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茶者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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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嘶乱香,茶酽观色

    杯新嚼齑,水到曲成

    ……

    是为茶者前传

    是为浪子前尘

    出身不同,际遇不同,成长的路径自然千人千样。

    浪荡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过释放天性去博得成长的推力,有人靠历经生死去了悟成长的弥足珍贵。天性终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对生死的感悟亦如此。

    我始终认为,在某个层面上而言,个体人性的丰满和完善,即为成长。

    (一)

    民勤在春秋时是秦和西戎的辖地,东邻腾格里沙漠,北连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西接祁连山脉。那里的石锅羊肉可真好吃,天下第一。

    我去过那个地方,那是我兄弟成子的故乡。

    说也奇怪,我一个山东人,结义兄弟却一水儿的西北狼。

    一个是兰州胖子大松,一个是西安瘦子路平,一个是陕北大神铁成,一个是民勤散人成子。

    成子和我一起在海拔5120米的那根拉垭口旁经历过生死,是我弥足珍贵的江湖兄弟。

    成子6岁时生父罹患胃癌过世,欠下一屁股债,11岁时母亲再嫁,继父的前妻亦是患病离世,膝下尚有三女一子。继父虽对成子极为关爱,但四个异姓弟妹并不接纳他和母亲。成子早早就忘了如何去争宠撒娇,学着如母亲一样忍辱负重。

    他和大松一样,是个早早就没有了童年的孩子,也和大松一样,不甘心一直活在儿时的抑郁中,一旦成年,立马热衷于折腾,自觉不自觉地投身于热闹的人生之中,来弥补童年的缺憾。

    民勤话里把他这样的熊孩子唤作卵泡子,这个卵泡子在学校领导过罢课,在铸造工厂组织过罢工,在公司谋划过集体跳槽,在拉萨大昭寺广场上组建过一个神奇的拉漂组织。

    成子曾经是我的队长——拉萨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创始人。

    出身不同,际遇不同,成长的路径自然千人千样。

    浪荡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过释放天性去博得成长的推力,有人靠历经生死去了悟成长的弥足珍贵。天性终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对生死的感悟亦如此。

    我始终认为,在某个层面上而言,个体人性的丰满和完善,即为成长。

    这份认知,是以成子为代表的第三代拉漂们给予我的。

    成子癫狂叛逆的前半生几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刚刚启程的后半生几乎是一个传奇。

    他的成长履历貌似是异端个例,实则是一场关乎人性本我的修行。

    (二)

    成子是2003年6月18日进藏的。

    当时他被公司派往西藏开拓市场,算是变相充军,发配边疆。

    从兰州坐火车到青海格尔木,再换乘汽车前往拉萨。一行7人被高反折磨得死去活来,唯有成子和司机表示对高原反应毫无压力。司机长年往返已经完全适应,初次进藏的成子则不明原因地安然无恙。

    翻过唐古拉山口抵达海拔4700米的那曲,成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幕一幕的似曾相识的景色,他疑惑,且觉得好笑。司机打趣道,那你应该去一次拉姆拉措,从冰湖上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说不定前世你是藏北高原上一只羚羊。

    对于这种打趣,当时成子说:切!

    十年后旧话重提,成子说:嗯……

    在拉萨安顿后,成子迅速进入一种放养状态:

    母公司的资金链出现问题,没人管他这个充军的小卒子,任由他自生自灭。

    返程的路费也没着落了,无所事事的成子靠晒太阳聊以度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迅速扎根长在了大昭寺门前的墙垣下。

    2003年时飘荡拉萨的神人很多,大都是常驻拉萨的全国各地的神人。

    神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酷爱晒太阳——和后来络绎不绝的背包客不同,那时候晒太阳的人没几个背单反穿冲锋衣,甚至戴墨镜的都很少。

    那时的拉萨远没有后来热门,买布达拉宫门票不用早起排长队,东措青旅刚起步,赫赫有名的平措康桑还没开张,资深的吉日青旅里半夜还有大老鼠啃鞋子,仙足岛还不到三家客栈,宇拓路午夜10块钱的烤羊蹄可以吃饱吃撑,翻过色拉乌兹就可以逃票去看色拉寺的喇嘛啪啪拍着巴掌辩经。

    我们晒太阳的那面墙还没人管它叫艳遇墙。

    那时晒太阳的拉漂是群好玩儿的人,分为不同的几个小圈子,每个小圈子类似于一个大家族,大家带着不同的往昔依偎在拉萨的阳光下,同吃同住相互扶持守望,过着半共产主义的生活。名字在这里被简化成了最简单的符号,大家彼此之间只称呼外号。

    没人在乎你曾经的社会标签,除非你刻意倾诉,不然没人刻意关心你的过往。不同圈子的人起初彼此是不太热衷交际的,基本是各玩儿各的,见了面只是笑笑打个招呼,然后各自晒各自的太阳各自发各自的呆。

