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脸部的正中央被劈了一刀的杨建国和手臂被毒贩砍了一尺长的赵秀来到我面前时,我相信自己见到了大西北最一线、最朴实、最普通、最出生入死的缉毒警察。
杨建国看上去粗犷、缄默,西北汉子的特征很明显。但他的祖籍却是江苏扬州,1967年3月出生在包头市,1987年参军,在北京武警部队服役,复员后于1991年5月从警,先是在防暴队工作,1994年成为缉毒警察,现为三级警督,任包头市公安局东河分局缉毒大队四中队中队长。在10年的缉毒斗争中,他先后破获有影响的重特大制贩毒品案件30起,捣毁制贩毒品窝点24处,吸毒窝点46处,打击涉毒违法犯罪人员310名,缴获毒品海洛因2000余克,鸦片5000余克,缴获毒资60000余元,同时破获各类刑事案件260余起,打击处理各类违法犯罪人员240余人,多次受到市政府、市公安局、东河分局的表彰奖励。
杨建国是在1999年负的伤。他自述说:
1999年2月2日,我在审查两名吸毒人员过程中,了解到土右旗萨拉齐镇有一个制贩毒团伙。为了切断这条毒品供货渠道,将毒贩一网打尽,我于2月3日带领两名民警前往土右旗萨拉齐镇侦查。下午2时40分,在萨拉齐镇和平街一巷口,我们见一青年人鬼鬼祟祟从巷口出来,见有生人,便返身向一院内逃跑。我一看不对劲,立刻和两名民警冲上前去,将此人按倒在地。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又有一青年向里院跑去,我让两名民警向里院追击,自己把已经擒获的嫌疑人按在地上,正准备搜身时,突然,摁在我手底下的犯罪嫌疑人挣脱了我的手臂,并且从身上猛地抽出一把30多厘米长的匕首,凶狠地照着我的面部猛砍下去。我当时真是猝不及防,面部顿时血流如注。可是,穷凶极恶的嫌疑人举起刀又照我砍过来,虽然鲜血浸湿了我的眼睛,使我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我本能地反击着,先是伸出左臂挡住,然后乘机扑过去,与对方展开了殊死搏斗。嫌疑人见我拼命了,也愣了,我想他是被我无所畏惧的行为所震慑,不得不转身仓皇逃跑。那时虽然我满脸鲜血,但仍然追出十几米去,后来因流血过多,我昏倒在地,被随后赶来的民警送往医院抢救。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我面部的刀伤长9厘米,深3厘米,鼻骨被劈开,牙被劈掉,伤及舌头,医院对我进行了全力抢救,我才脱离危险。
杨建国在讲述时,我几次都不忍去看他面部醒目的伤疤。待他停顿下来陷入沉默之际,我才问:住院的费用单位都给报销了吗?
杨建国满足地说:基本上算是报销了吧。我负伤后,市里党政领导都到医院看望了我,出院后还获得了到北京演讲在内的各种荣誉。经济上,曾经得到了3000元人民币的慰问金。
我问:什么叫基本上报销?是不是没有完全报销?
杨建国点头说:住院期间的费用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单位可以报销的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个人承担的。住院期间,医生要给我用一些非指定医院购买的好药,我就得自己花钱。还有出院后康复期,医生让我必须吃点营养品,也是自己购买的。
我问:这些费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
杨建国想了一下说:包括营养品,加起来有5000多。
我问:家庭负担重吗?
杨建国沉默片刻,然后说:很重。我是家中的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我11岁时母亲去世了,父亲把我们拉扯大的,父亲是个环卫工人。所以,我结婚后父亲依然跟我一起生活。现在,我妹妹出嫁了,但弟弟没有工作。我妻子没工作,孩子7岁了。父亲的退休金是500元,我本人每月的薪水是1700元。我和父亲的工资供五口人生活,其中我和孩子的花销最大,每月得花一千多。我家基本上月月捉襟见肘。所以,我在住院治疗期间以及康复期间的个人承担部分,都是靠贷款解决的。
我关切地问:账都还清了吗?
杨建国为难地说:还没有。我负伤三年多了,但欠的账还没还完。唉,慢慢还吧。
我问:如果你不负伤,家庭负担是不是没有现在重?
杨建国想了一下说:要好一些吧。
我问:回到工作岗位后,还是当缉毒警察吗?跟负伤之前比,有什么不适应的了?
