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直属女上司在停车场绕了四五圈才找到一个空位倒进去,在我看来并不方便。显然她只是对和下属一起外出开会却是她开车耿耿于怀。我当然提出过由我来开车,但一个不久前刚出了车祸的司机没能得到她以车相托的信任。
我自嘲道:“我现在都有开车恐惧症了。”
“事故时又不是你开的车,你应该是不敢坐车才对。”她拎起包以潇洒之姿下了车。
刚才她不肯让我开车时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整理好候选人的资料从副驾上追出去。
手机响了一下,应该是弹出了新闻。直到我进了电梯才得空看一眼,而这个头条与我们息息相关。
“吴姐,你看,”我把手机递到她眼皮底下,“行业头条。A公司CFO辞职,B公司与C公司同时抛出橄榄枝。”
“我知道。”她淡淡回应。
我困惑不解:“他不是我们这次为D公司挑选的候选人吗?”
“的确。”她依然临危不乱,让我不得不怀疑她为了显得年轻打多了肉毒杆菌,正常人怎么可能一点表情也没有?要知道我们现在正站在D公司的电梯里。
“我们被挖墙脚了吗?”
“新闻就是我们发的。”
“啊?为什么?”
“提高报价。”她像看在地铁闸口的逃票分子那样瞥我一眼,“你今天刚入行吗?”
晚上和客户一起吃了顿便饭,我赶回公司整理明天要用的资料。一出公司电梯门我就看见陈正卿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亮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此刻绝大多数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走廊里的灯关了一半,显得幽暗又空荡,只有我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响和渐渐加速的心跳声交织相叠。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往侧边扫视,玻璃隔出的独立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陈正卿不在这里。
他的外套搭在椅子背上,就好像刚刚走开,马上就会回来。办公室比当年的实验室干净整洁多了。
他不在,居然有淡淡的失望在我心间弥散开来,我一定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如此喧嚣繁忙,临近午夜,依然有数不清条数的红色绿色车流在高架上纠缠。
我从笔记本屏幕上移开目光,一边伸个懒腰一边东张西望,但马上就吓得以广播体操伸展运动姿势僵住了。
如果没看错,倚在不远处办公桌前注视我的人是陈正卿,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我最担心的是,电脑屏映在我脸上的光肯定会让我格外难看。
他向我展示了一下半挽袖口的手上拿着的红酒和酒杯。
“喝一杯庆祝入职?”
我保持着伸展运动,没想好怎么做出反应。
“我有事请你帮忙。”他追加了一个注释。
真棒!你有事请我帮忙,而你早上还在鄙视我,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我接过他给我倒的红酒,喝了一大口,企图忘掉早上的不愉快,但是做不到,这根本不算小肚鸡肠了。
我决定从早上造成不欢而散的争议点重新开始:“我入职后听到的第一顿说教就是关于底线。但很奇怪,这儿的人双标得令人费解。”
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从容反问:“你指什么?”
“你的同事在操纵媒体你不管管?”
“散布假消息吗?”他笑了笑,“背叛同伴是违德,而操纵媒体只是技巧。”
“并不十分高明的技巧。”
“没有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吗?”
“合作公司同样有经济损失啊。我从合作公司挖走了管理者,但在当月就找到合适的候选人填了回去,他们也不过多签一单合同。而操纵媒体,不仅延长了合同期,而且还提高它这个职位的报价,不知道合作公司知情后会不会介意?”
他大笑起来,举杯敬我:“太久不见,我都忘了你没心没肺的外表下有颗多擅长战斗的心。允许我投降。不过她职位比我高,我想管也管不了。”
也许是失策,这时我看向了他的侧脸。
我忘了这是我迄今为止短短人生中爱过的人——我曾以为那只是年少时一场纯真简单的恋情,失去很久后我才知道爱不常有。
换作於继远,我可以继续抗辩直到他认输或者拂袖离开拒绝认输,但陈正卿不行,有感情的桎梏束缚着理性。
很快我就缓和了语气:“你说得对,我做出过错的选择。”
轻轻碰杯后我们达成把分歧搁置的默契。
“你是怎么向公司里其他人解释我俩关系的?”我问。
“校友。”
“校友……”我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还会见面。”
“如果不是在公司见面,我也会去找你的。”
我一脸困惑地转过头看他,心跳有不寻常节律。
“我说过吧?我有事请你帮忙,非你不可。”
原来如此。我小心地藏好自己眼里不慎泄露的失落。
“听声音的时候,眼前会自然出现景象,我记得这是你的特别之处。”
我朝那匹马伸出手,它像神话中的某种灵兽那样英俊和温顺,靠近我之后用脸颊靠近我的手心,接着是手背,触感微有凉意。它的一双眼睛里沉浸着爱与决绝,我从其中读出与往昔不同的信息。
“你看见了什么?”陈正卿知道我的手势不是在触摸虚无。
“你的声音。”
“……那匹马?变了吗?”
