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懂得爱情的转瞬即逝,婚姻的机关算尽,到最后我只剩下工作,而经历过於继远的忽冷忽热,我才知道工作也来之不易。吃一堑长一智,上司今天可以和你含情脉脉,明天热情冷却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扫地出门,他们仅仅是为了避免尴尬,而你却流离失所。
我相信陈正卿不会这样无情,但也许到最后为避免尴尬主动辞职的会是我。跟於继远未始即终的恋情让我丢了那份工作,对于这份新工作我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我朝后躲了躲,温柔地看着他:“我很珍惜这份工作。”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在陈正卿眼中一闪而过,他的手松开我的肩膀,后退了一步,给两个人一个可以正常交谈的距离。他一定看出了我脸上的坚决。
“是不是如果事先知道我在这家公司,你就不会来了?”陈正卿问。
我没有想过这个如果。这是一份好工作,不过如果事先知道陈正卿会成为我的上司的话,我会犹豫。因为毕竟这个人是在我心里住了很久的人,就算我已经把他从心里清扫出去了,可是他住过的那个地方,还留着他的痕迹。
陈正卿的出现,带着他的好,把我尘封的记忆又拽出来,让我看到当年那份单纯的迷恋。
“不惜代价的感情会让人受伤,在地位不平等的时候,受伤的从不会是处于高位的那个。”我说。
他如预料中那样退回了“安全区”:“我知道了。”用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口说,“恭喜你谈成一笔大单,也感谢你缓解了公司的财政危机。你会得到你应得的,这是合伙人的承诺。”
内心的冷漠匹配不上外表的强硬也是缺点。
是我要求拉开距离恪尽职守,但当他真的表示赞同、付诸实践,却还是戳了一下我的心。
我们部门的业务繁忙起来,加班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和陈正卿却交集减少,一方面他不是我的直属上司,另一方面他也许在刻意回避我。这与当代生活的一贯风格十分吻合,即便住在同一层楼,我和邻居也半年不得一见。
陈正卿在我的世界已经简化成一个抽象概念——群发公务邮件最后的落款。
唯一留给我的遐想空间是,当我把一天的工作处理完离开公司,总会在经过他办公室时习惯性地瞥一眼,十天中有九天他都还在加班。
这不稀奇,我们整个公司每天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一直是合伙人,吴总的办公室也总是亮在楼层的另一角。
这一天是九天之外的那天,本也不稀奇。
灯依然亮着,人却不在,我不由放松了神经,步履缓慢,这使我能够适时看见玻璃墙上的黄色便利贴。
好奇心促使我走近一点。
上面留着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先回去了,你进来吃盒冰激凌,在小冰箱里。”
我愣了两秒,四下张望,现在是午夜一点,走廊里的灯关了一半。我确定以及肯定如果陈正卿已经下班,那么公司就只剩下我和值班保安了。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打开小冰箱,里面存着一些常备的饮料和酒,只有一盒小小的哈根达斯孤零零地待在其中,是我爱着陈正卿的时候同时爱的口味,它让我在那个夏天骤增十五斤,也让我在今晚确信这张便利贴和保安没什么关系。
我窝在他的沙发里吃那盒冰激凌,心中悲喜交织。
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他那么聪明,永远能看透我,明悉我的真心和妄言,任由我固执地赌气选一条歧途,但在不远的路口等着我,甚至还撒下许多面包屑。
很高兴时隔几年,他没有变成一个动辄送奢侈品或是滥用公权来笼络傻白甜的霸道总裁,他就是他,始终洞悉人心且胜券在握。
而我却不能和他在一起。
苏州也不算太大,如果常住在那儿,可能很快就能有所收获。但我没有那么长的年假,陈正卿也不会提议让我把年假都消耗在他的家事上,我们不得不每个周末在上海、苏州之间往返,简直陷入了持久战的深渊。
我们在车上不能总是沉默,却又总是不小心变得亲密,继而得警觉、重新划定界限、分散战场,然后彼此心照不宣。这比舟车劳顿更折磨人,到最后我们都有点殚精竭虑。
好在回报令人欣喜。
我们海底捞针般寻访福利院,查找二十几年前的一切音像资料,听遍其中幼童吵吵嚷嚷的声音,同时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做个丁克。
啊,这不是回报,只是意外收获。
回报是在一家福利院,我还没听音像资料,就看见了点歌的女孩。
明明是傍晚,院子里却氤氲着清晨的雾气,纯白的鹿从室内走到室外,倨傲地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走到水边。
“陈正卿。”我叫住正在往里走的他。
“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那个声音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
陈正卿立刻回过身,环顾四周找寻。
福利院里大多是小孩子,三三两两地在玩耍。黄昏里的草坪上,一个二十多岁、极其娇小瘦弱的姑娘正在一边给手里的洋娃娃梳头发,一边和身边的小朋友一起唱歌。白鹿围着她们打转,时远时近,像是被驯服的宠物。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不像陈正卿的姐姐,让我有一瞬的犹豫。