    2003年的大昭寺门前是个让你忍不住去发呆的地方,那时的阳光是可以直接呼吸的。

    受想行识、眼耳口鼻舌身意全部被重启置于绚烂的阳光下,诵经声喃喃不绝,此起彼伏磕长头的人近在咫尺,煨桑的烟亦近在咫尺,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

    不自觉地就让人沉默沉静沉思。

    我爱那时的大昭寺广场,没那么多所谓的背包客没那么多咔嚓咔嚓的单反没那么多猎奇的表情没那么多指指点点的不礼貌。有的只是散落在广场不同角落的呼吸缓慢的一粒粒灵魂。

    人们靠着墙、相互依偎着,斜着歪着躺着。

    有时也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永远滚烫的大理石地面,烙饼一样烙着我的大腿我的后背我的后脑勺我自以为苍白匮乏的青春岁月。

    那时候的大昭寺旁偶尔会走来一只放生羊。

    它缀着红布条儿,慢条斯理地随着人们转经,偶尔路过我们的身旁,偶尔彼此淡定地斜眼凝视一会儿。

    听说八角街历史上放生羊的数量一度不少,但我只赶上了尾声,只见过两回。

    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羊,阳光把羊毛刷洗出透明的边缘,那只羊简直像是笼罩着光环的。它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看得我毛骨悚然。

    那羊不怕人,也不叫,比狗还通人性。

    那次以后大昭寺旁的放生羊绝迹,有个上一代的拉漂大姐和我说:拉萨的一个时代快结束了。

    这句话到2006年火车开通时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

    但到2008年3月份后我才发现自己真心明白了。

    现在是2013年了,我发现我其实早就彻底明白了——10年前,最后的那只放生羊盯着我往死里看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

    (三)

    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

    他出现在大昭寺门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

    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的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一根儿兰州。

    他塞给我一根皱皱巴巴的兰州,直接塞进我嘴里。

    很多年后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

    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儿烟抽完后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人里的交际花儿,那面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

    聊天人数逐渐增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

    后来慢慢演变成了每天大家轮流从幸福甜茶馆儿打一暖瓶8磅甜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聊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

    一是如何省钱,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拉萨的穷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

    比如阿富汗、撒哈拉,比如当时还不太有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盖房子的色达,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

    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陈渠珍的羌塘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迄今未完成。(后来完成了,2016年我赴南极,路过了阿根廷。)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生平,等等。

    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不仅会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的差别。

    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一些简单的藏语对话,像“扎西德勒蓬松错,阿妈吧主公康桑,待多德瓦特罢秀……”[20]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那时有人从文化比较学的角度分析婆罗门、拜火教、原始苏菲教派、南传上座部佛教……

    有人一副训诂大师的嘴脸给我们解释名词,比如他解释天衣无缝:南传佛教的僧衣叫天衣,是一整块布包裹在身上,当然就是天衣无缝喽……

    我也是那时跟人学会认蜜蜡、认松石,分辨老灵谷念珠和牦牛骨念珠之间的区别,在那时对几种不同唐卡流派有了大体了解,大体能分辨出不同愤怒相护法的名讳尊容。

    这些杂学说没用也有用,起码好玩儿。

    一代人比一代人不好玩儿,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得的补习班。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过的好吃的和接下来的饭辙。

    那个时候大家都穷得和王八蛋一样,不论在内地有过什么样的经济基础,扎根拉萨后都变成了穷光蛋。没办法,那么大的藏地那么好玩儿的高原,谁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脚丫子度量上几遍,谁不想多爬几座雪山多转几个神湖,加上都有个环球旅行的梦,几年走下来盘缠再省再省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那时候穷游的概念还没被滥炒,揣着足够包车的银子一路蹭车的事儿大家还都不太乐意抹下脸来干,藏地路险多舛,上了车命就交给司机了,有钱干吗不给人家点儿?

    后来穷游成了时尚,免费蹭车成了谈资,沙发客成了行为艺术。

    我接触过一些年轻的后来者,个中真穷的边打工边行走的,只要不是盲目辞职退学来流浪的,只要能想明白将来怎么回去的,我都给他竖大拇指,其他的,我会和他们讲起当年的那些穷兮兮的拉漂,讲讲我所理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之间的区别。

    ……

    成子每每是话题的枢纽人物,他总能把含着口水的话题落实在实践层面。

    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饭的地方。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顿。成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帮人去所谓的蹭饭,是因为怕伤到某几个真正穷光蛋朋友的自尊。

    我知道很多次他所谓的蹭饭,最后是他自己偷偷结账。

    有一次我说:成子是个好人。

    成子反问我:咱们谁不是好人?

    在他当时的世界观里,还是坚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换来微笑的。

    话说,我们谁最初的世界观不是如此呢?

