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式恐怖小说集-裸女莫莉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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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99年12月16日

    “你的屋顶上怎么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大块头问道,他正抬头向上望着,呼出的气体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

    “阿普尔顿先生……”

    “你的房顶上有个裸女。”他肯定地说,然后咯咯笑着满意地大喊,“我就知道该来新奥尔良的。”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阿普尔顿先生。”迭戈呛声道。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煞有介事地拽了拽他的天鹅绒对襟马甲,摘下来一根白头发——看样子像是阿普尔顿的。想到这里他很不快,脸色一沉。真是太恶心了!他带着鼻音傲慢地岔开话题:“离日出还有一个钟头,气温已经接近零下了。”

    哈瑞斯·阿普尔顿就像荒野中走出的巨型野兽。他毛发旺盛,体型巨大,性情乖张,举止难料。他蓄着浓密的白色胡须,整张脸上差不多只露出了鼻子和嘴里叼着的雪茄。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迭戈猜他肯定又眯着双眼,满是怀疑。他穿着一件明显过时的棕色棉背心。

    “反正要冻死的也不是我情妇。”哈瑞斯耸了耸肩回答说,吐出的烟圈儿散发着臭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像是黄色的毒气。

    他说话的风格跟迭戈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就是那种常年在恶劣气候下生活、耕种而满手老茧、皮肤粗糙的野蛮人的讲话方式。他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龄了,但是哪怕这一点也表现迥异。哈瑞斯已经活了六十个年头,但行为举止看起来只有三十岁,迭戈一想到他一辈子都像个青春期的浑小子一样就觉得厌恶。而迭戈,则一直比同龄人成熟得多。他平静地说:“阿普尔顿先生,我可没有情妇。”

    哈瑞斯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指向高处的屋顶。迭戈本能地抬头向上方望去——差点把假发甩下来,幸好他及时捂住。这人真是让人不得安生!但是更让人不安——极其不安——的是,他家屋顶上真的有一个赤裸的女人!

    路灯只能勉强照到四层楼的高度,但也足以让人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人正走在透骨奇寒的屋顶上。昏暗的灯光从她的皮肤上反射开来,消失在浓雾里。虽然天气冷得要命,她却闲庭信步一般,既没有缩着身子,也没有瑟瑟发抖,而是优雅自如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真是摇曳生姿啊。

    哈瑞斯猥琐地笑了起来,吐出一团浊气,享受着这证据确凿的一刻,毫无疑问他还被激起了欲望。迭戈可一点儿也不高兴,他顾不上正在等待的马车,转身直接走回房子,鞋子走在地上啪啪作响。他在门口摸索了一阵,最后他的女仆安妮塔从屋里开了门。

    “吉布法罗先生!”她吃惊地叫了出来。苍白的煤气灯光照在她黑色的皮肤上,这个样子一直都让迭戈觉得不舒服。像所有文明的西班牙人一样,他憎恨摩尔人及其族裔。虽然不是故意的,他用肩膀把她顶开挤进门里。哈瑞斯当然不能错过这场闹剧,也跟着他走进了屋里。

    “你让谁进屋了?”迭戈从大理石台子上抓起一个烛台。

    “没有人来过呀,准人[1]。”安妮塔答道,她眼里的恐惧多过困惑。因为迭戈·德·吉布法罗先生暴怒的时候是毫无理智的。

    “你撒谎!”他吼道。安妮塔往后躲去,害怕主人真的会把烛台砸过来。迭戈没有这么做,他愤然转身离开了。但是他并没能走多远,因为手上那个精美的五头烛台太过沉重,他不得不在走廊最近的桌子前停下来。他疯狂地把烛台砸了下去,软质抛光木桌被砸了个坑。他的怒火烧得更旺了,身后的哈瑞斯则以此为乐,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安妮塔则吃惊地张着嘴盯着这个像熊一样的人,从没见过有人这样高大又粗野。

    “安妮塔!”迭戈大口喘着气喊道。她转过脸面向他,但突然一阵咳嗽,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咳得很厉害,唾沫飞溅,几乎站不稳要摔倒在地。哈瑞斯很厌恶地连忙躲开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好像这样可以避开什么有毒气体似的。安妮塔终于平复下来,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颤颤巍巍地站着听候指示。

    “是时候了。走吧!告诉乔治让他等着。还有看在上帝的份上照顾好你自己吧。”迭戈说道,仍带着喘息的鼻音。然后他又咕哝道:“你咳得像是之前也光着身子跑到屋顶上冻过。”

    虽然对主人的评价感到困惑,安妮塔还是颤抖着行了个屈膝礼离开了。迭戈对着哈瑞斯打了一个命令的手势。

    “把那东西带上。”他不容置疑地指着烛台命令道。

    走廊通向小会客室,这两个年纪相仿却截然不同的男人之前一整晚都在这里谋划。这个会客室里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古老的浮雕餐柜和配套的架子。对面是狭窄的落地玻璃门,典型的当地公寓风格。门外是一个狭小的铁艺露台。织锦窗帘被拉到两侧,不过门都是锁着的。天太冷了,晚上走廊门都是关着的。能进入这个房间的,只有从庭院里透过花格栅栏和枯萎的常春藤照进来的煤气灯光。小巧的包铁壁炉里,火烧得很旺,已经噼噼啪啪地响了整晚。

    “啊哈!”迭戈看到餐柜上的一个单头烛台,咯咯笑了起来。他朝烛台夸张地挥着手,对哈瑞斯说,“怎么了?快把蜡烛点着!”

    大个子照办了,但他脸上那自鸣得意的表情让迭戈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现在,滚出我的房子。”迭戈傲慢地下了逐客令,“我这次可没邀请你进来。去马车上等我。”

    哈瑞斯慢条斯理地咂了一口雪茄,打量着眼前这个傲慢的男人。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迭戈对他的迟疑感到恼火。哈瑞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迭戈身后走廊的方向点了点头,油腻的卷发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好吧。”哈瑞斯咕哝道,眼睛里却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他转身迈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留下迭戈一个人待在这闷气沉沉的会客室里。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在屋顶踱步的陌生女人,此刻正在他的家里,就在走廊的转弯处!

    那个赤裸的身影穿过走廊,径直朝楼梯走去。她的动作流畅又轻柔,好像月光下潺潺流动的小溪。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随着她的步伐而摆动。这个女人浑身散发出优雅的光芒。迭戈盯着她裸露而美丽的背影,但马上移开了视线——这才是一个正派男人的举止。她的身体极具诱惑——对年轻小伙子而言,或许。但是不管她好不好看,都不该出现在他家里。迭戈举起蜡烛,穿过会客室,冲进了黑暗的走廊里。

    她的纤纤玉手轻扶着栏杆,正要转身上楼。但她看到了迭戈,很自然地停住了。不管她是谁,毫无疑问她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她的乳房和臀部丰腴而诱人。虽然迭戈努力压制男人的本能冲动,想要表现得稳重一点,但他还是迅速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肚脐下完美修剪过的黑色三角地带。她圆圆的脸庞十分美丽,嵌着两只海水般湛蓝的眼睛。

    他并不认识她。她现在好像把重心放在身体的一侧,就是罗马大理石雕像的那种姿势。她纹丝不动,皮肤看起来冰冷僵硬,简直就是一尊阿芙洛狄忒[2]的雕塑。她一动不动,事实上,连呼吸都没有。

    迭戈警觉起来,重新看向她赤裸的乳房——她的胸部完全没有呼吸的起伏。

    他们四目相遇了。迭戈四肢发僵,呼吸也变得困难,好像她把空气都偷走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好像一只想要逃出牢笼的困兽。他后退几步靠在墙上。

    他突然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之前所有的愤怒和困惑在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是不是心脏衰竭了?在他这个年纪,这种事儿随时可能发生。他喘息着,等待着,也祈祷着,希望心脏的不适能够消失。汗水布满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领带。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蜡烛掉在地上,地毯着了起来。

    然后咒语似乎消失了。他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眨着眼睛大口呼吸。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女人赤裸的双脚跨步上了楼梯。

    “如果是我的话,要死也得上了她再死。”哈瑞斯从迭戈身后评价道,“看一眼就没命也太不值了。”

    还没喘过气来的迭戈挣扎着想要转身,却只能勉强扶墙站着。他怒火重烧,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哈瑞斯则猥琐地假笑着,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转身又回会客室了,“我在会客室等您,吉布法罗先生。”

    迭戈扶着墙慢慢站直,理了理他的马甲。真是太丢脸了!居然让那个野人看到了他心脏衰竭的样子!但是那蠢货肯定没注意到她……没有呼吸。毫无疑问,他除了那女人的裸体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跟平常一样,迭戈让自己沉溺于愤怒中,以此战胜恐惧和困惑。他拾起蜡烛,用他的软皮鞋踩灭地毯上的火苗,朝楼梯走去。他强迫自己走向神秘裸女消失的方向,决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因为她入侵私宅,以及居然如此不知廉耻。

    二楼是娱乐区。一个巨大的单间延伸到整座房子的两端。唯一的家具是一张12人桌,摆在房间窄的那面墙旁边,而其他空间是做舞池用的。尽管有窗户,但是房间仍然显得阴冷空旷。外面昏黄的煤气灯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映照在天花板上。

    迭戈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去,越过桌子走向后面那面挂满手枪的展示墙。几十把燧发枪[3]从墙壁中央向外铺开,形如孔雀开屏。他抓下最近的那把,那是一把波斯骑兵枪,八棱形的枪管上覆着卷曲的波斯语字母。拿在手里冷冰冰、沉甸甸的。

    他愤怒到能向一个闯入的女人开枪么?如果来的是个男人,那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迭戈打开枪的保险栓,一回身就看到了她。她正站在舞厅中央,身上覆着百叶窗条状的阴影。光影轻柔地包裹着她的胴体,凸显出她身上的所有细节……包括她突出的双乳,是那样的平静,无一丝起伏。浓密的棕发包裹着她的脸庞,就像是暴风雨前静静垂着的柳枝。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话说回来,迭戈根本就没听到她走进舞厅的脚步声。然后,就在他的眼前,她不见了。

    “当”的一声,手枪掉在了地上。

    迭戈惶恐地绕过桌子走向舞池。每走一步,重重的脚步声都在屋子里不断回响。他呼吸急促,呆呆盯着几秒钟前她站着的地方。

    她真的消失了!

    * * * * *

    雪茄的烟雾缭绕在会客室里,就像成群的海鸥盘旋在密西西比河上。哈瑞斯站在玻璃门前。屋外,浓重的晨雾掩盖了煤气灯光。他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精美的水晶酒杯在他巨大的手掌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一头熊在轻抚一朵花儿一样诡异。

    “啊,迭戈先生。”哈瑞斯冲着那个狼狈的老人喊道,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

    “是‘迭戈·德·吉布法罗先生’。”他脸色苍白,但仍本能地反驳说。这一反击虽然迅速,但是毫无一贯的杀伤力。

    哈瑞斯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让迭戈更加烦躁。与冰冷、死气沉沉的舞厅不同,会客室里很暖和。他汗湿的背心开始蒸腾出水汽。他想象着自己是哈瑞斯,走在美洲的丛林里,肩上扛着一头刚猎来的鹿,热气从鹿身上散发出来。这画面可不那么让人愉快,迭戈马上把它挥去,这一闪而过的幻想让他更加火冒三丈。

    “你家的奴隶比旧靴子还破。”哈瑞斯评价说。

    迭戈连骨头都开始疼了,他吃力地坐到椅子上。“你说什么?”

    “我说她病得比瘟狗还重。”哈瑞斯解释说,“我在野外的时候见惯了瘟疫,但是没想到在有钱人的家里也有。”

    “安妮塔没得瘟疫。”迭戈嘴上回答着,但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那女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在他自己家里……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开始有些‘代代相传’的小癖好了。”

    “不好意思,阿普尔顿先生,你在说什么?”

    哈瑞斯吸了最后一口雪茄,然后把它掐灭。“好吧,你好像跟弗朗索瓦·福卢格有些不光彩的联系。”

    “我猜你指的是生意往来以外的?”迭戈问道,终于把自己拉回眼前。

    “走私,”哈瑞斯给了一个简明的总结,“这就是你的生意。对,我说的是走私之外的。你那姑娘是他情妇的女儿吧?”

    迭戈瞪着哈瑞斯,完全不知其所云。“什么?”

    “很明显,你勾搭上了他情妇的女儿。”哈瑞斯解释说,“这事儿你想保密,我不介意。但是如果我有这么个大美妞,肯定大吹特吹了。我也总觉得皇室的人做事儿奇奇怪怪的。你也一样,都是脑袋缺根弦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吧。不过反正我也管不着。”

    “你是说……那个女人……”

    “她跟福卢格的情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哈瑞斯接过话头,“肯定是她女儿,没别的可能。我挺了解她的,尽管我们……呃,怎么说来着……‘社会地位不匹配’什么的。跟你说,她应该跟我过一夜的。这是当时交易的一部分。”

    迭戈盯着玻璃门上反射的煤气灯光。他震惊得一时无法回答,迫切地朝餐柜挥了挥手,“白兰地,”他说,“给我倒一杯。不是那个!倒水晶醒酒器里的。谢谢。”

    迭戈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必须要喝一杯冷静一下。虽然哈瑞斯照办了,但他可不是迭戈·德·吉布法罗的仆人——他很乐于用自己丰富的言辞提醒迭戈这一点。递过酒杯之后,哈瑞斯笑了起来:“上帝啊,突然想起我干的上一个妞,她的脸丑得像一只嚼着黄蜂的斗牛犬。”

    迭戈猛地把酒杯放到桌上,大喊道:“阿普尔顿先生!我不是让你去马车上等么?”

