
“我跟你说了,他什么都不跟我说。”麦克罗伊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只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听起来更像是你说的,都不像是他说的。什么来着……啊,没错,用睾丸导航?”
库柏笑了。“是的,唉——我的上帝啊!”
大副平静地点了点头,一双绿眼睛依然盯着他们即将驶进的那片水域。那根本不是一湾清水,而是一个巨大的水下冰山。“啊,那是一个‘咆哮者[3]’。虽然没有鲸那样的量级,但杀伤力并不少一毫一分。”
库柏神经一紧,似乎有电流流过全身。“你怎么不说话?看它游过来的速度多快!你觉得会撞上船身吗?”
罗里眯起了眼,说道:“不,但这是我一整晚都在担心的。这个旋转的女士正在发动突袭,看看我们是不是手到擒来。”
“这就是从那堆旋转的冰山上剥落下来的咯?”
“没错。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小心了,曼尼。北极是个美人,但你永远不能对她放松警惕。她是个蛇蝎美人。”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唉,我亲爱的滴酒不沾的美国佬哦,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船帆已经一蹶不振毫无用处了,我们又不像其他兄弟船一样有蒸汽机。这艘船吃水深、船体宽,现在驱动着她行驶的是洋流而不是我们。她会带着我们一路驶向那片冰碴。走运的话,我们会在表面搁浅,而不是撞向那个悬崖。”
前方的航道越发狭窄起来。蓝色驯鹿号一点点地靠近危险边缘,在漩涡和悬崖间的夹缝中行驶。简直是活生生的“前有斯库拉巨岩,后有卡律布狄斯漩涡[4]”,正是这两大超自然力量吞噬了奥德修斯[5]的船只和船员。一湾清水居然蕴藏如此大的杀机,真是难以想象。
库柏开始发抖。他想象不出来罗里是怎么做到镇定自若地等待着一切的。他们离这一整片水域越来越近了,库柏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没错,他现在看清楚了,就在水下不远的地方的确藏着一块冰山。它从冰山主体上衍生而出,显然被水流推到了海面下方。按照现行航道,他们一定会一头撞上,然后直接朝着悬崖栽去。库柏似乎已经看见了这一幕。
“罗里,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麦克罗伊眯起的绿眼睛盯着笨重、细长的船帆。“我可以扬起所有船帆,再多借一点风力。但只要我们撞上悬崖另一边的风洞,船帆就会被彻底撕碎。”
“但假如我们走不到那么远呢?‘咆哮者’眼看着就要撞上我们了!”库柏大声喊道。他眼珠来回转动着,先看看步步逼近、貌似安全的水域,又看看被碎冰碴子包围的锋利悬崖。
麦克罗伊盯着库柏瞧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没有风啊,曼尼。冷静。出海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学会敬畏。我们被打败了。”
这一左一右的双重危机现在离他们不到十米了。那片开阔的水域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难以忍受。离得更近的是簇拥在悬崖底部的锋利冰锥,就像一群虎视眈眈的土狼在等待猎物。蓝色驯鹿号的船身划破冰河边沿,末日拉开序幕。
“罗里!”库柏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显然无法做到。麦克罗伊却在重压之下镇定自若。“我们该怎么办?它向着船舷过来了!去叫船长,做点什么!”
罗里咧嘴一笑,露出他细小、整齐的牙齿中的缝隙。“曼尼,这出戏早在我们来之前就排好了。这是个完美的陷阱。”
库柏几乎要被恐惧压倒,强迫自己不去看麦克罗伊大副。看到他这样听天由命太叫人恼怒了。于是他冲到舱门旁的护栏边,这时蓝色驯鹿号正好驶进那片看似平静温和的海面。从现在这个角度往下看,水面不再反射暮光,库柏直接能够看到清澈的水下。看到水面下那摄人心魂的蓝色冰体,他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虽然移动速度还不足以刺穿船声,冰山依旧令人担忧。
经验不足的海员们开始喊叫着警告,他们现在才注意到了这个“咆哮者”。太迟了。
船撞上了。
在撞击下,蓝色驯鹿号开始摇晃,却出奇地安静。惊慌之中,库柏原以为会听到甲板撕裂、绳索断开的巨响,但撞击声却非常低沉,这撞击声与其说他是听到的,不如说他是感受到的。一切来得出乎意料却又匆匆结束,他情急之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抓住绳索。
船身向舱门一方倾斜,以惊人的速度倾覆在了冰山上方。库柏重重地撞上了护栏,又被撞飞到护栏外侧。他紧紧地抓住护栏,双腿在凛冽的寒风中又踢又蹬,命悬一线。手套在结霜的木头上打滑,十分危险。蓝色驯鹿号晃动着,甲板离冰山越来越近,仿佛要把每一个船员都送入虎口。库柏正下方的那片水开始冒泡,水温只有零下几度。即便没被冰山和船体压成肉饼,如果他掉下去,顷刻间就会丧命。
他的双腿在空中晃着。他抓得很紧,但手还是不停打滑。蓝色驯鹿号还在向冰山倾覆。库柏不知道哪件事会先发生:是他先掉下去?还是船先倾覆?船体越来越倾斜,他也随之不断往外滑去。虽然因紧张而亢奋,虽然无比恐惧,可库柏抓住栏杆的手再也无法与寒冷抗衡了。
一双赤手猛地越过栏杆抓住他的大衣。罗里靠在栏杆上——身体与冰山几乎成45度——开始往回拽库柏,他的脸因为发力而涨得通红,牙关紧咬。在罗里的帮助下,库柏挣扎着用手肘勾上栏杆,终于爬回了甲板上。眼前的危险暂时解除。他喘着粗气,还没能从撞船中晃过神来,这一切跟他预想的实在差太多了。
蓝色驯鹿号整个船身向左侧翻,她径直冲进悬崖底部那堆半冻结的冰碴中,恐怖的碎裂声充斥着空气。船身剧烈地摇晃,人们的尖叫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冰山重重地压了上来,驯鹿号完全被卡在了中间。但船还没停下,她刮擦着侧面的碎冰,碎冰飞速弹射出来,就像一颗颗钻石。整艘船冲上冰沙,又立刻往反方向倾翻,发出难以言喻的声响。
库柏和罗里就像被发脾气的孩子甩出去的玩具一样,在甲板上东倒西歪。此刻整艘船向右倾翻,右舷被压在船身下。冰山毫不怜悯地推着船体,而蓝色驯鹿号显然不愿意屈服,冲向坚固的冰面。船员们尖叫着被甩向护栏。库柏看到船员帕特森被甩出了护栏,重重地砸在了悬崖上。要不了几秒钟,蓝色驯鹿号就会再次倾覆,从舱门倾斜45度变成右舷倾斜45度。
头顶上方,桅杆撞上了冰山悬崖,断裂口像是刺出了无数根牙签。可怜的船员米尔萨普在震荡之下几乎被肢解,命丧桅楼[6]。绳索和升降索脱了缰似地噼噼啪啪地断裂,像毒蛇一样嘶嘶地吐着信子,在寒风中飞舞。滑轮和滑块像五斤重的冰雹一样轰然坠下。船帆升降索支离破碎,绳梯横锁和桅杆分崩离析,船帆全都绞在了一起,一片败鳞残甲。
库柏躺在倾斜的甲板上,绝望地想抓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罗里在他下方,和他一样拼命在倾斜的甲板上支撑着。他的眼中已然不见谅解和听天由命,本能的恐惧已经击溃他的理智,他抬起头来看着库柏,眼里充满了惊恐。就在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库柏看到罗里徒手抓着一个缠在滑轮上的升降索。他试着不去理会周围的一片混乱,只是呆呆地盯着罗里白净的指关节和上面纹着的字:I-R-I-S-H。库柏没有亲眼看到冰架在高空断裂,但听到了它的咆哮。雪崩势如猛兽饕餮,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了纠缠的船帆和断裂的桅杆。库柏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罗里粉身碎骨的场面。
注释:
[1]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
[2]约为零下3.88摄氏度。
[3]高出海面1米左右的小型冰山。冰山融化时,内部封冻的空气溢出,会发出类似动物咆哮的声音,因此而得名咆哮者。
[4]斯库拉(Scylla)是位于墨西拿海峡(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岛之间的海峡)一侧的一块危险的巨岩,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卡律布狄斯大漩涡,英语中“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前有斯库拉巨岩,后有卡律布狄斯漩涡,指的是“进退两难”的意思。
[5]奥德修斯(Odysseus)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利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后,奥德赛不顾海神波塞冬的咒语启航回家,一路上历尽劫难。
[6]环绕下桅顶端的平台,用以展开中桅帆装、加强桅杆,并为在桅杆高处的人提供瞭望的站立处。
16.1859年10月27日
台灯勉强靠着一丁点儿木头支住。要是没有这点碎木头,它肯定会滑下桌子的,因为所有东西——书桌、船舱、蓝色驯鹿号本身——都以右舷17度的角度死死地卡在了冰山里。从那次的撞船事故中恢复过来后,库柏一直很吃惊和诧异这样的倾斜角度是怎么保持的。现在这只不过是蚕食他仅存理智的又一件烦心事罢了。
身材修长、一头黑发的库柏坐在船舱一头,而船长则在另一头。安德斯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煞是难看,这一半是他多年酗酒所致,一半是这些天来用樟脑又当灯油又当炉灶燃料被熏出来的。他巨大的身子弓着,犹如一个垂头丧气的醉醺醺的巨人。他厚厚皮肤上的毛孔已经凹陷成令人不快的一口口深井。库柏又可怜他,又厌恶他。但这两种情绪都不能让他免于船长的长期欺凌。
蓝色驯鹿号被困在这里已经两个月零四天了。北极已是严冬。随着储备粮食迅速消耗,船员们能挨过这个冬天的概率越来越小了。许多非必需品,例如烟草和咖啡,早已消耗殆尽。安德斯面前摆着最后一瓶酒,放在楔子上,免得滑下去。
小威利——罗里过去这么叫他——需要一个人和他交谈。所以库柏静静等着,一副满不在乎、鄙夷不屑的样子。安德斯这架火炮最近老是发泄着无可奈何的怒火,却不见他反省自我。少尉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正如他对这个男人的容忍一样。
“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安德斯说道,脸庞邋遢、粗野。他爱惜地摩挲了一番威士忌酒瓶,然后才拿起来。瓶子下方那一小块木头掉在了他的腿上,他并不在意。当然了,反正他一直不作为,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呢。
“是的,威利。”库柏回应道,一边搔着被煤灰熏得发黑、胡子拉碴的面颊,“真不敢相信十月都还没过完呢,我们就要近四个月见不到太阳了。”
“整整该死的111天,”安德斯吐了一口痰,“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么久。”
船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瓶已经半空的威士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瓶了,所有物资都要耗尽了。库柏曾主张应该把酒慢慢地平均分给所有人,但一阵拒绝的咆哮让他打消了念头。他知道,这一刻终究会到来的。安德斯明天又要发狂了。
“不过我们有7小时32分钟的黎明。”库柏补充道。
“去你的,还有该死的黎明!”安德斯突然爆发,“都是那该死的麦克林托克的错!”
