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大步流星回到桌边,把堆满东西的盘子放在面前,兴致勃勃地顺势坐下,又扭动身体坐稳。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把两个角塞进衬衣领子里戴好。在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的反射下,桃红色的亚麻餐巾别有一番色彩,和香槟酒不断冒出的气泡相得益彰。他从自助餐区端来的食物很简单,但他用炙热的目光静静端详着。盘子里堆的是粉色的尚未剥皮的对虾,像一座金字塔。虾的周围摆着四片柠檬,都向里摆着,像在朝拜食物的圣殿。他有意识地把它们依次等距摆好。0度、90度、180度、270度,这才是完美的摆法。
男人咧开嘴角,露出一丝急切的笑容,他斑驳的舌头从染有咖啡的牙齿后探出。他的嘴看起来让人很不适。短而白的胡须尖被染上了粉色。
他准备开动了。
早已仔细洗净的双手,直接把盘子里的所有东西推到了桌布上,虾滚到了亚麻桌布上,柠檬也不甘落后。他手背上满是油腻,还沾上了柠檬汁,但他毫不在意地把污渍擦到裤子上。
他挨个扳自己粗大而又瘦骨嶙峋的指关节,摩拳擦掌,开始剥虾壳,然后把剥好的虾肉再次放进满是油迹的盘子里。男人动作娴熟精准,那双大手看起来不像长在他身上。他虽然腰部修长,双手却十分肿胀,它们在空中肆意翻飞,简直不像这样一个瘦削的人的手,倒像是一只疾飞的苍白的害鸟的爪子。
盘子里渐渐重新装满了虾,这次是去壳待吃的虾肉。盘子边散落着碎屑,桌布变得又湿又滑,不过这个男人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不在此。他看上去像一个无意识的机器人,一个吃虾机器。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微微出汗的前额——这项工作极其费神又费力——和紧皱的白眉下,隐藏着一个沉思者。他的思绪围绕着眼前盘子里不断增多的食物高速旋转。他因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而颤抖。
盘子终于被堆满了。餐桌被虾壳和虾腿弄得脏兮兮的。他兴奋地抓起柠檬,用力挤出果汁。在这双有力的大手下,柠檬片面目全非——果皮破裂,果汁从握得死死的拳头中溅出。新堆叠的淋着果汁的虾肉就像一座正在喷溅熔岩的火山。柠檬片宝贵的汁水被挤出后,果皮就没了价值,被丢弃一旁。
餐点准备仪式花了将近五分钟,可吃起来就快了。他把虾大勺大勺地舀进嘴里,一口吞下。他没浪费一点时间来思考——或者说消化。几秒钟后,他摘下餐巾扔到桌上,起身,再次走向自助餐桌。
* * * * *
“我的天哪!”丽萨向韦恩哀叹道,“他又来了。”
“谁?”
“吃虾那家伙。”
韦恩也跟她一起抱怨。为了充分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甚至还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看到自己的表演没能从迷人的丽萨那里得到期望的回应,他哼了一声道:“怎么,这家伙是欧洲人还是什么?”
丽萨·梅卡多顿了顿,皱着眉头,脸颊鼓起,这个神情让她更加动人。她天生有一种迷人而自然的魅力——典型的邻家女孩形象。星星点点的几颗雀斑让她更显亲切。不可否认,丽萨很迷人,也许不是美得倾城倾国,但绝对清新脱俗。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对韦恩说道,“我想他看起来是有点像欧洲人。为什么这么说?”
“很多欧洲人都来得很晚,会在这儿待整个下午。”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回答道。韦恩·约斯特比丽萨高了足足30厘米,他的肩膀很宽,但并不厚实。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引以为傲,一发现有女性看他,就煞费苦心地挺起肩膀,吸引她们的注意。“你知道,那些国家的人会午睡之类的。”
“聚会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韦恩摇摇头,甩开额头前亚麻色的长发。他傲慢地嘲笑她的无知——毫无疑问这种虚幻的优越感让他乐在其中。“是午睡[1],不是聚会。”他纠正道,“午睡就是他们会在下午休息一会儿。”
“好吧,原谅我不懂墨西哥语。”丽萨答道,双手放在臀部,“但不,我不觉得他是欧洲人。他人太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韦恩问道。这下该他皱眉了;他的脸颊也鼓起,但这绝对没有让他更迷人。
丽萨很高兴轮到她来“教育”他,这种转变真是令人愉悦。虽然他很惹人厌——他真的很惹人厌——但他确实很聪明。他大学平均绩点4.0。丽萨解释道:“我服务过的大多数欧洲人都很苛刻,而且不把服务员当回事,只把他们当作仆人之类的。你知道,美国人对服务员就很友好。”
“你这样认为?”他敷衍着,陷入沉思。
一道屏风把服务站挡在了餐厅的视野外,丽萨从屏风后偷瞄着。这个时间点,这间小小的餐厅几乎没什么人。她本来很高兴地以为可以按时下班,结果29.5号桌的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总是选择柱子旁边那张半大的小桌子,总是吃虾。他太古怪了!
这个人,阿诺先生,四天前第一次发现这种去壳再吃的自助式对虾,那天他没吃,但他发现餐厅的自助餐供应虾时看起来非常兴奋。从他第二天再来吃午餐时起,他就开始了他那奇怪的仪式般的吃法。他人很好,但总是来得晚也走得晚。丽萨不得不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等他离开。正常时候,她在午餐轮班与晚课之间也只有两小时,这下她不得不直接跑回学校——再一次。
“我对天发誓,要是他明天再来,我就辞职。”丽萨对天花板发誓道,“这是一家体面高雅的餐厅,不是什么金枪鱼自助餐厅。”
她朝韦恩看去,很惊讶他竟然毫无反应。他正忙着显摆自己制服下的肌肉,她总能通过他脖子上绷紧的筋腱看出来。他对自己的身躯有一种可悲的执迷,而且与日俱增。他吹嘘自己的身躯胜过吹嘘学习成绩——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胜过他对类固醇[2]的使用。
丽萨翻起白眼奇怪地看着他。她在身边时他显摆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这会勾起她的性趣,虽然她多次强调并非如此。就算被他迷住——其实她没有——她也会告诉她就算她愿意——其实她不愿意——她也不会和他约会——因为她没时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时间约会了,事实上,从高中时起就是这样。
“韦恩,”她责备道,“停下。”
“嗯?”
“你又在显摆你的肌肉了,你简直跟阿诺先生一样,上瘾了。”
韦恩原本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一是因为只要她在身边他就很兴奋,二是因为他一直在用日晒机,三是因为使用类固醇导致他脸上长着严重的粉刺。粉刺和雀斑在他脸上交战,争相占据他的脸,尤其是想占领他那哈巴狗般的塌鼻子。他更加做作地拂开脸旁的金发。
“如果你想说上瘾的事,”他反驳道,“那我们就说说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今天竟然有超过五分钟没提你的剧本。”
“别提醒我这事!”丽萨悲叹道,“我把剧本忘在家里了。现在倒好,时间都被浪费完了,就为了干等这个怪人。但谁知道他会连续几天都来这儿?明天我肯定把剧本带来。”
丽萨只剩不到两周的时间来背剧本台词了。她在库克社区学院的剧目《大鼻子情圣》中担演女主角。她的表演不仅会被打分——很重要的打分——另外如果她演得好,进入激情剧社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噢,她是多么渴望能进入那个剧社。她很少会把剧本忘在公寓里。唉!早上她的吹风机也坏了,她气得忘了这件事。日常生活被打乱,丽萨就应付不来了。
“看,他又开始吃虾了。”韦恩咯咯笑道。
丽萨没有什么欲望再观摩一次那可怕的仪式了,她离开服务站,直接去了厨房。此刻她只想逃离这两个她认识的最惹人烦的男人。好吧,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不幸的是,韦恩跟着她来了,一如既往。他还咯咯笑着,又给她讲了更多细节。“他狼吞虎咽把虾全吃完了,现在他开始第二盘了。”
“韦恩,”她说着,突然转身面向他,“我要去抽支烟,行么?”
韦恩本身个子不高,但还是远高于丽萨。她十分娇小。“一米五八,蓝眼睛,102斤。”她这样描述自己。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就像大多数年轻女性这么认为一样——不过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太大了。显然韦恩不这么认为,他时刻都在谈论她,尤其是当他觉得她可能在偷听的时候。他也不像是爱恋她或是怎么样。他只喜欢她的臀部。
“好吧。”他答道,不自在地站着。
“那好,那就别再跟着我了。”她说着,把他往后推去,“你得看着阿诺先生。”
“谁?”
“阿诺先生。吃虾的那位。”
“好,那是自然。为你为什么都行,丽丝。”他说完蹦跶着走开了。他表现得好像是在帮她的忙一样,好像看着餐厅不是他的工作。丽萨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谢天谢地至少有几分钟能摆脱他的纠缠。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她竟把他看成一个小孩,这真有意思,虽然他们同龄。他极其老实,也很聪明,但就是很……烦!
丽萨费力地穿过厨房来到餐厅后院。穿过满是油污的金属门,前面就是救星吸烟区了,还有垃圾箱。她走进那间被这栋楼三面包围的混凝土小屋,里面绝大部分空间都被那个庞大的垃圾箱占据了。垃圾箱口有一个混凝土浇筑的斜坡,箱口总是开着,一如既往的饥渴。斜坡上沾着奇怪的黑色和棕色的油污,由此看出员工们几年来一次次拖着餐厅的垃圾车来此,土豆皮这样的垃圾被无情地倒进垃圾箱。她站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没有污迹,但扔满了烟头。她把那些被浸过踩碎的烟头往旁边踢开,好像那是枯叶一样,然后靠在冰冷的砖墙上。
丽萨用已经半空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享受其中,然后慢慢吐出。她以前并不经常吸烟,直到遇见了讨厌的阿诺先生——还有每天要多忍受韦恩一个小时——她发现这个时间还在显著增长。她在一片阴影里抽烟,这样太阳光线就没法透过天花板照射进来。这是一件好事,丽萨心想,虽然她冷得发抖。垃圾箱是地球上最脏的东西,就应该藏在阴暗处,就像怪兽一样。
明天她会再把剧本带来,绝对会带来的。韦恩已经不止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她对台词。让她懊恼的是,她清楚他的帮助对她大有益处,不然怎么打发等待阿诺先生吃完他怪异午餐的那段时光呢?她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韦恩,接受他帮忙对台词可不是邀请他深夜读剧本,或是别的什么。烟很快抽完了,她扔掉烟头,把它踢到垃圾箱和斜坡之间的角落里。
丽萨回去时,韦恩正把一个满是油污的盘子扔到餐车上,满脸嫌弃。厨房的这辆餐车正是用于收拾脏盘子的。不过这个盘子上独特的油污很让人心烦。丽萨马上就明白那是阿诺先生用过的。
韦恩擦干净手,然后看到了她。他猛扑过来,就像一只猴子扑向纸杯蛋糕。
“搞定第三个了!”
