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
“稍微好了一点儿就立刻要出新花样,你真让人为难啊。先暂时看看情况如何?坐火车途中忽然痛起来怎么办?”
“现在已经没事了,今天是十一月的第十天了,京都的冬天来得早,磨磨蹭蹭的就来不及了。”
“不一定非要今年去啊,等到来年开春再去怎么样?”
“这件事和其他事不一样,不能拖拖拉拉的,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去京都了。”
“你又这么说——你想谁陪你去?”
“和佐佐木两个人的话,还是不太放心。让飒子陪着一起去吧。”这才是我去京都的主要目的,看墓地只不过是个借口。
“你不打算住在南禅寺吗?”
“带着护士住在那儿太麻烦了,再说飒子也跟着去——飒子说,受不了住在南禅寺,还是放过她吧。”
“飒子去了的话,一定会与那些亲戚吵架的。”
“要是真能吵起来那才有意思呢。”我故意和老伴抬杠。
“说起南禅寺,寺中永观堂的红叶很漂亮啊,我很多年没去看了。”
“永观堂的红叶还早,倒是高尾和槙尾的红叶正是时候,不过我这腿脚还是算了。”
……
十二日……一行人乘坐第二回音号列车于下午两点半出发,老伴、阿静与野村送行。我坐在窗边,飒子坐在我身旁,佐佐木则坐在过道另一侧——这都是我算计好的。谁知列车开动后,飒子却说什么窗边风大,要和我调换座位,于是我便坐在了靠过道的座位上。麻烦的是手的痛感又变强了,而且喉咙干渴,我让服务员端来一杯茶,并悄悄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片止痛药,背着飒子和佐佐木服下。要是被她们二人知道了,免不了又要大惊小怪。出发之前量过血压,高压154,低压93。坐上火车后,由于很久没和飒子并排而坐,我明显感到自己异常兴奋——尽管身边还有个“碍眼的人”。飒子今天的着装极富挑逗性,我的兴奋感或许也与此相关(虽然穿的是素色西式套装,但衬衣极为华丽,法国产人造宝石项链由颈部垂直胸前。这种项链虽然也有国货,但项链后部的扣件镶有各种宝石,这是国货所无法模仿的)。我血压升高时便有尿频的毛病,一旦尿频,血压便会进一步升高,也说不清谁是因、谁是果。到横滨之前去了一趟厕所,到热海之前又去了一趟。座席离厕所距离稍远,每次都是步履蹒跚,随时要跌倒似的。佐佐木担心不已,陪我一同前往。排尿极为费力,第二次去厕所的时候,列车已经完全通过丹那隧道了,我竟然还没有尿净。好不容易方便完毕后一看,已经快到三岛了。返回座位时险些摔倒,幸亏旁人相助,得以幸免。
“是不是血压又高了?”我刚一落座,佐佐木便对我发问,随即靠近准备为我把脉。我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
一路上不停地反复着这些事情,直到晚上八点半到达京都。五子、菊太郎、京二郎都在车站迎接。
“大姐,大家都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啊!”飒子出乎意料地说着客套话。
“哪里,明天是周日,大家都有时间。”
出京都站时,车站有多节台阶,我攀迈时极为费力。
“外公,我背着您上台阶吧!”菊太郎在我面前背过身去,蹲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我还没到那个地步。”虽然这么说,我还是由佐佐木搀扶着,一口气上了台阶,中间没有休息,累得气喘吁吁。在场各位都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这次要住几天?”
“住一周左右吧,肯定会去你家里打扰一晚,今天暂且住在京都酒店。”
趁着絮絮叨叨的谈话还没开始,我赶紧乘上汽车,城山一家也坐上了另外一辆车紧随其后来到饭店。
我们预订的房间为两间相邻的房间,一间为单人间,另一间为双人间。房间的规格及位置都是我预先订好的。
“佐佐木小姐,你睡在隔壁房间,我与小飒睡在这里。”我特意当着五子他们的面使用“小飒”这一称呼——五子面呈异色。
“我要一个人睡,爸爸和佐佐木小姐睡吧!”
