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指望让全世界都喜欢我,所做的一切只为让我更喜欢我。
不必用惯例规则来约束我,不用拿现世纲常来绑架我。
嘴是你的,命是我的。
我若自洽,你奈我何。
如果你和众人不一样。
那就不一样。
如果你和世界不一样。
那就不一样吧。
前提是自洽。
逻辑三洽——自洽、他洽、续洽。
自洽是最高阶的自尊。
自洽是最基本的自在。
某种意义上来说,哪儿有什么荣辱成败、好坏对错、是非真假。
不过是自洽或不自洽。
(一)
先读一段歌词:
阿刁,住在西藏的某个地方,秃鹫一样,栖息在山顶上
阿刁,大昭寺门前铺满阳光,打一壶甜茶,我们聊着过往
阿刁,你总把自己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可比格桑还顽强
阿刁,狡猾的人有千百种笑,你何时下山,记得带上卓玛刀
……
阿刁,明天是否能吃顿饱饭,你已习惯,饥饿是一种信仰
阿刁,不会被现实磨平棱角,你不是这世界的人,没必要在乎真相
命运多舛,痴迷淡然,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
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腐烂
你是阿刁,你是自由的鸟
……
这首歌里,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
命运多舛,痴迷淡然,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腐烂……
若干年的江湖游历中,阿刁是某一类朋友的代表,一起喝茶吃饭,一起晒太阳,我知道她和我们不一样,她也并不在乎和我们不一样。
在我身旁这一类的朋友不多,阿刁算一个,白玛央宗算一个。
她们算是哪一类呢?
我曾试着把自己的心识代入她们,得出了这样一个揣测——
并不指望让全世界都喜欢我,所做的一切只为让我更喜欢我。
不必用惯例规则来约束我,不用拿现世纲常来绑架我。
嘴是你的,命是我的。
我若自洽,你奈我何。
世俗的眼中,他们是让人讶异的。
他们因生长方式和众人不同,而被敬而远之,乃至被认知为脑子坏掉。
真是一个有趣的世界,大鼻涕一样黏稠的二元对立思想——属于大多数人的就是对的好的正义的,属于小部分人的就是错的坏的有毛病的。
那就来写写这些异端好了,笔是我的。
写写那些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腐烂,自由而自洽的鸟。
……
有一天,有个坏人坐在大冰的小屋角落里喝酒。
别人都捏着小支的风花雪月,她攥着一大瓶青岛啤酒,光着脚,抱着腿坐在卡垫儿上。
她不怎么和人聊天,只是专心地喝酒,喝酒也不出声音,悄没声儿的就是一瓶,悄没声儿的又是一瓶……
她像古龙书里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酒越喝眼睛越亮。
我给别人介绍她:这是我的老朋友白玛央宗,拉漂。
她侧着脑袋,笑笑地问:垃圾一样漂荡的人吗?
我哈哈笑着对她唱:麦克,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她给我看她在戈壁滩上拍的裸照。
红唇微启,黑发凌乱,鸽子一样风中微微颤抖的乳房,棱角分明的肩胛,肋骨根根可见。
她微微扬起下巴,睫毛盖着眼帘,藏人一样的平静面容……身上有朵怒放的绿色植物文身,整个人有种诡异而性感的哥特美。
我说:照片比本人漂亮多了,像个快出嫁的安多少女。
她微醺,头埋在膝盖间摇晃着唱歌:
……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
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不一样的旅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者或背包客或游民拉漂,她和大部分人不同,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和其他二十七八岁就定型了的女性不同,她一直在恣意生长,长得随心所欲,不管不问。
某种意义上来说,坏得要命。
她是个不错的写作者,曾一度名列LP[17]的作者之列。
LP的作者简介里对她是这样写的:
多年的藏区生活,让她看起来跟藏族人的样子有些接近,从早期无目的的漫游到现在开始审视西藏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奇妙的是,她的漫游似乎总是和突如其来的动荡若即若离,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旅行目的地并不是安静祥和的,相反,她更喜欢拥挤、热烈和混乱,也因此对动荡的生活和视角情有独钟,同时内心也矛盾地渴望安定。她现在从事人文地理类杂志的自由撰稿和自由摄影工作,偏爱新闻纪实摄影胜过文字,觉得影像比文字更容易直抵内心。
LP对她的这一评价,倒是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一书中的两句话:
我那时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
而如今却向往清晨、街市和宁静。
我问她为什么LP没用她的裸照当个体形象照,她身上那朵绿色的花儿开得多漂亮。
她说:花儿?
她说:那是朵绿绒蒿,又叫雪参,专治各种气虚、浮肿、哮喘、心律不齐。
我用了很久才消化这个意相——她不是朵花儿,是棵参?