“应该是她。”陈正卿拉着我走向草坪。
看见我和陈正卿走近,那女孩抬起头来冲我们笑,笑容干净单纯,宛然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不知是否因为先入为主,我觉得她长得很像陈正卿的妈妈。
此时我也觉得应该是她了。
福利院院长说她四岁的时候被路人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只有两岁孩子的智商,发育也比同龄人迟缓许多,说不出任何家庭情况。发现她似乎身体异常,去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患有苯丙酮尿症,幸好也还算发现得及时,进食特制食物后病情得到控制。
不过这种疾病影响了她的智力,至今她和六七岁的孩子毫无区别,没能被领养,也无法出去从事复杂的工作,只能一直留在福利院里帮忙。
“你们就把她当成六七岁的孩子来看好了。”院长说,“你看她现在活得好好的,也很快乐。”
陈正卿当即就想把姐姐带走,可是福利院有福利院的制度,必须要走手续的,他还必须做一些鉴定,证明自己就是她的直系亲属。陈正卿答应尽快去办手续,拜托院长让他把姐姐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院长被陈正卿的真诚打动,留下证件,同意他带姐姐回家一趟,但是要当天把她送回来。
我看他几乎已经认定了那就是他姐姐,鉴定都可有可无。
陈正卿拉着行为语言像她女儿的姐姐进门,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两人,觉得亲情是一种神奇的羁绊,相似的相貌,相似的血液,竟然能让两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面的人相互信赖。
陈正卿带姐姐回家,还没有开口,她妈妈只是看到姐姐的脸,眼泪就涌了出来,上前紧紧抱住了女儿。
她甚至没有问明她的身份,从哪里来,是否是骗子。
孩子丢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从以为孩子死了的难过绝望,到得知孩子可能还活着的激动期待,直到今天终于重逢。一个母亲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子,只要她还活着,她还能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姐姐也紧紧抱住妈妈,在妈妈耳边说:“是妈妈对吗?”
“是,我是妈妈。”她泣不成声。
“妈妈,我好想你啊,才出门一天就想你啦。”姐姐没有哭,抱着妈妈甜甜地笑。
与年龄完全违和的说话风格应该已经让母亲觉察到女儿有些不对劲了吧。
我站在陈正卿身后,看着一家三口,也被这团圆的一幕打动,眼圈微微湿润。
平静后,陈正卿的妈妈跟姐姐一起坐在沙发上,姐姐一直拉着妈妈的手。陈正卿的妈妈这才注意到了我。
她居然还记得我是陈正卿大学时的女朋友。
为了向他妈妈解释我在帮忙找人的过程中起的作用,陈正卿征得我同意之后向妈妈科普了联觉症。
“我们听见声音就只是听见声音,但是赫连听见声音会同时看见画面,每一种声音在她眼里都有不同的形态,所以她对声音与声音之间的区别更加明确。”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就是声音和画面相关嘛,想象力丰富的人也会这样。”妈妈说。
“我把姐姐小时候的录音给赫连听了,她就是凭这个找到了姐姐。”
“这个才能真了不起啊。”她这样的回答让我很感动。还从来没有人把我的联觉症当成一种才能,提到的时候,只能归为一种精神疾病。
她继续说:“能找到姐姐,真是多亏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这么郑重地感谢我,我自己也没想过我的病症能派上用场。能找到姐姐真的很开心。”
“是个好姑娘啊。”她满怀和善地望着我,和几年前一样。
陈正卿笑了笑,回头看我,神情难以言喻。
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那眼神就像我妈妈说“我们阿宝除了有点脾气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那般自豪。
本来约好全家吃顿团圆饭,可帮忙备菜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爸爸。爸爸在电话里传了一句噩耗:“奶奶病危,你快点过来。华山医院。”
我挂了电话有些慌乱。陈正卿忙问:“怎么了?”
“家里出事了。我要赶紧回去。”
“我送你。”陈正卿起身。
从江苏回上海的路上,我慌乱不知所措,陈正卿握着我的手说:“先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担心。没事的。”
我有点愧疚,他丢下刚刚团圆的亲人送我回上海,但我又没心思更加愧疚,等在上海的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我凭借着陈正卿手心传来的力量,一直支撑到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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