“变了。”我不想告诉他变了哪里,因为我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这些幻觉,也许它只是向我呈现我愿意看见的东西。
我引开话题:“你想让我看或者听什么吗?”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声音,光是听的话,也许差异不大,如果能看见形象,会不会差异更加明显?”
我再次点头:“有时声线很接近的两个人,表达的形象却有天壤之别。”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寻找我姐姐。”
沉默在静谧的空间中肆意扩散了几秒。
“什么?我以为你姐姐已经……”
“没错,我们在很长时间都相信她肯定已经在幼年时夭折了。可是我妈妈最近听广播时突然在点歌节目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她认为姐姐还活着,”见我依然困惑,陈正卿只好进一步清晰地解释,“她认为自己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一瞬间,我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不对,你姐姐就算活到今天也已经不是她儿时的童音了吧?你妈妈是怎么确定……”
“她的理由站不住脚,她说我姐姐的声音和外婆一模一样。关键是那个女孩点歌送给小时候在孤儿院的好朋友,祝她新婚快乐。这让我妈妈臆想出一整个‘走失的小女儿在孤儿院成功长大’的传奇。”
“可就算你妈妈当时身体条件不允许没参加葬礼,你姐姐也确实举行过葬礼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有一点点想支持我妈妈的原因。我不信任我爸。如果说当时是因为我年龄太小怕吓着我,有什么正当理由会使家里其他亲戚没有一个见过姐姐的遗体呢?”
“你们家真是……每个人都怪怪的。”除此之外我都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陈正卿笑起来:“你说得没错。”
“你也包括在内。”我提醒道。
“是啊。”他笑得更深一点。
我没法再攻击他了。
“我也很可能帮不上忙。我只是患有一种精神疾病,而不是拥有一种了不起的超能力,你明白吗?更何况你能提供的声音样本只有你姐姐小时候的吧?”确证了我的猜测后,我继续道,“即使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声音都会改变,声音构成的形象也会变。你让我去寻找一个只有过去声音样本的人,这靠不住,就像给我一支唇膏,让我去无数人中挑出使用这支唇膏的那个,每个人固有唇色不同,即便使用相同的颜色也不一定会出现你想象的颜色。再说很多人的声音根本没有具象。”
“如果只是先试试呢?”他拿出手机为我播放了一段孩童的录音。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大喊:“爸爸!爸爸快过来!你快过来!看我!”
“我从家庭录像中翻录的,不知道会不会影响?”
“不影响,我看见了一只小动物。”
“小动物?什么动物?”
“不知道,毛色多彩而鲜艳,四条腿,尾巴短,可能是……马的兄弟姐妹?”
陈正卿无奈地笑着:“也有道理。马的兄弟姐妹。”
“那这个呢?”他接着为我播放了点歌录音。
“你怎么保存了这个声音?”
“去了趟电台,本来想要来点歌人的电话,从那个方向入手去寻找。可却是郊区的公用电话,插卡拨打的那种。你能看见这个声音的形象吗?”
“体形相似,但通体洁白……”
它缓慢地走向我,从我身边经过,走进那匹马的浅蓝色光晕中,就好像也发出浅蓝色光晕。
它回头望向我的眼睛清澈深邃,宛如倒映着一个童话世界。
它的鹿角长而美丽。
“这样啊……果然是我妈妈想多了。”
那匹马垂下头,缓步靠近那纯白的、比它体形小太多的生物,神色安详。
“是鹿。小时候也是鹿。虽然颜色变了,可是……”
再一次,我汗毛倒竖,感到一阵凉意蹿遍全身。
我蹙着眉转向陈正卿:“如果真是同一个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虽然不知道,但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其中令人惊恐的气氛,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光听声音其实都能觉察出不对劲,点歌人的声线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
“她几乎没有长大。”
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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