“呃,你是说他已经吃完了整整三盘虾?”丽萨问道,努力压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对的!”韦恩回答,语调活跃又热情。
虽然她之前已经偷乐着把他比作一只猴子,但现在看来,他的行为更接近狗。毫无疑问他都想蹭她的腿了。他是那样的幼稚无知,简直惹人怜惜,都很难让她生气了。她决定要更努力地抵制他这种无辜的神情。
丽萨快步走向通往用餐区的斜坡,靠着墙。她试着把这最后一位顾客的用餐习惯还有韦恩在社交礼仪方面的缺陷从脑海中挥去,可却徒劳无功。如果抽了一支烟都没能让她忘记,那在用餐区就更加做不到了。
“小姐?”餐厅传来一个声音。那里坐着餐厅里唯一的一个人。29.5号桌。他肯定是看到自己从隔墙后偷瞄了。她立刻走到他身边,等着他说出什么奇怪的吩咐。
“怎么了阿诺先生?”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结账了。”他温和地说道。他的微笑能让人消除戒心,几乎让她忘了他那令人作呕的行为。他露出的牙齿稍微染上了虾的颜色。她一看到他的牙齿就忍不住想到它们消灭了那么多的虾。不过她马上想起,他几乎没有咀嚼。相反,所有的虾他都是整个吞下的。
愚蠢又不由自主的,她马上进入服务员模式。“不来点甜点吗?”
“不用了。”他机械地回答道。
听到他这样回答,她高兴极了——事实上她高兴得脑袋都发晕了。直到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目前这个阶段只吃三盘。但明天就不一样了。”
* * * * *
丽萨环顾四周,神经紧张,前额冒出了汗珠。她感到非常不舒服。29.5号桌上那个满是油渍的盘子正等着收回,旁边还堆着山一样的残渣,那是上百只破碎分离的虾壳和虾腿,脏乱不堪。阿诺先生不见踪影,这意味着他又去自助餐桌拿吃的了。
韦恩去哪里了?不需要他时他总在身边晃荡,现在有张桌子得要收拾了,他又不见了。哦不,他在那边,正忙着收拾另一张桌子。她叹了口气。
她大步向柱子走去,想趁那个怪胎回来之前收好盘子和那堆可怕的残肢断体。他确实很好,但就是他妈的太诡异了。不过至少他付小费很大方。白发的阿诺先生每天都来,每天都吃他那诡异的堆成金字塔型的虾。这个例程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吃虾的数量,那是这整件事最诡异的部分:他每天都比前一天多吃一盘!之前好像他还没占用她的业余时间……现在她真的很生气。他神经质般的仪式每天都越来越耗时。
百虾宴的效果开始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了。他之前修长的身材已经开始横向发展。仅仅一周的时间,丽萨亲眼见证了他的肚子从平坦发展到赘出腰带以外。显然他准备了更宽大的服装,因为他的裤子并没有被撑起。
丽萨拿起空盘子,然后嫌恶地把虾壳、虾尾、虾腿以及柠檬皮收到里面。一个盘子远远不够装这些垃圾。这个念头让她作呕。这个不愉快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暂时可以调整一下。她匆匆走回服务站,要处理掉这些恶心的东西。刚走到屏风附近,她被一群高声笑闹的正要招呼服务员的顾客叫住了。
“小姐?”
丽萨停下脚步。幸运的是,叫她的不是他。而是26桌的女士们。那是两位中年家庭妇女,在外享受一顿晚点的午餐。其中一位戴着一顶紫色的帽子,即使在餐厅见多识广,那也是丽萨见过的颜色最深的紫色。那绝对是一顶墨西哥宽边帽,虽然上面绣着几只鸟。丽萨以一个服务员的敏锐瞬间对她们的性情作了判断。
“您好,女士?”
“我们在想,这虾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的神经瞬间被点燃,但她知道她们提出这个问题完全是无心的。她们根本不知道阿诺先生对于虾肉的生猛而又古怪的吃法。她们两人才共用一份小小的适量的去壳虾。幸好,剥下来的虾壳都整洁地放在旁边的盘子里。
丽萨露出她最迷人的微笑,回答道:“秘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有秘密,但……”
她诡秘地向她们靠近一些,她们怀着极大的兴趣也向她靠过来。
“有人说,月圆之时……它们就会穿着内裤围着火堆跳舞。”
两位女士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一阵沉默。突然戴紫色帽子的女士爆发出一阵大笑。她的笑声比她帽子的颜色更加深邃——如果有可能的话——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她笑得开始喷鼻息。丽萨微笑着,很乐意看到自己对顾客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紫帽女士的朋友却没什么反应。这个女人因这种不必要的轻浮笑话而眉头紧锁。她朋友停不下的嗤笑声看起来让她更心烦了。在她有机会开口责备之前,丽萨平静地继续说道:“很抱歉,这只是我刚刚想到的一个小小的蠢笑话。当然您问的是虾的做法吧?”
那个女人皱着眉点点头。紫帽女士的喷鼻声变成了抽鼻声。她擦去笑出来的泪花,然后开玩笑地打了一下她朋友的手,温柔地责怪道:“说真的,阿曼达,你得放松放松。”
“据我所知,”丽萨继续说道,“他们只是汆熟了而已。不过我确定汤里有些什么东西。我知道大厨对于配料的选择总是很苛刻的。我去看看他能不能出来告诉你们。”
丽萨疾步回到服务站,然后沿着铺有地毯的斜坡走廊来到忙乱吵闹的厨房。她只是很高兴能摆脱那可怕的虾壳和虾腿。他人的残羹剩饭总是令人作呕。虽然已经过了一周,她还是没能习惯阿诺先生让人反感的饮食习惯。他的嘴就像是一个带有胡须的垃圾处理器。
韦恩端着一个巨大的堆着盘子的托盘从用餐区过来。他巧妙地把重量转移到一个折叠式支架上。尽管自己也很不错,丽萨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力气惊人。他只需用一只胳膊就能举起的东西,她至少得用两只胳膊——要用肩膀来平衡重量。当然,这不意味着她愿意跟他说话。
看到大厨走过——不可能看不到,因为他将近两米高——丽萨迅速抓住机会逃走。
“托尼叔叔!”她在厨房高声喊道。“大厨!”
“噢,你好丽萨。”他应答道,慢吞吞地向她走来。
托尼大厨真是高得不可思议。丽萨很娇小,她的额头几乎只够得到他的腰部。但今天他没有挺直身子,相反的,他耷拉着,就像一朵被大雨蹂躏过的花。毫无疑问他又宿醉了,他最近喝太多了。一周前,他还把头发剃光了,因为他毫不在乎了。同时他又没有剃掉脸上的胡子。他已经从一个光鲜的生气勃勃的专业大厨变成了一个邋遢穷困的酒鬼了。不过,某些习惯是根深蒂固的:他的大厨服装——虽然有些皱了——还是非常讲究,干干净净。
不过他这突然的转变是有原因的。他正在经历一场糟糕的离婚。托尼的妻子——丽萨的亲阿姨,也叫丽萨——真是把他害惨了。这真是太糟了,因为他是个好人。他想经营一间自己的餐厅,这个梦想也被她的自私自利彻底粉碎了。他存了好多年的钱都拿去给了律师,还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婚前财产。也许他还会全部拱手相让,为了把自己从这种沉重的压力下拯救出来。他的钱不管怎样肯定没了。丽萨很爱她的托尼叔叔,自己跟他的巫婆妻子同名,真是尴尬。
她的叔叔无精打采向她走来,丽萨突然发现自己反思的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托尼面容枯槁是有真实原因的,而丽萨自己,相反,却是在经历一场她完全搞不懂的考验。她极度渴望能获得哪怕一点点的帮助。她甚至想到要是可以把自己的头发藏到大厨的帽子里就好了。她已经有一周没想这件事了。你以为精灵[3]发型很容易保持,但其实不是。以前扎马尾辫时,她只用拢住头发,包起来,就可以了。现在她的短发看起来是卷曲的,或者说是乱糟糟的,又或者说是怪异地突起。这不仅是因为她没有时间打理——不过她确实没有时间,为了给阿诺先生服务——还因为她仅有的一点点时间也用于处理其他问题了。
她最近突然长胖了。她一直穿紧身型的裤子——韦恩会说这样很棒——但现在穿裤子这事却毫无道理变得很吃力。她早已习惯了自己忽上忽下的体重,但这次不同,她的牛仔裤紧到连前面的拉链都拉不上,幸好拉链上方还有一条宽腰带。让她困惑又警觉的,是她的眼睛。作为一个大学生,她早就习惯了因缺乏睡眠而鼓起的眼袋,但这次不同。她的眼睛又肿又胀,好像她整晚都在开派对一样,或者吃了太多盐之类的。眼睛不痛,但看起来很糟糕。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
“需要我帮忙吗,丽萨?”托尼揉着发红的眼睛,轻声问道。
丽萨带着些许嫉妒看着他。哪怕他眼睛红肿,看起来还是比她状态好多了。男人在打理外貌方面比女人轻松多了。头发太长了?剪掉就好了。体重又长了5斤?他都200斤了,谁会注意那5斤?况且没人喜欢太瘦的男人。如果身上有什么缺陷不想让人注意到呢?留胡子吧,这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你胡子上了。
“你能去跟26号桌的两位女士聊几句吗?”丽萨把注意力转到工作上来,问道。
“当然了,”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你来引见一下吧?”
在用餐区,苦瓜脸女士因为大厨托尼的到来而稍显宽慰。而紫帽女士呢,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参与,自己就可以演一出戏。“满月的时候!”她像着了魔一样大声笑着重复道,让丽萨吓了一跳。这女人跟阿诺先生真是天生一对。她是不是命中注定了身边总会有一些蠢人?
“小姐?”
丽萨感觉自己肩膀一紧。是的,这大概就是她的命了吧。
丽萨保持着脸上的假笑——永远面带微笑是每个服务生必须掌握的技能——转身面向柱子方向。他正坐在柱子旁边的小餐桌上,双手几乎被小山一样的粉色虾壳埋了起来。他的肚子——这些天来一直以惊人的速度在长大——委屈地被挤在桌面之下。
“你们说的满月是怎么回事?”他问,“八天之后才是满月呢。”
丽萨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说道:“是吗?我们只是在讲笑话,没什么。”
“拜托也给我说说吧。”
“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笑。真的。”丽萨说。她真的不想跟阿诺先生聊任何关于虾的话题!
“你一定得告诉我。”阿诺先生坚定地说。他语气霸道,但看起来简直滑稽可笑。他的手臂仍然埋在虾堆里,就好像正在祈祷的时候有人在他桌上倒了几斤虾。他继续催促道:“你必须告诉我。我爱月亮,她是如此重要。”
“重要?”
“对呀!”他把双手从垃圾中拽了出来,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丽萨很惊讶,整整一周了,她一次都没见过阿诺先生改变自己的日常行为。现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吟诵道:“星海是世上最完美的一片海洋,而月亮则是星海中最无瑕的一颗珍珠。虽然她每晚都要改变容貌——甚至有时候会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但她一直在那里。一直都在。她影响着世上所有海洋的潮汐涨落。世间一切生命都仰仗于她。不仅如此,她还知道很多很多。大海和星辰的秘密,她都知道。”
“呃……好吧。”丽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这样拉着长腔回了一声。这家伙绝对是个怪胎。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赶快离开了。
丽萨跑得太快了,跑到操作间的时候差点儿跟韦恩撞个满怀。但他却很遗憾他们没有真的撞在一起。他在她面前上蹿下跳的,布满粉刺的脸上泛着红光,还带着傻笑。真是才离龙潭,又入虎穴啊!
“别挡道儿,韦恩。”丽萨命令道,同时侧跨一步想要绕过他。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么?”他热切地问道。
“没看,韦恩。”她直截了当地问答,绕过他往前走,“我不看报纸。这年头谁还看报纸啊?你能别再烦我了么?”
“他们找到那家餐厅的女服务生了!”他在她身后喊道。
丽萨刚走到过道的斜坡上,听到这话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问道:“你说什么?”
“没错儿,”他接着说,“在一个垃圾站里找到她了。她跟另一个服务员得了一样的病。就是几个月前死了的那个,你知道吧?”
“那个让人变胖的病?”
