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式恐怖小说集-沼泽林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7.1862年2月4日

    他在悬崖边上俯瞰着对岸沙滩上那些黑色的小身影。他们像白蚁爬过朽木一般爬过沙地和残骸。他们的行动肯定是有目的的,不过弗兰克还想象不出会是什么。

    大概有12个黑影在亨利要塞[1]的城墙外移动,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其他厨子在打水。正值黎明前夕,天色灰暗,雾霭笼罩,很难辨出更多细节。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黑色外套。然而,这对南联盟军来说太寻常了。弗兰克摘下头上破旧的草帽看了看,然后耸耸肩。一开始,他只求能得到一件灰色的外套——管它是新是旧——但数量太少只够发给作战士兵。现在外套却大量富余。

    从树木繁茂的悬崖上看去,田纳西——肯塔基边境的景色十分壮丽。下方是蜿蜒流过的田纳西河。景色开阔,但潮湿阴冷,细雨绵绵。弗兰克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雾,使得原本就受限的视野更加模糊,河边那几个偷偷摸摸的黑影更加看不清了。群山密林之外,太阳正从厚重的云层后面升起。田纳西河因为连日的降雨而水势汹涌,雾气缭绕。

    他们也许是在找什么东西?这个瘦削的男人拽着自己浓密的胡子,陷入了沉思。一阵骚动后,那些小黑影一起穿过了乱糟糟的河滩。很明显,他们发现沙滩对面那片全是断木的水湾林地里有什么他们更喜欢的东西。

    弗兰克的好奇心被激发了,但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厌倦了猜谜,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这也只是最近一件,如果真算得上特别古怪的话。一堵未完工的墙掩护着他的宝贝工具,他就在这里忙活着。他并不喜欢天亮前起床,但正在慢慢适应自己的角色。战士们体力消耗极大,还面临生命危险,每天只吃一顿饭,考虑到这些,他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都是英雄。弗兰克是个厨子。但如果醒来喝杯咖啡能让他们打起精神,那他很乐意早起。

    要是他真的有咖啡就好了!

    弗兰克低头看着锅里正在冒泡的东西。小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木柴上残留的冰雪在抗议自己的消融,噼啪作响。大块棕色的东西在这口破旧的锅里上下翻腾,弗兰克不禁微笑起来。

    什么声音传进他的耳里。声音来自营地以外,来自下方的海曼要塞[2]。在山脚下——穿过雪堆、冰块、枯叶和倒下的树木——下边还堆着尸体。声音从那儿传来,弗兰克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声音没再响起,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已经倒下的盟军战士。

    虽然没有战死沙场,但那些不幸的人也是英雄。疾病如野火般横扫营地,夺取了太多好人的性命。他们一个个倒下了。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厨子,还在这儿,太令人遗憾了。但困扰弗兰克的不是这事,他坚信这起悲惨又可怕的死亡是缺乏优质食品造成的,他更坚信如果可以,他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他可能不像那些战士们一样强壮、一样勇敢,比如吉米,但他也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至少吉米是这么说的。

    也许悬崖下面的声音是某只动物发出的。不会,弗兰克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刚刚看到了人的。那些人是要拿携带病菌的尸体来做什么呢?还非得赶在黎明前来?

    几个身影爬过那堆冰冷僵硬的尸体,就像水果上的苍蝇。由于还没来得及安葬,尸体暂时用防水帆布掩盖起来,以示敬意。帆布边缘掀开,以告知人们这些是遗体,不过从他的角度看不清细节。弗兰克惊讶地发现,河西岸这边的人,也都穿着破烂的黑色大衣。他们的行为举止和外形打扮跟亨利要塞附近那些古怪的人差不多。

    到底是什么工作需要在黑漆漆的悬崖下进行?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几张惨白的脸。那些人肯定戴着手套,因为他们的手和他们身上破烂的衣服一样黑。也许他们为了不影响士气,想赶在被其他人看见那些尸体之前将它们搬走。无疑现在军中士气十分低落——而且,就像天气一样,看起来会越来越糟。

    弗兰克的目光飘到河对岸。一个身穿灰色长外套的身影正从要塞走向河边。他背着一口大锅,在河水饱满的肮脏的河岸边蹲下。显然他是一名盟军士兵,因为他也穿着灰色的长外套。其他穿着破烂黑色外套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早上好,弗朗索瓦。”一个低沉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弗兰克转身看到了他的挚友、偶像、守卫者——吉米·甘宝。他紧紧裹着自己灰色的外衣,冻得瑟瑟发抖。弗兰克则早已习惯。

    “今天没那么冷。”吉米故意轻描淡写,他自己还抖着呢。他跨过那道未完工的围墙,走到弗兰克身边,俯视着雾气笼罩的田纳西河壮观的景色。

    “你觉得下边有多少尸体?”弗兰克指着峡谷问道。

    “老天啊,弗兰克,”吉米责怪道,“你就不能说句早上好之类的话吗?”

    弗兰克窄窄的肩膀耷拉着。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他为什么老是说这种蠢话?他内疚地说:“对不起,吉米。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做什么。”

    吉米也注意到了悬崖下边的尸体,现在天色亮了一些,可以清楚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瞬间就消失在了森林里,就像蟑螂钻进裂缝里一样。

    “不知道。”吉米说着,抓了抓自己下巴上一周没剃的胡茬。他是少见的仪容整洁的人之一。吉米没有剃须泡沫和肥皂也能把自己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弗兰克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对他心生敬意的人。不过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们太忙,根本没时间刮胡子。“军队总是做我搞不懂的事情。”

    “嗯。”弗兰克表示赞同,扯着自己乱蓬蓬的大胡子,故意模仿吉米的样子。

    “简直等不及想知道蒂尔曼要说什么了。”吉米担忧地咕哝道,嘴里喷出白雾,“他今天会告诉大家,北方佬什么时候到这里,我们怎么办。”

    吉米扫视着北边的山峦。他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恐惧,那是他永远也不敢直说的。吉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身拍拍战友的背。“那么,弗朗索瓦,你真的如你所说弄到了咖啡?你答应过的,你知道。”

    “我真的弄到了。”弗兰克答道。他兴奋地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就是他锅里面正在冒泡的东西,一下子跳过那堵未完工的围墙。至少,他是想跳过。一只并不合脚的靴子——从一个已经牺牲的盟军战士脚上脱下来的——踢到了墙上。弗兰克摔倒在地,石子落到他身上,以示报复。

    “天哪,弗兰克。”吉米低声说道,他比弗兰克更高大,也更稳重。他慢慢地跨过墙来帮他朋友起身。这会儿,两人都站着,看着那口小小的锅。锅里煮着很多棕色的液体,吉米第一眼看到时非常开心,但随后皱起了自己的浓眉。

    “那是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这,”弗兰克骄傲地回答道,“就是你能喝到的最好的清晨饮料。快来,现在就尝尝。”

    吉米半信半疑。希望落空,厚实的肩耷拉了下来。“那些棕色的东西是什么?”

    “你现在不要担心那个,吉米。”弗兰尼克继续劝道。他兴奋地抓过一只凹陷的金属过滤网,给他高大的战友倒了一杯。吉米点头接受,然后端到自己大大的鼻子下嗅着。他扬起眉毛,他困惑的时候总是扬起眉毛。

    “雷柏说过我们没有咖啡了。”吉米咕哝道。不过,再闻一下他就微笑了起来。

    “雷柏!”弗兰克被冒犯了似地反驳道,“雷柏连我一半都不如!他和他伙计们这周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只能喝白开水!”

    吉米勉强地点点头,继续啜着热饮,品味着。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吉米一开始微微做了个苦相,但又慢慢地放松表情。

    “我有糖!”弗兰克急匆匆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成年人,但行为却十分幼稚。“我是说,如果太苦的话。”

    吉米还没说什么,弗兰克就掰下一大块红锥糖丢进杯子里。吉米惊喜地呆看着糖在里面翻滚、融化。再喝一口,他微笑起来。评判完毕,弗兰克的工作通过了考核。不过,吉米还是很怀疑:“弗朗索瓦,这是什么?”

    “你喜欢吗?”弗兰克问道,渴望听到赞美之声。

    “这不是咖啡。”

    “但你喜欢吗?”他不放过这个问题。

    吉米点头,然后说了这个急躁的家伙想听的话:“是的,我喜欢。但这不是咖啡。”

    弗兰克跳起胜利的吉格舞[3]。如同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喊道:“是的,先生,这不是咖啡!但它比咖啡更好!”

    “所以雷柏没说错。”吉米重复道。

    弗兰克停下沾沾自喜,抬头看着大块头的、强壮的吉米·甘宝。他崇拜这个大鼻子、浓眉毛、身穿盟军灰色外套的人。他的指关节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和老茧,因为他就是在斗殴和做苦工中长大的。吉米就是纯粹的力量的化身——对很多人来说幸运的是——他同时又是个自制的人。他已到中年,是个谨言慎行的成熟男子。但是,一旦被激怒,他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独立日那天的盛况般震撼人心。活着的人里,弗兰克最希望讨他开心——不是因为他是什么伟大人物,而是因为吉米·甘宝是他唯一的朋友。

    “是的,”弗兰克失落地承认,“雷柏说对了。他当然是对的,我们没有咖啡了。但是——但是你告诉我这个难道不是更好喝!雷柏的战友们今天醒来什么也没有,只有二月的严寒,而且他们还没什么东西能帮助抵御这种严寒。但我们不会这样!”

    “我们不会这样。”弗兰克挑衅似地勾起嘴角重复道。

    “你做得很好,弗朗索瓦。”吉米温和地承认道,“真的,你做得很好。”

    他伸出一只壮实的胳膊环住弗兰克瘦弱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提溜起来,就像他是个小弟弟。弗兰克挣扎着,但吉米就是不放开他。“告诉我,大厨,那到底是什么?”

    弗兰克满脸骄傲地解释道:“我前几天找到了些橡果。我就等着它们成熟,然后连壳洗净,接着在太阳下暴晒,这样它们就开了口。我剥掉壳,用熏肉油将它们烤熟,然后今天早上就拿来煮了。”

    “那锅里那些棕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吉米问道,语气里既有好奇,还有警告,“是橡果?”

    “正是!”弗兰克说,“我放了两个进去,你知道,作为配料。”

    “配料?”

    “对。”

    吉米几乎把眉毛扬到了发际线。弗兰克沉默地等待着。最终吉米重复道:“配料?”

    “对是,吉米。配料。”

    他捧腹大笑,几乎要把脸埋进那个锡制杯子里。“你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弗朗索瓦。”

    看到弗兰克拉长了脸,吉米迅速补充道:“但你做得很好。”

    其他人陆续起床了。太阳仍然藏在森林密布的山峦背后。一道晨曦穿过浓雾照射到了河面。现在还是二月,此刻这个气温算是温暖的了,严寒已经逐渐被风带走。几个疲惫、瘦弱的男人拖着脚步走向还没完成的工事,弗兰克和吉米正站在那儿。

    “兄弟们,”一名叫肯特的战士高呼道,“那个法国人搞到咖啡了,他兑现了承诺。”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在吹牛。”

    肯特冲到前面,把他破旧的杯子推到弗兰克面前。接着一只只骨瘦如柴的胳膊都伸得老长,叮叮当当地敲打锡制的杯子,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在争先恐后地等着鸟妈妈喂一小口蠕虫。弗兰克心满意足地把咖啡分给了每个人。

    这些勇敢的人们正面临一项艰巨的任务。就在昨天,蒂尔曼将军来营地视察。他似乎觉得目前的情况不太乐观,毫无疑问他多多少少知道北方佬的行动。

    所有人都知道战役即将打响……一场大战。联盟军的战士和枪支都不够。他们就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忙着建海曼要塞。虽然亨利要塞完全是沿河而建,但设计得很糟糕。如果田纳西河一直保持低水位,那最多只有地面部队能威胁到要塞后部。但现在敌人逐日逼近,水位每天都在上涨,他们的希望与日俱减。

    但今天可不是这样。弗兰克的战友们士气高涨地开始了新的一天!虽然听闻了可怕的消息,但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嬉笑玩闹很快又回来了,而最棒的就是吉米的笑容。这就是弗兰克要在黎明前起床的原因。眼下这种情况,小事情也会发挥大作用。弗兰克没有多少可以付出。看到自己的付出被大家感激地接受,他心里十分感动。

    “将军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战士都分散开,向工事的另一头跑去,在离悬崖更远的、尚未完工的围墙边集合起来。战士们都围着将军,弗兰克只能依稀看到他的帽子。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只剩弗兰克一人孤独地站在那堆小小的营火旁。连吉米也不见了。

    弗兰克低头看着那只空空如也、仍被小火舔舐着的锅。他安静地把锅拿开,背对着那些和他们的司令大声嚷嚷着的伙伴。弗兰克对于将军要说什么没多大兴趣。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全都要死了。

    * * * * *

    蒂尔曼将军看起来十分强壮,他长长的卷发向后梳起,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嘴和下巴藏在浓密的大胡子下面。他身穿灰色大衣,袖口装饰着华丽的镀金袖扣:如同碎石堆中的宝石,整个人精神抖擞。也许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跟周围那些人在形象上的巨大差异——那些人饥肠辘辘,装备拙劣……而且人数寥寥。

    最终弗兰克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他走进人群,找到了大块头的吉米,挤在他身边。弗兰克抬头看向他的偶像,但偶像正仰视着自己的偶像。

    “同志们,”蒂尔曼将军对着躁动的人群简单清晰地说道,“海曼要塞离这儿太近,对我们没什么帮助。而且,今天我们将会失去多纳尔森要塞的所有奴隶。敌人趁着天气回暖正在行动。我打算放弃海曼要塞来巩固我们在亨利要塞的武装。”

    人群开始骚动不安。

    “亨利要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脆弱。”将军努力想让大家安心,“冬天的路都很难走,尤其是最近这些雨水又把路面冲得泥泞不堪,北方佬不一定能从地面攻击。而亨利要塞的弱点都是从地面攻击的角度来看的。如果是从河里攻击,要塞就容易防守得多了,这也正是原先设计时的出发点。今天下午我们必须全体准备渡河。那边连堵洪水的人手都不够了。两个要塞之间我们有将近3500个人,抵挡海军上将富特的人占领田纳西绰绰有余。”

    战士们沉默不语。这种沉默透露着不祥,他们等待着,知道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进入田纳西的进程,”蒂尔曼强调,“他们今晚就会到这儿了。”

    “有多少人?”有人问道。

    将军精明地扫视着密密麻麻的面孔。

    “富特有六只炮艇可供调遣,也许有七只。每只炮艇上至多有150名水手。但如果格兰特在他后面……”

    绝对的安静,蒂尔曼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格兰特在他后面,而且不直接进军多纳尔森要塞,”将军最终挑明,“他带着另外三个师。”

    沉默整整延续了一分钟。每个人都震惊到无法言语,麻木到无法思考。蒂尔曼尽可能看向每个人的眼睛,但即使伟岸如他,也不足以抚平大家的恐惧。弗兰克不知道将军说的三个师到底有多少人,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形势极端严峻。

    “吉米!”弗兰克低声冲吉米问道,“那是多少人?”

    吉米低头看着自己的战友,脸色是弗兰克从未见过的严肃。

    “一个师有五千人,弗兰克。”吉米平静地解释道。他重新望向北方,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在那长满松树的山峦以外,在紫色的云团下方,是咄咄而来的敌人,“有一万六千个北方佬要来了。”

    注释:

    [1]美国南部联邦在田纳西州西北部田纳西河畔的要塞。

    [2]美国南部联邦在田纳西州西北部田纳西河畔的要塞。

    [3]一种起源于英国的欢快舞蹈。

    8.亨利要塞的洪水

    战船颠簸得厉害,这让弗兰克极其紧张。持续不断的降雨导致水位线迅速上升。不仅丝毫看不到雨停的迹象,滚滚乌云阵阵轰鸣,随时有可能大雨倾盆。冬天打雷是很不寻常的,这让大伙的士气更加低落。似乎连老天都站在北方佬那边。

    弗兰克不舒服地缩在船的一角,他的战友们都在划船。洪水已经淹没了灌木,包围了大树,到处都是暗流和漩涡。船桨上下翻飞,弗兰克惊觉河水浑浊至极,浆刚一入水就不见踪迹。弗兰克紧张得脸都僵了。他不会游泳。船疯狂地摇晃着,如果船翻了他就麻烦了。

    吉米·甘宝高大的身影就在身边,这总能让他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在掌控中。弗兰克知道他可是会游泳的,而且绝对不会对落难战友置之不理。这个大个子面无表情,这让弗兰克也平静了很多。这么多年来他对吉米来说一直都是个负担,弗兰克很讨厌这种感觉。吉米从来没抱怨过一个字。虽然他肯定不会这么想,但他确实还有其他责任在身。

    战船突然倾向一侧。弗兰克被甩到了吉米身上,强忍着才没有尖叫出来。他恐慌、可怜又无助地乱挥着双臂。不过至少他成功忍住了叫喊的冲动。

    他们的船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大,隐藏在可怕的黑水之下。它刮擦了整个六米长的船底。刮擦声十分明显,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让人不安。不管水下是什么,弗兰克确信那东西正在众人中寻找他的位置。他能听见并感觉到那东西正沿着船体朝他的方位慢慢移动。终于那东西就在他旁边露出了水面——是一截受撞击从船底脱落的木头。他警惕地盯着它重又沉下水底,好像一头被吵醒的野兽再次沉沉睡去。

    谁知道这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下隐藏着什么秘密?他身下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可怕东西,正伺机而动。弗兰克讨厌河流。船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脆弱的人造工具,试图穿越那些古老的道路[1],走向死亡。他一直痛恨船只。他仍记得哥哥用古老的传说吓唬他:骷髅[2]把人的灵魂摆渡过冥河,送到冥界。弗兰克不觉得田纳西河和冥河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在他眼里所有的河流都是冥河。

    他突然间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船翻了,他不会向吉米求助,他会就那么沉下去,沉到那泥泞、肮脏的褐色深渊里。弗兰克会跟那截断木一样,永远躺在河底的淤泥里。他不想渡过冥河到阴间。不知何故,冥冥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会在水里丧命。

    有些无法逃避的事渐行渐近,他能感觉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很快会改变。观念之战会越来越多。南方人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这些人也不例外。如果说有机会不再拖累他唯一的朋友,这机会就在眼前。

    弗兰克又瞟了吉米一眼。吉米刚刚一直盯着那块木头直到它飘往下游,然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这让弗兰克很吃惊,因为吉米通常都像块石头一样面无表情。然后吉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酒壶,急切地喝了一大口。

    “怎么回事?”弗兰克问道,他又警惕了起来。

    “只是一截木头。”吉米咕哝着答道。

    “不然还会是什么?”弗兰克追问,他已经快疯了。

    “这条河里布了十二颗鱼雷,用来对付北佬的。”吉米解释说,“有人担心有些固定鱼雷的设备已经断了,不知道那些鱼雷会飘到哪里去。你也知道,雨下得太大了。”

    弗兰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鱼雷?”