“为什么啊,一起睡有什么不好?在东京的时候不是常常同睡吗?”我这是故意说给五子听的,“佐佐木小姐就睡在隔壁,就算发生什么也不用担心,好不好?小飒跟我一起睡吧。”
“不能抽烟的话,可有点儿麻烦啊!”
“可以抽烟,什么时候抽都可以。”
“要是我抽烟的话,佐佐木小姐又会说我的。”
“老爷本来咳得就很厉害了,”佐佐木接过话茬儿继续说道,“要是在他旁边抽烟的话,一定会咳个不停。”
“服务生,请把那个箱子搬到这边的房间。”飒子不管不顾地迅速走向邻室。
“您的手已经治好了吗?”一直在一旁目瞪口呆、翻着白眼的五子,终于有机会插句话了。
“好什么啊,现在还一直痛着呢!”
“是吗?妈妈在信里说您已经好了。”
“我对老婆子是这么说的,否则她不会让我出来。”
飒子再出现时已经脱去了风衣,换了件衬衫,颈间项链也换成了三串式的珍珠项链,并且重新化了妆。
“我肚子饿了,爸爸,快点儿去餐厅吧!”
五子一家说他们已经吃过饭了,饭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为飒子点了一瓶莱茵葡萄酒。她喜欢生牡蛎,这里的牡蛎产自矢湾,以食用安全著称,所以吃了不少。饭后又与五子一家在大堂闲聊了一个多小时。
“饭后可以抽一支吧,佐佐木小姐,这里还算开阔,不会积蓄烟气。”飒子从手包中取出一只中意的COOL牌香烟吸了起来。她平时总是直接叼在嘴里吸,今天却很少见地用了个烟嘴,那是个细细长长的深红色烟嘴。为了与烟嘴的颜色相配,今天涂抹的指甲油也比平日更红,就连口红也是如此。飒子的手指白皙、鲜嫩,她的目的可能是故意在五子面前展示一下这红白映衬之美吧。
十三日。上午十点至南禅寺下河原町的城山家中拜访,飒子与佐佐木陪同前往。这是我第二次拜访城山,初次拜访的情景已经记不清了。城山家原本住在吉田山,我还记得当时常常来往。主人桑造去世、五子他们迁至此处之后,我便很少拜访了。今天是周日,菊太郎在百货公司工作,未在家中,在京都大学读工科的京二郎在家。飒子说什么“陪爸爸看墓地太过无聊,要去四条大街的桐生和高岛屋购物,下午去高雄一带看红叶”,又说“一个人没意思,不知道谁能当个导游”。京二郎说道:“当导游要比看墓地轻松,我为您当导游吧。”
二人简单商谈后便先行离开了。我、五子、佐佐木三个人中午吃了瓢亭的半月便当,用餐完毕后决定先去鹿谷的法然院,随后再去黑谷的真如堂、一乘寺的曼殊堂等处转转。到了晚上,又在嵯峨的吉兆与飒子二人及菊太郎共进晚餐。
我的祖先最早是江州商人出身,四五代前移居至江户。我也是在本所割下水出生的,自然是个纯粹的“老江户”。虽然如此,我却并不喜欢现在的东京,而独爱京都——这个地方能令我回忆起旧日的东京模样。今日的东京蜕变为如此肤浅、杂乱的城市,这究竟是谁干的?不正是那些乡巴佬儿出身、对东京旧日风情一无所知的政治家们干的好事吗?将诸如日本桥、铠桥、筑地桥和柳桥等桥下流淌着的清澈河流,变为黑乎乎的阴沟,不正是这些家伙们干的好事吗?不正是这些从未见过隅田川中白鱼川流的家伙们干的吗?虽说死后埋在哪里都无所谓,可我厌恶被埋在今日东京这片令人如此不快、又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土地里。可能的话,我甚至希望将自己父母与祖父母的墓地也迁至东京外。实际上,祖父母与父母现在也没有被埋在最初下葬的地方。祖父母的墓地原本位于深川小名木川一带的法华寺,但不久之后那一带便成了工业区,于是寺院便迁至浅草的龙泉寺町,可随后又在大地震中被烧毁,最后才移至现在的多磨墓地。也就是说,祖先被安葬在东京后,遗骨始终辗转于各处,看来还是埋在京都最为安全。虽说先祖代代都是“老江户”,但再过五六代之后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更何况家中祖先最初便是由京都迁入的。总之,如果葬于京都,东京的亲族也可以时常过来一游。每次路过时还会一边说“啊,这里是爷爷的墓地”,一边为我上一支香,所以埋在这里比埋在与“老江户”毫无瓜葛的北多摩郡多磨墓地理想得多。
