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1978-请给心一个停泊的港湾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吴莎莎进舞厅,其实也是因为杜天河。

    有一次小兰领着家宝在街上玩,赵桂荣看见了,招呼家宝去家里吃饺子,吃完饺子家宝和爷爷玩叠纸牌。杜建成顺手拿杜天河放在家里的卡拉OK票和舞厅门票叠了一打五颜六色的纸牌。家宝喜欢,就揣进口袋带回家了。晚上,吴莎莎给洗衣服,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就掏出了这打纸牌,其中一个纸牌开了,吴莎莎想重新给叠起来,才发现这是一打卡拉OK和舞厅的门票,放在一边,也就忘了。过了几天,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洗衣机上的门票,就嚷着要拉吴莎莎一起去唱歌跳舞。

    吴莎莎在家也待得无聊,就一起去了,先去唱了歌,然后又去跳了舞。

    吴莎莎太喜欢唱歌跳舞的感觉了,她都活三十岁了,从来没那么多人为她鼓掌喝彩,从来没那么多人赞美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曾经的生活,就是一棵在大石板下挣扎的小草,而歌舞厅让她自由成长为了一朵怒放的、被赞美、被追捧的玫瑰,这种感觉,让人陶醉,也让她为自己曾经的憋屈而委屈、难过,甚至是可怜自己。

    尘世的柴米油盐与令她憋屈的偏见,就像困顿着她肉身的沉重壳子,在她进入舞池,或是拿起麦克的瞬间,都无声无息地破碎而去,只剩了一个轻盈的、崭新的、光彩夺目的自己,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让她沉迷让她陶醉!

    所以,尽管杜溪敲打得很难听,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找那个轻盈而又光彩夺目的自己,然后,就把孩子安排给小兰,化好妆,又去了。

    大狮子也担心吴莎莎未必听得进杜溪的劝,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怂恿杜沧海给家里打电话,觉得如果杜沧海经常电话查岗的话,吴莎莎或许会有所收敛,还有一种可能是杜沧海能从电话中听出端倪,回去把吴莎莎收拾一顿。

    大狮子虽然简单,但也知道,夫妻之间一方不检点的事,第三方看着再生气再着急,这两肋的刀都插不得。

    杜沧海爱孩子,常往回打电话,每次都是先和吴莎莎说两句,然后是家宝,再然后是家欣。家欣刚会叫爸爸妈妈,说话不是叠音就是单个字蹦。杜沧海问家欣想不想爸爸?家欣奶声奶气地说想,杜沧海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每次电话,吴莎莎虽没露出破绽,但杜沧海也有感觉不对的时候,比如白天难得清闲时,给吴莎莎打电话,她半天不接,都是过一会打回来,不是说在厕所就是在忙什么,总之,不接电话的理由,听上去都很正当,也很充分。杜沧海有时候也能听到那边乐声嘈杂,问干什么呢,吴莎莎就说租了盘录像带在家看,杜沧海知道,街面上能租到的录像带,90%是香港电影,打打杀杀的,确实吵嚷得厉害,所以,也不见怪,只说声音这么大,你不嫌吵得慌?吴莎莎说香港电影,就这样么,倒是把杜沧海弄得很不好意思,连老婆看录像带的音量大小都要管,很不爷们。

    国庆节的时候,杜沧海和大狮子去烟台办业务,大狮子说第二天是果果生日,想回家看看。杜沧海也想家欣了,就开车往回青岛回,路上,让大狮子给吴莎莎打个电话,说他们晚上到家,让她准备几个菜。大狮子别了个心眼,想让杜沧海突然袭击,抓吴莎莎这个舞场老客的现行,就借口说想给果果个惊喜,吴莎莎要知道了,少不了跟杜溪说。

    让他说得,杜沧海就没打这电话。

    果然,杜沧海回家就扑了个空。吴莎莎不在,小兰带着家欣去栈桥玩了。看着乱糟糟却空荡荡的家,失落像潮水一样往杜沧海心脏上扑,就换了身干净衣服,把脏衣服去往洗衣机里按,发现洗衣机旁边的洗漱台上堆着一打已经撕过了票根的歌舞厅的门票,拿起来一张张看了,又放回原处,把衣服洗完了,也没见吴莎莎回来,就去了父母家。

    一进门,赵桂荣眼圈就红了,说:沧海,你可回来了。

    好像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塌天大祸似的。杜沧海说:才几个月而已,怎么了这是?杜建成吧嗒吧嗒地抽烟,突然说:老三,你把婚离了吧!