    “爆炸物。给他们准备的。”吉米轻声说,向着不断飘散的水汽的方向点了点头。远处的那团水汽越来越近,大家对它的来源都心知肚明。北佬们真的要来了。他们现在还离得很远,但是他们制造的水汽踪迹蜿蜒数里,攻势再清楚不过。这真的太让人沮丧了。

    “控制装置装在一个防水的管子里,固定在鱼雷底部,”吉米继续说,“连着一根感应杆。如果有船碰到了感应杆,鱼雷就会爆炸。有个士兵说他看见几颗鱼雷被雨冲开,顺着河漂下来了。别担心了弗兰克,看,我们已经到了。”

    弗兰克盯着断木下沉地方的水面,更加不安了。现在河里还藏着爆炸物了?波涛之下又多了一种致命的危险。他刚刚做的决定已经开始动摇。他需要吉米。哪怕他们真的落水了,弗兰克也不觉得自己有勇气放弃挣扎沉下河底。当然了,他希望不会有机会来验证这个猜想。

    * * * * *

    船靠岸了——丑陋又泥泞的田纳西河岸。亨利要塞呈五边形,墙壁巨大又厚实,看上去非常牢固,但与早晨相比离水面明显要更近了。弗兰克仰头望去,要塞屹立如山。但他也听士兵们说过,城墙也许很坚固,但位置却很糟糕。弗兰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望着对岸高耸的悬崖,悬崖之上的海曼要塞还等着人们去修葺,他们却再也不会回去了。多希望海曼要塞已经修好!亨利要塞已经有一半浸在了不断上涨的河水里,其土木结构也因为进水而变得脆弱。

    士兵们开始下船搬运物资,船摇摇晃晃的。弗兰克跳进齐膝深的水里,拉住船身翘起的那一边。只要河水不漫过膝盖,他还是能应付的。但他还是警惕地打量着水流——万一河水把他冲进更深的地方怎么办?

    他的靴子陷进泥沙里——就是今天早上从悬崖顶上看到的那片沙地。当时那些穿着黑衣的怪人快速穿过这片泥沙地,朝丛林密布的水湾走去。弗兰克朝当时他们消失的地方看去,试图找出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他们。现在他已经离得更近一些了,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那里只有高大杂乱的原木堆和泡在水里的灌木丛。不过他又在树木后面发现了一抹石灰色,还看到一辆运输军用物资的货车藏在树后。今天早上那些人看见的肯定就是它了。

    “看那儿,吉米。”弗兰克叫道,“那儿有辆军用物资车。”

    吉米并没注意听他说的什么,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继续专注地卸货。弗兰克盯着河的下游方向,同时尽力保持船的平稳。那条蜿蜒的灰色烟气线,即使是在一片让人压抑的灰色环境中,也能轻易辨认出来,而且它越来越近了。弗兰克不知道这条猛涨的河上有多少条联邦军船正在赶来。看这烟气的量应该不止七艘炮艇。是不是格兰特带着他的部队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所有的货物都卸下了战船。

    “好了,弗兰克,”吉米抓着他的肩膀说,“我们连分到的任务是控制汛情。我们要全天制作沙袋。大家都有的忙了,而且北佬也快来了。所以我需要你今天坚强些,我需要你独自处理事情。你能做到么?”

    “能,吉米。”弗兰克说,希望能讨吉米开心。

    “很好。”他说。他挑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小伙子们过一会儿肯定会很饿的,你能给他们做点儿吃的么?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当然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吉米。”

    他的大块头朋友欣慰地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看看能不能找点儿肉。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沾荤腥了。也许这里有肉呢。”

    “我已经发现军用物资车了。”弗兰克激动地邀功。

    “不错啊。”吉米说,“你很聪明,弗朗索瓦。你肯定能搞定的。毕竟你已经煮出了咖啡,是吧大厨?”

    “是的!”弗兰克挺起胸膛骄傲地说。

    但是没几分钟弗兰克的任务就宣告失败了。他厌恶地扣上了干粮袋的盖子。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吉米让他拿着自己的口粮,但除此之外他还得从其他士兵那里收集食物。他们的干粮袋都放在他们连被分配到的帐篷里。弗兰克发现这个帐篷曾经是用来储存食物的。多么讽刺啊,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

    除了一瓶酒!弗兰克激动地抓起酒瓶,然后又生气地放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已经变质了。

    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儿呢?他们从海曼要塞带来的干粮袋肯定是都空了,只剩下几块儿已经生了虫子的压缩饼干。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脉搏加快,脸上浮现了一抹邪恶的笑容。弗兰克大跨几步去搜雷柏的干粮袋。

    除了弗兰克之外,雷柏是唯一一个负责过给大家做饭的人。通常都是四个人一个小组,轮流担任厨师,但弗兰克和雷柏却是各自独立负责为十二名士兵准备饮食。雷柏有自己的补给来源,而且总能给他的人加餐。弗兰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非常想知道雷柏的秘密。他再也不想看到雷柏胡子拉碴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傻笑了!

    弗兰克一把拽过雷柏的干粮袋,同时不断警惕地回头张望。他可不想被抓个现行。但是这次的快速搜索收获很少:他只偷到一小罐磨碎的卡宴辣椒[3]。

    其他士兵都被派去防汛了,弗兰克留下来收集食物。早上煮的“咖啡”大获成功,他一定要更进一步。光是准备、处理那些用来煮咖啡的橡子就花了好几天,更不用说花了多久才想出这个点子了——雷柏永远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弗兰克被自己的成功鼓舞,走出帐篷准备继续寻找补给品。

    亨利要塞被设计成五边形。每个角上都加固了一个三角形的防御工事,这让整个建筑看上去更像星形,而不是五边形。城墙至少有九米高,略微向内倾斜。城墙内有一个巨大的露天院子,院子里搭满了成排的帐篷。大部分帐篷都非常大,足以容纳十二个人。现在院子里满是水,比草地还要泥泞。

    弗兰克穿过通向沙滩的太平门,离开了要塞,一路上踩得树枝和砂石咯吱作响。沙滩现在只剩下大约四米宽了,而今天早上它还有现在的四倍宽。弗兰克想去丛林河湾附近的军用物资车那里,要到那里就必须绕过一大片茂密的树林,这意味着他会走出要塞守卫的视线范围。这个想法让人不安,但是就像吉米说的那样,他只能靠自己了。即便不乐意,他仍然坚定地踏进漂满杂物和残骸的洪水,向目的地走去。

    河水无情地侵袭着丛林,丛林河口的河岸线被冲得变得越来越宽。通向河口的小路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淹没,但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沼泽。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倒在了这条泥路上。弗兰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试图跨过那些掉落的树枝、直接踩在那些树枝之间的水坑里。黏糊糊的树皮摩擦着他的裤子,靴子陷在冰凉的淤泥里。他举步维艰,但仍然坚定地向前跋涉。

    他终于来到了货车前。车头朝向一条通往森林的路,窄窄的车轮深深陷在泥泞的土里。弗兰克蹒跚走向守车的士兵。他脸色苍白,一副病态,一脸未经打理的大胡子,乱得吓人。脸颊上有一大块棕色胎记,被胡子遮住了一小部分。他还戴着一顶草帽,相比之下弗兰克的穿着算得上时髦了。弗兰克说明了来意,但对方只给了他一袋45斤的玉米面和100多克腌培根。弗兰克其实很清楚士兵没有更多物资可以提供了,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他。

    “没有肉么?”

    “肉?”那人声音沙哑地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肉了!”

    他指了指通向森林的路。

    “多纳尔森要塞,”他接着说,“所有的补给都运到那儿去了。我们也不会在亨利要塞停留太久的,水一直在涨,而且北佬也快来了。”

    弗兰克很失望,什么也没说。

    “再说了,”士兵补充道,“培根不也是肉么。”

    弗兰克道谢之后把补给品扛到了肩上。这次他没走那条泥泞的沙滩路,而是挑了一条远一点儿的路回要塞。这条路通向丛林,路上纷乱的车辙印和脚印都成了一个个冰冷的水坑。有人跟他说过这条路一直通向多纳尔森要塞,之后分出一条岔道通往亨利要塞。由于肩上扛着沉重的补给,他的靴子在淤泥里陷得非常深。这条路也和田纳西河一样,都被大雨给毁了!

    弗兰克转过第一个弯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残暴的情景。

    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歪歪斜斜地陷在淤泥里,被涨上来的发臭的死水包围着。恶臭十分浓重,而且就像周围的烂泥一样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尸堆周围全是断落的树干和树枝。尸体太多了,很难认清他们的脸,连他们的手脚都纠缠在了一起。最后弗兰克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青年人的手上。这只手五指张开,有一半泡在了水里,指间的水已经结冰,指关节上沾满了泥浆和一些碎物。

    一个看起来百无聊赖的士兵坐在旁边一截腐烂的原木上。他甚至没有冲弗兰克点头致意,当然更没有对惊愕的弗兰克做任何解释了。他膝上横着一支来福枪,这支枪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心不在焉地用脏兮兮的手指抚弄着枪身上的木纹。

    看来海曼要塞不是唯一一个疾病肆虐的地方。这些人死得太快了,都来不及安葬。这里死的人比河对岸的峡谷那里还多。看到这么多英雄年纪轻轻就葬身于此,弗兰克心里涌起了一阵悲伤。

    但更糟糕的是这种可怕的尸体处理方式。所有人都疲于修缮要塞,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尸体。之前用来覆盖尸体的防水厚帆布已经被扯开,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碎掉了。另外,这些尸体离物资车非常近,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非常危险。

    这是弗兰克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悲哀又不敬的场景。

    他站在那里,脚踝陷在冰冷的烂泥里,肩上扛着四十几斤的玉米面,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才刚刚从震惊中缓过一口气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又浮现了这样一幕:在海曼要塞,那些毛发浓密的身影爬过尸体。他们跟亨利要塞海滩上的怪人一样。而且他们也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消失在同一片树林。想到他们可能做了什么,弗兰克一阵恶心。肯定不是他想的那样!万能的上帝啊!

    但是,弗兰克注意到防水帆布并不是被风吹开的,而是被人为撕开的。尸体上深深的伤口和被撕裂的肌肉显然是被蹂躏所致。他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一脸痛苦。正常情况下弗兰克会把这些痕迹归咎于野兽,但是今天早晨看到那些黑衣人之后,他不确定了。

    那个士兵一直低着头,刻意对这一切不闻不问。

    小路穿过茂密潮湿的森林。树丛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颗大颗的冰冷水滴不断落在弗兰克的身上。雷声轰鸣,黑云压境,就像北方联邦军一样势不可挡。浓重的紫灰色乌云之下,是丝丝缕缕的浅灰色雾气。弗兰克颤抖着在这一片淤泥、碎冰和枯叶形成的沼泽中穿行。终于,亨利要塞高大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弗兰克穿过太平门,马上跳到城墙的背风处,躲避刺骨的寒风。他差点儿被一阵难闻的味道熏倒。他站在一片污水边,污水是褐色的,里面很明显充斥着人类排泄物。他厌恶地皱着鼻子,之前就对有些要塞糟糕的卫生条件有所耳闻。弗兰克懂得不多,但也知道住在粪便里不是什么好事儿。怪不得疾病会如此猖獗!

    路对面是他的战友们,很幸运,太平门里刮进来的风让他们免受恶臭的侵扰。士兵们工作非常辛苦,都热得脱掉了外套。他们结成小队站在一起,很多人正倚着自己的铁锹休息。外墙的一角有很大一片沙地,他们用那些沙子填充沙袋。他们身上脏得吓人,而且全都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了。弗兰克打量着他们放在墙角的武器。十几把老旧的猎枪和散弹枪怎么可能挡住一万六千个北佬?

    小伙子们看到弗兰克站在武器旁边,大声冲他打招呼。大伙儿的关注让他忍不住脸红。这样的热情问候让这趟出行值了……要是他有勇气经常出去探索就好了。

    “看,法国佬回来了!嗨,法国佬,我们今晚吃什么?”

    “对啊,弗兰克。今天会不会有两个奇迹发生啊?”

    “多多益善!”一个声音从远处喊道。

    虽然弗兰克对这些欢快的问候略感吃惊,但并不妨碍他享受这一刻。他满脸笑容,把肩上那袋沉重的玉米面高高举起,快活地开着玩笑:“我刚从物资部回来了!”

    “有肉吗?”

    “是啊,他们有肉吗?”

    弗兰克脑子里立马又浮现出了那些被撕碎的尸体。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试图把那幅画面赶出自己的脑海,但并没有奏效。

    “你还好吧,法国佬?”

    “我……我没事儿啊。”弗兰克回道,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干好自己的活儿吧,我也管好我的事儿。今晚会有特别加餐的,别操心了!你们对付那些该死的北佬,我对付你们。”

    一些士兵温和地笑着,但更多人则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和铲子。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弗兰克也盯着自己不成对儿的靴子。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他真该学会闭嘴。吉米的话就不多,但他从来没说错过话!但这阵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炮火声响了起来。

    * * * * *

    爆炸声从河边传来,紧接着士兵们呼叫支援的喊声传遍了亨利要塞。小伙子们马上扔下铁铲,跑回各自的作战位置,很多人都来不及拿上自己的外套。爆炸瞬间从各个方向震撼着要塞。有些炮弹在城墙上炸开,腾起一阵阵烟雾,碎片四溅。弗兰克被几块尖锐的石头碎片砸到了,但厚厚的城墙基本完好无损。帐篷开始烧了起来。

    弗兰克吓坏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怎么办。吉米不在这里。弗兰克看着他的战友们跑去抓起散弹枪、来福枪和剩余的卡宾枪。他看着城墙上的战士已经准备好还击。他看着帐篷燃起火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

    亨利要塞立即开始猛烈还击:炮火四起,硝烟冲天,枪声震耳欲聋。要塞内部的院子很快就被烟火笼罩。弗兰克的眼睛被熏得生疼,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

    不同于北佬,亨利要塞的守卫军基本是在随意开火,他们尖锐的呼喊汇报声不绝于耳。弗兰克的注意力被一门巨大的哥伦比亚炮[4]吸引了,它的射程比其他武器都要远,而且声音也大得多。它的火力强大得惊人,弗兰克甚至难以想象被这个怪物击中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还有一门15厘米口径的速射炮,火力同样强劲。单单这两门火炮的声音就已经震耳欲聋了。同时仍然有更多的士兵跑向更多的位置,去发射更多的大炮。弗兰克还是只能看着。

    北联邦的舰队也在同一时间开炮,威力巨大。接着是片刻的安静,双方都在为下一波进攻做准备。但是这种“宁静”只是错觉,因为当下一轮声响传来的时候,死亡也接踵而至。坚硬的炮弹就像打在黄油上一样轻易击穿了内部的砖墙,被炸碎的木头四处飞溅。接连不断的炮火势不可挡,同样势不可挡的还有死亡。被炸飞的横梁和石块把弗兰克周围的帐篷压烂了。北佬的第二波进攻终于让这个呆若木鸡的厨子回过神来。

    他扔下沉甸甸的玉米面,快速跑到了城墙上。身边的英勇行为激励了他,弗兰克觉得自己也更有勇气采取行动了。虽然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上来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局势!

    越涨越高的田纳西河蜿蜒流向雨水笼罩、丛林密布的丘陵。透过薄薄的雨幕望去,大概在三公里开外的地方有无数的北佬。他们封锁了整条田纳西河。弗兰克数着装甲炮舰,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三条、四条,总共有五条。此外还有两条木制炮舰。

    尽管身处险境,但是此时此刻弗兰克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战友们管那些船叫“海龟”。他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因为它们吃水很深,而且边缘圆滑,就像长长的铁甲海龟一样,背上还驮着两个巨大的烟囱。它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弗兰克正好能看清船两侧布满了大炮。这让他觉得这些船看起来似乎更像豪猪,而不是海龟。不管它们是什么动物,此刻它们已经并排占满了整个河面。而它们后面还跟着数不清的其他各式船只。

    “上帝啊!”弗兰克叫喊着,“我们怎么跟他们打?”

    弗兰克开始在拥挤的城墙上跑了起来,在成组的火炮操作兵中间挤进挤出。最开始他跑是因为恐慌,想要逃跑——出于人类原始的本能。但这很快就转变了。周围人们的每一声呼喊都让他更兴奋,每一发炮火掠过身边都让他更勇猛。他是这场战斗的一分子!一队炮手点燃导火索然后转身离开的时候,弗兰克停了下来。烟火从炮筒中喷溅出来,炮身由于后坐力向后一跳,好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烟雾喷了弗兰克一身——又苦又烫——然后飘离了城墙。之后所有人又同时动了起来:炮手们重新给大炮装载炮弹,弗兰克则迅速从旁跑开。

    他就这样跑过几门大炮和几队炮手——他从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大炮发射。大炮朝着敌方炮艇舰队不断开火,而此刻他就在旁边!他,弗朗索瓦·比利豪斯,正在亨利要塞的城墙上奔跑,跟他的战友们一起,跟美利坚联盟国的英雄们一起!自豪感和兴奋感在他的胸膛里激荡着。

    “喂!你过来!”一个声音喊道,“给我们拿一发炮弹!”

    弗兰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战友们需要他的帮助!

    他快速跑过一队炮手的时候,他们喊住了他。他旁边是一堆沉重坚硬的钢铁炮弹。弗兰克抱起最近的一个铁球,磕磕绊绊地朝他们走去。这东西真是重得出奇,而且摸上去非常粗糙。一个矮壮的士兵接过炮弹,然后在其他人装填的时候用肩膀把他推到了一旁。弗兰克后退一步看着。战友们——不对,是弗兰克和他的战友们——正准备一炮把敌人轰上西天。是的,在弗兰克的帮助下,北佬们要屁滚尿流地回家找妈妈了。哈!真希望吉米能看到这一幕!

