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是军嫂,不是两地分居的恩爱夫妻,无法理解这远方飞鸿的价值。久别的思念,夫妻间的情话,全都密封在这柔情蜜意的信封里。对于马根娇来说,这两地书是她的精神大餐。丈夫的每封信她都仔仔细细地读上无数遍,直到下一封信寄来。
她轻轻地展看信纸,映人眼帘的是一行若梦非梦的文字:根娇:今天写信告诉你一个最最重要的好消息,经组织批准,你可以随军了……我可以随军了?我可以随军了!马根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短短的一行文字她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后边的内容她记不清了,或者说她压根没有读进去,因为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太强烈,她似乎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想给小平写封回信,拿起笔,不知如何落笔。收拾东西吧,收拾了半天,却把女儿明天要穿的衣服装了进去。她真的有点手足无措了。
随军了!随军了!她不再怀疑这是假的,这是结婚后她一直做的梦,如今真的成了现实。随军了,意味着什么?长久地一起生活,一起带孩子逛公园,有丈夫陪着上街买东西,一起分享幸福,一起分担痛苦……这么多一起,都和幸福串联着。最让她激动的是,这次随军使她完成了令乡下人羡慕不已的“农转非”,连同自己的女儿。不知怎的,她突然联想起当年那算命先生给她算过的一卦:你是有福之人,将来不会捧泥饭碗。现在你要受些苦,苦尽甜来。本来那次算卦是出于好奇和好玩,今天细一回味,还真的让他算对了。
随军了,再也不会有两地分居之苦了。苦尽甜来,能不高兴吗?马根娇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小平上次探亲回来,她上山砍柴。这条山路她走过无数遍,说不清一路摔过多少跤,留下过多少埋怨。那天小平推着自行车来接她,她把柴放在自行车上,两个人慢慢地走回家。平时上山打柴,别的女人总有男人来接,可她的男人却是第一次来接她,她第一次体验到有人来接的幸福。两个人缓慢地走着,柔情蜜意地聊着,平时这段总也走不到头的山路,那天却显得格外短。
该随军了,家里没有多少值钱的舍不得扔的东西,惟独不能扔的是自己和女儿那几件换洗衣服。要干干净净地见丈夫,她这样想。该浆洗的不该浆洗的衣服她统统浆洗一遍,家里没有城里人用来烫衣服的电熨斗,她烧了壶开水,把铝壶底擦干净,下面垫了块湿毛巾,把新旧衣服烫了个遍,然后折叠得整…整齐齐。
最让她舍不得、放不下、带不走的是那几间她为之耗尽了心血的房子。房子拼死拼活地盖好了,可一家人还没有在这新房里团聚过啊!这显然是留在她心里的一个遗憾。但是,与那I个巳经到来的永久的团圆相比,这小小的遗憾又很快被那太多的幸福挤走了。
人就这么怪,没有随军想随军,真的要离家走了,又陡生出那么多不舍情,流了那么多依恋的泪。流过汗水的田陌,留过足迹的山路,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亲人,这割不断的乡音、乡情、乡恋,又使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送行的人来了,大多是前来祝贺的。在这偏僻的山沟里出了个军官太太,就要带着孩子去随军,吃商品粮了,能不让人羡慕吗?“根娇,别忘了家乡,常写信来,常回家看看。”
上次去部队探亲,是她一个人去的,没有带孩子。那时蓉蓉小,怕她受不了旅途的颠簸,她同时把一半的心留在了家,留给了不满周岁的女儿蓉蓉。这一次是母女俩一起走,家里不再有牵挂了。一路上,她不停地同女儿聊天。“蓉蓉,你想爸爸吗?”“想啊,妈妈你也想吗?”多么简单的问题马根娇却没有回答。“蓉蓉,见了爸爸你能认识吗?”“认识啊,不就是咱们家墙上的镜框里那个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吗?”马根娇笑了,她笑女儿的幼稚和天真。“蓉蓉,你见了爸爸想给他说什么?”“不知道。妈妈,我应该说什么,你快说啊?”“你就说,爸爸我想你了,这一回我们来了就不走了。”“不,妈妈,我们干吗不走,我要走,我想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要回家。”女儿任性地哭了,马根娇也跟着哭了。没承想闲而无着的聊天,竟无端地惹母女俩流了一场眼泪。“蓉蓉,乖,听妈妈的话,不哭,咱们去看看爸爸就回家。”女儿不哭了,睡着了,枕着火车有节奏的催眠曲。
从湖南到新疆,十五天的旅途马根娇不觉得长,因为身边有了可以聊天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前面有一个早已渴望团聚的等待。