    他生硬地指着走廊方向。

    “这里不是暖和嘛,所以我才回来的。”哈瑞斯抱怨着离开了。迭戈则保持着僵硬、挑衅的姿势,直到对方走到走廊的另一头。靴子踩在地毯上的沉闷声音朝门厅方向远去了,迭戈终于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走之前,他需要点时间来理清头绪。他们已经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合计了一整晚,这让迭戈身心俱疲。那个野人把那个女人当成他的情妇,对此他毫不吃惊。大部分迭戈这个年龄的人都有一两个这种伴侣。虽然迭戈没有,但是他没必要否认。事实上,承认自己有情妇比承认家里闹鬼要容易得多。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是一种轻柔的摩擦声,来自阳台方向。是不是那个裸体女鬼在外面?抓挠着玻璃门要进来?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但不对,声音不是从玻璃门外面发出的,而是内侧。准确地说是从窗户旁的棋盘上传来的。棋盘摆在一个有华丽铁艺桌腿的小桌子上。黑白棋子队列整齐地守护着它们的方寸之地——至少曾经如此。

    它们正在移动。

    黑车慢慢地在大理石棋盘上滑动,摩擦声好像是阵阵私语。白兵则与之应和。壁炉火焰的噼啪声渐渐减弱,但是象棋细微的摩擦声在迭戈耳朵里就像是乌鸦盘旋在死老鼠上空时发出的刺耳尖叫。五步、六步、七步,迭戈观察着棋局。看起来几乎没有恶意,只是深夜中的一盘简简单单的国际象棋。可它绝非毫无危险。哦,不,它杀机重重。

    注释:

    [1]安妮塔说话有口音,此处“准人”意为“主人”。

    [2]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3]17世纪流行的手枪,在击锤的钳口上有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

    2.密西西比河的迷雾

    马车门关上了。门闩轻响一声锁住,迭戈的脑袋则撞到车顶发出一声巨响。

    “乔治,去码头!”他大声吩咐。然后对坐在对面的巨人说:“好了,阿普尔顿先生,我们去完成计划。”

    迭戈扯开窗帘,瞪着他家阳台下方挂着的吊灯。在浓雾的包裹下,灯光变成了小小的黄色光球。枯萎的常春藤融在了光球里,那景象好像有人在火焰上炙烤穿在木棍上的兔子。瘦高个儿乔治跳上了马车驾驶室,车跟着颠了一下。这个黑人老头儿把自己的帽子折成了非常锋利的形状——这是出于职业习惯,现在已经太晚了,所以出门肯定不是去干什么正派事儿。一声鞭响过后,马具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马车向着皇家大街出发了。

    马车座椅是皮质的,坐上去嘎吱嘎吱响,而且冷冰冰的,迭戈隔着天鹅绒裤子和马甲都觉得凉。之前汗湿的后背已是冰冷刺骨。他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打着哈欠。兴奋地谋划了一晚,加上最后那令人不安的发现,这一晚可真不好过啊!他已经几十年没有熬过夜了。迭戈把身子缩成一团,感觉自己似乎变小了——瘦小年迈。哈瑞斯则像一头冬眠的熊,巨大而安静。他早就把雪茄扔到路上了,但还是一身烟臭味儿。他突然抖了抖身子,就像被雨淋湿的动物要把水甩出去那样。这让迭戈下意识地也想跟着这么做。于是他正了正假发,又理了理潮湿的天鹅绒衣服——这样的动作比他的同伴高贵多了。

    马车一路颠簸,穿梭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建筑之间。健硕的马匹勇往直前,撕开了灰色的浓雾,似乎能感觉到雾气像水流一样打着漩涡。路边的楼房隐没在一片灰色之中。路面到处坑坑洼洼,积水很难排走,这使得行路十分危险。这座城市马上就要被合并了,而这种状况则是个污点。迭戈在心里盘算着采购一些木桩,用来给街道分级。迭戈是市政厅——负责制定税收、市政工程和城市建筑法规的立法机构——有投票权的议员之一,不过他也曾以个人名义捐赠过物资。迭戈·德·吉布法罗还是一项自愿缴税项目的发起人,项目所得用来建设本市的街道煤气灯。在他的领导下,城市的未来一片光明。

    边民小小的深色眼睛透过灰白斑驳的卷发打量着迭戈。终于,哈瑞斯打破沉默:“我很感谢您的招待,先生,但是我以后最好还是别去您家了。”

    迭戈对他矫揉造作硬装出来的文明做派报以冷笑:“哎呀,阿普尔顿先生,我得向你道歉。把你赶出我家实在是太失礼了。但是如果你好好回忆一下,想把你赶出去似乎也……不大容易。”

    “当然啦。”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我理解你为什么想让我走。你家的会客室挺不错的。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我也用不着再去了。除非……”

    哈瑞斯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除非你打算改变咱们的计划。”

    “改变计划?”迭戈震惊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改变?”

    “你懂的,”哈瑞斯说,圆溜溜的小眼睛闪着光芒,“你的情妇呀。”

    “我的情妇?”

    “对啊。如果你跟福卢格是一类人的话——感觉你就是——你应该不介意我跟你的妞玩玩吧。”

    “玩玩……?”谈话怎么发展成这样了?他雇佣的六十多岁的走私犯想跟他家里的女鬼上床!他不想承认家里有鬼魂。这可不是小事儿,如果走漏了风声,他就会成为整个市政厅的笑料。但是哈瑞斯的想法实在太下流了。而且迭戈很惊讶他这个年纪的人竟然还有这种精力。

    “不管你觉得我和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什么关系,”迭戈很小心自己的措辞,“我觉得你会发现,她,呃,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

    “你在开玩笑吧?虽然我更喜欢女人披件皮草大衣,不穿裤衩儿,你懂我的意思吧。你是说她对我来说太高级了么?”

    “也不是。”

    “我会好好给她上一课的。”哈瑞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的身子真漂亮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除了她妈妈。她家都是天生尤物。对了,她跑到屋顶上去干吗?”

    “我不想谈这个。”迭戈立马像刺猬一样回道。他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编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谎话。他可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迭戈透过布满水汽的车窗盯着外面的浓雾。他不能让不安的情绪影响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对自己的处境失去了控制——还是在自己家里!他不能被这些琐事分心,有太多事情要亲自处理了。他想要统治新奥尔良,这需要的可远远不止让哈瑞斯帮着走私那么简单,还需要政治操作和精心安排的时机。任何节点的小失误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网轰然瓦解。事实上,之前有人做过相似的计划,迭戈就是在模仿他——那人就是不幸的弗朗索瓦·福卢格,他的政治生涯惨淡终结就是因为他没能完全掌控局面。

    迭戈觉得必须要重新掌握主动权了。不是对哈瑞斯——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而是说不再让自己失控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自己擅长的话题,希望熟悉感能够带来舒适感。这位绅士轻声说:“船舶停靠权已经被取消了。”

    “什么?”哈瑞斯叫了起来。

    迭戈得意地笑了,向后倚在座椅靠背上,双手交叠,手指搭在袖口的褶皱上。

    “所以货不能上岸了?”哈瑞斯本就庞大的身躯由于愤怒好像更加膨胀了。他的脑袋抵在马车顶棚上,油腻的卷发把车内衬都弄脏了。虽然他看起来像一只森林里的野兽,但其实他对这种事情清楚得很。“行政官把税率从百分之十五降到百分之六了!他们为什么不领情?”

    “那是从马德里来的命令。”迭戈不紧不慢地解释说,“莫拉莱斯降低了所有上游产品的出口税,这对西班牙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顺便说一句,他只是代理行政官。”

    “你是说他是临时的?”哈瑞斯锲而不舍地问道,“但‘代理’也并不是个虚衔儿啊。”

    “未必。”迭戈低声说,“哦,可以确定美国副领事克莱克对这事儿强烈不满。我本来想将死莫拉莱斯的,但是他棋高一着。他这次玩儿得不错,不过我告诉你吧,他们会继续向西班牙征税的,除非你家杰弗逊把码头买下来。”

    “那所有货都不让卸在码头上了,这有什么好处?”哈瑞斯嘟囔着,“没了贸易所有人都没有税收。太蠢了。”

    “这可能是想逼杰弗逊采取行动的策略吧。”迭戈推测说,“我听说他已经对那座城市明确加价到900万美元了。”

    “我倒是宁愿它被法国人控制也不希望是西班牙,”哈瑞斯埋怨着,“但是美国?我不知道。”

    “你这是在质疑西班牙人吗?”迭戈说,细细的眉毛挑了起来,一脸的嘲讽。“我还以为咱俩相处得不错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确实会说法语。”

    “大部分猎人都会法语。”哈瑞斯说。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长满胡子的嘴古怪地咧开,“我还知道其他法国的事儿呢——我可以演示给你的那个姑娘看。”

    “我已经告诉你不谈这个话题了。”迭戈简略地重复了一遍。他把头转向车窗,以此强调这个话题的结束。他不想再陷入那种粗鄙不堪的对话了。哈瑞斯就是个粗俗的人,但是留着他有用,不过这不代表迭戈就必须跟他聊那些下流的话题。“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没有别的可能了,新奥尔良肯定会归美国。确实很可惜,但是那地方有将近9000人呢。市政厅刚刚才重建了整个广场。火灾之后的重建花了十年,而现在我们刚好达到完美的西班牙标准。重建了800多栋建筑!但我都能想象那些漂亮的街道和花园将来会被美国窝棚逐步侵蚀掉。看吧,河上游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没有船舶停靠权意味着我根本没法把你的货运到码头,”哈瑞斯说,“意味着到处都有士兵巡逻。我必须把货不断地从一条船转移到另一条船。”

    “对。”

    “你的货可不都是成桶的高粱啊,迭戈先生。”哈瑞斯提醒他,“这就更不容易了。”

    “我相信你,阿普尔顿先生。”

    “那我需要补偿。”

    “当然。我已经准备好提高报酬了。”

    “很好。”哈瑞斯斜着眼睛说道,“我想睡你的情妇。”

    迭戈刚准备张嘴回绝,车就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乔治正驾车离开主路。马儿打着响鼻,在泥泞的坡道上向密西西比河码头的最高处奋力前行。虽然现在地势还较低,但是根本看不见一点儿河的影子,只能看见忽浓忽淡的灰色雾气。黑暗中传来海鸥的叫声。

    “荒谬!”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不会走后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用正面姿势。”

    “你怎么能这么无礼?”

    “呸!”他嘲笑道,“说得跟你在乎她似的。如果她是我的情妇,我也愿意让她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但不会让她寒冬腊月还光着身子上屋顶的。很明显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迭戈先生,您可是贵族,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但是我从来没睡过这种货色的妞!对我来说比金子还值钱。”

    “阿普尔顿先生,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向你保证——”

    “我也向你保证,迭戈先生,”哈瑞斯打断他,“我才不在乎你跟福卢格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虽然贵族老爷被打断之后一脸震怒,但是拓荒者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我知道你控制了他的私生女,”他继续说,“所以你才能找到我。这没什么。但是我从来没能碰过她妈妈莫莉,虽然福卢格跟我保证过。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失而复得?”

    迭戈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本能怂恿着他先答应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是哈瑞斯·阿普尔顿是唯一一个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如果出了岔子激怒了他,那迭戈的计划就会像洪水中的堤坝一样崩溃。

    但是如果跟他解释那个女人是个幽灵,这个大块头会相信么?这听起来像是为了拒绝他而编了一个可笑的借口。如果哈瑞斯生气了,他会把迭戈的计划出卖给他的同僚的。虽然他只知道计划的一小部分,但如果被老谋深算的莫拉莱斯得到了呢……?不行,迭戈必须马上控制局面——也就是控制这个人。但他提醒自己,所谓的控制常常只是个错觉。

    庞大而沉闷的建筑群在码头后面的低地上若隐若现。他们已经进入美国领地了。码头当然是市政厅建的,但这里实际上已经归美国管辖了。迭戈的同僚们很少来这里,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迭戈完全同意这一点。跟哈瑞斯打交道很快就提醒了他平民百姓能有多讨厌,以及多不可预料。但是现在已经在美国边界了,你没法忽视那些固执的美国人。

    “那我们得做些安排。”迭戈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没问题!”

