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杨贵妃与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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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人王士禛论诗,标榜神韵,从他自己作品看,能够体现这种特色的,大多是流连光景,吊古咏史的七绝,如《秦淮杂诗》之七的“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之八的“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官渡》的“袁家新妇应惆怅,剩与陈王咏宓妃”。还有一首《马嵬怀古》,也颇蕴藉而见巧思:

    巫山夜雨却归秦,金粟堆边草不春。

    一种倾城颜色好,茂陵终傍李夫人。

    这首诗也收录在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卷四,并有评云:“伤其不得傍金粟堆也。以李夫人形之,便曲而有味。”金粟堆即金粟山,在今陕西蒲城县(唐为奉先县)东北,即唐玄宗泰陵所在。“一种”犹言“一样”。意思是说,李杨两人同有倾城之色,但李夫人死后,神魂还能靠近汉武帝的茂陵。诗里不明说杨贵妃惨死于马嵬坡,却以李夫人的犹得傍茂陵来映衬。结句宕开一笔,遂有匣剑帷灯之妙。

    王氏将李杨并提,可能从白居易诗篇想到,上述《秦淮杂诗》之七的“莫问”两句,当是用居易《梨园弟子》的“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锁宫门”句意。

    由此又使我想起白居易《长恨歌》和《李夫人》。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早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已有阐释:“盖此篇实可以《长恨歌》著者自撰之笺注视之也,而今世之知此义者不多矣。”的确,谈《长恨歌》而不谈《李夫人》,未免得鱼忘筌。

    李夫人和杨贵妃都以“尤物”为帝王宠妾,都擅长歌舞。李兄延年、广利,杨兄国忠都因其妹而贵显,唐人又常借武帝喻玄宗。《长恨歌》起句的“汉皇重色思倾国”,本来就是用李延年歌词中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话,陈鸿《长恨歌传》中更明言杨贵妃的风度体态“如汉武帝李夫人”,虽然陈鸿并不曾看到李杨本人。白居易就从某种逻辑意义上联系起来。在《李夫人》中,除了“九华帐深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许,香烟引到焚香处”数语外,下面还有很重要的一段:“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此诗并有小序云:“鉴嬖惑也。[98]”所谓卒章显志,诗人要发挥的正是“泰陵一掬泪”。也就是说,杨贵妃不但生前迷惑玄宗,死后也在乱玄宗的神志;玄宗之思念贵妃,虽由于“人非木石皆有情”,说到底,还是受她的迷惑。所谓鸿都道士“能以精诚致魂魄”者,其实仍出于一念之惑。

    《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06),在先;《李夫人》作于元和四年,在后,但相隔也只三年。即是说,《李夫人》是对《长恨歌》的补充,是为了要重申其生亦惑,死亦惑的作意。从《李夫人》的“此恨长在无销期”一段来看,所谓“长恨”者只是“长惑”的婉转说法而已。

    李夫人的故事,本为一般文士所熟知并作为谈助。白居易是否真的迷信神仙,此处暂不深究,但他必有宗教感情,而巫术、灵魂、仙境、天人感应、生离死别属于精神世界的活动,对于古代诗人,往往是激发想象力的绝好题材,容易增加传奇的色彩,何况加上死去的美人。这些美人,生前深居宫闱,一般文士没法见到;越是没法见到,越会引起种种幻想,写起诗歌来更易侜张为幻[99]。他们在构思时,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潜意识,常常是交流起伏,随着灵感不断涌现美感,结果就会突破他们原来的创作动机。又由于对象既是虚无缥缈的事物,也可以暂时摆脱现实生活的限制,使想象能够更加飞跃,如同写梦境一样。曹雪芹笔下的太虚幻境,不就是这种潜意识的扩散?

    《长恨歌》写作时间,上距杨贵妃之死恰好半个世纪[100],唐人既常以武帝暗喻玄宗,则在这一过程中,武帝之思念李夫人、方士齐少翁张灯设帷令武帝遥望的故事,自必常在白氏心中浮动。又据宋人董逌《广川画跋·书马嵬图》引《青城山录》,说玄宗曾遣陈什邠求神于天上,起先一无所得,后于蓬莱南宫西庑访得上元玉女张太真,自称为上元宫侍女,玄宗则本是太阳朱宫真人,因“世念颇重”,两人遂降谪于人间。这虽出于宋人记载,当亦有此传说,而上元玉女张太真,也即《汉武帝内传》中的上元夫人阿环。《长恨歌》中“转教小玉报双成”的双成,则为《内传》中王母侍女董双成。《内传》中虽未涉及李夫人,但从武帝、上元夫人阿环身上就很容易联想到李夫人与杨贵妃身后的传说。这说明白氏在写《长恨歌》前,心中已有影子,就像他写《琵琶行》前,已有一个《夜闻歌者》中的歌女。等到《长恨歌》写后三年,再写《李夫人》时,杨贵妃的影子又出现了。

    杨贵妃是玄宗的妃子,白居易是大唐臣子,但杨贵妃又被看作尤物、祸本、乱阶,和一般完全遵循封建宫闱制约的后妃不同,又因唐人作诗,对本朝忌讳较少(参见洪迈《容斋随笔》卷二《唐诗无讳避》),因此,诗人在刻画她的形象时,就超过了一般的讽喻分寸,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和“春寒赐浴华清池”等句,前人就责为“恶诗之祖”;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侍儿扶起娇无力”两句就说:“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就因为这两句接触到一个宠妃的肉体部分。从创作心理说,也许由于诗人在高度兴奋下,到了不能自我抑制的地步,对皇家贵妃的高贵尊严身份已经消失,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于一个妖媚的美妇人上面,诗人自己一些潜意识里的东西,迫切地要求进入他的作品中,成为他心理反应的一种错综而特殊的形式,作品因而也含有非自觉的反正统的成分。

    卞孝萱、刘维治先生《从“千草百花无颜色”到“六宫粉黛无颜色”》一文中,曾举出“六宫”句和白居易赠妓女阿软七律《长句》中的“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草百花无颜色”两语是“移花接木,触类旁通”,也是一个例证。《长句》写作时间迟于《长恨歌》九年,杨贵妃的尊严在诗人心中更淡薄了,于是看到一个漂亮的妓女,他的联想又浮动了,不由自主地将“六宫”句改为“千草”句而写了出来。也因为杨贵妃为当时臣民所痛恨,白居易才会这样描写她,甚至从妓女身上也会联想到她。

    对于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悲欢离合,我们并不会产生多大兴趣;对于杨贵妃本人,我们无意把她看作“祸水”,也缺乏同情和宽容。她有她自己的过失,但别人对她的过失更多些。从文学史角度看,《长恨歌》也确实是一篇很有表现力的作品,它所取得的价值,并不等于被表现事物本身的价值,而对于诗人写作《长恨歌》、《琵琶行》这类作品的心理因素,却是值得我们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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