    但这短暂的亢奋状态很快就被敌军的下一轮攻势打断了。弗兰克之前从没见过这种大规模又整齐划一的凌空发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先是火炮制造的烟雾把整个舰队笼罩了起来,一秒钟之后才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然后,亨利要塞简直堕入了地狱。

    城墙瞬间被烟雾、碎片、火花和尖叫声笼罩了。弗兰克又开始恐慌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喊起来。弹片划伤他的身体,火花灼烧他的肌肤。他浑身上下都剧烈疼痛,就好像光着身子在荆棘中打滚一样。泪水和硝烟模糊了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当周围又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一队炮手已经升起炮口并点燃了导火索。炮弹咆哮着飞向敌军进行反攻。

    弗兰克懂的不多,但他知道现在得离开城墙了。密集的炮火攻击似乎已经对城墙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肾上腺素充斥着他的身体,他跳起来,像之前那样打算逃跑。他跑过外墙,到达向下通向院子的斜坡。他冲了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跑。

    弗兰克终于放缓脚步,他颤抖着,感觉筋疲力尽。他步履蹒跚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帐篷,浑身疼痛,脑子仍处在震惊之中。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的进攻,只要一有炮响弗兰克就吓得一哆嗦。他再也不想靠近任何武器了。他不是当英雄的料,他也不是战士。

    弗兰克垂头丧气地越逃越远。他惊讶地发现通向森林的太平门仍然开着。雾气笼罩着外面湿漉漉的树林,树木之间的空隙充斥着墨一样的黑暗。弗兰克忍着想要逃离这座地狱要塞、跑进森林的冲动。但那片树林很快就会被成群结队的北佬部队占据。

    他倚在一间摇摇晃晃的小屋的外墙上,大口喘着气。他在这里不安全,事实上在哪里都不安全。虽然要塞城墙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伤害,但仍有一些炮弹越过城墙落在院子里。院子里的帐篷不是被炸烂就是直接烧了起来,而且随处可见受伤流血的伤兵。一个小的石砌弹药库完全粉碎倒塌了,弗兰克看见可怜的肯特被半埋在碎石之下。他曾试图挣扎着要爬出来,但还是放弃了。肯特旁边坐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士兵,呆若木鸡毫无反应。那是雷柏!鲜血从他头上的伤口顺着侧脸一直往下流,而且他的一条腿好像也断了。

    接下来出现了最让人震惊——也是最诡异——的一幕。

    注释:

    [1]古希腊神话中认为冥河是人世通往冥界唯一的道路。

    [2]既卡戎,冥王哈迪斯手下的摆渡人,负责将亡灵渡过冥河送往冥界。传说中的卡戎有很多不同形象,包括挥舞双锤的恶魔、蓬头垢面的水手以及披着斗篷的骷髅等等。

    [3]一种辣度较高的红辣椒。

    [4]大口径火炮,高轨、低轨射击均可,是优秀的海岸防御武器,主要在美国使用。

    9.长指人

    弗兰克透过要塞轮廓明晰的边界,从太平门向那片若隐若现的森林望去。远方树林间的黑暗中浮现出20个人影。他们顷刻间突破堡垒十多米长的边界。这些人似鬼魅般飞驰迅捷、悄无声息,一身皱巴巴的长黑衣,戴着奇怪的长指手套,涌进亨利要塞。

    弗兰克又被新一轮攻击的炮声吓得跳起来。这些怪人组成一支小队,在四周的爆炸中畏畏缩缩,破烂的袖子在头顶上下挥动挡开飞溅的碎石。他们像一阵烟一样闪入堡垒的各个隐匿点、工棚和弹药库。除了有火光的帐篷外,其他地方几乎全被他们占领了。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毫无所在。

    弗兰克揉了揉进了沙子的眼睛。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想要什么?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佬,这一点弗兰克清楚得很。他们的踪迹无处不在,可他却没办法看清楚任何一个人。这群人肯定就是他今天早上看到的那群神秘人,面色惨白、一袭黑衣、外套和手套都破破烂烂。他怎么会忘记他们在尸体上爬行的那一幕呢?这些黑影嘲弄着他,把他拖向疯狂的边缘,好像堡垒里满是成人大小的蟑螂一样。

    这肯定不是他臆想出来的,对吧?弗兰克瞥了一眼雷柏,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名士兵昏了过去,但胡子还在痛苦地颤动着。

    又一阵炮响从头顶上方传来,这次离得更近了。弗兰克被震飞,摔在地上,一片片碎瓦砾砸到他的身上。碎片如箭雨般落下,扎在地上到处都是。一根巨大的冒着烟的木头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离他的脑袋只有几厘米。浓烟如巨浪般席卷了他,每喘一口气肺部都被灼烧着。

    弗兰克躺在地上呻吟着,整个人身体扭曲,痛苦不堪。一堆冒着烟的碎石和燃烧着的木条压在他身上,他抖动着身体试图把它们甩下去,好像要甩掉一条不想要的毛毯一样。爆炸的回音还在脑海中回荡,他已经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记忆中的了。透过那双噙满泪水的生疼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碎片扎进了他的肩膀——足足12厘米那么深。拔出碎片的过程痛苦至极,他几乎昏厥过去。

    哦,吉米一定会被他气死的!他刚刚就站在那儿,怎么会料到这些?弗兰克很少看到吉米发火,可他要是看到自己干的这件蠢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吉米唯一一次对弗兰克大发脾气是因为吉米刚刚救了他的命,他就愚蠢地冲到卡车面前!弗兰克差点就死了。至少这次他没有害吉米受伤。他的左肩大出血,但并不疼。唯一疼的地方是皮肤——所有皮肤。肯定是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受伤了。

    弗兰克用一根掉在地上的木头,就是差点把他压死的那根,把身上压着的木条挪开。他刚才被震飞到雷柏旁边,这个士兵又醒了过来,虚弱地挣扎着,想要挪动他的伤腿。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不容易来到雷柏身边帮他。他刚刚蹲下来,雷柏就又昏过去了。他额头上血淋淋的,弗兰克把他的头发拨开,查看伤口。伤口不深,但出血量很大。他那被胡子盖住的嘴血肉模糊,腿也伤得很严重。

    弗兰克抬起头,看到三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死去的可怜虫肯特身边。他们背对着弗兰克,围着尸体,迅速将尸体从废墟里拉出来。他们如工蚁般下手准确、合作无间,瞬间就把肯特搬到森林里去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只有短短几秒钟,留下弗兰克一个人在昏迷的雷柏旁陷入迷茫。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轻轻托起雷柏流血的脑袋,好让他舒服一些。虽然弗兰克对他很反感,可他跟别人一样都需要帮助。不过弗兰克的思绪早已飞到千里之外。这场战争带来的恐惧和危险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困惑。他的思绪和身边袅袅升起的青烟一样混乱。

    这时候弗兰克又瞅到了另一个魅影。整个堡垒里足足有3000余人,可他为什么只能看到这些黑衣人?眼前的现实让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和他一样,他们也不想正面作战。烟雾消散,一个蜷缩在帐篷后面的身影显露了出来,一张煞白的脸注视着远方。它转过头来看弗兰克。

    那是一张圆脸,脸色惨白,像一张过度漂白的床单。没有常人的鼻子和耳朵,只有几个小裂缝。嘴巴如同婴儿的嘴一样小得出奇。双眼又大又圆,眼窝深陷,简直像一只猫头鹰一样。弗兰克之前认为的旧黑衣其实根本不是衣服,而是一层厚厚的粗糙皮毛,皮毛打着绺乱蓬蓬的,上面到处都是油乎乎的秃斑。还有,他以为的黑手套其实是长得出奇的手指,或者准确来说是爪子。跟身体其他部分比起来,手指简直长得有违常理。

    它撞上了弗兰克的目光,盯着他看。两只苍白的圆形大眼睛让他无法动弹。眼珠是冰蓝色的,跟人眼一样,只是形状实在太圆了。弗兰克感到这个生物是有智力的,大概介于动物和人类的智力水平之间。它就那么弓着背坐在帐篷旁。脚短得奇怪……尤其是跟那些怪异的手指相比!

    几只长长的黑色爪子伸到了弗兰克旁边。他想要起身逃跑,但又害怕得无法动弹。已经太迟了:它们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古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着雷柏的脸,轻轻地扫过他紧闭的双眼,穿过他稀疏的头发,戳着他的胡子。一阵腐臭在弗兰克四周弥漫,他不由地皱起了鼻子。他闻出这气味里有一层恶心的臭汗味,但还混杂着别的什么东西。是……氨吗?这腐臭味。

    弗兰克仍迷失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中,只粗略瞟到爪子的细节。每个关节间的指节都长得出奇。此外,每根手指都比常人多出一个指节。

    弗兰克终于从那对蓝眼睛的注视中回过神来。这些生物以惊人的敏捷把雷柏的脑袋从他的膝上拽起来。这些清道夫们有着母亲对孩子般的温柔,又有着舞者般的优雅。雷柏的身体被稳稳地抬起,躺在在三个怪物的臂膀里。它们抓着雷柏的胳膊和腿,长得出奇的手指正好可以攥住他的四肢,好像手指长成这样就是为了干这个。雷柏一被抬起来就醒了,他虚弱地挣扎着。他的脸被四指节的手指裹住,眼睛里透出惊恐。

    “弗兰克!”他尖叫着,“上帝啊,求求你帮帮我,弗兰克……!”

    他的尖叫声被捂住了,模模糊糊,被一路抬出了堡垒。他们穿过空地,闪进森林。弗兰克浑身颤抖,转过头来看刚刚盯着他的那个怪物。

    它也不见了。

    * * * * *

    弗兰克随后跑过一个个闪着火光、烟雾弥漫的帐篷。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逃跑的。鬼影依然蛰伏在周围,藏在燃烧的帐篷后面,藏在烧焦的库房里。他冲到长指怪物唯一可能害怕的地方——高墙——那也是他害怕的。对弗兰克来说,对未知的恐惧超越了对已知的恐惧。

    他冲上斜坡到达幕墙,很快就趴在了壁垒下的石头上,要么死在墙上,要么被院子里的怪物杀死。上方的大炮不断喷射出滚滚浓烟,一波接着一波。接着他听到了蒂尔曼准将的标志性声音。他和炮兵军官正在混乱中互相喊话。

    “看来这些小伙子已经摸透了射程,嗯?很好,啊哈!看到最左边的那艘装甲舰没有?那是埃塞克斯号,混蛋比尔·波特[1]的船。把望远镜给我。”

    弗兰克竖起耳朵听着,好奇代替了恐惧。

    “我看到格兰特的人又回来了。该死!他在沼泽地里的行军速度快不起来,可是一旦陆上进攻我们就招架不住了。”

    弗兰克想到情况还会变得更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好家伙!

    “不知道富特上将是不是在埃塞克斯号上。”准将继续说道,“啊哈,看到那两个站在轻甲板上的人没?我觉得有胡须的那个是格兰特将军。是的,我听说他在指挥西田纳西州的军队。有人说他是个酒鬼,但他们都是蠢货。另一个人是波特。大口径火炮,给我对准那个混蛋轰。”

    清晰的速射炮轰鸣声撼动了墙壁。更多的浓烟从弗兰克上方倾泻下来,随着回声消寂,他听到了蒂尔曼准将的一声欢呼。

    “啊哈!射中了!看,炮弹射个正着!”

    士兵们浴血奋战,而与此同时,弗兰克正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战火很快缓和下来,他无意中还听到联邦军的炮舰正在撤退。蒂尔曼准将沿着堡垒大步向前,一路向士兵喊话鼓舞士气。

    又一阵威力更大的轰鸣声响彻天际。不是炮声,而是从天上来的。雷声震耳欲聋,盖过了士兵们低弱的嘈杂声。顷刻间,冰冷的大雨倾盆而下。弗兰克站在那儿,目瞪口呆,抖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他多希望吉米能在身旁啊。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要完蛋了。大雨很快就浇灭了士兵成功抵挡第一次进攻的喜悦。他们都知道雨下得越大,就意味着被洪水包围的堡垒有崩溃的可能。弗兰克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了最后几步,终于看到了河。发动进攻的炮舰在大雨迷雾中一蹶不振。这场雨杀伤力极大。他冻得瑟瑟发抖,根本无法抵挡狠狠落下来的雨滴。他看不到堡垒的全貌,但是感到那些神秘生物也不见了。他意识到这些怪物只是利用了士兵们被这次进攻分散了注意力的好时机。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只是庆幸这一切结束了。当然,其实并未结束。

    * * * * *

    夜幕携着暴风雨降临了。这二者都是那样可怕至极。弗兰克炉火上的那块防水布快要罩不住他正煮着的培根玉米糊了。被雨浇透的地面无法固定住防水布的撑杆,杆子不断倾斜。防水布中间的一摊积水慢慢变大,他不得不直接躬身在篝火上,把帆布中间顶起来,好让雨水从旁边流下去。一直待在那里太呛人了,但是总好过淋二月的冰雨。

    年轻的士兵们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帐篷里等着他。帐篷里也是也是又冷又泥泞,不过至少不会被雨淋到。但弗兰克知道为他们受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颠了一下这口深底锅。他从物资车那里拿来的培根几乎是灰色的,肥得很,不过终于是煎好了。他加了点水。培根发出嘶嘶声,一阵油烟扑面而来。他机械般地往里面倒了玉米面,在锅里搅了几下,然后就不管了。

    他静静地看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醋。实际上这本来是他们帐篷里的葡萄酒,只是发酵变成了醋。他想应该可以用得上。但是让他停下的并不是这碗醋,而是手上的那个小锡罐。

    里面装着雷柏的红辣椒。

    弗兰克被一阵难以言表的情绪笼罩了。他恨雷柏,恨他!还策划了好几个月要恶作剧一番。可是雷柏不是坏人。他其实是个好人。弗兰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其实只是嫉妒他。哦,弗兰克知道自己厨艺更好,可雷柏根本不是厨子。他是个士兵。与弗兰克相比,雷柏肩负其他更为重大的责任。他在外出勤时,弗兰克又做了什么?

    他偷了他的辣椒。

    雷柏该死吗?那些士兵该死吗?再说了,可怜的雷柏究竟死了没有?天啊,弗兰克希望这个可怜人不会又冷又怕地躺在森林里,被那些怪物包围。弗兰克想起那些细长、诡异的手指伸到他胡子旁边时,就不寒而栗。好一群长指人。

    弗兰克又机械地把红辣椒和醋混合到一起。他尝了尝,舌头上传来一阵灼热感。他把辣椒酱倒进了煎锅里,和培根玉米糊一起烹制。那团褐色的酱汁开始黏稠起来,跟燕麦粥差不多。就快做好了。

    弗兰克在想现在是谁在给雷柏的战友们做饭。

    帐篷内躺着几个年轻的士兵,个个疲惫不堪、胆战心惊。一盏孤灯在帐篷中央发出嘶嘶的声音,只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方。里面差不多有二十来人,但弗兰克没有看到吉米的身影。他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见吉米的踪影,已经担心了好几个小时。这大概是两个人多年来分隔时间最久的一次了吧。弗兰克端着盛着培根玉米糊的热气腾腾的锅走进来时,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

    “小心了,小伙子们。”弗兰克喊道,“这个培根玉米糊跟李将军[2]一样不好对付。”

    几位士兵开始默默用餐。还有几位仍然闷闷不乐地窝在湿漉漉、冒着恶臭的铺盖上。这些垂头丧气的年轻人一言不发,把培根玉米糊送进嘴里。弗兰克等着。

    “嘿,弗兰克,”终于有个声音响起,满是惊喜,“味道不错啊。”

    “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又往嘴里塞了几口之后来了精神,“味道很不错。”

    郁闷的情绪开始消散,一切开始明朗起来。虽然饱经风雨、饥寒交迫、历经生死磨难,但某种积极的情绪正在升起。即便不是愉悦,至少也是应得的安慰。大家传递着罐头,肘部相互摩擦,满是欢声笑语。能让这群小伙子高兴起来,弗兰克简直太骄傲了。他和善地咯咯大笑:“你们这群家伙好像很意外啊,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可意外的!”

    连黑旮旯里那些死气沉沉的人们也向前探出头来。高涨的情绪取代了之前的垂头丧气。

    “这是我们的弗朗索瓦,联邦各州里最好的法国大厨。”另一个小伙子喊道。

    “这里面放了什么,法国佬?”

    “红辣椒,我的朋友。”弗兰克回答道,“比黑胡椒更健康,味道更好。能预防痢疾!还可以治疗感冒!”

    “真的吗?”

    “红辣椒?”另一个人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搞到的?”

    弗兰克的笑容僵硬了。大家都埋头大吃,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之后士兵们的恭维话,在弗兰克听来不再是赞扬,而变成了讽刺和指责。弗兰克匆忙把最后一点玉米糊舀进一个个伸到面前的铁罐里。那些来迟一步的人只能失望。要喂饱这十二个士兵总是得要两锅才够。弗兰克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望着帐篷外的雨。在这一刻,弗兰克没有理由怀疑自己没法煮好第二锅。

    * * * * *

    弗兰克大步走回微弱的篝火,心情愉悦,但仍有些不安。他希望吉米也能吃上这顿饭,决定给他留一点,虽然弗兰克自己都还一口没吃。他究竟在哪儿?吉米不在身边,弗兰克觉得孤立无援、疲惫不堪。弗兰克往锅里扔了几块培根,自己蜷缩在雨中。那些小伙子说吉米没有在袭击中受伤,可他们说得不一定对。如果他们说错了呢?他要怎么办?吉米必须安全!但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而战争总是不会放过好人的。

    总是。

    他俯身在火炉上,屏住呼吸,滚滚烟雾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即使一直保持这个尴尬的姿势,他仍然被雨水淋了个透。让弗兰克惊讶的是,他这样居然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院子那头的谈话。蒂尔曼准将正在说话。他的声音太好辨认了。

    “现在他们只剩下四艘船了。雷恩斯兄弟[3]的队伍正在招兵买马,我能理解,但我现在只能搞到这么多了。”

    “是的,先生。”

    “外面有五艘装甲舰,两艘木船。我要这几艘装甲舰马上失灵。河水水位不断上涨,我们已经失去九门炮了。只有两门炮能够摧毁装甲舰,河水马上就要漫过哥伦比亚炮了。”

    “是的,先生。”

    “现在把这个东西丢一个到煤仓里去,然后离开那里。可以的话从埃塞克斯号开始。如果上不了埃塞克斯号,就试试运煤的驳船。那里守卫没那么森严,但是也给我们争取不了多少时间。他们把这些东西连同煤炭铲进锅炉的时候肯定不会怀疑的,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即便其中一个今晚爆炸了,他们也不会想到检查煤仓。就算检查了,也认不出来。”

    弗兰克在烟雾中眯着眼睛,试图在黑暗中辨认出那两个人影。蒂尔曼准将很好辨认,因为他身上的黄铜纽扣之类的东西反射着亮光。而另一个人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他身材魁梧,其他特征就没法看出来了。他话语寥寥,在这滂沱大雨中根本没法听清。

    “这雨看起来不会那么快停,不过我也不想冒险,万一雨停了你就会暴露。北方佬的军队一整个下午都在炮舰后面登陆。要让三个师都登陆沼泽地,可想而知要多久了。他们会很分散,但到处都是。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都远远地在炮舰后面,不会给我们造成阻碍。”

    从那个不明男子的身形和姿态来看,弗兰克认出来这是吉米。

    “如果你出于任何原因无法返回堡垒,就去20公里外的多纳尔森要塞。明天我会把所有人马都调派到那里。只有少量人员,大概100人会留守此地,给我们争取一点时间。大家都知道我们守不住这里了。再说这里也快被洪水淹了。都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

    两人分头行动。蒂尔曼准将消失在黑暗中,而那名士兵而大步朝着弗兰克走来。这下肯定不会弄错是谁了。

    “吉米!”