    马车驶离河岸,开始进入令人生厌的迷宫般的仓库区。那些高高的仓库盖得很简陋,屋檐相接,仓库间只留出狭窄的通道通行。无数货车和闲散人员在这里游荡,人影被薄雾包裹,为了取暖而缩成一团。只有燃烧的烟草发出的红色火光能穿透笼罩在这里的沉闷。抽着烟的都是些闲散装卸工和船工,他们靠把货物从船上搬到码头为生。

    那些人阴沉沉地盯着经过身边的马车。迭戈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张望搜寻西班牙港口守卫。他多年的老对手——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最近谈下了对殖民地极其有利的贸易条款,但是由于船舶停靠权的问题被马德里方面废止了。这事儿引起了市政厅的强烈反响,他们正乱作一团,但给当地人造成的影响则更是迫在眉睫:大量人员失业,愤怒的工人们无所事事。这时候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行驶在绝望的暴民中间,无异于炸药桶旁溅起的火星。

    乔治也觉察到了紧张的局势。这个经验老到的男人坐在开放式的驾驶座上,紧张地盯着下面的人——他们随时可能暴动。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车夫,那些下层阶级心生恶意时,他总能觉察得到。尽管路边的人群离马车很近,雾又很浓,他仍然没有让马儿放慢脚步。乔治终于驾着马车驶出了仓库区,驶上了向远处河面延伸的长长的木制码头。嗒嗒的马蹄声十分响亮,车轮下的木板吱呀作响。马车停在了终点,眼前是包裹在灰蒙蒙的大雾下的密西西比河。

    乔治跳下驾驶室,身手敏捷,完全不像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尽管年纪很大了,但每日勤苦的体力劳动让他身材依然瘦削,动作依旧灵活。事实上,他和他的主人同岁。他打开门栓,扶着虚弱的主人下车。哈瑞斯则咕哝着挤出车门,毫不夸张,他巨大的身体真的是挤出来的。这一幕很有戏剧性。这么大的动作起伏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远处的河面黑沉沉的,被雾气笼罩,一团团昏暗的灯光透露出船只的位置。河对岸只能看到几棵萧条的树木。

    一位西班牙军官站在码头边上,竖起耳朵听有没有走私犯在偷偷交易。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单排扣大衣,宽大的袖口向上翻折。领带垂在制服前面,腰带上则挂着一把军刀。跟那些衣着邋遢的装卸工一比,他优雅的外表更显得气宇轩昂,好像靠着这身儿时髦的行头就能打败他们所有人。

    行动的时间取决于他们。迭戈得给哈瑞斯创造足够的空间来进行他的走私活动,不然他们所有的计划——他们昨晚做好的详尽到每分钟细节的计划——都将付诸东流。迭戈站在马车旁,等着士兵走过来。对方走了过来,得体地鞠了一躬。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尊敬地向他问候,“很荣幸看到您莅临码头。我是队长吉列尔莫·桑托斯。”

    这个男人身材矮小,但是非常结实。他的眼睛是翠绿色的,迭戈从没见过哪个西班牙人有这种颜色的眸子。他肩膀宽阔,皮肤黝黑。再配上他修整得完美无瑕的山羊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英俊。迭戈打了个手势,很有礼貌地命令说:“队长,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哈瑞斯,然后点点头。迭戈带他走开,留下哈瑞斯一个人。

    “你有封地么,桑托斯队长?”迭戈先开口问道。

    桑托斯很惊讶他居然问了一个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平静地回答他:“当然没有了,先生。”

    “但是你有资助人吧。”迭戈继续逼问。

    “是的,怎么了?”桑托斯承认,但是这次狡猾的迭戈能看出来他明显开始不安了,“我的资助人是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

    “代理行政官。”迭戈驾轻就熟地再次纠正说,“我能理解。他就这里的维稳重压采取军事行动,显得很有先见之明。用武力镇压说明马德里是个征服者,而不是美国的盟友。”

    “是的。”桑托斯很谨慎地表示同意。“我想这会证实行政官一直以来为了进一步的合作而付出的努力是正确的。”

    “但是和平解决方案才更人道。”

    桑托斯谨慎地看着他的上级:“我是根据情况采取措施的,先生。”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迭戈说,尽量显得平静放松。其实他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他转身面向码头尽头,朝着等候的马车。强壮的桑托斯也跟着他转了个身。“我只是说,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了——比如装卸工暴动,或者抓住了走私犯——也许采取非暴力的解决办法更合适。”

    “对谁来说更合适,先生?”

    “对那些比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权力更大的人来说。”迭戈强调说。

    桑托斯光洁的额头皱了起来,说道:“但是马德里以外没有谁的权力比他更大了,除非算上古巴的那几个人。”

    “也许吧。”迭戈表示同意,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然后又小心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暂时的。”

    作为一个新手,这个当兵的表现很不错,很明显他没有被迭戈唬住。“就算是市政厅上层的人也没有权力给人封地。”

    “你说的没错,”迭戈承认,“但一个正式的行政官有这个权力。”

    “已经好多年没有正式行政官了,先生。”桑托斯礼貌地表达了他的不屑。

    “很快就会有了。”

    桑托斯谨慎地权衡着自己该做如何反应:“可能我要等看到这个历史性的投票重现才能相信。市政厅刚刚否决了代理行政官的封地权。他们为什么会给您这个权力?”

    “信念,我的朋友。我跟你保证,他的请求被否决是因为一些很特别的政治花招。一月份再看看吧,到时候你会发现我已经掌控市政厅了。而且不像莫拉莱斯,我能得到加约索州长的支持,我会当上正式行政官。”

    他们回到码头边上。迭戈已经在士兵心里埋下了种子,可以遣散他了:“队长,现在能让我和我的朋友单独聊一会儿么?”

    桑托斯队长用他翠绿的眼睛注视着巨人哈瑞斯·阿普尔顿。他不是傻子,知道迭戈支开他是有原因的。他当然无权阻止。最后,他利索地鞠了一躬,说道:“再见,先生。很荣幸能与您谈话。”

    士兵遵从命令离开了码头。迭戈转向哈瑞斯,看见他把燃着小火苗的火柴扔到河里。一头灰色乱发的哈瑞斯正抽着一根新雪茄。

    “刚才那会儿你没浪费机会吧?”迭戈问。

    他深吸了一口雪茄,算是回答。

    “好吧,阿普尔顿先生。”迭戈说,“就交给你了。你明白每个时间点都至关重要吧?我们的货经不起任何延误。”

    “我知道我的活儿该怎么干。”他咕哝着说。

    一艘没亮灯的小船渐渐透过河上的迷雾显现出来。两个怪异的身影划着船桨,他们向前佝偻着身子,就像是载着亡灵横渡冥河的摆渡骷髅卡戎[1]一样。小船上装满了绳子、渔网和板条箱。船靠岸了,领头的船夫伸出手抓住岸边。迭戈几乎觉得自己会看到咯咯作响的白骨,但那人的手更像一只强劲有力的外来捕鸟蛛[2]。这两种画面都让人不太舒服。

    突然,迭戈开始紧张起来。他眼睛瞟着离他不到五米的马车,身形瘦削的乔治正坐在驾驶座上等着。而他,迭戈·德·吉布法罗——市政厅成员——此刻正和三个美国走私犯站在一起!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想到这样做有多危险,如果美国想对马德里的行为进行报复,他很容易成为靶子。他还能掌控局面么?他到底有没有把一切考虑清楚?或者说他会步福卢格的后尘成为一个被遗忘的失败者?

    “你确定供应的货物足够么?”迭戈开口问道,像往常一样用攻击的姿态隐藏自己的恐惧,“我得承认,阿普尔顿先生,我对你的判断持保留态度。”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哈瑞斯低声说,“好了迭戈先生,我得干活了,别再烦我了。这么大的码头你又不是没别的地儿可以待。”

    哈瑞斯跳上船,身手看起来像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然后警告道:“你最好别跟装卸工说话。”

    那毛茸茸的手推了一把岸边,小船离岸了。

    小船逐渐隐没在雾气中。“我会把你的高粱运到的,”哈瑞斯喊道,“三桶,没问题。但其他的货需要点时间,你要的太多了,要找批量的货简直像在老母鸡嘴里找牙。”

    “是的是的,当然了。”迭戈说,“难道你不用去找那些……呃……那些印第安人么?在哪儿来着,密苏里的乡村么?”

    他嘟囔了些什么,然后吐出一团羽毛般的雪茄烟。小船消失在迷雾中,加入了其他走私犯的队伍。

    注释:

    [1]冥王哈迪斯手下的摆渡人,负责将亡灵渡过冥河送往冥界。传说中的卡戎有很多不同形象,包括挥舞双锤的恶魔、蓬头垢面的水手以及披着斗篷的骷髅等等。

    [2]一种大型蜘蛛(体长从2.5到10厘米不等),全身覆盖细毛,强壮敏捷且多有毒性,常捕食小鸟、青蛙、蜥蜴等小型动物。

    3.亡魂日记

    德·吉布法罗先生啜饮着咖啡,享受着热腾腾的香气在唇边缭绕的感觉。他把脸靠近“蒸气浴”,眨着眼睛,享受着这舒适一刻。但是他的悠然自得被一声吸鼻声打断了。太讨厌了。他抬头看见了女仆安妮塔。她站在会客室边上候着,身后的走廊透着灰蒙蒙的晨光。她矮小又粗壮的身体打着寒颤。很明显她已经在努力保持安静了,无奈病情还是占了上风。

    “退下吧安妮塔。”他命令说,“需要你的话我会摇铃的。”

    她终于放松下来,差点跌倒,一只手抓住餐点台支撑着身体。她围裙的边上沾满了绿色和红色的污渍。迭戈皱着眉头瞪着她:“我不在的时候你没休息?”

    “没、没有,准人。”安妮塔承认,眼睛不安地盯着地面,然后匆忙补充道,“我很高兴能在您回来之前预备好餐点台。”

    “我说过让你去休息了,”迭戈不屑地说,“我用不着病人伺候。”

    “当然了,准人。”她说,并且像着了魔一样不断鞠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退下。”

    “我已经允许了!”他厉声说,“我之前就说让你先去养病!”

    安妮塔的咳嗽再次发作。她剧烈地咳着,娇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她一手攥住围裙,拉起来掩住嘴巴。咳嗽终于停止了,垂下的围裙上染上了新的红点。

    “我的天,你这女人!”迭戈咆哮起来,用一块丝绸手帕捂住鼻子,“克莱尔才刚死于肺炎,还不到三周。而且她身体比你结实多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么?”

    “我……我很抱歉,准人。”她回答道,努力忍住呜咽。

    “还有,别再用你的白痴口音了。”他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发难,“要是你说不清楚‘主人’这个词,就叫我‘先生’!带着你身上的病菌滚出去。病好之前别再靠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觉得我想从一个黑鬼身上染上病么?”

    “不是的,准人。谢谢您,准人。”

    “叫先生!”他吼道,挥着手帕让她赶紧离开。

    安妮塔逆来顺受地颤抖着离开了。抽噎声消失在了佣人房的方向。迭戈愤怒地盯着阴郁的大厅。那该死的女人!

    他妻子挑了安妮塔来补克莱尔的空缺,在他看来这个决定太不牢靠了。但是玛利亚是个好女人,很少提要求,所以他也乐得让她决定一些小事。而且,这栋位于新奥尔良的公寓楼差不多算是玛利亚的“会客茶室”,对迭戈来说意义不大。他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安妮塔一无所长,但确实拼命想要服侍好他们。而且她似乎学得也挺快。无疑她牺牲了休息时间来干活,企图讨好他。一个奴隶居然这么积极?真是古怪。公平地说,她准备饮食的本事几乎能赶上克莱尔了。但是如果她一直改不掉那讨厌的乡巴佬口音,那干得再好也没用:一旦有利可图他就会把她卖掉。

    突然他开始惧怕呼吸这被病菌污染的空气。谁知道安妮塔在这里花了多长时间准备餐点台?说起这件事,她可是在整栋房子里干活!他脚踩软靴穿过玻璃门离开了会客室来到阳台,满是皱纹的手扶着铁栏杆,呼吸着新鲜空气。

    庭院被四邻的无电梯公寓环绕,形成一个由砖墙和窗户组成的天井,“井底”充斥着雾气。在他上方,各层楼的铁艺阳台整齐排列,栏杆上有着复杂的格子图案,每层阳台都挂着一盏煤气灯。黄色的灯光与打着漩涡的灰色雾气彼此难争高下,因而光线时明时暗。水珠从上层的栏杆上滴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天鹅绒的衣服吸纳了水珠,然后贴着他的皮肤吐散着湿气。

    新奥尔良在深冬会变得非常冷。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这种寒冷潮湿而又刺骨,十分难熬。这鬼气候最近就让克莱尔染上了肺炎,还要了她的命,现在又找上安妮塔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肺似乎不太喜欢这新鲜空气,胸腔灼烧般疼痛。想到不久前经历的心脏骤停,迭戈面露苦色,走回温暖的会客室。

    回屋时他又经过那张放着象棋棋盘的小桌子。他已经让仆人把棋子收起来了。盯着空无一物的纵横棋盘,他开始怀疑之前看到棋子自己移动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也许是上了年纪再加上劳累过度造成的幻觉。它们当然不可能会自己动!他把杯子“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是时候去寻找一些答案了。

    * * * * *

    这把老骨头浑身上下都在疼,尽管十分吃力,迭戈还是走上楼梯。到了这个年纪,与其说他需要睡眠,不如说他需要休息。啊,年轻人才能整夜安眠啊!他现在步入了人生的黄昏——白昼已逝,黑夜尚未来临;他已不再年轻,但也还不是垂暮老者。他入睡总是很快,但是醒得越来越早。每次在夜里醒来,他的大脑仍会飞速运转。今天在一些问题得到答案之前,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休息了。

    迭戈并没有被他家里发生的那无法解释的现象吓到。他一点也不害怕,而是愤怒。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他的前途、他的情绪。那个幽灵才不是什么死亡的先兆或者警示。他之前心脏骤停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和过于急躁。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已经准备好用他强大的理智来面对问题了。

    为什么棋盘会闹鬼?这个问题比一个人形魅影入侵私宅还让他焦躁——人形魅影,这个描述太准确了!但为什么会是象棋?为什么是个女人?一个不着寸缕又完美无缺的女人?毫无头绪。更奇怪的是,哈瑞斯·阿普尔顿坚持说他认出那个神秘的影像是福卢格情妇的女儿。还是毫无头绪。但是那些关于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信息碎片可以拼接起来,问题的答案就在福卢格本人身上!