    虽是好人,但好人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2003年冬天,成子生日,大伙儿照例聚集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喝甜茶聊大天儿。

    他扛来一个巨大的塑料桶,自告奋勇去打青稞啤酒——那时候我们是唯一敢在大昭寺门前饮酒的团体,也算是唯一获得寺院僧侣和藏民默许的团体。

    成子走之前说打完酒后,大家把酒为盟成立一个晒太阳的专门社团组织,说得大家无比期待,当然,主要是期待新鲜出锅的青稞啤酒。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等墙垣下的弟兄们已晒得外焦里嫩仍不见酒来过口,急忙组团去寻找。找遍了八角街寻遍了冲赛康,才在尼泊尔餐厅旁的小酒作坊里发现成子。

    他早已阵亡。

    不到下午5点,他已被灌得如同一摊烂泥不省人事。

    旁边一堆酒酣胸袒尚开张的康巴汉子弹着弦子围着他这活尸首载歌载舞。

    他错就错在一进门就说自己今天过生日求求老板娘打个折。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说:哎呀,我老公今天也过生日,求求你连喝带拿千万别给钱。

    一弹指敬天一弹指敬地,三口一杯,一杯接一杯,于是他便没能站着走出酒馆。

    喝醉的人沉得像只狗熊,我们七八个男男女女连拎带拖才把他再度弄回大昭寺广场,后面还跟着一串又唱又跳酒气熏天的康巴汉子。

    怎么弄他都赖着不醒,实在没办法了后大家去搞来了一塑料袋冰块儿,一块儿一块儿塞进他裤子里。

    真管用,立马就出声儿了,张嘴就喊妈妈,闭着眼睛喊,生动至极。

    成子睁开眼就开始演戏。

    他哀伤欲绝地抓着别人的手说:乡亲们都撤了吗?

    打了个酒嗝,又问:粮食……都藏起来了吗?

    大家说:放心,安心地去吧,组织不会忘记你的。一边继续往他裤子里塞冰块。

    成子说:你们对我太好了……嗷!巴扎嘿!

    旁边的康巴汉子拍着巴掌,和我们一起喊:嘿!巴扎嘿!

    郑钧的《回到拉萨》已经很久没听人唱过了,我想起那首歌的副歌:

    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地唱,我们没完没了地跳。

    该怎么描述那时的欢乐氛围,一句歌词已是全部。

    ……

    当天晚上,成子纠集了所有晒太阳的人,在“70年代”酒吧组建了后来名噪一时的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王小波曾说:生活就是一个被缓慢锤骟的过程。

    成子在成立仪式上跳到桌子上说:做猪也要做野猪。

    成子发起了一个专门以晒太阳为主要目的的组织,领着一群“野猪”坐在生活那柄大锤起落之间的夹缝中。彼时,一定没有人去考虑这个组织所象征的意义,大家孩子气地兴致勃勃地过家家酒而已。玩笑一样的组织,后来规模最壮大时队员却一度逼近200人,除了宁夏,队员涵盖全中国所有省份,包括港澳台地区,个中还有不少来自北欧或南非的洋奇葩,几乎将那时混迹拉萨的第三代拉漂一网打尽。

    生产队成立的第二天,内部开始流行一种歪理邪说:

    晒两小时太阳等于吃一个鸡蛋。

    我怀疑是成子自己为了论证晒太阳行为的合理性而杜撰的组织纲领,但大家当时几乎都信了。于是每天各路队员聚集于大昭寺门口比赛吃鸡蛋——我短暂有过的高原红也是那个歪理邪说的产物,暗红的两团顶在脸蛋上,显得健康得要命,谁看了谁说我淳朴。

    比赛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四五点,众人如同高原操场迁徙的牛羊,转场去吃藏面。随后打上几壶青稞酒或者酥油茶,继而迁徙回到阳光下围墙边。

    十年后,那面围墙被导游和背包客们改名为艳遇墙,墙下晒太阳的后来者们不再琢磨着比赛吃鸡蛋,他们压低帽檐戴着墨镜捧着单反,复习着拗口的路线地名,心里惦记着那些单身女游客胸前的那对儿大鸡蛋。

    你奶奶个腚的!

    下午6点,太阳慷慨的光芒被山岳收纳走一半,天还亮着但光线不再灼热。

    生产队的成员们也随即开始一天的工作,有人回去开店做生意,有人摆摊讨生活,有人拿出琴,带上鼓,沿街卖唱。

    我那时候在拉萨的身份是流浪歌手,天天傍晚晒完太阳后站在藏医院路口卖唱挣银子,搭档是彬子,后来是二宝、成子、雷子。

    彬子是北京人,当时和我正着手装修我们的小酒吧浮游吧,装修缺钱,卖唱解决。

    彬子和我的故事,贯穿着浮游吧这三个字的始终,从丽江到拉萨,从拉萨到巴基斯坦……

    最初卖唱的时候龙达觉撒的老板小二哥戴着牛仔帽一口雪白的牙,会来掺和一下敲敲鼓什么的,我和彬子都特喜欢他家的招牌:龙达觉撒。

    龙达是过雪山垭口时漫天抛撒出去的彩色经文纸片,觉撒是随风飘荡的样子。这么多年回头看看,我们两个飘荡藏地的孩子,或喜或悲,各自有各自的龙达觉撒。

    雷子是当年生产队中晚期来拉萨的,一来了就高反,一晒太阳就好了。有人说治疗高反最好的方法是卧床休息,照我看,不如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吃鸡蛋。