    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男子抬起头来。他看到弗兰克时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弗兰克则激动万分,冲进雨里奔到他身旁。吉米重重地拍了拍弗兰克的后背,弗兰克的皮肤被弹片割得伤痕累累,被这么一拍疼得厉害。但他一句话都没说。

    “弗兰克,看到你没事儿可真好。”吉米边说边把一个沉甸甸的新背包挎上肩膀。

    “是啊,吉米。”弗兰克激动地回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大个子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大步经过炉火,走进帐篷。弗兰克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告诉他红辣椒大受欢迎!与向吉米炫耀相比,他遇到长指人那件事就不太重要了。可是吉米太忙了,顾不上他在一旁炫耀。

    “这是什么?”弗兰克指着那个新背包问道。

    吉米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把背包放到他还没摊开的铺盖卷儿上,接着卸下其他装备和衣物。首先是他的灰色大衣,然后是皮带,最后是戒指。弗兰克从没见他脱下过戒指。吉米身着暗色衬衣和裤子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行装,然后轻轻地把背包重新背上他宽阔的肩膀。弗兰克注意到吉米的来福枪还在他的铺盖上。

    “吉米,我给你准备了晚餐,马上就能拿来。”弗兰克说,“今晚的伙食很好,不信的话你问问那些小伙子!”

    嗡嗡的赞同声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士兵说,“希望下一锅快点端上来!”

    “我今晚不吃饭了,弗兰克。”吉米说。

    “为什么?”

    “我有事要办。军令在身。”

    他下意识地在叠好的长大衣中摸索着。他掏出酒瓶,大步走出帐篷。弗兰克赶忙紧随其后。

    “军令?”

    吉米在炉火前停住脚步,盯着跳动的火焰。大雨拍打着他宽阔的肩膀,肩膀似乎垂得有点低。“弗兰克,你今天一整天都是一个人。我看到你做得不错。”

    “是啊!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的。”

    吉米的眼眸中反射着火焰。一边眉毛蹙了起来。“你晚餐做得不错,是吗?大伙儿看上去都很满意。”

    “是的,先生,最棒的!”弗兰克肯定地说道,“可辣了,吉米,可辣了!红辣椒。治疗感冒和痢疾。”

    他咯咯笑了。“你做得很好,弗兰克。你做得很好。”

    吉米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弗兰克。他认真地抓过弗兰克的手臂。他的手很大,甚至能把弗兰克整个手臂都包住。长长的手指圈住雷柏四肢的记忆在弗兰克眼前一闪而过。

    “弗兰克,”吉米庄重地说道,“我今晚有一项特殊任务。很危险。我要离开要塞。我需要你留在这里,继续像白天一样表现。”

    “离开要塞?什么意思,离开要塞?”

    “我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给联邦军来一招出其不意。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当然,弗兰克,当然了。但在我回来之前,你还是一个人。你今天做得很好。就这么继续下去。我为你感到骄傲。对吧,就连雷柏都会嫉妒这顿晚饭的,嗯?”

    这下弗兰克心中可真是五味杂陈:从兴奋、高兴到失望,再到厌恶。不过吉米正在表扬他,他不由得站得更直了一些。可对于吉米这一出行,弗兰克感到困惑,而且觉得有些受伤。这让他想到雷柏的遭遇。“好吧吉米,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听你的。”

    “我别无选择,弗兰克。现在听好了。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

    “吉米!”

    “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加坚定,“你必须到多纳尔森要塞跟我会合。你反正也要去那里。蒂尔曼准将明天会把所有人都调到那里。明白吗?”

    弗兰克盯着被火光衬得红亮亮的地面。大雨把地上的泥敲打成了不同的形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起来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吉米抓起酒瓶,喝了一口白兰地,战栗了一下,把它递给弗兰克。弗兰克拒绝了。

    “能把这个放回我的大衣里吗?”

    “当然了,吉米。”

    “弗兰克,你明白吗?我们必须服从命令。荣誉是我们仅存的东西了。”

    “是的。”

    “你确定吗?”

    “是的,吉米。”

    “好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很抱歉今晚不能品尝你的手艺了。”

    剩下弗兰克一个人站在帐篷里。

    * * * * *

    这一天对他来说太沉重了。先是恐惧——发现了成堆的尸体,接着是震惊——发现这些人可能会被吃掉。然后是战争的恐惧。好像这还不够一样,一些噩梦般的怪物还来侵袭要塞。现在吉米又走了。

    他感到很孤单。之前唯一一次觉得这么孤单是他在堪萨斯城遇到吉米那天。吉米救了他的命,一个陌生人的命,只是因为这是应有之义。从那时起,弗兰克就不再孤单了。

    直到现在。

    弗兰克机械性地烹调着玉米糊,努力保持情绪正常。培根火候差不多了,就是要再切细一点。脂肪巧妙地融化,在锅底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油。他发现油脂里有一个小黑点:显然是上一锅玉米糊里的象鼻虫。硬面包里经常会生一些小虫子,不可能把所有虫子都挑出来。玉米面里显然也生虫了。

    弗兰克把虫子从油里挑了出来,指尖被烫到了。他吸了一下伤口,往平底锅里又加了些水和玉米面,再让这一锅慢慢变稠。不断落下的雨滴把他的肩膀拍得有些疼了。他小心翼翼地在防水布下拿着那罐辣椒,轻轻地把它打开。软绵绵的辣椒粉居然精细得很。弗兰克稍稍倾斜罐头,看着丝滑的红辣椒粉从罐口滑落。

    他久久地盯着罐子。雷柏的辣椒。这个男人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这罐被他摸走的辣椒。弗兰克的胃感到有些不适。不是很疼,但是感觉不对劲。他还有些紧张,好像刚刚喝完一整壶咖啡。他的脑海里闪过可怜的雷柏,接着是火光与烟雾,恐惧和憎恶。

    弗兰克僵硬地挺直了腰。他紧紧地盖上盖子,把罐子丢进他的夹克口袋。玉米糊还要再煮一会儿。煮好后他不要待在那里。

    弗兰克缓慢但坚定地转过身来对着堡垒背面,面朝森林。吉米背着那个新背包消失在雨中的森林里。弗兰克心中突然涌出一个信念,就像他当初坐着小船渡河一样。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吉米从来不会求助,尤其不会求助于弗兰克。事实上弗兰克早就不再主动提出要帮忙了。但是他确信吉米现在需要他。

    弗兰克追随着好友的脚步冲进了黑暗之中。

    注释:

    [1]美国海军指挥官威廉·D·波特,绰号“混蛋比尔·波特”。

    [2]罗伯特·爱德华·李(1807-1870),美国军事家,出生于弗吉尼亚。他在美墨战争中表现卓越,并在1859年镇压了约翰·布朗的武装起义。在美国南北战争中,他是美国南方联盟的总司令。

    [3]哥哥加布里尔·吉姆斯·雷恩斯(Gabriel James Rains)和弟弟乔治·华盛顿·雷恩斯(George Washington Rains),两人均是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联盟军队的陆战队准将。

    10.破坏分子

    这道巨大的围墙湿淋淋的,难看极了。通往森林的太平门终于关上,有人把守。两个模糊的影子弓着腰摇摇摆摆地在倾盆大雨中穿行。入口旁边有一个大池子,本来装满了生活垃圾,现在又加了点别的东西,烧焦的零碎木料和熏得发黑的碎片被清理出干道,扔到了这里。这么多垃圾,再加上这不知停歇的大雨,整个要塞眼看就要被这些脏东西淹没了。对面的沙堆被大雨冲散,流到了主干道上。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走近哨兵。他到这里是有原因的,他喃喃自语道,想以此坚定决心,但却只成功了一半。他机械性地摘下了破烂的草帽。他习惯在权威面前摘下帽子,用双手抓着帽子的边沿。吉米对这个习惯颇有微词,说这让他看起来很幼稚,甚至很笨拙。水滴沿着弗兰克的脸流下,他禁不住地眨着眼,感觉既幼稚又笨拙,除此之外还像个蠢货。最后他重新戴上帽子,透过帽檐的水帘盯着那些人。

    “你来干吗?”大雨中一个声音响起。

    雨下得太大了,天色太黑了,弗兰克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质问他。弗兰克突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把这两人都推到粪池里,再冲出门去。但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做不到。他们都是士兵,他不是。于是他极力克制自己的结巴,回答道:“我——我被安排了一项特殊任务。我的搭档刚才就在这里。”

    “是吗?”

    一时间恐慌在他的胸膛爆炸了。他没想过怎么应付这个!他们要是不放他出去怎么办?如果他现在跑回帐篷,还可以把玉米糊煮完。那些士兵们可爱吃了。他今晚俨然已是一位英雄了。回去做饭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也自在得多。哨兵还没有认出他来。现在走还不迟!

    “是啊。”弗兰克支支吾吾地反驳道,“他没跟你说吗?”

    “没。”那个声音说道。一阵狂风让他们暂时缄默。大雨被风刮成了斜斜的水帘,可还是打在了他们身上。一个哨兵走上前来说道:“蒂尔曼准将也没有交代过。”

    这哨兵认识蒂尔曼将军?他怎么会认识蒂尔曼将军?弗兰克差点哭出来。他还没走出要塞,可招数已经快使完了!哨兵当然会认识重要人物。他是个士兵。不过弗兰克有了个主意。他鼓起勇气说:“我不认得你。”

    “是啊,我也不认得你啊。”

    “我今早刚从海曼要塞回来。”弗兰克匆忙答道,“多奈尔森……要塞的奴隶逃跑后,我的人都被派去守卫城墙。你不认识我,但应该能认出我是长官吧。”

    一股力量在弗兰克体内涌动。他正在做呢!他在谈判。哦,他在下命令啊!这种感觉可比他在墙上那会儿还要好!

    哨兵显然对弗兰克的胡言乱语不买账,接着说道:“蒂尔曼将军没提过有什么特殊任务。”

    “哦,是吗?”弗兰克虚张声势反驳道。即便这么说,他也觉得自己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官方。但他还是继续紧逼。“那为什么大兵詹姆斯·甘宝刚刚过去了?”

    哨兵犹豫了。雨还在不停倾泻。弗兰克在沉默中开始站立不安。另一个哨兵终于上前跟他的搭档开始交谈。这个人个子不高,戴着一顶很大的宽沿软帽,配着一把散弹步枪。他灰色大衣的左袖子被撕碎了,缠着被血浸湿的绷带。他跟那个哨兵低声说了什么,对方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

    “将军当然不会透露特殊任务了!”弗兰克孤注一掷脱口而出,“你们不过是哨兵而已。让我过去!”

    “好吧。”哨兵后退,“你肯定不是什么长官,不过我会让你过去的。在这儿等着。”

    弗兰克紧张地看着哨兵走向大门。那名带伤的哨兵消失在大雨中,他会叫更多警卫过来吗?弗兰克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他当然不会:拦住一个卑微的厨子哪里还需要其他人帮忙!哨兵把大门打开了一点,刚好够弗兰克穿过。

    “我不怪你。”弗兰克右边的另一个哨兵喊道。怯懦的厨子差点吓得跳墙。他盯着那个哨兵,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对方只是按摩着受伤的手臂说道,“我希望自己也能逃跑。您一路顺风。这下我能分到更多食物了。”

    弗兰克一言不发。他匆匆忙忙地挤过门缝,连帽子都被挤掉了。他怯懦地把帽子从泥地上捡起来,走出大门,一阵笑声在城门关闭的同时消失在他身后。

    他做到了!哦,吉米要是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天哪,他太棒了。他只是挺起胸膛这么走了出来,跟吉米一样。哦,他一定会很骄傲的。不过弗兰克又意识到,吉米会知道的,不是吗?他现身相助时他就会知道了。他肯定会大吃一惊!

    * * * * *

    亨利要塞外稀稀落落地亮着几处光。雨太大了,连篝火都生不起来。沿着高墙的遮蔽物里,几块木头正在燃烧,此外别无他物。空无一人的边界一片漆黑,但仍可辨认。泛滥的河水漫入空地,形成了一条及膝深的护城河。雨滴打在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弗兰克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想站在边界暴露自己,但他更不想离开火光,走进黑漆漆的森林。他还没有准备好走进这片喧嚷的森林。雨点如打鼓般有节奏地落下,时不时被嘎吱作响的树枝和树干的低声呻吟打断。闪电划破天际,就在那一刹那,弗兰克看到一整幅令人不安的景象:无数光秃秃的爪子在山洪里抓挠、挥舞着。

    森林让他感到害怕。最糟糕的是,那里全是“它们”。

    奇怪的是,他对“它们”——长指人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联邦军的恐惧。弗兰克不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人类。而北方佬,他们只是凡人罢了,跟他一样。事实上,弗兰克就来自属联邦管辖的爱荷华州。连吉米都不知道这一点。吉米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从密苏里边境的艰苦城镇来的。他习惯了活在恐惧中,担心被处以私刑或受到堪萨斯城的边境突袭。可弗兰克不是。不,弗兰克可能害怕整个世界,但是他可不害怕人。呃,可能会害怕上帝吧。或者他的哥哥兰迪。肯定害怕兰迪。

    这片巨大的森林漆黑一片,连绵不断。弗兰克孤身一人,暴露在旷野中。他开始跑了起来。

    他跑离星星点点的灯光,飞速穿过河水泛滥的边界,进入那片沸腾的黑暗中。他马上滑下一个山坡,在雨水和山洪的合力冲击下,山坡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溪。他盲目地横冲直撞,秽物和流水从他身旁湍急而过,树枝拍打着,刺在他身上。最后,他猛地一跌,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大家伙。

    洪水漫过他的头顶,继续向着前方奔去,形成一个瀑布。他挂在一个V型缺口的深谷上,卡在一堆树枝和伐倒的原木之间。他在黑暗中呜咽着。泪水刚一涌出眼眶,就汇入雨滴,变得冰凉。

    他孤身一人,身处密林,陷入黑暗。大雨倾盆,还是冬天。

    他之前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待在要塞,继续当他的英雄呢?他的肩膀烧灼般地疼痛。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不适感,仿佛身上爬满了热乎乎的蠕虫。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吉米——甚至比吉米在堪萨斯城救他一命那次更需要。弗兰克当时并未呼救,但吉米在场。现在他乞求有人来救他,可却孤身一人。

    弗兰克察觉到周围有动静,浑身一僵。透过盘绕的枝节,一个巨大的身影清晰可见。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长指人,因为它们细长又纤弱。这是个大个子。是吉米!他窝在一条小溪边,小溪汇入田纳西河,他显然正在想该怎么过河。溪水同样涨得很高,没过了水下的盘根错节。最后他想出了涉水的方法——抓住头顶的树枝荡过水面。水流如此湍急,猛烈冲刷着他浸在水里的双脚,他的脚几乎与水面平行。

    弗兰克看着这一幕,肃然起敬。吉米没有迷失在黑暗中,他离得这么近!弗兰克重新燃起了希望,把疼痛的身体从树枝中抽了出来,向峡谷深处滑去。要不是因为摔下来,他也不会找到吉米。他根本没有好好想过应该怎么找吉米。他毫无计划。他不是士兵。但是他找到吉米了!也许命运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弗兰克像吉米那样穿过那条小溪,奔跑着穿过丛林,紧随其后。

    * * * * *

    北军舰队大得出奇。不仅大,简直大得让人绝望。重型装甲炮舰占据了整个河面,一直延伸到天际。它们肩并肩地停泊在河上,船头朝向水流的方向,连成一座漂浮的铁桥。弗兰克甚至可以踏着船跨过这条河!几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顶上来回走动,在大雨中显得更加模糊,但在几只有罩灯笼的照射下,还是能看得出轮廓。炮舰背后是几十艘运兵船。它们停泊在一起,更加巩固了战斗力。

    吉米面对这番场景似乎无动于衷。他太勇敢了!他就在弗兰克上方,藏在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里。他的身影很难分辨出来,要不是弗兰克知道该往哪看,肯定又会跟丢他。弗兰克一路追随着自己的英雄,一路面对着同样的挑战,终于和他一样过关斩将。他现在已经成了吉米任务中的一部分了。两人虽然没有同在一地,但都蹲在河边冰冷的淤泥中。

    在河流拐弯处,弗兰克可以清楚地看到格兰特的手下在卸货。人数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只能清楚看到几个巨大的火堆——用十几根巨大的树干堆成——还在大雨中顽强地燃烧着。许多人在火堆旁移动着。他们看上去很匆忙,但并不是在向亨利要塞行进。不过他们确实是在河流的右侧。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弗兰克心中对北佬的恐惧暂时胜过了他对森林的恐惧。

    第一艘炮舰离得并不远。船身几处地方都拴到了河边一大丛树上。河水涨势凶猛,北方佬们十分警惕,注意与河岸保持一定距离。眼下这些灌木和树桩被河水淹没,就连弗兰克都能够察觉到危机。可是水流实在太急了,逼得他们停泊得分外小心,以防炮舰被冲到下游。水面上几条绳子以各种高度从岸边延伸出来,看上去像是随意拴在装甲舰上的。

    所有装甲炮舰都是同一个型号:船身细长,船边突然上挑。船顶上有几处构筑物和两根烟囱。舰体正面有三处关闭的炮门,每一块铁遮板上方都被铰链固定住。舰体两侧共有四个炮门。两侧吃水线处没有任何紧抓物,只有一路通往屋顶的斜面。舰体正面有一块短甲板,在大雨中已经被灌成了一个水池。

    吉米正在移动。

    弗兰克屏住呼吸。吉米选择了最矮的那根泊船线,抓着它滑进水中。弗兰克一想到要潜入那冰冷的河水,就有点退缩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子下水。他们怎么会不怕被淹死呢?吉米向前移动着,只有头还在水面上。他整个身体都在水下,与凶恶的洪流抗衡着。水势稍大一些就会把他吞没。可他仍然在冰冷的河水里,只用一只手向前游动着!另一只手则护着顶在头上的背包。

    吉米终于爬到了炮舰的船头。船头有一处边沿,刚好让他爬上甲板。一个举着提灯的士兵正在他头上的船舱屋顶上来回走着。他来回巡视着,渐渐逼近船头,逼近气喘吁吁、瑟瑟发抖的吉米。弗兰克看着他们,大气都不敢出。提灯在雨水的冲刷下形成一个朦胧的光球,随着光晕渐渐靠近,吉米在一架倾斜的铁梯子下面缩得更低了。不过在大雨中,士兵站在高处看不见吉米。他走开了。

    为了抵挡风雨,炮舰的炮门已经关闭,但没有锁上。吉米拉开最近的一个炮门,轻而易举地滑了进去。他做起来简直毫不费力。

    又只剩下弗兰克一个人了。他必须跟上去!