(二)
因工作性质所致,这个坏小孩那些年走过的地方太多,我只能拣她曾和我认真提及过的写。
写这篇文章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刚刚又一次走完川藏北线,为新一版的LP撰写攻略。
六条进藏线路中,川藏北线通常是“第N次到藏区”的旅行者才会考虑穿越的区域,但这一区域无论是风光的变幻莫测还是宗教与历史建筑的密集聚集都远胜于热门而常规的川藏南线。
甘孜九月金黄的青稞田,党岭十月底的黄叶满山,丹巴的苯波重镇,亚青和色达的庄严丛林……无不让人处处惊心,时时动容。
让人魂牵梦萦的川藏北线康巴藏区,我一直坚信自己无数劫的轮回中定有一世曾于此生老病死,或是一只牙齿焦黄的獒,或是一只牙齿雪白的豹子。
白玛央宗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她坚信自己来生就是一个挽着血红英雄结的康巴汉子。
我说:等到你来生的时候,康巴人或已不再流行这种民俗了吧。
她说:或许我们的来生并不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规律矢量前进,或许我下辈子忽然就投生到了格萨尔王时代,或许现在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口中吟诵的几千年前的某个岭国大将名讳,就是我下辈子即将成就的来生肉身。
我他喵简直太喜欢她这种歪理邪说了。
她浸淫藏地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六道轮回说的涵指,可我喜欢她用她的想象力给我画的这个圆。
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
卫藏是西藏本部,重视佛法,安多藏区是骏马奔驰的茫茫草原,故称马域。
“康巴”是古代吐蕃人对康藏人的称呼,意为“边民”,类似于古代中原人看岭南人。
很多内地人看西藏都是一个样儿的,但川藏北线确实在风土民俗上自成一派,人种、语言、服饰和民风都与西藏本部截然不同,差异之大,一点都不亚于汉地南北方之别。
汉地有汉地的文明基因,藏地有藏地的博大精深。
藏文化并不是像部分内地人理解的那样模式单一,密宗曾一度是显学,很多人由此入手来了解西藏。但仅仅从“宗教”这一个切入点是无法整体着眼于藏文化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浩瀚信息量的。
仅仅川藏北线这一个地域带的人文积淀,就足够一个人三生三世皓首穷经也只不过管中窥豹。
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仰之弥高,在对“人域康巴”的倾心赞叹这一点上,白玛央宗和我的情感浓稠度一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在成都的一次饭局上有过一次失态。
丹巴莫斯卡的藏族人有喂养土拨鼠的习惯,这奇景让白玛央宗很喜欢,她带回照片和视频与大家分享。
但有人不屑地说:研究高原生物的某某说过,土拨鼠会带来鼠疫,非常危险。她反驳:可当地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从来就没有鼠疫!
她说:我问了,我去调查了了解了,没人死于鼠疫!
但对方理所应当地说:但养土拨鼠一定是不好的,土拨鼠是鼠疫最高危的携带者!
她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点了好几支烟,最后哭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她不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可那会儿我觉得她很性感。
谈到性感,康巴藏区的男人女人是全藏区中最性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康巴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征求本人的同意,还要征求她家里男性成员的同意。
相比之下给康巴汉子拍照就容易得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站出一副器宇轩昂的姿势,两脚分开,目光炯炯。
白玛央宗在LP里写:
未经允许,他们的头发(英雄结)和转经筒也最好不要触摸。
如果你是一名男性游客,康巴汉子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走,这并不说明他是一个gay,而是一种男人之间表达亲热的行为。
我去过莫斯卡自然保护区,那是很多年之前,以背包客的身份。
没人牵我的手,但有人递给我一小块儿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条儿,挑在刀尖上倒转刀把递过来。
我不敢不吃,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
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疼。
好吧,除了我爹,这是唯一一个帮我擦过嘴的爷们儿。
……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帽子,她戴上后不好看,但保暖。
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
德格的大车司机厚着脸皮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把她驮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去,实在真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
说来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惧怕的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子。
我想象她发怒时候的样子,一不留神就观想出一个从苯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
我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好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
我和她聊起色达,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在那里盖的小木屋。2010年时,那朋友曾承诺我可以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块钱。
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他是不是在骗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她说:亚青寺是另一种版本的色达五明。
她又说:不如你也给我100块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旁买个房子。
我觉得她真的是棵参。
(三)
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一年。
我不确定她当时的自洽程度是怎样的,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中自拍裸照的勇气。当时她还一脸青春痘,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生,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地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名字:大冰彬子。
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本女老板开的吗?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咬人?
孩子嘛这不是……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后来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
她的钱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的一沓。
她没有钱包,不用化妆品,老干妈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是那个时候那批人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和彬子与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每次吃完都会和结账的人说声谢谢,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后来,这个懂事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几个小时。
但她消失得很没有创意,她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了。
比如布旦康萨。
布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的布置,还是偶然导致,总之,眼看那是一堵封死了的墙。但是如果你肯直直向着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子,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后通达这个叫布旦康萨的小寺庙。说起来,有点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站……
只要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其实也正是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害的护法神。
他们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求财运据说极灵。这又是很有趣的一点——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这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是。汉人不太了解,藏人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她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开始喜欢这个寺庙的。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往里面走,然后她就被吓死了。
那天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间,光线阴暗,白玛央宗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回魂以后,她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在出世间护法中,密宗各派都有各自倚重的不同护法。
比如嘎举派尊崇的黑袍护法,萨迦派仰仗的宝杖怙主,再比如格鲁派倚重的阎罗法王,而六臂怙主护法,在各教派中都有不同寻常的地位,被尊为男相护法之首。
那尊啃心脏的护法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尊,宝杖怙主的法相有一种是左手捧颅碗,内装血淋淋的心脏,倒是和他有点类似,但也没捧到嘴边啃。
她回来后说:倒是有点儿像原始斯巴苯波的意思……
牛×,我在那之前都没听说过原始斯巴苯波是个什么东东。
不知道为什么,白玛央宗终究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
她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
或许她已经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
以她当时的海绵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地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依仗着神通去证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可我在阿底峡尊者的《菩提道灯论》里读到:
福智为自性,资粮圆满因,一切佛共许,为引发神通。
如鸟未生翼,不能腾虚空,若离神通力,不能利有情。
具通者日夜,所修诸福德,诸离神通者,百生不能集。
若欲速圆满,大菩提资粮,要勤修神通,方成非懈怠。
……这不是明明在鼓励修习神通吗?息灾厄、除众病、致甘雨、拔怖畏、施财位、与饮食……这些神通有什么不好的呢?若像经文里说的那样,有些神通能息除众苦,亦能永断一切重障,那有什么不好的呢?干吗不能专门去修,然后利益众生呢?这不是悖论吗?