    昏暗的灯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与迭戈手里蜡烛那摇曳的烛光交相呼应。晨曦已至,屋外雾气渐渐散去,但是建筑的上层仍然笼罩在迷雾中。迭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吃力地走到拐角处,重重地坐在放在那里的一排布满灰尘的箱子上。

    他很幸运,这所房子不仅从1788年[1]那场大火中幸存,而且五年前的那场火灾也没能烧毁它。他对这栋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一般管它叫他夫人的昂贵茶室——但他很在意发生在房子里的那些故事。房子的历任主人遗留下了很多东西:饰品、家具……思想、观念。

    休息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跪在了最大的箱子前面。曾经流行一时的重金漆饰彰显着它的古老。这个上锁的箱子里装的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东西。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迭戈突然意识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没质疑过为何这栋房子的三任房主都突然死亡了。这座城市一直充斥着疾病和暴力,但是这三任房主都是上流人士,他们接连暴毙的概率太小了!福卢格死于一个秋天,距今快五十年了,那时候这还是一所新房子。在他之后的房主——他的社会地位不是特别高,所以已经记不得名字了——死于心脏衰竭。迭戈之前的房主,马塞尔·赛维尼,则死于传染病——好像是疟疾。他们三人的死亡毫无联系,所以在这之前他怎么会多想呢?为什么现在他又觉得这之间有联系?是他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才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

    箱子里散落着几张纸、一摞书和一些棋子。在看到棋子魔法般地自己移动之后——应当承认这比看到幽灵更让他不安——他命令安妮塔把棋子扔到这里锁起来。毕竟这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私人物品,而迭戈则生性小心谨慎,喜欢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放置。把这些棋子和福卢格的其他私人物品一同放好后,迭戈想起来他有一本福卢格的日记——日记内容曾启发迭戈采取了他现在的政治策略,里面也许有现在这些谜团的答案。

    整个市政厅里没人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故事——“福卢格的荒唐事”。当时迭戈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清楚地记得他父亲对临终前的福卢格厌恶不已。几个月前,迭戈偶然发现了这本日记,而在此之前他从没再想过关于福卢格的那些事。日记内容非常有趣,所以迭戈连那些描写日常生活的无聊细节的文字都没放过。福卢格写这本“回忆录”日记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孤苦无依。迭戈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想法导致了他那些疯狂的举动,以及最后的政治自杀行为。

    四十七年前,福卢格不顾市政厅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制定了一条奇怪的新法律。他为了这最后的“壮举”——制定一条荒谬的法律——把他毕生的事业成就都搭进去了。他提交了一份提案,希望让有土地的当地部落原住民在市政厅有投票特权。更荒谬的是,他提议那些特权原住民的投票权重是市政厅已有议员的三倍!

    法律最终通过了,但这只是对明显已经精神异常的福卢格的一个象征性善举。没有人反对,因为没有一个原住民拥有土地,而且他们的信仰本身就反对拥有土地。比这个提案更怪异的是,那项法律指定的唯一一个部落——查瓦沙部落——已经灭亡了!所有人都同情可怜的福卢格,他肯定是疯了。

    但其实福卢格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福卢格的提案通过时,大屠杀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1729年,地方长官皮埃尔下令消灭查瓦沙印第安人,以报复他们在纳齐兹附近屠杀白人的行为——但是一个部族成员幸存下来了。福卢格迷上了她的美貌,收她为奴。之后她给福卢格生了一个儿子——埃米尔。

    因此福卢格有了一个秘密盟友: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着的查瓦沙人。他把自己的很多土地临时转到了埃米尔名下,这就让他在市政厅有了投票权。弗朗索瓦向埃米尔承诺,自己死后他有完全的长子继承权。在转移了土地之后,福卢格在市政厅就控制了四票选票——自己的一票和埃米尔的三票。

    但最终被耍的那个人还是弗朗索瓦。埃米尔·福卢格才不会任人摆布。他知道不管自己在当地拥有多少财富,马德里的皇室永远也不会接受一个混血的孩子。埃米尔把自己的三票用来支持他父亲的死对头——当时的行政官马丁·纳瓦罗。纳瓦罗深得州长赏识,因此是唯一一个有封地权的人,也就是他可以在遗产继承之外对土地进行分配。为了感谢埃米尔的倒戈相助,他把弗朗索瓦的所有权利都永久地转给埃米尔了。这是市政厅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弗朗索瓦·福卢格,不久之后他就自尽了。

    “福卢格的荒唐事”这个悲伤的故事人尽皆知。但是,通过阅读这本日记,迭戈了解到了很多细节,这对他在市政厅内掌权至关重要……甚至也能用在市政厅之外。也许对于社会中下层的人来说,那只是一些索然无味又毫不相干的细节,但他可是位高权重的迭戈·德·吉布法罗!为了证明弗朗索瓦的儿子——埃米尔·福卢格——是个货真价实的查瓦沙印第安人,州长找来了一位专家前来作证。那人就是法国著名作家杜蒙。他查明了埃米尔的血统,并且揭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查瓦沙人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美国猎人发现了一支查瓦沙人住在里斯-艾拉蒙。

    那个猎人的名字就是哈瑞斯·阿普尔顿。

    迭戈擦拭着日记本的绿色皮质封面。哈瑞斯真是他的救星啊,可能也是他的报应吧。他怎么也没料到,作为市政厅的统治者、注定要当上行政官的人,他居然被“一个银发老人看上了他家里的女鬼”这个问题所困扰。荒谬!可笑!但是,这居然是真的。

    这个老人内心五味杂陈,他翻看着日记,并且反复查看最后一篇。整个日记本只用了大约一半——这也昭示着福卢格突然结束的人生。事实上,最后一篇日记正是他自尽那天写的。

    1752年1月19日

    昨晚我告诉莫莉我失去这栋房子了。不出所料,她果然大发脾气。我是承诺过死后把房子留给她,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但我还能怎么办?圣母玛利亚啊,那个女人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坏!我提出过把她卖给埃米尔,趁他还没孩子。他可能会同情一个和自己一样有印第安血统的人,也许会把房子送给她呢。她觉得被冒犯了——“冒犯”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我甚至害怕她会对我动粗!这就是女人:我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她不喜欢,然后就离开了我的床塌!昨晚的天气冰冷刺骨,我虽然睡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她的温暖我根本睡不长。

    我单靠一人之力已经没办法走出困境了,但还是有一线希望。在这栋房子里的最后一晚,我会向胡安寻求慰藉,也许也能找到帮助。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晚上啊!他对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有无与伦比的解决能力,不管是象棋还是政治。真希望他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埃米尔!我现在才意识到他预料到了埃米尔的背叛,并且想警告我,但我却忽略了他的提示。我真是太蠢了!

    弗朗索瓦·福卢格最后的这些文字没能解释迭戈身边谜团。疲倦占据了迭戈的身体,他放下了日记本……然后差点叫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幽灵正站在阴影里,皮肤蒙着一层蓝灰色,然后猛冲了出来,冲进了蜡烛照亮的地方。她带起一阵狂风,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迭戈从没听到过这么恐怖的声音。他甚至感觉这阵风能撕裂百叶窗、把枝条从大树上生生扯断,但是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毁坏。甚至连屋顶角落里的蛛网都纹丝未动。但他感觉到了,上帝啊,他真的感觉到了!他感觉好像严冬突然降临,寒冷透过衣服侵蚀着他的肌肤、攫住了他跳动的心脏。那个冰冷的幽灵移动得太快了,迭戈来不及站起来。她的双手向前伸着。

    “我的上帝啊[2]!”迭戈叫喊着,从箱子上跌坐下来,这又给他带来一阵剧痛。他呜咽着——出于恐惧,也出于疼痛——在箱子后面胡乱摸索着。

    赤裸的幽灵跪在金色的箱子前,无形的寒风绕着她的身体打转,把她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但她没有对这寒冷表现出丝毫畏惧。她热切地打开箱子盖,低头查看里面的东西。她身上的悲痛气息雷鸣般散发出来,一波又一波,震颤着这个房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一个有强大力量的幽灵。

    跟上次一样,迭戈的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异常剧烈。他的鼻子开始发痒,然后突然像被堵住了一样,呼吸变得非常困难。他向后躺倒在地上喘息着。

    她完美无瑕的双手探进箱子,拿出了一颗白王后棋子,然后站起来直直盯着迭戈。在惨白皮肤的衬托下,她蓝色的双眼震慑人心。她完美的躯体沐浴在烛光中,橘色的光芒似乎冲淡了她惨白的死亡气息。她丰满的嘴唇紧紧抿着,棕色的乳头突出着。迭戈像求证一样盯着她的胸膛。真的……她真的没有呼吸!

    可他却并不厌恶这个鬼魅,反而被她的美貌和哀伤所吸引。虽然她毫无羞耻,可却又犹如天使般优雅。简而言之,他被迷住了。

    她向那个在地上蜷曲颤抖着的老人伸出了手。烛光之外的肌肤变成了冰冷的蓝灰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上帝啊,这幽灵想让他拉住她的手!他无法抗拒。他颤抖的手拉住了她伸出的手。

    她的身体看上去像寒冰一样坚硬,但其实却像黄油般柔软。她毫不费力地将迭戈拉起来,然后领着茫然的他离开了点着蜡烛的角落,穿过黑暗的房间。他像个孩子一样浑浑噩噩走在旁边。她偶尔会转头看他,头发微微甩开,显露出她美丽撩人的脸庞。他们穿过黑暗,走向通往房顶的出口。四级木制台阶之上是一扇挂满蜘蛛网的门,上面挂着一把锁。门上绕着老旧的铰链,已经生锈了,但看得出依然结实。

    幽灵女子拾阶而上,但是他站在了原地。她放开了手,继续向上。然后他的视线就跟她优美的臀部和大腿部位齐平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积累的绅士做派要求他转开视线,但他做不到。他厌恶自己的软弱,但是他原谅了自己——他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拒绝这种并非凡间的诱惑?

    她走向那扇锁着的门。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光洁的脚踝消失在了门后。蛛网轻轻摇动,好像微风从旁吹过,她身边那股咆哮的阴风也跟着她消失了。连一点回响都没留下,死寂笼罩了一切。突然咔塔一声,棋子掉在了台阶上。它滚了下来,一直滚到迭戈脚边。

    他喘着粗气,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那个王后棋子,然后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种发作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而且异常剧烈,他跪倒在了地上。几分钟过去了,但是咳嗽并没有缓解。他擦去嘴边的黏液,大口喘息着。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脊柱,然后在他头上炸开,他的牙齿咯咯打架。最后他颤抖的胳膊再也无法支撑住他了。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颤抖着、抽搐着。他的心脏则一下一下猛撞着他的胸腔。

    迭戈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脑子里闪过各种祈祷。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抽着鼻子,颤抖着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黑暗。

    注释:

    [1]历史上新奥尔良在1788年和1794年各发生过一次大火。

    [2]原文为西班牙语。

    4.码头之乱

    迭戈盯着窗户,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上面。窗下是潮湿的院子,煤气灯在院子里洒下昏黄的灯光。他原指望能看日出的,但今天又是这样阴郁灰暗。在他这个年纪,早起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承担的刑罚——不过如果能赶上密西西比晴朗的早晨,那玫瑰色的美丽晨光会让早起没那么难熬。但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即使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迭戈早上还是没办法多睡一会儿。他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疼痛把他折磨得睡意全无。几天前他在阁楼上突然咳嗽发作摔倒,膝盖和臀部一直疼到现在。

    也许那个幽灵的出现终究是他死亡的预兆。

    餐点台已经准备好了,像往常一样摆着面包、蜜饯和蔬菜。让他惊讶的是这次安妮塔还买了一些西班牙辣香肠。如果迭戈将来没把她卖掉,那唯一的原因肯定是她准备的餐点台太合他的心意了。虽然安妮塔只是个黑人,但她深知迭戈的一个弱点就是西班牙辣香肠。辣香肠会让他肠胃不适,妻子玛利亚也坚持不让他吃。幸好她不在。迭戈开心地夹了几片油汪汪的红香肠到自己盘子里,决定大发慈悲叫医生来给安妮塔检查身体。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指甲跟以前不一样了,都变成了苍白色——那种病态的白色。每个指甲上的月牙都像漂白过一样,其余部分则成了过期奶油的那种不健康的颜色。看起来太恶心了!迭戈狠狠地把叉子插到了桌子上。

    “准人?”安妮塔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听声音她还病着,但至少裹着她那大屁股的围裙干净又平整。

    “干什么?”迭戈暴躁地问道,“不是告诉你病好之前别出现在我面前么。”

    “是的,准人。”她回答着深深鞠了一躬,“但您的东西刚刚送来。”

    “这么早?”他不可置信地说。他短暂的欢乐时光本就被女仆打断,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

    “是的,准人。”

    “叫先生,你这个蠢货!”他对着那个小心讨好他的女仆大吼起来,“你到底还要让我再说多少遍?”

    “是,先生。对不起,先生。”

    她戴着白手套的手端着一个银质文件托,但是上面毫不相称地放着一张劣质纸张。安妮塔一直在吸鼻涕,突然好像咳嗽又要发作了,她努力忍着,身体都在颤抖。迭戈怒视着她,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张纸。他读着上面短短的留言,越来越惊慌。读完之后他猛地把纸扔给安妮塔,喊道:“告诉乔治马上备好马车!”

    “是,先生!”

    迭戈冲上楼。身上的疼痛全都感觉不到了,就像刚刚关于清晨和香肠的思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进餐厅,直奔挂满手枪的展示墙。迭戈把最近的一把枪从墙上拽了下来——一把西西里岛的轻骑兵手枪。他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打量着墙上的其他展品。最后他换了一把大土耳其燧发枪。它有着东方风格的圆形枪管,保险栓上雕刻着几何图案。但是最棒的地方在于这把枪用的是重型子弹。迭戈匆忙抓起通条[1]和火药匣子,然后跑向楼下的马车。

    “乔治!”他不耐烦地敲着马车顶棚大喊,“去码头!”

