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南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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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小南京和路平的故事,也逃不过相忘和永别。

    我当她是过客,并不和她深交。

    ……直到那场从天而降的逃亡。

    我又不是所谓的好人,当个好人应该保持怎样的崇高,我果断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身旁有些坏人,不是一般地坏。

    坏得特别特别地好。

    (一)

    7年前,路平生了个孩子。

    不是女儿,是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小鸡鸡很大,路平说是遗传。

    路平给他起名叫“路过”。

    我说:你给宝贝儿子起的这名字,实则是你自己半生的写照。

    他说:我希望是我儿子一生的写照。

    这他喵是亲爹该说的话吗?没见过这么咒自己亲生儿子的。

    路过第一次剃胎毛的时候就被剃成了个莫西干头,奶里奶气的浮夸,这归功于他那头奇葩的妈妈。一直到今天,我都没琢磨明白路平的终结者咋就会是这个叫小南京的女人……

    这俩人太不搭了,路平闷声不响是块倔木头,小南京点火就着是束大烟花,俩人性格反差不是一星半点儿地大,居然就成了一对了,居然就那么过在一起了?

    他俩几乎可以算是跨物种的结合好吗……

    我印象里人家其他秦淮河畔的女子都是轻声慢语柔美娇憨的,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

    多动人多温婉多可心多含蓄多江南风致……

    可小南京不同,此货是头彪悍的女人,听她说话像被微冲扫射,看她处世行事好似冒蓝火的加特林。

    我见证过她诸般恶行。

    说她是路平终结者一点儿都不夸张,那么低调腼腆的路平,在她面前绝对不敢挣扎,她敢一把揽过他来当街舌吻,吻得有滋有味的,羞得一旁卖玉米的纳西老太太差点儿一跟头仰到河里去,我亲耳听见个老太太用纳西普通话形容她:阿巴巴巴,这个女人好生猛的嘎……

    也难怪老太太受惊,小南京那时候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吻起路平来好似熊猫啃竹子……

    嘁哩喀喳,啧啧有声。

    吻就吻嘛,出那么大声音干吗!

    小南京不难看,怀孕之前基本属于上杂志封面也不寒碜的那一类标准美女,性格虽麻辣,但勉强还算说得过去。

    怀孕之后完了蛋了,仿佛石灰坑里卤过一样,一下子从麻辣变巨辣,颇具攻击性。

    她护犊子一样维护路平,谁敢招惹路平她辣谁,但凡有人轻蔑路平,她挺着肚子挽袖子,高跟鞋脱在手里随时准备抡圆了当钉耙。

    她怀孕时也是穿高跟鞋的,红色的,朝天椒色的,铁跟儿。

    路过落地以后,她彻底没救了,成了一罐儿辣椒防狼喷雾。

    路过毛发重,眉毛连着头发,一岁时就隐约可见络腮胡子,但凡有人敢说这孩子长得老相,她一秒钟不犹豫张嘴就骂娘,说长得成熟也骂,说长得威风也骂……说长得真可爱也骂,因为没有具体夸一夸可爱在哪儿。

    她眼里是看不见那些绒毛儿的,和所有当妈的人一样,认为自己的孩子总是漂亮得无以复加。

    有一遭我抱着路过玩儿举高高,趁人不备,摸出电动剃须刀给路过刮胡子。

    剃须刀刺啦啦刺啦啦,哎呀我滴妈,刀片切割毛发的声音清晰入耳呢!

    那个剃须刀很贵很好用,后来我每次路过那个水塘,总会缅怀一下……

    小南京给扔进去的。

    那天小南京拉着汽笛冲过来,像列高铁一样撞在我后背上,她蹦起来捞我的脖子,用裸绞的姿势在我后背上挂着。

    我缺氧了:你给我松开……

    她号:呆×!把我儿砸给放下!