可那位小师父回答得好,他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吗,好好持戒去先。
见我不以为然,他又说: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见我还是不以为然,人家就什么都不说了。
……
别人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的时候,白玛央宗爱在八廓街溜达。
她爱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唤作木如宁巴。
这里号称是个吐蕃时代的老院子,其实也就剩个地名,寺庙是一个世纪以前新修的,不过看起来很有1300年的样子。
在西藏,东西和人老得都快。
这时的白玛央宗已经有了一张黝黑透红的高原脸,已经没人喊她小姑娘了。
旅游的人转到木如宁巴的大门口会有点害怕:这个老院子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乱七八糟、曲里拐弯……几乎没人愿意走进去待够五分钟。常住民们也都不太乐意去玩儿,除了白玛央宗。
她一般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木如宁巴:
头上裹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披着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尔大裆裤,藏族女人一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闪着大裤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是轮到藏族女人脸红和慌张了。
她那时候学了点坏毛病,比如抽烟。
也懂规矩,不进庙里抽,站在门口一口口地猛嘬,忽闪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藏族人。
这个气场有点奇怪,藏族男人小声议论:门口那汉族女孩吸烟。
大家都笑得有点紧张,然后集体看着她掐掉烟头,一步步踏进寺门,和回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一样。
大家笑着看着她穿过院子,慢慢地消失在楼梯口。
和看一只稀罕的小动物一样。
像看一棵会走路的参一样。
藏式寺庙的屋顶是敞开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顶几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顶覆盖之下,但又是两个独立的庭院。白玛央宗就席地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顶上,地面有痰迹。
日光很烈,她腿很长,袒露出黑黑的光滑的额头,鬈发瀑布一样地铺满整个背部。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旧是满藏地地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却从不潦倒。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单纯地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里的朋友。
她那个时候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
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这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爸爸老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拍照片,带着13岁的小吴一起。
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
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
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14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还有一个是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影师祁云。
这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她在旁边的房间里上网搜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那个时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儿单反相机。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他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活……是在鼓励他们自己成就自己的自洽。
他送了他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面。
祁云说: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
王不在是她通过安子的介绍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拍照,做笔记,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区的几乎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跑到木如寺顶聊天。
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雾中风景》。
白玛央宗说:我也是。
屋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
是个年轻的僧人。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坛”,他们那时候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
当时王不在想以“谁的布达拉宫谁的拉萨”作为题意,探讨各个不同阶层、不同民族的人与拉萨和布达拉宫当下发生的关系。可到了藏族朋友这里,被强有力的逻辑性打断了。他们说就不要提出布达拉宫是谁的这个问题了吧,你先告诉我菩萨是谁的?
白玛央宗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湖。
王不在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下来,说了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喵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女。
他对她说: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于是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白玛央宗琢磨着:就是怎么样?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开始创作一个叫作《羊卓雍措》的剧本:
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
剧本很长,也不知道这个戏后来被人排演过没。
后来他们做成了“寻城记”的大纲,但最终胎死腹中。
王不在随即离开了拉萨,他认为他在拉萨的这大半年足够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一部分。
他的离开让白玛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说不清,但无关男女之情,二人压根儿不来电。
也许是因为一些默契的合作,和一些依稀觉得跟理想有关的东西吧。
白玛央宗说,她和王不在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频段无二,他们甚至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别人是搞不清状况的……
明白明白,友达以上的默契和融洽。
离开拉萨之后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尔在重庆拍一些广告宣传片。
2008年他拍摄了一部关于大地震的纪录片,叫作《劫后天府泪纵横》。
后来这片子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
(四)
有一个时期,白玛央宗说要告别西藏几年去走走南亚或中亚。
虽然她有卖文为生的本事,但她身上总是连500块钱存款都没有,我们当她放屁。
没想到她很迅速地就消失了,像当初消失在布旦康萨一样,她很神秘地借道尼泊尔去了印度。
她穷成那样儿,除了卖文为生没有别的手艺,我一直不知道她是靠什么走到印度的。
后来不时有她的消息流传回拉萨,主要是传她如何和男人打架。
我印象里她没那么彪悍,可传言中她厉害得像只藏獒铁包金。
传言中她和人争执,被一个男人在加德满都的黄河饭馆泼了一碗羊肉粉汤,她康巴勇士一样地决绝还击,打得很有章法。不仅掀了桌子,还用盘子砸了他的头,还摔碎了饭馆老板从国内辛辛苦苦背过去的碗。
传言中没提及打架的诱因,那只习惯捏着笔写字,跷着指头按快门的手,居然会捏成一个疙瘩,打出直拳?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争执,怎么样的恩怨才让她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暴怒。
……或许是关于西藏?
这个传闻让她的形象开始变得愈发性感。
第二次传来的她和人打架的地方居然是在菩提伽耶,佛教圣地菩提伽耶啊。
她在锡金寺和人打的架,原因众说纷纭,或许是源自一次辩论,或许是被性骚扰了,果断还击。
听说她生气时的模样很迷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和人动手。
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好像色拉寺辩经喇嘛击掌时飞舞的手臂。
无论如何,在菩提伽耶和人动手,都是件很特殊的事情,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皆由菩提伽耶始。我在白玛央宗出发去印度前曾和她聊过我自己对四谛的理解:
1苦谛:认清人生存在痛苦之事实,不消极规避。
2集谛:找到人生痛苦之根源,直面嗔痴贪。
3灭谛:铲除心理疾病之病灶,复健生命的纯度和广度。
4道谛:针对嗔痴贪等无明的治疗方案良多,如三学八正道等……
她说:听起来好像一种心理治疗法。
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理障碍患者见心理治疗法。
她问:你觉得你的心理障碍严重吗……
那时候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光顾着读杂书走长路,都把了解的皮毛当成学说,都把学说理所应当地当成法门。都自以为是地觉得:解释这个世界的理论基础自己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
我们都很难受自己为什么知道得多了,反而什么都做不到了……这让人有时候很没自信。
其实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啥也别说了吧,反而自洽。
……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菩提伽耶的无明一嗔,要几个大阿僧袛劫方能消业?
无始地嗔了又嗔,又具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去苦集灭道呢?