路还是那么远,坐了汽车换火车,下了火车换汽车,从月缺走到月圆,快到丈夫所在部队的驻地了,可天不作美,不解人意地下了一场大雪。汽车开不动了,不得不就地抛锚。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站在雪地里苦苦地等待。大人等得心里焦急,三岁的孩子却冻得哇哇直哭。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军人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皮大衣裹在蓉蓉身上,女儿不哭了。第二天到了部队,根娇抱着冻僵的女儿在火炉前烤了半天,女儿才哭出声来。
“根娇,到家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咱天山人了,昨天天山给你的见面礼过分热情了点,让你们娘俩受惊了。”根娇爱听丈夫说话,既通情达理,又充满机智和幽默。
准备了一路的见面话,此刻全被冰封在心里,半天也没有被烤化。好不容易暖和过来了,母女俩大病一场,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
马根娇全家团圆了,可作为手下有上百号人的连长陈小平又遇上了燃眉之急。大雪封山,给养一时送不上来,剩下的粮煤不多了,炊事班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三顿饭合并成两顿,吃米饭改为喝稀粥。再到后来,碗里的稀粥能照出人影来,战士们风趣地叫它“四眼粥”,每天喝着“四眼粥”,照样还要去挖雪路。全连官兵谁心里都明白,这条雪路是全连官兵的生命线,挖不通,全部要困死、饿死在雪山上。
吃不饱饭,又要干重体力活,有的战士晕倒在雪地上。可醒过来,吃一口雪,又抡起了铁锹。作为连长,他也只领一份饭回家,他把这仅有的一份分给了老婆孩子。那天,他终于晕倒了,是战士们把他抬回家的,卫生员给他査了半天,心肺功能都正常,怎么也查不出毛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饿晕的。
女儿蓉蓉生在南方,不习惯吃面食,爸爸拿回一个自己舍不得吃的馒头给她,她说什么也不吃。多么不懂事的孩子!根娇急了,没好气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孩子还是不肯吃,哭着闹着要吃米饭。陈小平既心疼又心乱,这冰天雪地,部队已面临断炊,到哪里去找大米,这不是逼着自己去上天摘月亮吗?连队通信员小吴把这一切看到眼里,他突然失踪了两天,陈小平对此大为光火,在军人大会上说,回来后一定给他处分。通信员不辞而别,独自趟着没膝深的大雪到十公里外的兄弟单位给连长的女儿找大米,他知道连长的脾气,给他请假,肯定不能批,就来个先斩后奏吧。陈小平知道通信员不会走远,这大雪天,他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天山,他最担心的是这位年轻的战士外出有危险。
雪山,看似沉寂,却内藏杀机,雪崩随时可能发生。三连那次遭遇的大雪崩至今历历在目,惨啊,七名战士无一生还:
那天,上山送饭的坎事员早早就把喜讯告诉了一班长钱万太,他的妻子探亲来了。钱班长早有思想准备,不久前他已经接到了妻子的来信,近期要来探亲,妻子还在信里说,这次来要怀上孩子再回去,明年让他回去当爸爸,还在信里给未来的孩子起了名字,生男孩叫天山,生女孩叫雪莲。如今妻子来了,他能不高兴吗?“钱班长,你真有艳福,嫂子长得真俊,那脸蛋、那身段,我敢说就连城里的小妞也没得比。”炊事员同钱班长开玩笑。这玩笑钱班长爱听,心里有种甜甜蜜蜜的感觉。人们常说: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钱班长原籍绥德,媳妇生在米脂,真可谓是天造地设的美女配好男。说来也真是够惨的,这姻缘近乎“拉郎配”,完全是由父母一手操办的。小钱家里穷,村里适龄和超龄的男青年大多是光棍汉,娶不起媳妇啊!算他幸运,在外面当了兵,说媳妇多了个有利条件。可本乡本土的姑娘知根知底,愿意嫁到穷窝子的人不多,于是,托亲拜友在外乡找了这个媳妇,他们是去年结的婚。
去年小钱回家探亲,二十天的探亲假过了十五天,媳妇才领进门,直到闹闹轰轰地入了洞房,羞答答地揭去盖头,才识新娘“庐山真面目”。小媳妇倒没有怨言,只是结婚五天小钱回部队时她哭了。结婚五天了,小钱还没见过媳妇笑,只见过她这一次哭。他动情地帮媳妇擦一把眼泪,安慰了几句,恋恋不舍地走了。