    杜沧海大吃一惊。

    中国式父母,可以不同意儿女和某个人结婚,就算强行结婚,他们反对不动了,心理上的隔膜,也很难消除。可一旦生了孩子,有再多的不平和不甘,他们也咬牙认了。而且儿女离不得婚,否则他们就会和儿女结婚前上演各种阻拦各种拆散一样,上演劝和大戏,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婚姻观里:夫妻再不合适,也是原配的好,尤其是生儿育女之后,仿佛原本劣质的粮食,也会随着生儿育女而产生向好的化学反应,酿出一罐叫子孙的好酒,离婚再行婚嫁,就如同找个粗制滥造的瓶子把这瓶纯净的好酒倒进去,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杜沧海想不到传统得仿佛活在一百年前的父亲,居然让他离婚!就想起了洗漱台上的那打歌舞厅门票,心脏慌慌地忽闪了几忽闪,但只是笑了笑,说:爸,您开什么玩笑。

    杜建成就把抽了半截的烟拍在了茶几上:谁给你开玩笑?!早我就说,老吴家门风不好,让你妈少招惹她,你妈不听,后来怎么着?铁的事实摆在那儿,你妈算是服了软儿,可你呢?杜沧海!她……她!都那样了,咱全家上阵都没拦住你啊!可她吴莎莎呢?给你争气了没有?!她一把灰一把灰地往咱老杜家脸上抹啊,你还打不打算让我们在挪庄混了?!

    杜沧海说:爸,您没头没脑地火了半天,您倒给我说说,莎莎到底怎么了?

    赵桂荣说:别说我们冤枉她,你出去问问街坊邻居们,你出去这几个月你老婆都在家干了什么?

    杜沧海也生气了,说:我没那脸,有事你们直说!

    赵桂荣说:她天天打扮的妖精似的泡在舞厅里抱着男人跳舞。

    杜沧海内心嗡地一声,但脸上还要云淡风轻地,说:我还当怎么了,跳舞啊,国家法律允许的,又不犯法,你们至于吗?

    杜建成说:至于!你出去问问,但凡是个要脸的,谁整天家泡舞厅里?她连孩子都不管,让保姆带着,俩孩子满街跑,脏得跟泥猴似的。

    杜沧海说:真的?

    如果说吴莎莎天天出去跳舞让他心里不舒服,但他也能理解,女人么,又没什么爱好,无聊了,跳跳舞唱唱歌,和无聊了搓麻将没什么区别,可她要迷唱歌跳舞迷得连孩子都不顾了,这就不能容忍了。

    杜沧海的脸就黑了,起身往外走。

    吴莎莎最近心情尤其好。因为在舞厅认识了一个叫李向东的摄影记者,非常帅,也特有艺术家的范儿,对她特别好,给她拍的照片,完全可以媲美电影明星,她都快把家里的墙全挂满了。那些没镶起来也没地方挂的,就装在影集里,晚上睡觉前翻着看看,心里美滋滋的,仿佛,青春还在眼前,仿佛美还是她的专属。

    杜沧海从父母家出来,打了吴莎莎的大哥大。吴莎莎正和李向东在咖啡馆说摄影展的事,对杜沧海的电话就很不耐烦,让他快说,说她还有事。

    杜沧海就问她在哪儿。

    吴莎莎支吾了一下,说在朋友家聊天呢。

    杜沧海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让她别聊了,赶紧回家。

    吴莎莎这才意识到杜沧海可能回来了,有点慌,和李向东说我老公回来了,拎起包匆忙就走,李向东就笑,说吴莎莎见着杜沧海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吴莎莎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解释说杜沧海为了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好容易回来了,她得回去照顾着点。

    李向东恋恋的,说:莎莎姐,你不幸福。

    吴莎莎一愣,说:你别瞎说,我比谁都幸福,真的。说着,吴莎莎张着手臂转了一圈,意思是让李向东看看她一身的名牌和首饰,意思是李向东你见过穿戴这么体面的不幸女人么?