    雨水敲打在马车上,空气里满是寒意,但是穿着天鹅绒马甲的迭戈这次并没有蜷缩在座椅上。马车一晃开始前进,迭戈开始悄悄地将弹药装入重型土耳其手枪。虽然年岁渐老,但他对这套程序还是熟悉得很。事实上,他这辈子已经赢了两次决斗,他还是同僚们公认的神射手。武器准备就绪,最后他拔下了保险栓。他又瞥了一眼自己那让人恶心的白色指甲,匆匆戴上了一副鹿皮手套。

    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就像一个角度诡异的天花板。但是在东方,地平线并没有被云遮住,太阳升起,那一小片天空被染成粉色。迭戈坐立不安,感觉去码头的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都过了一遍。但是想要预测未来是徒劳无功的,所以他又开始回顾过去。

    很明显他的房子闹鬼了。在上次遇到那个赤裸的幽灵之后,他就搬到他的远郊庄园去住了。马上就要到新年大选了,每天长途跋涉很不方便,但是他不想再住在那栋公寓楼里了。不巧昨晚市政厅的议会开到很晚,他只能在城里过夜。他差点儿就要让他的妻子玛利亚一起来了,也许这能吓退那个幽灵。但叫她来只会让她接触病恹恹的安妮塔,最后还是作罢。

    那个幽灵肯定是莫莉。哈瑞斯一眼就认出她了——当然了,他觉得那是个大活人,因此认定她是莫莉的女儿。福卢格在日记里写到可能会把莫莉卖给他的儿子埃米尔——他也是个混血儿。所以莫莉应该是个黑奴。但她是蓝眼睛白皮肤,所以迭戈推测她大概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祖父母中只有一人是黑人。

    对福卢格这种社会地位的人来说,有个这样出身的情妇并不罕见。迭戈自己也曾经有过一个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情妇。她叫贝娅特丽克丝,迭戈在一个展览售卖奴隶的舞会上买下了她。当时他的同僚们一直起哄,怂恿迭戈把她买下来,所以整件事完全出于一时冲动。但是她的大嘴和大而平的乳头却引起了他异样的兴趣。她身上的黑人血统也让她的身材有别于其他西班牙女人。现在想想莫莉也有一样丰满的嘴唇和扁平的乳头。贝娅特丽克丝给迭戈当了很长时间的情妇,并且证明了当时在她身上花的钱完全物有所值。不幸的是,她最后死于疟疾。

    这种女人通常衣食无忧,有的甚至还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寓或者房子。福卢格写到过莫莉听说房子不能给她之后气得发狂。这就没错了,那个鬼魂肯定就是她。她是不是因为生前失去了房子,所以死后又回来了?她可以“住”在这儿,迭戈完全不在乎。但是她到底想从迭戈身上得到什么呢?这就是典型的女人——不管是死是活——永远不会直说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已经死了,她们还是要坚持那套扭捏作态的把戏!但是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哈瑞斯看到她在屋顶上?为什么她还试图把迭戈引诱到上面去?她又为什么要摆弄棋子?

    还有,上帝啊,她为什么光着身子?

    通往堤坝顶端的上坡路泥泞不堪,马车艰难地爬着坡。他们已进入危险地带。自从迭戈上次来过之后,码头的局势更加紧张了。尽管有传言说哈瓦那方面为了路易斯安那[2]的利益要出面斡旋,但船舶停靠权至今尚未恢复。暴乱一触即发,因此码头上的西班牙士兵也日渐增多。迭戈很了解殖民地百姓,知道他们渴望动用武力。他也还记得上次殖民地人民为了抵制英国殖民者的赋税[3],采取了多么可怕的行动。

    当时英国主张殖民地居民要纳税以分担七年战争中英国为保护他们所付出的成本,但殖民地居民拒绝缴纳。为了安抚他们,乔治国王[4]针对北美殖民地通过了一条前所未闻的慷慨政策:只保留一项税收,免除其余所有的赋税。这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就是“茶叶税”。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提供的茶叶是新大陆有史以来价格最低的。这种大手笔的“怀柔政策”震惊了整个欧洲。

    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北美殖民地的人民仍然在反抗,他们不许货船在费城和纽约的口岸停泊。载满茶叶的船不得不转往波士顿。装卸工人拒绝卸货,心怀不满的劳工聚集在码头。最终,一伙暴民将整整45吨的茶叶倒入了海港。大部分殖民地居民都对这公然的破坏行动鼓掌叫好,甚至还异想天开地管这事儿叫“波士顿倾茶事件”。

    那群北美人自以为是、不断膨胀,直到伦敦方面关闭了波士顿港。整件事导致了之后长达八年的战争[5]。迭戈清楚看到如今西班牙属地的局势和当年波士顿的火药桶事件十分相似。代理行政官莫拉莱斯和当年的乔治国王一样,也免去了税收,而得到的回应则同样是船舶被拒绝靠岸,以及居民的愤怒。迭戈倒是不怎么担心战争,他更怕装载工会毁掉他的货。茶叶没了可以再种,他的货没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他的货是活的。

    巡逻的西班牙士兵和东躲西藏的美国装卸工在整个仓库区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戏码。每个人看别人的眼神都是警惕的,气氛极其紧张。迭戈注意到连士兵们巡逻时都谨慎地结队而行。粉色的晨光照在仓库窗户上,反射出红光,这又平添了一份紧张。

    乔治驾着马车驶向守卫军的防守线。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站在那里,身着单排扣军服,腰上挂着手铐,枪已上膛。迭戈把窗帘拉开,士兵们看到他后挥手示意通过。不久后,马车咔哒咔哒驶过码头,向尽头驶去。码头下面,雄伟的密西西比河缓缓流向入海口。码头一直延伸到河中心,迭戈甚至担心它终会被河冲垮。

    瘦高的车夫再次把迭戈扶下马车,他注意到了那把重型土耳其手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吉布法罗先生,”乔治苍老的脸上满是担忧,他恳求道,“请让我找人护送您吧。那些士兵有义务保证您的安全,您不应该需要自卫的。”

    迭戈看着宽阔的河面,挨个打量着河上的船只。一共有几十只船,有小的划艇、帆船,也有大型的渡轮和驳船。数千只海鸥叽叽喳喳地在渔轮周围盘旋。黎明的晨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红色;雨滴打在波涛汹涌的河面,像一颗颗落下的流星般闪耀,眼前之景令人眩目。

    “不用,乔治。”终于,迭戈把头转向车夫,说道,“我不怕那些装载工。”

    他也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这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试图说服那个西班牙宪兵队长——桑托斯队长,让他明白用暴力制服走私犯对他们并非上策。迭戈已经料到哈瑞斯可能会被抓,他想护他周全。因为如果那个讨厌的家伙被士兵杀了,那他的计划也就完蛋了。但这都是上次的事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这次,他是来亲自宰掉哈瑞斯·阿普尔顿的。

    * * * * *

    一艘小船朝着码头破浪而来。哈瑞斯戴着一顶宽沿儿的破帽子,再加上他高大的身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两个阴森森、佝偻着身子的船夫仍然和他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包裹。小船划得很快,水面上激起了波浪,在其他船只中间穿行。迭戈开始紧张起来。他独自站在码头边缘,已经命令乔治在马车上待命,随时准备好离开。他的重型手枪挂在腰带上,让他稍稍安了心,因此也就不再费心去隐藏这个武器。

    船靠岸了。哈瑞斯跳上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迭戈再次感叹他那个年纪的人居然还能如此矫健。六十多岁的哈瑞斯一生艰辛,但他仍然强壮、有活力。而迭戈呢?仅仅是被闹鬼这事儿折腾了几天,他就比以前更瘦更孱弱了。河水贪婪地把小船从岸边推开,只剩他们两人站在码头上。

    “早啊。”哈瑞斯草草打个招呼,抖着肩膀把雨水甩下来。这让迭戈又一次联想到了熊:皮毛凌乱、鼻子潮湿、充满危险。哈瑞斯浑身散发着湿乎乎的烟草气味。他注意到了燧发枪,表情阴沉了下来。

    “你拿到货了?”迭戈终于开口问道。

    “拿到了。”哈瑞斯回答。

    “我以为你还要再花几天时间。”迭戈说,“你之前说需要一周。”

    “你们贵族老爷总是慢吞吞的,我可不这样。”

    “我不在乎你的粗鲁无礼,”迭戈傲慢地回答,“但是你改变了我们的计划,这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了。”

    哈瑞斯的小眼睛里满是戏谑。他直挺挺地站着,慢悠悠地吸着雪茄,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他似乎沉浸其中了。迭戈觉察到他毫无惧意,但是并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进行。最后哈瑞斯先开口了:“我只是改了下时间而已。我提前回来了,免得你情况太糟糕。”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情况?”迭戈爆发了,“你不知道我的政治安排有多复杂,你这种野蛮人根本理解不了。”

    “也不关我的事。”

    “没错儿,”迭戈简短地说,“直到你改了我们的计划。”

    迭戈把手放到了手枪枪柄处。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但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戴上鹿皮手套可不是为了防寒的。迭戈的声音由于愤怒而变得刺耳,他解释说:“我只能控制码头一小会儿。如果士兵比我先看见你,我该怎么办?我的安排完全依仗于出其不意,而你却提前回来了,你让我后续所有的计划都受到了威胁。”

    迭戈把手枪从腰带上拿下来,放在身体一侧。他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冷笑着说:“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只要暴露了我的计划,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得到惩罚。”

    迭戈把枪举起。虽然他的手很无力,但此时并没有丝毫颤抖。

    哈瑞斯则好奇地挑了挑眉。然后很放松地抬手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嘴角甚至还挂着开心的笑容。他的样子丝毫不像正与人发生冲突。

    “你似乎并不害怕,阿普尔顿先生。”迭戈叱责道。

    “你似乎很惊讶,迭戈先生。”他反唇相讥。

    “你是不是觉得绅士就不喜欢使用暴力了?”迭戈吼道,“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就因为他们的轻蔑无礼——而你比他们无礼多了。众所周知我的决斗技巧可是一流的。你真是个蠢货!”

    “我是个赌徒。”哈瑞斯纠正他。他挥了挥健壮的手臂,跟大概六米外的小船打了个信号。其中一个船夫放下船桨,跨坐到蒙着帆布、用绳子绑着的一捆东西上。他脚下踩着湿乎乎渔网一直打滑,最后还是稳住脚步,猛地扯开了包裹。迭戈看着里面的东西,目瞪口呆。

    “你……你带了一个回来?”他不敢相信地问,手枪也放低了,“我的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瑞斯假笑道:“当证据。”

    帆布下面是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眼睛被布蒙着,嘴也用布堵上了,但仍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是谁——或者是什么。他既没戴帽子,也没戴假发,皮肤比迭戈预料得要白一些,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戴着羽毛装饰或者涂着油彩。不过这个俘虏毫无疑问是个印第安人。

    “剩下的十一个呢?”迭戈生气地问道。

    “还在河上漂着呢。”哈瑞斯开心地笑着说,看着他的合伙人——或者说他的对手——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如果我说出他们在哪儿会不会暴露您的计划呀?哎,等等,是不是在河口的鳄鱼窝里啊?”

    迭戈明白自己被背叛了,愤怒地发狂。哈瑞斯把印第安人带过来,就是公然叫嚣他明白保密有多重要。他在嘲讽迭戈。虽然哈瑞斯·阿普尔顿看起来像个猛兽——行事作风也像,但他实际上是个精明人。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等着迭戈开始进行其他行动,等着张开他的陷阱。迭戈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只能默许他所有的新要求。见鬼,哈瑞斯可能在他们达成交易之前就把那些印第安人抓起来了。迭戈从没觉得自己跟福卢格这么相似过。他犯的这种错误——低估了自己的关键棋子——让他的整个世界瞬间形势颠倒。瓢泼大雨让迭戈的心里更加难受。

    “我看到你的证据了,阿普尔顿先生。”迭戈最终还是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说,两眼都在放光。

    迭戈——一个玩儿了一辈子政治斗争的人——此刻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哈瑞斯想要什么?他干这活儿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甚至还得到了一笔更加丰厚的封口费。他对土地或者头衔封号都没兴趣。他是个喜欢游走于原始森林的野蛮人,比起人,他更像是一头野兽。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莫莉。”迭戈断言道。

    “她跟她妈一个名字?是的,先生,这就是我的打算。”哈瑞斯承认了,流露出自己的邪恶,“我之前失去过一次机会,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我没你那么精明,迭戈先生,但是我也不傻。我看得出你不想让我碰她,不然你干吗一直否认她的存在?但是我一想到她就像发春的猫一样饥渴,她的奶头儿得有人的拇指那么大吧,太诱人了。我必须确保这次不会再错失良机了。”

    迭戈紧紧抓着手枪枪柄,真想抬起手臂举枪爆开这个男人的胸膛。这个蠢货很可能会毁掉一切,就因为他的兽欲!迭戈的脑子现在乱成一团,因为他拼命想把被哈瑞斯扰乱的计划再次理顺。他没法得到那姑娘,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怎么给这个野蛮人解释?

    “你会得到你那一打小红人儿[6]的。”哈瑞斯继续说,“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不过我得先泻泻火儿。这次她可不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那个字儿把迭戈从苦思冥想中拉了出来:“死?”