从家回到部队,小钱总觉得像演戏一样,走了个过场。他努力回想妻子的相貌特征,总是模模糊糊。难怪啊,婚前素不相识,是父母为他做的主。他本来不同意,现在都什么年代1了,还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可父母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他结了婚再回去。小钱前前后后想了十多天,当他想得什么也不想的时候算是想通了,放弃了自己,依从了父母。结婚时探亲假只剩了短短的五天,白天,要应酬宾客,那几天,四乡八邻、亲朋好友全来了,村子里几年没遇到一起这样的喜事了,有来道喜的,有来祝贺的,有来看新娘子的,全家人忙得像过年,应接不暇。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钱才疲惫不堪地钻进那没有灯光的窑洞里和新婚的妻子说几句私房话。就这样一个蜜月,能记得清吗?毕竟是妻子,见了面再加深一下印象不就清楚了?这一回她来,一定要把她认个明白,将来丢了也好去找啊!小钱这样想。
排长催他下山,班里的战友也催他。钱班长何尝不想早点回去,重新认识一下还没有完全认识的妻子,可他没有,基于两点考虑:一种考虑,自己是班长,要带头遵守劳动纪律,眼丨下正是施工的关键时期,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抢进度,自己的班^不能拖后腿。另一种考虑,是怕人说没出息。来队探亲的家属哪个不成为这工地上的热门话题?
那天下午,全班同志铆足了劲干了半天,大家都为班长高兴,提前完成任务一同回去看看班长漂亮的新媳妇。
一班提前半小时完成任务,大家有说有笑地下了山。一路上,大家轮番和班长开玩笑,内容只有一个:班长该如何弥补没度完的蜜月。就在这样一个欢乐的时刻,谁也没有想到,死神正悄悄地向他们走来。什么是悲剧?鲁迅先生诠释说,所谓悲剧,就是把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打破了给人看。如果钱万太和他带领的六名战士安安全全地到家,回去后热热闹闹庆贺一番,这倒是一幕喜剧了。
七个人高高兴兴地下山,突然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大雪崩骤然而至。人无回天之力,七个人同时目睹这可怕的雪峰劈头盖顶倾泻下来,躲是躲不开了,一时手足无措。无情的雪崩瞬间吞噬了七条年轻的生命和他们绝望的呐喊。
灾难发生了,全连人冒着再次发生雪崩的危险,一起赶到现场,扒呀、挖呀、刨呀……整整挖了三天,才挖出七名战友早已僵直的尸体。他们是站着死的,七个人手拉着手呈奔跑状。可以看出,大难临头之际,他们没有丧失信心,手拉手团结一心往前跑,想的是要共同跑出这死神设下的陷阱。然而,他们最终绝望了。
七名战士的遗体一字形躺在这雪山上,他们还穿着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洗去脸上的灰尘,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永远地走了。或许他们心里还有很多话要说,或许他们早想好了明天如何逼班长交代昨晚的“一夜风流”,可他们永远也不能再说了,那留在脸上的遗憾,被一层晶莹的冰掩盖了,是他们的体温融化了冰雪,冷却后的冰水给他们铸造了这个特殊的面罩。
“万太,我是来看你的啊,怎么还没见面你就走了……呜呜……天,是我不该来啊!是我害了你啊!呜呜……我的命苦哇!你走了,为什么不带上我啊……呜……呜……”
班长媳妇这撕肝裂肺的哭声,在天山回荡。全连官兵默默地站在战友的遗体旁,垂首志哀,默默流泪。
这位从大西北高原千里迢迢来探夫的妻子,发疯般地扑了上去,双膝跪倒在一具裹着雪盔的遗体旁,痛心疾首地号啕着,可那分明不是她丈夫的遗体。不知是泪水模糊了双眼没有分辨清楚,还是她本来就记不清丈夫的模样,或者是死者一样^的年轻,着一样的工作服,脸上都罩着同样的面罩。
就让她尽情地哭吧,在场的官兵谁也没提醒她,她真的哭错了对象,她抱着的并不是她的丈夫钱万太。她是代表所有的妻子在哭,她是代表所有的母亲在哭,一直到她哭干了眼泪。
这里,每年都有雪崩发生,已有十几名战友在雪崩中丧生,这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万一通信员今天有个好歹,作为连长,该怎样向上级交代?向他们的父母交代?陈小平心急如焚,盼他安全回来。
第二天天不亮,通信员回来了,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
“报告连长,我回来了。”一进门,通信员给连长敬了个礼。
“干什么去了?”连长一脸严肃地问。
“我……”通信员有口难言。
“快说,到底干什么去了?”连长继续追问。
“蓉蓉刚来,还不适应我们这里的环境,我看她挺可怜,就跑到对面山上的六连要了几斤大米回来。”通信员只得实话实说。
“你跟谁请的假?”连长的口气一点也没有缓和。
“没请假,你处分我吧,连长。”
从感情上从工作上说,陈小平都不忍心处分这个在自己身边工作,一身灵气、从没有任何过失的小伙子。可作为连长,他不能不违心地做出给通信员处分的决定。