库柏眉头一蹙,困惑不解。“麦克林托克船长,福克斯号?”
安德斯又开始咆哮,这次怒火更盛了。“这个精妙的想法是不是砸在你的脑袋上了?我是不是该叫你什么伊曼纽尔·牛顿。”
“他跟我们被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天呐,你个白痴!”安德斯吼叫道,“上帝,一定要我什么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吗?你会读法语书,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你看不到吗?你在野外森林里待太久了吧!”
库柏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跟你的妻子一样。”安德斯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他发现库柏最近已经越来越不怕他的恫吓了。
所以安德斯终于要说说那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库柏这么想。库柏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两个月前转而向北航行,为什么放弃航程,驶向未知海域。事发后,安德斯闭口不言,如笼中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丝毫没有处理船上的危机。当然也没有对失去两名船员和大副麦克罗伊表示过任何内疚。他们的葬礼就是个无礼的酒后笑话。就算听到安德斯认错也无济于事。
“麦克林托克就是一只狡猾的黄鼠狼,拿着我的东西就偷偷溜掉了。”安德斯对着酒瓶冷笑着,“我的东西啊,混蛋!我是四面楚歌啊!”
“是啊,就像只狐狸[1]掏了你家的鸡窝。”库柏无精打采地开玩笑。
“这个笑话真是他妈的消停不了啊。”安德斯抱怨道。
“你指的是另一个?”库柏问道。
“是的,另一个,你个白痴。耶稣啊,库柏,你真是太讨人厌了。”
“我确信你指的是耶稣基督,”少尉挑衅道,“不是耶稣·库柏。”
他们的对话最近变了调,因为库柏开始反击了。他已经厌烦了安德斯无能的怒吼,随着安德斯意志消沉,他也更加有底气了。扬帆出海时,安德斯形象高大:威风凛凛的体格、紧实的卷发和引人注目的连鬓胡子在风中颤动着,好一个船长的形象!库柏曾经甚至还希望能像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但现在的安德斯太可悲了。这辈子能让库柏痛恨的事情不多,但不作为绝对首当其冲。船长对解救蓝色驯鹿号这件事无动于衷。尽管库柏永远不敢直接挑战这个男人,但他也不再畏惧他的怒火了。
“我一开始就被那群小人暗算了。”安德斯继续对着手里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酒瓶抱怨着,“该死的骗子,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以你在说西北航道。”库柏说道。
“你说的真他妈的一点没错。”安德斯吼道,“那曾经是我们的目标,看在老天的面上。找到这条航道,名利双收!结果那个该死的帕里像个他妈的神仙救星,就那么跨过110°经度。耶稣·帕里。岛屿也以他的名字命名。谁会在乎啊?”
“显然你在乎,威利。”
“哦,接着麦克卢尔穿越了梅尔维尔海峡[2]。他是徒步穿越的,天啊!徒步啊!这是什么鬼西北航道啊?老天!”
库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安德斯说这些了。H.G.豪威尔公司授命蓝色驯鹿号寻找传说中的——很可能不存在的——西北航道:一条连接欧洲和太平洋的航道。在多名探险家数十年的搜寻后,这份荣誉终于花落两人——帕里和麦克卢尔。两个其实都没有完成穿行航道的壮举。由于帕里几近成功,他得到了整整5000英镑的赏金。麦克卢尔甚至没有在海上航行,却也被海军部表彰——仅仅是因为他徒步穿越了航线!所以豪威尔先生觉得应该雇一个制图师,这才安排库柏上船。不当的奖赏让许多人如梦初醒。愤怒的人不只安德斯一个。
所以威利,一个总是草率行事的人,决定背弃任务。他没有继续完成西北航道的绘图工作,而是全副武装、扬帆出海搜寻下落不明的富兰克林探险队。富兰克林在1845年寻找西北航道时销声匿迹。之后的十年里,英国曾三次展开救援行动,但都以失败告终。富兰克林夫人重金悬赏,寻找她失踪的丈夫。但安德斯没能找到失踪的富兰克林探险队,可想而知福克斯号的船长找到了。但为什么威利现在才说这些呢?
“那个该死的麦克林托克。”安德斯喃喃自语。他把瓶子里仅剩的那点威士忌晃了回去。他以前从不自言自语。可现在他不是在咆哮,就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该死的麦克林托克,”库柏重复道,“可能是我们的救星,如果不是被你搞砸的话。”
库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船长。在明显努力了一会后——努力明显失败了——安德斯皱起了眉头说道:“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搜救的第一原则!”库柏提醒道。这是目前为止他对安德斯态度最强硬的一次了。看到船长脸色气得发紫,他放缓语气解释道:“不要改变航线。这是第一原则。福克斯号已经定位了我们的方位,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这就是你立即转变航向的原因吗?你担心麦克林托克会跟着你,然后把你以为会在北边发现的金山矿山都洗劫一空吗?跟着你到真正的西北航道然后窃取你的名声?他已经赢得了富兰克林夫人的赏金——只要他快人一步把富兰克林下落的消息带回来。他才不会为了追你拿钱冒险。”
安德斯一言不发,咕咚咕咚地将威士忌吞进肚子。
“威利,我们没有如期返回,豪威尔会派救援队来的。麦克林托克会告知他们我们两船相会的时间和位置……以及我们的走向。他们会往那儿去,可我们不在那里。我们会被冻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在这个离北极只有几英里的地方!”
库柏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顶撞了船长。也许是因为配粮减半让他积怨已久,又或者是因为断了烟草而心中烦闷吧,库柏似乎不再害怕船长了。好长时间没看到这只雄鸡趾高气扬的样子了。不过脆弱又消极的库柏仍在焦躁不安地等着,想看看这个他曾经畏惧的男人是否还有往日的雄风。
安德斯没有回应,而是痴痴地盯着威士忌酒瓶。如果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茶,那他说不定是在占卜[3]。在尴尬的沉默中,时间悄悄流逝。库柏的手心开始出汗,胃里一阵翻腾。虽然他话说得比以前大胆多了,但他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些对话,那时候他还没有在对话中占据主动位置。
库柏拼命地想打破沉默。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安静了。他看到船长的手提暖炉旁放着一个空罐头,冷不防地冒出一句:“需要我帮你加点油吗?或许你想来点茶。”
安德斯古怪地看着他,终于开口啜泣道:“我恨他,库柏,你明白吗?”
库柏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安德斯船长……在抽泣?
“我恨他。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哭腔里带着哀求。库柏震惊了,但却不为所动。他可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他没有夺走你什么,除了希望。你自己绝望了,跟所有人一样。”
安德斯浑浊的双眼向着远方望去。船舱里灯光昏暗,但本来船舱也很逼仄,灯光不需要照多远。他的脸依旧那样污迹斑斑、面目可憎,但眼神却突然间清澈、犀利起来。库柏变得非常紧张。
“都是麦克林托克!”安德斯妒火中烧。积怨再次爆发。“麦克林托克!他夺走了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自由!我们要做的和洛根一样:开拓荒野!我痛恨那个混蛋。我要让他死得像黄鼠狼一样难看!我要……我要让所有人去追捕他,以上帝的名义!弃船!所有人,弃船!”
库柏重新警惕起来。安德斯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在讲话。“你不是认真的吧,威利!”
“该死的,库柏!”他斥骂道,“你能不能让我说完,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
库柏退缩了。情况真的有些不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安德斯刚刚撒酒疯又哭又闹。现在,自从被埋在冰雪里后,他又头一回下了命令。但是在北极的冬天走下蓝色驯鹿号?简直是在自杀!可他这个卑微的少尉又怎么可能阻止这一切呢?
他用不着担心是否要发起暴动了,因为安德斯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
“是麦克林托克夺走了我们的自由。”船长嚎啕大哭起来,“他逼我的。他逼我毫无……毫无计划地向北航行,就像你说的那样,库柏。是麦克林托克。”
安德斯荒唐地灌下了所有的威士忌。他一股脑儿猛灌着酒,让库柏听着他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库柏不知道安德斯到底想要他做什么,很想就这样离开,任由他毫无道理地把责任推到麦克林托克头上,任由他痛饮最后一杯。
正如库柏所愿。臃肿的安德斯向后仰在了椅背上,还差点从歪斜的椅子上摔下来。他呆滞的眼睛瞎转着,最终还是扫到了库柏。
“叫那该死的医生过来。”他骂道,“让他多带点油,我想喝点茶。”
库柏很高兴能摆脱这个可悲的人,就照做了。打开歪斜的舱门可不轻松,穿过去时舱门还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手上。他太累了,太饿了,脑袋里一团糨糊,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
* * * * *
走进高级船员舱,詹森依然坐在桌旁。蜡烛烧得只剩下一小段,软塌塌地黏在倾斜的桌面上,勉强让他可以看书。桌子的角度非常适合阅读,可倾斜的椅子让他干巴巴的身体不得不可怜兮兮地向前倾着。医生的头埋在皮包骨的肩膀下,几乎被他的黑色双排扣大衣遮住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库柏觉得很反感,跟一个甲壳虫似的。
“斯蒂格,船长要你过去。”库柏说道。
詹森医生转过头来,怀疑地打量着这位制图师。眼窝下的黑眼圈尽显病态,令人心烦。减半的口粮依旧足够维持他的生命,但是这持续的自我消解的苦闷正在摧毁他。
“你刚从船长舱那儿过来?”詹森简单问道。真没想到这无精打采的人还能说出这么利落的话。
“是的。他叫你拿一罐油过去。”
“你说的是樟脑,不是油吧?”
“我怎么知道?”库柏厉声说道,“他有一个空的方罐子,我就知道这些。”
斯蒂格病怏怏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
“那你看到了?我看你还没搬到大副的铺位去,想去更好的地方?”
