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注意力不放在分辨声音属于谁这上面，现实就更加明显，这位点歌人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像未成年人，可她分明说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要好的闺蜜已经结婚，这算什么？冒充成年人来取乐？图什么？
整条录音处处透着不合理，所以，可能是我的脑子坏了。
我坐在合作单位的接待处盯着大屏幕反复播放的设计师走秀影像发呆，参不透其中玄机。
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癫痫复发的时候，一位老人家突然在我面前蹲下，把我吓了一跳。
蹲下后他的视线与坐着的我平齐，局面太奇怪，我无所适从。
“你是来拍产品照的模特吗？”
“不不不，我是NMC的高级顾问。”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去，这老人家实在谈不上正常。
“啊，竟然是猎头，现在的猎头都这么漂亮吗？竞争真是激烈！是吉米跟你约的吧？”
我点头称是，匆匆一瞥才知道这神神道道的老人家为何如此眼熟。
刚在大屏幕上见过他，眼下又一次重复播放，竟然是品牌创始人。
约我的人出现在走廊尽头，热情地打着招呼。老人家终于站起来，回头对吉米笑嘻嘻地问：“你怎么约了美女没跟我说呀？那我们一起聊聊好了，顺利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在今天就签订合同。不过这可关系到公司未来几年的发展，也要谨慎。”
我笑得僵硬，跟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脑子里电光石火。
一定是有什么人给这位老爷爷传递了错误信息，他似乎认为自己既慈祥又颇具亲和力，但就实际效果看来是变态中透着神经质；而且微笑对他的和善感也没有任何助力，反倒显得有一点奸诈，那种笑容，就像是狐狸对树上的乌鸦展露的笑容。
天哪，我今天不应该出门。
如果说这些还仅仅是没来由的预感，那么老人家在走廊上的古代人物画像前停下，可谓是给我的不安找到了真实落点。
什么样的奢侈品公司会在走廊上挂古代人物画像？
他冲我微微一笑：“你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吗？”
我……自高考考完文科综合之后就已在这个领域回归文盲了。
我老实摇头。
他说：“这是老子。”
这不算完。他又指着旁边那幅古代人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可以勇敢地做出猜测。
“庄子？”
“没错！”他的语气让我感觉头顶上随时都会往下撒花，“看来你很有文化底蕴！没有文化底蕴是不可能帮我招到理想员工的。”
我深呼吸，短暂犹豫是在此刻放弃这个合同还是继续丢更多脸。最终我偷偷用手机给陈正卿发了条微信：救命！
他秒回：怎么了？
我边走边进一步解释：这公司有毒，请求支援，吴姐不行，必须你来。
他给我发了个手，常见的OK表情图，但让我无比安心。
此行的目的原本很简单，我只是来谈初步意向而已。
虽然是一家近期才崛起的本土奢侈品公司，但我们公司其实很重视，二十多人的团队为这个案子做了许多前期调查，相关资料有四个纸箱那么多。我的组长早有提醒，这公司有点神秘莫测，我当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要知道稀奇古怪的甲方我不是没有遇见过，在前公司，有一次做IT业大企业的业务，甲方非要在电话会议中向我们宣传他们的企业文化，会议前一个半小时毫无实质内容，全是假大空，如果有人中途进入会议，一定会以为我们正在进行什么政治思想辅导培训。一个半小时宣讲结束后，我们以为可以进入正题了，甲方负责人却慢吞吞地来了一句：“你们理解了吗？那么来复述一遍我看看有没有理解上的偏差。”至少已经玩了一个小时的手机的我公司员工集体抬起生无可恋的脸。
即便如此，最后那项业务也顺利完成了。
而这次不同。
我尽量向对方解释会议延时开始的理由：“我们公司很重视这个项目，如果是涉及业务拓展决策性的事务，一定要求组长亲自跟进，他们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不着急，不着急。”古怪老人家笑眯眯地说道，“吉米，你也去把我们这边主要负责人都叫过来。”他又看向我，“我们可以和你先随便聊聊。”
“随便”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具有格外恐怖的效应。
我看见了终极，并开始耳鸣。
“你比较欣赏老子还是庄子？”
“应该是庄子吧。”
“那我们来聊聊，你对庄子印象最深刻的名言语录有哪些？”
“《逍遥游》。”但并不是“印象最深刻”，而是我唯一有印象的。
“啊！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你也是个崇尚自由的人。那你应该很容易感受到我们公司的气质。”
我需要从这里出发，开始和他聊哲学吗？可是，虽然这话题由他先开启，但我并不觉得把老庄画像公然挂在走廊的公司对哲学有特别独到的领悟。顺带一提，如果非要我发表对它们公司服装的看法，我持保留意见。
不太明白时尚界对自由精神的定义，只是这频繁运用的七彩蝴蝶、古装大头娃娃、鲜绿和水粉的小碎花，搭配绸缎上刺绣的表现手法，连代言的明星都穿出了“现象级”灾难性效果。