杨建国难过地说:我还是老样子,就想着怎么当个好警察,可是肉体的伤害还没消失,新的伤害又来刺伤我的心。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
杨建国说:由于伤口过深,我的面部共缝合了25针,手臂缝合7针,这两处都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我点头说:我都看见了,而且为你难过。
杨建国说:问题是许多人看见我的脸就嫌恶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很容易对我产生畏惧心理,都把我当成是黑道上的人物。一些亲朋还说,幸亏我已经结婚成家,否则就这副疤瘌脸,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你知道,一个警察被人称为疤瘌脸是多痛苦的事。
杨建国已经养成了吃油炸食品和甘蔗的习惯。但受伤后,他的牙齿开始一个个地脱落,医生告诫他,必须改变饮食结构,否则得安假牙。然而,安装假牙的日子很快也到来了,从此,他不仅无法享用脱水的食物,而且吃什么都没有香味。这令杨建国十分痛苦。
杨建国的鼻子受伤后,对气候的适应力大大降低了,即便在温暖的春天,鼻子部位也是冰凉的,必须时时用手捂着取暖。在多风雪的包头市,人们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得出杨建国的鼻子有多么难受。
当杨建国听说我很关注基层缉毒警察伤亡的状况时,他说:“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你的关注如果给在以后的工作中伤亡的缉毒警察带来利益的改善,就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
这天,与杨建国同来的还有一位受过伤的缉毒警察,他的名字叫赵秀,来自东河公安分局禁毒大队,三级警督。
我与杨建国聊天时,赵秀和他的卧底搭档杨春霞则坐在一旁静等。赵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年龄,中等个儿,体质看上去不太好。他不停地抽那种劣质烟,弄得满屋都是烟草味,且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因为赵秀不住地打哈欠,引起了我的关注,我问:你很累是吗?
赵秀解释说:我蹲坑盯一个毒贩,三天没睡觉啦。
我忙说:要不,你先凑合着躺一会儿,等我采访完杨建国叫醒你?
赵秀摆摆手说:我还是坚持一会儿吧,要是一放松我就会睡过去的。
等杨建国离开后,我歉意地对赵秀和杨春霞说:让你们久等了,咱们开始吧。
看上去面色红润的杨春霞忍不住责怪赵秀说:你能不能不抽烟呢?
赵秀并没有把烟头掐灭,他歉意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可是,冷风顿时吹进屋来。杨春霞喊了一句:快关门,别把大伙都冻感冒了。赵秀又赶紧把门关死。杨春霞不耐烦地又追了一句:你就不能不抽烟?
这次,赵秀说话了,他向杨春霞解释道:我要是不抽烟,马上就会睡着。这样对人家记者不礼貌。
听了赵秀这句话,我差点流泪。我相信此刻赵秀说的是真话,我太了解基层警察了,太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年到头不停地加班加点上任务,没有休息和充电学习的时间,周而复始,最后退休时把身体弄成药渣子。
我对杨春霞说:让他抽吧。转而我问赵秀:你这烟是什么牌子?
赵秀不好意思地说:好的抽不起,就是包头产的最差的烟。
我问:一条得多少钱?
赵秀:十几块钱。
我问:这么便宜?
赵秀:主要就是在蹲坑和跟踪毒贩时抽抽,不然没精神,老困。
我问:你每个月要抽几条?
赵秀:得两条。
我问: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赵秀:1700。
我问:家庭负担重吗?
赵秀:我在家中是老大。父母以前在农村,现在年龄大了有病,我就把他们接到包头,给他们租了一间小房子住着。因为我自己的家很小,只有十几平米,父母加进来住不开。儿子上高中了,花销最大,学校里经常收各种费用;我媳妇下岗好多年了,最初两年每月还有三四百块的下岗补助,这几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五口就花我的工资,日子过得挺难。
我问:能不能把你的伤口让我看看?
赵秀不自然地把右臂举起来,一道约半尺长的伤痕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他说当时伤口深4厘米,肌腱断裂了。
我问:气候变化时,对伤口有影响吗?
赵秀点头:特别难受,又疼又痒,很不舒服。
我问:住院费怎么解决的?
赵秀苦涩地说:3000块钱的借条现在还在我手里呢,还没还上。
我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赵秀:我受伤后,从单位借了3000块钱。当时,医生为我的伤口缝了十几针,通知我半个月后拆线。可是我第五天就回家了。因为,第五天时,我的医药费就花到3180块,超了180块,不敢住了,我就回家,就近在附近的诊所换换药。
我问:你的家人看到你受伤害怕吗?
赵秀:我受伤的事没敢告诉家人,我在医院给媳妇打了个电话,说我有个案子要过几天才能回家。她也没往别处想。等我一进门,她吓得哭起来。我儿子放学回家看到我受伤了挺自豪。
我问:自豪什么?
赵秀呵呵地笑着:他爸是缉毒英雄啊!
我问坐在一侧精神饱满的女警官杨春霞,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俩卧底抓毒贩的故事?