    她张嘴闭嘴的常用语就仨:我老公,我儿砸,还有一个词是“宝宝”,也喊老公也喊儿子,完全不忌讳旁边有没有人,也完全不照顾客观事实——两个宝宝其中的一个已经快40岁了,面如树皮,胡子拉碴。

    我偶尔和他们一起吃饭,每每她一喊宝宝,我就饱了。

    宝宝倒是镇定自若,一碗接一碗地吃着,黢黑的脸上黢黑的胡楂儿。

    她眼里是看不见那些胡楂儿的,和不少女人一样,自己的老公总是帅气得天经地义,可爱得无以复加。

    小南京爱撒狗粮,且撒得天女散花。

    我很不幸,屡屡沐浴在狗粮雨中暗咬银牙。

    路过出生后,我去送红包,目睹了一个月子里的女人所能企及的最高级别的膨胀,她用鼻孔眼看我,膨胀得嘞,仿佛她生的不是孩子,而是迪迦奥特曼,一生出来就拯救了地球的那种。

    她歪在床上扬扬得意地喊:你,喊我嫂子!

    再怎么说咱也是混迹滇西北十几年的老字号,辈分在这儿摆着呢,什么嫂不嫂子的,还鞋子袜子叉子铲子呢……

    我说我不喊!

    她说你要是不喊你就是个呆×。

    她扒拉襁褓,找小鸡鸡,冲我瞄准,嘴里念叨着:儿子,替你妈滋他!

    我落荒而逃,自此对全体南京女人肃然起敬。

    小南京逼我喊她嫂子是有原因的,她不说我也明白。

    放眼古城,完整见证了路平过往的数段感情史的,连我在内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再彪悍的女人也需要存在感,也需要通过存在感找安全感,小南京在乎路平,在乎路平对她的认可,进而延伸到在乎路平身边的世界对她的认可。

    她的张扬和强势,或是害怕我们拿她和前任做比较吧,嗯,看来内心也住着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女孩。

    小南京和路平的故事,是典型的滇西北传奇,也是这个旅游景区烂大街的艳遇故事中,罕见修成正果的。

    所谓艳遇,大多源自器官冲动,罕有真正的爱情。

    我从不写艳遇故事,但很乐意记录一下这段莫名其妙的爱情。

    (二)

    小南京在国际大都市南京开服装店,和民谣歌手路平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她有自己的商场专柜,代理了数个品牌,手底下养着一堆娘子军,是个女强人型的时尚大萝莉。

    此类中高端女光棍儿我认识不少,她们擦SK-Ⅱ戴卡地亚喝依云,但也爱吃驴肉火烧和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有时候去街角买个烤地瓜都打扮得像要参加婚礼当伴娘一样,有时候参加婚礼都穿得和刚逛完超市一样。

    她们不靠男人养,反正自己能挣钱也舍得给自己花钱。

    经济上的独立,养成底气再演变成胆气,让她们几乎都不怎么迁就男人的审美。故而,她们在气质上普遍带有一种彪悍的性感。

    她们不算典型的物质女人,但也肯定算不上庸俗的小市民。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往往这样的女人是最不缺人追的。但这样经济独立又热爱生活的女人也是不好追的。但喜欢迎难而上挑战极限的男人又是层出不穷的,但小南京又是简单彪悍的……

    于是乎小南京单身了很多年,眼瞅着从大萝莉快变成大御姐,合适的人始终没出现。

    她貌似也没多在乎,一个人傻乐傻乐地把明天穿什么衣服看得比明天和谁约会重要。周围的人好心给她安排相亲吃饭,她和男的抢着买单,还送人家店里的打折卡。

    她一脸坦荡,说:回头记得领着女朋友来买衣服啊。

    男的哭笑不得,脸儿绿了又蓝。

    那时《非诚勿扰》刚开始录制,有外联编导觉得她漂亮又有个性,邀约她报名录节目,让她一顿“呆×”给骂跑了。

    她掐着腰站在店门口冷笑:你看老娘是那种着急嫁人的人吗?啊呸!身后一堆小女员工崇拜地鼓着掌,有的还热泪盈眶。

    家人以为她心大,宁缺毋滥坐等金龟婿。外人认为她是看透了,不指望在男人身上找安全感。

    直到有一天,她从云南旅游回来。

    本不过是一次乏善可陈的短程旅行,本来坐完索道吃完粑粑拍完比着两根手指的照片就可以撤的,但鬼使神差地,小南京想出去散散步。

    穿着高跟鞋扭啊扭,居然就从四方街扭到了五一街的尽头。

    她累了,想找地方歇歇脚。身边有个小酒吧的台阶看着还挺舒服,一屁股坐了上去。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来开门,头也不抬地跟她说:

    要不您进来坐吧,别坐这儿了,昨天有只狗在这个位置拉了屎……

    她白了他的背影一眼,觉得这个男人穿得真土,起身准备走……鬼使神差,又转身走进这个小酒吧,她有点口渴,想喝点儿东西。

    她当时肯定不知道,距离自己人生翻天覆地的转折,只剩最后两分钟倒计时。

    她走进酒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男人在埋头调琴试话筒,她说:来瓶冰红茶。

    男人说:麻烦您自己拿吧,我这儿正忙着。

    她喝着冰红茶,觉得这个老板真他喵不会做生意,琢磨着要不听完一首歌就走,不然浪费了这15块钱。

    那个男人抬起头,开始唱歌……

    第二天她回了南京,失魂落魄地在机场出口,差点儿被偷了行李。

    店里的员工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连着一个星期没心思换外套。另一家店的员工纳闷地接过她给的一张音乐光盘,她说:从现在开始,只能放这个音乐。

    员工收起林俊杰陈奕迅五月天凤凰传奇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路平的音乐在南京某条精品购物街上响起。

    来往客人疑惑地瞅瞅店里的商品,又听听音乐。

    员工说姐啊,半个月了老放这么催泪的歌儿,客人都不上门儿了,咱还做不做生意了,姐你怎么了啊?

    她冲人家吼:啊呸!生意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爱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继而哗然,接着瞠目结舌地看着开窍后的小南京拖着两大箱子衣服回到云南。

    她的杀伐决断那叫一个干脆,没人知道她是为了一个土了巴叽的男人而毅然决然。

    好吧,当时连路平自己也不知道。

    ……

    小南京用了什么方法迅速终结了路平,这是个谜。

    小南京和路平相爱后,很避讳说起这一段儿,一提到就脸红。

    她习惯说是路平主动表白,但关于谁壁咚了谁推倒了谁含糊其词,问急了就骂人呆×。此事很蹊跷,以我对路平的了解,弄死我也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会主动出击的宝宝。

    但路平默认,反正现在小南京说什么他都默认。

    据可靠消息,私底下两人的生活也非常和谐。

    路平和小南京在一起后青春重焕,各项能力突飞猛涨,创造了2小时20分钟的体能纪录。让人不仅对他,也对小南京肃然起敬。

    除了体能方面,大家对小南京的音乐天赋也赞许有加。

    据说她的高音儿很不错,跌宕起伏变幻莫测。

    当时有人耳朵里塞着棉花掐着表算的时间。

    此条消息的可信度极高,我就不说是谁爆的料了。

    小钟的房间在路平房间的旁边,小钟是个好人,从来不打诳语。

    小植的房间在路平房间的隔壁,小植也是个好人,也从来不打诳语。

    我的房间在路平房间的下方,我不算是个好人,但也从来不打诳语。

    反正路平现在是个幸福的男人,不仅吃饭有人管了,穿衣服也有了人管。

    小南京把爱自己的劲头儿转嫁到他身上,迅速把他捯饬成了五一街男装潮流指向标。两个人每天走秀一样变着法儿地换衣服。

    我喊路平上街卖唱,她说等会儿,我给我们家老路换身行头。

    我喊路平去吃消夜吃烧烤,她说等会儿,我给我们家老路换身行头。

    我有回忍不住问她:小南京,路平是你的洋娃娃吗?干吗呢这是?玩儿穿衣服的过家家吗!

    她说,她男人,她爱怎么打扮怎么打扮,外人瞎操什么心?再瞎操心,以后别老厚着脸皮来借他们家洗衣机!

    日复一日,路平变成了个很洋气的业余华侨,三个月穿过的衣服比他三十年来穿过的都要多。且不仅不用花什么钱还能挣钱,小南京搞了那么久的服装行业,总有办法把她和路平走秀穿过的衣服再加码卖出去,她甚至专门为此开了个淘宝小店。

    那时候还没有网红经济模特店,嗯,这家伙应该算是初代。

    小南京是个很小气的女人,很提防女客人。

    但凡有单身女客人来访,她便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各种目光炯炯,各种凌然傲立,各种正室大奶范儿。

    人家女生未必都像她那么重口,未必喜欢路平这种长相资深款,她却把每一个都当贼防着,生怕路平被惦记了。

    漂亮的上海女生说:我点一支啤酒……

    她说:我们家啤酒论瓶不论支!

