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灯火通明的商场里空空荡荡，门口附近的保安被我逮住询问卖手机的专柜在哪儿。他为我指了路，好心地提醒我商场十点关门。
我道了谢，继续狂奔。
电器区域此刻已经没有其他顾客，我一出现，店员立刻迎上来。
我指着最先看到的一款说：“给我这个。”像在菜市场指着一棵白菜。
“哦，这款新版有金、太空灰、白色、玫瑰金四色。搭载的A9处理器，运行更快更省电，前置摄像头500万像素，后置镜头1200万像素，另外比上一代多了3D Touch技术，您看……”她没有领悟我的意思，机械地进行着程式化的性能介绍。
“我就买这个，开单。”我重申道。
店员没想到在快要打烊时这么轻松地又赚了一笔，火速给我开好了票。当她把单据和手机都往袋子里装时，我拦住她麻溜地拆开包装，把SIM卡装进新手机里，启动，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像在最后一秒成功拯救了世界。
但与程司的通话就是截止了，我超速的脉息骤然减缓，冲上临界值的血压停滞两秒，然后垂直落体。这种时候，你总能感受到切身的空虚。
手机响了起来，不是程司，是夏秋。
“赫连，拜托你件事。尹铭翔喝多了，他朋友打我电话让我去酒吧接他，我不想和前男友藕断丝连，你能不能帮忙接他一下？”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担心，却又很果断。
我既是夏秋的朋友，也是尹铭翔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致力于说服夏秋离开陈骁，与尹铭翔重修旧好，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羁绊和隔阂，更有许多原本不必要的阴差阳错。不知为什么，我原本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可我总觉得他们山重水复之后还是会在一起。
可如今她斩钉截铁地做出了选择。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旷的商场门外，听见车流发出嘈杂的噪声，看见它们在空气中演变成流动的黑影。黑影在四周摩天大楼上飞檐走壁，而大楼的外壳在扭曲变形，像被高温熔化的塑料。
前往车库的一路，我冷汗涔涔，持续耳鸣。
这原本是一个陷阱，只不过夏秋已经不想假装上当。
尹铭翔看向我的眼神清醒而失望，也许他刚才的确醉过，但现在已经醒了。我在他身边坐下，也要了一杯，然后他又点了一杯。
我们并肩坐着，啜饮着各自的酒，他的是威士忌，我的是玛格丽特。
我静静地想，如果时光倒流回高中该有多好。
“你觉得我和夏秋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他问。
“我希望有，”我苦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希望你们俩在一起。总觉得你们是连接过去唯一的密码，走在一起，相视而笑，就能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光。”
“但我们总是错过。”
“是啊，阴差阳错。过去这一年，如果你们没有错过去看那场芭蕾舞剧，如果你没有听我的建议等一等，而是第一时间去外地找她，现在都会很不一样。”
“现在我们就会在一起了。”
我忘了说，尹铭翔的声音也很有特色，高中时一度是白鸽，现在竟然变了，头尾两端颜色越发深，更准确地说应该成了灰色鸽子。
现在那只鸟儿停在吧台的尽头，远远望着我们，使我想起林浩。
我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接话。他在我这里受到过不少鼓励，却反而伤得更深。
“还记得小时候的集体舞吗？那时我就拼命想换去做夏秋的舞伴，但她是领舞，最终也未能如愿，现在心里的感觉就像当时。”
那只鸽子猛地腾空而起冲过来猛啄我的手臂，吓了我一大跳。我张牙舞爪把它轰远。
尹铭翔正疑惑不解地看着与虚空作战的我：“什么东西？”
“蚊子。”
“居然有蚊子。”好在他没放在心上太久。
接着之前的话题，我说：“我记得，你最后是和李禾多搭档。”
他笑了笑：“你是和沈宸，本来他是和王旗搭档，但后来为了和你搭档又换了一次，你知道的吧？”
“知道，”我低下头笑起来，“那时候我还是有很多人追的。”
“你现在也有。”
“算了吧，我这样的人只会让人看轻。”我又想起了程司。
“发生什么了？”
“你们这些‘楼上’人怎么看我，我清楚得很。”我应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勉强在维持着自己说话语速正常。
“楼上？”
“小学时候，学校有个特长班，和其他普通班不同，只有它在上面一层楼。每个孩子进校时都考过特长，像我这样的甚至被羞辱，我奶奶气得拉起我的手从现场离开，嚷着不上学了。长大后回想我才知道，那个班里的孩子并不比我们多特长，只不过他们的家长有钱，愿意出更多额外的学杂费。”
尹铭翔苦笑着摇摇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人单纯地分成有钱和没钱的？”
“从我讨厌你们有钱人开始。”