(五)
说点儿貌似和自洽无关的吧。
说点儿好玩儿的。
白玛央宗这棵参,在贾沙梅尔(Jaisalmer)差点儿被活埋。
在关于印度的众多攻略里,对贾沙梅尔的描述甚少。
这座神奇的城堡位于印度拉贾斯坦邦塔尔沙漠地带,古时候这里曾有23个公国,12世纪时这里商贾云集,是担负起东西方贸易的枢纽大城邦。时光变迁,当下的贾沙梅尔仅仅保留着个旅游地的功能,类似中国内地的某些曾经辉煌一时的小古城。
贾沙梅尔被叫作“黄金之城”。
城内的建筑皆为哈维丽(Haveli)风格,所有建筑全都由黄砂岩建成,每当黄昏来临夕阳照在石头上时,每一块砖石每一面墙壁都变成了金子,整个城堡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雾里,行走其间的人和牛也都被染成金色。从远处看,城堡金光闪烁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完全是神话中纯金打造的宫殿。
印度人相信贾沙梅尔原是天上的宫殿,只因了魔法师的咒语,一夜之间,被移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
这种说法类似中国的飞来寺、飞来峰,但貌似更经得起考据。
网上可以搜索到以下资料:
贾沙梅尔因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在一夜之间降临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最后化为一座金色的城堡。
好吧,如果《一千零一夜》可以当资料的话……
白玛央宗的贾沙梅尔之旅也好像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差点儿被活埋。
贾沙梅尔是个沙漠城市,两天一夜的骆驼沙漠之旅需要约150块人民币。白玛央宗用了半天的时间砍价,砍到了70块钱左右。
号称印度最大的塔尔沙漠如果放在中国简直算不上什么,白玛央宗和同行的印度人说,她是去考察印度劳动人民防沙治沙成效的。
人家很奇怪地问她:中国也有这么伟大的沙漠?
白玛央宗说:不仅有这么伟大的沙漠,还有更加伟大的沙尘暴。
晚上他们露宿在沙漠腹地,没有帐篷,每人一条褥子和一条被子。
头顶着LED大屏幕一样的星空,躺在温暖的沙子上。微微的风陪着他们,还有偶尔爬到耳朵边的印度屎壳郎。
她和旁边的旅伴悄悄开卧谈会,她说她是喜欢印度的,这个国家太大了,旅行起来太累了,累得让人心里舒服。
她不喜欢规矩、漂亮、干净整洁的旅行目的地,而像印度这样不可预知的,热烈非凡的地方才是她喜欢的。
静谧的沙漠让人变成话痨。
她谈得兴起,和人聊起全印度她最迷恋的瓦拉纳西。
她到达瓦拉纳西已经半夜两三点,没有找到住的地方。
她估算了一下,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可以看日出了,于是决定在恒河边将就一晚。河边已经漆黑,广场还有一点灯光,一些流浪汉分散在她周围,在各处扯起咖喱味儿的呼噜。
还有两群狗在远远的地方打群架,帮派分明。
她坐在祭祀的台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就枕着胳膊和衣躺下睡着了。
依稀记得做了很多梦,正在迷迷糊糊的梦中,她听见很喧闹的音乐声……四周一下子很嘈杂,有人说话,还有人从身边走过。她睁开蒙眬双眼,看见无数的人出现在周围,那些恒河的朝圣者不知不觉中就填满了她的四围,每个人各做各的事情。
有苦行僧坐在她身边在脸上彩绘,也有人刚脱了衣服正一脚迈入神圣的河流中,一些狗依然成群结队跑来跑去,吐着舌头,但不叫。猴子也出来了,人一样的表情。还有神牛,还有卖花的纱丽女人和用磁铁在恒河里捞硬币的小孩。
这时天还没有亮,广场开了灯,放了大声的音乐……而这些人就在她眼前,在她的周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她一下子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恒河的这一梦醒来真是太魔幻了,就好像闯进了一部电影里。
后来她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幕,一直到日出。
她心想:哦,不是梦。
在沙漠里,她絮絮叨叨地和旅伴提起恒河,她说:恒河的那一晚是不可复制的,我敢肯定,这一路不会再有比那更大的惊喜了。
陌生的旅伴随口说:那可不一定。
果真,那可不一定。
你永远无法预料到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旅伴的话说完没有几个小时,白玛央宗就经历了和恒河一样难忘的一次体验。
……
半夜两点,她突然醒了,或者是内急,或者她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气场?
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一只巨大的长了毛的月亮。
她心说,我×!大家都知道月亮长毛是为什么……
刚想到这儿就开始下雨了,邪气的塔尔沙漠,忽然变得像有魔法师操控一样。
这时驼夫和旅伴陆续都醒了,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在沙漠上睡的是通铺,一排排整齐排开,白玛央宗睡在最边上,她听着一声声不同国家的国骂。
雨不大,只是雨点很大,他们问驼夫:怎么办?
驼夫说:……这个内个[18]这个内个……不知道。
估计他也没怎么遇见过沙漠下雨这种状况。
随后他说:不如等等吧,雨应该不会很大,如果太大的话,就收拾东西往村里撤。
最近的村子离他们几里地。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于是驼夫们做了一件估计他们后来也十分后悔的事情——开始挨个儿收被子。
收到白玛央宗的时候,她还贪恋着被窝里最后一点儿惬意,跟人家说:你让我再盖10秒钟……突然白玛央宗感觉一个砖头掉在她胳膊上!很疼!她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挥手把砖头弹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砖头们从天上密密麻麻地砸下来,这才知道是冰雹。
驼夫们也傻了,谁会知道沙漠会下冰雹啊,白玛央宗心说哎呀我是多么地幸运还没有被收走被子,其他人一呼隆跑到驼夫那儿抢被子,她赶紧躲进被窝抱着脑袋,这时感觉无数砖头砸在身上,被子一沉,瞬间她就觉得她被埋住了。感觉那冰雹不是下的,好像是有人在天上接二连三地一卡车一卡车地倾倒下来的。
被子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棉被被打得扑扑响,后来是冰雹打冰雹啪啪响。
她想:妈妈呀,我可能会挂掉吧。
她想:真有意思,我居然会死在印度?!还是死于冰雹?