库柏停下来,鄙夷地盯着那个男人,毫不遮掩。他虽然害怕暴戾的安德斯,但肯定不会害怕詹森。正如医生所说,罗里·麦克罗伊惨死后,库柏还没有从原先那狭小又不方便的上铺搬下来。库柏只是少尉,而这也只不过是个名誉称号罢了。他无权使用大铺位。还是让下铺空着好。这让他可以自欺欺人,觉得罗里只是没在铺位上睡觉,可能在甲板上。他多么希望罗里还活着啊。他实在太孤单了。
“你在说什么,斯蒂格?”
“严格来说你已经是大副了,”对方解释道,“你觉得高级船员舱的下铺配不上你么?那你就是想去船长室咯?或许你想要医生的铺位?我的铺位的确比你的大。我在海上漂了20年才换来这个铺位。可你是美国人,一定有什么更好的新点子。你觉得你可以睡我这样的铺位咯?”
“你为什么不去外面走走?”库柏讥讽道。詹森总是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式来跟他作对。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医生这么讨厌他。库柏挂着假笑补充道:“不过你得先去见船长。”
詹森慢慢地、笨拙地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一只刚刚从茧里挣扎出来的蝴蝶。他可真是个矛盾体:一个医生居然这么笨手笨脚。
“还是说你要去水手舱?”詹森咄咄逼人,“也许船长室跟你的美国精神格格不入?在美国,人人平等。为什么不让船长跟水手睡一个舱呢?随意一点,好像大家都一样。”
“我们的确都一样。”库柏反驳道。
“哦,我知道了。你拥有多少奴隶?”
库柏忽对他的嘲笑不予理睬。“我觉得没理由把大家分开,没理由。船员知道谁是老大,他们应该尊重他。担任领袖不意味着你要成为一个暴君。也许你们欧洲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文明。丹麦现在还有国王,不是吗?还有弑君和王子发疯的?还是说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面写的只是‘过去的好日子’?”
“他们看到你吃得比他们多的时候还会觉得大家都一样吗?”斯蒂格回敬道,“你对下层人民的爱也会体现到配粮上吗?还是酒?我看不是这样。”
“你这该死的撒谎精!”库柏被激怒了,“我好几周都没有抽过烟了,就是因为我把我的配额都给了水手!而且人人都知道我不喝酒。趁你还闲着赶紧去见船长。”
库柏大步离开,试着压制自己的怒火。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宣誓过的。虽然身边都是船员,要么就是脏话连篇的安德斯和麦克罗伊,但他一直抵制住了这些不良影响。不过最近库柏脑子里也会冒出些阴暗的想法——这是情有可原的,他觉得。显然斯蒂格把他最差的一面带出来了。
詹森医生拖着脚步走出了船舱,病怏怏的身体一路靠在倾斜的墙面上。库柏站在他的铺位前,却没有爬上去。他的鼻尖冰冷,总是这么冰冷。他都记不清上一次鼻尖感受到温暖是什么时候了。他扫视了一遍拢得跟小山包似的被单和里面藏着的珍宝,略过地图箱子,最后停留在指南针上。
库柏拿起那块冰冷的黄铜制品,把它整个翻过来。他认得背面那道划痕,不禁嘴角一扬。皲裂的嘴唇疼得厉害,可不再皱着眉头感觉好极了。他一直愁眉苦脸,都不记得原来笑起来感觉这么轻松。指南针上的划痕是他以前兜售地图时留下的。那是他第一次扬起帆驾着马车飞驰的时候,风向正顺,可艾格尼斯却突然停了下来。这头忠心耿耿的老马四个蹄子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突然间这么一停,库柏被甩到了艾格尼斯的背上。指南针从挂钩上飞了下来,掉在了车上。当然了,现在这个可靠的伙伴已经没用了,指针一动不动。他们离极点还很远,指南针不可能一直指向正南。
不,库柏需要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件不同的东西,或许是柔软的东西。他上前抽出一只填充布偶狼。
怒火一下子熄灭了。布偶差不多有30厘米高,平绒织面上绣着牙齿,眼睛是纽扣做的。他可爱的小阿普丽尔亲手做的这个布偶,当然是在她妈妈的帮助下完成的,让他出海时带在身边。针线勾勒出的那个滑稽的笑容好像在嘲笑他的这个愚蠢的念头。库柏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这个笑容,仿佛听到了女儿轻轻的咯咯笑声。
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布偶里,鼻尖抵着它圆圆的肚子。回忆中的风将他的思绪带离——但可不是北极圈这恶毒的、刺骨的狂风。哦,当然不是,带离他的是桑伯恩湾那轻柔的海风。他和阿普丽尔沐浴在快乐的微风里,在俯瞰着马奇亚斯的矮山上放着风筝。那是个深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伊曼纽尔被地鼠洞绊倒了,摔在草地上,风筝线都缠在了身上,阿普丽尔笑得前仰后翻,差点没被呛到。
他长叹一声,心中的紧张与愤怒随之释放了出来。这个布偶就是库柏唯一的盟友。他原来打算在西北航道的第一次航行后把布偶带回去给女儿的。现在他担心自己永远都没法把它带回去了。他把布偶拿过来,拼读它肚子上缝着的字。这是库柏家的家训:Nil Desperandum。拉丁文,意思是:永存希望。
“谢谢你提醒我,我的小阿普丽尔。”他对着布偶说道,“我会永存希望的。我和好好先生不会害怕寒冷、冰川、饥饿和囹圄。”
库柏感觉好了些,把小狼放在他冻得硬邦邦的枕头上。他们一块儿笑了。不,他们不会绝望——虽然本应绝望。他们真的应该绝望。
注释:
[1]“福克斯号”与“狐狸”在英文中是同一个词(fox)。
[2]梅尔维尔海峡(Melville Sound)坐落于北冰洋,是北极海上通道,是由帕里从东部(1819-1820)、麦克卢尔从西部(1850-1854)发现的。
[3]西方的一种占卜术,泡茶后根据茶叶在杯中的形状和位置来预测未来。
17.敌人的终结
蓝色驯鹿号的船员舱是一个大舱。这样安排最省暖气。唯一的铁炉固定在倾斜的地面上,一堆蓬头垢面、目光阴沉的男人围着铁炉坐成一圈。在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中,人们看似和谐,实则各自暗怀心事。光晕之外,整个屋子阴暗而冰冷。沿着墙壁的几个铺位上,几个人躲在大衣和毯子下瑟瑟发抖。清雅柔和的竖琴声从诚实乔治的铺位传来,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库柏进来的时候,八个人正争论得热火朝天。一个小个子看到少尉立刻扬起头来。
“库柏先生!”皮埃尔看到他舒了一口气,“我正试着跟这些笨蛋解释《人类的悲剧》给人道义上的启示,而不是绝望的理由。”
库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还警告过这个舵手,他每天晚上为大家译读这本书,肯定会引起不愉快。在北极,尤其被困在冰雪里时,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至关重要。但要让这些人保持清醒,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积极乐观。
大家从两边分开腾出一个空位,舵手戴蒙德搬来一个板条箱,好让库柏加入进来。舵手主要负责船务。他外表粗野,却和蔼可亲。库柏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安置了那个箱子才坐下,然后身体向火炉倾着,免得滑下去。
“《人类的悲剧》由利姆雷·马达可[1]所著”,皮埃尔带着浓重的口音继续演说,“旨在教导我们,人类虽能做出很多恐怖之举,但也一直在努力改进,这才是最重要的。即便身处逆境,也仍心存希望。”
“先生,这简直是鬼话连篇。”戴蒙德喊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块头,留着长长的金色卷发,耷拉在肩膀上,一只眼睛上戴着破破烂烂的眼罩。“是路西法[2]带着他们穿越历史,该死的。他才不会专注于什么改进。人类存在的每一段历史路西法都幸灾乐祸。他赢了。不是吗,先生?”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库柏。他显然是在场最有学问的人了,他们常常寻求他的建议来解决争论。通常来说这些争论很可笑,谈论的不是哪家酒馆最好,就是哪个港口的妓女最昂贵,这些事情库柏怎么可能知道呢。“少尉的脸红”是所有人最喜欢的游戏。
《人类的悲剧》故事的开头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天真无邪地走着。他们遇到了路西法,他向两人展示了未来人类的影像。路西法带着二人穿越历史中无数个黑暗的岁月,从法老时代、罗马没落、十字军东征之难,到恐怖的法国大革命,最后到达绿意盎然、重商主义的现代伦敦。皮埃尔本应该避开这个话题,书中讲述了太多黑暗的历史。
“嗯。”库柏开口了,“路西法以图像的方式来展示,难以辩驳。当然他不会去展现人类在法律、文明和道德上取得的进步。我们都知道历史充满了罪恶。”
“没错!”黑漆漆的铺位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本书只表现了罪恶,这说明作者也相信罪恶!他一次都没有反驳过!”
“确实如此。”库柏赞同道,“但是到了结尾,亚当对人类绝望了想要自杀时——”
“就是这里,哥们!”
“是的,先生!”
“但是,”库柏坚定地重复道,“夏娃告诉他自己要当母亲了。于是亚当拜倒在上帝面前,上帝解释了《人类的悲剧》的用意。”
“是啊!”皮埃尔激动地附和道,“他说了什么?”
“他鼓励亚当怀揣希望和信任。毕竟,绝望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最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满怀希望勇往直前,不是吗?”
这群人又开始嘟囔起来了。舵手狐疑地摇着头,长卷发在他的眼罩前面甩来甩去。乱发下的那只蓝色眼睛抬了起来,他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几百页的混乱和罪恶就这么……被末尾几个恶心的词……抵消了?”
“是的。”
“那就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对不对,先生?几千年的时光如同泥牛入海,最后上帝就这么建议我们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这样?”
“你还想要什么呢?”
“呃,先生,我想还是按照上帝说的办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随即大家就散了。皮埃尔咧齿而笑,凑了过来。“谢谢。”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个好话题。”库柏责备道。
“啊,可以消磨时光啊。毕竟我还是掌握大局的。这里除了我甚至没人能读得了这本书!”
库柏咯咯笑着取笑他:“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唬住你。”
“既然说到信任和诚实,”皮埃尔用法语鬼鬼祟祟地说,“那你私藏烟草是怎么回事?”
“什么?”库柏问道,一脸惊讶。他用英语简短地回应:“我几周都没抽一根烟了。你知道我把烟都发给大家了。”
“有很多谣言。”皮埃尔强调,声音低了下来。
“谁说的?”库柏大声问道,“谁说我私藏烟草的?”