杨春霞痛快地答应了。她戴着副眼镜,看上去很健壮,脸盘很大且肤色红润,伶牙俐齿。这个公安世家出身的姑娘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我讲述了她和赵秀搭档的故事。
我在分局机关工作,有一天,领导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现在派你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任务。我一听,就猜到可能是卧底。单位里有好多女警察,但领导偏偏选中了我,我很兴奋,很自豪,同时也很紧张。领导跟我交底说,包头市土右旗有人将要向东河区贩卖大量毒品,且数量较大,正在东河寻找买主。咱们一个侦查员以“老板”的身份已经打进去,经过几次接触,双方约定马上见面交易。现在让我充当“老板”的“夫人”,跟对方接头。我向领导保证,一定完成任务。我跟“老板”先见面了,才知道是赵秀,平时我们认识,所以,配合起来也相当默契。
我跟着“老板”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土右旗的立交桥,刚下车,电话就响了,对方称见面的地点改到长途汽车站,到那儿后,再商量具体的交易地点。我们只好快速赶到长途汽车站,并且见到了货主。他30多岁,个头不高却身强体壮,他提出来要把交易地点放到一个小村庄里,“老板”为此跟他争论了足足两个小时。其间,货主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回来,“老板”以此为借口,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提出不合作了。货主这才让步,答应把交易地点改到110国道边交易,而这个地点也比较有利于我方抓捕。
于是,我们双方各乘出租车出发了。在110国道刚走20公里时,货主突然要求停车,他提出就在路南边的一个小水泵房边进行交易。“老板”低声对我说:注意地形,路两边都是一人高的玉米地和树林。离泵房不到百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往咱们这边看,估计是货主安排放风的人。我顺着“老板”的眼神往前看,果然见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于是,心里就有些紧张,我长长吐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交易开始了。“老板”和我站在公路边,货主躲在泵房后面,让“中间人”来回传话。对方称,他现在身上只有29克现货,如果有诚意,先把这单生意成交,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他再去取其余的货。“老板”一听勃然大怒,提出不干了,要走。但货主不忍看到我们这条大鱼跑掉,他及时挽留了我们。货主让我们到泵房跟前来。在长途汽车站见面时,我们没看到货主身上有刀,但此时,我们突然发现,货主腰间别了一把半尺长的不锈钢弹簧刀,而且那个放风的男人身上也有一把尖刀。难道他们想“黑吃黑”?对方是三个粗壮男人有两把刀,我俩却赤手空拳,怎么办?
交易开始了。货主突然指着“老板”说,你,退到十米之外,蹲在地上,不许动。又指着我说,女人,过来送钱!当时局势虽然紧张,我却出奇地冷静,因为我看到不远处我们的人跟上来了。我冷静地走到货主面前,把手里的黑提包拉开,一边侧身从包里取出钱递给货主,一边伸手攥住货主手里的货,等我把货攥到手里的同时,我利索地把钱和货都装进拉开的包里,同时向身后高喊:警察!抓人!话音未落,“中间人”掉头就跑,钻入玉米地。紧接着,在远处的放风者也逃往玉米地。我想,我当时的喊声都变异了,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因为高度紧张,我喊完之后突然胃痉挛,蹲在地下动不了啦。
“老板”趁对方惊愕之时,突然跃起扑向货主,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将其摔倒,双手狠狠地钳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搏斗过程中,货主从腰间拔出弹簧刀狠命地刺向“老板”的肋部,“老板”出于本能,用手臂一挡,利刃深深地刺入“老板”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但“老板”强忍疼痛,仍然用身体把货主压在身下。这时,听到暗号的三台警车分别从两个方向赶来合围。这时,“老板”已是满身鲜血,右半臂的血肉外翻。同志们火速把赵秀送往医院。
杨春霞讲述到这里,颇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关键时刻,她胃痉挛了。我说:你的任务完成得还是很不错的。杨春霞说:从头到尾,我都算冷静的,就是喊完之后,我才紧张了。
我问:之后,你又卧底过吗?
杨春霞说:我与赵秀从此就成为搭档了,一直都很默契。
我问赵秀:你拳脚功夫差点啊,怎么干不过毒贩,反被人家弄伤了呢?
赵秀嘟哝道:他们天天吃好睡好,我为了盯他们多少天没睡了,体力上就不行啊。不过,自己经手的案子很多,最危险的还要数这一回。我从1994年当侦查员,从山西的毒品案,到陕西的假币案,接着是山东、河北、安徽、河南等地的案子,我也算是转战南北了,从没受过伤。没想到这次在自家门前,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却栽了个跟头。看来我这人只宜远攻不宜近取。
我对面前的赵秀和杨春霞说:你俩都是英雄。
赵秀却说:就我俩这码事来说,队里的每个侦查员都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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