    “是啊。福卢格卖掉房子的时候她自杀了。”哈瑞斯解释说,然后又淫笑着补充,“很明显她不知道自己能跟我睡一晚,不然她怎么也得等到那一天,肯定的。”

    迭戈的嘴唇因为愤怒紧紧抿在一起。他再也受不了哈瑞斯每次都把话题转到龌龊的地方。愤怒席卷了他——他这样身份的绅士居然要忍受这畜生的折磨,而且他们居然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迭戈再次举起了那把土耳其燧发枪。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哈瑞斯居然露出了惧色。他的动物本能觉察到了危险,他知道自己已然是一只走投无路的獾。他紧紧咬着雪茄。

    迭戈用枪口指了指小船。虽然他气得发抖,而且枪很重,但他拿得很稳。他无数次面临这种挑战,随时准备行动。

    “他是一直被蒙着眼么?”迭戈冷冷地问。

    “是的。”哈瑞斯慢吞吞地回答,他意识到对话没有照他期望的样子发展。

    “你是怎么跟他交流的?”迭戈问。

    “他会一点儿法语。”

    “你没跟他说过西班牙语吧?”他继续逼问,“也没说过英语吧?”

    “怎么了?”

    迭戈·德·吉布法罗把枪转向了哈瑞斯宽阔的胸膛。他们四目相对。这下哈瑞斯再也不认为他们还能平等对话了。迭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是怎么跟那些野蛮人交流的?”

    “用法语,”哈瑞斯回答,“没跟他说过英语或者西班牙语,他应该也听不懂。”

    “他一直被绑在船上么?有没有其他人见过他?”

    “也许河上有些渔夫看到了,但是他们不算吧。”

    “所有人都算!”迭戈吼道。这个蠢货简直像条发情的母狗,就因为他,迭戈千算万算慎之又慎铺设的计划可能就要毁于一旦了。“总有人在售卖情报。现在,我再问一遍,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过他?”

    哈瑞斯打量着迭戈。他的审慎、他的犹豫,都进一步激怒了迭戈。他的食指开始缓缓扣动扳机,随时准备射击。他发誓说:“如果你的答案让我不满意,我就杀了你。”

    哈瑞斯终于相信了。

    “没有,先生。没人看见。什么都没变,就是时间提前了一点儿。”

    “一切都变了,你这个蠢货!你让我怎么说服那个野人,让他相信一切都只是个误会?你觉得我要那十二个印第安人干什么,办狂欢节吗?我需要他们服从我。我要你友好地把他们接来,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现在呢?该死的,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把他绑来的,也不知道你都让谁看见了!”

    这时,乔治的声音打断了这里不断升级的紧张气氛。“先生!”

    迭戈从车夫的声音中听出了警告的意味。他的身体本就紧绷着,现在更是觉得一股热气往上冲,因为他意识到可能会失去对划艇上这些走私犯的掌控。他可真是个傻瓜!他站在码头的尽头,面对着野兽般的巨人哈瑞斯,身后还有哈瑞斯的同伙!虽然迭戈的理智一直尖叫着让他赶紧躲开,但他太老了,实在无法迅速做出反应。但他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被从身后偷袭。乔治警告的是其他东西。或者,是给其他人的警告。赶来的人并不是增援哈瑞斯的。但是听着身后传来皮靴踩踏木板的声音,还是让迭戈心里一惊。

    两名士兵走上前来,刺刀已经出鞘,燕尾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把迭戈和哈瑞斯都堵在了码头边上。他们四个人就这么相互看着,静静摆出了这滑稽的一幕:一把燧发枪瞄准哈瑞斯,两把带刺刀的枪则在后面指着他们两个人。

    桑托斯队长大步走过马车,走到两名士兵身后停下,漂亮的眼睛打量着这幅情形。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冷静地打了个招呼,“请允许我来支援您。”

    迭戈用目光搜寻那艘划艇,但它已经消失了。那两个走私者混迹在河面上的其他几十艘船只中,慢慢消失在了视力范围外。迭戈慢慢地把枪重新拴上保险栓,然后垂下了胳膊。他努力想要在桑托斯队长面前保持平静,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哈瑞斯还是一动不动。他完全明白现在是什么局面,因此甚至没去用手拿雪茄,而是把它叼在嘴里任它燃着。

    “我可以控制局面,桑托斯队长,”迭戈回答,“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那个英俊的男人一脸厌恶地打量着哈瑞斯。

    “走私犯和装卸工就跟蟑螂一样布满了这个码头,先生。”桑托斯说,“窃以为像您这样的绅士不该跟他们有任何交集,不然会脏了您的名声。”

    哈瑞斯站在两个士兵身后,犹如一头困兽。

    “也许我能帮您处理。”队长突然提议,“我能帮您解决那些让人不太愉快的负担。如您所知,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命令我采取措施引发暴动。”

    迭戈的目光从军官扫到那两个士兵,从漂亮玩味的眼睛扫到平静又坚定不移的眼睛。他们三个都会毫不犹豫地向哈瑞斯开枪。事实上,桑托斯刚刚承认了他们得到命令,要利用一切机会来煽动暴动。迭戈对哈瑞斯试图敲诈勒索的行为十分愤慨,几乎让对方得逞了。但是,如果让他们杀了哈瑞斯,就会毁了他的计划,并且让莫拉莱斯捡了便宜。迭戈上一次造访码头,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这也正是哈瑞斯有恃无恐的原因。

    “不用了,队长,谢谢。”迭戈再次说道。“我这边一切都没问题。事实上这位先生和我正打算离开。”

    桑托斯隔着湿淋淋的刺刀再次瞥了一眼哈瑞斯:“是吗?”

    迭戈审视评估着这位军官。他代表了谁?他自己,还是代理行政官?他还以为他们上次谈话之后已经达成一致了。为了确定自己想的没错,迭戈想到一个办法,他要表达出自己对他们上次对话的理解。

    “是的,队长。虽然暴力行为有悖于皇室赋予莫拉莱斯的职责,但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这种阳奉阴违的行为很快就会暴露的。当然了,一个军官也不会冒险背上违背长官的罪名,除非他背后有个强大的支持者。”

    桑托斯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满意地回答:“这是当然了,德·吉布法罗先生。”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必须协力帮您履行皇室赋予的职责了。”

    队长笑了笑说道:“我会安排人护送您回去的,先生。”

    吉列尔莫·桑托斯命令士兵收回武器。他们熟练地把武器扛回肩上。雨越下越密,迭戈身上滴着水,转身走回马车。乔治脸色苍白,满脸担忧地给主人打开了车门。迭戈上车理了理假发和湿透的帽子,朝外面喊道:

    “你不一起来么,阿普尔顿先生?”

    哈瑞斯也跟了过来,不时紧张地向后张望。他猛地把被淋湿的雪茄扔进了河里,摘下湿嗒嗒的帽子,挤进了马车里。

    注释:

    [1]通条:燧发枪均为前膛枪,即需要从枪管装弹,通条就是用来把子弹从枪管捅到枪膛。

    [2]路易斯安那是1682年法国人在北美开拓的一块殖民地,包括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英法七年战争(French and Indian War,1754-1763)后,法国完全丧失了这一地区。它被一分为二,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全部土地由法国之手转入英国手中;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转属西班牙。

    [3]英法七年战争令英国债台高筑,英国议会主张欣欣向荣的北美殖民地要分担英国为保卫他们所付出的成本。1764年英国议会通过《食糖法案》,就非自英国进口的食糖和糖蜜向北美殖民地征税。一年之后,英国议会通过《印花税法案》,要求北美殖民地居民购买印花税票,并黏贴在一切法律文书、许可证、报纸、小册子甚至是纸牌上。这两种税在殖民地居民中激起公愤。作为对英国征税的回应,北美殖民地居民发起暴动,抵制英货,迫使英国议会于1766年废止了印花税法案。

    [4]乔治三世,1760-1820年在位。

    [5]波士顿倾茶事件后1775-1783年的美国独立战争。

    [6]“红人”是对印第安人的一种蔑称,源于有些部族的印第安人会在脸上涂红色油彩。

    5.病屋陷阱

    “你这是在玩火,阿普尔顿先生。”迭戈说。马车正轰隆隆穿过仓储区驶离码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谁在控制码头吧?”

    “我明白。”

    迭戈漫不经心地拧了拧湿透的手套:“你是不是觉得是那些差点儿杀了你的士兵说了算?”

    “是啊。”他回答。迭戈不知道这人是太厚颜无耻还是太老实坦诚,所以他决定再把情况说明白一点。他把手枪从腰间解下来,熟练地卸下子弹。沉甸甸的金属弹丸在他手里显得更大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布满了黑色火药。哈瑞斯瞪大了眼睛。

    “这颗一盎司的子弹干掉你这么强壮的人也不在话下,阿普尔顿先生。”

    迭戈紧紧地捏着子弹,继续说道:“我杀过皇室成员,他甚至都没有干敲诈我这么恶劣的事儿。你觉得我会不敢杀你么?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地位。不杀你不是因为那些当兵的过来了,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计划里还有用处。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清楚。”

    迭戈·德·吉布法罗向前倾着身子,直到他们四目相对。

    “我是个没有子嗣的老人。”他说,“我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权力。权力啊,阿普尔顿先生,就是那个你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权力就是一切。我已经大权在握,并且绝对不会失去它。除了我明确下达的命令之外,其他任何多余的事都不要做。我说明白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货安全么?”

    “安全。”哈瑞斯回答,“他们闹不清状况而且很生气,跟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不过不该知道的事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他们藏在河口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们。”

    “至少他们住得还舒服吧?我说过,这样才能让他们服从。”

    “是的。”他回道,“他们不是那种暴力的印第安人,不像阿拉巴马人之类的。”

    “剩下这段路程让我们保持沉默吧。”迭戈命令。

    他很高兴哈瑞斯按他的命令抓到了十二个野蛮人,并且把他们带到了新奥尔良。但是他之后居然“即兴表演”,把其中一个绑得像只待宰的猪一样带到了码头,让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让迭戈还怎么能跟这些野蛮人合作?迭戈想让印第安人站在他这一边,绑架可不是什么求人办事的好方法。他已经被哈瑞斯要挟了一次,野蛮人们有样学样敲诈他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可是难以预测的。

    然而,迭戈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哈瑞斯。只有他知道野人们被藏在哪了,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是不会说的。如果他想要的东西是迭戈能给的也就罢了,但他想要的是跟莫莉共度良宵!

    当然了,迭戈已经答应了那个白痴的要求——他不得不这么做。哈瑞斯也同意了交易,他会先交付印第安人——活的、听话的印第安人。迭戈没法满足他的欲望,这件事早晚会暴露,迭戈也会另找办法补偿他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哈瑞斯居然反悔,把野人藏了起来,坚持要睡了莫莉以后才交人……但莫莉是个幽灵啊!他会发现迭戈撒谎了,毫无疑问会永远扣住那些印第安人,至少市政厅投票之前他是不会放人的。

    迭戈该怎么跟哈瑞斯解释莫莉的事,同时还能让哈瑞斯不会因被误导而大发雷霆呢?

    更糟糕的是,鬼魂会不会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他了?迭戈见过她两次,每次都导致咳嗽和心绞痛发作。而且上一次——就是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那次——他差一点儿就没命了。相比迭戈的体弱多病,哈瑞斯则很强壮,这所房子一直充斥着神秘事件和出人意料的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神秘——迭戈怀疑那一连串的死亡事件都是始于莫莉之死。

    弗朗索瓦·福卢格从阳台上跳楼自尽。之后的一任房主可能是死于惊吓,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心脏不好。再之后的房主——也就是迭戈之前那位——赛维尼则死于疾病。疟疾和黄热病在新奥尔良确实经常致人死亡,但是它们也经常被用来掩盖一些非正常或者令人难堪的死因。

    但真的是莫莉杀了这些人吗?到目前为止,迭戈亲眼见到的不过就是她拿起了一颗棋子。也许是他异想天开了。福卢格当然是自杀的,下一个人年老体衰,而最后一个死于传染病就更正常不过了。那些所谓的线索既符合诡异的猜想,也符合一些平凡的现实。迭戈带着冷冷的消遣神色打量着那个边民。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莫莉不接受前面几位克里奥尔[1]房主,那她肯定更痛恨哈瑞斯这种好色之徒!他迫不及待想看看莫莉是什么反应了。

    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

    微微细雨变为了瓢泼大雨。在东边,暴风雨占领了天空,云层之上雷声隆隆。而马车之内似乎一切都舒适平静。两个男人在沉默中相对而坐,湿透的衣服蒸腾着水汽。乔治驾车离开河岸,在彼得大街上向西北方行驶,附近就是刚刚翻新的市政厅和紧邻而立的圣路易斯大教堂。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一道闪电击中了大教堂。中央的尖塔上炸开了无数火花。滚烫的火花伴随着噼啪声和嘶嘶声溅落。狂风大作,吹得钟楼上的钟都响了起来,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感觉好像厄运笼罩了这座湿漉漉的城市。

    马匹受惊,疯狂地试图挣脱控制。

    乔治紧紧拽着缰绳。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教会了他很多诀窍,但其中他最清楚的就是控制受惊的马匹到底有多恐怖。它们怒目圆睁,疯了一样地向前冲,车身则在后面被拖得剧烈摇晃。最后疯狂摇晃的车身被甩了出去,撞在了市政厅的石墙上。乔治自己差点也被甩到墙上,幸亏他及时用腿夹住了座位。车身撞上墙后被弹回来,又被马拉着摇晃着向前狂奔,飞速掠过一栋栋房子。乔治死命拉着制动杆,试图让车减速。而马则跳着拼命向前冲,然后在一个路口突然转向。这猛地一甩让车身剧烈倾斜,只有一侧的两个轮子在支撑,幸好乔治经验丰富反应及时,终于还是稳住了平衡。车又四轮着地,但最终还是失控了。车身因为惯性倾向了另一侧,就在它要翻身的时候,撞上了迭戈家阳台的铁质支柱。

    乔治被甩向了疯狂挣扎着的马。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冰冷的铁质支柱断裂了,阳台整个掉下来,砸在了马和驾驶室上面。

    迭戈和哈瑞斯本来跌坐在车厢内的一侧,这猛地一砸把他们也甩向了前方——虽然震动很剧烈,但好在并没有致命。迭戈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哈瑞斯一脚踹开车门——这时车门已经在他们头顶了——拼命挤了出去。他还一掌拍开了一盏在他面前摇晃的煤气灯。

    哈瑞斯刨开扭曲的铁架和皮革查看乔治的情况,发现他勉强还有意识,呻吟着紧捂自己的头。哈瑞斯摘下他的帽子——帽子有绑绳以便固定在头上——看到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灰白的卷发。哈瑞斯迅速评估了一下他的受伤程度,发现没有骨折。哈瑞斯把这个受伤半昏迷的车夫拽了出来,靠着墙放下。上方阳台上的铁艺菱形格子装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但看来暂时还不会掉下来。幸亏再上面一层的阳台没有被拽下来,这样好歹还提供了一些支撑。铁架在砸到驾驶室之后虽然没断,但也都变弯了。乔治能逃过一劫真是命大。

    哈瑞斯转身回车厢,再次拨开那盏正垂在车门上方的煤气灯,帮着瘦弱的迭戈爬出这辆被毁的马车。

    迭戈站在马车旁查看损毁情况,雨滴砸在车上又溅到他们身上。马车算是毁了,不能再用了,马匹的情况则更糟糕。其中一匹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尖叫。它的哭喊声太可怕了,比冰雨更让迭戈胆寒,比所有的财产损失更让他难受。乔治艰难地挪向受伤的马,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这痛苦的生灵了。血从它的嘴里涌出来,痛苦和恐慌也让它越来越狂躁。

    “把你的手枪给我。”哈瑞斯对迭戈说,但是迭戈明显对被命令感到恼怒,于是他再次吼道:“你的手枪,给我!”