    李向东说如果你幸福,听到他回来的消息,你应该高兴地跳起来,而不是怕怕的,有怕的婚姻就是有压力的婚姻,有压力,就不会幸福。

    吴莎莎愣愣地看着他,觉得有点道理,但一想杜沧海在家等着,就不敢和他多掰扯,匆忙上街拦了辆小公共走了。

    2

    吴莎莎匆匆上楼,推开门,见杜沧海正在卫生间,坐一马扎给家欣洗澡。小兰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低头用眼睄偷偷地看杜沧海和吴莎莎。

    吴莎莎顿了顿嗓子,让杜沧海知道自己回来了,然后,吩咐小兰去幼儿园接家宝。等小兰出了门,她走到杜沧海身后,故做温柔地搂着他的脖子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嗔怪他也不提前说一声。

    杜沧海把家欣洗干净了,用毛巾被包着拎出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莎莎,我在外面打拼,不是为了让家变成这样子的。

    吴莎莎也是聪明人,听出这句话里足足有一集装箱的潜台词,忙检讨说确实是自己不对,这段时间,杜沧海天天不在家,周围又都是挪庄的老街坊邻居,总是拿有色眼镜看她,玩不到一块去,就往外跑得勤了点。

    杜沧海说:如果是因为这,我们搬家,不在挪庄住了。

    吴莎莎原以为杜沧海至少也得跟她发顿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就小声说:真的啊?

    杜沧海嗯了一声,问她喜欢哪一带的房子。吴莎莎一时说不上来,就试探着说:你要真想搬家,我这两天就出去看看。

    虽然挪庄拆迁了,可还是原地安置,邻居虽然未必是原来的邻居了,可街坊基本还是原来的街坊,吴莎莎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也是实情,其一,是各种历史问题,其二,杜沧海有钱,吴莎莎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周围的人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和她一起玩,不自觉的,就被比矮了,所以,没人愿意凑到她跟前自找形秽。这点,杜沧海也明白,吴莎莎在挪庄没人玩,历史原因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更多,是她优渥的生活,对别人平庸的贫乏造成了伤害。

    一个群体里的异类,总是要受排挤的。

    而在挪庄,吴莎莎就是那个富丽堂皇的异类,原先谁也没瞧得起的吴莎莎过上了谁也不能比的日子,难免会激起人的酸葡萄心理,牵强附会的栽赃也是在所难免,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杜沧海也算阅人多矣,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所以,他不打算责怪吴莎莎,只是觉得,在众目睽睽的挑剔和众口铄金的说辞里,吴莎莎偶尔唱歌跳舞排解一下,也是正常的,就轻描淡写地从洗漱台上拿起那些歌舞厅票根,说:以后这些地方少去。

    吴莎莎像被烫了一样,抢过来,说:不去了,以后再也不去了。飞快撕了扔进马桶,又按下了冲水按钮。

    两人一个在卫生间,一个在门口,呆呆站着,有点尴尬。家欣突然说:妈妈,饿。吴莎莎得了解脱似的,忙说去做饭,把家欣递给杜沧海,问他想吃什么,她去买。

    杜沧海说不用了,他还有事,得出去趟,就出门了。

    杜沧海是个急脾气,想换房子,恨不能立马就换是其一,其二是鞋业批发城不能没人盯,在家待太久了肯定不行,就得抓紧时间把想办的事办了,有合适的房子就买下来,让吴莎莎带着孩子搬走,免得她有点风吹草动整个挪庄的人就看得眼球痒,跑父母跟前告状,谁的日子都过不安生。

    这两年,青岛开始有了房产中介市场,就在湖北路的老舍公园,干房产中介的人,像夜市摆摊似的,蹲在马路边上,前面摆了张写满了房产信息的纸,买房的人,就沿着路边这么一家一家地看,挑中意的房子。