    彬子、我、雷子一起为生产队整了个队歌,粗俗顽皮适宜合唱,叫作《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全是一群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妈的这么地放肆

    ……

    我们全是一群浪迹天涯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这么嚣张这么地放肆

    别人不要来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了,你丫会倒霉的

    你丫会倒霉的……

    寒气渐盛的夜色中,我们边走边唱,一直走进月光照不进的巷子里。

    漆黑漆黑的小巷子,晦涩得好像过往的青春。

    我们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回声却屡屡让人汗毛奓起,再阴暗的小巷子也有走到头的时候,月光在巷子口候着我们,不论脚步加快或者放慢,它就那么不离不弃地候在那里。

    可成子和我却每每赶在最前面跑出巷子,好像万一走得慢了的话,就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衣襟。

    那时候怎么敢慢下来呢。

    深沉的暮色里,一条接一条的小巷子,忽明忽暗的前路。

    (四)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唯一永久驻守拉萨的人是三哥。

    三哥玩了十年户外,打死都改不了新疆口音。

    他生性彪悍硬汉一枚,开有一小小的文身工作室,在藏医院路靠近宇拓路的巷子口。

    很长的一个时期,藏族小古惑仔们都流行去他的店里文身,很多初次入藏热血沸腾的骑行侠、背包客也热衷去他那里文点儿六字真言、万字符什么的。

    但基本上没有不后悔的。

    他文身有个特点,哪儿明显他给人文哪儿,搞得一帮回到城市里需要上班打卡的人大夏天的不敢撸衬衫袖子。

    我后来在合肥遇到过一个受害者,那位仁兄红着眼圈儿攥着啤酒瓶子和我说:真的,哥,我好几年没穿过短袖圆领衫了……

    文着文着,三哥的名气越来越大,干脆改名叫作三文鱼,一条搁浅在拉萨河谷的会文身的鱼。

    哦,是的,“纹身”这个词是错的,正确的是“文身”,不信查《新华字典》去。

    三文鱼的入门师父是来自捷克的国际名家,他自己又四方拜师,包括国内首屈一指的济南烈火堂的老傅在内,他攒了一个排的师父。

    在大昭寺晒太阳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勾引我文身,说我命硬,背上皮肤又好,非让我背上一尊满背全彩马头明王。

    我说我不文身,如果非要文,那就文上一个不想淡忘的名字。

    他断然拒绝,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偏要坚持,和他争论了半天,他恼了,踢翻了盛甜茶的暖瓶扬长而去。

    转过天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偏不文!

    我说好了恩公,我不让你文就是喽。

    他说:你如果不喜欢文明王,我给你文个阿修罗好了……

    后来接触过的文身师傅里,有一些轻易地就敢给人文名字,半点儿没有三文鱼的坚持和执拗。我每次都忍不住和他们聊起三文鱼,有人默然,有人哂笑,有人不置可否。

    在重庆,有一个年轻的文身师问:你看过他身上的文身没?

    我没看过,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在三文鱼的后背上,文的是明王还是阿修罗,或者,也是一个名字吗?

    三文鱼后来自己也收了很多徒弟,他现在只给老外文身,价码要得高高儿的,依旧是老毛病不改,哪儿都敢文,包括小鸡鸡。

    我有一年回拉萨的时候把一只阿拉伯手鼓留给了他,他把鼓腔上的金属漆刮掉,说要在上面写满八大咒十小咒。

    三文鱼皈依了一位上师,文身店挣的钱他每年拿出来一大部分供养上师。

    最后一次离开拉萨时,他开车送我去机场,中途买了肉夹馍给我吃。他把车停在贡嘎机场外,车里放的是大宝法王的唱诵。

    三文鱼问我:大冰,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回来多好啊……随便做个小买卖,兄弟们在一起慢慢变老,每天磕磕长头喝喝甜茶,一辈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

    白得晃眼的阳光在我们左边,起起落落的飞机在我们右边。

    我默默地吃着肉夹馍,满手油腻。

    (五)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政委叫老G,东北人,超有钱。

    这里说的有钱,是相对于其他的队员,老G那时身上有一两万的现金,是当时拉漂中罕见的万元户。

    这位万元户逃婚到西藏,认识了一女孩叫猴子,爱得死去活来各种海誓山盟。最后分手了。

    生产队本来是只有队长,没有政委,因为他失恋后视金钱如粪土,整天带着一帮人跑太阳岛打牙祭,所以成子封他为政委。

    他知道这一帮人都是蹭吃蹭喝不脸红的主儿,但向来来者不拒。很快,老G就变成了我们中最穷的,他最后一次带大家吃饭吃的是海鲜,那时候空运到拉萨的螃蟹是80块钱一两,长得也就鸡蛋大小。