“这么看来,法然院算是最佳选择了。”五子一边走下曼殊院的台阶一边说道。
“要是葬在曼殊院里,今后家里人想散步时顺道过来看看,又嫌太远。要是葬在黑谷,每次扫墓都要爬个高坡。”
“我也这么想。”
“法然院如今就在中心地带,市营电车直达,在疏水樱花盛开时节会更加热闹,但只要步入寺院境内就变得肃穆静谧,心情自然平静,只有这里才能令人生有此感。”
“我不喜法华宗,总想着改信净土宗,也不知道能不能分块墓地给我。”
“我时常散步至法然院,与那里的和尚关系颇深,要是好言相商,总会给我们分块墓地的。不一定非要信净土宗,就是日莲宗也未尝不可。”
看墓地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我们从大德寺往北野方向行进,经御室至释迦堂、天龙寺到达吉兆。由于时间尚早,飒子和菊太郎两拨人都还没到,我们暂且在别室稍事休息。不多时,菊太郎先行到达,六点半过后飒子也到了,她说自己先回了趟京都酒店才来的。
“您等了很久吧?”
“是等了很久啊,你回酒店做什么?”
“我觉得晚上会很冷,所以去换了件衣服,您也要小心别感冒啊!”
她可能是希望早些穿上从四条大街买来的衣服吧。她内穿白色衬衣,外套织有银蓝丝线的毛衣。戒指也换了,不知为何戴上了那枚争议颇多的猫眼石戒指。
“墓地定下来了吗?”
“大体上定在法然院了,院方也同意了。”
“这样的话真是太好了。那么,您什么时候回东京呢?”
“说什么呢,我还要跟寺庙的石匠商量墓碑的样式,这可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爸爸您不是经常翻看川胜先生[34]石刻艺术方面的书吗?您说过墓碑只有五轮塔式的最好啊!”
“我的看法有些改变,也不一定非要五轮塔式的。”
“我可不知道哪个好,反正跟我是没什么关系的。”
“当然会有关系,跟你——”我说到这儿赶紧改口,不再使用敬语,“跟你有很大的关系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上你就会明白的。”
“不管怎么说,请尽早定下来,我想早点儿回东京。”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想去看拳击赛?”
“也许是吧!”
五子、菊太郎、京二郎、佐佐木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飒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飒子泰然面对,毫无窘迫之态。她侧身坐于布垫之上,任凭猫眼石在膝上闪闪发光。
“舅妈,这石头就是猫眼石吧?”也许是感觉有点儿尴尬,菊太郎突然问道。
“是啊!”
“这石头要值几百万日元吧?”
“这怎么能叫石头呢,这‘石头’可价值三百万日元啊!”
“能让外公拿出三百万日元,舅妈您可真有手腕。”
“菊太郎,拜托你别再‘舅妈舅妈’地叫我了,小菊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不该继续叫我舅妈了,而且我只比你大三岁。”
“那叫什么啊?三岁之差也是舅妈啊!”