“KBS,”韦恩解释说,“柯氏腹胀综合征。”
丽萨惊呆了。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好像没时间也没兴趣听韦恩讲的任何东西,但其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毫无疑问韦恩真的非常聪明。他读书读报,博览群书。丽萨听说过女服务生失踪的事。事实上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她很希望能知道更多细节。
“这病很少见。”他接着说,“我不觉得这是个大新闻。要是我对报道的理解没错的话,反正她死之前已经增加了很多体重了。”
“你说的‘反正’是什么意思?”丽萨呛声说,“你这话说得好像胖人死了就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不是,”他急忙解释,“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本人不喜欢胖妞。如果她变胖了……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样?”
“韦恩,”丽萨责备他说,“她才和我们一样大,而她已经死了。别再谈论她的体重了。”
“和我们一样大?”他激动地重复了一遍,“你现在终于承认我们同龄啦?”
丽萨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我不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开始了,“女人总是害怕谈论体重,好像‘体重’这个东西压根儿不存在一样。我正在增重呢,过去四个月已经增加快20斤了,全都是肌肉。”
丽萨注意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又涨起来了,青筋凸起——她永远不会看错的“预警信号”。
“好了好了,韦恩。”丽萨及时转移了话题,“再说说那个女服务生的事儿。她在哪?”
韦恩耸了耸肩,说道:“好像她一直躲在自己的公寓里。他们说她就这么大门不出地生活了好几个星期。然后可能食物都吃光了,不得不出来采购。然后她就死了。”
“所以不像之前大家猜的那样,她并没有被绑架?”
“没有。显然她只是一直忙着把自己撑死。这让我挺惊讶的。萨德——我的健身搭档——和我每天都吃六顿饭,但是摄入的卡路里仍然不够。不管我白天吃多少东西,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减掉8斤的体重。”
“没人关心这个,韦恩。”丽萨毫不客气地指出,继续沿着走廊的斜坡往厨房走去。她不想听关于增重的话题——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提到的。整个KBS事件让人有点不安。过去几天她觉得自己也有些身体肿胀。按理说现在这个季节并不是人发胖的时候。而且她还抽筋,挺严重的。这在她身上很少见。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老是抱怨抽筋了,这滋味真不好受。
也许是因为压力吧,她这么想到。压力会改变很多东西,而最近要在戏剧里扮演罗珊[4]这事儿让她紧张极了。肯定是因为压力。丽萨又想到了她的室友凯瑟琳,然后带着羡慕地叹了口气。凯瑟琳正在使用避孕药,她说这让她的生理期非常规律。如果丽萨能像凯特[5]一样加入激情剧社,那她就也能买得起避孕药了。再坚持几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韦恩从她身后进了厨房。他又注意到了自己的肱二头肌,低声自言自语道:“天呐,我真是太棒了。”
注释:
[1]原文午睡(Siesta)与聚会(fiesta)发音接近。
[2]此处应指兴奋剂类的类固醇。
[3]“Pixie Cut”,短到露出耳朵的女士短发。
[4]罗珊:《大鼻子情圣》中的女主角。
[5]凯特:凯瑟琳的昵称。
21.盈凸月[1]
一双大手剥着白灼虾,熟练地把小小的虾肉从壳里剔出来。小虾腹部卷曲的腿也被扯下来丢在亚麻桌布上。虽然他的剥虾动作简直机械化般精准,但有时也难免有错误。这不,一只虾从阿诺先生浮肿的手指间滑了出来,掉在他凸起的肚子上,然后又弹开掉在了地上。韦恩走近了29.5号桌,他廉价的皮鞋把那只粉色的小虾碾碎在了地毯上。
阿诺先生根本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韦恩也一句话没说。
终于,阿诺先生抬头瞟了一眼,看见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俯视着他。然后他又开始低头剥虾。“下午好。”阿诺先生毫无感情但又礼数周到地问候了一句。
韦恩点了点头,淡黄色的头发也跟着摆动,说道:“你好啊。这是第几盘了?”
“第五盘。”阿诺先生回答。
“真不少。”
阿诺先生耸了耸肩,身上的肉也抖了起来。
“你为什么只吃虾呢?”
阿诺先生都没有抬眼看这个勤杂工,很简单地回答道:“我需要每天摄入一定量的这种仁慈的海洋生物。”
“哎呀,当然了!”韦恩说,“为了蛋白质,对吧?萨德——我的健身搭档——和我每天都要摄入800克的蛋白质。”
“是为了连接。”阿诺先生纠正道,同时紧紧盯着自己手上剥虾的动作,“只有这样我才能正确地融入它们与潮汐的连接中。如果我违反了这个时间表,就会产生很可怕的负面影响。”
“潮汐连接,是吗?好吧。所以你懂营养学?”
“营养学?”阿诺先生轻声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外观。感知就是一切。”
“当然。”韦恩发自内心地表示赞同,“但是你这样做不对。应该少吃多餐,而不是一次吃很多。如果每次都吃得越来越多,你的胃就会越撑越大,然后就会越来越容易感到饥饿。”
“没这回事儿。”
“这是事实,而且已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了。不过如果你开始举重,就能改变现状。”
“你举重吗?”阿诺先生对于谈及他迅速增加的体重似乎没有丝毫不快。
韦恩立刻绷紧了他衬衫之下的肌肉,自豪地回答道:“每天两次!”
“每天两次?”
“是的。”
“你还真能浪费时间。”
“这不是浪费时间。”韦恩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肱二头肌反驳道。这是一个他经常做的机械性动作,已经变成他的第二天性了。而阿诺先生则一直按部就班地剥着虾。
“等你年纪再大些,你就会发现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你花费时间精力。”
“比如吃虾?”
“是的,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够聪明,能够学会她教给你的东西。”
“她是谁?”韦恩问。但是阿诺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问道:“对了,你每天吃多少虾?我觉得萨德和我两个人加起来都吃不了这么多。”
“吃完这一盘的话,今天就一共吃了五盘。”他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一盘都盛一百只虾。刚刚掉了一只,所以下一盘要多盛一只。”
“你又不健身,为什么在吃东西方面算这么精确?”
“因为我每天都必须吃一定量的虾,来融入它们与潮汐的连接中。”他不耐烦地答道。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小伙子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增重。”
韦恩疑惑地皱着眉头,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你体重已经增加了不少啊!”
阿诺先生似乎并不在意韦恩的直言不讳,他只是说:“你等着看吧。这并不是永恒的。我跟你保证,等到了下一阶段,我看起来就会跟之前一样,一斤都没有长。”
“但是增重是个好事啊。”韦恩疑惑地说。
“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同意这一点吧。”阿诺先生从油腻黏滑的盘子上抓起最后一只虾,沉思片刻后说道。他这一轮的仪式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谁不同意?”韦恩对此嗤之以鼻,“你只需要稍稍运动一下,就能变成大块头。”
阿诺先生停下了剥虾的动作。真是罕见。他阴沉地问道:“当大块头很好吗?”
“对啊,看看我。”
“你很壮吗?”他看着这个矮个子的勤杂工,问道。他脖子上的筋脉一跳一跳的,灰白的眉毛因为沉思而皱在了一起。
“我还会练得更壮的。”韦恩注意到对方似乎想把自己打发走,仍不甘心地为自己辩护,“我计划在秋天之前达到200斤,跟萨德一样。我已经长了40斤了。”
“我知道了。”阿诺先生说着,把注意力放回虾上,“可以让丽萨有空的时候过来一趟吗?”
“没问题。”韦恩回答道,这次他终于确认阿诺先生是想把自己打发走了——出乎意料啊。他听话地离开了,毕竟找丽萨这种事儿他一直乐意做,并不需要别人逼他。
* * * * *
丽萨拿起一条紧身裤,看着那些宽宽的紫色条纹,表情非常难看。那些条纹很明显被横向拉伸撑开了,看起来像马戏团的戏服一样可笑。她把裤子随手揉成一团,扔回那堆待洗的脏衣服上。虽然一直在衣服堆里翻翻找找,但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什么,只知道要找些不一样的。当然,大部分衣服都是她的,她室友的衣服基本上只干洗——加入著名的激情剧社的附加福利之一就是有钱干洗。所以,大部分紧身裤和内衣都是丽萨的。而且大部分都已经不合身了。仅仅一周时间,她就连这些有弹性的衣服裤子都穿不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着找着,丽萨越来越焦虑。她不再从底下翻了,而是开始把最上面的衣服一件件扔开。不一会儿,这间住了两个不爱收拾的年轻姑娘的公寓变得一片狼藉。丽萨不在乎。要么扔衣服发泄,要么她就要哭出来了,两者相比之下她选择了前者。等这堆衣服见底的时候,有一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拎起一条宽下摆的黑色小皮裙。凯特是一个很丰盈的姑娘,臀部丰满,但是她更喜欢泡在图书馆或者剧院,而不是去健身房“晒肉”。听起来像个保守的姑娘对吧?但是凯特一点也不保守。她非常喜欢穿着这种短皮裙去那些严肃的、学术化的公共场合。她总喜欢说“教育和天性不应该相互损耗”……还是“相互排斥”来着?反正是这种类似的话,丽萨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凯特的超短裙穿在她身上应该很合身——至少能遮住她越来越大的屁股。虽然这裙子被扔在脏衣服堆里,但她实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马上就要上课了。于是她迅速套上裙子。
丽萨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裙子看起来非常不适合她。她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姑娘——那种应该穿粉色或者亮色衣服的姑娘。她从没穿过一件纯黑色的衣服。甚至连她的裤袜都是棕色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还只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大学生,经常要靠泡面和祈祷过活。借室友的衣服穿能算得了什么?况且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已经穿不上自己的裤子了。哦,对了,她突然很生气地想到自己的上衣都仍然很合身。所以她只有屁股和腿长胖了,而胸部仍然跟以前一样平。真是见鬼了!
丽萨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往外走的时候路过了凯特的缝纫桌,桌上堆满了各种布料:紫色绸缎、黑色蕾丝、银色洋绉[2]等等。凯瑟琳·埃博诺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的衣服也很特别,因为基本都是她自己做的。这张杂乱的、布满划痕的缝纫桌,诞生过华丽复古的维多利亚风格礼服,也制作过皮革束身胸衣。桌面上是一架缝纫机,虽然很旧但明显被人精心保养,它似乎正耐心等待下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丽萨的视线又转到了凯特没关门的衣柜,打量着那一排漂亮的背心和胸衣。凯特穿DD罩杯的内衣。而丽萨呢,虽然屁股已经长胖了三倍,但是胸仍然撑不起凯特的内衣!
丽萨穿着室友的裙子,站在安静的公寓里,陷入了沉思。她的身体正在经历一系列毫无缘由的变化,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可她连情绪上都像个青少年一样,感到挫败。她的身体正在变化,而她并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她唯一确定的就是她并不喜欢自己身体的变化趋势,并且她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这并不是青春期的暂时性肥胖,而是真正发胖了。但是她根本没怎么吃东西,不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丽萨又转身回到了镜子前,这次她离镜子很近,试图忽略自己的整个体型轮廓。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但她不在乎。要是别人能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头发上而忽略她的身材,那就太好了!丽萨的身子又向前靠了靠,都快要贴在这该死的镜子上了。她的眼睛肿得吓人,而且感到刺痛,她又要哭了!凯特的裙子能遮住她的屁股,真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帮她遮住发肿的眼睛。然后……
丽萨拿起了凯特的化妆品。
* * * * *
丽萨走进休息室,叹了口气。说这间小屋又脏又乱都算是客气的了。混凝土的墙壁被漆成了暗黄色,再加上自动售货机发出的光,让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变成了病态的橙色。这是一家餐厅,但为了管理有序,自家员工不允许吃店里的东西。其实上周丽萨基本很少吃东西,由于她显著增长的腰围,她吃得越来越少了。现在她基本只靠喝汤过活——但她的大腿还是长粗了,她的挫败感也跟着不断增加。她现在已经没法正常思考,没法集中注意力。她的剧本就放在腰边——又肥又丑的腰边,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但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切都失控了。
大概是老天想继续折磨她,这时候韦恩走进了房间。这几天丽萨一直绝望地拉着韦恩对台词,这让韦恩很开心,但是丽萨并没有同感。那个小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记住所有台词,把《大鼻子情圣》背得滚瓜烂熟,好像他从小就开始研习这部剧似的。他只有前三天需要拿着剧本念词,后来就完全背会了!而丽萨已经练习一个月了,至今都没能记熟台词。
“韦恩。”她冷淡地打了个招呼。
“什么事?”他说。韦恩穿了件蓝色牛仔裤,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搭配了一件针织无袖汗衫。
“没什么。”她把剧本放在一边,回道,“只是在考虑午餐,但是看起来没什么好吃的。”
“那你想吃什么,你也想试试虾仁吗?”