    杜沧海出了家门,就直奔这儿来了,看了半天,房子不是太小就是太旧,没合适的,就懒得往下看了,给大狮子打了个电话,让他问问杜溪,哪儿有好一点的房子卖。因为杜溪是在公交车上卖票的,接触的人多,信息来源也广。大狮子说问杜溪干什么?老夏不是干房地产去了嘛。杜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哪个老夏?大狮子说夏敬国啊。杜沧海这才猛然想起来,夏敬国不在即墨路干已经有两年了,说要去搞房地产开发,还约过他,杜沧海对房地产市场不了解,没心思参与,就没往心里去。

    杜沧海问大狮子知不知道夏敬国在哪儿。大狮子说前阵杜溪还遇上过他,他马上给杜溪打传呼。

    没一会,大狮子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把夏敬国的传呼号和新家地址告诉了杜沧海。杜沧海本想打传呼,可又觉得,夏敬国是领他走上经商路的师傅,按说也是长辈,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直接呼他有失礼貌,撂下大狮子的电话,就去了。

    丹东路棚户区在齐东路、信号山路以东,大学路、海洋大学以北。齐东路、信号山路、大学里过去都是资本家和做学问的人住的地方,都是赭石色的欧式小洋楼,院子里老树遮蔽,有种特别的深沉之气,唯独丹东路这片棚户区,破破烂烂地夹在中间,显得不伦不类,政府有意动迁,又没那么大资金,就动员民间资本,夏敬国和他们熟,觉得房地产开发有前途,就从即墨路撤出来搞房地产了。

    去年,杜沧海就隐约听谁说过一嘴,说夏敬国他们开发的房子盖起来了,当时也动过去看看的心思,可一忙起来,就忘了。

    杜沧海找到了夏敬国的新家,是他自己开发的房子,留了套二百平的,装修得古香古色的,很雅致。

    杜沧海来,夏敬国高兴得要命,让保姆出去买菜,非要和杜沧海喝一杯。杜沧海不喝酒,就倒了杯茶,陪着他聊天。

    杜沧海问夏敬国房地产干得怎么样。夏敬国一脸神秘地说:沧海啊,你要本钱够,别做其它生意了,就搞房地产。

    杜沧海说:挣钱么?

    夏敬国说不是挣钱,是闭着眼往家划拉钱。丹东路拆迁,他一共投了三百万。说到这一,他拉着杜沧海站在窗口,指着前面的一片楼房说:这一片,全是我的,小的一套也得二十万,大的,差不多五十万,这一片,一共是三百来户,多少钱?你算吧。

    让他说的,杜沧海心里热气腾腾,可一转念,和鞋厂的合作还不到期,心里的热度,又慢慢落了回来,说:等我忙完了温州那边,要好的话,也一脑袋扎进来,还得您老给我领路。

    夏敬国说:没问题。

    这时,就听里面有个虚弱的声音喊夏敬国,含混不清,气若游丝似的,但夏敬国听见了,让杜沧海等会儿,自己进了屋。

    夏敬国在里面忙叨了好一会儿,出来了,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子,皮肤白白的,安详的面容里透着病气,看得出来年的轻时候挺美。

    杜沧海有点诧异,但一转念,觉得可能是夏敬国的前妻,夏敬国这些年虽然没断下沾花惹草,但他对前妻和儿子还是有情有义的。就笑笑说:是嫂子吧?

    夏敬国就笑了,甚至很得意,说:怎么样?漂亮吧?

    杜沧海点头,叫了声嫂子好。算是打了招呼,女人含混地应了一声,少女似的,笑得很羞涩。杜沧海心里,不由得就添了几分敬意,女人结婚以后,生活的粗砺和性禁忌的打破,会把做女孩子时的矜持和羞涩荡涤干净,能保持下来,需要极高的自我修养,何况她还有病在身,能保住优雅,就需要更大的精神力量了。夏敬国的前妻杜沧海虽然没见过,但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觉得她不会老得这么优雅,这么想着,就又含糊了,看看夏敬国,想问又怕唐突,就把疑惑咽了回去。

    夏敬国笑着把杜沧海介绍给女子,才说这不是他前妻,而是他的女神,前几年下乡演出,从戏台上摔下来,摔成了高位截瘫,连说话都很困难,前夫对她不好,三天两头吵着要离婚,夏敬国听说以后,去把她前夫打了一顿,让她和前夫离了婚,娶回来,觉得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听夏敬国絮絮叨叨说这些,女子脸上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夏敬国问她要不要看电视,她点点头,夏敬国打开电视,给她调到喜欢的戏剧频道,满屋子是青衣花旦声情并茂的咿咿呀呀。杜沧海突然就恍惚了,突然想流泪,因为他看见了夏敬国满眼是爱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摸过女子消瘦的肩头。

    他没有问,但可以肯定女子就是让夏敬国坐了十四年牢的女一号,大概,这就是地老天荒的爱吧?