    温柔的成都女生夸:这个老板唱歌不错哦。

    她说:那是因为音响调得好!

    东北女生问:你们营业到几点啊?

    她立马跳起来吼:你想干吗?到几点都是跟我回家!

    有一次,来了两个温柔漂亮气质优雅的台湾妹妹,静静坐在舞台前听歌,每首歌的间隙都会礼貌鼓掌。路平低着头弹唱,偶尔会颔首微笑着致意回礼。

    此时的小南京那叫一个咬牙切齿面容狰狞。

    她绕到舞台侧,伸出爪子飞快地挠了我一下,低声说:大冰,上!

    啊?上什么上?

    她恨恨地说:你没见你兄弟有难吗?!

    我瞎,我看不出我兄弟难在哪儿,但出于善良的本质,还是拎着啤酒硬着头皮坐过去,很诚恳地说:老板娘怕老板喜欢上你们,派我过来四两拨千斤……

    她们笑了,自我介绍叫诗雯和Kiti。

    我们聊得很开心,诗雯还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都是些热辣沙滩照,还有结婚照。

    诗雯和Kiti来自台湾,两个人已是已婚人士。

    好了,警报解除,我迅速就接受了这一让人略感遗憾的现实,喊小钟拿酒过来我请客。

    小钟颠颠儿地跑过来说:老板娘下令了——她请,未来几天二位可以在D调酒吧免费畅饮。

    我扭头看吧台里的小南京,她正善解人意知书达理地,向这个方向微笑着。……我他喵!

    我他喵由衷地赞叹她超人的听力。

    小南京很爱路平,但实话实说,我不看好他俩。

    不论后事如何,她和路平的缘起是太典型的艳遇故事了,典型的滇西北艳遇都是花火,烧得越炙热,越易见灰烬,灰飞烟灭在这座古城中。

    这座奇异的古城。

    小南京经济独立,习惯了都市生活,我不信她真能习惯这座古城里箪食瓢饮的清贫。

    以她过往的职业履历,她能沉下心来打理一家破破烂烂不挣钱的小酒吧?

    或许她和那些蝴蝶般的女人无二吧,只是来采集点儿新鲜的故事,过过当老板娘的瘾而已。我不信她有决心和恒心去真正面对这座复杂的古城。

    ……

    对这座古城浸淫不深的人们总习惯把这里夸成世外桃源,幻想这里一切都是云淡风轻,误以为这里没太多尔虞我诈,只有闲云野鹤白云清风。

    又或者,他们走另外一个极端,张嘴就惋叹古城的商业化,民风糜烂,纯粹不再,情欲纵横!

    其实真的看清这里了吗?

    十几年的往来盘桓,当下我不夸它也不骂它——本质上,它和你我的家乡又有什么不同?

    若说此地神奇,谁的家乡又找不到神奇之处呢?

    不论大理或丽江,若非要细述滇西北的神奇,窃以为,显性上是因其对多元价值观的包容、对各色游子过客浪人散人的收容——自负又自卑的本土文化和自恋又自渎着的游民文化在这里互为寄生,放纵和深邃交织在一起,迷人的分裂,迷人的融合。

    它自我构架了一个现代版的稷下学宫,却是不规避世俗烟火的,自我酝酿了一座真正国际性的城邦,却懵懂而促狭地自我解构。

    若用拟人化的修辞,在我心里,它是个貌狎实狷的孩子气的老人。

    深一点的层面,这个地方有心无意地吸纳、生产着一种凌驾于世俗审美之上的大巧大俗。重建审美后带来的欢愉,有心的人皆可于此体验得到。

    我们是黑白灰世界里碌碌半生的一群人,有心破局,无缘觅境,偶然遭遇一个貌似可以重建光谱排序的地方,当然会心动,自然会钟情。或许正因如此吧,很多人会驻足此地真的假的散发扁舟,也有人会流连此地或沦落此地,真真假假地爱它胜过爱自己的故乡。