丽萨瞪了他一眼,但他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笑话很是得意。这种场景可是挺少见的。
“丽萨,”他突然说道。然后俯身向前,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化妆了?”
丽萨脸红了,然后又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气,她皱着眉头,强忍住没有发作。然后使出了自己最好的演技,装作没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
“干吗要化妆?你素颜就很漂亮啊。”
“只是想尝尝新。”她很小心地回答,“怎么,你不喜欢吗?”
韦恩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丽萨,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困惑的小狗。最后他终于老实承认了:“不太喜欢。为什么要用黑色的口红?”
虽然丽萨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韦恩是对的。化这种妆并不是她的风格。其实她本来就讨厌化妆,最讨厌涂口红,因为她觉得涂上之后嘴巴油腻腻的,好像刚吃过炸鸡似的。她之前不化妆是因为用不着。如果必须化妆,她也毫无疑问会选择亮粉色的唇膏。但是凯瑟琳的口红都是暗色系的。
丽萨耸耸肩,说:“餐厅规定我们不能涂红色,因为涂红唇的姑娘看起来不像会干活的。”
“但是黑色让你看起来像个死人!”韦恩反驳她说。
“像死人并不违反餐厅规定,”丽萨对此似乎颇有研究,“不会干活才违规。”
“好吧。”韦恩说,“那个,你看起来好像还很累。你黑眼圈很严重。”
“真是谢谢你了。”丽萨冷冷地说。她不知道韦恩到底是在挖苦她,还是真看不出来那是她化的烟熏妆。反正不管是哪种,都让丽萨觉得很丧气。她头发乱蓬蓬的打着卷儿。她的吹风机早就坏了,但她根本没时间去买个新的。多亏了阿诺先生,每次她忙完店里的活儿都得直接跑去上课。而等她下课之后,商店早就关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没钱买新吹风机。
“那家伙怎么了?”丽萨突然说,“他今天已经吃了20盘了。20盘!他怎么能吃那么多的?”
而且还不长胖?这句话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但还是被她咽回去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诺先生增加的那些体重似乎又减掉一半了——就在最近几天。最开始的两个星期,他吃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胖。然后就突然打住了。当然不是指他的食量——他仍然保持每天都多吃一盘——而是说他的体重停止增长了。不仅如此,甚至开始降低了。没错,他每天吃15盘虾,然后是16盘、17盘……但他却开始变瘦了!而丽萨虽然越吃越少,但是却越来越胖。并不是生理期造成的,这十分明显。她基本什么都没吃,但是人胖了一大圈儿。所以可能的原因只剩压力了。但什么样的压力能让她这样呢?距离开幕之夜已经不到两周了。
“是啊,他真是糟透了。”韦恩表示赞同。
“他人还挺好的。”丽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帮阿诺先生说话。她讨厌那家伙,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基本上她只是想跟韦恩对着干而已。“而且他给小费很大方,所以别再取笑他了。”
“嘿!”韦恩大声说,“我不会了。”
韦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瓶,上面印着锯齿状的闪电图案,和补充能量的介绍标语。他打开瓶盖,把里面的东西一口吃尽。丽萨听到他在咀嚼十几颗药片的声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老天啊,韦恩!”她大叫,“你在干什么?你是在我面前嗑药吗?”
“你说这个?”韦恩举着瓶子问,“这叫‘蛋白质炸弹’,宝贝儿。是补充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药片。我的健身搭档萨德给我的,用来调整身体适应举重。这东西想吃多少都行,因为没法吸收的过剩营养会随着小便排出体外的。它还可以用来补充能量。里面有大量的维生素B和支链氨基酸?[3]。来一片儿吗?”
“不要。”她厌恶地拒绝了。
“真的,”他继续劝说,“这东西真的特别棒。樱桃汽水味儿的蛋白质炸弹。多余的营养尿出去就可以了。你要想试试就吃一片吧,多余的营养可以尿出去的。”
“韦恩,你为什么穿着汗衫就来了?”丽萨开始转移话题了。不然不知道他还要说多少遍。韦恩从来意识不到他总是在重复自己的话,所以必须由其他人来转移话题。
“你是说我的无袖T恤?”
“这不是T恤衫,韦恩,这是汗衫,你知道吧,跟内衣差不多?”
“这个?不会的。萨德一直穿这种。因为这让他看起来很强壮——我已经快赶上他了。”然后他又曲起手臂向丽萨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总是这样秀给丽萨看,也秀给自己、给萨德、给任何人、给所有人。虽然他已经竭力隐藏了,但还是能注意到他正在打量自己映在自动售货机上的影子,并且十分满意。
“韦恩,别再这样了。”
“我都等不及再增重10斤了,这样我就和萨德一样重了,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块头的。”
“韦恩,”丽萨又泼他凉水,“肉都长到你屁股上去了。”
“才不是呢,肌肉都长到这儿去了。”他又一次曲起手臂,同时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二头肌上,然后突然龇牙咧嘴地开始抚摸上臂内侧的肌肉。虽然仍旧要挽回面子,但他还是承认了:“我要休息一天。你知道吗,人睡觉的时候其实才是肌肉增长的时候。今天早晨我没练肱二头肌,我的喙肱肌?[4]拉伤了。”
“喙肱肌?听起来像是《侏罗纪公园》里的东西。”丽萨低声嘟囔着,“说真的,你增加的体重都长到屁股上去了。别再用类固醇了,跟着那个什么萨德学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她突然讽刺地想到,也许这就是她屁股变胖的原因——整天接触韦恩身上那些该死的类固醇。
“这是什么?”他拿起丽萨剧本旁边放着的一张折起来的纸。
“韦恩,别动!”丽萨大声说,伸手想要抢回来,但是纸掉在了地上。韦恩赶在她从椅子上起身之前,抢先把纸捡了起来。
“29.5斤,29.5天,29.5美元。这真是个奇迹。”他大声念了出来。
“韦恩,”丽萨厉声说,“放回去,这是我的书签。”
“我就是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你在撒谎!”他开始顶嘴了。
“闭嘴吧,大屁股!”她反唇相讥。
“你说谁呢?”他也不甘示弱,“你上一两周长了几斤啊?”
“这他妈的跟你无关!”丽萨大声吼着。愤怒的泪水充满了眼眶,她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谁知道还能忍多久。她知道自己的身材变化根本没法掩饰,但别人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那个……我正在增重呢。”他用自己一贯的方式低声辩护,“我就很重啊,而且还在不断增重。也许你也该试试去健身房呢,这样你身上一部分脂肪就能变成肌肉了。”
“闭嘴,韦恩。别再说了!”
韦恩似乎还想要继续反驳,但最终还是闭嘴了。看着她发福的身体和不寻常的妆容,韦恩明智地选择了开溜。
真是混蛋,丽萨想。典型的男人:只看外表。感官就是一切,呵!丽萨一直知道,韦恩喜欢她其实并不是因为她的个性,但他仍旧追了自己好几年。事实上在初中就开始追她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用刚才那种厌恶的目光看过丽萨。是的,厌恶,他现在对她的身材感到厌恶了。一个这么聪明的男孩子怎么也会这么肤浅?
但其实连丽萨自己都感到厌恶了。她甚至不敢想自己体重增加了多少。她试图把发胖归因于压力,但她不是傻子,骗不了自己。压力不可能让一个人在两周内增加15斤的体重。对了,还不到两周。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了:她也得了那种发胖的病,KBS。但她没钱看医生。
眼睛刺痛,她知道自己又要哭了。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忍住了。她到底是多失败啊,工作的时候一个人躲在休息室里哭?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之情了,开始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韦恩并不是唯一一个指出她发胖的人——只是最近一个罢了。昨晚《大鼻子情圣》的导演说话就毫不客气。“还剩两周就要开演了,现在可不是发胖的好时候。”他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替补演员?”真是混蛋!
她的所有计划似乎都在土崩瓦解。如果她最终得不到那个角色——哪怕她通过了选拔也进行了排练——那她就拿不到分数。这就意味着她无法进入激情剧社。也就意味着她得当一辈子的服务生了——一个愚蠢、失败的服务生。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惶恐——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是不是要死了?或许爸妈能资助她看医生呢。但他们之前就反对她演戏,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如果她执意走这条路,那家里就不会给她一分钱的。她紧紧攥着剧本,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她根本做不到!
没人进休息室,没人能安慰她。他们怎么能这样?
* * * * *
前门被皮靴猛地踹开。凯瑟琳唱着假声转着圈进来了,她的耳机线被甩成了弧形,裙摆飞扬。她紧闭双眼,努力想要唱到一个高音,可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她看起来也许像个歌剧天后,可一开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虽然是表亲——两人的叔叔都是托尼——但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丽萨虽然迷人,但其实并不漂亮,而凯特则毫无疑问两者皆有。她面容精致,高高的颧骨高贵优雅,饱满的双唇引人注目。她身材丰腴,曲线玲珑,更别说她的身高了——超过一米八。胸前更是美不胜收。事实上,不管在哪儿,“它们俩”都比“她”本人更引人注目。
而且凯特是哥特风格。她穿着竖条黑色丝绸和酒红色绉纱相间的飘逸裙子,上身配一件维多利亚式剪裁的绉纱丝绸夹克,拉链只到乳沟处。长袖子下露出的双手整整齐齐地戴着蕾丝手套。乌黑的秀发高高扎起,露出她雪白的脖颈。除了胸前即使是对现代人而言也很前卫的深V以外,她简直是维多利亚式优雅的典范。只有她的智能手机是完完全全的现代产物——手机上套着带有蛛网装饰的黑色手机壳。
凯特终于睁开双眼,看到柜台上一个皱巴巴的购物袋,她眼里闪过一丝光。她干脆利落地以罗密欧的戏剧性台词结束,“轻声!”可她说的跟莎士比亚笔下的一点儿都不像。“什么鬼?丽萨!”
“我就在这儿。”丽萨坐在镜子面前叫道。她一直忙于收尾眼线。烟熏眼妆是她隐藏核桃眼的最后一道防线。丽萨发现凯特在音乐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时,她喊道,“我在这!别放了!”
凯特一把扯掉耳塞,任凭它们垂下来。黑色眼线和酒红色睫毛膏衬得一她双明眸分外高雅,她鄙夷地眯起了眼睛,抬起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先是指着那个碍眼的包,然后责备地指着丽萨。看到室友身着她的黑色皮裙,凯特的眉头微微一展。
“哦,”她说道,“你要走暗黑风格了?哎呀呀!”