    迭戈把那把土耳其燧发枪递了过去,哈瑞斯接过枪,走向那匹还在挣扎的马。枪声像雷鸣般一样,在四周矗立的建筑间回荡。剩下的那匹马被吓了一跳,喷着鼻息,似乎这才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了——它的同伴也走了。

    迭戈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房子上,走过去开始敲门,急不可耐地等待回应。他理了理假发,假发粉[2]已经被雨淋湿结块。安妮塔没有应门,他开始大力砸门。

    “安妮塔!”他喊道,希望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不会被雨声掩盖掉,“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开门!”

    还是没有动静。透过窗户他能看到走廊里有亮光。乔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挣扎着站起来,从破破烂烂的制服里摸索出房门钥匙。他走到门口想要开门,但是手抖得太厉害,没办法拿稳钥匙插进锁眼。迭戈在旁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从没见过给他工作了将近40年的乔治这么狼狈。迭戈从他手里接过钥匙,让他回去倚着墙休息——没用他惯常的刻薄语气。

    “先歇会儿吧,乔治。”他少见地关切道,“安妮塔会来照顾你的。”

    看到他点点头闭上眼睛之后,迭戈冲进屋里。他急于躲开大雨,急于回归常态,回到他能掌控的地方。风跟着他灌进屋里,吹熄了走廊里的蜡烛,只有长长走廊尽头的会客室里还有隐约的红光。哈瑞斯在他身后进来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风终于止住了,同时也挡住了外面的光。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站着、喘息着,身上冒着热气。迭戈对家里了如指掌,开始往前走——但马上又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哈瑞斯撞到他身上,差点把这个虚弱的老头撞倒在地。

    黑暗中,安妮塔倒在地上。她身上穿着厨房衣服和围裙——又一次又脏又皱、布满红色和绿色的污渍。她旁边的地上倒着银制咖啡壶。咖啡泼洒在抛光木地板上,在她的脑袋旁围成一个褐色光晕。她已经死了。

    这场面太让他震惊了。外面暴风雨中的混乱是一回事,但在他家的走廊里……?迭戈呆呆地站着,听着鼓点般的雨声和吹打着断铁的风声。哈瑞斯从迭戈身旁挤过来,大步跨过尸体。他去会客室拿来了那个大的银烛台,放在安妮塔尸体旁,黑暗在烛光的照耀下四散逃开,缩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她的脸皱成一团,好像死之前正要打喷嚏一样。秽物从她鼻腔里流出来,跟她旁边地面上的咖啡混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在烛光下看起来十分光洁。迭戈的目光顺着她张开的手臂看过去——她到死都还抓着那把咖啡壶。而她的指甲,也是那种让人恶心的白垩色。

    哈瑞斯也注意到了她奇怪的指甲。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摸了摸咖啡壶,冷冷地说道:“壶还是热的。她刚死了没多久。”然后带着担忧的神情打量着走廊。突然一道闪电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这里满是疾病的恶臭味,迭戈先生。”他不安地说。

    这话让迭戈打了个寒战,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呼吸着走廊里被污染的空气。他试图屏住呼吸——这对于一个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仍然气喘吁吁的人来说可不容易——并退回了门口。他死死盯着安妮塔诡异的指甲,下意识地脱下了自己的手套。

    他的指甲跟安妮塔一模一样。

    哈瑞斯注意到了这一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上帝啊!”他叫道,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到了幕墙边,惊恐地倚墙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地上的蜡烛把他的脸照得十分恐怖。他用袖子掩住口鼻,跑开了。

    * * * * *

    迭戈呆若木鸡地站着,感觉自己十分苍老。汗水混着假发粉流到额头上。他拭去汗水,然后突然一把扯掉凌乱的假发。今晚没什么扮体面的必要,他也没有仆人可以帮着打理着装了。乔治捡回了一条命——安妮塔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肯定是死于肺炎,就像她之前的女仆克莱尔那样。佣人房在厨房下面,显然那里太潮湿了,不知道之前有多少奴隶也是这样死的?但是……

    会不会他们肺炎的病因并不相同?

    安妮塔有没有见过那个幽灵?迭戈见过莫莉两次,每次都有严重的咳嗽伴随着胸口剧痛。就算安妮塔之前见过鬼魂,她肯定也不会告诉迭戈。她太害怕被再次卖掉,所以拼了命地要讨好迭戈。真是个蠢姑娘。安妮塔本身无关紧要,但是如果要了她命的肺炎是由莫莉引起的呢?如果她不是第一个这样死的呢?克莱尔是不是也是被鬼魂杀死的?更糟糕的是,如果害死马塞尔·赛维尼的并不是疟疾——迭戈之前一直觉得他死于疟疾——而是肺炎呢?

    迭戈开始颤抖。幽灵不止在他的房子里游荡,它还屠杀住在这里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迭戈对着空气问道。回答他的只有雨滴打在庭院石头上的声音。

    根据弗朗索瓦·福卢格的说法——他日记里写的,莫莉害怕他倒台之后自己会流落街头。而按照哈瑞斯的说法,她就是那段时间死的。她生前最后的念头可能就是要保住自己的房子。这可能就是她杀死违背诺言的人——弗朗索瓦·福卢格——的动机。但福卢格是跳楼自杀身亡的。难道他的坠楼是被谋杀的?是不是他的死并不足以平息莫莉被背叛的愤怒?所以她要继续杀掉所有住在这里的人?

    但是这些都解释不了她为什么要拿棋子,还有她为什么赤身裸体?

    迭戈揉着额头,试图把这些想法都赶走。他的马车毁了,仆人也死了,为什么这时候他还把这样愚蠢的念头想得跟真的似的?他还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很幸运,哈瑞斯被吓跑了——带着他那些下流的欲望一起。毫无疑问,对传染病的恐惧会让他对迭戈的房子敬而远之。太好了!他的淫欲是迭戈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因素——谁能相信这个男人已经60多岁了?现在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让那些印第安人乖乖合作。

    自从知道弗朗索瓦·福卢格当初的巧妙计划之后,迭戈就打算利用印第安人的投票权帮助自己在市政厅发动政变。因为福卢格当时制定的那条荒诞法律还保留着:一个有封地的查瓦沙印第安人有三票投票权。没人想过要废除这条法律,因为查瓦沙部落已经在美洲大陆消失了。但是在发现了福卢格的日记之后,迭戈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发现了哈瑞斯·阿普尔顿,而哈瑞斯·阿普尔顿发现了一支住在密苏里村庄的查瓦沙人。

    12个查瓦沙人就等于36票!这足以让迭戈控制市政厅了。1月1日的投票将变成迭戈的独角戏,他要以当上行政官开场。而州长——他的盟友——则会任命他为正式行政官,而不只是代理行政官,这两者有天壤之别。

    无论如何,出其不意是最重要的制胜法宝,这也是他为什么要保守土著人的秘密。他们被偷渡过来,已经通过了巴吞鲁日[3]和新奥尔良的口岸检查。迭戈可不像福卢格那么蠢,他才不会把自己的土地转移给什么狡猾的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必须确保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合作伙伴”会有任何野心或者背叛行为。因此,他计划直接把土地转让给那些完全不会说西班牙语的文盲印第安人。但经历了哈瑞斯的粗暴绑票,他们还会乖乖合作么?

    首先迭戈得去见见那些印第安人,假装这一切只是个可怕的错误。他会对他们被“意外”带离家园表示道歉。然后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会提供一趟返回密西西比的豪华行程——豪华到他们没有心思来盘问自己。

    为了展现自己是一个悔过的、善良的老人,迭戈会声称他需要他们签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件,以保证自己之后不会被西班牙的法律惩处。只要能得到一些贵重的小东西,比如镜子、高粱和缝衣针,那些野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签字。这个计划的妙处就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签了什么文件。每个印第安人三份文件,三个签名……而且只需要划“X”。但是哪个正直的公证人会允许这种事情呢?

    没有别人,只能是他的敌人: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

    迭戈知道莫拉莱斯曾下令让码头巡逻的士兵煽动暴乱。这违背了皇室赋予他的职责,但是马德里离这里有一个月的路程呢。暴力行动符合莫拉莱斯在本地的执政计划,而且只有负责码头地区的高级军官才知道他的阳奉阴违。莫拉莱斯——作为代理行政官,也是桑托斯的赞助人——自信已经收买了队长能让他守口如瓶。如果不是迭戈计划在市政厅进行政变,或许队长真的会效忠莫拉莱斯。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能给桑托斯的,迭戈也都能给。

    为了换取桑托斯队长的缄默——这样他才能不掉脑袋——莫拉莱斯必须公证所有的印第安人签字文件都是合法的。显然,在丢官和丢命之间,莫拉莱斯会选择前者。是的,莫拉莱斯将会亲自确认自己政治生涯的终结!太完美了!他将公证三份文件合法有效,一份公证12月31日将土地转让给印第安人,一份公证1月1日他们的投票权(其实是代理迭戈而已),还有最后一份公证1月2日土地返还给迭戈。

    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乔治默默地走进了客厅,湿透的制服紧紧贴在身上,水珠落在抛光地板上又跳动开来。他头上的血迹已经不见,大部分都被雨水冲走了,但他白色的衣领却被染红了。他全身上下除了卷发,只有脸是白的——准确地说应该是苍白。他瘦长的身躯不再像以往那样站得笔直,而是弓着背,岁月终于在这位老仆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德·吉布法罗先生,”他笨拙地开口,“这样不管的话可怜的安妮塔小姐就太不体面了。”

    迭戈耸了耸肩,他仍旧沉浸在自己即将取得政治胜利的兴奋中。

    “今晚我就把她放到她的床上,先生。”乔治小声说,“我……我现在该退下了,需要再去买一辆合适的马车,并且做好特殊安排。”

    迭戈其实并没有在认真听,只是随口问道:“什么特殊安排?”

    “当然是给阿普尔顿先生的安排了。”

    这句话立刻抓住了迭戈的注意力。

    “什么?”迭戈厉声问道,“他给你说什么了?”

    乔治被他主人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赶快解释道:“阿普尔顿先生说您让我帮他在街尾的旅馆订一间房。”

    “订……订房?”迭戈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摸不着头脑,“旅馆?为什么?”

    “他说如果今晚不把情妇送过去,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货了。”

    注释:

    [1]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移民的后裔。

    [2]十八世纪的欧洲假发常会加上粉末,使他们呈白色或斑白的样子,以显得更加庄重。假发粉以加入橙花、薰衣草或鸢尾花根香味的淀粉制成,它们有时会加上紫蓝、蓝、粉红、黄等颜色,但最常见的是白色。

    [3]位于密西西比河东岸,新奥尔良西北116公里处。

    6.死人不会下棋

    迭戈盯着那两个在他会客厅里下棋的男人:一老一少。他俩都已经死了,不过至少他们穿着衣服。

    他又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那个年长的男人肯定是弗朗索瓦·福卢格。他的法式排扣马甲是50年前流行的样式,还戴着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这从来没流行过。他皱着眉头,明显对面前的棋局感到不满——虽然棋子已经被锁在了箱子里。是的,这毫无疑问就是福卢格。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很眼熟,但迭戈并不知道他是谁。他虽然穿着法国风格的衣服,但明显是个西班牙人。年轻人似乎在象棋上完胜福卢格。

    迭戈刚刚看到他们的时候,差点儿吓得夺路而逃。但他的马车已经毁了,外面又大雨倾盆,路上泥泞寸步难行,而自从1794年那场大火之后,皇家大街之外就再没修过木板人行道了。他成了被囚禁在自己房子里的囚徒——自己这栋被诅咒的房子。

    迭戈筋疲力尽,情绪已经到崩溃边缘……或许已经有点发疯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这两个男人强烈又让人沮丧的愤怒——居然有更多放肆的陌生人入侵了他家!但之后他看清了他们在干什么,一股寒气从心中升起。他们在下棋,而棋子本该是锁在柜子里的。他们根本不是活人。那一刻,迭戈意识到这是福卢格的幻象回来重新度过——或者重演一遍——他被毁掉的人生。迭戈再也受不了这些荒唐事了,他这一生都致力于掌权、控制,但是仅仅几天,这一切都被一些荒唐的幻象给毁了。

    但是,在认出那个男人是他那个政治斗争失败的前辈之后,迭戈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看着面前这个诡异的场景,就好像在读那个亡魂日记的增补版——只不过这次是在眼前上演的。最开始他只是躲在黑暗的走廊里偷看,像个听壁角的仆人一样,但是几口白兰地下肚之后,他已经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他们旁边,好像是他们的至交好友一样。

    “啊哈!”迭戈打了个响指大声叫道,“胡安!”