“别再叫‘舅妈’了,叫我‘小飒’就好,小菊、小京也这样称呼我吧。要不然我就不理你们了。”
“舅妈——啊,又叫‘舅妈’了——舅妈虽然这么说,但净吉舅舅知道了可能会生气的。”
“净吉怎么会生气呢?他要是生气的话,我会跟他发火的。”
“爸爸叫‘小飒’倒是可以,我家小孩子也这么叫的话不太好吧。不如折中一下,叫‘飒子’怎么样?”五子苦着脸说道。
我是被医生严禁饮酒的,五子酒量不佳,佐佐木虽然能饮些,但是出于慎重并未多饮,只有飒子与菊太郎、京二郎三人可谓开怀畅饮,临近九点才结束晚饭。飒子单独送五子一家到南禅寺后又返回酒店,由于时间太晚,我与佐佐木便住在了吉兆。
十四日。早上八点起床。从释迦堂旁买来嵯峨豆腐作为早点,另外又买了几块用塑料袋包回去。十点左右约了五子一起去拜访法然院,并带着豆腐作为礼物。飒子说今天要给花见小路的茶屋打电话,约今夏与春久游玩时认识的两三个祗园艺伎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京极的S·Y·京映影院看电影,晚上再一起去舞厅跳舞。我与五子介绍的法然院主持见了面,并立刻请他带我们去备选墓地看看。五子所言不虚,寺院内部着实静谧清穆,此前我也曾拄着拐杖来过这里两三次,但此刻还是对都市中竟会有如此安谧之所惊讶不已。此等景致,一眼便知是那个如垃圾场般的东京所不能比的。我已经下了决心。回来的路上,我与五子一起在一家西餐厅吃了饭,两点左右回到酒店。三点时,主持代为联系的石刻店老板前来商洽。我们在大堂见了面,五子与佐佐木陪同。
关于墓石样式,我有许多想法,主意过多令我颇为困惑。虽然死后被葬在什么形状的石头下并无太大差别,但我对此自有主张,并不是随便什么石头都行。至少事事追求“叛逆效果”的我,不喜欢现今流行的那种既平凡又庸俗的墓碑款式——长方形的平滑石板上刻入法名或俗名,石板之下放置基石,石板前凿出用于放置燃香与酒水器皿的圆洞。虽然与父母及祖父母的墓碑样式不同,内心有些惭愧,但我真正想要的是五轮塔式墓碑,不需要太古老的式样,镰仓后期那种款式即可,伏见区竹田内畑町安乐寿院内的五轮塔就不错。水轮下部呈细细的壶型,火轮的翘檐很厚实,风轮和空轮的形状都是镰仓中期至后期变化时的代表风格——这可是川胜政太郎介绍过的作品。此外还有缀喜郡宇治田原村禅定寺的五轮塔,那是吉野时代的典型作品,那种样式曾经风靡南方大和文化圈内,也非常不错。
可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件事。川胜先生的书里说,位于上京区千本上立卖上街的石像寺中有三尊阿弥陀石像,中间一尊为定印弥陀坐像,其右为观音立像,左为势至立像。书中分别拍摄了三尊佛像的照片——从弥陀坐像至观世音菩萨、势至菩萨的立像都颇为华美。观音像虽稍有破损,势至像则完美无缺。势至与观音衣装服饰相同,从正面的宝冠到璎珞、天衣、背光等景物的刻画都极为细腻,宝冠正面雕刻宝瓶,佛像双手合掌而立。书上写着“此尊佛像所显现的花岗岩佛像之美,实属罕见。(中略)中尊背后刻有文字‘该佛像于元仁二年[35]制作并开光’。像这样将底座、背光同时刻于一尊佛像上的石佛作品,此尊佛像确为国内最为古老之作。而且,佛像为镰仓时代石佛的标准式样,基于此点,这尊佛像也算得上是贵重之物”。我看着照片,忽然心生一念——如果将菩萨像按照飒子的姿容体貌进行雕刻,悄悄假装成观音或势至作为我的墓碑怎么样呢?反正我不信神佛,对佛教各宗也没什么概念。若是让我信神信佛的话,倒不如信飒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被埋在飒子的立像之下。