    后来,夏敬国出来送他,肯定了他的猜测。是的,她就是女一号,夏敬国说,没和女一号在一起之前,他的身体是个无底洞,多少个女人都填不满。但有了她,他的胸膛天天都是满满的,谁都装不下,也不愿意看谁。为了陪她,他已经很少出门,但每天傍晚,会推着她出门,沿着大学路,一直往下走,走到海边转一圈,再回来。这是他们每天必修的功课,雷打不动。

    杜沧海问:那你生意呢?

    夏敬国说他留了一部分钱给前妻和儿子,又留够了他和女一号生活一辈子的,其它的,都分散出去做投资了,能挣点就当赚了,挣不着也无所谓,他只要有女一号,就够了,然后问杜沧海今晚来找他干什么。

    杜沧海这才想起来,感慨了一晚上,倒把正事忘了,就问他开发的房子还有没有没卖出去的。夏敬国说有,问他打算买给谁住。因为夏敬国的坦白,杜沧海也从不对他撒谎,就把家里的情况说了,说希望吴莎莎能住得离父母远点,这样彼此都少点烦恼。

    夏敬国说有啊,他楼上的房子,和他一样的户型一样大,都装修好了,原本是要送给某领导的,被人举报了,领导不敢收,户型太大,又卖不出去,一直在楼上空着呢。

    杜沧海说正好,卖给我得了。

    就这么着,杜沧海买了夏敬国楼上的房子,还是精装的,请人打扫了两天卫生,就搬过去了。

    杜沧海搬家那天,杜建成和赵桂荣站在窗户上,冷冷地看着吴莎莎一手牵着一孩子站在路边,看搬家公司的人往车上装东西。

    赵桂荣说:看着吧,咱沧海早晚毁在这个吴莎莎手里。

    杜建成叹了口气,说:他自己找的,怨不着谁!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忿忿的无奈,对吴莎莎,就更是不待见了。

    搬完家,杜沧海又要去温州。夏敬国跟他说,让吴莎莎有需要的时候下楼找他,别客气。可杜沧海觉得,虽然夏敬国离得近,可毕竟年龄不饶人了,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一号,就不想给他添麻烦,跟吴莎莎说,如果有事需要人帮忙,就找杜天河,他孤家寡人,机关单位也清闲。

    为了吴莎莎联系杜天河方便,杜沧海去买了个大哥大给杜天河送去。

    把杜天河吓了一跳,说他一个坐机关的人,拿个大哥大,暴发户似的,让领导怎么看?死活不要。杜沧海只好去退了,换了汉显传呼机,连自己的车钥匙一起给了杜天河,说他要换辆新车,这辆让杜天河开着,万一吴莎莎找他帮忙,来去也方便,又把呼号告诉了吴莎莎,让她有事给大哥打传呼,一切安排妥当,才和大狮子回了温州。

    回去路上,大狮子眼神躲躲闪闪的,杜沧海就知道他有一肚子话要问,就懒洋洋白了他一眼,说:没什么,让他们隔远点,对双方都好。

    大狮子就说:我就怕你好成了放鸟归林。

    杜沧海说:归什么林?和她是同林鸟的是我。

    大狮子知他不愿相信吴莎莎会对不起他,就望着车窗外悻悻说:你也就一片小树林,外面还有森林,大森林。

    杜沧海从包里摸出吴莎莎给准备的汉堡,剥开一个,塞大狮子嘴里,大狮子知他意思,咬了一大口,又补了一句:还有原始森林!

    3

    有了杜沧海的车,杜天河的活动半径变大,父母家回得就勤了,可父母一见他的瞬间就像遭了霜打的茄子,齐刷刷地蔫了下来。因为杜天河的终身大事。

    杜天河就挺内疚的,觉得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好好的晚年,就因为他的终身大事,却要因为他终身无着落而郁郁寡欢,就安慰父母说,过了这么多年单身生活,已经习惯了,适应不了婚姻了。

    杜建成很生气,说:我和你妈不适应!

