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本想对飒子隐瞒拓印她足底拓本的目的。我希望将她的足底雕刻为佛足石，并在死后将遗骨埋于石下——这便是我，即卯木督助的墓碑计划，而我认为不令飒子知晓这一计划为佳，然而在昨日我思绪一变，有意向她说明此事。我为何有此一变？为何希望向飒子说明此事？
原因之一是想看看飒子在知道真相后，究竟是何种表情，又会陷入何种心理状态；原因之二便是想看看飒子在获悉原委、看见白唐纸的色纸上拓印出的朱色足底后，又会是何心理。她平时就对自己的双足十分满意，看见自己的脚印像佛陀的脚印一样用朱色印在纸面上的话，一定会欢喜地情难自禁。我真想看看她那一刻的笑颜。虽然她一定会说“真是太乱来了”之类的话，但其实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而且在我去世之后，她一定会想“这个笨老头儿，如今在我的美足下长眠，我现在还践踏着这个可怜老人的遗骨呢”。虽然她会有些许快感，但恐怖的感情或许更加强烈吧。不过，即便想要将此种恐怖忘记，恐怕终生也无法将其从记忆中抹去吧。我生前对她神魂颠倒、唯命是从，若是希望在死后报复她的话，舍此之外别无他法。也许死亡之后便不会再有此打算了吧。不过我一定不会这么想。按道理说，肉体消失后意识也应该随之消失，但这也不能算作定论，像我会将自己的意志融入她的意志中以延续生命。她踩着墓石，心中暗忖“现在我正踩着地下那个老头儿的遗骨呢”。那时，我的灵魂应该正在某处游荡，并感觉到她全身的重量、被踩踏的疼痛和她足底肌肤的嫩滑。虽然我已经死亡，但也应该可以获此感受，感觉绝不会就此消失。同样，飒子也一定能感知我，感知到我那在地下欣喜地承受着重压的灵魂，也许她还能听到我的遗骨之间相互碰撞的声音，听到它们相互交缠、相互嘲笑、相互吟唱、相互倾轧的声音。这一切并不仅限于她踩踏墓石的时候，她每每想到自己的美足被拓刻成佛足石这件事，便会听到石下遗骨的哭泣声。我边哭边喊：
“疼啊，好疼啊！”
“虽然疼但很快乐，真是无上的快乐，比活着的时候高兴百倍、千倍。”
“使劲儿踩！使劲儿踩！”
……
“今天不用石头，用其他的东西代替。”
我刚才这样说的时候，她问道：“其他的东西？”
我接着答道：“借你的脚给我捶拓一下，我要在这张白唐纸的色纸上，制作你足底的红色拓本。”
若是飒子真的感到不妥的话，应该多少会表现在脸上，但这次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有什么用啊？”在听到“我要拓印她的足底制成佛足石，并会在死后将遗骨埋在此石下”后，她并未表达什么特殊意见。于是，我确认飒子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还稍稍产生了兴趣。所幸我的房间是套房，另有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别室，我让服务生拿来两张大床单，将其折叠后铺在榻榻米上，随后将研好朱墨的砚台、毛笔端进房间，最后将沙发上的枕头拿过来，放到适当的位置上。
“小飒，一点儿不麻烦，到这边来，平躺在床单上就行，其他的由我来做。”
“在这里吗？朱墨不会沾到衣服上吧？”
“绝对不会沾到衣服上，我只将朱墨涂在你的足底。”
她按照我的吩咐，平躺下来，双腿并拢，足部微微跷起，以便我能看清足底的情况。
一切准备完毕后，我先用第一个拓包蘸上朱墨，再用其轻击第二个拓包，使朱墨均匀，随后将飒子的双足分开两三寸的空隙，小心翼翼地用第二个拓包捶拓右足足底，使每条肌肤纹路都印得清清楚楚。
足底周边至脚心的部位异常难拓，加之我左手活动不便，无法“得心应手”，便更觉困难。虽然刚才说过“绝对不会沾到衣服上，我只将朱墨涂在你的足底”，但还是将朱墨沾到了飒子的脚背和睡袍上。捶拓中不时会将朱墨误沾他处，我就一边擦拭脚背和睡袍，一边重新涂抹朱墨，真是干得不亦乐乎，劲头十足，一个过程重复多次也丝毫不觉疲惫。
最后，两只脚终于涂抹完毕。右足先微微抬高，从下方开始将整只脚贴上色纸，然后按住足底进行拓印，可试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成型的拓本都不甚如意。二十张色纸都废掉了，我给竹翠轩打了电话，让对方再送四十张色纸过来。这次我改变了拓法，先将飒子足底的朱墨完全清洗干净，就连脚趾缝隙都一一擦净，然后让飒子坐在立椅上，我躺在其下，以极为别扭的姿势将朱墨涂于足底，最后让她将双足踩在色纸上捶拓足印。
……
我最初计划在五子与佐佐木回来之前完成，让服务生将受污的床单取走，把几十张捶拓足底的色纸先寄存在竹翠轩，然后将房间打扫干净，恢复原貌，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事不遂人愿，五子他们在九点前就早早回来了。我刚刚听到敲门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们便开门进来了，飒子瞬间躲入浴室藏了起来。看见房间内各处散乱的红白斑点，两人茫然无言，面面相觑。佐佐木默默地给我测了血压。
“高压232。”她神情紧张地说道。
……
十七日早晨，飒子没打招呼就自己回东京去了。我们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才知道这件事的。大家吃早饭时在餐厅便未觅其身影，飒子爱睡懒觉，我还以为她今天又在睡觉，谁料她此时已经坐出租车去了伊丹。十一点左右，五子来房间找我，对我说：“这下麻烦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就在刚才，我想来问问您今天要陪您去哪儿，可前台忽然对我说：‘卯木太太刚才独自去伊丹了。’”