    老G豪气万丈地给我们每人点了一只,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他点上一根烟,笑眯眯地叼着。

    他冷不丁地说:真奇怪,钱花光了,失恋也治好了。

    (六)

    2006年藏历年后,成子找到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在藏区各个县城各种出差。

    这在当时生产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真是份让人心跳眼红的工作啊,可以不用掏路费满世界玩儿。

    大家普遍很嫉妒,纷纷讽刺成子的着装,说他穿得像只大老鼠。

    他那时候出于工作需要,买了一身三百块钱的银色西装,还打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打又不会打,红领巾一样飘扬在胸前。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了土。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死的看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猹了。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聂拉木公干。

    聂拉木在藏语中意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聂拉木海拔4700米,是个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实际城镇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次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4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米左右,4月正是夏天,气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儿得甚为开心,但准备从樟木返回聂拉木时,下起了大雨。

    当地人按经验推测,樟木若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4月风雪是夺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30公里,走得再慢10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个愿意冒险挣玩儿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健谈,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

    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来。

    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淋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起初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嘶号。

    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成子后来说,他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

    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米或者200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一直在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个弯就肯定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

    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

    ……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

    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

    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

    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

    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

    巨大的雪的洪流裹挟着淹没一切的动能狂奔而来,几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

    自然的威力在这一时刻展露无遗,三人根本无处可逃,忽然间的变故也让人傻在了当地,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由远及近。

    ……

    或许是上天有意眷顾他们,雪球奔落的路径并未与他们重叠,微微的一个曲线后咆哮着向山谷涌去。雪崩过后,三人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成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成子后来说:脑子里铮地一声响,瞬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雪山轰鸣几乎完全没听到。

    我问他:你说实话,你尿了没?

    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汗,也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来。从胸口一直流到小腿,全是汗。

    平静回复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

    三人哆哆嗦嗦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

    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吧!

    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

    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刚刚一半路程而已。

    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上来了,成子心说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

    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

    宁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

    他喊:要是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

    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继续上路。

    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辆老旧的带篷卡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

    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决定撇下卡车,徒步继续往前走。

    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

    成子掏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数码相机。

    他想拍张照以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

    他心里开始纳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疼。

    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地里,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

    而不远处又是一次雪崩的残迹。

    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区,他远远看到同事甩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了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他那位同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续留在车上。

    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正在心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怀半点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影……同事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三人不敢久留,沿路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没有明显的参照物。

    成子发现还有一组诡异的水泥柱子立在雪面以上,约隔几十米一根。他们遂以此为路标沿着往前走。但就是这个举动,又差点葬送了三人的性命。

    还没走到第三根水泥柱,突然脚底一空!

    好在成子眼明手快反应迅速急忙横向一躺,但就算这样两秒钟不到人就往雪里掉进去一大半,宁博他们见状不妙死拖活拽将成子拉出来,三个人后撤几米跪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等平静下来仔细一看,三人直感后背发凉——那组水泥柱子是电杆,是斜着横贯峡谷而架设的,雪太厚了,埋得电线杆子只露了个头。

    继续前行,没走多久,看见雪地里露出藏民放牧的牛棚。

    那牛棚用石块垒砌,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牧草,中层住人,下层是支撑,现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一层半还露在外面。

    满怀希望地走到跟前一看,门户被人用石块非常仔细地封堵住。当地藏民熟知山性,知道这样的大雪肯定会封山,所以他们把牛群圈到一起之后便离开了,等积雪融化后再回来牧牛。

    但不知为何一定要封上牛棚?

    这个问题成子后来问过很多人,都没给出一个合理的分析。

    无论如何,终于遇到了一个栖身之所,不至于夜幕降临后继续露宿雪地,否则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从雪地里刨出一条路,搬开石块,一脚将门踹倒。

    进去看见壁炉,赶紧抱来茅草想生火取暖。没料到牧民离开之前把烟囱拆了,不仅封门,还拆烟囱,着实让人不解。

    最后火没能生起来,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怕被烟雾呛死,三人只好平躺在地上,那烟就在鼻子上空三五厘米处弥漫着。

    后来在角落阴影里发现还留有一床硬成壳儿的脏褥子,成子抓了过来,不问新旧净垢就拆为三份,又加盖了些茅草,身上衣服全湿透了也没敢脱,三个人挤在一起聊天,制造些人为的声音以抵御山风在空谷里呼啸所带来的冷寂与孤独。

    因之前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未能进食补充能量,人已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都睡死过去。

    成子凌晨4点半左右被冻醒,看到亮光从石头窗洞里透射进来。

    再看身上,热气正沿着茅草的缝隙向上蒸腾。把茅草一掀,呼——聚集在体表的热气向四处逃散,躺在地上的三人就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