    弗兰克笨拙地沿着河岸向那堆树丛走去。要前进并不容易,因为他既不能走过去也不能游过去。冰冷的水里倒着树木枝丫,还有不知道别的什么东西。虽然害怕,但弗兰克抓着一根根树枝还是能够走到岸边。这下他真的要让自己猛地穿过两米宽的死水了——没有树枝可抓,也没有平衡点可找。简直跟游泳一样!他急促而慌张地滑到河对岸,瑟瑟发抖却精神亢奋。弗兰克成功到达泊船线,吉米刚刚就是跨过这道泊船线爬上了炮舰。

    他小心地打量着水面,这会儿感到有点害怕了。一旦松手,就会溺亡。水流速度惊人。但好在还有根绳子在,他这么告诉自己。有绳子呢,他不用游过去。

    他脑袋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种种回忆,有关溺水,有关恐惧,甚至是憎恨。他的哥哥兰迪又在嘲弄他,跟往常一样毫不留情,这次说的是游泳。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日子——跟今天恰恰相反。他们在熟悉的悬崖上俯瞰着密苏里河。他们住在爱荷华州康瑟尔布拉夫斯市附近,那里的地貌算不上崇山峻岭,但也是重岩叠嶂。

    “不过是水罢了,弗兰克。”他说道,“你每天都喝水。它又不会咬你。”

    悬崖下方六米处的区域水流缓慢,就像是一个给所有男孩玩耍的泳池,除了弗兰克以外。

    “我害怕。”

    “你总是害怕。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兰迪一次又一次地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玩了几个小时,身上滴着水,被太阳晒得通红。他的块头比弗兰克大多了。在田间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肌肉坚硬如铁。兰迪紧紧抓住小弗兰克的手臂,把他拉到悬崖边上。

    “我不会游泳,兰迪。”弗兰克恳求道。他努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可兰迪太强壮了。

    “你知道学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对吧?”兰迪幸灾乐祸。他用力把惊恐的小弟甩下悬崖,肌肉因为用力都鼓了起来。

    “不,兰迪,别!求你了……不要啊!”

    而多年以后的今天,弗兰克真的在涉水了,没有人在一旁帮他。没有恶魔般的兰迪,也没有天使般的吉米。

    弗兰克不情愿地滑入田纳西河的水中。他牢牢地抓着那条生命线向前挪动着。他一步一步地跋涉过去,在冰冷的水中战栗。他使尽一切力气把头抬得高高的,可吉米之前则是尽可能地整个人潜在水下。

    浸在如此深的水中,感觉十分可怕而且诡异。他的双腿乱蹬乱踢,但根本够不到底!下方可能有一公里深,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浪花拍打着他的脑袋,轰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愈加翻腾的水面实际上已经漫过了他的头顶。他咳着、喘着粗气想要呼吸。祷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冰冷的河水堵了回去。弗兰克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苦着脸继续前进。

    水流如此湍急,而他的双手却如此麻木!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冲离这条生命线,被卷进冰冷的深渊中。这条致命的河太宽了——广阔如平原,波涛汹涌,危机四伏。他继续跨越这六米长的死亡之地,忍不住放声大哭。滚烫的眼泪滚落他的脸颊,被冷酷无情的河流拍走。

    快来啊北佬们!快来啊长指人!他都不在乎了。这恐怖的漩涡比他们要糟糕多了。这真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刻。

    但他做到了。尽管巨大的力量不断地扯着他和他虚弱、麻木的双手,他还是涉过了这些滚滚波涛,跟吉米一样。他虚弱地走上船头的平面,努力克制住想躺在上面大哭一场的冲动。他没有任何遮掩,任务也还没完成——这只是开始!弗兰克在黑暗的雨中匍匐前进,藏在吉米刚刚藏身的斜梯子底下。跟吉米不同的是,弗兰克体型瘦小,可以整个人都缩在梯子下方。他多想就这么待着不走啊。

    弗兰克眯着眼,透过雨水向上方看去,寻找着警卫的灯光。离得很近,所以他没有移动。他把双手塞到腋窝下保暖。弗兰克就这么哆嗦着、等待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黑暗中,河流一路向南延伸,流向好几公里外的亨利要塞。不知道那些小伙子发现他们的晚餐没煮完时是什么感觉。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这个愚蠢的厨子居然敢执行秘密任务,深入到敌人的营地里!

    突然间什么东西如噩梦一般发起了进攻。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湍急、漆黑的河水里冒了出来。一个黑色的大怪物径直向弗兰克袭来。那个巨大的怪兽触角四处乱摆。到底是怎么回事?弗兰克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努力将请求老天网开一面的话咽了回去。几秒钟后,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砸到了炮舰上。

    整艘装甲炮舰——足足有500吨重——在这一击之下剧烈摇晃起来。细长的树枝打在金属的船沿上,被撞击切成了碎片,其威力堪比炮弹。但在如此大的冲击力下,整个船头脱落,掉入水中。河水漫上甲板边缘,吞没了船上所有固定的或没固定的东西,所有东西。随着船头跌入河中,甲板以及那把斜梯子顷刻间都被卷入水中。弗兰克,原本蜷缩在梯子下面,也落入水中。接着水流让他也失去了依附。

    弗兰克被抛入湍急的漩涡中,自由落体而下,却毫不自由。大树像北海巨妖[1]一样紧紧黏着炮舰,那黑色的触角紧紧抓住所有东西——甲板、舷缘、梯子,一切——力大无比。触角可及范围之广,既上天又入水。弗兰克也在苦苦挣扎着,拼命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避免被水流吞没。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双手抓住了一根泊船线。

    顶上传来叫喊声。北佬冲到了船头,这下弗兰克能挣扎的时间不多了。汹涌的河水现在已经淹没了整个船头,他要借着泊船线把自己拖回岸上。他不理会身后的喊叫,穿过那棵被毁坏的大树,借着大树的遮挡和混乱的情势躲过敌人的视线。泊船线是他的救星,可是也撑不了多久了。它已经不在水中扭动了,而是越拉越紧。他可以感觉到炮舰正在开走。一整条炮舰队伍开始摇晃、散开。那艘炮舰要离开岸边了!

    他身后的北佬爬上了被淹没的梯子。一些士兵打着提灯爬上最高点,其他人则挥动着斧头。致命的士兵、致命的水域、致命的大树!这样的恐惧怎么会落到一个这么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泊船线绷得跟弓弦一样紧了。

    绳子啪的一声断了。

    我害怕。

    你总是害怕。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不会游泳,兰迪。

    你知道学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对吧?

    泊船线之前离汹涌的水面还有好几米,可现在他却像石头一样落下。水面一下子漫过了他的脑袋。他尖叫起来。水涌进了他的嘴里和肺里。等他浮出水面时,他开始呛水、呕吐、上下扑腾。他想要叫得大声一点,可根本做不到。他失去了唯一可以抓住的绳子,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水流毫不费力地把他抛了起来,但他还是设法把绳子控制在无力的双手里。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却显得无能为力。水流太凶猛了,他的手太麻木了,意志也太薄弱了。他最大的恐惧应验了:没有人能够阻止一条河流。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装甲舰从身边驶过,尽管他试图伸出手抓住它,却徒劳无功。

    回忆接二连三地涌入脑海。回忆来得太快,一个接着一个,甚至都来不及辨别。童年……父亲的死……逃跑……遇见吉米……因为吉米的缘故加入联盟军,一段段回忆向他袭来。唯一一件弗兰克全部记得的是他之前在河里的想法,当时他害怕船会倾覆,他宁愿淹死也不愿拖累吉米。现在他太过于恐惧,脑子里根本塞不下这样崇高的想法了。

    回忆戛然而止。他撞到什么东西上了——估计是树枝。这救了他的命。在那一秒钟里,趁着水流平缓,弗兰克借着因恐惧而生出的那股力气,抓住了绳子。他挂在洪流中,接着砰地一声撞上了炮舰。他攀爬时,脚找到了站立点。他奇迹般地爬到了泊船线的末端。泊船线之前是系在一根粗树枝上的,可是当大树撞上炮舰时,绳子被扯断了。挣脱束缚的泊船线在激流中松散地摆动着,而弗兰克站在之前那根牢固的树枝上。绳索原来紧紧地缠在树枝上,现在散开后足足有30多米长。这让弗兰克刚好登上炮舰的船尾——就在船尾甲板的右方。他运气好得简直难以置信,东倒西歪地翻过栏杆,掉到了甲板上。船上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更多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持续不断,令人不适。

    “天呐!”母亲喊道,“兰德尔,出什么事了?”

    她近乎疯狂地从兰迪背上接过虚弱的正在抽泣的小男孩。兰迪把他从“游泳池”一路背回了家。连他磐石般坚硬的肌肉都撑到极限了。他把弟弟交给母亲,一脸不屈。

    “我本来想教他游泳来着,”他嫌弃地喃喃道,“但他太笨了……”

    “兰德尔·比林豪斯!”母亲尖叫着,“你现在最好给我闭嘴!”

    他一脸抗拒,但还是依话照做。

    “弗朗西斯[2],弗朗西斯,你还好吗?”母亲拍打着弗兰克的脸庞,疯狂地擦拭着他湿漉漉的额头。终于在母亲的怀抱里安全了,弗兰克控诉地抬起手指着兰迪。

    “是他把我丢进河里的!”男孩哭喊道。

    兰迪勃然大怒,抗议道:“他什么都怕,妈妈!我觉得他至少可以学会游泳!”

    “兰迪!要知道你昨晚跟他讲的骷髅和死亡之河的故事已经把他吓得半死了。放过他吧!”

    “还有你,弗兰西斯,”她看着小儿子,“你应该谢谢你哥哥。”

    弗兰克盯着妈妈,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被彻底背叛。“谢他?是他害我的!我恨他!”

    “我们不记恨家人,小伙子。”

    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兰迪;“你把他从水里拉上来的?”

    他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救你的,弗兰西斯。”母亲斥责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害怕。你是愿意一辈子怕水,还是简简单单地学会游泳?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不想学游泳。”弗兰克哀求道。

    “你直面恐惧的那一天,弗兰西斯,就是你战胜它们的时候。”

    “兰迪,”弗兰克狠狠地对着雨低声说,“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这次我自己把自己拉上来了。”

    注释:

    [1]北海巨妖是北欧神话中的巨大的海怪,平时伏于海底,偶尔会浮上水面。

    [2]即弗兰克。

    11.埃塞克斯号

    弗兰克像只鱼一样扑通一声掉在船尾。雨水无情地拍打着这个抽泣着的崩溃的可怜虫。他跟刚才在船头一样,在船尾的斜梯下滑动着。没有人过来搭把手,所有人都被叫到船头去了。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最后终于意识到有说话声,却分不清声音从何而来。啊,炮门,终于听出来了。一道光从厚厚的舱门接缝处泄出,划破夜空的黑暗。他挪动位置,拖着脚步直接藏在下面。弗兰克在雨中歪着脑袋,竭力想要听清说了什么。

    “……木匠斯蒂尔在右舷。我们现在就需要你们俩。缆索也要断了。整个编队都要涣散了。”

    听到这里,弗兰克吓得瞪大了眼睛。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雨中黑压压的那片森林。几乎都在视野之外了。几根锚缆拖在水中,但毫无疑问的是,整队炮艇正在分崩离析。田纳西河水位不停上升,就像监狱的牢笼,牢牢地把弗兰克锁住了。

    他听到人们离开,抱怨,和因为那棵连根拔起的大树造成的重创而发出惊呼。那道光减弱了,最后熄灭。一阵寂静之后,弗兰克确定他们已经走了。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炮门是不是开着。的确开着。

    之前看吉米这么做的时候似乎毫不费力,可当弗兰克试图从铁卷帘窗下钻出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要被压扁了。逃过了大树的袭击,难道要死在窗户里吗!但他钻了过去,甚至还用手撑着卷帘窗慢慢放下,免得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差点把手指给弄断。窗台厚得出奇,外面是两厘米多厚的铁框,里面还包着50厘米厚的木头。难怪那棵树没有把墙砸穿!进到船舱内,弗兰克终于松了口气。终于听不到滴滴答答的雨声了。只是他的喘息声和远方的喧哗吵闹更明显了。

    在黑暗中形单影只。又是这样。

    旁边的一扇门突然被打开了,得以窥见那镶着木板的走廊。里面的灯光倾泻而出。在弄清楚自己的方位前,他不敢贸然进去。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渐渐适应了黑暗。严格说来弗兰克并不是在房里,而是缩在一块巨大的室内甲板上。这块甲板围住了整个船身,让士兵和枪炮可以随时移动到任何一边。船中央的布局就比较常规,设有房间等,但是包着铁皮的装甲外墙被设计成了特殊的角度来缓冲炮弹的攻击,显然对付大树也有效果。弗兰克刚刚翻过的后墙上有三个炮门。旁边依次排开的炮门数量更是让人数不清。他无法想象激战时的场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翻滚的浓烟,灼热的空气——都在集中在船舱里。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烟雾和汽油的味道。

    弗兰克并不急着进一步探寻。今天他已经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能静静地待在黑暗中就已经很满意了。但他得继续前进。吉米需要他。吉米已经从船头进入了炮艇。北方佬都朝那里去了,去跟那棵树抗衡。弗兰克也必须去那儿。

    弗兰克顺着船沿慢慢向前。他在大炮和关闭的炮门之间匍匐前进,这样如果有内门突然打开,他也不会暴露。他正身处敌营之中!就像为国家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一样。苦笑变成了微笑。他绕过一堆堆成金字塔形的炮弹——然后被地板上的一个铁环绊倒了。他差点叫了出来。

    没时间磨蹭了,弗朗索瓦·比林豪斯,没时间了!

    船头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走廊里回荡着回声。他可以听见人们在屋顶上跑动,在船头大声呼喊,甚至可以听见他们在低声讨论着该如何处置那名被抓获的间谍。

    弗兰克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差点窒息。

    他们抓住吉米了!

    弗兰克缩在一门绑在木制底盘上的重炮旁。这厚重的铁家伙闻起来似乎还散发着温度,但摸上去已经冰凉了。炮艇上声音传播得很快。那些声音很清晰。弗兰克所处的位置不会被人看到,他听着。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凯洛格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是在树倒下前从船头上冒出来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我觉得他当时是朝着锅炉去的。”

    “锅炉,嗯?你打算使什么幺蛾子,南方佬?怎么,不回答?”

    “他只有一把刀,先生。”一个尖利的声音回答道,“还有这些。”

    “谢谢你,凯洛格先生。”

    随后是一阵寂静。弗兰克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没什么大动静。

    “所以这些是什么?”那个沙哑的声音喊道。

    “罗僧米勒先生猜是炸药。”凯洛格回答道。

    “呸!看上去就是煤块而已。当然了,就算是南方佬也不会蠢到潜入敌船上加煤块。”

    吉米!弗兰克多想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一路跑过走廊去找他。但那很愚蠢。他并非勇士,甚至手无寸铁。事实是弗兰克又冷又湿,不敢擅自行动。在时机成熟并且弗兰克能战胜恐惧之前,吉米只能是自求多福了。但弗兰克欠吉米太多了。他会救他的——他会的!吉米完全值得。

    “先生!”另一个声音从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波特司令,先生!”

    “什么事?”那个沙哑的声音咆哮道。

    “我们的船勾到了一枚鱼雷!”

    “什么?说详细点!”

    “也可能是被河水冲上来的,不过现在浮到水面上了,而且缠在了树上。”

    “缠在树上?那我们还有时间,但如果松开了,还是可能爆炸……他逃走了!凯洛格,抓住他!”

    弗兰克紧紧地抓住炮筒。吉米在逃跑!哦,吉米,上帝保佑!

    “小心点。”另一个声音喊道,“他是个大块头!之前四个人才把他控制住。”

    咕哝声夹杂着重击声和痛苦的呻吟声。铁窗的砰击声突然划破整艘船。声响正在炮艇中回荡,北方佬开始互相叫嚷:“他跳船了!右舷!右舷!”

    脚步声在甲板上咚咚作响。吉米成功了!他可是浪里白条,他证明了这一点!骄傲流淌在弗兰克冰冷和僵硬的身体里。灯光靠近时,他就蹲在炮旁,像个傻子一样傻笑。影子在墙上拉得长长的,随着提着灯的人们越来越近,影子在剧烈地摇晃。这时弗兰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被发现了。

    他朝着最近的炮门向后爬去。铁窗沉得出奇,可弗兰克却毫不费力地打开了。恐惧无疑让他变得强大。他靠在厚厚的窗台上,伸出脑袋,想要在黑暗中找到河岸。他找不到。他只看到湍急奔流的河水在他下方翻腾着。已经没有通向河岸的绳索了。船已经开到了河中央。

    冥河!

    不,是田纳西河,弗兰克提醒自己。他嘟哝着寥寥几句话给自己打气。你之前已经逃过一劫了,弗朗索瓦·比林豪斯。这次你也可以的。

    没有时间再瞻前顾后了。吉米已经游向了自由。弗兰克必须跟着他,否则就没机会了。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抓住窗台……可就是做不到。他就是太害怕了。虽然时间所剩无几,弗兰克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了铁窗。

    * * * * *

    弗兰克冲向船尾。他使出全身力气,即便他知道这样也没有多快。他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只是想远离敌军。想淹没在黑暗中。身后,几个士兵冲到了第一门大炮前——就是弗兰克刚刚待的地方——打开了炮门。一个人伸出一盏提灯,另一个人则伸出了一把来福枪的枪管。

    “看到他没?”