……
她没死成,冰雹不久就停了,她也没被完全埋住,印度的老天爷也许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冰雹虽然不小,但庆幸不是特别大。白玛央宗后来仔细看了,最大的有乒乓球大,但是极少数。其他人也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大部分是后背青一块紫一块,也有人的额头擦破了皮,龇牙咧嘴地用手捂着。
大家在慌乱中清醒了过来,背着褥子被子,浑身湿漉漉地往村里走。
驼夫们安慰他们:这是吉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是啊,她也真是这样觉得。她拣了一粒大个儿的冰雹捏在手里,走两步就啃一啃,走两步就啃一啃。
我后来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有个锤子味道,太硬了太硬了,几乎啃不动。
第二天沙漠的雨没停,他们提前结束了沙漠之旅。
贾沙梅尔的人说:城市里也下雨了,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
白玛央宗问一个老人:这沙漠里大概多久前下过冰雹?
老人用印度人的方式摊开双手,晃着脑袋说: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了吧……砸死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六)
白玛央宗是重庆人。
她家里的情况其实跟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里的几乎是一样的。
当年她爷爷为工厂选址,备选方案有两个,一个是兰州,一个是重庆,后来在爷爷的决定下带领着大部队迁徙来了重庆。她是在重庆出生长大的,一直到大学毕业。
爷爷牛×的时候她还小,对他们那代人的强悍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忆最深的是他长就一副将军的模样,从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帅,长长的长寿眉在眼睛上方像旗帜,年老了眉毛变白了,她认为更帅了。
在她想要去系统了解爷爷一生的时候,他却走了。
在她刚结束了印度的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又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她还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她的印度之行,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
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慨颇多。
以他的身份,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忽然开始信仰基督教(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几年前,他还天天淡定地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冷眼斜睨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
如今他居然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
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爷爷真的是在赞美吗?
或者,只是在一种慌乱中想抓住些什么。
是的,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
去世的时候,他由于哮喘的问题,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挣扎……
这一幕一直播放在白玛央宗的脑海里,她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是的,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有一年夏天,白玛央宗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白玛央宗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白玛央宗把我问得很慌乱,这是干什么?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吗?她一句话问蒙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
她问的问题太大了——如何生死自洽。
活着的人里,又有几个能给出不打诳语的答案呢?
我说:白玛央宗,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读《生死书》去,去读《中阴闻教得度》去……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吗?
(七)
在我动笔开始写这棵参的时候,一度是按照编年,按时间线来描述她在路上的成长。
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劳动强度有点儿大的工程,于是想按照地域国别来梳理她的旅程……
后来我决定只保留几个片段,其余的全部删掉。
2009年10月,她生日那天,应聘上了个梦寐以求的工作,是一个临时的小活儿。
头衔她很满意:特约摄影师。
那次是给一本旅行指南去新疆拍照片,150张照片,一共8000块钱,还包括所有路费开销……于是她生日当天,她坐500块钱的早班飞机飞往乌鲁木齐。我寒碜她:这样的差事,当时为什么会找到你这样的技术平庸型选手呢?
她分析着说,应该是那边刚刚平静,几乎没有摄影师有胆过去,她闲着,胆子又大,又不嫌工资低,又是个那么纯粹的摄影器材爱好者和摄影风光爱好者,所以就去了。
她是从东子家出发的,东子是个理发师,之前也是混拉萨的第三代拉漂,在北京郊区租着两室一厅,那时她正好留宿在东子家里。东子说,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她很激动很矫情地流下了一行热泪。
那是一个离机场很近的房间,由于离机场太近了,可以看见飞机头上的大灯,第一次她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UFO。东子每天接近中午出门,深夜回来,天天疲于奔命疲惫不堪。
而她天天在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里,看着飞机起飞又降落。
去新疆之前,她的一个云南的朋友黄溪贝来北京找她玩儿,跟她一起住在东子那里,被她忽悠一起去了新疆。她忽悠黄溪贝去新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之前为了凑足去某个国度的路费,卖了自己的相机。
她用那台相机记录了太多山和人,是她唯一值钱的家当。
所以,2009年的时候白玛央宗是个没有相机的摄影师。
在她没有家伙的时候,她居然斗胆接了一个拍照的活儿?!黄溪贝的到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因为她正好带了一个D80。
白玛央宗玩儿命忽悠她说:这时的新疆是最神奇最美丽最特殊最……去了以后,自己可以给她拍很多漂亮得要死的写真照片,然后黄溪贝就能找到男朋友,就能嫁出去了。
黄溪贝傻呵呵笑着,憧憬着……
然后跟着她在寒冬腊月里去了新疆。
那时候乌鲁木齐的气候尚寒凉,她独自坐出租车去南门和二道桥拍大巴扎的时候,被出租车司机质问:没事一个人去那儿干撒[19],装什么胆子大的!
人家是好心,她却没法领情,大巴扎还是要拍的。
根据拍摄计划,她和黄溪贝一起去了哈密魔鬼城,木垒胡杨林,鸣沙山。
她边工作,边给黄溪贝拍照片,黄溪贝也给她拍,空旷无人的野地里,白玛央宗忽然开始脱衣服,她脱光了衣服让她拍。
她说:真奇怪,你害羞什么?我又不是个男人。
她说,我们很快就要老了……谢谢你帮我留下最美丽的样子。
她很自洽很坦然,黄溪贝却心有戚戚焉,拍出来的照片之黯然神伤,一目了然。
她们在魔鬼城里过夜,睡在租来的车里,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任何游客了,半夜十二点,魔鬼城深处的一群矿工开着车出来,路过一片城堡时发现了她们的车。
这件事情把黄溪贝吓死了,她说一群男人,过来围着车往里面看啊看……
后来,她和白玛央宗说:万一有人撬开车把咱们强奸了怎么办?你当时居然睡着了,还说梦话!