困难的是如何实现这个愿望。无论飒子本人也好、净吉与老伴也好,不能被任何人识破佛像的原型究竟是谁。于此,石像便不能与飒子的外形过于相像,只要能产生淡淡的飒子之韵即可。石料上我也尽力避免使用花岗岩石材,而选用质地相对松软的松香石,这样线条便不会过于鲜明,可以表现得柔和一些。可能的话,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出来那是飒子,他人不会心生怀疑。我认为做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棘手的是必须将雕刻原型告诉负责雕刻石像的雕刻家。那么,究竟委托谁来做这件事比较好呢?究竟谁会接受这个艰难的任务呢?平庸的工匠自然无法胜任此事,但更不幸的是,我连一个雕刻家的朋友都没有。即便有这样的朋友,且这位朋友技艺超群,当他知道我制作石像的目的的时候,还会接受我的委托吗?当他知道我这个亵渎神佛的疯狂幻想后,还会欣然为我实现愿望吗?越是优秀的艺术家,便越会断然拒绝吧。(而且,我也没有厚颜无耻地恳求对方的勇气。若令对方认为我这老头子是疯癫之人,那真是糟糕透顶。)
我思来想去,最终似乎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如果是在石材表面深深刻入菩萨像的话,必须要聘请技艺高超的专业人员,若只是浅浅地雕上一层的话,那普通的匠人也胜任。川胜先生的著作里,便载有一张上京区紫野今宮町今宫神社的线雕四面石佛的照片,并附有文字说明:“石材为产自加茂川的漏石,这是一块两尺见方、质地紧密的硬砂岩,岩石四面有线雕的四方佛,雕刻法为凿雕。”“于平安后期天治二年[36]制作,为我国石佛中屈指可数的刻有古老记年铭的作品。”书中并载有分别刻于四面的四方佛、阿弥陀如来、释迦如来、药师如来、弥勒菩萨等坐像的拓本。此外,书上载有蜻蜓石线雕阿弥陀三尊石佛之一的势至菩萨坐像的拓本。“巨大硬砂岩质地的自然石,自然石三面分别为线雕的三尊佛像,均呈来迎姿态。文中插图为其中保存最为完整、佛容较为清晰的势至像。作为来迎弥陀像的侍者,势至于云雾缭绕的天界落降下界时,那微斜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合掌跪坐,天衣‘曳雾绡之轻裾’的姿态,正体现了来迎艺术盛行的平安末期的风气。”如来坐像皆呈男性结跏趺坐之态,而这尊势至菩萨却双膝并拢跪坐,如女性之姿,使我对这尊菩萨像尤其着迷……
十五日。接着昨天的写。
我不需要什么四面佛,有势至菩萨这一面佛足矣。因此也就不需要什么四角形的石头,有个厚一点儿的、能在正面凿刻菩萨像的石头足矣。石头背面刻上我的俗名,必要的话再加上法名及享年即可。我不太了解“凿雕”这一雕刻方法。儿时逛庙会时,大街上会有很多出售护身符的摊子,摊主用类似凿子的工具,在黄铜护身符的表面刻上小孩子的住址、年龄及姓名等内容,然后再用极为纤细的毛笔在上面进行书写,所谓的“凿子”应该就是那种工具吧。这样看来,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而且可以使刻手不知道雕刻原型的情况下进行雕刻。我打算先在奈良一带找一位有绘画底子的佛像刻工,让他仿照今宫神社四面佛,将线雕的势至菩萨像描摹下来,然后向其展示飒子各种不同姿容的照片,令其将菩萨的容貌、身体与四肢,不留痕迹地描绘成与飒子相似的模样,最后将这张画像展示给石刻工匠,使其按照图像进行线雕。如此一来,我便既可以得到自己中意的石像,又不必担心内心的秘密被他人窥视。最终,我便可以在飒子菩萨的石像之下——在那个头顶宝冠、颈戴璎珞、身着天衣、随风轻摇的飒子石像之下永眠了。
我和石材店老板在酒店的大厅里从三点一直聊到五点,五子与佐佐木二人算是陪坐,未发一言。我当然没有将以飒子为原型的事情,透露给石材店老板或者五子他们,只是根据川胜先生书中所习得的内容,大大地展示了一番自己对于石像美术的渊博知识——包括平安朝及镰仓时期五轮塔的相关知识、今宫神社四面佛中如来像及菩萨像线雕的相关知识,以及双膝合拢呈跪坐姿态的蜻蜓石线雕势至菩萨的相关知识,等等。在场各位听得目瞪口呆,但飒子菩萨的计划仍藏于内心深处,并未对任何人透露。
“那么,您究竟采用哪种基石样式呢?实际上,您的专业知识连许多专家都自叹不如,我就更给不出什么建议了。”