    “没,这该死的雨,什么都看不到。”

    弗兰克躲在一门大炮后,怕被擒获。温暖的炮筒压在他的胸膛上,但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每一丝恐惧都让他更感到幽闭恐惧。空间太狭小了,他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这下子他听到来了更多人。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一扇扇门被打开,打着提灯的人们和扛着来福枪的人们一下子涌了出来。弗兰克又往大炮下缩了缩,被压得越来越难受。一个打着灯的士兵从旁边跑过,就紧挨着弗兰克,他都能感觉到那阵风。现在一点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炮艇上的所有士兵都倾巢而出。弗兰克轻轻地抽泣着,等待着被抓捕。

    更多不悦的回忆不由自主地向他涌来。他把精力放在呼吸上。每深吸一口气,胸膛上的压迫感就越来越重。呼吸太困难了,溺水估计也是这种感觉吧。他沉浸在回忆中。

    父亲死于农场的一起事故,被一群水牛活活踩死。他一直不喜欢小儿子,但是由于母亲的保护,他也没能把弗兰克怎么样。多年来几次试图让这个孩子变成农民都以失败告终,他最后终于允许他在家里帮助母亲打点。兰迪嘲笑他。但在父亲死后,兰迪过去那些鬼鬼祟祟的虐待已经演变成了正大光明的折磨。

    “妈妈,”兰德尔说道,“如果弗兰克不能在农场工作,家里就不欢迎他。”

    “当然欢迎他,兰德尔。别开玩笑了。”

    “家里少了一个劳力,活太多了。我会给他一周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法证明的话,我会找一个称职的人代替他。”

    弗兰克的母亲顽强抵抗,可兰德尔最后还是控制了农场。在四天没完没了的煎熬劳作后,弗兰克终于明白了。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没有让兰德尔享受到赶走他的满足感,而是自己逃走了。

    选择那个时候离开康瑟尔布拉夫斯市太不合适了。整个镇子还在为林肯总统拜访格伦维尔·道奇而欢腾。他们决定把康瑟尔布拉夫斯市作为一条新铁路的起始点。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他们这么称呼,直接通向大海!但这几个月还用不上工人。弗兰克只好南下前往肉类加工镇堪萨斯城。

    堪萨斯城位于边界重要十字路口,汇集了肉类加工者、牧牛人和赶畜人。这是个住着粗人的粗野乡镇,对弗兰克来说完全是个全新的世界。无知而无畏,他对未来的生活无所畏惧。可这一切很快就改变了。

    在堪萨斯城的第一天差点成了他的末日。他正独自一人在旅馆里吃晚饭,突然爆发冲突。一小群风尘仆仆的赶畜老手跟一群人手更多的年轻爱尔兰肉类加工者起了口角。弗兰克本来埋头喝汤,根本没理睬他们。突然间整张桌子被掀翻了。弗兰克向后甩去,椅子在身下炸裂。他笨拙地后背着地,桌子直接压在了他的胸上。他很快肺部缺氧,却无法挪开桌子,也无法呼救。随着一个可怕的尖锐声,桌子往下压得越来越重了。弗兰克就要被压死了。

    眼前的世界慢慢模糊起来。随着桌子不断下压,他的呼吸越来越烫。他很快不再感觉到脸上的木头桌子,只剩下了麻木的刺痛感。他试图忽略疼痛,把精力放在呼吸上。他努力使劲,用胸膛把桌子顶起来。力气越来越弱。他开始眼冒金星。

    “下面有人,该死的!”喊声震耳欲聋,可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

    “把它挪开,否则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想打架是吧?来啊!”

    撞击声。痛哭声和逃跑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回荡着。黑暗……

    “你们两个!帮我把这些架子抬起来,否则我就把你们两个也压在下面,我是认真的,包括你们那些朋友!马上,抬!还有桌子!”

    一个陌生人救了弗兰克。一个陌生人打败了一整队人。可弗兰克现在被压在大炮下却要自我放弃。他就是这么感谢他的救星的吗?但他能做什么?他只能躲起来。他也确实躲起来了。声音渐渐减弱,一切变得沉寂。几个小时里毫无动静,可他还是吓得不敢动弹。弗兰克每次鼓起勇气,都会看到一个守卫在炮台边踱来踱去。

    在经历了痛苦的几个小时后,夜色渐逝,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两个联邦士兵把船侧炮门的沉重窗户一扇扇打开。四周浓雾弥漫,暖意袭来。他们直接大步走到了弗兰克藏身的大炮旁。他屏住呼吸,但马上意识到他们不是冲着他来的。他们继续工作,走远了。他依旧安全,可撑不了多久了。清晨终于降临了。

    联邦军舰队正在调动,准备迎战。

    弗兰克真想骂自己一顿,白白浪费了无数次逃跑的机会。时间又所剩无几了。他又是等到最后一刻才行动。他从大炮下挪出来酸痛的身体。按摩着僵硬的双腿。恢复知觉可不是那么轻松的。疼痛感在他全身爆裂开来:灼烧感涌入双腿,遍布全身每一寸皮肤。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撕裂,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就知道了。身上的衣物已经布满了风干的褐色血迹。

    他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藏在敞开的门后躲避射击。他强忍着恐惧,盯着打开的炮门,走到了炮门前。埃塞克斯号和其他好几艘炮艇在密西西比河上全速前进奔赴战场,激起千层浪。声音越来越近。

    时间又所剩无几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可弗兰克还是无法行动。他就是不敢蹚过这条恐怖的河,即便是为了自由。

    炮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弗兰克当机立断朝着唯一可行的方向逃去:船舱内部。如果大家都在备战,就没有人会待在铺位上,对不对?他吃力地穿过走廊,溜进一个空卧铺。顷刻间,他已躺在床下,终于可以舒展双腿了。更棒的是,他可以呼吸了!在漆黑的船舱里,他扭动着脚趾,想试试能不能恢复知觉。

    舱外的动静透过墙传入耳内。他能感觉到炮艇正在沿着田纳西河逆流而上。战备的气氛已经席卷整艘炮艇。大家摩拳擦掌,准备投入战斗。

    所有大炮像过去一样同时开炮。这艘500吨重的炮艇发出巨大威力,向亨利要塞袭去。想到同胞们现在一定很害怕,弗兰克抽噎起来。吉米现在肯定在要塞里面了。

    炮弹一轮一轮轰炸,但亨利要塞并没有坐以待毙,也用炮弹进行强有力的回击。弗兰克听到炮弹的爆炸声、士兵的喊叫声,恐惧和痛苦。炮艇偶尔震动几次,好像是玩具被巨锤击中一样。

    弗兰克在藏身处出奇的冷静,分析了当下的境况。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他不能永远躲在这里!他心中闪过一丝希望。要是他透露自己是北方人呢?他来自爱荷华州!哦不,叛军就是叛军,管他从哪儿来的。弗兰克显然不是北方佬士兵,他是怎么到这儿?不,他们肯定认为他是间谍。

    弗兰克多希望吉米在这里啊。他足智多谋,总能想出点子。可吉米不在。只有弗朗索瓦·比林豪斯。要是他想摆脱困境,就必须停止恐惧,别再假想自己的英勇了,得拿出行动来。

    独自行动。

    * * * * *

    这个狼狈不堪的厨子从铺位下慢慢钻出来。他听到炮台一片混乱,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整艘船都在强烈地晃动着。可他逃脱的机会在舱内。想要绕过他们并不难——他们在忙着攻击要塞,而不是在搜寻一个无名间谍。想要绕过一个开阔的炮台也不难——后方的炮台肯定有闲置的。弗兰克必须游到对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集中精力。不再幻想什么英雄气概了。要游泳了,不是为了该死的兰迪,甚至不是为了吉米,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他暗暗骂自己是傻瓜,听声音有什么意义——炮声之下所有人都听不见了!再说了,烟雾也大得很。成功溜出去不是他应该担心的。他走进走廊,在浓烟中弯着腰。哪边才是河岸的方向?他想着炮舰正对着亨利要塞,这意味着左侧是离河岸最近的地方。

    “看!”一个声音在炮响中喊道。

    弗兰克吓了一跳,整个人蹲了下来。浓烟可以掩护他,却不能完全遮住他。

    那声音并不是朝着他来的,而是来自远处,飘在滚滚浓烟之上。“他们没剩几发炮弹了!剩下的人都淹死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弗兰克向前探了探身。

    “莱利先生,调头。”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弗兰克认得这个声音,昨天晚上他就听到过。那个人继续说道:“他们还剩什么?那门哥伦比亚炮还会伤到我们不成?给我舷炮齐发。把左舷所有炮口都对准要塞。”

    舷炮齐发,弗兰克思考着。他都忘了这一点。那个人刚才说“口岸[1]的舷炮”。口岸不是海上的一个城市吗?弗兰克不知道它也是“船的左侧”的意思。所以到底是哪一侧?哪一侧才是靠近岸边的?

    “明白,波特司令,先生。”

    弗兰克突然想起来。波特司令——混蛋比尔·波特!弗兰克曾经不小心听到蒂尔曼准将说过他是埃塞克斯号的船长。那次也是在乌烟瘴气的吵闹环境中听到。没想到第二天弗兰克就偷听到了敌方指挥官的话,真是讽刺!

    脚下的炮艇调转了方向。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现在脚下的地板又在移动,他一下子撞到了墙上。

    “哦,不!”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保持要塞正对炮口,老天啊,莱利先生!左舷的炮口。”

    “是的,先生。”

    “火力全开,莱利先生。我马上回来。”

    随着炮艇的调转,呼啸的炮火声突然间消寂下来。弗兰克可以感觉到脚下引擎和锅炉在颤动。他还没从调头的晕眩中回过神来,全然不知自己现在的位置有多危险。他可以想象到如果吉米知道他就像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里的话,会有多生气,就像那次他救了弗兰克以后勃然大怒一样。

    那个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就像从小孩手上拿走糖一样……”

    两个人突然从浓烟中出现——就在弗兰克面前。一个显然是个小军官,另一位肯定就是“混蛋比利·波特”本尊了!

    三个人都呆住了。虽然烟很大,但是双方都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敌军。

    波特把手伸向他的左轮手枪。

    接下来的那一幕弗兰克永远也不会忘记。

    小军官的头顷刻间开了花,血浆、骨头和牙齿都飞溅开来。一大枚坚硬的子弹从天花板之上射下来,穿过他的脑袋,又穿过了地板。片刻之后,它又射穿了下层的锅炉。一大堆火花和沸水喷流而出。

    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热浪和痛苦的海洋。炮艇几乎整体倾斜了约40厘米,厚厚的铁墙如纸板般向外炸裂。尖叫声四起,但热浪更快人一步,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两个人都像布娃娃一样被甩了出去。弗兰克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惨象尽入眼底。一个跪在地上正在从箱子里往外掏炮弹的士兵,被一阵热浪正面击中,顷刻间化为乌有。随着锅炉爆炸,波特司令被抛出了炮艇。弗兰克幸好撞上了炮艇一面还完好无损的墙,否则他也会被甩出去。

    * * * * *

    弗兰克伤痕累累地躺在炮台的废墟中。四周全是人,一些活着,大多数都已经死了。少数的可怜幸存者试着摆脱这片混乱。很多人直接被热浪击中,残破不堪。一个人只剩下皮不裹骸的躯体,一动不动地站在被撞歪的大炮旁。爆炸挪动了一尊铜炮却没有冲倒一具尸体,真是个奇迹。

    弗兰克的背灼烧得厉害,疼痛感太强烈,他反倒更清醒了,他被迫采取行动。他看到炮艇已经晃得不受控制了。他在漫漫浓烟中看到河岸靠得越来越近。

    他可怜巴巴地呻吟着,从废墟中钻了出来,平躺在地上。他旁边是一尊大炮,冒着热气和浓烟。热水从坑坑洼洼的铜质表面上滴下来。弗兰克摇摇晃晃地走到敞开的炮门旁。水位已经涨到惊人的高度,森林边缘已经水满为患,危机四伏,越来越近。炮艇在水流的推动下,向着森林那侧倾斜过去。

    就像渔网里的鱼没头没脑地撞上船边一样,弗兰克从炮门的开口旁坠入,投入自由的怀抱。他并没有掉进可怕的河里,而是落在了一堆缠结的树枝上。

    伤痕累累的炮艇失控地撞上了大树。碎片、细枝、树枝和树干就像龙卷风中的树叶一样被卷落在四面八方,树干像牙签一样被折断。弗兰克仿佛置身于噩梦中。埃塞克斯号在重创下反弹回去,朝着下游而去。

    弗兰克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一半身体在水下,身负重伤,却还没咽气。连呼吸都变得疼痛,他的身体伤痕累累,脑袋里天旋地转。他模模糊糊地记得看见了血色,眼睛疼得厉害。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在不停飞转。他失去了意识。

    注释:

    [1]“口岸”和“左舷”在英文中均是port一词。

    12.战利品

    他逃离了冥河,可他是在哪个岸边醒来的呢?是人间……还是冥府?

    六艘联邦炮舰朝着亨利要塞劈波斩浪,暴涨的河水滚滚翻腾,犹如一头野蛮、吐着泡沫的野兽。它们离要塞那么近,火炮的射击轨迹几乎是水平的。炮口不断冒出白烟,火力直击湿漉漉的壁垒,毫不留情地粉碎一面面城墙。剩下的四艘装甲舰正对亨利要塞的入口,距离不到200码,仍在向前推进。而两艘木甲舰则留在后方,在向高空开炮。

    可憎的田纳西河已经漫过亨利要塞前面的那片沙滩,一整排前阵炮都被淹没了。南联盟士兵乱作一锅粥,发狂地沿着堡垒和城墙奔跑,其他人则涉过已被洪水淹没的城墙,寻找安全之地。亨利要塞不再是一座石筑堡垒,而是一艘正在沉没的战舰。

    混乱声传到弗兰克耳中稍有延迟,变得微弱。但其实他离得并不远。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关闭了听觉,但仍有响声在脑袋里回荡,头部一阵阵抽动地疼痛——他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但他还活着!

    弗兰克从那一堆残枝断木中抽出身来。到处都是破碎的甲板和船只的残骸,周围漂浮着几具联邦军的遗体。在河的上游,大概也就六米开外,躺着波特司令。他也是一半身体浸在水里,缠在枝丫中。

    联邦军大炮的轰炸速度变得更快了。导火线燃烧时间从15秒变成10秒,然后很快只剩5秒。亨利要塞巨大的防御石墙在系统性的猛攻下分崩离析。装甲舰不时喷出浓烟,白色的火药云与黑色的锅炉粉末在微风中相遇。船上的星条旗欢快地猎猎作响。小舰队向前逼得更近了,从容不迫地在湍急的河流上战斗着。

    他的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他意识到那是流血的缘故。眉毛上方一道伤口的血已经凝固。肮脏的河水缓和了刺痛感。他推断自己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肯定没错,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

    弗兰克想要咯咯地笑出来,可是脸上太僵硬了。他还活着!他整个身体都痛得近乎疯狂,可他还活着!被树袭击,历经枪林弹雨,还差点淹死,但他还活着!

    要塞那边并不乐观。洪水涌入了太平门。没有听见哥伦比亚炮的轰鸣声。它和另外一门炮是仅存的两门足以摧毁装甲舰的大炮。它之前已经重创了埃塞克斯号。而北军还有五艘铁家伙。要塞周围没有运兵车——根本用不上。这些装甲炮舰对付联盟军已经绰绰有余。亨利要塞被攻陷了。所有人都死了。

    现在弗兰克知道他是在哪个岸边醒来了。

    弗兰克每动一下就一阵疼痛,他忍着痛踉踉跄跄地走向波特司令。司令整个身体几乎被水没过,但头和肩还在水面上方,被一堆树枝托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胸膛不规则地上下起伏,震颤着周围的淤泥。弗兰克的目光落到他的左轮手枪上——手枪还插在枪套里。司令发现偷袭者的时候,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

    弗兰克爬上河岸,走进森林。他不指望能找到活着的弟兄了。经历过刚才那一切后,弗兰克只想找一片有阳光的干燥的地方睡上一觉!可是另外一种非常不同的情绪正在他心中燃烧。他的恐惧已经消退。他已经到地狱走了一遭,还活着回来了。弗兰克已经不再是昨天的弗兰克了。

    他凝望着森林外的要塞。死一般的寂静,在他被炮弹轰鸣震得听力减退后,这种死寂可能被放大了。但堡垒再无硝烟升起,弟兄们不再抵抗了。但一些联盟军活了下来。在亨利要塞的背面,他们聚集在洪水泛滥的围墙边缘。再仔细一看,弗兰克看到这些人比他起初以为的更整齐有序。这是一次策略性撤退。蒂尔曼不是傻瓜:他一直都知道亨利要塞抵挡不住联邦军的进攻。是啊,没错——就像吉米昨晚说的那样。他们打算在多纳尔森要塞会师。

    亨利要塞被抽去了骨血:它的士兵们。很快它就会沦为一个死气沉沉的空壳。弟兄们个个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正在泥泞的路上尽可能快地行进。弗兰克动身打算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得起20公里的行军,可他必须试一试。他在亨利要塞外齐踝深的泥水中艰难跋涉,专心致志……接着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倒在森林边缘。他被其他人抛弃了,只不过是又一个倒下的同志,只不过又一具死尸。弗兰克胃里一阵翻腾,感到恶心。这个身形看起来很像……

    “吉米!”

    弗兰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尽可能快地冲过去。他不再觉得浑身疼痛了,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他突破极限向前奔去……却还是没能抢先一步到达吉米的身体旁。

    * * * * *

    弗兰克不敢置信地呆在原地,昨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当那些白脸长指的奇怪生物拖走尸体时,他整个人动弹不得。他看到它们飞快地穿过要塞,爬过成堆的死尸,简直是一场噩梦。现在他看到它们走向了吉米。

    三个毛发蓬乱、一身油腻的怪兽从树上现身,将吉米一动不动的身体团团围住。它们在他身边蹲下,跃跃欲试,但圆圆的眼睛仍然紧张地四处打量。弗兰克再次被它们酷似猫头鹰的脸镇住,它们的脸又白又圆,上面长着巨大的圆形眼窝和一张小嘴。令他震惊的还有它们的行为。虽然可怕,却不是捕食者。它们胆小易惊,倒像是猎物。

    弗兰克看不到它们在做什么,但不用看也知道了。他之前见过,见过那些古怪的手指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温柔拂过尸体,拂过他们的脸庞。弗兰克仿佛还能看到他们在拨弄着雷柏的胡须,还能看到那个男人被带到鬼知道什么地方的时候眼中的惊恐,还能看到雷柏在呼喊他的名字。这些画面不尽相同,突然间——蒙上了一层血色。信念削弱了弗兰克。他们不能带走吉米!

    可是士兵们已经走远了。长指人是等到其他人走远了才出来的。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厨子怎么能阻止它们?弗兰克将视线从那些绕在吉米四肢上的恐怖、令人发毛的手指上移开。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个画面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从另一个面朝下倒在淤泥中的联盟兵身上爬过。弗兰克看不出这个人是谁。他也不想认出来。此时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弗兰克抓过士兵掉在地上的步枪。

    枪很沉,可能有10斤重,1米长。弗兰克把武器支在肩上,瞄准离吉米最近的那个生物的后背。距离并不远,大概有15米。弗兰克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抽动着。他这辈子用过很多步枪,但从来没用过军用步枪。太沉了!瞄准器摇摇晃晃的,可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扣动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

    子弹没上膛!他扫了一眼枪的长度,拼命寻找重填弹药的方法。这个人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用简易步枪或者霰弹枪呢?这家伙看上去跟铜帽簧板枪差不多,可一点儿都不像猎枪。铜帽上印着“皇家轻武器厂[1]”的字样。这是一把恩菲尔德来福枪。他不会用英国步枪!