有些太远的地方,白玛央宗就自己去。
白玛央宗自己去了额敏、塔城,醉酒了以后还端着相机拍更醉的哈萨克牧人……她还在小白杨哨所的连队里蹭住了一夜,士兵请她吃了个肉罐头。
拍摄有时真的很辛苦,很多是在雪地里。最冷的时候零下18摄氏度,她自己扛着三脚架,在山头跑来跑去,在日出和日落时刻,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点。
早晚寒冷,常把她冻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但这让她更喜爱新疆,她喜欢那边的戈壁、荒漠、风车和棉花地。
她写了首诗叫《棉花地》:
赶路累了吧
今夜请在棉花地投宿
当雪花再次开满星空
你我脚下的远方也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我亲手摘下朵朵雪花
做成棉被铺在这寒冷泥地上
等待你的到来
我做好了棉袄伪装成杨树的样子
静静地站在戈壁上
一动不动
骆驼和马们路过都不曾看我一眼……
她对黄溪贝说:你帮我谱上曲,唱出来吧。
黄溪贝的歌唱得不错,两年以后参加了《花儿朵朵》演唱比赛,拿了个不错的名次,成了个小明星。
但黄溪贝喜欢的是爵士调调的小花儿,不爱白玛央宗的乡土大棉花。
当年她站在新疆的大风里,可怜巴巴地对白玛央宗说:
你把相机还给我吧,呜呜呜,我要回家……
(八)
2010年,她驻足在了江西的三清山。
她的朋友苗苗在那里做青年旅舍,苗苗给她打电话说:你来吧,来当当店长玩儿,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来吃了睡睡了吃。
白玛央宗想:哎哟,那傻瓜才不去。
多年飘荡后的忽然安定,像是一辆农用小货车的忽然急刹车,把她从颠簸的山路上一个猛进甩进了另一种生活中。她从一辆行驶了多年的吉卜赛大篷车上跳了下来,围上围裙就变成了个客栈小管家。
白玛央宗说,三清山是她去过的负氧离子最多的地方,每口呼吸,都是对肺的一次按摩。
满眼的绿,满坑满谷的绿,饭桌上也是一片绿色。
说来也奇怪,肉也不爱吃了,就着青菜米饭盛了一碗又一碗。
那些菜是每天从小货车上拉来的。
司机摇下车窗户,悠长地吆喝一嗓子:菜啊哦……
村民自发自觉地聚拢过来,捏着零钱拎着篮子围起车斗,她也挤在其中,手摸着那些带着露水沾着泥巴的菜,摸着完全不同的一种新鲜。
偶尔苗苗会和她一起结伴上山挖竹笋吃,遇见过一次竹叶青蛇。
两个人叫得像生孩子一样狠,生生把竹叶青给吓跑了。
原来蛇是有听觉的?
三清山号称: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是葛洪仙人结庐炼丹的宝地。
白玛央宗说:有一次下山看见一潭清水,很想脱了衣服就往里面来一个完美的跳水动作。
但想了想,一直不会游泳,万一淹死了怎么办,犹豫再三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
她们白天把部分时间花在那个青旅上,从软装到营运推广,饭后就散步,光着脚在村里走路,有时候一直走到一间石头房子跟前,里面一对仙风道骨的老两口,给她们茶喝,请她们吃葵花子。
晚上就是喝黄酒,天天真的假的古越龙山。
苗苗说:每天以喝酒结束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白玛央宗说:来来来来,划两拳。
山里的晚上是淡蓝色的,淡蓝色的山居岁月慢慢覆盖住她那一身藏红。像月下潺潺溪水中的一次沐浴。蓝色的水,蓝色的胴体。白玛央宗和我描述三清山的生活时,我想起一首炉烟袅袅的古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们的青年旅舍是在一个离景区后门有七八公里远的地方,叫“引浆村”。是个畲族村寨。白玛央宗曾很认真地对我说:大冰,你这种老烟民,最适合来这里养老。这样你可以死得慢一点。
我还没去过三清山,她说得我无比神往。
可惜,我在那里没有管吃管住管酒管清绝尘嚣的朋友。
我不认识苗苗,但很希望结交一下,去蹭点儿真的假的古越龙山。
再借着酒劲儿,去沾染点儿三清山山麓的清净福德……
想想而已,我又不是棵参,真去了,又怎么待得住呢。
(九)
关于生命二字,她有她的自洽和态度。
2011年整个7月,白玛央宗工作在雅鲁藏布大峡谷。
这次是针对大峡谷生物多样性调查的科考活动,主要通过影像的方式记录物种,进行扫地调查。
刚到派镇的第一天,调查队分了两组订了计划和线路,一组人文,一组生物。白玛央宗混在人文组,主要行程是去大峡谷方向的最后一个村落加拉村进行调查。
第一天适应性工作是去索松村拍大蜜蜂。
这个蜜蜂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一种蜜蜂,全名叫喜马拉雅黑大蜜蜂,也叫岩蜂,巢穴筑在岩壁上。山上有两三块很大的蜂巢,像几块黑饼挂在山上。其实摄影师感兴趣的不只是大蜜蜂,还想拍摄一种罕见的捕食蜂蜜和大蜜蜂的鸟,叫黄腰响蜜。
接下来我就不写黄腰响蜜了,这段文章主要是写写游侠白玛央宗怎么差点儿被大蜜蜂给吃了的故事。
他们在山上就突然遭到了大蜜蜂的攻击。
刚开始只有三四只,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围满了大蜜蜂。
白玛央宗戴了一顶帽子穿着一件T恤开衫,她拉着帽子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腾出手来捂胸口,人这种动物,越嫩的地方越怕疼。
白玛央宗说大蜜蜂最多的时候,耳朵都快被震聋,轰炸机似的声音呜呜呜响。然后身上掉下很多死去的大蜜蜂,衣服上挂着一根根黄黄的毒腺,也是它们的内脏吧。
……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蜂蜜和内脏混合的恶心的味道。
下山的时候,他们连滚带爬跑得飞快,这是在逃命也是在玩儿命,陡峭的山坡,一块绊脚的石头就可以把人飞弹出去要了人命。
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逃命的几种场景,其中一种就是被蜜蜂追——没想到梦想成真了。
她边跑边看见远远的雅鲁藏布江,心想:怎么办?遇见这样的情况到底怎么办?需要跳江吗?跳江会死吗?但容不得她多想这个问题,江边太远,且去江边的路上全是带刺的灌木丛。
白玛央宗心说:总之各种都是惨死,太欺负人了也!