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处分决定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回家后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多好的战士啊!为了自己的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大米,他不但知恩不报,还要亲自给他宣布处分。陈小平,陈小平,你还有一点人情味吗?陈小平扪心自责,这件事对他的心灵触动太大了,他似乎觉得欠了通信员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人情账。
蓉蓉有米吃了,不再哭了。马根娇却因高原反应和重感冒躺倒了。连队下山转移工地那天,是丈夫背她上的汽车。
人们常说,一个幸福两个人分享,就成了两个幸福;一个痛苦两个人分担,每个人只剩下半个痛苦。随军后的第一个月就这样过来了,尽管很苦,可全家人在一起,苦也觉得幸福。
随军就是团聚,随军就是不再分离。马根娇是这样想的,人们通常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在武警交通部队,随军并不像马根娇想象得那般完美。部队在天山深处施工,家属院却建在乌鲁木齐市郊。天哪,这段距离足足有一千多公里。不随军,每年还有一次探亲假,而随了军的就不能享受这一年一度的探亲假了。这一千多公里路程回家一趟容易吗?马根娇掐指算了算,自从搬进了家属院,整整一年,他们一共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天。
随军了,总不能待在家里吃闲饭。马根娇出身农家,从小干活习惯了,一旦闲下来,心里没着没落的,不是个滋味,才二十几岁,什么不能干,就待在家里吃闲饭?丈夫每次回来都劝她:“根娇,前几年,让你一个人在家里受苦了,现在随军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享受享受了,我这点工资虽不多,可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娘俩饿死。”足不出户,坐等吃喝,应当说是享受了,可马根娇不以为然。论持家过日子,她是把好手,丈夫每月几百块钱工资除了交伙食费全留给她和孩子。她算来算去地花,每个月都攒下点积蓄。她有自己的打算,既然有了家,就要有一个长远的家庭建设计划。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城里人谁家还没有个电视、冰箱的,可自己家里连台收音机也没有,结婚时没有置办家具,老家有点坛坛罐罐也没有带来,随军来的不就是两个活人和几包衣服吗?再说了,双方的家庭都有困难,每月还要按时寄去养老金。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从陈小平每月那固定的工资里出?一头进,百头出,这家庭主妇好当吗?西红柿一块钱一斤她舍不得买,一毛钱一斤她才买来吃。早吃晚吃不是一样吗?干吗花那大头钱?很多人分房嫌小,惟独他们家分房她嫌大。一间房足有四十平方米,有人给根娇开玩笑说,他们家的房子能住一个班,这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库房,八面来风,歪歪斜斜,一间房,三口人,一张床,除此而外,再也没有其他摆设,怎能不嫌大呢?新疆的冬天和南方不一样,不取暖是过不去的。取暖要买煤,买煤还是要花钱。不但要取暖,还要吃饭呢?马根娇算了又算,买回来一百五十公斤煤。取暖谈不上了,这么大个空房,一个小小的炉子,哪里能取上暖?做饭了,加一块煤饼,饭做好了,又封住了炉膛。冬天冷啊!好在母女俩依偎在一起,把能盖的全部盖I在身上,夜里还时常被冻醒。早上起来,放在床前的鞋子在地~上生了根,费好大的劲才能拔起来。一百五十公斤煤,按说仅够一个月用,她们娘俩却用了整整一个冬天。
马根娇想找点事干,一是在家里闲不住,二是为了挣几个钱补贴家用。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部队的领导,领导安排她到修理连做饭。
没有工作想工作,有了工作又带来了麻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班,上班时女儿还没有睡醒,女儿睡醒了,她还没有下班。女儿还不满四岁,从没离开过妈妈。第一天下班回到家,女儿的嗓子哭哑了,两只眼睛肿得像红灯笼。马根娇心疼女儿,可又舍不得刚刚找到的这份工作,她狠了狠心,还是坚持上班,上班后把女儿锁在家里,反正家里没有电器,也用不着担心煤气中毒,想是这么想,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谁能保证不发生别的意外。每天上班走了,那颗心便悬了起5^,下班回来见孩子安然无事,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孩子是陈小平的命根子,他不在家,替他看不好孩子,怎么向他交代?