    他把枪丢进泥里,开始拖那个士兵沉重的身体。弗兰克把他半翻过来,猛地从身下拖出一个帽袋。他肩带上还挂着另一个口袋,里面装着用纸裹着的弹夹,沉甸甸的。弹夹虽然沾上了泥,但并不湿。还能用吗?弗兰克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恼火,无力地把子弹紧紧抓在手中。

    那些可怕生物的手指完全缠住了吉米强壮的四肢,三个长指人把他扛到了蓬乱的肩上。虽然吉米身形巨大,可它们抬起来毫不费力。接着它们就不见了,带着战利品消失在森林中。他的朋友变成了它们的战利品!

    就在森林把他们吞没之前,吉米虚弱地挣扎了一下。他还活着!哦,吉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弗兰克恶心得难受。他内心充满了愧疚。先是雷柏,现在又是吉米!他接受不了!他不能接受!天啊,就算吉米·甘宝已经死了,弗兰克也不能让它们带走他!吉米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大家,弗兰克必须要让他安息。

    决心和自我厌恶在斗争着。

    弗兰克转过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 * * * *

    弗兰克疯狂地沿着河岸穿过泥泞的森林,躲进乱七八糟的树枝中。听到炮声继续从田纳西河那头传来时,他几乎吃了一惊。他身处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自己的、糟糕透顶的世界。就在刚才,他在这些树枝的帮助下躲过了溃败的埃塞克斯号,但现在他诅咒它们。

    一发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另一发击中水面,啪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水滴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突然间被恐惧包围住。

    一整排联邦炮舰现在完全围住了亨利要塞。最近的那一艘距离要塞只有40米!那艘卡龙德莱特号的顶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北佬。弗兰克那个方向不断传来枪声,一阵阵白烟不断喷出。子弹接二连三地从身旁呼啸而过,险象环生。

    一艘船正朝着要塞前进,正处于他和炮舰之间。上面载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整齐划一地摇着桨,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战士。那些没在划船的则把步枪扛到肩上——瞄准弗兰克。

    他跳到树丛中,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小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要去下游。士兵们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河岸,就像一群搜寻老鼠的猛禽。弗兰克紧盯小船——它的航向显而易见,低声怒吼。这不公平!他们正朝着他的目的地前进。

    愤怒席卷全身。他没有时间生气——长指人正在带走吉米!可他动弹不得。他就像沼泽地里的树桩一样,完全陷了进去。他的心怦怦直跳,大脑急速运转。这值得冒险吗?他必须这么做!

    为了吉米!

    弗兰克从树中跳出来,沿着混乱的河岸极速前进。水花飞溅,但他一路窜过,毫不迟疑。树枝钩住了他的衣服,但他任由衣服撕裂,一往无前。他必须超过北佬。这是一场比赛,一场以波特司令为终点的比赛。

    司令意识迷糊,在前方的树丛中轻轻晃动着。步枪的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飞到前方。

    “停火!”一个微弱的喊声传来,勉强被弗兰克捕捉到,“你会伤到他的!别让叛军[2]抓住那个军官!”

    然而,另一轮扫射声划破天际。河水在子弹的冲击下翻腾着。联邦军舰的距离只有六米了,几乎每个士兵都举着来福枪瞄准他。但他们没有再开火。奔腾的田纳西河疯狂地摇晃着他们的船,总算是帮了一次忙。联邦士兵在这样剧烈的晃动下不敢开火,怕射中波特。

    突然间,船体撞上了水中的一根木头,所有人都向前跌去。士兵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们挣扎着站稳,弗兰克跃过倒在地上的司令,不顾礼节地扶起这个意识不清的人。他耳中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身后的声音,船已经滑到岸边。弗兰克找到了战利品,转过身来,正看见一支来福枪在他脑门上晃动。

    他吓得摔倒在地,大喊起来。一个联邦士兵已经抢先跳下船,但在匆忙中弄巧成拙,脚陷进了沼泽。这个北方佬在沼泽中跌跌撞撞,枪也掉了,紧紧抓着树枝。弗兰克近乎歇斯底里地仓皇爬走。几秒钟后,他已经在树林中艰难穿行,奔向安全之地。北方佬没有跟上来,而是继续他们的任务——救起倒地的波特司令。幸亏他们没有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叛军背后开一枪。

    弗兰克穿过潮湿的森林。与北佬的近乎致命的接触让他有些轻狂,而他正好趁着这轻狂的劲头拼命追赶。他不顾一切地跑过潮湿的遍布青苔的树干。吉米现在在哪?弗兰克知道去多纳尔森要塞是往右走。鉴于亨利要塞的剩余部队已经撤往那里,长指人肯定不会去那儿。

    那里!

    远方黑影攒动。三个长指人出现了。它们在重负下显得特别瘦小,却以惊人的速度前进着。弗兰克以最快的速度拖着受伤的身体跟上前去。他飞奔过一棵又一棵树,拼命想要找到有关吉米的线索,想知道该怎么办。长指人敏捷得很,弗兰克几乎跟不上。为了不跟丢它们,他继续加速,心跳得更大声了。他不在乎是否会暴露自己。他冥冥中觉得就算跟它们碰上,也不会交锋。然而,尽管带着战利品,它们逃跑的速度却更快了,弗兰克开始失势。

    弗兰克动作更大了。他撞上了一棵树,痛得无法呼吸,如同身处烈火。远处灰蒙蒙的树林里——更多长指人正在靠近。它们也满载战利品。弗兰克胃液翻腾,恶心不已,万分绝望。其中两个扛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联盟士兵。无疑,这两支队伍碰头后要合并为一了。

    弗兰克以一对五?怎么可能!

    他紧随其后,这会儿更加小心地隐藏好自己。他看到有整整20个长指人在亨利要塞里。它们要是凭着人多势众挑衅怎么办?它们整个族群都聚在这里了吗?他不想跟这一群生物对抗。他一个都不想对抗。他只想要回吉米。

    他翻越数里,翻过一个又一个峰麓,穿越一个又一个湍急的峡谷。湿气开始造成威胁,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身上痛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正午的来临并没有带来丝毫温暖。温度在骤降。他气喘吁吁,每一口呼吸都撕裂般痛苦,每一口呼吸都吐出一团白雾。

    森林开阔起来——曾经的农田现在已是一片沼泽。长指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穿过草丛,绕过灌木丛,走向一幢倒塌的建筑。废墟已经几乎与地面齐平,更像是一堆支离破碎的木材。

    弗兰克躲在一间披棚[3]后面,屋顶布满落叶,看起来沉甸甸的,窗户板条相互纠结,布满青苔。这间脆弱的小屋很宽敞但挑高很低。一个老旧的烧水壶上盖着一张肮脏的布,旧火炉上布满灰尘。出人乎意料的是,架子上的一排锡罐还是干燥的,居然没有被暴风雨打湿。通过板条的缺口,弗兰克搜寻着目标。它们消失了!

    弗兰克眉头一皱。五个长指人都不见了。他扫视着湿漉漉的森林和沼泽地。什么都没有。废墟背后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空地,一览无余。它们显然已经进入了那堆废木之中。弗兰克等待了好几分钟,可周围一片寂静,再没有看到长指人进出。不论情不情愿,弗兰克都必须仔细查看这一片废木堆。他不知道吉米还剩多少时间。该死,他甚至不知道它们会对吉米做什么。

    弗兰克压低身体向前爬去,一步步逼近废木堆。木板在霜寒凝冻的空气中刺向四面八方,一整堆木头看起来混乱不已。木头下面,布满苔藓的石筑地基被一簇簇黄草遮住了。木板之间的些许细缝下透出一片漆黑。弗兰克吓得发抖,往黑暗中瞥去。他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亮光。什么都没有。

    他发现长指人刚刚就是在与地基相平行的地方消失的。长满苔藓的石阶通往一个漆黑的古老地窖入口。恐慌开始在他体内发热、沸腾。他怎么能够进到那里去?下面可能有一大群那种怪物!他又怎么能看得清呢?他想起那些猫头鹰般的眼睛,不寒而栗。他真的准备好了吗?

    弗兰克退回披棚,苦苦思寻着。

    他要不要寻求增援?不,那些士兵现在已经在去多纳尔森要塞的路上了。再说了,谁又会相信他呢?到了早上,这里会挤满联邦军。这个念头战胜了他。还用说吗!格兰特的人一旦完全控制亨利要塞,马上就会朝着多纳尔森要塞前进的。当他们对多纳尔森发起进攻时,这些长指人可能还会出现。如果它们倾巢而出,弗兰克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它们的老巢。但多纳尔森要塞比亨利要塞大得多。那会是一场大战,一场持久战。是的,就是这样——只需等待,一切就会简单多了!

    兴奋一点一点消退了。弗兰克知道他不能再找借口了。如果再等下去,要救吉米可能就来不及了。

    天空开始飘落片片小雪花。雪花落到潮湿的飘满树叶的屋顶上逐渐堆积,落到弗兰克血迹斑斑的破衣服上时却融化了。他又往披棚里面挪了挪,头撞到了一盏挂在吊杆下的锈迹斑斑的提灯。他刚才看到这盏灯了,也以为自己避开了,但他的身体没能对大脑的指令做出反应。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脏乱不堪,又在现实的绝望和想象的荣誉中徘徊不前,精疲力竭。他甚至没有力气来看看飘雪。

    在过去的24小时里,他差点被大炮轰成碎片,两次差点溺亡,被一棵大树击中,一整晚躲在大炮下面没合眼,在埃塞克斯号上的锅炉爆炸中幸存,还被联邦军开枪射击。昨天上午在那艘军舰上时,在弗兰克和战友们一起从还没修建完工的海曼要塞划船去往难逃一劫的亨利要塞途中,他还在想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他知道变革正在来临,而且他宁愿死去也不愿意面对。可现在,24小时过后,世界并没有变。倒是弗兰克变了。

    从昨天起,每个人都有所收获:蒂尔曼将军获得了撤退所需的时间,北方佬也占领了亨利要塞,连长指人也获得了大丰收,拖了不少尸体回来。这些该死的食尸鬼显然带走了吉米。弗兰克又获得了什么呢?

    弗兰克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微笑。他获得了勇气。

    他从杆上一把拽下提灯。虽然锈得厉害,但油壶里还有油,不过没有灯芯,提线的一边也脱落。看来地下探险它是派不上用场了。幸运的是,弗兰克在架子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一些干火绒。他往每个罐子里都瞧了瞧。一个罐子里装着小苏打,另一个里面装着已经结成块的盐。他打开了唯一一个陶土罐子。一股腐败的植物油味扑鼻而来,他不由地皱起了鼻子。

    他咯咯地笑了。过去住在这儿的人肯定做过玉米饼。用架子上的这些原料再加一点牛奶的话,他就可以烹制南部的主食了。想到玉米饼,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他整整24小时都没有吃东西了。多希望能够跟吉米一起回到营地,烤一点玉米饼,再……

    一切都明朗了,弗兰克呆在原地。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突然一个激灵,他抓住了自己的夹克。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要是把必需品搞丢了该怎么办?他掏出波特司令的重型左轮手枪,把它放在架子上。他为了拿到这把枪差点把命也搭上,但它不是必需品。他又拍了拍口袋,找到了。他带着感恩的心情,把一个小罐头按到胸口。里面装着吉米的救命稻草。

    雷柏的辣椒。

    注释:

    [1]英国皇家轻武器厂,又名恩菲尔德工厂,建于1816年。

    [2]英国皇家轻武器厂,又名恩菲尔德工厂,建于1816年。

    [3]北方军对南方军的蔑称。

    13.沼泽洞穴

    弗兰克硬着头皮走到覆满苔藓的台阶边。他咬紧牙关,慢慢走进地下室,走进那一片漆黑。他右手颤抖着握着那把沉重的左轮手枪,左手举着一支火炬,悄悄走进长指人的巢穴深处。

    弗兰克身体前倾,把火炬举到身前。火炬可不只是用来在黑暗中照明的,弗兰克拿它还有更大的用处。他生火的时候就十分小心:把剧照的封皮撕成条,然后将它们绑在一根木棒顶端。哪怕一根条带掉落都会令自己身陷黑暗,他不会冒这个险。可燃烧的画布碎片还是一个个从木棒掉落,身后留下一串仍在发光的余烬。

    他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下,环视刚刚走进的这个恐怖的新世界。地下室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不仅屋顶上覆盖着建筑残骸,屋内也是一片废墟。残骸在房间中心形成一根宽大的竖立着的支撑桩。泥土地面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还有尿骚味。除了这堆混乱的废墟以外,弗兰克只模糊看到一条小路环绕着它。地下室的角落地面隆起,让人感觉这像一个洞穴。

    这堆废木背后的远处传来了什么声音。是抓挠声,这声音让弗兰克流血的耳朵阵阵发痒,还有——那是咕咕声吗?那阵咕咕声轻柔而羞怯,让弗兰克想到了鸽子,或者是猫头鹰。说起来,他以前很是害怕住在他们家谷仓里的那只身形巨大的老猫头鹰!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让那只猫头鹰代替眼前这情形。他紧张地前后挥动手上的火炬,不想漏掉什么东西。腐朽的木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墙上,石罐的碎片随处散落。

    弗兰克蹑手蹑脚地绕过堆在房间正中的那一大片废墟。黑暗中,木板杂乱地堆叠着,边边角角诡异地伸向各个方向。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以免再撞到头。浓浓的烟雾缭绕在断裂的房梁和木板之间,他眯着眼睛,走进了迷雾之中。他上方的残骸发出嘎吱声。似乎轰塌的危险丝毫不弱于食尸鬼。绕过整个地下室以后,他发现了它们。

    四个怪物吊在断梁上,就像随意挂在树上的猴子一样。它们长得惊人的手指似乎天生就更适合这样吊着,而且看起来离开地面也很舒服,爪子晃来晃去的。八只巨大的猫头鹰般的眼睛呈亮蓝色,滴溜溜转着,紧盯弗兰克。抓挠声和咕咕声消失了。它们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的火炬。

    虽然仍旧弯着腰,但弗兰克发觉自己在它们的监视下,身子站得稍微直了一些,握着枪的手也不再颤抖。如他所愿,它们很怕火。

    弗兰克意识到,那几个东西不只是挂在那里晃悠,而是在挖洞。石基已经下沉了,或者是被推开了。长指人悬挂在断梁上,同时用双脚刨着剩下的泥土。他意识到它们的脚长得十分像狗爪。刨松的土被推到一旁,堆成一个个的小土堆。弗兰克心底一沉,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废弃的单间地下室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巢穴。

    上方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火炬上,火炬发出了嘶嘶声。弗兰克警觉地抬头望去,但除了木板什么都没看到——木板上正滴着雨水。恐惧感席卷弗兰克全身,如果火炬此刻熄灭,他就死定了。他无法保护火炬免受雨水的侵袭。他必须加速行动。

    四个长指人仍然按兵不动,他顺势侧身靠墙前行。它们前方还有另一个房间——也许有很多个?那里漆黑如墨。那是不是它们的藏尸之处?弗兰克的右手边是另一个类似三角形的开口。他决定先去调查那块区域。里边隐隐约约传来什么声音,而他不想背对这个开口。但他就想背对那四个已知就在那里的长指人吗?它们这样紧紧地盯着他,几乎让他有负罪感了。他不知道它们的家园以前是否有过入侵者。他最后一次抖了抖火炬,这让那几个生物又了畏缩一些,效果令人满意。

    弗兰克到达三角形的入口处。他将火炬朝里探了进去,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其中。地面向下倾斜,有的地方非常陡。地面的泥土被植物根系贯穿,虽然这多少缓解了坡度,但是地面泥泞湿滑,弗兰克踩滑了好几次,尤其是当坡道几乎倾斜到垂直角度的时候。就这样走了一段之后,他看到前方有光。

    弗兰克极其困惑,也更加紧张。光,在地下这种地方?这怎么可能呢?他再次踩滑,这次摔惨了。他不可抑制地大口喘着粗气,还差点把火炬扔到了地上。前方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动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弗兰克等到声音平息,再也觉察不到异样的时候,就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泥土隧道通向一个房间。这个新房间比之前的地下室大得多。根系从上面悬垂,水顺着树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晃眼一看,似乎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些生物——但房间不是空的。哦,不,房间一点也不空。弗兰克差点当场呕吐。

    房间里布满死尸,层层叠叠胡乱堆着。弗兰克曾经惊讶于亨利要塞堆放尸体的方式对死者不敬,而那根本没法跟眼前的场景相提并论。但这还不是让弗兰克的胃翻江倒海的原因。

    而是真菌。

    尸体滋生出了大量诡异的隐隐发光的绿色真菌。肿胀的尸体腹部上覆盖了一层,肉体外又长出了一朵朵巨大的灌木状的像花一样的东西。还没长大的真菌毛茸茸的,就像食物上生出的霉菌。长大以后的真菌才会固化变硬。真菌形如人脑,结构错综复杂,还有漩涡和沟壑。

    弗兰克身边就躺着一个扭曲的南联盟士兵,他的衬衣已经腐烂了。就像早霜凝结在每一片草叶上形成精致的“叶鞘”,真菌遍布他每一根胸毛。一簇巨大的真菌丛正好长在他暴露的苍白的肚皮上。这是对遗体的终极亵渎。明显他已经在那躺了很久了,因为那朵形如人脑的真菌足足有2米高。

    弗兰克盯着那朵沟壑纵横的脑形真菌,沉迷于那错综复杂的细节中。他走近了一些,脚下什么东西发出脆响。他僵住,一脸痛苦地看向脚下。他一定是踩到了被食尸鬼吃剩的人骨吧。但地上并没有骨头,而是堆满了小小的黑色的壳。弗兰克好奇地用脚尖踢了踢其中的一堆。它们形如山核桃壳,但带有光泽。毫不夸张地说,地面被这些壳覆盖了一层——还有一堆一堆的被推到角落。

    弗兰克的内心混杂着迷惑、恶心,还有恐惧,他扫视着整个房间。他得挨个检查每一具尸体——这种工作本来就够糟糕了,还得不断重复去做,这就更恶心了。但没过一会儿,弗兰克就发现很明显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很久了。还有一些已经完全化脓腐烂,导致尸体上的真菌丛也跟着死亡了。因为失去了宿主,那纤弱的绿色光芒也变成了黑色。然而,绝大多数真菌,都在茁壮成长。