    宁博把随身小背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成子终于可以脱下黏着在身上早已被浸透的湿衣。干爽的衣物让热量得以聚集,行动也灵活了许多。

    但袜子依旧让人头疼,潮湿的袜子经过一夜严寒早已被冻硬,此时正站立在地面上,直挺挺的。

    没有火堆来烘烤,只好用身子焐。

    软化后凑合穿上,脚上像糊了一层湿泥。

    清晨6点,雪还在下。

    三人水米未进,饥寒交迫,别无选择只好继续上路求生。

    又走了4个小时,将近10点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走完的迹象和征兆。

    成子开始接近临界点了,起初他只有一个信念:

    我一定不能死!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前半辈子里重要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现、播放、重复,可能半生太短,重要的东西很快就播完了,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就和眼中透映的雪地一样。

    成子出现了初期的雪盲症状,手脚和脑袋开始像别人的器官一样存在着,嘴唇也沉重得合不上……

    成子想:快了,快了,这辈子看来马上要走到头了……

    是选择躺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在雪地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呢,还是依旧往前走,直到一个跟头栽倒再爬不起来?

    宁博呢?其他两个人呢?怎么完全不见了踪影?什么时候走散的?

    是我掉队了还是他们掉队了?他们还活着吗?我要不要践行诺言也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他慢慢地思索着,佝偻着,机械地走着。

    时间过得很奇怪,一分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一小时又像一秒钟那么迅速……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一边走着。

    影子怎么跑到了身前?成子费力琢磨,这个光线角度,应该是下午3点了吧。远远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四四方方的,像个拙劣的亭子……那是,那是聂拉木的加油站!

    成子努力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到了?走到了!

    紧接而至的是崩溃,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一阵眩晕和恶心!连接心智和肌腱的最后几根弦在这一刻全部绷断,他甚至听到了几声脆响!

    太后怕了,一个小时前,他意志几近崩溃的时候,离目的地只不过一公里左右。

    意识似乎不再主导肢体,躯壳凭借的也不是惯性。

    成子觉得真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得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跑过加油站跑过小邮局,最后一把把他推到宿舍门前。

    成子后来跟我说:我对天发誓,那是一只手!我甚至感觉得到那只大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的力道……

    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一件件扒光了自己,他被自己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白,似乎没有一个词语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附着在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

    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

    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

    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生怕他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出来了。

    现在三个人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他后来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次新生呢。

    同事后来说12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

    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人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来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

    成子只说:你好好地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他和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

    ……

    但没过两天,他又回复了之前死性不改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呵,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

    那是另一次生死了。

    ……

    成子的同事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回了平原,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

    宁博也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去到拉萨河边过林卡。

    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

    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吃食,他边哭边把东西往成子怀里递。

    从聂拉木分手后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

    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所以宁博徒劳而返。

    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想到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哭花了脸。

    老天爷没让他们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们俩相忘于江湖。

    神奇的藏地,神奇的人生。

    (七)

    成子的故事里还有两个阿尼。

    2005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

    看装束,她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哭啥哭呢?成子长得再难看也不至于把人丑哭了的说……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

    年轻人盘问后告诉我们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就这么简单。

    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

    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回那曲当儿子。

    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

    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她的儿子。

    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

    阿尼失望离去,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过她。

    一个星期后,依旧是我们惯例晒太阳的地方,阿尼出现了,她径直朝我们走来。

    大家一呼隆地起身打算跑开,阿尼张开双臂作势要拦住我们,她微微弯着腰,急急跑来……那个微微扭曲的姿势我一直没办法忘记,更像是要拥抱我们一样。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阿尼站到了成子面前。

    这次阿尼没说任何话,她取下项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最下面是一个纯银的法器坠子,两边是两颗白中透粉的龙纹石。

    她眼睛并不看成子,给他戴上后,便扭头走了。

    我们一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都还年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成子努力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摸出把英吉沙小刀,把穿珠子的牛皮绳裁断,人手一颗地分送给大家,不要就硬塞。

    但他留下了两颗龙纹石,后来一颗做了项链——一直到今天他还戴着,另一颗做了手链,送给了当时和他关系最铁的二宝。

    二宝说:成子,这个手链我是不想要的,非要我要的话,你要听我给你唱完这首歌。

    二宝抱起吉他站在东措的院子里,唱了那首歌,那个年代没几个人会唱那首歌,那首歌也还没有火,歌名叫《乌兰巴托的夜》: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

