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播送到这里，我递到嘴边的咖啡杯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是陈正卿父亲的公司，作为国内房地产业的龙头老大，它的一点变动都可能折射着业界整体格局变化。
吃完早饭，我去向陈正卿汇报“神神道道奢侈品公司”项目的进展。他蹙眉坐在座位上，盯着电脑。
我敲了敲门，他正在看电脑，听视频声音，他显然也在听他父亲公司那条新闻。
“这该不会也是你自己放的假消息吧？”我试探道。
陈正卿却仍皱着眉，脸色凝重。
“抱歉。”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陈正卿靠在椅子上看我：“你应该注意到了，从去年十一、十二月开始房地产业非常不景气，我们作为相关行业也受到强大冲击。毕竟房地产业是我们的大客户，其他行业很难做上业务级数。”
“我去年就是被发配去做地产业的业务。那段时间正好是地产泡沫的峰值，房地产公司从业人员过于饱和，一个岗位发布，一窝蜂人抢着上，根本拓展不到单子。那段日子，真的想都不要再想。”我感叹道。
“现在是另一个角度的糟糕，同样拓展不到单子。”陈正卿静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看着我，“恐怕你还得再打一仗了。公司年中前如果不能扭转财政危机，肯定会开始裁员，而你和吴锋作为最晚进公司的高级顾问，如果没有特别突出的表现，至少会走一个。”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要做好自己。”
“总之你得开始有所筹划了。吴锋是你们组长的外甥你知道吧？”
“那又怎么样，我还是美少女战士呢。”
陈正卿对我冷漠相向，明示这时候开玩笑不合适。
“我说……”
“嗯？”
“你就完全不担心你爸的公司吗？”
“我担心你一个就够头疼了。”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催他签完字，退了出去。
关于“神神道道奢侈品公司”，我必须要补充，我们拿下的是五年合作单。组里每个人都拿到了奖金。接下来做单任务就简单多了，团队斗志昂扬地奋战三天，完成了第一项任务：制定十五个重要岗位人员的招聘方案，并为每个岗位初步筛选了5～6个候选人。
今天早上十点要赶过去和甲方沟通方案，陈正卿带了我和一个助理顾问，外加四个调查员。
很高兴，我们又见到了“庄子爷爷”，这次他看起来更加慈祥了。
“你不能给甲方和甲方老板起绰号。”陈正卿在走廊上瞪我。
“妨碍谁了？我背后说说。”
“习惯后你会不小心当面脱口而出的。”
这个人最近分外严肃正经，不苟言笑，整天板着脸，我猜想他父亲公司局势震荡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影响了他的心情。
“……以上就是我们对第一批岗位人选的规划，针对此，我们初步筛选了一些候选人，这些都是有在各大国内外知名传播顾问公司及奢侈品行业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复合型人才，您请过目。”陈正卿把策划书递给“庄子爷爷”。
“庄子爷爷”非常随性地翻页，一目十行，很快就把项目书转给了副总，而他自己则看了看表，“快到中午了，一起吃个便饭。”
“谢谢，您不必破费了。”陈正卿说。
“哎，吃个便饭而已嘛，客气什么。不是我吹牛，我们公司的食堂也是一绝……”
没想到真的是一顿便饭！
“……我们称第二，没有别的食堂敢称第一。我们这个食堂的文化氛围一点都不比其他部门少，走走走。”
我无精打采地起身，已经几乎能看见食堂的全貌。
我们婉拒了“庄子爷爷”热情邀请我们进奢华古风包间用餐的好意，和组里其他人一起在食堂大厅点了简餐。
我和陈正卿边吃边聊，正说着寻找他姐姐的计划。
陈正卿突然站了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单独吃饭的男人（帅，7分）。陈正卿还没靠近，他便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陈正卿对他说了几句什么，那人面露难色，眼神躲躲闪闪。陈正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身向我这边走来。而那人立刻端起餐盘，慌慌张张地迅速离开了。
整个流程在我看来像默剧电影。
“那是谁？”我问他。
“我爸秘书。”陈正卿皱着眉头，比先前更加苦大仇深。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说。
周五下班前，公司召集全员开会，全球总监、部门总监尽数到齐，甚至连一些只在宣传资料里出现的顾问都现了身。
气氛很压抑。
“……房地产业不景气，大家都知道，我们这几个月来没谈下几个大单，再这样下去公司可能要面临严重危机，可能会清退部分员工，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只是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加把劲，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下面我分派下各部门任务……”我的女上司主持大局，全球总监坐在一旁展示权威。
房地产业一片萧条，而文化影视风头正劲。陈正卿在公司里的话语权也有所减弱。
我心里隐隐不安，既为了我自己，也顺便为陈正卿。作为最晚进公司的高级顾问，我还没有完全发挥出自己的能力，虽说刚谈下了“神神道道奢侈品公司”的大单，但相比其他前辈对公司的贡献，简直不值一提。