    另一层面,它的神奇,构架在其独特的江湖属性上。

    当下的中国,古风江湖早就荡然无存,都市的节奏太快,只容得下精致,唯在滇西北地,还能寻摸出那点儿久违的粗糙江湖。

    天高皇帝远,这里素来是方映山映月,却又深不见底的江湖。

    人海即江湖,个中有恩义,亦暗潮涌动,这方江湖边自我建筑边自我修复,甚至缜密地预留了自我毁灭涅槃重生的种子。

    鱼龙混杂的古城,纷繁复杂的江湖,十年滇行,我迷恋这个江湖,亦可窥见月阙风摧的那一天,但不确定能驻守到涅槃的那一日。

    故而,我把大冰的小屋的招牌特饮起名为:相忘于江湖。

    也就是说,随时做好准备,和它永别。

    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小南京和路平的故事,也逃不过相忘和永别。

    我当她是过客,并不和她深交。

    ……直到那场从天而降的逃亡。

    事情来得很突然,路平需要跑路了。

    (三)

    路平经历的是一场很奇怪的逃亡,无妄之灾。

    那时候D调酒吧生意清淡,为谋稻粱故,他还需日间卖唱街头。

    路平铁嗓子,颇受看客欢迎,围观的人多了,难免有酒鬼游客扒拉开人群挤进来看。

    酒醉的人有种奇异的存在感,仿佛醉酒了即是拥有了某种特权,可以肆无忌惮妄语乱言,加之你不过是个流浪歌手罢了,就评头论足你了怎么着?就欺负你了怎么着?你一个街头撂地的而已,也配和我说尊严?

    平日里也就罢了,能忍也就忍了,那日那群醉鬼强行点歌不成,认为没了面子,脚踩翻琴盒,污言秽语地诋毁了路平的唱功。

    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凝重起身,放好吉他。

    对方见他有作势要动手自御的意思,一下子集体暴怒,一个流浪歌手还敢和穿博柏利衬衫的还手?你也配?!你也不看看我们多少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都是什么来路?

    于是有的指着鼻子来抓领子,有的伸腿踹向他的下身。

    打街架的要诀不过是以强凌弱……可惜路平当年是野战军的军事标兵。

    他膂力过人,一个右摆拳KO了对方,又一个上来,又一个左摆拳……

    不说当下,只说当年。

    当年很多在古城挨揍的游客,大都自认为在自己的城市有着不菲的影响力,要么有钱要么有权,甚至朴素地认为这种影响力可以绵延到云南。殊不知在这方化外之地耍横的,只会遭遇更朴素的丛林法则。案例不罕见,光我知道的就有某省长家的衙内、某国家队的体育明星、某老谁家那小谁……

    估计当年在来古城之前,他们不知道挨揍的具体滋味是什么。

    短兵相接后,挑衅者们一个托着下巴跪在路边淌口水,一个仰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剩下的几个左一个右一个地打着手机搬救兵。其中一个蹲下来,掰开肥肉,探了探那人的脖子……忽然脸色大变。

    打死了?

    周围的人皆心头一凛,路平转身疾走。

    是否被群殴下的防卫过当已不重要,谁先动手也已不重要,死人了!

    时逢年底严打,路平被剃光头戴脚镣关单间已成定局,并无什么悬念,等着他的是判刑,然后行刑。

    考验小南京的时候到了。

    这种关头,多少结发夫妻都不得不忍痛各自飞,何况只是浮云一朵的小南京。再怎么说,她也是个生意场上精明无比的女商人,利害得失间的权衡一定比普通女生要来得理性,她的离去几乎已是定局。

    小南京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她第一时间买了离开的票。

    ……

    小南京买的是两张票。

    她来的时候拉了两个大箱子,走的时候一个都没带。

    所有的漂亮衣服都丢下了,她腾出手来帮路平拎乐器,路平夺下她手里的吉他箱子丢开,她又去捡了回来,固执地双手拎着。

    听说路平本来也想把她扔下来着,未遂。

    两个人带着三把吉他离开了丽江,任何联系方式都联络不上他们,自此消失了很久。

    ……

    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二的女同桌,她有一对海咪咪,喜欢发花痴,最大的梦想是回到古代,把处女之身献给一个通缉犯,陪着人家亡命天涯。

    后来她嫁了一个搞金融的青年才俊,2007年股市崩盘的时候,义无反顾和人家离了婚。

    据说很多姑娘都犯过亡命天涯的花痴,但大部分会在成年后痊愈。

    这个叫小南京的女人敢真走出这一步,着实让人惊叹。

    她难道不知,这一跟,自己就变成了从犯?