他们不知道蜜蜂还会有多少,这些家伙拼足了劲地跟人同归于尽。后背、脖子、肩膀、头顶都被扎得疼疯了。有一只绕到正面,拣她身上最软的地方叮了上去……她“啊”的一声,眼泪鼻涕一下子全出来了。
足足跑了一公里多才慢慢甩掉蜂群。
一个专家哭着,感动地说:幸亏再大个头也还是蜜蜂,还不够毒,如果是马蜂,咱们不死上两次都对不起自己。
他们队伍里伤势最严重的有三个人,一位是队长,一位是昆虫学家,另一位是个《上海晨报》的女记者,他们每人平均被叮100口,光在他们的头上拔刺就每人拔了50多根,白玛央宗算是队伍里受伤最少的,但也被叮了20多口,叮到最后她几乎从害怕变成完全的愤怒了,一手抓一只通通捏死。
白玛央宗后来拿着她伤后的照片给我看,我从那个时候起,对猪头三这个词有了新的认知。
白玛央宗忽然眼泪汪汪地说:怎么办,我杀生了,还不止一条命。
我说:为了别继续造孽……这张照片千万别拿给你男朋友看。
她很认真地点头,很感激地说:多谢你提醒……
然后又眼泪汪汪问:怎么办,我杀生了……
2011年的时候我还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精致婉约楚楚动人的都市丽人。
我约她去农家乐吃土菜,饭后我们在院子里纳凉。
我看见她端起一杯开水慢慢地往地上倒,地上是一串小小的蚂蚁洞,黑黑的一小片烫死的蚂蚁浮在水洼上。
她很可爱地冲我笑,说:讨厌死了呢,刚才都快爬到我鞋边上了……
我也很可爱地冲她笑,然后AA制买了单。
(十)
连太阳都有黑子,连月亮都有背面,何况是人呢?
写一个人哪儿能光写她风光有趣奇幻别致的一面,总要也写写那些起起伏伏的抛物线,那些低谷和泥泞。
2016年年初的时候,白玛央宗走入人生最低谷期,情况很糟糕,她忽然开始全盘否定自己,认为自己完全坏了,无法自洽了。
诱因来自一段失败的感情,那个人对她的评价很惨:
内心完全不独立、搞不清楚状况、没文化、没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边界感模糊,等等等等,一无是处。
人之所以是人,因有情,有情难免陷有执,对于这些来自曾经枕边人的断言,她说:
我当然很清楚评价我的这个人可以说是一坨屎,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每一条都对,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无是处。然后我开始陷入极度的焦虑之中……看吧,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我不好,我有问题。我在生活中似乎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嗯,我是一个无聊的人,这种无聊也许被人感应到了,所以没有人来爱我,或者是没有合适的人来爱我……
人一旦开始钻牛角尖,都会变成孩子,况且她本就是个较真儿的孩子。
那段时间她在北京工作,巨大的雾霾加上巨大的工作压力打包上巨大的否定与自我否定,让这个曾经无比热爱世界的孩子开始变得厌世。
那时候她每天下班骑车回家,经常在路上边骑车边哭,唯一的盼头是快点回家,抱一抱那只叫大布的肥猫。可一只猫再好也只是一只猫,猫不能取代人,不能解决她追求的亲密关系上的成长,她抱着它的时候会想:唉,你又有什么用呢?
遭遇巨大焦虑的人往往会放弃刹车,加速坠崖,许多人就是这样抑郁的。
好在多年的游历和阅历赋予了她自检自救的能力,在情况恶劣到临界点前,她开始想办法改变现状。
起先是给自己制订作息时间表,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但是能做几天就是几天吧。
其次是要给自己下班后到睡觉前的时间找一件事情来填充,糟糕的情绪就像电脑里的文件,点删除是删不干净的,除非用新文件置换。
她那时候选择的新文件,是画画。
她说她一开始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笔。
蜡笔?水彩?碳棒?墨水?颜料?签字笔?几乎算是零基础。
但以她三十来年不稳定的审美观来看,艺术不应该是个有规则的东西,她认为没有必要从零开始……
可如果不从零开始,那又该从几开始呢?
她买了一盒铅笔,4B。
第一幅画自己的猫,第二幅画自己和猫,跟着感觉走,把自己和猫画得都很丑。
再丑也都当成一幅作品,还签名,标注上时间,发了朋友圈。
从第三幅第四幅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蒙克体。
她表示没听说过蒙克是谁,听人解释完才大吃一惊,原来《呐喊》是蒙克画的?