她高兴地尖叫起来,几步就穿过整个公寓去拥抱丽萨。凯特蹬着高跟皮靴,显得个子更高了。丰满的胸部压在丽萨身上,这让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几乎要被凯特的热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长长、热烈的拥抱过后,凯特终于退开一点儿,但双手仍然抓着丽萨的肩膀,盯着她不容置疑地说道:“哦,你知道我爱你,我的小蝙蝠宝宝?[5],可我不会允许我家里有任何形式哥特主义?[6]。”
“形式哥特……”丽萨结结巴巴,“什么宝宝?”
“在我眼皮底下不能有商业化的哥特服装,”凯特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要想走哥特风,就得走对路子。”
“你在说什么?”丽萨终于发问。
“你穿着我的黑皮裙呢,”凯特答道,一副明摆着的样子,“你还破天荒这辈子第一次化了妆——而且还化了浓妆。我敢说你肯定是想尝试走哥特路线。谢天谢地。人生苦短,怎能浪费在那些乏味的衣服上。”
凯特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自己的下巴,又说道:“还有,你需要帮助,亲爱的。这太明显了。”
看到丽萨目瞪口呆的表情,凯特非常耐心地解释道:“并不是穿一身纯黑的衣裳再加几只蝙蝠就叫哥特。但是你也不用难为情。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从来没问过我的世界是什么样。跟别人一样,你觉得满腹牢骚的青少年和装扮华丽的吸血鬼就是哥特了。饶了我吧。”
凯特一手搂住她的学生,领着她坐到沙发上。站在凯特身边一比,丽萨觉得她甚至比大块头韦恩还高,而且她丰满至极。“坐下,学着点。”
丽萨乖乖照做。
“第一课:不要只是因为黑色,就觉得是哥特。当然了,一个好处是黑色显瘦。我喜欢自己的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再瘦五斤不会更好看!总之,你从热门话题[7]只能找到黑色和蛛网印花。”
“那哪里——”
“嘘!”凯特打断她,抬起一只手指示意安静。一等到丽萨闭嘴,她就拍了拍她的膝盖。“别吵,蝙蝠宝宝。可别逼我打你屁股。”
“我说过了,”凯特忽闪着涂着紫色眼影的眼皮,继续说道,“我的天鹅绒、蕾丝和缎子都是从二手店买的。既然你从来没尝试过熟女装扮,就先远离蕾丝和细高跟吧。你的身材也不适合穿束腰[8]。荷叶边呢?更不行了。不过你是俏皮短发,可以戴一顶礼帽。还有缎带。对,你需要缎带。或者至少穿双到膝的绑带长靴。”
“缎带?”丽萨重复了一遍,很是惊讶。“缎带看上去不是很压抑。”
有那么一小会儿,丽萨心中充满了希望。她可以把这次挫折当成跳板来体验点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吗?哎呀,阴暗的想法又冲进脑子里了:“哦,这行不通!我唯一知道的哥特就是《芝麻街》[9]里的伯爵!一只!一只飞翔的蝙蝠。两只!两只飞翔的蝙蝠!”
凯特点点头,很是满意。但丽萨还是一股脑儿悔恨。“我看起来就像冒牌货。我甚至连耳洞都没打呢!”
“冷静点,”凯特嘲弄道,“我们的入门仪式可不包括穿孔之类的东西。我甚至连文身都没有——不过我在考虑要不要文一个蛛网在我的……好啦,现在是在说你。哥特是一种态度。”
“所以我得阴郁、沮丧咯?”
“我就是整天阴郁、沮丧吗?”凯特假装悲伤地问道,“我不这么看!真正的哥特不会整天躲在街角闷闷不乐地抽着丁香烟[10]。我们会去戏剧社,我们会辩论。与刻板印象不同,我们喜欢社交。当然如果我们独处的时候能制造一些鬼魅效果,那确实会给我们加一些哥特分数,例如靠在天鹅绒躺椅上借着烛光读波德莱尔[11]。”
“哥特……分数?”
“我只是在开玩笑。”凯特承认道,“可拜托!你没看过《海军罪案调查处》[12]那部剧里的艾比吗?她快活、喜欢圣诞等等。但她就是个彻底的哥特,因为她独立,不随波逐流。哥特也有快乐的一派,知道么:快乐哥特,如果你愿意的话。哦,闪闪发光,星光闪耀!”
丽萨仍然噘着嘴。凯特弯下腰,用两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托着丽萨的脸。
“跟我混,亲爱的蝙蝠宝宝。我们马上就会让你快乐起来。成为哥特就是要拥抱你的个性。只有你可以真正赞扬自己的个性,因为只有你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社会只看到它想看的部分。这种感知才一文不值呢[13]。”
* * * * *
“阿诺先生,你看起来很是容光焕发啊。”
他的白胡须兴奋地颤抖着。“哎呀,确实是的,丽萨。确实是的!”
“嗯?”丽萨提示到。她已经乏于对他的出现动怒,所以学会了忍受。当然了,餐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其他的客人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吃26盘虾需要花很长时间。也就是说他今天吃了2700只虾。丽萨对这种骇人的数量早已习惯了。
“今天,”阿诺先生笑容满面地说,“我看到了我们这个年代的一个英雄。”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说的会是谁呢?一个影星?一位音乐家?
“呃?”丽萨又提醒道。她突然间害怕他可能在说某个政治家。这得多乏味啊?
“我看到尤金·赛尔南了!”
丽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谁?”
他眉毛惊讶地一扬,问道:“你不知道尤金·赛尔南是谁吗?”
丽萨耸耸肩说道,“我应该知道吗?”
“当然了!”
“好吧,好吧。那他是谁啊?”她忍无可忍地问道。
“天呐,他是最后一个在月球上留下脚印的人!”
“那不是尼尔·阿姆斯特朗吗?”
“不,不,”阿诺先生急不可待地纠正道,“尼尔·阿姆斯特朗是第一个!你知道,先是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然后是皮特·康拉德和阿尔·比恩执行了阿波罗12号任务……”
“嗯。”丽萨没精打采地回应道。
“一共有12位勇士。”阿诺先生继续说道,依旧如痴如醉地继续他的话题。
“嗯。”
“我看到尤金·赛尔南在科学与工业博物馆致辞。他可不仅仅是最后一次阿波罗任务的指令长,他还是一个卓越的演说家。”
“你还真是痴迷月球,不是吗?”
“哦,是啊,”他严肃地回答道,“她太美了。她隐藏的秘密比你可能知道的多多了。哦,我多么嫉妒那些登月的人啊……登上,却没有触碰。不,月球不容触碰。”
“月球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丽萨挑衅道。她已经厌倦了他的怪异举止,也厌倦了自己诡异的身体,真的厌倦了。这让她想跟人找茬争吵。“上面只有岩石,不是吗?没什么有趣的。”
“哪有!一切都很有趣!那么多生命都要仰仗于她,这难道不迷人吗?天呐,全球每天都有三分之一的人得依赖她。”
“这是什么意思?”
“伊斯兰历法,当然了。”他目光呆滞地说道,“自新月后的第一次娥眉月开始,穆斯林就开始了一个新的月份。但感召我的还是她的秘密。想想她的样子。你通常只能看到新月和残月。”
“所以呢?”
“但她是完整的!总是在那里,总是完整的。她是那么大,可大多数人只看到了一小部分。人类的感知力太容易被操纵了。”
“这为什么有趣呢?”
“感知力,亲爱的!感知就是一切!”
丽萨摇摇头,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说的话。她质疑道:“所以你就痴迷月亮,那又如何?这跟你吃那么多东西——大概都够养活一个国家了——有什么关系?让我猜猜:虾是从海里捕来的,海水潮起潮落,是受月亮这些影响的。”
他的眼睛亮了。“是的!现在你开始明白了!世人只见残月,可她却是一轮圆月,那么美丽。是那些看见新月的人一直以来都错了吗?还是说另有隐情?承认现实与感知之间的差异——不,还要按照这差异行事——能够解开很多谜团。你注意到我是怎么显瘦的?”
她脸色一沉。她怎么可能没注意!他一天吃2000多只虾,可还是瘦得跟竹竿似的!他看起来跟三周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样瘦。而丽萨没怎么吃,却越长越胖。
“这关乎感知和现实。”阿诺先生解释道,“相信我,月亮的秘密可以应用到人身上,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我们没有受到直接影响——不像潮汐那样——但我们并不是免受她的影响,不是的。随便去问一个急诊室医生。月圆的时候事故发生率更高。”
丽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得困惑又恼火。阿诺先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返回常态,和蔼起来。
“你当然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对他冷冷一笑。“我觉得你疯了。”
他轻蔑地一哼,重新看向他盛着虾的盘子。“是吗?”
肿胀的双手在那堆小山丘上挥舞着,好像在火堆上取暖一样。
“感知力让我可以转移。刚开始我只是能做到看起来比本人瘦一些,就像美丽的露娜[14]一样。可在发现了她的秘密之后,我对感知力的操控把我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可以转移了!一切源于感知力。感知力就是一切。”
“不!”丽萨突然喊道。“感知力什么都不是!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我不是!”
阿诺先生似乎对她的爆发无动于衷。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接着白色胡须开始颤抖。
“也许现在不是,”他说,眼神中仿佛已经知晓一切,“但你会是的。你会是的。”
注释:
[1]盈凸月:月相名,出现在满月之前,此时月亮表面大部分地区都是明亮的。
[2]一种轻薄带皱纹的丝绸制品。
[3]提高肌肉力量和人体耐力的营养补充剂。
[4]上臂内侧的肌肉。
[5]对哥特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哥特爱好者们自称为“蝙蝠”,并将刚刚接触哥特的爱好者称为“蝙蝠宝宝”。
[6]哥特爱好者们对那些“伪哥特”现象的称谓,指单纯模仿哥特装扮但并不了解哥特文化的人或热门的、商业化的哥特元素。
[7]美国的一家专门出售音乐和朋克、摇滚文化相关的服装和饰品的零售连锁店。
[8]起源于欧洲宫廷的服饰,多为女性穿着,用来勒紧腰腹从而使身材曲线更加突出。
[9]美国的一档儿童早教节目,综合运用木偶、动画和真人表演等表现手法向儿童教授基础阅读、算术、颜色的名称、字母和数字等基本知识。后文的“伯爵”是其中一个模仿吸血鬼样子设计但性格友好的玩偶,喜欢数数,由1数到10,数到最后就会闪电。
[10]香烟的一种,起源于印尼,将丁香或丁香油与烟草混合制成。
[1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12]海军罪案调查处(Naval Criminal Investigative Service,简称NCIS)是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电视网的一部电视系列剧,讲述了一组隶属于海军犯罪调查局的探员的故事。
[13]感知一文不值:改编自美国作家泰瑞·古德坎创作的奇幻小说《真理之剑》系列第一部的《巫师第一法则》中的一句名言——“现实一文不值,感知决定一切”。
[14]古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22.满月
阿诺先生最后那番话让丽萨哑口无言。听起来像在威胁。肯定是威胁!可是……真的吗?从他口中说出?她怎么能把那个怪人的话当真?她懊恼地笑了笑。韦恩已经不再招惹她,可现在可能换做阿诺先生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痴迷圆月的话。要是能把臀部上的肥肉藏起来一点,她愿意付出一切。今晚是《大鼻子情圣》的最后一次带妆彩排,也是她向导演展示自己准备就绪的最后机会,可她甚至穿不上女主角罗珊的裙子。
她完蛋了。
她跑开了,逃向她在餐厅里的自在之地:后门。她得吸支烟,还得做点别的事儿,任何可以让她感觉好点的事儿。她走进炙热、发臭的午后空气中,拖着步子走到常去的墙边阴凉处,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大厨托尼弯着腰也走出了后门。他个子太高,不弓着背走的话厨师帽肯定会被门碰掉。他没有说话——但嘴里咕哝一通——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点了一根。他笔直地站了一会儿,吞云吐雾。随后退到丽萨的阴凉角落里。滚滚恶臭从垃圾箱向他们袭来,他们用自己制造出的烟雾回击:恶臭对抗恶臭。
托尼太高了,他新长出的难看的啤酒肚正好对着丽萨的脸。他瘦削的身形和肚子前这一团突兀的赘肉极不相称,好像怀孕了一样。站直的时候,他可以很好地把肚子藏起来——这就是身高两米多的好处。可托尼垂头丧气地弯着腰。丽萨婶婶可是个专横的狠角色。他们真是两个可怜虫啊。
丽萨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又喝多了。托尼的酗酒已经成了一个严重问题。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剃胡子了,脸上还有一个难看的伤疤。昨晚他喝得烂醉如泥,在酒吧停车场里狠狠摔了一跤,然后不省人事,直到今天早上才清醒一点。事实上,他刚刚又去喝了一轮,脸上淌着血,狼狈得很。
丽萨迫切地想把自己的问题一吐为快,但她忍住了。托尼一直都很睿智。他是个好人,乐于在这个傻乎乎的小侄女身上花时间。可他自己最近也是一团糟,可没有向别人吐露。她试过让托尼开口,试着转换他们俩的角色,可他只是闭口不言,默默喝酒。
丽萨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的叔叔,因为她不理解这些事情。她滴酒不沾,又怎么会明白他酗酒呢?不过他们至少能谈谈,对吧?托尼叔叔不想给她负担,她知道。这很令人泄气,不过她至少明白这点。她还想跟他说说她那些怪异的突变,可他又高又瘦,怎么会明白她的体重问题呢?没错,他或许可以帮她找个医生,可丽萨不想开这个口。托尼也是身无分文。丽萨婶婶用律师费把他榨干了。
丽萨等着他发现自己在哭——觉得这可能会促使他开口谈谈——可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中。痛苦让他极端孤立自己。他们肩并肩,可心却不在一块。他们默默地吸着烟,看着太阳落下砖墙,再落下垃圾箱。
托尼终于开口了:“那家伙又来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丽萨回答道:“是啊。”
“我打算不再供应虾了,你懂的。”
丽萨咯咯地笑了,这可是她几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想笑。“真的?”