“哦,你知道闲言碎语是怎么回事。”皮埃尔缓缓说道,“我们大多数人反正也不相信。还有传得更厉害的,说你一直把我们酒的份额都喝掉了,但我们都知道你不喝酒。肯定是医生散布的。”
库柏的脸皱了起来,幽默已经变味了。“他说什么了?”
“说?不,他没说,”皮埃尔嘲弄道,“但他暗示了不少。”
“情况不对[3]。”库柏同意。
说曹操,曹操到。詹森医生骨瘦如柴的身形从黑暗中晃了出来。他的肩膀垂得非常低,库柏简直觉得那是因为受伤了。他还真希望是受伤了。詹森看到库柏在盯着他。他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向库柏说的这番话是要说给所有人听的。
“嗯,现在,”詹森说道,“库柏撤到这里找同伴了。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了吧?”
“没多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你之前在哪儿。”
“我跟安德斯在一起,这你是知道的。这是干什么,斯蒂格?”
“所以你承认刚才和船长在一起了?把最后的威士忌给他了?两位长官分了最后一瓶酒?也没给你这里的伙计们留一点?”
“库柏先生不喝酒,”皮埃尔说道,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
“一个干练水手[4]能知道长官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吗?”詹森冷笑着。
皮埃尔不作声了,不想得罪长官。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一出好戏拉开,其他人都停止了谈话。连诚实乔治都不再拨动竖琴了。
“你到底想怎样,医生?”戴蒙德没好气地问道,把他的金色卷发拂到肩后。他是高级船员,没那么容易被镇住。斯蒂格没有回应戴蒙德,而是向库柏发难。
“后悔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了,库柏先生?”詹森继续沾沾自喜,“我猜你在和绅士费力交往后觉得需要同情一下这些乌合之众。可是话说回来,你跻身于绅士中从来就没自在过不是?你们美国甚至连体面的绅士都没有,不是吗?”
如果詹森医生正试图用某种船上政治手段来赢得船员的支持,那他真是表现得糟糕透了。大多数船员都曾经在楠塔基特岛[5]沿岸捕鲸。他们围在火炉旁,身子向前倾着好坐在凳子或者板条箱子上,都在恶狠狠地盯着医生。如果说詹森医生和库柏两人交恶过去是个秘密,现在也不再是了。
“船长是想让你来做什么呢,斯蒂格?”库柏咕哝着,“还是说他让你出来是因为看着你的驼背他也觉得恶心?”
皮埃尔抬起头来,诧异库柏会用上这么刺耳的语言。戴蒙德幸灾乐祸地笑了。
“哦,我不知道他要我做什么。”詹森咯咯笑了,“但我敢肯定你知道安德斯船长已经死了。”
* * * * *
库柏又往大衣里缩了一点,想要暖和些。可这无济于事。无孔不入的风像锯齿一样割着他的皮肤。他眯着眼,可实在太疼了。现在这里风刮得这样猛,两个月前需要风时却丝毫不见踪影,真是讽刺。
蓝色驯鹿号整艘船都弯成了弓形,倾斜地卡在冰川悬崖上一动不动。失事后,断裂的桅杆就被砍下来,重新利用。用来作燃料的残木和破帆早就消耗完了。冰崖下到处都是变形的铁块和零碎的残骸。
蓝色驯鹿号背后是旋转漂浮的冰山,一望无际,把太阳都遮住了。罗里一直把它叫作婊子。库柏也这么认为。这婊子现在是不再旋转了,可是冻得硬邦邦的。风已经不从悬崖那边吹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北面之间刮来的凛冽寒风。在春天到来之前看来是不会消停了。
库柏选在一个暮色最明的正午安葬船长威利·安德斯。太阳从未从地平线上钻出来,只是勉强给了几个小时阴蒙蒙的亮光。十三名形容枯槁的水手和一名无精打采的长官围在他的身旁。一个个都跺着脚,一边取暖一边等待。他们庞大的身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在蓝橙紫交织的结冰的海面上唯一的黑点。真奇怪这里居然没什么白色。
船长安德斯的遗体用亚麻裹着,安放在一个浅坑里,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新的冰块了。众人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已经竭尽全力,饥寒交迫地在刺骨的寒风中铲冰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没有燃料来火葬,没有流水来水葬,也找不到地方可以让死者入土为安。安德斯怕是在被狂风蚀骨、吞噬之前也得不到安息了。
库柏很想说点什么来揭露威利·安德斯一番。这个人恃强凌弱又鲁莽冲动。他不顾他人,置众人于险境后,丝毫没有担负起拯救船员的责任,反而日日酩酊大醉,把自己往死里灌。要说库柏为他的死有什么惋惜的话,就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事实上,从很多方面来看麦克罗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船长。他独当一面,负责航行、培训和纪律,可还是选择做安德斯的影子,只是在受命后才做决策。这是他的安身立命之道。要是他能活得久一点就好了。
库柏突然间觉得也许,只是也许,安德斯不是个那么糟糕的船长。他的事业可圈可点。作为船长,他必须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出成绩。毕竟H.G.豪威尔公司才不在乎他对手下是不是横行霸道呢。威利做所有决策,麦克罗伊一一执行。但这并不能为他在事故后的不作为开脱。
但库柏决定什么也不说。他不想像安德斯那样,在大副麦克罗伊和水手米尔萨普、帕特森的葬礼上出言不逊。库柏吩咐众人铲些冰块盖在他的遗体上。安德斯的悼词就是冰面上呼啸的狂风和雪地里铁铲挥舞的嘶嘶声。
库柏盯着那尊被帆布包裹的躯体,视线被狂风吹得有些模糊。随着遗体埋在破碎的新冰下渐渐消失,他回想起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场对话。安德斯反常地说了“请”和“先生”这样的礼貌用语。库柏之前从没听他这么说过。事实上,船长在死前话风大变,还说了“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自由”这样的话。他说的不是“我的希望。”
天呐,库柏意识到,安德斯是在试着为自己几个月来自私行径导致的失败而道歉啊!
铲子停止工作,詹森医生的冷嘲热讽随风飘入他的耳朵:“有什么话要说吗,库柏少尉?”
库柏从脚下的浅墓穴上抬起双眼,咆哮道:“下地狱吧!”
* * * * *
库柏靠在铺位上,把头深深埋进了女儿的小狼公仔里。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真冷啊,总是这么冷,只有小狼能给他的鼻尖带来一丝慰藉。像这样站着,静静地跟小狼说话能够缓和恐怖的气氛,还能温暖他冰冷的鼻子。这一切似乎越来越具有仪式感了。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拉回了现实。皮埃尔·沃拉尔走了进来,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褐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但肩膀却是耷拉着的。他也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什么事,皮埃尔?”库柏简单问道。
这位船员极力控制自己,可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喊了出来:“有一首颂词我是绝对不会忘的。我觉得戴蒙德会笑死的!”
库柏盯着他,等待着后文。
“你都没笑。”皮埃尔说,虽然这是明摆着的,“抱歉。我有关于医生的新闻,你会感兴趣的。”
“我不想听到医生的任何消息。”库柏怒火中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竟然暗示我要为安德斯的死负责?而且还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下地狱了,反正他看上去也已经在那儿了。”
“对,对。但这个你会想听的。他刚刚大肆声明撕毁自己的医疗合约。”
“你肯定在开玩笑。”库柏愣住了。
“我没有,先生。他刚刚大声宣读了他的合同条款,说他是由威利·安德斯船长直接雇用的,所以H.G.豪威尔公司的少尉代表不能命令他。是这样的,我确实听说过如果船只迷失方向但是航行还要继续的时候,船员们有类似行为。他们会说条款只适用于船,而不是船长。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尤其还是个医生说的。”
“那个该死的混蛋!”库柏怒火中烧。他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拳头。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公仔,正好对着它的纽扣眼睛。它歪咧着嘴笑着。库柏不想让阿普里尔听到他骂人。他朝外面走了几步,开始畅快淋漓地骂起来。
“他一开始就一直坚持要给官员更多配额!”库柏怒斥着,“安德斯一无是处,吃得还最多,但我能做什么?但是他现在也想效仿?我看不成吧!如果那个自私的混蛋以为能拿到任何该死的食物,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挨饿,只有干活的人才有饭吃。他必须他妈的遵守规定,要不就滚蛋!”
“我完全同意,”沃拉尔说,“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会认同的。但是他还是让几个人相信了你这里还藏着酒。”
“荒唐!我甚至都不喝酒!”
皮埃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要把那个丹麦神经病轰出去。”
“在这之前,先生……”皮埃尔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得要知道我牙龈痛得厉害。”
库柏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出海不久,”皮埃尔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坏血病的征兆。”
库柏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他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肯定很像斯蒂格。他惊恐地哀呼着:“哦我的天哪……”
“我知道其他几个小伙子也有症状了。对付医生我们不能太急躁了。时间越久他对我们而言就越重要。即便撕毁合约,他仍然是个医生。”
库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皮埃尔。他不会走人的。但这些愚蠢的谣言要停下来,我是说马上。”
他平静了一点,可还是怒不可遏。库柏突然回头看了公仔一眼,道歉道:“对不起,我可爱的阿普里尔。”接着,他继续对着皮埃尔说:“没吃水果是不是导致坏血病的原因?”
“是的。许多英国船只上都装着酸橙。哦,我多想回到马提尼克岛啊!”
库柏讽刺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想不通为什么。”
想家这种事儿难道还用说吗。可库柏还是轻声笑了出来。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里,他们肯定都想家。讽刺的是,他来自缅因州,想必那里现在也还是冰天雪地吧!但是皮埃尔来自火热的东加勒比海。虽然库柏也不喜欢太热的天气,他现在听起来也觉得这很是让人神往。
皮埃尔趁着库柏正打趣,接着说起来。“我上次出海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坏血病的症状了。我走进市场,从我看到的第一个黑人商贩那里买了几个酸橙。它们个儿怪大的,有你拳头那么大。加勒比酸橙跟英国的不一样:它们皮薄如纸,可是又坚硬难开。我没带刀,开始想用指甲把皮扒开,花了五分钟都没成功,最后是咬开的。好家伙!汁水多得在我嘴里都爆开了,我简直在果汁里洗澡!酸橙汁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味蕾。五分钟之后我就恢复健康了,真的!”