    福卢格最后一篇日记曾提到他想跟他一位深谙政治的朋友下棋,那个人就叫胡安。那时他没能把一切线索联系起来,但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福卢格提到的那个胡安不是别人,正是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迭戈的宿敌!他从小就以棋艺精湛和精通法国殖民地的政治格局而闻名。

    迭戈仔细打量着这个瘦高的年轻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莫拉莱斯的影子。真实的莫拉莱斯比他还要大十来岁,但面前的这个幻象却还是个小伙子!迭戈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甚至没有去看他精妙的棋艺。等等,但是莫拉莱斯还活着啊……他的“鬼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迭戈啜饮着酒,思索着。

    这时迷人的莫莉溜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透明的丝绸睡袍。透过袍子,她美妙胴体的所有细节都一览无余——从她淡淡的乳晕,到小腹美丽的三角地带。迭戈立刻注意到这次她的胸口明显有呼吸的起伏。

    迭戈陶醉于欣赏她的优雅和美丽。年轻的胡安马上放下棋子,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毫不掩饰他的爱慕。考虑到他当时的年龄,这种直接而放肆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迭戈又刻薄地想到,他跟哈瑞斯其实是一路货色。

    而福卢格则煞费苦心地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莫莉向前倾着身子,用秀美的指尖轻抚他的胸膛。他却粗鲁地拂开她的手。她的胸部诱人地在他面前晃动,接着她挤进他的双腿之间,跪坐在椅子上。她在他耳边低语,间或用舌头舔舐逗弄他的耳朵。虽然她的行为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但迭戈依然盯着胡安。这个年轻人带着些害怕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莫莉美丽绝伦的背影,不住地咽口水。迭戈笑了。

    “别这样,莫莉。”福卢格抱怨着,把她的手拍开,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你没看到我正忙着么。”

    “忙到没时间跟我共度最后一晚么?”她恳求着,声音丝绸般柔滑。她撩开睡袍,露出一侧的香肩和乳房。虽然这个动作可以说没什么用,但毫无疑问充满致命的诱惑。胡安的眼睛牢牢锁在她身上。她轻轻把福卢格的脸转向自己。

    “交易已经定了,”福卢格好像下定决心了,突然说道,“我明天就要签字了。”

    莫莉漂亮的脸蛋生气地皱起来。她挑衅似的抓住睡袍,把它拽过头顶脱了下来。这一瞬间,她赤身裸体,而睡袍举在头顶。在场的三个男人——活着的和死去的——全都着魔般沉醉于这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刻。然后她把睡衣甩向了棋盘,棋子哗啦啦掉在地上。胡安低声牢骚了一句,是因为同情莫莉,还是可惜自己的棋局?迭戈无从得知。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弗朗索瓦。”她咒骂道。

    “并不是。”迭戈挖苦地想,向她举杯祝酒。

    “你宁愿跟一个小男孩儿下棋,也不愿意跟你的女人发生点什么是吗?”

    “莫莉,你听我说,”福卢格紧紧攥住她的双手,说道,“我是真的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福卢格生气地重复着,“还要怎么证明?我给你买了这栋房子!上帝啊,我真的很抱歉又失去了它,但我们命运相连,风雨同舟。”

    “命运相连风雨同舟?”莫莉毫不掩饰她的怀疑,“我会像乞丐一样被赶到街上!”

    “你跟埃米尔谈过了么,莫莉?”

    她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朝他吐了一口口水:“呵,你打算把我卖给你的私生子是吗?你真是个畜生!我只是你游戏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在帮你另谋出路,”福卢格厉声说道,“如果你不领情,那就走吧!出去,就现在,就这样子!在雨里冻一晚上,然后你大概才知道对我做的一切要感恩戴德!”

    “好!”她愤怒地叫喊着,“我只有这栋房子!而你还可以回到你妻子身边!这是我的房子,永远都是我的!我死也不会放弃……而且我不会再允许谁在这里下棋了!”

    她站起身子,抓起他落在棋盘上的白色皇后棋子,转身冲了出去。迭戈盯着她丰满的臀部和匀称的双腿,看她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他没有跟过去,那两个人也没有。

    “好了,胡安,再来一盘么?”他若无其事地轻声说,“我们找个东西代替皇后。”

    年轻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去追她么?”

    “你在开玩笑么?当然不。她会找个地方去哭,稍后我会去找她。这种戏码我们已经演了十几次了,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重复。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女人歇斯底里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这时,醉意朦胧的迭戈隐约听到了“砰砰”的声音。是的,声音肯定是真的,但是哪儿来的呢?啊!是敲门声!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几乎忘了安妮塔已经死了,而乔治出门还没回来。他甚至都站不稳,花了几分钟才打开门锁。

    哈瑞斯巨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他身后那辆毁掉的马车已经积满了雨水。冰冷的雨水像愤怒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一切。

    “你来干什么,阿普尔顿先生!”迭戈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看到你!”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低声说道,“莫拉莱斯死了。”

    “什么?”

    “被一个该死的装卸工杀了。”哈瑞斯提高了音量,“偷偷摸摸地捅了他一刀,士兵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迭戈一阵颓然。代理行政官胡安·文图拉·莫拉莱斯,他几十年来的宿敌,就这么死了?他向后倚在了墙上。那么,他赢了?但是迭戈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他觉得疲惫不堪,觉得自己年华垂暮。他不知道为什么,敌人的死居然让他有些伤感。不过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他能看到胡安在跟福卢格下棋。他们两人都死了。全都死了。死神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当然,事后他们把那个装卸工打死了。”哈瑞斯继续说,“但是现在整个码头一片混乱。暴民们已经集结起来,士兵也蜂拥而至。你的人——那个队长——今晚可有的忙了。”

    失控了,迭戈冷峻地想着,都失控了。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掌控过一切,还是都是自己的错觉。

    “那我的货呢?”迭戈问。

    “安全得很,没人能找到他们。就算他们叫喊求救——事实上印第安人从来不这样——也没人能听见。他们在河口的鳄鱼窝里。”

    迭戈点点头,有些犹豫。

    “你要进来么,阿普尔顿先生?我正在……正在喝酒。”

    “不了,我有地方住,你知道的。”

    迭戈闭上眼睛。在最初的怒气过去之后,他开始大笑起来,甚至完全控制不住,“啊,对呀,你亲爱的赤裸的莫莉小姐。在酒店。”

    “没错儿,迭戈先生。”哈瑞斯说,“我们的交易马上就要完成了。”

    淫荡的笑容浮上了他那张被雨水淋湿的、毛发茂密的脸,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也不要太快,我希望。”

    哈瑞斯退出门廊,回到了大雨中。他绕过被毁的马车,他每走一步及膝的靴子都深深陷到街上的泥泞里。迭戈望着那和雨水、泥泞融为一体的巨大身影。他喝醉了,又太震惊,没法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出神地盯着那盏冷冰冰的煤气灯在破碎的马车上方摇晃。

    突然,哈瑞斯又从暴雨里冲了回来,泥水四溅。他泥迹斑斑的脸因为生气而憋得通红。迭戈虽然醉了,但他的身体仍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恐惧。这次哈瑞斯没在门口停下,他从迭戈身旁冲了进去,把迭戈挤到了一边——就像一片落叶一样。

    “她又在屋顶上了,你这个混蛋!”哈瑞斯怒吼着,沿着走廊继续大踏步向前冲,留下一串泥印。

    “是的。”迭戈回答。

    “你就为了刁难我故意让她挨冻?她会被冻死的!”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迭戈警告道。

    哈瑞斯甚至没顾得上停下回话,直往前冲。迭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跟着他。会客室现在又空无一人,迭戈觉得很失望,他本来隐隐希望哈瑞斯能看见福卢格的幽灵,然后再次落荒而逃。但这次他似乎很严肃。

    迭戈跟在哈瑞斯身后,但没有那么着急。他知道哈瑞斯要去哪儿,而且他太累了,还喝醉了,根本走不快。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了漆黑的楼梯间。阳光似乎没办法穿透冬季的暴雨照射进来。很明显安妮塔没在楼梯上放蜡烛。迭戈走过舞厅,故意忽略了挂在墙上的手枪。哈瑞斯马上就要发现关于莫莉的真相了,如果他因为被迭戈误导而愤怒到发狂,那也任由他吧。

    楼上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这时迭戈终于爬到了四楼,他气喘吁吁,站都站不稳。虽然这里一片黑暗,哈瑞斯还是找到了通往屋顶的门和上面的挂锁。他站在台阶上,背对着门,不断用靴跟踹那把锁。

    “你还把她锁在外面了?”他一看见迭戈就吼了起来,“你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很明显他没注意到挂锁上厚厚的蛛网。终于,铁锁败给了他的厚底皮靴。哈瑞斯低吼一声打开门跑进雨里,冷风欢呼着涌进屋里。迭戈走到门口,看着哈瑞斯在平坦的天台上搜寻。他艰难地走在湿滑的屋面瓦上,不得不低着头小心脚下。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检查着每一个角落。

    “莫莉!”哈瑞斯在暴雨里喊着,“别怕!”

    突然,哈瑞斯滑倒了。迭戈看着这个大块头滑到了房顶边缘,十分危险,暴风骤雨随时都可能把他推下屋顶。而他一声咆哮挣扎着站了起来。

    迭戈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房顶的瓦片冰冷湿滑,对于哈瑞斯·阿普尔顿这样体型庞大的人来说尤为危险。即使莫拉莱斯已经死了,哈瑞斯仍然对他有用。如果他摔下去,那迭戈的计划也就完蛋了!

    “快回屋里来,你这个笨蛋!”迭戈喊道,“她不在上面!”

    哈瑞斯根本不理他,一边大喊一边继续搜寻:“莫莉!我来带你离开这里!我会带你走的!”

    迭戈惊恐不已,意识到哈瑞斯说的正是最不该说的话。

    在猛烈的暴雨中,莫莉出现了。她赤裸,浑身湿透,皮肤苍白得可怕,头发卷曲得如同报丧女妖[1]。她直接走向哈瑞斯,伸手一推,哈瑞斯向后飞去。他飞过空中,脚都没碰到瓦片,径直跌下了屋顶边缘。他尖叫着坠下,重重跌在四层楼之下的庭院石板上。听到像哈瑞斯这样强壮的人尖叫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再加上狂风肆虐,迭戈甚至听不到他撞击地面的声音。

    迅速谋杀了边民之后,莫莉并没有喘息,甚至也没有因为寒冷而颤抖。她径直转向迭戈,她散发出的气息比寒冬的空气更加凛冽。她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雨水顺着胳膊不断滴落,好像全然没把迭戈看在眼里。即使在这样充满恶意的时刻,莫莉看起来仍然优雅又精致,就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鸟——但是是一只猛禽。莫莉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胸前,在冰风冷雨中颤动——她比这天气更加冰冷残酷。

    迭戈不禁跪了下来。成千上万的雨滴砸在他的皮肤上,他瑟瑟发抖。这么多的死亡!哈瑞斯死了,他的计划也就跟着死了——就像那十二个不知道被困在哪里的印第安人那样死去,像克莱尔那样死去,像安妮塔那样死去。这是一栋死亡之屋,死神才是这里永恒的住客。莫拉莱斯、福卢格和莫莉,他们死后一直在重演下棋争吵那一幕,不知道迭戈会以什么样的角色存在?

    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迭戈踩着湿滑的瓦片跑回去拼命拽门,但他这把老骨头根本没有力气把门拉开。虽然一直在挣扎,但他仍然清楚地听到里面铰链缠上的声音。门锁最终“卡塔”一声锁上,这宣告了迭戈悲惨的结局。他被困在了暴雨里,被困在了这冰冷的屋顶上,就像这些年来的莫莉一样。

    莫莉大步走来,好像她是这暴风雨的主宰一般。

    迭戈蜷缩在锁着的门前,他的家、他的庇护所就近在眼前——然而又远在天边。莫莉站在他面前,盯着他。她很美,又很恐怖。她弯下腰,轻轻触碰着迭戈的脸颊。暴雨声掩盖了他的尖叫。他双手抱胸,双手抓挠着好像要阻止心脏的衰竭——心脏最初疯狂跳动,但很快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可怜的老人最终倒在了瓦片上,死不瞑目。

    屋顶上只剩莫莉了,她向后退到了砖砌的烟囱旁,脚踩在冰冷的水洼里,靠着烟囱滑坐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胳膊里。她冰冷、赤裸的身体里传来了尖锐的哭声。她哭泣着,一如几十年来一样,直到永远。

    注释:

    [1]爱尔兰传说中的女妖,通常穿绿色或红色的长袍,头发卷曲蓬乱,有人死亡或将死时,她会通过嚎哭警告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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