“那当然了,”托尼沙哑地说道,“那个混蛋要把我吃破产了。你知道哪些虾多贵吗?我的成本这个月增加了五倍。见鬼。”
丽萨靠过去,从托尼点燃着的香烟上取火,点了另一支烟。
“谢谢。他今天要吃26盘。”
“上帝啊!”托尼啐了一口唾沫,“真恶心。”
丽萨哼了一声,这还真是轻描淡写了。
“今晚是你最后一次带妆彩排,不是吗?”
她的幽默感一下子消失了。另一个苦恼。有幽默感也无济于事。
“是啊。”她闷闷不乐地回答。她错过了前两次彩排,原因很简单——她无法面对导演。他对她的表演没什么好话可说,因为他对她的外貌没什么好话可说。她想加入激情剧社的抱负已经消散了。今晚她必须现身,否则就会被彻底踢出去。不过看看她短短一周就又重了10斤,她肯定还是会被踢出去的。
托尼终于转过身来看她。她厚厚的眼线晕得一团糟,她自己明白。她可以感觉到紫色的小溪正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显然她哭了好一会了,但她不在乎。她想让叔叔看到。他肯定看到了,但选择不说。他只是掐灭了剩余的香烟。
“十分钟后要开会,”他说,“所有人:从服务生到后厨都要参加。去休息室集中。”
“好的。”
他的视线与她相遇,定格住了。接着他轻轻说道:“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参加。”
接着他转身离开。
丽萨抽完了香烟,可坚持又点了另一根。热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空气并不流通,非常不健康。但她不在乎。她还觉得自己很不健康呢。她身上的赘肉让她几乎只能弯腰驼背。她觉得自己肥胖臃肿,令人生厌。
她轻如羽毛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经不记得瘦是什么感觉了。21年来的感受怎么会在两周内就被淡忘?
门又被打开了,这次冒出的是韦恩满脸粉刺的笑脸。他穿着紧身蓝色牛仔——上身还是那件——贴身汗衫。韦恩穿过炙热的阳光和垃圾箱散发出的恶臭,挨着丽萨靠在墙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丽萨问道,“你今天又不上班。”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丽萨一番,过去她觉得这很烦人,现在她觉得这太痛苦了——尤其当她看到他眼神里闪过的失望。她肯定是被他归为“我不想要的胖妞”那一类了。
丽萨身心交疲。先是托尼奇怪地不温不火地评价了一番,现在韦恩又是这般否定。如果连韦恩都不想要她,还会有谁想呢?为了遏制不断膨胀的绝望情绪,丽萨强迫自己开始他们之间的日常打趣。
“韦恩,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这么穿背心了。”她说道。
韦恩犀利地迎着她的目光,试图判断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严厉的语气。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选择轻松应对。
“开什么玩笑?”他终于开口。接着他非常夸张地拍了拍他亚麻色的皮带锁扣说道:“我可是很喜欢。锻炼的时候,这里可挤了。还有,如果我一天不吃饭的话,你还可以从这里看到六块腹肌。”
他屏住呼吸,肌肉绷紧。很快他那张粉刺脸就憋得通红。丽萨看着他,眉毛一扬,终于被他这滑稽的行为逗乐了。他立刻呼了一口气。他带着几分自嘲,温和地向她微笑。
“来吧,罗珊,”他打趣道,“我们去开会吧。”
“你就是来开会的?对了,会议内容是什么啊?”
他的笑容一僵。
一时间韦恩似乎在自我斗争——太不寻常了——他终于冒出一句话:“这哥特风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你自然的样子。你怎么了?”
丽萨愣住了。他的语气那么诚恳,可她的反应好像是他在故意羞辱她一样——所以她也以羞辱来回击。她讽刺地斥责道:“自然?你又有什么自然的地方,类固醇先生?”
“好吧,”他耸耸肩,“看上去自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但丽萨继续攻击。她无法控制情绪了。她充满了困惑、恐惧和愤怒。他怎么敢质疑她处理的方式?
“你到底知道什么?”丽萨尖叫起来,“你又能知道什么?你真正接触过这个社会吗?你还跟父母一块住呢!你所有的闲暇时光不是在大学图书馆,就是在健身房,稳稳当当。你到过现实世界里吗,韦恩?”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实世界。”韦恩反驳道。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这很艰难。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有多艰难。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么努力?我读书,我健身。我是在为这世界最糟糕的情况做准备。我没有躲躲闪闪、抱怨生活的不公。我准备有所作为!”
“通过整天照镜子么?”
“你最近照过镜子吗?”韦恩现在也生气了,开始回击,“你对自己的样子引以为豪吗?你是很喜欢吸血鬼爱德华一家吗,还是什么?我不喜欢画着眼线、枯瘦如柴的阴郁吸血鬼。每次看到那些画着吸血鬼妆的傻瓜的时候,我都想朝他们消沉、烦躁的脸上来一拳。想要黑眼睛是吧,那就给你来一对!”
大厨托尼的声音突然从屋里传来,喊他们去开会。韦恩顿时咽下了火气。他悔恨地瞥了一眼脏兮兮的墙面,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像一只巴吉度猎犬一样低着头。丽萨还没有释放她的怒火。准确说来,怒火没有放过她。她垂头丧气地跟着,怒气冲冲。
* * * * *
丽萨独自站在黑暗中,盯着凯特的缝纫机: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当然也无所在意。可她为什么还在哭泣?
凯特走进公寓——动作浮夸,唱着糟糕的假音——一阵黑风。她穿着一条优雅的哥特维多利亚式黑色缎子连衣裙。方形的领口大大敞开,一对丰乳几乎溢出蕾丝褶边。蕾丝一直垂到她的肥臀上,裙摆从那里展开,一直垂到地上。她看到丽萨时一下子愣住了。
“搞什么……”她惊呼道,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她飘逸地卸下耳坠,把钱包扔在柜子上,冲过去拥抱她抽泣的室友。“哦,蝙蝠宝宝!怎么了?”
丽萨任由自己被拖到沙发上。太挤了,甚至都塞不下她和凯特的维多利亚裙了。
“让我猜猜,”凯特会意地问道,“你第一次被欺负了?嗯,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啦。直到你学会更多为止。”
“你不明白,”丽萨哭着说,“你根本不可能明白。”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痛苦,而我明白痛苦。别再自怨自艾啦,蝙蝠宝宝,我不允许你这样。”凯特草草说道,“这只会证明那个蠢货是对的。”
“那又怎么样?”丽萨问道,“他们只看想看到的。他们看到一个毫无魅力、悲伤、抑郁的人。让他们去恨我吧。我想让他们恨我!但他们才不会恨我呢,何必呢?他们根本不会理睬我的。他们可能已经当我死了。”
“哦,我的阴暗小甜饼[1],别这样了。这样的老掉牙情节太烦人了。”
但丽萨根本没听她说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凯特一把拉过丽萨抱住她,轻轻地摇着她,安慰她。
“我们为什么想穿得一身黑,一举一动都好像这个世界是个阴郁乏味的地方呢?如果我们真的在这么做,这个问题很恰当。只有那些伪哥特才那个样子——那些不知道哥特文化为何物的孩子们看起来就像小丑。”
“亲爱的,可爱的蝙蝠宝宝,”凯特继续说道,“我们每个个体之间有着强烈的联系,个人组成的集体,这就是我们,我们也欢迎你加入。有些人是通过音乐接触到哥特文化的,而我是通过时尚。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看蒂姆·波顿[2]的电影《断头谷》,里面的条纹裙和蕾丝太惊艳了。我着了迷。维多利亚式哥特极其古典,你不会不知道的。但我们是自由的思想者,不畏批判社会。反之,我们也不应该害怕被社会批判。”
丽萨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来了,眼泪也流干了。寂静不断蔓延。
“等一等,”凯特突然说道,“你之前不是该参加那个重要的带妆彩排吗?我以为你还在剧院呢。”
电话铃响了。
凯特怀疑地看了丽萨一眼,一阵风似地奔向柜台。她抓起手机,手机正传出苏西克女妖[3]的铃声。
“你好?是的,我是凯瑟琳·埃博诺。他……我知道了。谢谢。我马上过去。”
凯特哔的一声把手机塞回了手提包。
“他啊,”凯特机灵地解释道,“是藤蔓酒吧的一名酒保。我们亲爱的托尼叔叔……怎么说呢……喝醉了。显然他们有周四早时段酒水特惠活动。你想跟我一起去接他吗?不去?好吧,那放松下。一杯红酒总是有帮助的。音乐也是。挑一个来放松自己吧——或者两个一起来。我马上回来,然后我们可以多聊聊。”
门锁咔嗒一响,凯特离开了,剩下丽萨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四周寂静如坟。这对哥特风来说真是完美,丽萨想道。她憧憬的生活触不可及,她熟悉的生活也渐行渐远。是时候拥抱新生了。
她拖着脚步穿过公寓,走向凯特的梳妆镜。她打开灯,盯着镜中的自己。黑色的唇膏依然鲜亮,苍白的粉底霜一如新扑。她凑向镜子,凑得很近,直到清楚地看到她化着烟熏妆的眼睛有多么浮肿。眼泪并没有冲掉所有紫色眼影,只是把它冲稀了,在脸颊上留下一条条彩线。她的嘴角浮现一丝扭曲的微笑。一个快乐的意外,她这么想道。可她这肿得可怕的眼睛该怎么办呢?它们不仅仅是肿,而且是膨胀、肥大。
丽萨用指尖摩挲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涂成黑色的指甲嗒嗒地轻轻敲瓶盖。最后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小罐黑檀木色眼影。她拧开瓶盖,伸进一根手指蘸了蘸,然后抽回手指靠近眼睛。她用蘸满黑色眼影的手指在眼皮上轻柔地来回涂抹,直到将整个眼窝都涂满。
丽萨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到衣橱前,一把拉开两扇门。衣橱里边,阴影下罗珊的戏服诱惑力十足:那是一条17世纪法国贵族的深酒红色连衣裙。这条迷人的裙子配得上凯特。它裙摆很长,流光溢彩,优雅而又美丽——让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噢,多么心烦,多么折磨人。这条裙子她再也穿不下了。
丽萨黑色的唇上浮现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她的人生中再没有什么是合适的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毫无选择。丽萨晃到凯特的缝纫桌前。一匹黑缎上放着一把长剪刀。剪刀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手术刀似的银光。丽萨拿起剪刀,准备搞些大破坏。
* * * * *
虽然时间还早,但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显然不是只有托尼会趁机享用特价饮品。但他是人群中最显眼的之一,因为几乎没有人比大厨更高。说到身高,即使凯特穿的是平底靴,也很少有人有她那么高。她轻而易举地在舞池里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她叔叔。
托尼无精打采地坐在吧台边。他不记得自己来酒吧干吗了,但他知道肯定是有重要的事。不然为什么要在那站了那么久,甚至连酒都没喝?至少他觉得自己在那已经好一会儿了。他站在那儿还不喝酒肯定是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酒保已经不给他上酒了,这种事情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调皮鬼,调皮鬼。”凯特说着,溜到他身边。托尼滑稽地环顾四周,在他瞥了第三次之后,终于认出自己的侄女,微笑起来。
“凯特!”托尼脱口而出。“你在这儿干吗?”