“我自己也正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现在又有了新的设想,请您给我两三日的考虑时间。等我决定之后再请您过来一叙。百忙之中,非常抱歉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
石材店老板离开后,五子也回去了。我返回房间点了按摩服务。
饭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叫了个出租车准备出去。
“都这个时间了,你还要出去?晚上天寒,明天早上出去吧。”佐佐木惊讶地制止了我。
“没事,就在附近,走着都能到。”
“那也不行,老夫人特意嘱咐过我,京都的夜寒,要多加注意。”
“我有个东西要买,你跟我一起去,十分钟内就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便出了门,佐佐木慌忙跟了出来。我要去的地方是河原町二条东口的笔墨铺子竹翠轩,距酒店不过五分钟路程。我先和坐于店前的老相识——店主寒暄了几句,随后购买了一块中国造的上好朱墨,大概小拇指大小,价格两千日元。另外,又花一万日元购买了一台紫斑砚台,据说曾是已故桑野铁成先生所有的,以及二十张镶金边的大张白唐纸色纸。
“好久没见了,您还是那么精神啊!”
“哪里哪里,现在哪还谈得上精神啊。这次来京都就是选墓地来的,选定就能踏踏实实地死了。”
“您真会开玩笑,您现在的状态多好啊。您还需要些什么?这儿有郑板桥的书法,您要看看吗?”
“其实我想买个特别的东西,如果您有的话,能不能卖给我?”
“您想买什么?”
“您能否帮我找二尺红绢、一块被棉?”
“真是奇怪的要求啊,您究竟打算做什么?”
“忽然要制作拓本,想做个拓包。”
“啊,明白了,您是要做拓包。这种东西应该是有的,我现在就让老婆找找。”
两三分钟后,一位主妇拿着红绢和棉团从内堂走了出来。
“这个可以吗?”
“可以,可以,正合适啊!这个多少钱?”
“这就送给您了,我家里还有不少呢。如果您觉得好的话,尽管开口就行。”
佐佐木怔怔地站在一旁,完全弄不清我要做些什么。
“事情办完了,回去吧。”
我迅速钻进了汽车。
飒子还没有回到酒店。
十六日。今天一整天都在酒店休养。来到京都的这四天里,活动量较往常大增,期间更写了几篇篇幅较长的日记,我感觉有必要休养一下,而且我也答应了佐佐木,今天给她放一天假。佐佐木生于埼玉县,从未到过关西一带旅游。因此,她非常期待此次的京都之行,并希望在京都之行的过程中,能有一天假期去奈良看看。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便特意选在今天给她放假,并让五子作为佐佐木奈良之旅的向导。这样做是由于五子也很久没去过奈良了,我劝她借这个机会自己也游览一番。五子性格比较内向,不喜外出,桑造在世时夫妇二人也不常旅行。我对她说,至少也要去奈良的各个寺院转转,特别是考察一下菩提所,也算为我提供参考。我为五子包了一天的出租车,并告诉她们,在赴奈良途中可以去宇治的平等院,到达奈良后要参观东大寺、新药师寺、西京法华寺及药师寺等处;在一天内转完这些地方有些来不及,所以要抓紧时间,带着鳗鱼寿司,一早儿就出发;中午之前参观完东大寺,并在大佛前的茶屋吃便当,下午去转转新药师寺、法华寺、药师寺等地方;现在天黑得早,要在天黑之前参观完毕,然后在奈良酒店吃完饭后回来,晚点儿回来也可以,不必担心我;今天飒子会在酒店,终日不外出,在我的房间陪伴我。
上午七点,五子乘坐被包下的出租车过来接佐佐木。
“早上好,爸爸总是起这么早。”五子说着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两个竹皮卷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昨天买好的鳗鱼寿司,随便给您带了几个,您和小飒当早饭吃吧。”
“太谢谢了。”
“此外,您还需要我在奈良买点儿什么吗?蕨菜饼什么的?”