    在杜建成这一代人心里,不管孩子多少岁了,也不管孩子事业多成功,只要没成家,就是他们做父母的没完成任务,等将来做了古都没脸去见先人。

    杜天河不说话。

    杜建成就狠狠地说,早知道这样,他宁肯在米家饭桌上吃的是一盘老鼠药,早点死了,早点利索,免得上街让人问了臊得慌。

    杜天河让父母别这么想,他不结婚,不是找不到老婆,是不想找。

    赵桂荣说:什么想不想找的?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找不着,我就不信,要是那个叫巩俐的电影明星要嫁给你,你也不要啊?

    杜天河就让母亲的这种混乱逻辑给逗笑了,说:妈,咱能不说这么不靠谱的吗?

    赵桂荣说:只要你打一天光棍我就不靠谱一天。

    杜天河让老两口折腾得没辙,就不大回来了。

    可是,杜建成老两口是看着杜天河就心里发堵,看不见他,又担心他一个人生活得不好,就一遍遍打传呼让他回家吃饭。杜天河想落个耳根清净,就找各种借口,忙,加班,总之,没时间回去吃饭。

    赵桂荣就跟杜溪抹眼泪,说杜天河是不是心理上有毛病啊,婚也不结,父母也躲着不见。是的,赵桂荣特意强调杜天河不回家是故意躲着他们,因为知道杜溪心直口快,会原话传给杜天河。

    杜天河让父母逼得没办法,就想了一办法,早晨开车回家吃饭。

    早晨是一天的开始,时间紧张,饭菜也简单,行军打仗一样吃完了就跑出去上班。这样,父母就算絮叨两句,也是有限的。虽然他自己家有洗衣机,但他还会把需要手洗的衬衣捎回来,让母亲没事的时候慢慢搓,满足母亲被需要的幸福感。

    赵桂荣有个习惯,洗衣服之前,都会掏掏口袋。杜天河衣服口袋里,最多的就是舞厅门票和卡拉OK票,就都掏出来,夹在卫生间的镜子上。郭俐美看见了,就拿去送人情。有些人情小,不值得送礼,或是想跟谁套个近乎,杜长江也会拿去送人情。

    虽是小恩小惠,也为杜长江两口子拉拢了不少好人缘,但两人约法三章,歌舞厅的票,可以送人,送不完的,扔,他俩谁也不许去!

    杜长江觉得自己老婆,被陌生男人脸贴脸地搂着,想想都别扭,尤其是听说有的舞厅为了招揽客人,还会每隔一段时间,搞个黑灯五分钟。心怀叵测的舞客们就会趁机上下其手,女的,也不一定会拒绝翻脸。而郭俐美觉得,但凡能进舞厅和陌生男人搂着跳舞的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担心杜长江会被勾引坏了,也盯贼似地看着。

    那是九十年代初,人们还比较传统,但凡去舞厅的,都是比较新潮的人。

    那段时间,喝点墨水的人,满嘴萨特波伏娃,好像男人女人只有进化到不需要一张结婚证还能长期在一起才能证明自己是高级的文明动物。事实却是,这俩人没有婚约地在一起,谁也没耽误了对方出去睡别人,这是后来杜长江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这本书的作者是萨特的情人之一,还是波伏娃主动把她介绍给萨特,以讨萨特欢心。也是从那时起,杜长江就坚定地认准,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甚至他都怀疑,波伏娃和萨特之所以不结婚却以情侣的名义相处了一辈子,是因为他们承担不起既有婚姻还要忍不住睡另外一个人的不自由和负罪感。

    杜长江一直觉得,被爱情背判了的痛苦,是来自于不被需要、被排斥的羞辱感。

    因为他是男人,是男人骨子里就不安分,他偷偷去过几次舞厅,也曾偷偷看见郭俐美去舞厅。郭俐美是和要好的同事一起,东张西望地进去了,一看就是初来乍到,有点慌张,很快就被几个舞场老油条盯上了,杜长江气得要炸,但是忍住了,没炸,因为一炸就要把自己炸出水面了。要是看见他在舞厅,郭俐美肯定也会炸,而且她炸起来的威力,比他大多了。所以,他摸了别人一帽子,坐在角落里,低低压在额头上,一忍再忍的忍到舞厅散场。