“找你,”她简单回答,“快来,你这大家伙。”
凯特伸手环住叔叔,拖着他离开吧台。她领着他往前走,时而踩步时而拖步,好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蹈。虽然她力气不小,但她绝对带不了托尼这样醉醺醺的巨人。接着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停下了舞步。
停下舞步的人不只她一个。虽然这家夜店像肉类市场一样,人群熙熙攘攘,音乐震耳欲聋,但没人错过接下来的一幕。只有闪电才能形容丽萨的粉墨登场。双扇门被突然打开,光线涌进原本就烟雾弥漫的酒吧,烟雾在光的照耀下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恍如隔世的氛围。发光的烟雾一路流进舞池,在人们的腿边缭绕,如同笼罩着墓碑的雾气。
随之进来的是丽萨。在她凌乱的俏皮短发下,两个眼眶乌黑,惨白的脸上有几道血色的条纹。她身上套着一条血色的中世纪风格的连衣裙,裙子被裁剪得支离破碎,紧裹臀部。
“我的天啊!”凯特惊呼,激动得差点把托尼摔到地上。“姑娘,你得把这死亡摇滚式的东西脱掉,我亲自给你打扮!”
托尼——双眼朦胧得就像闭着一样——伸手挥舞,然后抓住他侄女:“是你吗,丽萨?”
凯特打掉他的手,责备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着,谆谆教诲道:“不对,不对,托尼。哥特风格不是拿来碰的。”
丽萨一言不发,转身面向吧台,像个游魂一样准备走开。凯特捉住她的手臂——虽然她刚才说过不能碰——把她拉了回来。
“至于你,”凯特换个人继续谆谆教诲道,“我们俩得谈谈。你,来酒吧?是受了托尼叔叔的启发吗?你的出发点根本不对。你对音乐不感兴趣,这没问题。你对这种生活方式不感兴趣,这也没问题。问题是你这么做只是为了逃避。哥特风不是隐藏在妆容和做作后面。哥特风不是逃避自己:相反我们接纳自己的个性。但你不是。你只是在恐惧,因为你体重又涨了几斤。是时候穿上大号裤子,克服这种恐惧了。”
“我得去尿尿!”托尼以一种孩童般的稚嫩声调大声说道。
凯特翻起白眼,然后把他的手臂向洗手间方向推去。“那就去。去停车场就不许尿了。”
“大厨?”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韦恩魁梧的身材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还有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跟他一起,和托尼差不多高大,也和托尼差不多醉。但托尼只是长得高,这个人不仅高,而且肌肉发达。他的T恤——他故意穿得很贴身——更加突显出他的肌肉。
“大厨。”韦恩又喊了一声,语气明显透出失望。“绝不会认错你,老大。你真得——丽萨?哦我的天,真的是你吗?”
韦恩盯着那条破碎的裙子,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还有那脸上的冷漠。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她很辣哦。”肌肉男脱口而出,色眯眯地打量着凯特。
“够了兄弟,”韦恩责备他的同伴道,“那是丽萨的堂姐,要礼貌点。”
韦恩向两位小姐道歉道:“真对不起。这是萨德,我训练举重的搭档。他有点喝多了。你们还好吧?要不要我帮帮大厨?”
“要的,那太好了。”凯特感激地说道。韦恩轻松地把大厨靠在自己肩上。凯特弯腰飞快在他脸上轻轻一啄,留下了黑色唇膏印记,还带着点儿闪亮的银色。然后,她瞪着萨德说:“韦恩是个好人。好男孩才能得到奖赏。”
“我要尿尿!”托尼滑稽地重复道。
“我一定要干那个性感得要死的小妞!”萨德大声说道,简直有点可悲。他热切地向凯特靠近。
然而凯瑟琳有别的想法。她甩开他的手说:“放开,小孩。哥特风是不许人碰的。难道我要挨个提醒每个人吗?”
“别闹了,”韦恩再次责备道,“别那么混蛋[4]一。”
“那是我要给那个活死人女孩的,”萨德不知悔改,还是那样轻浮又可悲,“你知道她想要的。哥特妞都是些荡妇。”
“说话当心点!”凯特厉声说道,她真的生气了。
托尼感受到了外甥女的怒火,他挣脱韦恩,站直身子。虽然他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但他直接走到萨德面前,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居高临下,声音含糊地威胁道:“你怎么回事?”
不被托尼大厨的大块头震慑住的人少之又少,但萨德恰好就是那少数人之一。他厉声回击:“滚蛋,老家伙!”
“来吧,宝贝,”萨德对着凯特流口水,“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你想要一个真正的男人!”
凯特的双眼闪着怒火。这个家伙越过了自己的底线,凯特要让他滚回去。
“那些男孩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问道,“你训练完满身大汗在更衣室的时候?他们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你以为真正的男人需要隆起的肌肉?实话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女人绝不会被跳动的血管所吸引,至于其他一些跳动的东西也不行。看起来你里边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毫无吸引力可言。我就不提你身上的婴儿油了。你跟那些男孩可能喜欢每天互抹几个小时的油,但别以为我们女人喜欢。”
“那你每天花两个小时来干吗?”萨德喋喋不休,“化妆、卷发、血拼、拉屎。别跟我说浪费时间!那些不喜欢健美男人的姑娘,只不过是不自信,所以只想要一个相貌平平的家伙,这样相比之下她看起来就会火辣一些。”
“我不自信?”凯特不可思议地重复道。她身后的托尼咯咯笑起来。他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要彻底击垮他。
“你个可悲、自大、自恋的畜生!”凯特嘲笑道,“别把你自己的失败算到我头上。你猛男情结也太严重了。女人是喜欢那种会塑造自己形象的男人,但绝不是那种自恋的头脑简单的肌肉男!整天对着镜子只不过是内心空虚。滚回你的健身房——你也觉得那才是你的地盘吧,看看你穿的什么鬼。记得要美黑,要抹油,要活跃起来,要兴奋起来,然后让你的更衣室小伙伴们拍拍你的屁股。够了就是够了。肌肉太多不过是为了显摆,没人喜欢自吹自擂的人!”
在凯特的怒火之下,萨德的脸越涨越红。她说完之后,他默不吭声地怒目而视,深呼吸了两次。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接着萨德作了回应。
他一拳打在凯特脸上。
“噢!”凯特大声惊呼。她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又震惊又痛苦,但她没摔倒。
托尼拖着步子向前,自己都摇摇欲坠。他本意是好的,但醉得太厉害了,根本帮不上忙。他那一拳打得是很有力,但打偏了。不过萨德也是醉醺醺的,没能闪开,那一拳狠狠打在他厚实的肩膀上。他的回击同样笨拙,但更加有力。托尼摔到地上,昏了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凯特尖叫着,冲向前去,虽然她也不知道该拿这种畜生怎么办。不过她无需担心。韦恩跨步向前,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打在了萨德的下巴上。肌肉男向后打了个趔趄,撞到一张桌子上。玻璃杯、烟灰缸——甚至还有椅子——都飞了出去。萨德尴尬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韦恩无情地把他给打晕了。
“你还好吗?”韦恩礼貌地问道,走到凯特身边帮她。
凯特眨眨眼,盯着那只被迫进入睡眠的野兽。她没事,也如是回答。
“谢谢你。”她答道,又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补充道:“也许不是所有的肌肉男都是坏人……”
韦恩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宣告:“最终得到了一句好话!听到了吗丽萨……?”
但丽萨已经走了。她早就漠不关心地飘走了。
* * * * *
“所以,你要现在告诉他吗?”第二天在餐厅的走廊上,韦恩兴奋地紧跟丽萨身后,“你要告诉他吗?”
“不。”
“为什么不?”他抱怨道,“你早晚都得说。”
“我知道。”
“你觉得他听了之后会怎么办?”
“希望他以后就不来了。”丽萨随口回答。
“所以你会去告诉他吗?”