“别骗我，你早就知道了吧！”
“哪儿的话，我怎么会知道。”
“胡说什么，你这个滑头，一定是你搞的鬼。”
“真的不是我啊，我也是刚刚听到的。前台的人说：‘太太要瞒着她公公乘日航班机先回去，在她到达伊丹前，让我们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所以才一直没说。’我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又说瞎话，你这滑头，一定是你故意惹怒了飒子。你和陆子都是煽风点火、两面三刀的高手，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不应该啊！”
“您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佐佐木小姐！”
“在。”
“在什么在。你也早听五子说过，知道这件事了吧。你们合起伙来欺骗我这个老头子，还合起伙来欺负飒子。”
“您要是这么想佐佐木小姐就太不应该了。佐佐木小姐，您先去大堂待一会儿好吗？趁着这个机会，我有些话要跟爸爸讲，反正我已经被说成滑头了，不如就将一切讲个清楚。”
“老爷血压高，您讲话时要多注意。”
“嗯，知道了。”
随后，五子便阴阳怪气地说道：“您说是我把飒子气走的，这根本是毫无根据的冤枉。依我猜测，飒子这次先回东京可能有其他理由。虽然我不知道这理由是什么，但您应该能猜出一二吧。”
我答道：“她与春久关系不错，这件事不仅我知道，就连她自己也从未隐瞒，她的丈夫净吉也知道，可以说是众所周知了。虽说关系是不错，但并没有证据证明二人有不伦关系，也没有人会相信此事。”
“这么说来，真的没有人相信吗？”五子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微笑，她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总觉得净吉有点儿奇怪。假如小飒与春久之间真有什么的话，净吉不应该视若无睹吧。我觉得净吉也在和其他女人交往。当然，小飒和春久也是默认此事的，不，不仅仅是默认，而是相互达成了谅解。”
在五子说出这番话的瞬间，我对她的愤懑与憎恶在胸中马上就要涌出，几乎快怒吼出来。由于担心怒吼会将动脉震裂，才强忍下来。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几乎摔倒。五子见我脸色大变，不禁惊骇失色。
“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吧。”我尽量将声音压低，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为何会如此气愤？是因为被她无意间揭穿了这个秘密吗？还是因为我也早有察觉，但一直故作不知，此刻却被这个女人说了出来？
五子离开了房间。由于昨天白天运动过量，现在我脖颈四周、肩膀、腰部等处疼痛加剧，昨晚根本无法入睡。我又服了阿达林和安定片各三片，并让佐佐木在背部、肩部及腰部贴了好几块膏药才上床睡觉，但之后还是睡不着，想让她给我注射鲁米那，又不想第二天睡过头，便没有打。我决定抓紧时间乘坐下午的火车去追飒子，便拜托《每日新闻》分社的朋友帮我弄到车票（我没有坐过飞机）。佐佐木对此激烈反对，她哭着恳求我：“您血压这么高，根本不要想什么旅行，至少要静养三四天，等血压稳定后再说。”我听不进去这些。五子也来向我道歉，说要陪我去东京。我告诉她不愿看见她那张脸，要是跟着来的话，就去坐到别的车厢……
十八日。
昨天下午三点零二乘上了京都发出的第二回音号列车，我与佐佐木在一等车厢，五子在二等车厢，一行人于九点到达东京。老伴、陆子、净吉与飒子四人在站台迎接，他们担心我步行困难，还搬来了担架车，一定是五子那家伙打电话告诉他们的。
“搞什么！真愚蠢！我又不是鸠山[37]。”
我任性地不肯上车。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我的右手忽然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这是飒子的手。
“爸爸，您可要听我的话啊！”
我忽然静了下来，听话地坐在了担架车上。随后，担架车迅速移动，我们乘电梯来到地下通道，担架车在漫长而阴暗的地下通道行进着，一家人尾随其后。由于担架车行进速度太快，老伴渐渐追赶不及，落到身后。净吉又回去找她。我惊讶于东京站地下通道的宏大及分支路口的众多，我们从丸之内一侧出来，中央口附近的特别通路外，是停靠汽车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两辆汽车在等待了。前面一辆车坐三个人——我和分坐左右的飒子及佐佐木，后面一辆车坐四个人——老伴、五子、陆子以及净吉。
“爸爸，对不起，没和您打招呼就回来了。”
“你是和谁约好了吧。”
“哪有啊，说实话，昨天被爸爸您呼来唤去的，从早到晚足底都被来回拨弄，真让人受不了啊，搞得我浑身难受，就逃了回来，对不起。”她的语气与以往不同，有些故作腔调，“爸爸累了吧，我十二点二十分从伊丹出发，两点零二就到了羽田机场，还是飞机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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