    在舞厅,郭俐美像误闯进舞场的刘胡兰,差点扇了一个揩她油的舞场老流氓,这让杜长江很感动,悄悄提前溜了,回家,洗干净了在床上等着郭俐美,然后使劲耕她耕她,把郭俐美耕得全身都酥成了一根面条,事后,郭俐美躺在他胳膊上,问他今晚是怎么了。

    杜长江想了想,说我把你喂饱了你就不想其它男人了啊。

    郭俐美打了他一下,说他不正经。杜长江说怎么不正经?拉着郭俐美坐起来,让她发誓,那些正经女人不去的地方她都不能去。

    郭俐美问:什么地方是正经女人不去的?

    杜长江假装想了一会,说:比如舞厅了,夜总会了,酒吧了……

    郭俐美心里一阵发虚,说:杜长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样的地方你给钱我都不去。

    杜长江就搂着她说:这才是我的老婆嘛。

    经历了这件事,杜长江就明白了,有些事,你把它挑明了,就是事了。

    比如郭俐美和他各自偷偷去了舞厅,本来也没什么,可一旦挑到明处,彼此都会生气,一个愤怒对方半斤,一个愤怒对方八两。在看客眼里,他们不过是臭鱼和烂虾的级别差。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杜长江不会干,因为他没那么愚蠢,不会去扮演博人同情的受害者,这种感觉很无能,他不喜欢。

    4

    杜长江怀念刚上班那会儿,进了国货,全家人的高兴劲,一点儿也不比杜天河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高兴劲差,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也高兴,在街上见着他,都亲人似的,因为保不齐谁家有事就得找他,比如抢点内部处理货、紧俏货,买点不需要布票的布头……每天出门上班,他都像有必胜把握出门打仗的将军,每天下班回来,都像衣锦还乡,路上遇了谁,那笑容里都有夹道欢迎的感觉……

    可现在呢?在全民皆商的经济大潮冲击下,国营商业体系,简直是遍地哀鸿,走在挪庄街上,常胜将军出门去,衣锦还乡来的感觉再也没了。路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很忙、都奔跑在追钱的路上,根本就顾不上他,如同他们是不曾相识的路人甲路人乙。

    甚至,像老张家的这样的人,一直没工作,老张去世,就更是孤家寡人了,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都晓得他和郭俐美的单位没落了。有次,在街上遇见她,热情地拉着他嘘寒问暖,问国货还有没有奖金发,问郭俐美有没有提前回家歇着。

    是啊,不仅他的单位不好,郭俐美的国棉厂更差劲,老职工们因为工龄长,工作补贴高,陆续被动员回家,说好听点儿是提前内退,厂里每月给发百八十块钱,但不用去上班。虽然提前内退还没轮到郭俐美头上,可看一拨又一拨的老同事回家歇着了,她难免兔死狐悲,哭着和杜长江说这是怎了?厂里宁肯白发大家钱也不让大家去干活,难道我们成了人见人烦的废物?

    杜长江心里那个凉啊,就像在黑漆漆的夜里,往前看,没有方向,往后看,追着一群饥饿的狼,硬着头皮往前走吧,可谁知道有什么猛兽蹲在前方?这么想着,一股哀怨之气,就从丹田升起,觉得他和郭俐美为单位当牛做马地奉献了青春,还没老呢,就要被当成时代的药渣倾倒在路边,这种悲凉巨大而又绝望。

    虽然他和郭俐美硬撑着,回家什么也不说,可是,穷和喷嚏一样,是无法掩饰的,尤其是过年过节以及父母的生日,礼物真是要挖空心思地准备,既要看上去有面子,又要省钱,在一切都明码标价的商品社会,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挖空了心思准备的礼物,都像孔雀开屏之后转了个身,总能暴露出难看的屁股。

    比如今年母亲过生日,杜沧海给买了金首饰,杜溪给买了双高档老太太鞋,而杜天河光棍一条,不擅准备礼物,直接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让母亲稀罕什么自己买去,可他和郭俐美买了个蛋糕,巨大华丽,但是人造奶油的,其实也有鲜奶蛋糕,但太贵,价格是人造奶油的三倍,郭俐美就说,每年生日杜沧海都要在酒店里摆一桌,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谁还吃蛋糕?也就是摆个程序……几番争执,买了人造奶油的,可小孩子们喜欢甜点,等奶奶吹完蜡烛,吵着要吃,杜溪一刀下去,就觉得不对,问了句:嫂子,你买的是人造奶油的?