    温柔的,她那话语缠绵……

    二宝唱的时候,我没敢看成子,我们都没敢看成子。

    “骄傲的母亲”那一句响起时,我心里皱巴巴的,有些难过。

    ……

    第二位阿尼经常在大昭寺门口的碑后面坐着,祈福、许愿、磕长头。

    她在大昭寺门前磕了很多年头,基本上我们晒的那五年太阳,都是坐在她身边。

    第二个阿尼曾有个女儿,11岁还是13岁那年被人贩子拐了,同村被拐了四五个女孩子,只有她的孩子最后没有回来。

    她很伤心,就出家了,在大昭寺门口修行,在那儿祈福、磕长头、许愿,希望她的孩子能回来。

    她磕了太多年头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一直在那里磕。

    她的卡垫儿是最旧的,膝盖跪压的地方已经薄得像一层纸。

    知道第一个阿尼的事情以后,成子每次去都会给第二个阿尼带一些吃的,而这个阿尼会给他茶喝,这些修行的人随身也会带干粮带着茶,我尝过一回,那个茶的味道像锈铁锅煮树枝子,她过得可真苦哦……

    后来成子过年过节都给这个阿尼买衣服。

    阿尼不会汉话,唯独学会了说“成子”这两个字,每天大昭寺门前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喊这两个字,高兴的时候,一口一个地喊。

    她发音怪怪的,好像在喊“强吱”。

    成子有天和我说,他了解了一下,在大昭寺有阿尼这样经历的修行者非常多,她们到最后估计已经不是在祈福自己的孩子能回来了,可能已经不是在祈福了,或者是单纯为了磕长头而磕长头其他什么都不为……

    成子说,也许阿尼已经没那么痛苦了吧。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阿尼。

    (八)

    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

    我和成子曾失散了整整四年。

    2008年3月后,最后一代拉漂们纷纷离开高原,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须臾土崩瓦解,队员们散落回无边无际的天涯。

    缘聚缘散,缘深缘浅,缘分尽了自当别离。

    道理我懂,可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分离,很多人就那么消失了,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很多人或许这一辈子也无缘再聚首了,他喵的永别。

    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乱,一种含悲带怒的难过。

    我伤了心,孩子气地发誓再也不踏进拉萨半步。

    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30岁生日的那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拉萨,想那帮当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门前的阳光。

    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了三个城市飞抵了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时,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金顶就看得越真切。

    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就委屈地涕泪横流。

    有人过来撵我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

    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我没皮没脸的兄弟们,我一块儿比赛吃鸡蛋的朋友们,都没了。

    我去买青稞啤酒,我跟老板娘说:今天我生日……

    她看我一眼,说:只批发,不零售。

    一年后,我再回拉萨,在喜力的暮野客栈结缘了一位汉地来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带着我去仓姑寺喝甜茶。

    又过了一年,我随缘皈依大和尚门下,算是个居士吧。

    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诸恶业,皆由无始嗔痴贪……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师父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

    执念放下一点,智慧就升起一点。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无尽绵延。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弥足珍贵的黄金时代……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儿的,大家都能好好儿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在大昭寺的阳光下。

    ……

    2008年以后,我有四年没有见过成子。

    后来才知,从西藏回来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担任了3年的销售主管。

    多年的高原生活给了他一脸正宗的高原红,成子屡屡被客户认作安多藏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积蓄的福报忽然井喷,业绩一度牛×得吓死人,7个人的团队一年的营业额达到3亿7000万元,他过得挺好的,几乎算是个成功人士了。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宁寺转经,那个地方在距离西宁40公里的互助县,大大小小寺院散落在山间,山影松涛,红墙金顶,美若仙境。

    佑宁寺的堪布是个转世小活佛。

    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寝,忘年相交。

    小活佛偶尔会对成子讲一些不可思量的话,似开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

    他说:以前已经活得够着急了,这辈子就别那么着急了……

    小活佛只有10多岁的光景。

    成子的销售业绩越来越突出,几乎快成了个小小的业界传奇。

    后来他升职了,但同事的庆功宴没来得及摆,他迅速辞职了。

    然后是散尽家产,是真的散尽家产。

    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佑宁寺出家,但他没走出那一步。

    成子和我一样,虽浪荡藏地多年,却始终没有受过任何密宗的灌顶,他和我一样,从热爱藏地文化,到喜欢佛教文化,到倾向于亲近佛学。当年简单地了解了一些基本知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故而一直没皈依密宗。

    成子没当喇嘛。

    但他确实是被度走了。

    他在佑宁寺时结识了一位汉地僧人。

    巧得很,和我后来的经历一样,这也是位汉地来的行脚云游僧。

    僧人其貌不扬,却威仪俱足,此比丘游历四方,遍访名山大川,随身布囊内藏各地名茶,所经之处若有佳茗,必采而贮之。和尚喝茶,不喜斗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静。

    僧人平日讷言讷语但为人和善,秉佛训过午不食,终日不倒单,是位禅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随缘点化,遇到有缘人,会由茶入禅,举杯间,三言两语化人戾气。成子对他一见倾心,心甘情愿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随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僧人河北人,五十七八岁的光景,几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车祸,只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世间。他剃度于赵县柏林禅寺净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职于茶科所,本就是位业界颇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万缘放下,唯钟情那一杯茶。