“那些都不用。要是去药师寺的话,别忘了给我请个佛足石。”
“佛足石?”
“嗯,就是刻有佛陀足迹的石头。释迦牟尼的佛足十分灵验,佛陀行走时,双足离地四寸,足底踏过之地呈千福轮之相。足下万虫七日内可退避灾难。这种刻有佛足形状的石刻,在中国与朝鲜均有存留,日本刻石则存于奈良药师寺。你务必去看一下。”
“知道了,那我们出发了。今天我就带着佐佐木小姐好好转转,爸爸也不要太操劳了。”
“早上好。”飒子睡眼惺忪地进入房间。
“少夫人,非常对不起,吵了您的美觉,真是该死,真是该死。”佐佐木不厌其烦地道完歉后,便与五子一起出去了。
飒子身着睡衣,上披蓝色刺绣图案睡袍,脚穿蓝地儿粉花刺绣缎面拖鞋。她不喜欢睡佐佐木的床,便用我外出时使用的、那块白地儿黑、红、蓝三色粗格图案的毛毯裹住双腿,又从自己的房间中拿来了枕头,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继续睡觉。她仰着头,鼻孔对着天花板,双眼闭合,对我一言未发。大概是昨夜从酒吧归来甚晚,有些睡眠不足,也可能是不想和我闲聊,佯装睡觉,具体情况尚不明了。
我起身洗了脸,让人送来日本茶,吃起鳗鱼寿司来,早饭吃三个就足够了。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尽量不吵醒飒子;直到吃完后,飒子仍在睡觉。
我取出从竹翠轩买来的砚台放在桌子上,悠悠地研起朱墨来。我先将那块朱墨研了一半左右,然后把棉花搓成球形,大的六七厘米,小的两厘米,再用红绢分别包好做成拓包。大、小各做了两个,合计四个。
“爸爸,我出去三十分钟左右行吗?想去餐厅吃点儿东西。”不知何时,飒子已经醒了。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双膝从睡袍中露了出来,这使我想起了势至菩萨的模样。
“不要去餐厅了,这里还有寿司,就在这儿吃吧。”
“是吗?好吧。”
“这是自那次滨作之行后,头一次和你吃鳗鱼吧。”
“是的。爸爸,您刚才一直在做什么?”
“没什么。”
“您研朱墨做什么?”
“别问东问西的,吃你的鳗鱼吧。”
年轻时不经意间获得的见闻,不知在何时便会派上用场。我曾两三度赴中国旅游,不仅是中国,我在日本各处旅游时,也偶尔会看见有人在野外制作拓本。中国人精通此技,即便是狂风呼啸,也能熟练地将刷子沾满清水,并将白纸展布在碑面进行捶拓,并制作出精美的拓本。日本人则更为细致,对制作拓本更为慎重。他们将大小不同的棉球蘸满黑墨或黑色印泥,以极细的线条,一条一条地仔细捶拓。捶拓有时用黑墨或黑色印泥,有时也用朱墨或朱色印泥。我感觉朱色拓本美到极致。
“我吃饱啦,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了。”
趁着飒子饮茶的空儿,我悠悠地说道:“这些棉花球啊,被称作拓包。”
“这是做什么的?”
“用它蘸上黑墨或者朱墨,就可以在石头表面捶拓制作拓本,我特别喜欢用朱墨制作的拓本。”
“这里没有石头啊!”
“今天不用石头,用其他的东西代替。”
“其他的东西?”
“借你的脚给我捶拓一下,我要在这张白唐纸的色纸上,制作你足底的红色拓本。”
“做那个有什么用?”
“以拓本为原型制作小飒足部的佛足石,我死后就将遗骨埋在石下,便能安心离世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