“马提尼克是约瑟芬皇后[6]的出生地,对吧?”库柏漫不经心地问道。
皮埃尔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旁边了。“啊,她真是位美人啊。是的,先生。”
这一小叙后,库柏感觉好了一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有两箱泡在酸橙汁里的干肉饼。叫上诚实乔治,赶快把箱子打开。叫他把肉饼混到每日的给养里。这东西可以帮助遏制病情。哦,还有,皮埃尔,如果有人再敢质疑我私藏了酸橙,我会让他们后悔说这种话的。那个病怏怏的丹麦人也是。”
皮埃尔点点头离开,留下少尉一个人沉浸在思绪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狼。这只平绒公仔就是他的告解神父,就像他当时是安德斯船长的告解神父一样。他拿起公仔,端详着它肚子上绣着的字。他再也听不到小阿普里尔银铃般的笑声了;她离得那么远,与这个绝望、恐怖的境地格格不入。不过女儿鼓励的话好像就在耳边。
“是啊,我亲爱的‘永存希望’,”他对着公仔低声说道,“谢谢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我知道我得肩负起责任。”
* * * * *
吩咐皮埃尔和乔治去拿干肉饼之后,库柏决定列个清单。他想清算一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他或许缺乏经验,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补给的配额,基本靠算数来做决策。至于其他方面,他则仰仗于那些信得过的人,比如皮埃尔。舵手戴蒙德是船上最有经验的人,下决定也少不了他。
库柏坚定地大步迈进船长室。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以帮得到他的东西,但他必须找出来。航海日志虽然看起来很有趣,但实际上不过是本什么都记、唯独没记思维过程的正式文件。但也许安德斯有一本私人日志,或者其他探险者的书籍之类的。库柏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他肯定不会想到会撞见那个丹麦人。
斯蒂格坐在甲板上,背靠倾斜的船身。他的黑色长外套敞开着,长尾撑得大大的拖在身下。瘦得皮包骨的手肘一如既往地向外戳着,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踩得稀巴烂的虫子,破碎的身体下方还淌着浓水。他两腿之间放着一罐空油瓶。整个舱内散发着樟脑的味道。
“斯蒂格,”库柏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庆祝你刚得到的、短暂的卸责吗?”
斯蒂格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少尉,脑袋怪异地垂着。他眼皮子耷拉着,眼窝里的眼球布满血丝。他试图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库柏慢慢地靠近医生,突然间警觉起来。这太不对劲儿了。
“斯蒂格?”
医生显然很难一直睁着眼睛。要不是库柏了解他的话,肯定以为他喝醉了。詹森的脸色亮了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他反应得这么慢,看起来真让人难受。
“那个美国佬,”他嘟囔着,“来拿走你……位置,殿下?”
库柏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我的合法位置,你说的是这个?”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两个空油罐。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罐子跟他之前看到的一样——都是空的——安德斯死前最后一番话时也是这样。罐子里装的是樟脑燃料,但是是泡在朗姆酒里的。我的天哪!库柏想到,这些蠢货在喝这些东西!
库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可以理解安德斯为什么会一饮而亡,可现在看起来他像被下毒了。是自杀吗?还是他杀?是有人怂恿安德斯在威士忌里面兑上朗姆酒和樟脑混合的燃料吗?斯蒂格毕竟是医生,可以让安德斯相信这么喝没问题。
“皮埃尔!戴蒙德!”库柏尖叫起来,“快进来!船长室……现在!”
为什么斯蒂格会把燃料喝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致命的啊。他显然不在乎。库柏怒不可遏。如果斯蒂格不在乎,那他也不在乎。
“该死的!”舵手走进船舱之后大声咒骂道。皮埃尔跳起来想越过他的肩膀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脏东西,”库柏提醒道,“要了他半死不活的命。”
戴蒙德拖着脚步走了过来,皮埃尔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证据确凿。
“果然是他的做派,”库柏不慌不忙地讥讽道,“他把我们所有的燃料都喝完了。”
“呃,我会……”戴蒙德囔囔着。
“把那个该死的混蛋拖起来,”库柏草草命令道,“然后把他扔出去。”
皮埃尔盯着库柏,目瞪口呆。戴蒙德则点头示意。“我们会这么做的,先生。我甚至会拎着他一走经过船舱,好让大伙儿都瞧瞧。”
两位海员抓住几乎语无伦次的医生,开始向外拖去。斯蒂格条件反射般地想站起来,但是舵手实在太强壮了,他根本就没机会。库柏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还得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
其实没必要让医生示众:在这艘船上,消息传得跟闪电一样快。库柏没再多浪费时间,领着队伍走出舱外,步入寒冷的黑暗中。他提着灯,头抬得高高的,一副真相大白的样子。一整列海员,有的提着灯,跟在皮埃尔和戴蒙德身后,看着他们拖着神志不清的医生。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分布不均的冰块在黑暗中让人很难通行。他们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有几次甚至都要跪下来。
漫天飞雪盘绕在他的靴子周围,模糊了足迹,但库柏认得几个小时前他们来过的地方。风太大了,几乎要把那仅有的一点儿灯光也给熄灭。寒风已经把覆盖在威利·安德斯遗体上的积雪吹散了一部分。
“这里!”库柏喊道,指着那块冰。他转动脚跟,咔嚓一声行了一个做作的立正军礼。船员把那个累赘扔在他脚旁——距离被帆布裹着的安德斯遗体只有一米远。船员聚集在一起,跟中午时基本一样。只是这次,所有人的兴趣都浓得多了。
斯蒂格轻轻地哼了一声,单薄的胸膛不断起伏着。他慢慢站了起来。狂风猛烈地拍打着他的长外套,又把他拖到冰雪中。他慢慢地支起身体,机械般地把衣服包裹在枯瘦的躯干上,紧缩着取暖。他没戴手套,也没戴帽子。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身体晃来晃去,显然迷惑不解。
库柏听了一会风声,不想急着走。船员们一分一秒地等着。等到风势变弱,不再刮起漫天飞雪模糊他们的视线,在橙色的光晕中一张张面孔清晰了起来。
“好了。”他突然喊道,“所有人都进去!”
大伙解散了。大多数人已经等不及回到蓝色驯鹿号里去了。有几个人则显得不太情愿。库柏看到几只眼睛还停留在那个黑色的佝偻身躯上。一些人震惊不已,一些则唏嘘惋惜。皮埃尔督促他们继续前进,戴蒙德也是。
最后那一刻,库柏站在斯蒂格身前。可怜的医生迎风站着,被风雪拍打,凄凄惨惨、支离破碎。提灯的橙色光晕随着他们走向船只而上下晃动。黑暗主宰了一切,黑暗和死亡。库柏终于笑了。接着他也转过身,把医生丢在那里等死。
注释:
[1]利姆雷·马达可(1823-1864),匈牙利诗人,剧作家。
[2]堕落天使。传说中路西法曾是上帝座前的最美丽高贵的六翼炽天使,日复一日陪伴上帝左右。但上帝创造出亚当之后要求天使们对其行跪拜礼,路西法认为有辱尊严和骄傲,断然拒绝并带领其他天使向上帝宣战,失败后堕落入地狱。
[3]原文Something's rotten in Denmark出自莎翁的《哈姆雷特》。
[4]航船上船员等级名称,其职位高于“普通水手”,但仍属于等级较低的船员。
[5]楠塔基特岛(Nantucket)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的一个岛屿,是捕鲸业早期的世界中心之一。
[6]约瑟芬·博阿尔内(1763-1834)是拿破仑的第一任皇后,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位皇后。出生于当时的法属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和拿破仑于1809年离婚。
18.1860年2月27日
“是的,我知道。”库柏雀跃地答道,“我也觉得我们今天会看到它的。”
他盯着黄色的按钮和污迹斑斑的线,以及仪表盘上映照出的他们的傻笑。
“根据数学推测,我们今天有6小时46分钟会看到太阳。哎呀,我们已经四个月没见着太阳的影子了,今天居然会有六个小时!”
水珠沿着船长室的屋顶,从倾斜的墙面上滴落。一阵风拍过蓝色驯鹿号的左舷,让她一颤。库柏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水雾中,但心情丝毫不见影响。
“是的,”他继续说道,“暴风雨今天就会停了!温度已经上升,风向也改变了,不再刮北风了。你可以感觉得到。也许两周前太阳就已经出来了,可今天才是我们能见到它的日子!”
愉快的笑容很快就变味了。怒火在他的唇齿间燃烧。
库柏一直在啃一块干肉饼,可只能尝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儿。他的五脏六腑在剧烈地蠕动着,可不管血腥与否,他还是坚持着。口腔中的痛感并不是因为坏血病,而是食物造成的。酸橙汁已经冻成锋利的小晶球,嵌在压紧的肉饼里。这是他在黑暗中独自忍受的其中一种疼痛。
他看了一眼公仔——从船长室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他一直仔细地分配着酸橙汁肉饼。他细心计算,确保能够坚持到太阳出来,也由此意识到仅仅依靠数学的局限。就像戴蒙德曾经警告过他的那样,现实跟预估可能大相径庭。但奇迹的是,这些抵抗坏血病的干肉饼真的帮助库柏撑过了整个冬天。太阳升起那天暴风雪降临,还肆虐了好几周时间,真是太糟糕了。大伙儿还指望着这点希望呢。
库柏现在住在船长室里。舵手戴蒙德一开始就强烈要求他这么做,说知道他掌控大局会让大家感到放心。皮埃尔也同意,但库柏还是拒绝了。他只是个少尉,不是船长。但在船副室里待了一个月后,他终于改变了主意。那真是命运攸关的一天。因为正是从那之后,他才发现船长室有一扇锁着的门。
在右舷角落,就在他被子堆得皱巴巴的铺位旁边,有一摊泥水,船只的倾斜使那里形成了一个蓄水井。冬天的脚步确实远去了,墙面上那一层白霜终于开始融化。虽然这些现象鼓舞人心,库柏还是实际的。所有这些好兆头似乎都来得太迟了。
“可是何时怀揣希望都不算晚,好好先生!”他向公仔宣布道,“这不正是《人类的悲剧》的启示吗?现世这般恐怖,但在正确的时候说正确的话,就一切都好。我不是伊甸园里的亚当。我无法让上帝听到我的心声。但皮埃尔说得对,只要在你需要的时候明白这个启示,谁还需要上帝的倾听呢?”