在前期所做的准备资料中，我看见过他们公司以“东方美学、震古烁今”为关键词的宣传，誓要超然于千古、凌驾于万物之上。
好可怕。我只想简简单单谈个单子。
我硬着头皮招架了十几分钟，汗如雨下。陈正卿终于带着团队到了，在前台的引领下进入会议室。创始人老爷爷对他兴趣缺缺，站起来睨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我身上。
我立刻将注意力推回去：“沈总，这是我们组长陈正卿先生。”
老人家对握手也不感兴趣，拱手作揖：“哦，我知道你，就是没见过。只见过你们公司那个女组长。你……”他上下打量了陈正卿一眼，“是海归对吧？”
虽然我和陈正卿是统一战线，但看见对事事都尽在掌控的他吃瘪，让我有点想笑。
“我在国内完成基础学业，出国了解行业前沿信息，和您一样。当然，您那时出国深造的阻力是我们这些后辈想象不到的，更值得尊敬。”看来我低估了陈正卿讨人欢心的能力。
老人家的态度果然有所缓和。
他乘胜追击：“我们今天早上已经来过一回，就在赫连瑛刚进来开会时，那次我们穿的是偏中国风服装。可是一进贵公司大楼，我就明白我们这不过是东施效颦。自由精神是由内而外的，本身是深入骨髓的文化印记，无论是这里的装潢风格还是员工的神情气度都与其他同行公司不一样，和前台交流了几句……”他顺势看向尚未离开的前台，那姑娘露出会意的微笑点点头。
我很清楚陈正卿有没有来过，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把前台收为己用，真让人头疼。
“……我立刻决定回去换回西装，为了达成合作目的而刻意地迎合是对贵公司文化的亵渎，既然我每天本是西装革履，就应该保持常态，而不是肤浅跟风。很抱歉让您久等。”
老人家的反应只能算稳重版的前台，他脸部肌肉明显放松，从我的角度看，甚至隐约有笑意，和刚才冲我那种假笑不同。
“沈总，谈生意前，我还有个私人问题想向您讨教。像贵公司这样坚持走自己的路线，独树一帜，在千篇一律趋之若鹜的行业大势之下是怎么做到的呢？您为何能够眼光如此独到精准？今天有幸和您这样一位把老庄思想运用这么成功的前辈同桌共谈，如果能讨教一二，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老人家摆手笑着推辞，转而正襟危坐开始主动向我们讲解如何将老庄思想植入公司品牌。陈正卿一脸诚恳边听边问。两人如忘年交般相谈甚欢。我明显感到，双方组员都默默松了口气。
我原以为陈正卿能给我的帮助是知识储备方面的，毕竟大学时我一直了解他擅长文史。却没想到，他的高明在于懂得让表现欲旺盛的人充分表现。
老人家的演讲以“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打造中国第一本土奢侈品牌”作结，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接下来，进入合同细节环节已是顺水推舟了。
陈正卿侧过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从助理顾问手里取来方案草本，依次递给对方公司全员。
“我们分析了贵公司的组织框架，发现新媒体运营高端人才特别欠缺，并且CRM经理流动性非常大，文化水平也不能及时提高，不利于传递品牌核心的文化内涵。我认为，现在是新媒体、社交媒体大行其道的时代，品牌必须增强亲和力，加大与消费者互动。新媒体运营虽然可以外包给一些公关、广告公司，但诚如刚才我们双方达成的共识，贵公司的品牌具有相当突出的个性与前卫性，外包只能解决一时之需，在短期内有经验上的优势，但不利于长期传递品牌文化。”
对方公司各级高层主管一边翻阅手中的资料一边频频点头。老人家忙于喝茶。
“另外，CRM是建立独特品牌形象与顾客情感纽带的核心。现在的CRM人员不能只做到建立消费者系统库、通过系统区分消费者喜好，更应该做出一些创新、特色服务，比如贵公司可以增强中国风线下活动，对CRM各级人员采取相应的奖惩制度，提高大家的积极性。门店销售是最接近消费者的，如果他们不能理解品牌文化，并向消费者传播理念，就会使设计师的观念成为空中楼阁。然而门店销售人员一直存在数量多、流动性大的客观规律，短期内很难改变现状。因此我们认为，对区域经理以上中层管理者的招募与培训成为重中之重，中层管理者本身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对品牌文化的理解力更高，在保证薪酬福利的条件下具有一定的稳定性。稳定的中层管理人员相当于企业的基石，无论一线员工如何流动，都能保证在有限时间内让员工了解品牌相关知识，通过在实际业务中的培训……”
进入正题后，老人家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很明显他爱上了陈正卿。但无论如何，只要他们公司脑回路正常的人赞同我就够了。我们当场签订了协议，当我们离开时，老人家主动与陈正卿握手表示友好。
我和他站在电梯前沉默半晌，同时长嘘一口气，继而都相视而笑，再也没有对刚才那些神神道道的场面过多评价。
“我决定还是找到她。”上车后他对我说。
“为什么？”
“她是我的亲人。无论她身上出现什么怪现象，三头六臂、穿越重生、花钱黑洞，她都是我的亲人，我妈妈爱她。”他认真地转过头问我，“你会帮我吗？”
“当然，你可是从庄子手里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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