    弗兰克在这个大房间里检查着。他讨厌在这里找到吉米,但更害怕在这里找不到他。尸体堆发出尿液和腐烂的恶臭。讽刺的是,真菌本身却散发出一丝淡淡的花香。事实上,就像丁香花的香味。弗兰克全身颤抖,努力忍住呕吐的冲动。

    吉米不在这儿。弗兰克不得不经过那四个正在挖洞的长指人,进入那片可怕的未知的漆黑。他艰难地走过那条泥泞的坡道,很高兴离开身后那片可怕的场景。再次回到那个地下室,弗兰克担忧地发现那四个挖洞的长指人已经不见了。之前形成一个三维迷宫的木板和断梁,也不见了。弗兰克经过长指人之前挖洞的地方——通向另一条隧道——面对一个漆黑如夜的入口。

    他停下来给自己打气。入口附近有一个翻倒的生锈的绞肉机。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离开农场后的第一份工作:他负责清理一个肉类加工厂的地板。那是在堪萨斯城,吉米正是在那里救了他。他继续向前,进入巢穴深处。

    通道突然转向,前方发出预警的绿光。弗兰克继续向前,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大到他的火炬无法全部照亮。他无法抑制地喘着粗气。这个房间虽然可怕,但却壮观得很,长指人在这里向外向下都挖了通道。圆形的大厅直径将近30米,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浅漏斗。漏斗向下倾斜的“墙面”是由堆叠的尸体和寄生其上的发光真菌组成的。天花板由断裂的梁木和木板互相混乱交叠而成。这些乱起八糟的东西简直让人惊叹,它们顺着斜坡一路向下。顶上净高几乎有三米,还不算漏斗的底部,那在入口的下方,至少有六米。

    弗兰克察觉到,在火光所及之外,有些他看不到的动静。他偶尔能瞟到一双圆圆的淡蓝色眼睛正在看他。尸体随处可见:绝大多数都是南联盟士兵的,绝大多数都刚死不久,他们灰色的长大衣在火炬的照射下反射出沉闷的光。鳞次栉比的脑形真菌丛顺着漏斗向下延伸。臭味灼烧着弗兰克的鼻子。是的,这就是在亨利要塞第一次发现长指人时它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刺鼻的猫尿似的氨气味。

    眼前的景象加上鼻子里的气味——这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而且,与之前那个房间不同,这间里有食尸鬼。弗兰克避开洞穴边缘,提防着长指人,但幸好它们似乎也怕他。在远一些的地方,他看到一个长指人在向一名死去的士兵撒尿。弗兰克低头躲进一堆特别脏的木板下方,看到一个长指人在那儿,顿时怔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一个长指人一手抓住梁木悬吊着,另一只手灵活地在一棵真菌丛里捉东西。它那非同寻常的长手指熟练地从真菌丛深处捞出一只扁平的像虱子的昆虫。弗兰克看着它把那只虫子放进自己小小的嘴中,不由一阵恶心。当长指人碰到那只昆虫肥胖的腹部,虫子疯狂地蹬腿。接着它一下将虫子扔进自己嘴中。它的嘴以一种奇怪的旋转的方式蠕动,然后突然吐出残渣。昆虫被吃剩的残渣就是那种坚硬的黑色的壳,吐在地上看起来就像葵花子。

    这个生物注意到了弗兰克。它瞪大圆圆的双眼,发出警告的颤音。它以一种惊人的优雅,从一块木板荡到了另一块——就像猴子一样——它狗一样的爪子刚刚好掠过尸体堆和真菌丛。眨眼之间,它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弗兰克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下到了洞中。他嘎吱嘎吱踩过数以千计的黑壳,甚至差点滑倒。知道这些壳是什么后,他更觉得恶心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吃死人更加骇人听闻,那就是尸体、真菌和昆虫这三者之间的诡异关系了。

    巨大的脑形真菌丛从腐烂的尸体上长出,但其中许多穿着灰色大衣的尸体还没被真菌侵蚀,这些是刚被扔下来不久的。万幸的是,弗兰克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他真不想看他们的脸,但又不得不看。他越来越深入真菌森林,有些真菌丛比他还高,有一些甚至已经触到了残破的天花板。脑形真菌的复杂结构十分迷人,那跳动的绿光也是如此。在恶臭的尿液的作用下,它们在尸体上生长得越发粗壮,绿光也越发明亮。

    弗兰克从大厅远处传来的咕咕声中觉察到了危机,也感觉到黑暗中有很大动静,只是他看不见。他感觉到了自己头顶那猫头鹰般的眼睛。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认识的脸庞。他找到雷柏了。

    弗兰克跌跌撞撞来到雷柏已经毫无生气的身体旁。雷柏趴在地上,他灰色的大衣上沾染了少量的霉菌。他的脸庞被压在地上,大部分被闪闪发光的黑壳掩盖着。他的胡须从黑壳堆中探出,一只呆滞的眼睛盯着地面。他脸上沾了泥土,被食尸鬼尿过的地方闪着光。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这对他来说真的是解脱。

    弗兰克哽咽着抽泣。他是不是本来有机会救雷柏的?

    弗兰克此刻心情狂乱,他继续搜寻。周围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长指人要来找他算账了。弗兰克避开又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姿势尴尬地躺在另一具已经沾满真菌的尸体之上。

    是吉米。

    * * * * *

    这个大块头躺在这迷宫般的洞中的半道上,只是这数不清的尸体中的一具而已。顶上断裂扭曲的若隐若现的木板如同沉闷的云层,随时准备下点木矛雨在他们身体上。弗兰克冲到他朋友身旁,又兴奋又恐慌。吉米脸向上躺着,头和肩膀都沉到了土中,双腿搭在另一具死尸上——真菌已经开始在这具尸体上发芽拔高。他的双眼紧闭,浓眉放松,看起来很平静。

    弗兰克匆忙看向自己的好友。在他一生中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助。出口如有千里之遥,还得穿过一个尸堆和脑形真菌丛组成的迷宫,食尸鬼可能隐藏在任何一簇真菌之下。微颤的咕咕声齐声穿过整个大厅。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无处不在。弗兰克站在黑壳堆上,打开左轮枪的保险栓,时刻准备着。

    吉米宽阔的胸膛被血浸湿了,他的灰色大衣从肩膀处被撕裂。黑色的火药印记清楚地表明他被击中了。弗兰克抽泣着,伸出一只流血的手指,放到吉米的脖子上。上帝啊,求你了,一定要让他活着!一记让人安心的脉搏传到他手上。他还活着!弗兰克喜极而泣。虽然还活着,但吉米已经被……感染了。他身上散发出尿骚味,被尿浸湿的地方,纤细的霉菌正在生长。弗兰克用力将他拖离尸堆,让他坐在昆虫壳铺就的垫子上。咕咕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整个大厅。长指人愤怒了!而且它们数量众多。

    弗兰克急切地呼唤着吉米的名字,但这个大块头男人只是微微颤抖着。弗兰克心情狂乱,开始轻拍他的脸颊。吉米慢慢睁开双眼,意识清醒之后他彻底睁开眼睛。

    “弗兰克。”他嗫嚅道,“什么……?”

    他闻到了尿骚味、丁香味和腐烂味的奇怪的混合气息,皱起了自己的大鼻子。

    “晚点再说,吉米!我们得离开这儿!”

    吉米环视着这个诡异的洞穴。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可怕,太过陌生,他的脑子还没能接受眼前这一切。只有头顶那若隐若现的木板引起了他的反应,他察觉到了威胁。吉米挣扎着起来,但又跌倒了。“我……我很虚弱,弗兰基。”

    “吉米!”弗兰克恳求道,“你必须站起来!”

    弗兰克又拉又拽,还掐他,努力说服他,吉米也挣扎着跪起来。弗兰克能感觉到吉米到底有多虚弱,吉米以前从来不需要依赖弗兰克的力量。情况危急。

    弗兰克把左轮枪放到他手中,催促道:“快拿着,吉米。看到什么动静就开枪!”

    两人一起摸索前行。吉米摇晃得很厉害,他沉重的手臂搭在弗兰克脖子上,弗兰克感觉自己像是扛着一只牛腿。他们挣扎着,跌跌撞撞,但总算慢慢走出去了。周围的漆黑逐渐消散,但很快他们就被绿光笼罩。弗兰克将火炬举到他们前方不断晃动,危险近在咫尺,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开始吉米只是握着手枪在弗兰克身边垂着身子,但意识到他们身处险境后,他的力量开始增强。

    弗兰克和吉米笨拙地拖着身子走出了浅洞。他们的靴子踩在滑腻的黑壳堆上,不停打滑,频繁磕倒在地。但最终他们来到洞穴边缘。当弗兰克拖着吉米绕到出口时,越来越大的咕咕声变成了回荡整个地下室的颤音,隐约可以感觉到上方的木头随之震颤,随时准备崩塌,或者说渴望崩塌。上方突然传来了什么动静,弗兰克抬头正看到一只食尸鬼在梁木间晃荡。然后火炬就被尿液淋了个正着,闪烁着眼看就要熄灭了。

    弗兰克尖叫起来。他扔下吉米抱住火炬,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正在冒烟的奄奄一息的火炬。烟雾刺痛他的双眼,但他看见火并未完全熄灭,火炬顶端灰烬处一道微弱的火苗轻轻爆裂。

    颤音爆发为狂暴的怒吼。长指人全体猛扑而来,黑暗中空气随着它们的行动而沸腾。两声尖锐的枪声把弗兰克吓得跳起,一时被枪口的光闪到了眼睛。一个庞然大物在他身边重重倒地,砸到满地的壳上。一只食尸鬼被吉米射死了,浓烈的尿骚味飘散开来。

    黑暗涌向他们。弗兰克固执地朝着火炬吹气,祈祷它再次复燃。另一声枪响划破房间,枪口再次亮起一道闪光。比起子弹,那道闪光引起了更强的尖叫。那群生物减缓了行动,但并未停止。吉米不断开枪,片刻之间,子弹已耗尽。

    “弗兰克!”吉米吼道,“子弹!”

    但哪里还有子弹?黑暗再次包围了他们,随之而来的,还有长指人。

    弗兰克的后背被沉重的躯体不断撞击,爪子也在抓他。他痛苦又恐惧地尖叫着,但仍然站着,稳住双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火炬。火炬正慢慢燃起,但还太微弱,不足以拯救他们。风声阵阵,骚乱不断——碰撞、撕扯、痛呼、疲软。身边的吉米咆哮着与食尸鬼厮打,一个个被他扔出去后尖利地叫唤,但又有更多的食尸鬼涌上来。又把一个长指人猛掷进黑暗中后,吉米抬起手,想从头顶乱七八糟的天花板上抽出一块木板作为武器。一暴露自己,他就被两只巨大的食腐怪物按到了地上。

    再这样下去他们俩都要死在这里了。此刻只能背水一战。弗兰克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锡罐。他无视身边的战斗,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抓出了一撮他的秘密武器,撒到火炬上。

    空气中火光一闪而过。片刻的光明下,吉米跟两只食尸鬼扭打成一团,此外还有十几只正从空中翻越而来,如同杂技演员。它们冲着火花嚎叫,有几只甚至因为太过恐慌而摔到了地上。弗兰克又撒了一把粉末,终于火炬恢复如初。

    长指人尖叫起来,迅速越过地面的虫壳逃窜而去。火花四射,但仅仅绽放了一瞬间,马上又黯淡了下去。弗兰克不断重复,让火炬不断喷溅出炫目的火花。吉米笨拙又吃力地开始往外逃,弗兰克紧随其后。愤怒的颤音达到一种高潮,但长指人仍留在它们的巢穴中没有跟来。弗兰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冲进了那间地下室。

    他们马上就成功了!

    “吉米,不!”

    吉米的头撞到一根隐蔽的梁木。他像石头一般倒下。

    弗兰克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向那个生满真菌的洞穴的入口。食尸鬼的颤音在黑暗中越来越近。他紧紧抓着火炬,但并没有准备好面对怪物的攻击。他祈求上帝能让自己把这该死的地方整个点燃,但实在太潮湿了。食尸鬼苍白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火光的照耀之中。弗兰克抓起他仅剩的最后一把秘密武器,最后一次制造出炫目的火花。颤音随之转为尖叫,在这紧要关头赢得了一点时间——但也只有几秒钟而已。火花一个一个相继熄灭,黑暗再次包围他们。

    完蛋了。

    就差一点儿了!弗兰克已经看到了阳光穿过中央巨大的梁木堆照射进来。但吉米实在太重,他没法把他拖到安全之地,况且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想想就很泄气。他必须马上想些办法出来。他的视线落到破架旁边的那些石罐上。外面的披棚曾经是个蒸馏室,如果罐子里装的是自酿威士忌呢?

    弗兰克双手抓住那些碎片,迫切想找到一个完好的罐子。苍白的脸颊和油腻的皮毛冲进来了。在最后一刻,弗兰克找到了!他拧开盖子,把罐子凑到自己鼻子下面。里面装的是桃子酱。弗兰克狂怒地把罐子砸向领头那只食尸鬼,离他只有一两米远。那群怪物冲向了他们。

    弗兰克扑在了吉米身上,哪怕此时食尸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只食尸鬼猛扑向他,撞得他没法呼吸。它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发生在一瞬间,但是恐慌强化了弗兰克的感官,他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根手指的每一部分都缠绕着他的手臂。这个生物以惊人的力气把弗兰克和吉米分开。弗兰克疯狂地挥舞自己的手臂,感到那紧握的手放松了一些。他甩开那只手,又掉回吉米身上。

    第二只食尸鬼扯住他一条腿。数不清的关节锁住弗兰克的四肢,他的噩梦成真了。他挣扎着,咆哮着,又踢又蹬——但这一切都是徒然。他掉进了一群张牙舞爪的散发着恶臭的身体中间。绝望之下,他直接滚向火炬。但他身上的衣服太湿了,没能着火,不过那群生物的惧怕给他开了一道口子。他第三次扑到吉米身上,只是这次他不只是想要护住那个大块头。他拍打撕扯着吉米的衣物,直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的酒瓶子!

    当长指人再次撞到弗兰克身上,他把白兰地全部泼到火炬上。火焰升腾,灼到了怪物,也灼伤了他自己。食尸鬼们颤抖着,畏缩着,但并不撤退。

    整支火炬很快熊熊燃烧,包括手柄,但弗兰克继续拿着它,朝着敌人快速挥舞。他的双手被烧得痛苦不堪,但他还是不放手——他不敢放手。随着火炬在空中飞舞,火花四处飞溅。他跪下身子,把白兰地撒在他们周围的地上,用火炬引燃。火焰很快沿着酒精四散窜开,但这就足够了。

    攻击到此为止。长指人逃回黑暗之中。

    “吉米,醒醒!”

    他把白兰地洒到吉米脸上。吉米皱起眉头,但并未醒来。弗兰克恼火地用一只黑黢黢的手撑开他的嘴,把最后剩下的白兰地倒了进去。手上的痛感如此强烈,他忍不住扔掉酒瓶,瓶子刚好落到吉米脸上。这个大块头家伙被呛醒过来。片刻之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踏上腐朽的地下室台阶,回到了光明的、下着雪的人世。

    弗兰克和吉米一瘸一拐地穿过沼泽地,直到回到披棚才瘫下。弗兰克重重地坐在铸铁的炉子上,筋疲力尽,再也动弹不得。吉米靠在结骨嶙峋的松木上。两人一起望着肆意飘飞的雪花。不管是下雪还是下雨,天空总是沉沉欲坠的样子。吉米摸到了左轮枪有刻纹的那一侧,然后突然皱起眉头。

    “你在哪儿搞到的这个,弗兰基?”

    如果是昨天,弗兰克可能会兴奋地上蹿下跳,希望能取悦吉米。但现在他为自己赢得了保持稳重的权利。仅仅是张开嘴皮都很困难,不过他还是回答道:“那是波特司令的。”

    吉米歪着头,审视着他。最后他抬起眉毛,表示迷惑:“那么你是怎么搞到联邦军司令波特的手枪的?”

    “昨晚我跟着你的。”

    “什么?”吉米爆发了。

    “我觉得你会需要我。”弗兰克急忙解释道——不过没有摆出他通常的谦卑态度,“所以我就跟着你上了炮艇。你逃跑之后,我……我就留在了炮艇上,多待了一段时间。”

    “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撒谎。”吉米怒容满面。

    “我没有撒谎。”弗兰克为自己辩护。他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力气争吵,“埃塞克斯号爆炸的时候我就在上面。”

    吉米的眉头从轻蔑转为愤怒。“别撒谎了,弗兰克。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甚至都不会游泳,看在上帝的份上!”

    弗兰克在吉米的盛怒之下畏畏缩缩,但,再一次,他没有以安抚的语调来回应。他只是简单地说:“我现在会了。”

    吉米张开准备反驳,但突然停下。他的好友确实和以前有些不同了。片刻之后,他轻笑起来。最后他说:“这些年来你像只狗一样跟着我,胆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然后有一天晚上——当时士兵们告诉我你最后逃跑了——但事实上你却是跟着我执行了一个秘密任务——深入敌后,上了一条船——那时你还不会游泳——然后你又从那该死的潮湿的地下噩梦中救了我。”

    弗兰克肿胀破皮的嘴唇微笑起来。

    吉米望着雪开始沉思。“还记得在堪萨斯城时你跑出去的时候我有多生气吗?”

    弗兰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之前冒着生命危险跟一群天杀的爱尔兰混蛋搏斗救下了你。我把桌子从你身上拉开时,你那么害怕——怕得要死,结果你干了什么?你直接冲到街上,去撞一辆该死的马车!”

    弗兰克沉默不语。他一直羞于自己的过去,只是之前一直不肯承认。但吉米并不是在责备他,相反地,他是在为下一刻做铺垫。大块头家伙把波特司令的左轮枪递过来:“你总是让我惊讶,弗兰基。拿着,这是属于你的。你赢得了它。”

    “昨天我甚至都不想碰它。”弗兰克评论。

    “是啊。”吉米表示赞同,“但不管怎么说,有那些火药你做得更好。”

    “什么火药?”

    “在洞里,你用来吓跑那些东西的。”

    “那不是火药,”弗兰克解释道,“是辣椒。”

    “辣椒?”

    “对的。”

    吉米的眉毛几乎抬到了发际线。弗兰克沉默地等待着。吉米重复道:“辣椒?”

    “是的,吉米。红辣椒。有些调料是能燃烧的。”

    他轻声笑起来,说道:“你真是个怪人,弗朗索瓦。但你干得不错。干得漂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