“讲道理，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林浩吗？他可算不上有钱。”
我不理他，顺着自己的论点说下去：“我讨厌你们一看见我就觉得我有所图的眼神。”
“我可没有。至于你说的其他人，还不是因为你平时故意给人留下那种糟糕印象，一边假装拜金，一边自嘲整容成网红脸。你名声在外，害我和你出门都得谨防网络爆料。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演技浮夸，赫连，比起被人看轻，你更怕让人知道你有真心。”
“你喝醉了。”我笑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再说你也喝酒了。如果你这状态能开车，我就能开飞机。”
找代驾就能解决的小事。
把尹铭翔送回酒店，我回到车上，体力透支光了，疲惫地对代驾报了家门。
代驾是个年轻男孩，可能是第一次开这种跑车，挺兴奋地答应了。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躺在后座上渐渐支撑不住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身体突然感受到剧烈冲击，接着陷入了更深的无意识中。
我在医院躺了二十五天。
听说在事故发生当晚我被送进过手术室，费尽周折才脱离危险。除了隐隐的后怕，手术并没有给我留下更多心理阴影，倒是恢复期的肿胀让我苦不堪言。
於继远是第一批来探望我的人之一，我第一次见他没穿西服。他一身休闲外套加牛仔裤，连皮鞋也换成了圆头厚底的粗犷款，一点也不适合他，看着有点滑稽，我还是更喜欢他看起来像斯文败类的样子。
不过他这副随意的模样，站在我一群同学、朋友间，倒也十分和谐。他还和夏秋、李禾多她们拍合照发朋友圈，文字配的是：美女的朋友全是美女。讨了一大群人欢心。
公司里交情较好的同事是晚一批来的，没碰见於继远。他后来又来看过我好几次，每次都和公司的人错开。也许在平时我不会注意到，但现在我整天卧床，护士又不让我长时间打开电脑看电视。
他有什么在瞒着我。
一旦开启了这种念头，它就生根发芽长得漫天蔽日。
医生从我头上取走纱布的这天，於继远坐在我的床沿，问过我是否还有哪里不舒服之后，他严肃起来。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完了，他要对我出柜了。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相反还为揣测过他感到抱歉。我完全能够理解，对我这样的美女，别说结婚，连交往都不敢，总在掩人耳目，这都意味着什么。
“你是整个公司我最早告诉的人，因为我把你当成特别亲密的朋友。”
“我明白。”我的语气意外地温和。
“我们以前也曾有过不必要的分歧，但我一直对你有种更加亲近的感觉。”他垂下眼去，脸上竟然现出羞赧和无法掩藏的微笑，这对一个霸道总裁而言是多么违和。
我拉过他的手鼓励他：“我特别能理解，因为我从小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
“我订婚了。”
我：“？？？！”
我本想说的是，我从小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他和任何人都一样，在适龄时期订婚了。
我花了几秒思考了一下这是不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告白？比如，他所指的订婚对象其实就是我，之类的。
然而并不是，现在他在这短短几秒内窥破了我的尴尬，他的羞赧和歉意变得更加明显，脸上依然带着不由自主的笑。
我使劲恢复镇定：“这样，挺好的，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订婚，我的意思是，你给我的感觉好像会永远做个黄金单身汉。那个幸运的人是我们公司的同事吗？”
“不不，我们公司没有人认识她。她在海关工作。两家父母关系很好，我们此前一直是朋友。”
再明白不过，富一代和官二代订婚了。
原本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问题是，於继远情商绝不算低，他应该知道自己在前段时间和我保持过暧昧，就算现在他假装傻白甜也不能蒙混过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选择，原本的朋友成了订婚对象，而原本的暧昧对象成了朋友。
他和颜悦色地安抚好我，然后他起身和我道别，抚着我的肩说完“早日康复”后，承诺还会时常来看我。
但我知道他出了门就不会再回来。
夏秋端着饭盒边吃边进门：“今天的菜挺好吃的，你要……”她抬起头看向我，“你怎么了？”
我双手撑着脸：“我一定是在车祸中破相了，我要去整容。”
“根本没破相。你现在就像微肿的格蕾丝·凯利，消肿就好了。”
是吗？
这我就更加想不通了。我身边所有人都认为像我这样外表的女孩理应轻而易举得到全世界的爱，春风得意桃花开。可事实上正好相反，我一直是他们选择之外的那个，他们离开我，背叛我。
在二选一时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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