他摸索着茶杯,茶叶从上个月开始就被反复冲泡,茶水早已淡然无味。漂浮着的叶茎和破碎的叶片既不能提味,也没有营养,可好歹看起来让人舒服些。而且还是热腾腾的。一个小木片垫在杯底,因为船一直右倾着,这样可以防止水洒出来。库柏用手指从茶水里捞出一块儿冻着的小牛肝肉饼,这时木片掉了下来。即便在温热的茶水里泡过,肉饼还是硬邦邦的,就像困住蓝色驯鹿号的冰体一样。
库柏用原先装着朗姆酒燃料的空罐子敲打肉饼——直到把它敲碎。这个空罐子是之前船长和医生留下来的遗物。肉屑四溅,最后飞到右舷角落的垃圾和雪泥浆中。库柏把肉屑从脏物里挑出来,又把它们放回茶里融化。但是冻肉饼一直顽强抵抗,直到最后也没化,他只好把冻着的肉饼碎块塞进正在出血的疼得厉害的嘴里。他艰难地嚼着,专心致志。这毕竟是他的最后一餐了。根据他的计算,他们一周之前就该死了。他还是倔强地坚持着,虽然只是勉勉强强。
船长室外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库柏警觉地跳起来,差点撞到墙上。他抓过船长的左轮手枪,转过来面对着门。
预料中的这一幕让他浑身一颤。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他神经一直高度紧张,就像咖啡喝多了的那种心慌。从步入船长室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抖个不停。
库柏真的掌权了之后,舵手戴蒙德就不再支持他了。库柏走进那扇带锁的门后,戴蒙德就斜眼看他了。那个恶心的混蛋斯蒂格显然成功地把怀疑的种子种进了这个男人身上。从库柏清理门户开始,戴蒙德就不再信任他了。库柏一直对安德斯的失职和詹森的懈怠感到生气,他就是没法放任不管!冬季黑暗的第一个月他是一个人在船长室度过的,一个人蜷缩在局促的铺位里。一开始他盯着斯蒂格之前一直在反复读的那本书,最后把它付之一炬,一把烧了取暖。这么做也丝毫没有减轻他对那个人的恨意。皮埃尔劝他冷静下来,可也拿不出切实的办法来。
库柏终于想明白了,既然愤怒在他的血管里奔流着,空气又是这么寒冷,为什么不释放出来?他以为寒冷能抚平他的情绪,可事实并非如此。血液一流出伤口就冻住结痂了。更不用说从受伤的手腕上掰下冻住的血块有多疼了。他肯定发出什么声音了,因为皮埃尔和戴蒙德都跑过来打断了他。他不得不躲进船长室,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门。从那天起,皮埃尔挨得更近了,但戴蒙德开始躲着他了。疑心在空气中涌动着。
库柏又听到一声巨响,这次还夹杂着叫喊声。船员们在船舱里争执。他在一片混乱中听到诚实乔治在喊:“别碰我的竖琴!该死的,我说了不许碰!”
嘲弄声随之而来。“让我们为假弗兰克欢呼三声,这位新的竖琴家!竖琴[1]竖琴!”
“万岁!”
“竖琴竖琴!”
“万岁!”
欢呼声变得一片嘈杂,就像一群争吵的海鸥一样。“竖琴!竖琴!竖琴!”突然竖琴的琴弦啪的一声断了,煞是刺耳。库柏往门里开了一枪。
枪声在船舱里震耳欲聋。烟雾绕着枪管盘旋,他试图在耳中的轰鸣外听见什么别的声音。门外陷入一片寂静。
库柏气喘吁吁,看了一眼好好先生。他总是遵从它的指示。好好先生一直很镇定,脸上的笑容扭曲,但总不散去。库柏放松了一下,把最后一小块肉饼放在面前。
他必须集中精力。春天就要到了,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快蓝色驯鹿号就有机会重获自由了。船只底部的碎冰也许跟冰川底部冻在了一起,但是浮冰很快就会活跃起来。暖流会从底部瓦解冰块,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像一位诱惑牧师的老处女一样。是的,有很多事要做。他要对蓝色驯鹿号负责。
多么愚蠢的名字啊。这艘船强悍得很,是一艘赫克拉级[2]炮船,装载重型臼炮[3]。为了应对战争而设计的特厚船身,使得这种船特别适合在冰海航行。在过去几十年的极地探险中,同类的船都熬过了致命的冰川困境。事实上,正是一艘她的姊妹船间接地带领他们误入了现在这个冰窟陷阱:惊骇号正是由探险家富兰克林指挥航行。
他想放声大笑,可他必须克制住。他必须集中注意力。
这艘船被H.G.豪威尔公司买下来的时候被命名为驯鹿号。安德斯船长是个迷信的人,他坚持船的名字里必须有“蓝色”二字。他的第一艘船是蓝色钻石号。看到另一艘名为钻石号的船沉没以后,他觉得肯定是“蓝色”两个字保佑了自己的船。于是他的下一艘船从风之号改名为蓝风号。虽然这个名字很荒诞,而且据说改名总是跟坏运气联系在一起,但他还是坚持给这艘船的名字改成了蓝色驯鹿号。
库柏朝好好先生咯咯地笑:“富兰克林应该把船只的名字从惊骇号改成蓝色惊骇号。另外我觉得安德斯应该把这艘船叫作蓝色睾丸号。”
好好先生置之一笑。
“是啊,我们会渡过难关的,不是吗?即便其他人办不到。只会是我和你两个人挺过去。”
库柏听到门外更嘈杂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皮埃尔在和戴蒙德争执。他们显然就在门外。
“蓝色睾丸!”库柏突然间尖叫道,被这个名字逗乐了。好好先生也大笑不止。“蓝色睾丸!蓝色睾丸!”
库柏止住笑声,眼睛盯着门。他们会过来一起分享这个笑话吗?
思考了一会后,库柏起身迅速拉开了门。皮埃尔差点摔进门里面,但还是勉强保持了站立姿势。戴蒙德站在他身后。他的一只蓝眼睛穿过皮埃尔的金发打量着库柏。
“下次再一起来。”库柏脱口而出,“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是的,很多事要做!风向变了。有希望了!”
戴蒙德听到这番话似乎很欣慰。他眼神闪烁扭头朝着船员舱喊去:“听到没有,大伙?船长要突围了!我会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先生。”
“是的,是的,我们必须集中精神!”库柏马上附和道。“不能放弃我们的责任!不,不!不能像那个可恨的死人斯蒂格那样。那个可恨、沮丧的斯蒂格[4]!沮丧的斯蒂格!沮丧的斯蒂格!”
戴蒙德眼睛微微眯起。“对,先生,”他慢吞吞地迎合道,“您说的没错。”
皮埃尔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一直都只是盯着库柏看。更准确地说,他是在盯着长官手里还在冒着烟的那支左轮手枪。
* * * * *
库柏检阅了下方站在冰面上疲弱的船员们。蓝色驯鹿号的所有成员都在场。自从他掌管以来,没有一个人掉队,他很是骄傲。虽然从他们病弱、干瘦、憔悴的外表上来看,他们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暴风雪终于停歇,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冰面。希望之火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库柏也感受到了。多么温暖、美妙的太阳啊!万物皆仰赖于它。历经了四个月的黑暗后,谁都不想再看到它落下了。
啊,希望!即便在黑暗中,恐惧也没有完全侵蚀希望。看到冬日的黑暗散去,天空中巨大的绿色滚动波浪取而代之,库柏很惊讶。这是北极光。这个现象太迷人了,天空中闪烁了各种色彩,从绿到蓝,甚至还有红色。当然了,但是在北极,这光芒四射简直难以置信。夜色仍在,但已经无法与日光相抗衡。彩虹是太阳最好的馈赠——冰面发着蓝光,水面闪着绿光,影子晃动着深紫色,而太阳本身闪烁着灿烂、耀眼的金光。
12名虚弱的船员两两一组,库柏和戴蒙德分别执掌蓝色驯鹿号的两侧。每组都分到一根长杆,那是从坠落的前桅最顶端的圆杆上砍下来的。戴蒙德监管右舷的四个小组,妥善安排他们的位置。他比库柏更有经验,所以少尉自己只在泥泞的左舷管理两个小组。尽管提防着这个独眼人,但库柏知道他也一样迫切希望将蓝色驯鹿号重新拉回航道上。他跟詹森不同。
库柏在左舷的两支队伍艰难地向被暖流渐渐融化的碎冰区跋涉。左舷远方的冰面已经融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队伍到达水域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用杆子撑着船!”戴蒙德在寒风中喊道,“稳稳地抵在船身上!准备好使出全部力气,弟兄们!”
西风依旧刮着,所以大家都等着风向改变。南风会带来暖意,融化更多的冰雪,而且有可能——只是有可能——他们可以借着南风把驯鹿号推进水中。戴蒙德对风的解读跟麦克罗伊对冰的描述非常相像。他说,风和女人一样善变,会随时毫无道理地改变主意。风向改变之后,坚硬的浮冰会在几分钟内融化。暖风会瞬间打开一条长达几十米的畅通航道。但冷风也会在须臾间将航道封住。
风撩动着人们的心。奇怪的是,它似乎不再与秋冬季的北方女妖有任何关系。那时的风扫过冰原,刺入骨髓,裸露的皮肤在30秒内就会被冻伤。船员们为了自保,都在统一的羊毛衣外面裹着海豹皮夹克。他们还戴着翻毛手套,在火堆边一动不动。但今天很暖和,差不多有零下三度。
这些饥饿的人们能推得动船吗?蓝色驯鹿号船身很重,船体设计得十分厚实,足以承受英国海军3吨重的迫击炮。作为一艘用于海岸攻击的小型臼炮船,她本身的实木就超过300吨重。所有赫克拉级[5]的船,如复仇号、毁灭号、惊骇号,都十分坚固。坚固的船配强硬的名字——战士的名字。天知道为什么这艘船要叫蓝色驯鹿号。
冰封的海面上时时回荡着断裂声和爆破声,如同枪响。交响曲开演了。水温仍在冰点以下,但只要达到零下三度,冰就会融化。确实,冰川从远处到港口,正在破裂。风突然转向,从南方吹来。
等的就是它!
库柏眼前划开一道水路。坚冰开始瓦解了!他鸣枪示意开始行动。所有12个人将他们的杆子压进蓝色驯鹿号干燥的船体下,一边猛推,一边嚎叫。
“快成功了!”戴蒙德在对面尖叫道,“四组,支点往下!五组,支点抬高,要在船舷正下方!”