    郭俐美登时脸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啊,你哥订的。

    杜溪显然心知肚明,但给她留了面子,估计猜到了孩子们也不会喜欢,就切了小小的四块,杨果果吃了一口就推开了,说不好吃。杜溪见郭俐美窘迫的泪都快掉出来了,忙端起来吃了,说杨果果嘴刁,好吃着呢。

    家欣小,说话不溜道,她表达不好吃的方法更直接,吃进嘴里,又吐出来了,弄得满身都是,杜甫和家宝也都说不好吃,像猪大油。郭俐美的脸,就挂不住了,红着脸斥责杜长江白活三十多岁,连个蛋糕都不会买!杜长江低着头不说话。

    虽然自始至终吴莎莎没怎么说过话,但也猜到了其中缘由,就打圆场说:男人嘛,都这样,哪有会买东西的,有时候孩子缠得我走不开,让沧海回家路上捎把菜,他次次买的又贵又烂,就没捎对过一次!

    平时,郭俐美对吴莎莎白眼没少喂,坏话没少说,没想到她这时候能替自己打圆场,感动得要命,回家和杜长江说,以后不拿有色眼镜看吴莎莎了。

    杜长江就哼,知道她不过说说而已,改天吴莎莎穿得比她漂亮,用得比她好,刺激得她红眼病一犯,照样冲吴莎莎满嘴喷梅花针。

    杜沧海也感觉到了杜长江两口子在经济上的窘迫,从外地回来,经常给杜甫买东西。杜甫特高兴,见着叔叔,比亲爸还亲,这让杜长江挺不舒服的,手头窘迫,连爸爸都当得面目可憎了,等杜沧海再来给杜甫送东西,就严肃地强调,不能老给杜甫买东西,男孩子么,就得穷养!

    杜沧海是何等聪明的人?就再没送过,可一到过年,父母给杜甫的压岁钱比他一年的工资都多,郭俐美变着法儿从杜甫手里哄出来,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地给他数,满脸的兴奋,一会说全新票子呢!一会又说还是连号呢呢。然后,犹豫着到底存不存银行,存银行的话,连号的喜庆劲就没了,不存银行吧,放在家里其一会忍不住乱花,其二怕被贼惦记上一窝端了。更重要的是放在家里没有利息!

    一想到利息也是一笔钱,连号的喜庆劲儿就不值得惦记了。

    看曾经心高气傲的郭俐美如今为点利息算计得好几天睡不踏实,杜长江心脏上就跟扎了钉子似的,疼,却没能力往外拔。

    他知道,凭父母的收入,给不了杜甫这么大的红包,是杜沧海,想接济他们,却又怕伤着他们的自尊,就年前准备好了钱,放到父母那儿,以爷爷奶奶给孙子红包的形式,体面地转递到他们手里。

    他不敢想象,这几年要是没杜沧海明里暗里的接济,家里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要不是家里有点存款垫着底,郭俐美娘家拆迁的时候,她就不会有那么高的姿态,说:都给郭俐军吧,我不回去争了。

    他不忿,说了她两句:娘家拆迁你怎么就大方成这样了?咱家拆迁的时候,不是咱的房你都能硬给讹过来!

    郭俐美说:我们家吃不上饭了吗?是你在造纸厂天天被臭气熏着有得鼻咽癌的危险吗?

    杜长江承认,虽然国货效益不好,但比郭俐军好点,至少他没整天披一身熏死人于千里之外的臭味。

    郭俐军也知道这臭味不好,想过辞职,可又舍不得十几年的工龄,再就是三十好几了,没文化没技术,重新找份合适也有保障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所以,臭就臭罢,认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