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那天,根娇上班了,蓉蓉出门和小朋友一起玩。“蓉蓉,你想爸爸吗?”一位小朋友问。
“想啊!”蓉蓉回答。“爬到上面去就可以看到你爸爸了。”一位小朋友指着眼前的双杠对她说。“我爬不上去啊?”“我们来帮你啊。”两位小朋友把蓉蓉抱上双杠,蓉蓉爬上去还没站稳,就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头部正巧撞在双杠下面的角铁上,鲜血直流。邻居老张把蓉蓉抱起来送到卫生所,缝了五针。马根娇下班后赶到医院,女儿还在昏迷中。她一个星期没上班,在医院陪女儿。好在女儿恢复得快,也没留下后遗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件事,她压根没敢告诉陈小平,一是怕影响他的工作,二是自己没尽到责任,怎么向丈夫交代?
“根娇,八连这次转场路过乌鲁木齐,连长说不定能回家看看,在家住上个一两天。”早上刚上班,管理员告诉她这样一个好消息。
平时节衣缩食,这一次马根娇可是奢侈了一回,她到街上买来一只鸡,特地做了爱人平素爱吃的辣子鸡丁。连队的生活她体验过了,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餐热一餐,一年半载难得吃上新鲜菜,他们苦啊!辣子鸡丁、辣椒炒肉片、鱼香肉丝、辣椒炒鸡蛋。这一回,马根娇着实准备了几个拿手的家乡菜,又是煎又是炒,忙得不亦乐乎。闻着满屋子弥漫的菜香,马根娇深深地陶醉其中。让人着急的是那不争气的炉子,赖死不活,人着急,它却不着急,半天上不来火,第一道菜凉了,第二道菜还没下锅。有什么办法,只能由着它的性子来。
“嫂子,部队回来了,就在院子里,在这里吃了饭就走,连长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饭刚做好,连队通信员急匆匆地前来报信说。
马根娇听说吃了饭就走,心里突然凉了半截,真的连在家住一天的时间也没有?既然已到了家门口,还要通信员跑到家里来报信?这人也真是的。马根娇拿着锅铲喜出望外地跑出门,远远地看到陈小平正站在家门口和参谋长说话,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能看到女儿蓉蓉抱着他的腿在身边转。马根娇没有上前打扰,她多多少少也知道这是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他们的话总算是说完了,参谋长最后的几句话马根娇听得清楚:团长说了,你半年多没回家了,让部队先走,你在家住几天。陈小平给参谋长敬了个军礼,然后从身边抱起蓉蓉,朝家门口跑来,一边跑一边吻着蓉蓉的小脸蛋。
“根娇,部队在转场,路过这里。我就不能进家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你跟我坐车去火车站吧,有话咱们在路上说。”见妻子在家门口站着,他负疚地对妻子说。
看来留是留不住了,马根娇折身返回屋,把炉子封了,抱上女儿,跟着丈夫上了公共汽车。陈小平抱着女儿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马根娇紧靠着车门站着,车上挤满了人,相隔这么远,有话咋说呢?到了火车站,陈小平忙着清点物资装火车,车装好了,开车的预备铃也响了。陈小平匆匆忙忙跑进车厢,打开车窗玻璃,将头伸出窗外对妻子说:“部队搬家可是大事,没有主官踉着不行,等我到那边把部队安置好了就回家看你……”话没说完,车开了。马根娇跟火车向前跑了几步,下面的话听不清了,远远地看到那伸出窗外的脑袋和那只不停晃动的手。
望着妻子渐渐模糊的身影,陈小平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随军,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夫妻依然不能团聚,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面,她忙完工作忙家务,身边连个帮手也没有,也真够难为她了。等部队安顿好了,一定请几天假回来,好好陪陪她。陈小平这样想。
陈小平刚刚回过神了,感到胸部隐隐作痛,他知道是老毛病又犯了。这些天忙着搬家,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犯胃病一点儿也不奇怪。俗话说,十人九胃,他压根儿就没把这胃病当回子事,痛起来了,吃几片胃药;不痛了,又放在了脑后,拼命地去工作。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胃药,往嘴里放了一把,一扬脖吞了下去。“连长,胃病又犯了?”通信员走过来关切地问。