库柏负责的四个人正奋力往上使劲,嘴里发出咕哝声。他们踩在碎冰形成的泥泞地面,急切地一步一步向前。他们的任务是摇动着杆向上推。这四人饿得皮包骨,而且关节肿胀,想用这样的躯体去撬动一艘如此沉重的船,简直十分可笑。但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法。
“继续保持!继续保持!快成功了!快成功了!”
戴蒙德兴奋得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大家都感受到了。库柏随他一起尖叫,每个人都将满腔的恐惧与愤怒注入手上的工作。突然,蓝色驯鹿号干脆利落地从前端摔下。气氛瞬间怪异地安静下来。
随着船的两端恢复正常,库柏负责的两个组的人都被甩到后面。他们又惊又喜地尖叫着,因为他们正身处冰冷的雪泥浆中。戴蒙德带领的小组也乱作一团,军官与普通船员之间的隔阂突然消失了。经过漫长的疯狂的四个月,终于要回归正常了。
人们欢呼着,库柏从心底感受到一股平和舒缓的暖意。在他印象中,自己那令人萎顿的晕眩头一次有所减轻。
但他们的欢呼为时尚早。那该死的风和女人一样说变就变!南风突然转向,船尖瞬间被冻住。冰摩擦挤压着蓝色驯鹿号的船体,她颤抖起来,如同被一个巨锤敲打一样。冰以巨人之力,封住了船的两翼,库柏惊骇地看着她被牢牢定住。
“她被冻住了!”戴蒙德从远处喊道,“快起来!各就各位!”
但已经太迟了。人们挣扎着想将她往上推,迫切渴望能让她摆脱那些冰爪。如果那些互相交织的冰指只是冻住船底,那就还好。但形态各异的冰缘深深刺入船体,碎冰不断爆裂。
库珀盯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简直不可能!他回忆起在南极洲时,惊骇号曾经被冰推下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但仍无大碍。蓝色驯鹿号抵抗这冰雪桎梏已经四个月了。不,不会的!不会是船的问题。她非常棒——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问题出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胆小而懦弱。
库柏蹚进凹凸不平的碎冰和雪泥浆来到船舷边。戴蒙德已经站在一道冰脊上,估算着损失。下边的人灰心丧气地悄悄溜走。
“船长!”戴蒙德大声喊道,向库柏挥手。他没戴帽子,卷发一直垂到肩上。他把头发向后拂开,深邃的蓝眼睛仔细检查着蓝色驯鹿号。
“她还没有完全妥协,先生。”库柏趔趔趄趄,终于走到他身边。“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看起来船体结构仍然完好。有两个地方破了,的确,但破的地方位置足够高,打个补丁没有太大问题。当然我们得更加小心地行驶,但只要不直接撞到冰山或者被浮冰挤压,我们就还有胜算。”
库柏麻木地盯着船,双臂抱住自己。
“任何适宜的风都可以让船再次进入水中,先生。我可以安排小组去破开刺入船体的冰,并开始打补丁。问题是,先生,时间。”
“因为到那时人都已经死了?”
戴蒙德惊骇得说不出话。周围冰原反射出的强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是的,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一旦刮起暴风雪,大家除了把海豹皮衣服煮了就没别的食物了。许多人脚踝和关节严重肿大,他们几乎是没用了。但此刻外面天气不错。他们可以去打猎。”
“对,对。”库柏讽刺道,“我相信拿着枪的人。”
“……是的,先生。”他谨慎地表示赞同。
“信任!”库柏突然爆发,“那就是让我们超越《人类的悲剧》的东西,怎么样,戴蒙德?信仰上帝。留两个小组修补船体,剩下的人去打猎?”
“当然,你说了算,先生,那是我的想法,但得要他们全都听从指挥。”
库柏再次打量那群人。他们全都躺在冰面上,显然筋疲力尽。他们已经全力以赴,不过悲剧的是那还不够。许多人身上已经出现红色甚至绿色的斑点。库柏努力忍住不去蔑视这些可怜的家伙。他得对他们负责。再说还有希望。
“好吧,戴蒙德先生。”库柏开口,但又停下。几个小组的人已经拖着杆子离开了船体旁边的危险地带,只剩一个组的人还在。一根长杆已被完全丢弃。事实上,有一个组的人不见了!
“你他妈的到底在这里搞些什么,戴蒙德?”库柏指着那根孤零零的杆子咆哮道,“这几组是由你负责的!我只不过把他们交给你几分钟,现在人都不见了!”
他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睛,然后立刻开始数还剩多少人。
库柏拽下手套,从外衣里掏出手枪。戴蒙德本来是挑衅地看着他,但当库柏咆哮时,他退缩了。“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库柏怒气冲冲地走过那些人。大多数人都恐惧地看着他。还有些人已经根本不在乎了。皮埃尔·沃拉尔不在人群中。
注释:
[1]在美国海军传统中,船员欢呼“hip! Hip!”而船长回应“hooray!”作者在此处玩了个文字游戏,将hip 替换为harp(发音相近)。
[2]英国皇家海军十九世纪初对船只分级的一种,赫拉克级船为重型炸弹或臼炮船,多用于勘探及测量工作。
[3]一种短炮管、大口径的火炮,因为形似石臼而得名。
[4]沮丧的斯蒂格(blue Stig),“blue”一词在英文中可意为蓝色,也指忧郁、沮丧,此处为双关语。与前文安德斯喜欢在船名中加“蓝色”一词相呼应。
[5]英国皇家海军十九世纪初对船只分级的一种,赫拉克级船为重型炸弹或臼炮船,多用于勘探及测量工作。
19.人类的悲剧
库柏踩在冰碴泥泞里,低声咒骂着,让人毛骨悚然。他简直不相信戴蒙德会这样没用。让他愤怒的是,戴蒙德竟然没预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自从詹森在船员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他就该知道他们最终会失败,会堕落,会放弃。
风从西面徐徐吹来,将带着冰山气息的冷空气吹进他已经冻僵的鼻中。要追踪那两个人是很简单的:他们的靴子都深陷进厚厚的冰碴里。他跟随他们的脚印一路向北来到一个冰崖。再往上走一些,他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没有试图降低说话的声音,这些蠢货。显然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做费神费力的任务。他们兴奋地互相发着指令,就像两只小狗在隔着篱笆互相吠叫。
皮埃尔的重口音很容易识别。另一个人是诚实乔治。库柏厌恶地撇起了嘴。在所有人中,怎么偏偏是他们像詹森一样?背弃职责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谁也没有理由擅离职守。
库柏抄近路顺着冰崖旁融化的冰雪往下走。冰面的裂缝一直向北延伸。他终于看到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只海豹!他们抓到了一只海豹!
这两个人正忙着击打这只哺乳动物的头部,要结果它的性命。海豹不算大,一米多长,但它身上有天赐的绝好的肥厚脂肪和肉。生肉含有丰富的能抵抗坏血病、拯救生命的维生素C。海豹的垂死挣扎渐渐停止,血液在薄冰上流淌。
库柏快步走向那两个人,他们因刚才的搏斗还在喘着粗气。周围的冷空气环绕着少尉的手指,指关节上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冷冰冰的。手枪更冷。
“先生!”皮埃尔高呼,气喘吁吁。他的双眼兴奋得发狂,他的双手因为之前的搏斗沾满血迹。“一只环斑海豹!我们得救了!”
库柏的左手紧压住外衣下的手枪。他在北极唯一的朋友的出现,给了他力量。库柏默不作声地将枪口抵住乔治的后脑勺。
“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好好先生?是这两个叛徒吗?”
乔治停在原地不敢动,他正斜靠着海豹棕色的鳍。他极其缓慢地将两只手放在海豹身上。皮埃尔惊恐地喘着粗气,他也低下头,大大张开双臂,把自己交给库柏。
库柏皱起眉头,他注意到乔治有些异样,而那让他十分不安。他颈后有一道10厘米长的伤疤裂开了,伤口不断渗出血液。他意识到那是坏血病的病征,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皮埃尔之前就提到过,在这种病的侵蚀下,结疤组织会退化。
皮埃尔注意到库柏分心了,他很快结结巴巴地开始解释。“我们看到了海-海豹,先生。”他说,“我们没出声,担心把它吓跑了。我们就溜出来抓住了它。我们得救了,先生。”
“得救了,我们吗?”库柏讥笑道,舌头火烧火燎的,带着酸味。他努力想集中注意力解决眼前这两个失职的人,要寻求正义,但乔治脖子上流脓不止的伤口太过触目惊心,任谁也没法忽视。他被迷住了,又敬畏,又恐惧。
乔治用抽泣回应了一声。空气中的紧张并不是得救的希望,他很清楚。
“我不相信,在所有人中,竟然是你,皮埃尔,会擅离职守。”库柏抽回思绪,但仍然紧紧盯着那个发出恶臭的伤口。
皮埃尔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跟该死的詹森一样!”库柏怒吼道,抬起手枪。他最终将视线从伤口移开。
乔治的双手开始颤抖。海豹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双膝,感觉到血已经冻成冰,他呜咽起来。
自从蓝色驯鹿号被扳正以来他所享受到的头脑清晰的感觉正在消失。晕眩感在增长,还有焦虑感。也许他在酸橙肉饼的事情上搞错了,根据计算结果,他们两周之前就已经吃完了,但库柏今天早上都还吃了最后一个。那么为什么乔治会有那种病症?库柏将手枪更用力地抵住他的头。
“为什么每个人都叫你诚实乔治?”
他的颤抖减缓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先——先生?”
库柏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你诚实乔治?”
“我——我的姓是林肯,先生。”
“所以呢?”
“是昵称——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总统候选人,亚伯拉罕·林肯[1]的昵称。”
“真是荒唐。”库柏斥责道,“一个诚实的政客?不,你以为这会引导我信任你。一开始就有人策划了这件事。他妈的诚实乔治在保持供应不断链。告诉我,你个狗娘养的,酸橙饼什么时候吃完的?”
在被枪管指着的巨大压力下,他畏缩着回答道:“大——大约两——两周以前,船长。”
“撒谎!”库柏咆哮起来。乔治惶惑地呜咽起来。
库柏死死地盯着那道伤口,视线都模糊了。熟悉的紧张感袭来,他双手开始颤抖。诚实乔治显然已经患了坏血病。他们所有人都是。他自己犯了个错,问题就在这。一个错误,一个计算上的错误。安德斯是个恶霸。詹森是个贼。库柏是人。人就会犯错!