散会后，我边走边思虑下一步该怎么走，突然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到同组的吴锋。在陈正卿提起他之前，我没注意过他。吴总的外甥？似乎没有传承吴总的能力。
可笑的是，吴总在我进公司的第一天竟然讽刺我是降落伞职员！
我是降落伞职员？那她外甥就是蘑菇云职员，不仅空降，而且要炸。
吴锋进公司之前在××保险和××电商先后做过HR，看起来履历光鲜、资源丰富，但据我打听，他业务能力一般，主要精力用于混项目资历，也算心机重，不容小觑。
“赫连，要不干脆我俩直接辞职算了，我们组牛人太多，我俩恐怕是最垫底的了。”他走在我身边。
“行啊，赞成你辞职。”我友好地鼓励他，“我还要垂死挣扎一下，多拿下几个单子。”
“单子哪有那么好拿，不是陈助力，这个月奢侈品的单子……”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站定。
“没什么意思，就是担心接下来可能他自顾不暇。”他还是面带微笑。
我忍住气，懒得跟他磨嘴皮：“啊，那我代表他多谢你关心。”
幼稚。
快下班的时候，隔壁组组长又把我喊到他办公室老生常谈。
“理论上虽说每个部门都可能要出去一个人，但是如果全组集体表现好的话，也许可以保住全部。你待在文化快消那一组还有优势，但也不要放松警惕。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几个合伙人共同投票表决的，我不可能偏袒谁。”
陈同学大概是年纪大了，变得分外唠叨，我一点也听不进去。
“没关系，不需要你帮忙。我会证明自己，也不想局限于看组长眼色讨饭吃。现在我只想去看看房地产到底有多不景气了。”我转身准备离开。
“看，你还是要我帮忙。”
我回过头，陈正卿摇了摇手中的车钥匙。
我们开着车一家一家楼盘跑，售楼大厅门可罗雀，而售楼小姐以为我们是一对买房的小夫妻，给我们极力推销，做出一副不买马上就被抢光的样子。陈正卿找到熟识的内部管理人员，我们才得以打听到实情。
几乎每家都库存很多，有的楼盘甚至两个月都没卖出一套。地产公司所有部门都先行裁员，相关产业如设计公司，短短半年逼走三分之二的员工，其中有不少去年才刚贷款买了房，公司把奖金全减，只按最低工资标准发基础工资，许多员工难以为继，主动辞职。
天色渐渐黑下来，而我们身处的这片楼盘只有星点灯光，其他户都是光秃秃的水泥。整片楼看上去像一座座“鬼楼”。
“有价无市。”我感叹道。
“现在的价格买房对普通人来说压力太大，以高价拿地的开发商又不肯降价亏本，双方都在观望。”
“算了算了，不想这么多了。这里离我老单位近，有经常去的餐厅，我请你吧。”我对他说。
我点了一盆沙拉，陈正卿要了正餐。
咽下一大口草之后，我才开口对他说出刚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现在房地产上游企业一片颓势，但我觉得这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还有什么机遇？”
“开发商现在最大的心愿大概就是清库存了。问题是以前请得起专业售房公司，现在不能开源至少得节流，都想自己卖，以为卖房谁不会。可你看看刚才那些销售的素质，可能都是卖水果转行的。现在开发商每个部门都可以裁员，但只有一个部门必须得招人。你懂我的意思？”
“反其道行之，不错。可是从人数上考虑，不可能出现大单。”
“现在同行都会觉得房地产压力大，对奢侈品快消行业会注入更多精力，如果我们迎难而上，可以说几乎没有竞争。”
“再没有竞争，我们也不可能去做RPO[1]，这和公司方向相悖。”
“我的意思是，多谈几个公司，加在一起就是大单了啊。”
他撑着下颌，紧锁双眉，沉思良久。
我看得着急，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顾虑？”
“会很辛苦啊。”他说。
我加载了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克制力才没有把沙拉盆扣在他头上。
最终除我之外，其他不少同事在别的行业也拿下了大单。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公司度过一个季度的不景气，缓解了财政危机。没有一个人被裁员。
再一次开过全体大会后的周末，公司为表现突出的员工开了庆功宴。我们几个表现突出的高级顾问被邀请上台分享成功经验。我看着台下的陈正卿，百感交集。
偏偏阴魂不散的吴锋还坐在我身边冷嘲热讽：“你干脆换个组算了，我看你对房地产的热情比奢侈品大得多。”
“也可以考虑，毕竟我不是那种离了特定组就完全不行的人。”我说。
“职场不就是这样吗，不管什么组，跟着特定的组长比较重要。”
“啊，那我要谨慎了。居然六个组长都在向我抛橄榄枝，我有选择困难症啊，真苦恼。”
对话时我俩都在台前始终保持微笑。
戴着假面具太累了。
结束表彰后，我连喝了三杯香槟才喘过气，迷迷糊糊时，我看见陈正卿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这才是应该和我一起庆祝的人啊，我笑着迎上去。
突然，一个吻印上了我的脸颊。
注释
[1]RPO,recruitment process outsourcing，意指：招聘流程外包，工作内容主要是大规模招聘初级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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