    那段时间,我在内外蒙古游历,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机,事发后一周才得到这个消息。回到济南后,火速联系了一家相熟的律师事务所,咨询了相关量刑标准,预约了律师服务。并找来家政打扫了房间,一直等着路平给我打电话。但他始终没联系我。

    那个律师朋友说:他是怕连累你,你有个仗义的兄弟。

    路平他仗不仗义我这会儿不在乎,但他那个粗口连篇俗里俗气的女人,却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姑娘。

    我想象着他们颠沛流离的样子,东躲西藏,雨夜相依,穷途末路时路平弹吉他给她听……两个人推让着,分着吃最后一个烧饼。

    不行了,不能想也不敢想了,鼻子酸了。

    小南京啊小南京……

    自此,我再不敢把他们两人的相爱说成艳遇。

    (四)

    日复一日音信全无。

    我很想路平,托缅甸的江湖弟兄找他,和去往柬埔寨的朋友也打过招呼,但始终没有他的消息,躲哪儿去了呢?

    我和路平多年前有个在珠穆朗玛峰脚下的定日县城开酒吧的约定,我怀疑他是不是借道藏地,遁去了尼泊尔呢?但常驻加德满都的朋友说,从没见过一个西安口音的驴脸流浪歌手出现。

    路平素日里待人亲厚,他的消失让一干朋友都很揪心。

    有个叫老兵的朋友攒了一笔钱,说回头路平落网了,用来帮他打官司。

    有个叫靳松的朋友把事发现场临近的商户都磨了一个遍,找证人,搜集自卫证明。

    那时候不止我一个人在暗自找他。

    也不止一个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挺他。

    有个戴着眼镜的歌手背着吉他赶来,从外地来。

    那个歌手走进D调酒吧,背着吉他,站上舞台。

    那时候房东已经打算乘虚而入,趁路平跑路时毁约,但因为那个歌手的驻唱,路平跑路的日子里,D调运营正常,并未歇业或倒闭。

    那个歌者是友情驻唱,食宿自理,D调的运营收入他分文未取。

    他和大家不熟,却也是路平的朋友,事来挺身出,事了拂身去,颇有古风侠气。

    据说他来自南京。

    ……

    南京南京。

    初夏的时候,我去南京公干,一个人坐在玄武湖边喝汽水。

    如果路平和小南京还能联系上就好了,小南京一定会用吵架一样的语调告诉我该去哪家店吃最正宗的鸭血粉丝汤……

    我坐在湖边想念了一会儿老朋友,闲极无聊,拍了张照片发了条乱七八糟的微博道:

    我本无家更安住,朝辞白帝彩云间,故乡无此好湖山,玄武湖水咸不咸……

    没多久,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里说,你现在打车来虎踞北路的话,还赶得上吃点儿剩菜。

    发信人,他喵……小南京!

    ……

    时隔半年,我在国际大都市南京的一家兰州料理店里见到了我的兄弟路平。

    和一对逃犯贤伉俪共进晚餐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双方本着和平共处睦邻友好的原则,展开了愉快的会谈。

    席间,我礼貌称赞道:

    路平你娃太了不起了,你俩吃什么吃的?都胖成这副熊样儿了?

    路平嘿嘿嘿笑着,说:

    你仔细看看小南京的肚子,她现在是个有内涵的女人。

    我哎呀一声乐出来:

    恭喜啊!俩逃犯,亡命天涯的路上还不忘干革命抓生产。

    小南京咋咋呼呼地说:

    我们直接回的南京啊,没亡命天涯啊……

    你们一直住在南京?

    是啊,住我家里。

    我很礼貌地擦了擦冷汗,由衷慨叹道:小南京,你是个呆×吗?

    ……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条对窝藏罪的规定为:

    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小南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冒的是什么风险,但她铁了心要有难同当。

    不是没人劝她放手离去,她都给骂回去了,别人好心她当成驴肝肺,她骂:你这么想,就不是人!