“韦恩,你能不能闭嘴?”她终于不耐烦了。好像她心情还不够糟糕似的——再加上宿醉——现在还得应付韦恩的骚扰,即使他不再表现得像一只在拱她腿的狗。并不是说她希望他如同往常拱她的腿,但……反正,他一反常态还是让她有点受伤。
“总之,你得告诉他,”韦恩继续说道,“他刚刚盛了第29盘。”
“好,好……”
丽萨想在围裙里掏支票——然后在心里咒骂。她忘了她再也穿不上自己的围裙了。就在今天早上,她的腰已经胖到系不上围裙的绳子。谁听过这种事情?她这个月以来越来越胖,但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她简直腰围暴涨。她现在就像一只海象,再也穿不上自己的任何一件衣物,被迫去找到凯特最大号的裙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里边。这条喇叭裙并不适合工作,但至少它是黑色的,和她工装裤的原色一样。
她扮了个鬼脸,从柜台里抓起账单,摇摇摆摆地走过餐区。韦恩躲在角落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一双大手挤压着柠檬,金色的果汁滴到一堆食物上。一道果汁从水果射到丽萨的——凯特的——裙子上。她室友会很狂怒的。丽萨只是盯着,她已经被生活打压得不再在乎了。她内心充满了紧张和恐惧,被酸酸的果汁溅到衣服好像正合适。阿诺先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
“你的账单,阿诺先生。”她说道。她扫视了一番那张黏湿的堆满了虾骸的桌布,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但没找到。不过她早已习惯眼前的景象,她把塞到一个堆满破碎柠檬的盘子下面,“当然,不急。”
白发老人的动作被打断,他抬起头来,眼神迅速扫过她粗壮的大腿和笨重的腰。丽萨移开视线。
“谢谢你,丽萨。”他真诚地说道。他一向单调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友善,说到她名字时加重了语气。他嘴上沾着污渍,亲切地微笑着,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那个暴力吃虾狂的影子。
丽萨因自己的处境而沮丧不已,但对强加于她的怜悯更觉恶心。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提到体重。即使是韦恩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话又说回来,他很可能只是忌惮凯特。
“在这儿。”他说着去拿自己的钱包,在宽大的椅子上转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他简直憔悴得要死。这么说是因为他甚至在他的腰带上新打了一个孔,这样才能系紧。到底是怎么回事?两周以前,他的腰围还大到几乎坐不进带有扶手的椅子!他笨拙地摸索了一阵,皱起眉头。“对不起,丽萨,我好像忘带钱包了。”
“没问题,”她回答,“别担心。你已经在我们这吃了一个月的自助餐,一顿算得了什么。你是个很好的顾客。”
他笑起来,慷慨地露出他不大均匀的牙齿。“是29天半,准确来说,”他纠正道,“一个完整的阴历月。”
“对,”丽萨耸耸肩说道,“当然。反正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自己得做什么,还是很紧张。怎么把消息告知他?该怎么跟他说明天就没有虾了?他会不会崩溃?他是会生气,还是会耸耸肩离开?可她为什么要在乎这一点?好像她自己问题还不够多似的!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丽萨讨厌与人起冲突。
“对了,阿诺先生——”她最终开始要讲,但被他打断了。
“丽萨,你一直都对我很照顾,比你的前任们要贴心得多,在前几个……”
那天的第一次,他们目光相遇。他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才把话说完:“……阴历月。”
“这是我的工作。”
“不,真的。”他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一时竟忘了他的虾。丽萨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一时忘了他的虾!“不要以为我不明白。我非常明白的。我来得很晚,你很烦我,让你不得不在这儿待得越来越晚。但你还是对我微笑,虽然你感觉到被伤害。”
“嘿,只是等你吃几盘虾而已,对吧?”丽萨嘲弄道。“不过关于这一点,阿诺先生,有些事我得告诉你。”
丽萨迅速从肩膀回望过去,韦恩半藏在服务站的隔板后面,像个参加游行的小孩一样目瞪口呆。她转过身背向他——她宽而胖的背。她打算敞开天窗说亮话,她要告诉阿诺先生没有虾了,这时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他竟打破了自己的常规!
经过29天无比精准的虾宴,阿诺先生竟改变了自己的程序:他只拿了半盘虾!她扫视桌面,想看到虾已经被扔到旁边的证据。但没有。他的确是改变了自己的常规。丽萨震惊极了,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她就像韦恩一样,蠢蠢地瞪着眼睛,不能言语。为什么眼下的盘子只有50只虾的样子。丽萨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他的嘴唇,他此刻正在休息,看起来和其他人的嘴唇一样柔软、正常。
她还是得告诉他。但她要不要等等,明天再给他撒个谎?那样就不会起冲突了。如果他来了——当他来了,他怎么会不来?——她就做出很惊讶竟然没有虾的样子。但那样很不真诚,而丽萨一直是个诚实的人。
丽萨张开嘴准备说,但又停下。她就是不相信他怎么会看起来要饿死的样子——虽然每天要吃上千只虾——而她什么都没吃,但比起昨晚几乎又胖了十倍!
“你怎么保持那么瘦的?”她脱口而出。
他仍然温暖又大方地微笑着,好像她没有在他面前经历着情感上的煎熬。阿诺先生以一种惊人的温柔说道:“你过去几周以来的善良让我重新思考。并不伟大,但也许足够影响到你。别人都觉得我吃虾的样子很恶心,但似乎这种恶心又让他们快乐。不像别人总是躲在那盯着我,你只是做你自己。我看到你每天都在读剧本。你每次到桌边来都会对我微笑。”
“这是我的工作。”她简单解释道。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她以为他眼中只有那令人倒胃的虾,但其实他一直都在观察她!“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剧本?”
“对有心人而言分辨出这一点并不难,”他平静地回答,“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吧?”
她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再也不能因此而哭了,她简单回答道:“事实上,我本应该在今晚的一部剧里演女主角的。”
“本应该?”
她耸耸肩。从她的肢体语言就可以读出失败,但她以一种根深蒂固的乐观态度进行了口头回答:“我下次会得到的。”
“你本来会演谁的?”他轻声问道。
丽萨不想再说下去。感觉好像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样。导演把她踢出剧组的时候可不太友善。她明显是得了什么重病。今天甚至在伺候了这个地球上最恶心的顾客之后都拿不到小费。
“丽萨?”
“我演的是……”她慢慢回答,沮丧与失望交织着欢乐,“我演——我本来演的是——《大鼻子情圣》里的女主角。”
“罗珊!当然了!”他瞬间活跃起来。“我爱死了西哈诺!”
“我爱过你一次,但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两次。”丽萨机械地背出台词。
他的胡须兴奋地抖动起来,而让丽萨震惊的是,他引用了西哈诺的回答:“月亮!是的,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她盯着他,瞠目结舌。是不是除了她每个人都知道台词?先是韦恩,现在又是这个古怪的饕客?
他站起身,沉浸在此时此刻。尽管他憔悴不堪,但他有力地站起身来。他粗壮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在这空空的餐厅里宣读:“在那里,我最终会找到那些我挚爱的、被放逐的灵魂:伽利略、苏格拉底!哲学家、形而上学者、诗人、辩论家,还有音乐家!他以月球探险而闻名于世……赫尔克里·萨维尼安·德·西哈诺·德·贝热拉克就躺在这里!”
他的表演气场强大,势不可挡。他太棒了!顾不得自己的遭遇,丽萨气喘吁吁,钦佩不已。阿诺先生以一种恰如其分的庄重结束朗诵:“……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最终只是泡影。”
接下来就是预期中的沉默,丽萨等待着。阿诺先生的表演完美无瑕。接着,猝不及防地,他喊出了西哈诺最后的台词。
“我求你原谅!”他声如巨雷,吓得丽萨跳起来,“但我可能不能留下了。看,月光来召唤我了!”
他虚弱地倒在椅子上——如同在表演中——双眼紧闭,假装死亡。当他睁开双眼,两人真心地爽朗地大笑起来。丽萨不敢相信她刚刚亲眼所见到的这一幕。她毫无保留地为他感到高兴:“你演得太好了!”
他微笑着,露出他微微发黄的牙齿。
“你对我那么好,”他重复道,他的眼神偏到了服务站那边,然后他补充道,“我感觉我欠你的。”
“我很乐意,阿诺先生。”
“不,”他毅然地说,“这次事情不一样了。你与众不同。我们的圈子按照它的轨迹在运行,但最后一个阶段需要被……改变。”
他站起身来说:“我完成了。”
阿诺先生深鞠一躬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罗珊。”语气奇特地强调了“我”和“你”。
他走出餐厅,留下愕然的丽萨。然而,更让人愕然的是,他留下了他最后一盘虾。
“噢我的天!”韦恩叫道,从服务站后面跃出,“他竟然没吃他的虾?真是前所未有!”
“是的,前所未有的,或者随你怎么说,”丽萨赞同道,“真是奇怪。”
“所以你跟他说了明天没虾他就离开了?”韦恩问道,“看他疯了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惊讶。”
“不,完全不是。”她回答道,迷惑不解,“我根本没跟他说。”
韦恩哈哈大笑:“所以等他明天来了你还是得告诉他?噢,天哪!”
“闭嘴,韦恩。”
“你自己把这件事搞得更复杂了。”他紧咬这个话题不放。
“给我闭嘴,韦恩。”丽萨厉声说道,“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不会来了。”
丽萨觉得,阿诺先生努力想告诉她什么,但她就是没听懂。她盯着那半盘虾。虽然那虾只有他平常吃的一半,但还是令人反胃。十几条小小的棕色虾腿四处散着,粘在水杯和银质餐具的两侧。
* * * * *
丽萨吸进一口舒缓情绪的烟,然后缓缓从鼻子里喷出。云雾在那臭烘烘的小后院里升腾。阳光直射下来,把她烤得很热。她穿着聚酯的制服,在高温下很不舒服。黑色的裤子像烤鸡肉一样烤着她的腿。她心不在焉地伸手从围裙里拿出她的书,里面夹满了顾客的账单。今天的午餐会早一些结束,最后一桌来得很早,而且他们几乎已经吃完了。真幸运!
她很感激能有额外的时间,因为今天韦恩没来上班。他可能在锻炼他臀部的肌肉,或者得了疝气了,丽萨沉思着。不过他不接电话倒是很让人惊讶。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没有短信,什么都没有。他太讨人厌了,但绝对是个可靠的人。
丽萨的脑袋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人群的喧哗吵闹还在她耳边回荡。昨晚真棒!当她到了《大鼻子情圣》的首演现场,她的替演不知什么原因非常难过。导演给她做了个鬼脸,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演主角。什么叫如果愿意的话?她为什么会不愿意?事实上,每个人都奇怪地盯着她,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但她没能找到自己的戏服,那几乎又上演了另一场戏。替演身形比丽萨高大一些,但裙子已经用针别好,准备就绪。
丽萨热切地吸着烟。她昨晚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虽然不够热烈,但这是她的第一次!
通往餐厅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托尼,高大、面容枯槁、余醉未醒。
“丽萨!”他愉快地吼道,“你在这儿啊。你完事了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我想听你聊聊你的看诊。”
“什么看诊?”
“关于KBS的看诊。记住,我告诉过你餐厅会付你看医生的钱。只是我们得签一些东西。”
“看什么医生?”丽萨奇怪地问道。
他皱起眉头,说:“你没去看医生?”
她给了他愚蠢的一瞥,问道:“没有,我为什么要去?”
他眉头更深。
“那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丽萨问道,突然严肃起来,指责道,“每个人今天都怪怪的,跑来跟我道贺,但又不肯说原因。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说演戏的事,因为你们没人去看!”
“因为你本来不应该参加演出的!”
“为什么不应该?”丽萨困惑地问道,“我整整排练了一个月。谢谢你的支持,托尼叔叔。”
他张开嘴想说话,但还是闭嘴了。最后他转移话题问道:“今天那个吃虾人来了吗?”
“谁?”
“那个吃虾的人。你知道的,那个把所有虾都吃完的人?”
“大厨,”丽萨责备道,“你明明知道今天没有虾。你到底怎么了?每个人今天都怪怪的!天哪!”
托尼困惑不已,他缓缓点点头,退回门里。
丽萨叼着烟,双手把腰上的围裙系得更紧一些。一米五八,蓝眼睛,102斤。她的头还沉浸在昨晚首演晚宴的香槟里。她酒量不怎么样,但她怎么能不庆祝这一场成功?她肯定会得到评分,而且——更好的是——被激情剧社录用。她会跟凯特一起工作!
她抽完最后一口烟,走到垃圾桶边。通常在垃圾桶和混凝土小屋之间的间隙里除了垃圾什么也没有,这也就是她把烟嘴扔到那的原因。但今天不同。今天那里不是空的——那里恐怖地……恐怖地被填得满满当当。
丽萨尖声大叫,恐惧地逃开。在垃圾堆里挤着的,是一具巨大的、肿胀的男人尸体。他头发是亚麻色,手向外伸出,笨拙的、丑陋的、苍白的手指里紧抓着一瓶蛋白质炸弹药片。
注释:
[1]一个哥特系列漫画。
[2]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主要作品有《爱丽丝梦游仙境》、《理发师陶德》、《僵尸新娘》、《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断头谷》等。
[3]“苏克西与女妖”乐队成立于1976,是一支后朋克乐队,该乐队的灵魂人物女歌手被称为苏西克女妖,她多变又极富神经质的嗓音是乐队的标志。
[4]英语中“混蛋(dick)”一词同时有“阴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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