“没事。”陈小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火车走了两天,陈小平胃痛了一路。一路上,他粒米未进。
火车到站了,陈小平精神为之一振,似乎胃也不痛了。
处处无家处处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又到新家了,部队将在这里安营扎寨。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举目四望,目所能及的只有一种颜色——土黄。沙丘连着沙丘,看不到头,望不到边。路呢?水呢?电呢?什么也没有。多年奋战在雪山,陈小平领教了雪山的凶残,也积累了与雪山斗争的经验。可现在面对的是举世罕见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它是什么秉性?如何与它共存?这方面的生活经验和斗争经验等于零。当地老百姓说,沙漠上最珍贵的是水,最可怕的是风。大风来了,能刮走帐篷,掀翻汽车。几年前,彭加木带领科学家们来这里进行科学考察,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营救他们时,上有直升飞机,下有汽车和胳驼,几百号人带着先进的定位仪和电子罗盘,找了整整半年,差不多把大沙漠搜了个遍,至今不见人不见尸。凡在大沙漠走失的人,十有八九难以生还。走不出大沙漠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缺水。天山缺氧,大漠缺水,氧气和水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元素。陈小平隐隐地感到,这里依然是一块生命的禁区。
制造工具,改造环境,这是人与动物最本质的区别。远古时代的恐龙,可谓庞然大物了,可悲的是,它的家族并没有繁衍下来,只在自然博物馆里留下了它们的化石。动物的绝迹,是它们只能适应环境而不能改变环境,一旦适应的生存环境改变了,它们就无法生存。人类就不同了,不但能适应环境而且能改变环填。人们都说,天山是生命禁区,我们不是从从容容^38^地走出这禁区了吗?雪山、沙漠,这或许是人类最艰难的生存环境,能在雪山、沙漠里生存,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生存?面对这浩瀚无垠的大沙漠,陈小平突然觉得,这又是一次难得的人生与大自然的搏击,他自信:敢拼就能赢!
和“五月雪、六月冰”的天山相比,塔克拉玛干沙漠却迥然不同了。太阳像个大火球,似乎要把沙漠点燃。沙漠表层的^水分给蒸干了,用锹挖下几米深,才有那么一点点潮气。地表温度高达70摄氏度,沙堆上能烤熟鸡蛋。高温下最需要的就是水了,可这里吃水要到100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拉。弥足珍贵的水,第一需要是吃,至于洗洗涮涮,就更没有那么方便了。战士们穿的衣服被汗水浸透过多少回又被太阳蒸干过多少回谁也记不清了,不几天,背上就留下一朵朵碱花。没有水洗衣服,咋办?不知是谁发明了“干洗”法:先挖地三尺,用略带潮气的沙子搓衣服,既干净又快捷,这种洗衣法很快得以推广。
人就是这么怪,在天山,那永远也驱不走的寒气,让人做梦也想去晒晒太阳,如今有了大太阳,又觉得还是天山好。在天山,举目是望不断的冰山,如今这沙漠里能有一座冰山该有多好?想象无法改变现实,全连官兵面临着沙漠的严峻考验。
夏天早早地来了,四月还没过完,暑气已把人逼进了帐篷,好在这里是个“男儿国”,脱个赤条条也没多大关系。在这种条件下,无法再讲究军容风纪了,帐篷里,无论干部战士,个个像参赛的健美运动员,全身只穿一条三角裤,躺着不是,站着也不是,书本、扇子、报纸全都派上了用场,使劲地煽,但煽过来的除了热风,便是混合的汗臭味。
队部的那顶帐篷,比班排多了些空间,指导员照样打着赤背,肩上搭了一块湿毛巾,不停地在帐篷里踱着步,目光不时地落在桌上那高得吓人的温度计上。连长去指挥所受领任务,―大早就走了,这阵子还没有回来。这几天,他的老胃病又发作了,进食越来越少,这么热的天,万一途中中暑晕倒在路上……他不愿意再往坏处想,打发司机去指挥所接连长。
傍晚,连长回来了。
“指导员,我建议咱们立即召开支委会,传达今天的会议精神,研究如何完成下个月的生产任务。”他一边说,一边冒虚汗。指导员心里明白,他的胃病更厉害了。
“连长,你先到食堂吃口饭,等吃完了饭我们就开会。”指导员想得周到,让通信员通知坎事班给连长做饭。
“指导员,我看不必了,反正也吃不下,咱们就先开会吧。”
支委会在连部召开,陈小平传达了上级指示和会议精神。他面色蜡黄,不时用手顶着腹部。