    小南京怕路平被抓住后枪毙,害怕他撒手人寰驾鹤西去而无骨血遗世,故而非要给他生个孩子。路平不从,她就来硬的……

    我见到他们时,小南京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此等事宜,是非等闲女子能为敢为之的。

    这让我想起一段历史。

    十九世纪初,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

    十二月党人身为贵族,却为废除自身的贵族特权,为社会的进步而斗争,彻底地背叛了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背叛了他们曾经捍卫的那个制度,自觉地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历史的趋势联结在一起,献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这是令人十分钦佩的。

    然而,更令人钦佩的,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行为。

    起义失败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还专门修改了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

    出人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

    尼古拉一世紧接着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做出了限制:

    凡愿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

    这一法令的颁行,无异于釜底抽薪,这意味着这些雍容高贵的女性将永远离开体面的生活,离开襁褓中的孩子和至亲好友,告别昔日一切理所应当的辉煌。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些高贵的女人了,她们接二连三义无反顾地去往西伯利亚,去到她们丈夫的身边,并陪着他们死在那里。

    其中一个叫穆拉维约娃的妻子说:

    为了我们的爱情,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为了获得这份失去一切的机会,她斗争了一整个月。

    美丽的法国姑娘唐迪在巴黎听说前男友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申请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几经周折,她得到了这份赴死的许可。他们在牢狱中结了婚,几年后,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对异国情侣倒在了西伯利亚的茫茫荒原上,人们收拢她斑白的头发,回忆着短短几年前的她曾是多么明艳动人。

    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是她们中第一个在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当她在前往西伯利亚的路上经过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有一个深深倾慕着她的诗人也在场,两年后,诗人根据她的经历献给她一首长诗,叫作《波尔塔瓦》。

    这个诗人名为普希金。

    十二月党人妻子中最后辞世的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说过一段话:

    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里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是哦,她们哪里是什么女英雄,她们只是忠于爱人罢了。

    她们未必懂得丈夫们所为之舍生取义的理念和目标,但她们肯摒弃浮华肯用生命去懂得什么叫作爱情。

    小南京读书不多,俄国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故事,她一定是不知晓的,但她无意中却步了先人之后尘,她不是贵族,却几乎称得上侠女,并非藐视法律,只是死忠于爱情,在伴君遁天涯这件事儿上,她迸发的侠气和周遭的烟火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谓时穷节乃现,总要到末路时,方能看清人与人之间的恩义情义。

    所以,路平和小南京的故事,真的是关于艳遇的吗?

    很高兴,我终于没有打破那个不写艳遇的规矩。

    热衷于所谓艳遇的人们习惯把彼此当作过客,既然是过客,就没什么为之驻足的道理。

    可路平说,如果方向一致,两个命中注定要结伴同行的过客是不会擦肩而过的。

    那是什么样的方向呢?

    携手同行的又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路平给这个腹中孩子起名叫路过,小名过儿。

    我起初不懂这个名字的寓意,后来越品越有滋味。

    (五)

    最后说说此段公案的尾声。

    路平没被枪毙。

    一直到过儿落草,都没有警察叔叔拿着通缉令来抓路平。

    这让路平和小南京很奇怪,也让我们每一个朋友诧异无比。

    后来辗转打听到——原来根本没立案,因为那天根本就没人就此事报案,虚惊一场而已。

    更奇妙的是,很久之后听说,那个躺尸的哥们儿只是被路平揍晕了而已,躺了一会儿就自己起来吐酒去了。

    不仅没死,而且听说颈椎病还得到了缓解。

    好了,双方都逢凶化吉都大吉利市。

    我曾建议小南京给那个挨揍的人立个生祠牌位,我说:俗话说试玉要烧三日满,某种意义上他帮忙加了一把柴,不然我们怎会有缘得见你小南京的真本色。

    小南京给路过喂着奶,笑笑地,慢悠悠地说:大冰,你还是不肯喊我嫂子吗?

    我坚决不肯,她果断掰开过儿的腿,道:

    儿子,瞄准了,替你妈滋他!

    我撤进吧台里,和路平并排趴在吧台上,抽烟、喝茶、听歌。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D调酒吧,小音箱的声响沙哑低回,如纱如雾,缓缓铺陈在身上。

    此刻的古城一点都不喧嚣波荡,一天中难得的风平浪静。

    我记得路平那天放的是他朋友的歌。

    就是那个在他逃亡期间曾经来D调友情驻唱的来自南京的歌者。

    昨天在梦里,我又看见你

    宝贝,他们说我不爱你

    你拥有我的,不只是今夜

    可是,你比我,小了6岁

    ……

    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爱你

    宝贝,人和人,一场游戏

    ……

    我愿意为你死去,如果我还爱你

    宝贝,我也只能,这样为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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