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铁锁与降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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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康元年(280),西晋大将益州刺史王浚,统率一批楼船,从益州出发,直驱吴都建业,吴主孙皓出降。三国鼎立的最后一个国家,至此覆灭,天下一统。

    荏苒而至唐长庆四年(824),刘禹锡在往任和州刺史旅程中,途经西塞山,于凭吊古迹之余,写下名篇《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时距吴亡已五百余年,唐室也几遭丧乱,声威下降,作者身经贬谪,有志未申,又值其母卢氏和挚友柳宗元之卒五年,自己已是五十三岁的人了。对于诗人而兼哲人的刘禹锡,这种感伤也是一种寄托。但这时的唐室究不同于割据偏安的六朝,还是“四海为家”的。

    晋之灭吴,也是中国军事史上一次极为艰巨的战役。据《晋书·王浚传》,当时吴人曾于长江险要之处,用铁锁横截江中以抵制晋人楼船,王浚乃以十余丈的火炬,“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吴之以铁锁截江,不难理解,在当时也是一种最理想的江防;晋之燃炬破江中之锁,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茫茫大江中,实在难以想象,也不知铁锁是怎样烧毁的?

    纪昀于《瀛奎律髓》[94]卷三中批云:“第四句但说得吴,第五句七字括过六朝,是为简练。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但略早于纪氏的汪师韩的《诗学纂闻》先这样说:“以今观之,王浚楼船,所咏才一事耳,而多至四句,前则疑于偏枯;山城水国,芦荻之乡,触目尽尔,后则嫌其空衍也。”接着说:“梦得之专咏晋事也,尊题也。下接云‘人世几回伤往事’,若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在其笔底者。山形枕水之情景,不涉其境,不悉其妙。至于芦荻萧萧,履清时而依故垒,含蕴正靡穷矣。”金陵之盛,至吴而始著,晋灭吴后,建都洛阳,到了东晋,又迁都于当年吴主出降的石头城边的金陵,李白《金陵三首》所谓“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而洛阳已沦于前赵。刘诗由西塞山而伤吴晋的往事,含蕴靡穷,正在于此。但因前四句以金陵为背景,第六句才转入本题西塞山,因此,后人也有将此诗和刘氏的《金陵怀古》相混,如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七即其一例。

    七言律诗的起句必须凝重雄浑,体势阔大,才能镇服全章。何焯就说刘诗“气势笔力匹敌黄鹤楼诗,千载绝作也”。(见《瀛奎律髓》)三句是说孙吴并非毫无准备,四句指吴国的灭亡已不能避免。“石头”原为石头城的省称,对“江底”是以虚对实,前人称为假对,却自然而工整。但首两句连用两个“王”字,所以《瀛奎律髓》改“王浚”为“西晋”,又改“黯然”为“漠然”,后者固是妄改,前者还有些道理,以免与“王气”之“王”重复[95],纪昀却把它改回,并批云:

    “‘西晋’不如‘王浚’字,‘漠’不如‘黯’字。”这话是对的。王浚率大军亲征时,已是七十五高龄的老将,吴亡,晋之统一才得完成,故《晋书》说他“定吴之功,此焉为最”。如果笼统地改为“西晋”,便无法突出他的功绩;用“王浚”则尚可代表西晋。两相比较,修辞自不如立意的重要。那么,能不能将次句的“王气”改掉呢?也不行。因为这里的“金陵王气”四字是密切结合的。相传战国楚威王时,见其地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因以为言,改为秣陵。作者用这一典故,实际也是伤往事,所以也不能改。

    但王浚平吴,却也留下一个笑柄,《晋书·杜预传》云:“王浚先列上得孙歆(东吴都督)头,预后生送歆,洛中以为大笑。”即是说,王浚先向晋帝陈报已斩孙歆的头,杜预接着把活孙歆送解到洛阳了。李商隐《隋师东》的“军令未闻斩马谡,捷书唯是报孙歆”,下句即用其典。与刘禹锡同时的吕温,也有《晋王龙骧墓》一绝:“虎旗龙舰顺长风,坐引全吴入掌中。孙皓小儿何足取,便令千载笑争功。”王浚曾封龙骧将军,吕诗也于王氏有微词。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八云:“此诗昔人皆入选,然按以杜公《咏怀古迹》,则此诗无甚奇警胜妙。大约梦得才人,一直说去,不见艰难吃力,是其胜于诸家处,然少顿挫沉郁,又无自己在内,所以不及杜公。”用杜甫的《咏怀古迹》和刘诗比,当然比下去了,但独立地看刘诗本身,还是不失为佳作。至于说“又无自己在诗内”,其实还是有自己的,只是融化得不巧妙,见事明而见我较差。

    我们再来看看施补华的《岘佣说诗》:“刘梦得《金陵怀古》诗‘王浚楼船’四语,虽少陵动笔,不过如是,宜香山之缩手[96]。五六‘人世几回’二句平弱不称,收亦无完固之力,此所以成晚唐也。”这和方氏的说法恰巧相反。“人世”二句其实不算平弱,“山形”句写空间,结时令,尤能于印象中突出感觉。末句确是“无完固之力”,这在任何吊古诗中都用得上,应当着力处却就匆匆而过了。

    方、施的批评或许苛刻些(他们都是桐城派),但把诗的标准定得更高些,也即更看重诗的地位和价值。尽管文学史上没有尽善的作品,文学批评者却有理由要求作品尽可能写得更加完美,何况有些原是诗人力所能及的,像上述刘诗的末句,“梦得才人”,并非难事,他的吊古咏史之作如“山围故国”和“朱雀桥边”两首,就对历史与现实交流得浑成而隽永。杜甫的《登高》算得是不厌百回读的名篇了,但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十中就批评说:“‘风急天高’篇,无论结语膇重,即起处‘鸟飞回’三字亦勉强属对,无意味。”

    《唐音癸签》卷十六中,还谈到了前人对西塞山的误解事。

    西塞山有两处,刘诗的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东,一名道士矶。读李白的《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的“回峦引群峰,横蹙楚山断。砯[97]冲万壑会,震沓百川满”,韦应物《西塞山》的“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诸句,犹可想见其地江流的险峻湍急。另一处在今浙江吴兴,即唐张志和《渔父》词中“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西塞山。陆游《入蜀记》卷四记他过大冶时所见景物,便把两处混为一处,王世贞还为他辩解,说是张志和垂钓处当在长江“北岸遥山人家处”,非峭壁洪涛的武昌西塞,故胡氏驳之。王琦注上引李白《流夜郎》诗的西塞山时无误,但注李白《送二季之江东》的“西塞当中路”时,先引南宋杨齐贤说,西塞山在鄂州,后又引《入蜀记》和《渔父词》,仍误为一处。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十一,记李慈铭《夜过西塞山》诗,末有“《玄真》不可作,三叹《渔父》词”语。志和曾著《玄真子》,以李氏读书之多也疏误了。实则《渔父》词中恬淡明媚景色,完全是江南水乡风光,和湖北西塞山的危矶激流截然不同。

    江中铁锁,城上降幡;东吴失国,西晋创业。朝代变换了,西塞山依然枕着江流。是的,江山永远是无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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