“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这个月的施工任务完成得不错,但没有受表扬,却挨了批评,主要责任在我,和大家没关系。下个月我们的任务是铺十五公里黑色路面。团长说,这是向“七一”献礼的项目,务必要提前完成任务。我在团长面前表了态,保证完成任务。大话好说,可真的干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今天大家坐下来认真研究一下,究竟还有多少困难。眼下已到了暑期,要做好防暑工作。”
“铺路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任务,我们打了十年山洞,现在铺路,要从头学起。从明天起,开始安装设备。这套设备搁置已久,零件不全,我想在15号前能试车就够快的了。前半个月,各班排做好铺路前的准备工作;后半月,我们集中精力铺路,每天不得少于一公里。哪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影响施工任务的完成。”
陈小平的话讲完了,王指导员提出一条建议:“连长,这些日子,你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真担心你这样下去会累垮的。我建议你住院把身体养好,任务我们一定完成。”
“这个月的任务的确是太重,人要一个一个抠,时间要分分秒秒地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啊!在这节骨眼上,我怎能去住院哪?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大毛病,自己对自己还不了解?死不了!”
连长脾气犟,认准的理儿别人再劝也没用。不过,指导员这回也来了手绝的,叫来司机,硬是把陈小平推上车,一定要送他去医院看病。
“司机,停车!”车开出营房不远,陈小平让司机掉头把车开回去。司机一脸的无奈,面对两名主官,他不知道该听谁的。
见连长固执地回来,指导员又心疼又生气。“老伙计,你真的要把这百十来斤撂在这里吗?”
施工进展并不顺利,设备陈旧,故障多,工效低,剩下最后一个星期了,任务完成不到一半。战士们着急,连长更着急。24日、25日他两天两夜没离开工地。白天,他冒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和战士们一起推车,晚上他守着沥青锅看战士们熬到天亮。又急又累又吃不下东西,第三天,他晕倒在锅旁。战士们把他抬回帐篷,卫生员过来给他喂水,他喝了,接着又吐出来。给他吃药,吃进去了,同样吐了出来。看来只有输液了。卫生员接连给他挂了三瓶葡萄糖,又在里面加了安定剂。水挂完了,他清醒了许多,吩咐守候在身边的卫生员说:“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叫我,现在你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六点,卫生员悄悄地进来,见连长还在睡着,那叫什么个睡啊:“他双膝跪在床上,用枕头紧紧地抵住胸口,身下的褥子被那双有力的大手抓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卫生员全明白了,不忍心叫他,流着泪跑了。”
陈小平醒了,见天色大亮,他感到不对劲,一看表,快八点了。
“卫生员。”
“到!”
“你是怎么搞的,告诉你六点叫醒我,现在几点了?今天工地上料跟不上去,耽误了工期,我首先处分你!”陈小平发了一通火。这通火早在卫生员的意料之中。发完火,他脸没洗,饭也没吃,往嘴里放了一把胃药,匆匆地上了工地。
6月30日下晚班的时候,统计员准时前来向连长报告:“报告连长,截至今晚六点,共完成黑色路面铺设任务16.1公里。”陈小平欣慰地笑了,指示说:“立即向司令部施工股报告,说我们八连超额完成了任务。”这个成绩让陈小平兴奋,说话时声音有些走调。
团长闻讯后赶来向八连祝贺,当他面对那张几乎是认不来的面孔时,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这位爱兵如爱子的老团长心疼了,叫来秘书,吩咐说:“用我的车送陈连长住院,现在就走。”“团长,我真的没事,还是先给你汇报工作吧。”“我全都看到了,还要听什么汇报,我现在要求你去住院,一天也不能耽误。”团长给他下了死命令。
陈小平去了,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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