又画了几幅,有人说:有点儿像马蒂斯。
她又新认识了马蒂斯——虽然以前知道野兽派,但仅限于知道这个称呼。
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她听说了好几个画家的名字,旁人并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只道她是在模仿大师。
画画变成了一件蛮开心的事情,不再仅仅是她每天打发时间的手段,每次把画画完,有人给了好评,她都会开心一点,一点一点地累积,一天又一天。
后来她在巴厘岛开始接触彩画,丙烯。
一个本地的年轻画家像对待小朋友一样,教她把7种颜色都涂在纸上,告诉她哪些是对比色,又指着窗外一棵树,举例告诉她色彩构成……然后她的全部色彩课程学完,当天开始用颜料作画。
那个临时老师走开了,她不知道该画什么,于是还是画她的猫。
直到快完画了,那个老师才重新走过来,他只说了一句话:真不敢相信这是你第一次画色彩。
回北京后,她开始画自己,对着照片画,有时候把自己画得像个黑人,脸是巧克力色,她想在自己的头上加一朵曼陀罗花,可画不出来,就直接给涂绿了,像戴了一顶绿帽子。
画完之后想了想,完了完了,真是没有天赋啊,这咖啡色配绿色真的丑极了……发给两三个好朋友看,都是审美能力极高的人,却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
她奇怪极了——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吗?
从那幅画开始,她开始了每天一幅肖像的频率,每次画完,就发给三两个好朋友看。
有时候画自己画烦了,就开始画朋友。
慢慢地,开始有朋友主动要求她画他们,接着开始有人愿意付钱请她画。
接着有人开始排队预约她的画作。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母校山东艺术学院,本科主攻风景油画,算是学院派科班生。
但她的画我画不出来,她画得太他喵好了!
我说的好,不是指像,而是那种独特的张力和生命力,以及造型和用色上的和谐大胆,这个半路出家零基础的涂鸦者着实震撼了我,她几乎可以算是个出色的画家了。
很遗憾,以我和她的那点儿交情,只预约到了她的三幅画。
啥时候交货不知道,需要排个长队,她现在时间是满的。
再久也要等的,谁敢说那三幅画将来不会变成三套房子。
我向她约画时,她和我描述过心理上的变化,她说:
我发现自己的一些特点,包括我人生追求的方向,我知道自己的表达是有些问题的,也认为也许画画是我的一种表达,虽然一切都很隐喻没有那么显现,我知道我人生中对我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审美,二是表达。
……
我从最开始对我的画的不自信,到开始有一些自信了,我开始觉得也许我的画还是有些牛×的。
但每次画完画,我都十分沮丧,我觉得好像又失败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个极端的想法,我觉得也许也还是挺牛×的……
不过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我正是这样的人,我才会画出来这样的画。
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似乎是在慢慢接受我自己了。
……
直到现在,我觉得自己画画进步还不错,而且每一幅画都是新的挑战,我喜欢完整度,我喜欢接受看似完成不了,又隐隐觉得能完成的事情,压力会推动我去行动。
但我现在仍然对画的认知了解非常少,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还是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我觉得只要完成了,就是好的,我几乎没有画废过,每幅都是我的作品,我做了很好的记录,给每幅做了编号,见证我画画的每一步。
……
我仍然会很紧张,在接单的时候,画之前和画之后,我都会很焦虑,但奇怪的是,我在画画过程中,毫不焦虑,几乎不思考就会随意地用色,也画得很快,这是很奇怪的一点,完全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为。现在我觉得,也许我还没有发现我多热爱画画,但确实画画比我以往的事情都要适合我,我非常喜欢我在画画中的状态,我觉得自己上颜料的动作真是潇洒,我讨厌自己任何一个纠结。……
白玛央宗停止了和过去相关的工作,不再写稿子,也不再接受被要求的工作,她说她准备停几年,也有可能是停很多很多年。
她的计划是找一个热带岛国继续画画,顺便找几份零散的工作挣一点点外快。她说她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够了。
她说的那些我听得懂,谁让我也画过那么多年的画。
我很期待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话说就算成不了,又能怎样呢?
愿她越来越自洽吧。
话说,有些东西,比如艺术,不是光靠努力和奋斗就能成事的,天分这东西说不清,但谁也不能无视它。我有时候会琢磨,她的这天分,咋没早一点显现出来呢?
如此说来,她2016年时的那段低谷期竟是一件好事。
她的天分在焦虑中发芽,长出了那些画,并因此而重获契机去继续那自洽征程。
话说那个否定她的人,竟成了度她的人,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否极泰来,塞翁失马。
嗯,塞翁失马式的自洽征程。
(十一)
5年前开笔这篇文章时,我说:
我很希望15年后能有机会再度动笔写她,如果可以,我愿意完整地去记录她年轻时的每一段旅程,那时她肯定已容颜老去,甚至有可能已变成了个世故沉稳的中年女人,我希望届时我的文字能和她旷野中的裸照一起,成为唤起她心头热血的良药。
如果届时她早已经死在路上了,我很乐意穿越千山万水,帮她去写墓志铭。
其实这段话无关友情。
不过是一条小生命在致敬另一条小生命。
用记录的方式去致敬不一样的生命力。
初写这篇文章时想法很简单——本着生物多样性的原则,把某一种人生用田野调查式的文字去呈现。
毕竟,对于那些不太一样的生活、那些弥足珍贵的自洽,谁敢说你我没有知情权呢?
知情即可,无须排斥,无须效法。
我本意不过是信息对称——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只长一模一样的树,只开一模一样的花?
百人百相,千人千面,有人是勇进客,有人是安稳者,有人是体验者。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属于大多数人的并不意味着属于所有人。
属于小部分人的也并不代表着不属于人。
平视是最基础的尊重。
于众人而言,学会去平视那些不同的价值体系,总好过盲目仰视为明灯或盲目攻讦当杠精喷子。
自洽是最高阶的自尊。
于个体而言,只要是对自己负责任的,只要是精神自洽的,哪种生活方式是天然带有原罪的呢?
平视很难,自洽很难。
难能可贵,难以抵达。
能真正抵达了的,都是内圣。
……
算了,不多说了,自修自证的东西,说多了又有什么用呢?
继续自洽,继续做自己吧,所有的阿刁,所有的央宗和白玛。
如果你和众人不一样。
那就不一样。
如果你和世界不一样。
那就不一样吧。
我想说的说完了,如果众人误读了,那就误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