    他教成子选茶、品茶,系统地传授成子茶艺茶理,成子从他那里承接的茶道古风盎然。

    成子潜心追随云游僧人,四处挂单,缘化四方。

    他数度跪倒在僧人面前,表示希望剃头受戒。

    僧人总是不置可否,偶尔会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着什么急呢……

    说的,和佑宁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辙。

    僧人禅净双修,成子求教参话头或呼佛号,他告诉成子去念在藏地家喻户晓的观自在菩萨心咒就好,于是成子伴着师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饮名泉,访茶农,寻野僧,游历天涯。

    如是数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绵绵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个问询,开口说了个偈子……

    念罢偈子,比丘襟袖飘飘,转身不告而别。

    成子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半乾坤袋的茶还在肩上。

    僧人没教他读经,没给他讲法开示,只教会了他喝茶。

    然后就走了。

    成子没回甘肃,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产普洱的彩云之南。

    僧人曾带着他遍访过云南诸大茶山,带他认识过不少相熟的茶僧茶农,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庙,渐把他乡做故乡,淡了最后一点重返青海的念头。

    他给小客栈当管家,去小酒吧做跑堂,去拉面馆打工,当司机,攒了一点钱后,成子在丽江古城开了一家小小茶社,他此时隐隐是爱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没做什么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块松木板,上书二字:茶者。

    小茶社窝在巷子深处,游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够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够他自由自在静心喝茶。他从与师父相熟的茶农处进茶,有一搭没一搭卖卖滇红卖卖普洱。

    过往的那些多彩激荡的岁月恍如隔世,自此,他只是一个茶者了。

    ……

    2012年的春节,我在小石桥卖唱,唱的正是那首《没皮没脸的孩子》。

    他拎着一捆青菜走到我身边,驻足……安安静静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离我们上次拉萨的分别,整整一千五百多天过去了。

    ……

    一年后,2013年春节。

    我又去丽江过年,跑到他的茶店让他泡茶给我喝。

    他送我一只奇妙的杯子,说以后专门留给我用,那只杯子是仿钧窑的,雨过天青云开处的釉色,开片开得如莲花一般,煞是好看。

    我想和他聊聊天,怀怀旧,可每抿一口茶,就冲淡了一点讲话的欲望。

    两个人默默地对坐着,从午后喝到黄昏,紫鹃、冰岛、宫廷……一道接一道的好茶。

    路人嬉笑打闹着路过我们,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

    成子收养了一条小小的哈士奇,起名叫船长。

    船长在旁边挤来挤去地冲我伸舌头,蹭了我半身狗毛,我盘腿坐着,袅袅的茶烟屡屡让我想起仙足岛清晨的水汽,和大昭寺门前的煨桑。

    成子泡着茶,依旧是一脸多年未曾退去的高原红,左边墙壁是孙冕给他题的“茶者”一词,右边墙壁是陈坤给他写的“悟生”二字。

    金黄金黄的黑唐卡在幽暗的小屋里闪烁着熠熠的光,那是一幅藏文坛城百字明,画唐卡的人是成子茶社的小伙计,对成子恭敬而亲切,那是一个皈依了格鲁巴的昆明男孩子。

    成子,快十年过去了,那么爱折腾的你都已经拥有了让我遥不可及的成长和宁静,可我呢,还是那个没皮没脸的孩子,这让我羡慕,凄惶,以及委屈。

    成子,如果多年前纳木错的那个雪夜,你我就坠入了那万丈深渊该多好,如果生生世世累世累劫我们都是在年轻时就莫名其妙地死去该多好。

    成子,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时期,有一天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放了一个屁,我们拿帽子扣着脸,在下午三点的拉萨阳光里笑得死去活来。

    那种酣畅淋漓,可能你已经不是很想再要了,那种酣畅淋漓这些年我再也找不到了……

    成子忽然开口说:大冰,把烟掐了再喝茶吧,滋味会更好一点。

    成子,你可还记得大昭寺广场前你递给我的那支兰州?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抽兰州,黑的。

    好的成子,喝茶喝茶,我不说话了。

    2013年的春节,两个33岁的男人对坐着,泡茶,喝茶。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醉茶,晕晕的,轻飘飘的,好似要飞起来。

    我用手指蘸着茶汤,在他的茶桌上写字:

    壶嘶乱香

    茶酽观色

    杯新嚼齑

    水到曲成

    ……

    我说:成子成子,你看你看我的行草写得怎么样?

    早春的滇西北干燥无比。

    水渍瞬间就蒸发没了。

    《开花,结果》

    词曲:小屋江南分舵——蠢子(陈鹏)

    人生无常,总要面对各种人和事

    虚伪,恶意,小人心难免,在所难免

    若想人不知,你莫为

    善始善终方得善果

    以诚相待可得人心

    心存感激,平常心

    人生亦是如此,得则喜失则忧

    胡说八道,哗众取宠,卑鄙无耻,臭不要脸

    若想人不知,你莫为

    善始善终方得善果

    以诚相待可得人心

    心存感激,平常心

    心存感激,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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