库柏知道自己不是詹森。他不是詹森!他得向大家证明他不是。但怎么证明?库柏把所有思绪都扔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你看到我看到的人了吗,我的朋友?我们真的如此幸运吗?”
“是的,先生!”皮埃尔狂热地插话道,“非常幸运,这只海豹够我们所有人吃!”
“闭上你的臭嘴!”库柏恼怒万分,厉声喝道,“我是在跟你说话吗?”
他打了个哆嗦,盯着冰原。
“真的会吗,好好先生?会那么简单?我会向他们证明我不是他。”
库柏的手枪仍然稳稳地抵着乔治的后脑勺。库柏从侧面看向那张颤抖的脸,但他看到的是骇人的紫色斑块,长在一双冒着精光的小眼睛下面,惨白的额头下眉毛连成一条线。
库柏倒抽了一口气,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所以你在冰原上还活下来了,哈,詹森?我们看看是不是那样!”
他扣动了扳机,乔治猛地摔到了冰上。他的脸撞到坚硬的冰面,把冰都撞裂了,那冲击力几乎跟枪击差不多。他死了。
皮埃尔尖叫起来,库柏漫不经心地看向他。惊愕万分地,库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他杀死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斯蒂格·詹森。怪不得他们一直找不到尸体——他就在那儿,离他不到三米,蜷缩着双腿[2]!
“去死吧,你这个垃圾!”库柏呼号着,一次又一次扣动扳机。他第一枪深深打进了皮埃尔的肩膀。皮埃尔猛然跳起,大声喊叫,这时另一发子弹打进了他的肩胛骨,骨头粉碎,极其残忍。他痛苦万分,手脚无法控制地乱动,滑倒在身后污糟糟的雪浆中。他半身淹没在冰冷的水中,哭号着努力想爬上来,但徒劳无功,他的手臂使不上劲。他像一条鱼一样重重摔下。库柏看着他,一脸茫然,他的整个世界都在颤动,他战战兢兢地,无法集中思绪。但他必须得凝神,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他必须向他的船员们证明他不是詹森。
库柏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水边,对着皮埃尔的后脑又射了一轮子弹。
眼前的景象不好看,但令人满意:两个死人在一个宽阔的血池里,纯洁的冰上溅到了灰色的东西。他们附近是海豹的已经凝结成斑的血。库柏彻底搞砸了。
库柏拉起他的海豹皮大衣,拽出那只汗湿的脏兮兮的狼布偶。他野蛮地把它伸进那个人血越流越多的池子里。它的身体倾斜着吸收了越来越多的血,黄色的纽扣眼睛一闪一闪。
“还有很多事要做。好好先生。我们必须活下来。我们必须吃东西。”
库柏跌坐在海豹旁,拔出一把刀。刀柄的头上一团血污,但棕色的刀鞘非常漂亮,折射出七彩的光。他用刀片沿着海豹的两只鳍一圈一圈地割着。肥厚、丰满的脂肪保护着肌肉,他贪婪地把脂肪割下。片刻之间,他双手沾满了血,脸上也是。他不得不扯掉围巾,因为风一直把围巾吹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还粘在海豹的脂肪上。
他吃了所有脂肪,直到吃不下,然后愉快地往后一靠。突然接受了那么多油腻的食物,他的胃在痉挛。他沉浸在这种大腹便便的感觉中。
突然他把肚子里一半的食物都干呕了出来。呕出来的食物流向海水中。他的身体抽搐着,接着他呕吐得更厉害了。他的胃很快空了,如此猛烈地。他嘴里满是血和胆汁的味道。他的喉咙烧得很痛,鼻窦干得冒烟。但他没有绝望,他知道自己总能吃更多。
他心底某处在怀疑,为什么其他水手没来查看。显然没人注意到枪击,因为宏伟的北极交响曲已全面奏响,这片海域到处都一遍遍地回荡着撞击声、破裂声。
他终于不再气喘吁吁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如同雕像一般的海豹尸体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它已经不再流血。他颤抖着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杀的第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庞已经撞到冰里面,所以他看着他脖子后面那道红色的、裂开的伤口。那化脓的伤口远比那被打爆的颅骨要触目惊心。
那么,到底哪个人是詹森?他们看着都一样。好好先生正忙着喝他们的血,没空帮忙识别谁是谁。也许回到安全小屋他们能搞明白。库柏越来越困惑。好好先生是狼,当然,它是不会被这些疑虑所限制的。他的衣服被血迹染成了黑色,他微笑起来。
* * * * *
“真是个好主意,好好先生!太棒了!”
库柏在小屋里大笑不止,笑声在古旧的墙间来回反弹。他身下的椅子向后倾斜,接着咔擦一声折断,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向后滑到小屋的角落里,滑到半凝结的水中,然后在水中挣扎着,继续大笑。最后他起身,水中的渣滓和污渍沾到他湿淋淋的外套上,他抓起好好先生。他们旋转着,在这倾斜的小屋中笨拙地跳舞,因为纯粹的喜悦,他们几乎落泪。
一个旋转后,库柏撞上了半冻僵的床铺,迫使他不得不抓住它。他冲着冻成块的毯子咆哮,因为他被迫扔下了好好先生!
抓起他心爱的伙伴,他紧紧将这个乱糟糟脏兮兮的玩具抱在心口。好好先生被磨损的胖乎乎的屁股在他外套上留下一团污迹。他温柔地将自己的朋友送回家。库柏在船长室的顶上搭了一个简陋的餐台,用来放置海豹的脂肪和血肉。他跪下来,向着甲板的方向双手合十,再一次感谢他的救世主。
生存的最终计划是好好先生建议的,库柏惊愕的是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还不得不承认好好先生很厉害。没有好好先生,他肯定已经疯了。他肯定已经死了,孤独地死在北极的荒原中。
库柏再次拿起自己的同盟,离开小屋,跑进蓝色驯鹿号内部的公共休息室。船外边的噪音震耳欲聋,北极的冰层因为春天的到来不断破裂。冰川的崩塌、帆布的撕裂,还有浮冰被海水冲击着,这一切就像嘉年华一样混乱又喧哗。但与外面不同,室内仍然安安静静。
铁炉子蹲在地上,张着大嘴,饥渴地等待燃料。但它什么也得不到了。严寒快结束,黑暗也快结束了。如同炉子一样,躺在地上的这些人,这些船员,也在等着要吃东西。大多数已经停止等待——停止一切——自从杀死海豹的那天起。
库柏跨过这些瘦骨嶙峋、面目受损的男人。在饥饿真正占领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十分消瘦,只是被厚厚的衣服掩盖着。剩下的这些人,大概有六人,最终都患上了坏血病。肿胀的脚踝和关节使得他们无法站立。他们的皮肤布满了红色和绿色的斑块。一旦去抓挠,斑块就会破裂成化脓性溃疡。这些人身上的肉正在腐烂,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腐烂。死亡和腐烂肌肉发出的恶臭盘旋在室内,但是这些人都太虚弱了,没法离开房间。再说还能去哪儿?
黑暗中唯一的声音是一道浅浅的呼吸声,来自角落里。库柏循声走去,跨过几具躺着的身体。有几个可悲地往下移动,但大多数都没动。一道斜射的光照出了舵手仍然魁梧的躯体。戴蒙德的金发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盖着他的脸,虽然很冷,但他大汗淋漓。
库柏在他身旁蹲下,轻柔地把那团头发拂开,露出他的脸。戴蒙德那只好眼睛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马奇亚斯岛夏天蓝色的大海。他的眼神慢慢聚焦到少尉身上。而另一只蒙着眼罩的眼睛下,渗出了血和脓。库柏有些犹豫,但又不可否认地好奇,他揭开了眼罩。那道填满戴蒙德空空的眼眶的伤疤,因那发出恶臭的疾病已经裂开,或者说爆开。但眼眶不再是空的了,里面是半固体的破碎的血肉。
库柏慢慢拉开戴蒙德的海豹皮外套——外套被那个死寂的火炉上的硫磺给染黑了——露出了他的肚皮。他的身体瘦骨伶仃,已经没法抗拒,但那颤抖的肚皮显示出他的恐惧。虽然刀很钝,但戴蒙德的肉一被刀碰到还是爆开了。他努力地尝试,但还是没法抬起他已经腐烂的手臂来反抗。最终,戴蒙德迎来了自己的终结。
库柏开始流口水了。他再也不会饿了,好好先生也是。库柏的同盟歪坐在戴蒙德已经患病的肿胀的腹部上,布料吸收着脓液和血。库柏把好好先生放到下一个人身上,同样是绝望的气息,有更多已经腐烂的皮肤黏湿地掉到地上。好好先生在他躺着的餐食上摇摆着,咧嘴笑。
库柏走到下一个人面前,但他已经死了。他挨个走过他们,检查他们呆滞的眼睛和级别标志,很快确认所有这些可怕的如同僵尸的人都死了。他蹲下来,用刀划过那些把他带到北极来的人的变质的肉体。他双眼发光,和好好先生一起享用生肉。
“我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好好先生!”库柏满意地大喊道,“我和你!”
但随后他注意到什么恐怖的东西,那是他做噩梦也不会梦到的东西。那种可怕的病不只传染人:狼布偶的线缝也失守了。
“哦我的天!”库柏声音沙哑,因为太过震惊而几乎被呛到。
他[3]全身血液凝固,填充物也暴露出来。旧伤口裂开只意味着一件事——不,不天哪,不可能的——好好先生得了坏血病!绣上去的字母因为沾上血迹已经模糊不清。他再也看不到他朋友给的神谕。
不过好好先生似乎还不自知。他还在咧嘴笑着,并不畏惧命运。但库柏所能想到的只有命运了。独自在冰原上生活?他不能过没有好好先生的生活!他不会过没有好好先生的生活。
库柏从兜里拿出船长的手枪。这块毫无光泽、血迹斑斑的铁如此寒冷,把他的手掌都冻痛了。打开枪膛,他装进两颗子弹。其实一颗就够了。他把枪管紧紧顶住自己的头,把子弹射进了太阳穴。好好先生全程咧嘴笑着,库柏的这一举动将伟大的北极交响曲推进了最终高潮。
注释:
[1]亚伯拉罕·林肯有个别称为“诚实亚伯(Honest Abe)。”
[2]此时库柏意识已经模糊,所以他时而把乔治认成詹森,时而又清醒过来。——译者注。
[3]此处指狼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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